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之花别样红-真淳俏黄娥才艺冠女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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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娥,明代女文学家,杨慎之妻,世称黄安人、黄夫人,自幼博通经史,能诗文,擅书札,与卓文君、薛涛、花蕊夫人并称“蜀中四大才女”。状元郎杨慎对妻子的才学赞赏有加,称黄娥为“女洙泗(女孔子),闺邹鲁(女孟子),故毛语(女毛公)”。

    诗缘

    明弘治十一年(1498年),四川遂宁西眉古镇一官宦人家,一名女婴呱呱坠地,虽说是女婴,全家人依然欣喜万分。因西眉自古钟灵毓秀,故将女婴取名黄娥,字秀眉。此时母亲聂氏也一定想不到这个小女婴长大后会成为一代才女,因诗曲名满天下。

    黄娥的父亲黄珂,字鸣玉,成化(明宪宗年号)二十年(1484年)进士及第,最初就任龙阳(今湖南汉寿县)知县,因为官正派、治县有方,升迁为御史,在京城供职。母亲聂氏,是黄梅(今属湖北省)县尉聂新的女儿,知书识礼,家教甚严,在当时也算为数不多的一名知识女性。如此黄娥应该算出生书香门第,深厚的家学渊源给了她浓厚的文化熏陶,正是这份文化印记给了她一抹生命的亮色,即便后来命运多舛,她依然能坚强面对、坚韧走下去。

    从时间上推算,黄珂就任京城时应并未随即带上家眷,毕竟从遂宁至京城远隔千里,不论是怀有身孕的妻子,抑或是体质虚弱的产妇和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儿都难以忍受数月的舟车劳顿。黄娥应是出生若干年后,才随母亲前往京城投奔父亲。

    这样一来,聂氏留守西眉,也就扮演起了慈母兼严师的双重角色。黄娥聪慧过人,勤奋好学,饱读诗书,经史子集无不通读,诗文词曲无一不工,更谨守闺训,涉猎琴棋书画,尤其写得一手好字,琴艺更胜。

    迁居京城后,在“谈笑有鸿儒”的御史府中,黄娥很快凭借诗曲声名鹊起,虽待字闺中,却已名动京城。一时间大家都知道御史大人有个工诗文、能词曲、擅书札的千金。《闺中即事》是她的处女作:

    金钗笑刺红窗纸,引入梅花一线香。蝼蚁也怜春色早,倒拖花瓣上东墙。

    这首玲珑小诗虽短短几句,却活泼俏皮,情感之细腻、观察之入微令人叹赏,春日逼人的生机与活力似乎在一瞬间冲淡了这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的闺阁寂寞,其天真烂漫的少女情怀也跃然纸上。小黄娥的才情赢得了长辈们的喜爱,时常给她提点指导,甚至将她与东汉时的女才子班昭做比。

    正德四年(1509年),黄珂擢升为右佥都御史,巡抚延绥(今陕西榆林县)。延绥乃明代九个边镇之一,战事频繁,故妻儿家眷并未随黄珂出行,仍留守京城。

    正德六年(1511年)春,鞑靼首领亦不刺入侵河套地区,黄珂领兵一举歼灭入侵者,有效震慑了鞑靼部落,随后派人回京报捷。

    又是一年令人沉醉的春天,徜徉在桃红柳绿、春色满园的京城御史府中,黄娥抬眼望望掠过天际的飞鸟,转眼父亲已离家两年,延绥战事连连,不知何日是归期?忽然听闻父亲家书刚至,黄娥急忙赶赴母亲聂氏房中。从信中得知父亲因驱逐鞑靼侵略者立下战功,全家人沉浸在喜悦之中,聂氏还特意吩咐厨房多备些酒菜,算是遥祝庆贺。不一会儿,家仆又传报,“新科状元杨慎杨大人差人送来拜帖。”

    黄娥从兄长手中接过拜帖细细读过,原来此番科举,杨慎不负众望一举夺魁金榜题名,成为新科状元,明武宗正德皇帝钦赐朝服冠带,授官翰林院修撰。杨慎谢过皇恩,拜谢主考之后,本打算前来拜见长辈,获知黄珂仍坚守边关,不在府中,故只派人给黄府送来拜帖报喜。黄娥暗自思忖,长辈们口中那个才华横溢、诗文俱佳的大才子真了不起,由此也唤起了关于杨公子的所有记忆。

