胡炎

    下雪了，天冷。

    我站在窗前，往外面看，一片皑皑的白。所有的车都在街上小心翼翼地走，顶盖上蒙着雪，像个老太太。我笑了，好天气，这样的天气病人和伤者会增多，会因大医院的满员而流入我的私立医院。我没理由不高兴。

    神经内科的姚大夫进来了，说又一个病人交不起住院费了。我漠然地说，你该知道怎么办。

    但是他的儿子很难缠，求得我没法。姚大夫说。

    下午就断他的药，对付这种人非得来硬的！

    姚大夫走了。我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睛。姚大夫很像我的过去，一把出神入化的手术刀，刀至病除。

    下午，一个黑脸大汉闯进了我的办公室。看样子，他来者不善。我处之泰然，习惯了，我早已学会了从容应对。

    他说他是那个被强制停药的病人的儿子，叫高大壮。这名字不错，活脱脱就是他形象的概括。

    我说，你有什么事？

    求求你，院长，不要给俺爹停药！他依旧求。

    我当然不想这样，可这里不是慈善堂，没钱我的医院就无法运转。请你理解。我说得坦诚。

    俺知道，俺知道。高大壮苦着脸，眼里泪花花的，请你再宽限俺几日，俺去筹钱。

    我侧过身，望着窗外。雪依旧飘飘洒洒，似乎北风也起了。真是好天气啊。

    对付高大壮这类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理他，任他哭，任他闹。

    “扑通”一声，高大壮跪下了。一个大汉猛然跪下了。一个大汉猛然跪下，把地板震得一晃，我瞧着他，那张黑脸上爬满了泪，像头绝望的水牛。

    求你，救救俺爹，俺给你磕头。他磕了，很响。

    我有些不知所措。我经历过女人下跪的，但像高大壮这样的大汉，会跪，会流泪，会磕头，这是第一次。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横下心，说，拿钱看病，天经地义。都像你这样，我的医院还不要关门了？

    高大壮不哭了，黑脸更黑，鬓角一跳一跳的。良久，他红着眼说，俺脸黑，你心黑。你不给俺爹治病，俺也不让你好过。俺这就下去喊，你这不是医院，是黑店，反正没指望了，俺大不了赔上一条命！

    救护车的笛声，破雪而人。病人正在增多。这样的好时候，医院不能乱，高大壮绝不可胡来。我考虑着，该不该先稳住他……

    这时，门又被推开，进来的是姚大夫。他看着地上的高大壮，喉结滚了一下，对我说，院长，我又给病人恢复用药了。请原谅，我没法面对病人，我是一个医生……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我说，你做得对，救死扶伤是我们的天职。高大壮，医院同情你，你也要理解医院，快去筹钱吧。

    姚大夫很吃惊，高大壮也很吃惊。未了，高大壮又磕了一个头，随姚大夫下楼了。

    黄昏的时候，风刮疯了。雪在空中横着飞，尖利的啸声穿过窗缝，刺进入的耳朵。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脑袋，准备回家。

    突然，走廊上响起了惶急的喊声，好像是哪里起火了。我走出屋门，这才知道药品和器具仓库因职工私用火炉和电暖器失火，如不及时控制，一旦借着风势蔓延，后果将不堪设想……

    情况危急，我一下子傻了。片刻后，我如梦方醒，赶忙拨打119。然后，疯了似的奔向仓库。那里已经围了很多人，有的用盆，有的用桶，往里面送水，滚滚浓烟从门窗里涌出来，被风扯散。

    谁在里面？我问。

    不知道。

    情况怎样？

    基本控制住了。

    消防车赶到时，火已经被扑灭了。谢天谢地，我的损失降到了最低限度。这时，里面的人披着一床千疮百孔的被褥走了出来，天哪，是高大壮！

    我目瞪口呆。这个给我下跪的人，现在，是我的恩人。

    我把高大壮安置在了病房，他的头发已全部烧焦，呼吸道也有轻微灼伤。我抚摩着他粗糙的大手，许久说，你为什么要冒这么大险去救火？

    高大壮看着我，憨厚地说，你给俺爹治病，俺感激你。仓库里那些东西，可都是救命的呀……

    我落泪了。我知道，我的心正被一只大手抚摩，我感到了柔软和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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