    杨慎,字用修,别号升庵,1488年出生,足足大黄娥十岁。他同样出生于书香门第,祖父杨春,官至湖广提学佥事。父亲杨廷和乃当朝内阁首辅,说起杨廷和,原籍庐陵,元末迁居四川新都,他与黄珂同为成化进士,后改庶吉士,正德二年(1507年)入阁。因是四川同乡,又是同朝进士共事多年,黄珂与杨廷和结为道义之交,两家关系颇好。

    杨慎自幼跟随母亲黄氏读书,据说四岁启蒙,五岁便能吟诗作对,七岁学习唐诗、句读,均能背诵如流,有“神童”之称。据说五六岁时,杨慎在家乡水塘里洗澡,突然锣声阵阵,人群四处躲闪、回避,原来是县令经过。此时杨慎却毫不避讳,依然自顾自在塘里嬉戏玩水。县令听闻禀报火冒三丈,本想赏他一顿板子,可一见是个顽皮小童又改变了想法。县令让衙役把杨慎的衣服挂到树上,说:“我出一联,你能对得上,便还你衣服。”杨慎答应了。县令说:”杨慎信口回答:

    “千年古树为衣架。“万里长江作浴盆。”县令一听目瞪口呆,这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竟有如此气魄,当即命人把衣服还给了杨慎,还邀请他到县衙里做客。

    杨慎聪明好学,十一岁时,便能写近体诗了。十二岁时,一篇《吊古战场文》更使他名声在外,“青楼断红粉之魂,白日照翠台之骨”被世人奉为警句;一篇《过秦论》,又令时任兵部侍郎的叔父杨瑞红大加赞赏,祖父杨春读过后,也称赞“这是我们家的贾谊啊!”

    某一天,杨慎和父亲及叔父们观画,有人问他“景之美者,人曰似画;画之佳者,人曰似真,孰为正?”并以此为题要求杨慎写一首诗加以说明,杨慎略加思索,吟道:

    会心山水真如画,名手丹青画似真。梦觉难分列御寇,影形相赠晋诗人。

    如此以诗相叙,回答得巧妙绝伦,众人赞不绝口。杨慎十三岁随父亲入京任职,沿途因景赋诗,写了《过渭城送别诗》、《霜叶赋》、咏《马嵬坡》诗等,尤其是他的《黄叶》诗,一下子轰动了京城。当时茶陵诗派首领、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见而嗟赏,令受业门下”,并称之为“小友”。

    正德四年,杨慎 21岁时曾参加会试,因着其锦绣文章,主考官王鏊、梁储将其列为卷首,岂料烛花竟滴落到试卷上将其烧坏。没了试卷,杨慎自然名落孙山。遭此一劫,杨慎却不曾萎靡丧气,反倒更加勤奋刻苦,随后经推荐进入国子监,更得尚书刘宇的器重。功夫不负有心人,两年之后,杨慎终于如愿,乡试考中第三,会试第二,殿试拔得头筹,列名一甲第一,春风得意的翩翩状元郎从此开始自己的政治生涯。

    从飘扬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一缕红晕掠过少女黄娥的脸颊。

    正德六年秋,黄珂奉诏回京,任户部右侍郎,不久又升任刑部左侍郎。一家人终于结束两年多的分离之苦得以团聚。最高兴的莫过黄娥了,时常围着父亲问长问短,了解边疆趣闻。

    正德九年(1514年),黄珂再次升迁,就任应天(南京)右都御史,不久又拜为工部尚书。自从延绥回京任职,黄珂连连升迁,儿子黄峰也顺利出仕。然而,却有一桩心事时时萦绕心头,挥之不去,那就是女儿黄娥的终身大事迟迟未定。此时,黄娥已到及笄之年(古制“女年十五及笄”,即女子满 15岁结发,用簪子贯之,也指已到了结婚的年龄),出落得亭亭玉立,温婉端庄,才艺更是远近闻名。前来提亲的翩翩少年、王孙公子络绎不绝,可黄娥就是一个也看不上。哪个父母不希望赶紧给女儿定个好姻缘?父母应该也曾多次催促,她则直接表明心迹,非杨君那般学识渊博、才华横溢、志趣高洁的男子不嫁。好一个澄澈明亮、爽朗真淳的女子,毫不掩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期许,俨然一种“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坚定态度。在那个普遍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有自信选择坚守的,因为执着的结果常常异常惨烈。黄娥是幸运的,她生长在宽松民主的家庭环境,言行不受束缚,读书不受限制,身心自由发展,看不上就看不上,父母虽然发愁,却并没有强行为她包办婚姻。

    事实上,令尚书大人忧虑的不仅仅是女儿的婚事,还有明武宗正德皇帝的昏庸荒淫。

    正德皇帝是弘治皇帝的独生子,天资聪慧,弘治对他寄予厚望,为其取名朱厚照便是希望“四海虽广,兆民虽众,无不在照临之下”。可朱厚照的聪明却实实用错地方,在位十六年,把大明朝搅得乌烟瘴气、乱七八糟,绝对是个典型的爱闹腾的昏君。他不肯读书,不务朝政,不住皇宫住“豹房”。“豹房”,顾名思义,就是养豹子的地方,不过也不限于豹子,进贡给皇帝的珍禽异兽也养在这里,因此其实就是皇家动物园。能令皇帝流连如此,“豹房”自然另有玄妙,在这里除了吃喝玩乐,能还观赏人兽搏斗,飞鹰猎犬、歌舞摔跤,更有诸多教坊歌姬等声色女子,可谓佳丽如云。正德的声色之好别具一格,后宫妃嫔对他没有吸引力,他专门喜欢寻花问柳,其实就是“偷腥”,不但在“豹房”鬼混,还经常带着宦官化装外出“游龙戏凤”,到处奸污民间妇女。据说他下江南到扬州后,明确命人寻找少女和寡妇,老百姓无奈之下纷纷“突击”嫁女,而寡妇则无一幸免。为此民间留下了一个俗语“拉郎配”。正德的嗜好令人瞠目,这个荒唐的皇帝竟先后加封自己“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和“镇国公”,改名朱寿,几次三番与当时镇守宣府的一位边军将领江彬以巡边为由,把出征当打仗游戏玩。朝臣们给折腾得哭笑不得,两位大学士提出质疑:陛下放着皇帝不做,却自我降级当大将军,如果追封三代,岂非要先皇同样降级。首辅杨廷和(杨慎之父)也曾当庭激愤抗议:所谓威武大将军朱寿究竟是何人,请开列履历,如果不能解释清楚,就是伪造圣旨,依法当处死刑。然而大学士们的抗议,皇帝根本置之不理。北巡之后又酝酿南巡,这个花样百出的皇帝我行我素,终日不得消停。总之,朱厚照爱好广泛,可所有兴趣独独与皇帝这个职业无关。一时间朝政荒废,宦官刘瑾专权,设东西厂,残害忠良。朝臣从苦口婆心的劝说到联名上疏,甚至有人还以死相谏,然而收效甚微。

    目睹这一切,忧国忧民的黄珂虽愤懑满怀,却无力改变,便以年事已高为由上疏辞官,随即携带家眷远离京城这是非之地,回到四川老家遂宁。

    通过其所写的几首诗,可以看见一个少女的闺阁生活,看见她由青葱而成熟的成长痕迹,礼教闺训饶是重如巨石也压制不住。知音难期,青春易逝,眼看着东园的花开了败,败了开,依绿亭外的鸟儿春飞来,秋飞去,她还在这高墙之内徘徊,满腹心事,弦断有谁听?曲文里说绣楼女子常爱用“伤春”,见了那莺儿燕儿蜂儿蝶儿还要说是“思春”,《诗经》里也是直书“有女怀春”,敢情人类很早就发现了闺中女儿和春天的联系?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殊不知闺中女儿家,怜的是春,悲的是人。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桃李也好,春天也罢,都是比人更为长久的一种存在。

    冬去春来,转瞬又是两年,黄娥早已出落成大姑娘了。遂宁虽说远离尘嚣,可春愁扰人,莺歌燕语,蜂飞蝶舞,生命本真的萌动像草木苏生,记忆中令人沉醉的京城春色依然挥之不去,昔日亲朋好友齐聚的情景历历在目。然知音难期,待字闺中的少女满腹心事,弦断有谁听?唯有“小园香径独徘徊”。某一日,百无聊赖,撩拨琴弦,其调婉转,散曲《玉堂客》扑面而来:

    东风芳草竟芊绵,何处是王孙故园?梦断魂劳人又远,对花枝,空忆当年。愁眉不展,望断青楼红苑。合离恨满,这情悰怎生消遣!

    散曲情真意切,很快流传开来。后来,状元郎读到此曲,也不由感叹昔日尚书千金竟有如此才情,自黄尚书辞官一别已经数年,当年的小女孩应该长成大姑娘了。吟罢一曲《玉堂客》,杨状元已怦然心动。

    琴瑟和鸣

    正德十二年(1517年),武宗又要微服私访宣、大、榆林诸边,杨慎呈上《丁丑封事》奏章,劝谏武宗不要“轻举妄动,非事而游”,以免给国家造成意外灾祸。朱厚照根本不予理睬,依然流连歌楼妓院,到处寻欢作乐,通宵酣饮,过着纸醉金迷、荒淫奢靡的生活。升庵目睹民不聊生,国事日非,愤然写下“紫塞朝朝烽火,青楼夜夜弦歌”(《西江月》)的词句,称病告假,辞官回归故里。

    在四川新都老家,杨慎每日读书自娱,手不释卷,日子倒也过得波澜不惊。可惜祸不单行,回乡不久,原配夫人王氏突然病故,算来当时杨慎才 29岁。经历丧妻之痛的状元郎更将所有忧伤倾注诗词,终日与书为伴。

    转瞬又是一年,近来,母亲几次提及续弦之事,杨慎只能借口夫人故去时日不多来推脱。偶尔伫立桂湖之畔,不免遥想京城六载出仕之景,那首情真意切的《玉堂客》似乎氤氲在湖畔的雾气之中,若隐若现叫人感伤。

    某日,一位来自遂宁的客人造访状元府,闲聊之中,提起原工部尚书的千金温婉多才,贤良淑德,诗曲远近闻名,可惜年过二十仍尚未许人,想必眼界颇高,不知何方才子有幸能与这绝代佳人喜结连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状元郎竟一时恍惚,时光荏苒,想不到当年那个小女孩如今已是二十岁的大姑娘了。儿子的神情异动怎能逃过母亲的眼睛,王氏一眼便看穿杨慎对黄娥动心,说道:“昔日黄尚书家教甚严,打小就觉得黄娥这孩子招人喜欢,想不到如今才情竟如此出众,她要是能成为我杨家的媳妇,就是老身前世修来的福气了。”见杨慎不置可否,母亲王氏开始着手张罗起来,先是取得杨廷和的支持,毕竟他与黄珂交情深厚,对黄娥自小看着长大知根知底,这般人品才学均无可挑剔的女子何处寻去,随即遣人前往遂宁说媒。

    媒人登门说明来意后,黄珂夫妇甚是高兴,当即允诺,一来女儿终身大事终于有了着落,二来杨慎乃多年至交杨廷和之子,堂堂状元郎、大才子,又是女儿的心仪男子,两家门当户对,实是天作之合。双方又合了八字,即选定黄道吉日。

    说起来二人因诗结缘,彼此倾心,如今有情人终成眷属,多年的坚守终于有了回音,闺阁之中的黄娥也是喜不自禁。

    正德十四年(1519年)夏,21岁的黄娥和 31岁的杨慎喜结良缘。据说当日迎亲的彩轿从遂宁一路吹吹打打到达新都,一时全城轰动,听闻“尚书女儿知府妹”成为“宰相媳妇状元妻”,人们奔走相告,争先恐后地要看看这对风姿绰约、珠联璧合的才子佳人。

    婚后,状元府西端的榴阁留下了才子佳人的欢声笑语,新都桂湖之滨留下了新婚夫妇的背影足印。天下唯其知音难觅,如今“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新婚宴尔情投意合的一对璧人,清风盈袖,衣袂飘飞,相依日升月落,朝霞晨露;携手绿树繁花,飞鸟虫鸣,登时人间如诗如画,泉涌般的诗情也悄然迸发,把酒吟诗赋文,填词作曲,弹琴作画,唱和切磋,孜孜不倦,举手投足道不尽绵绵情谊,琴瑟和鸣诉不完快意温馨,这应就是世人口中的只羡鸳鸯不羡仙。

    榴阁因庭院中栽种石榴树得名,仲夏五月正是石榴花开的季节,看繁花朵朵,如霞绽放,沐浴爱河的新嫁娘“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立时文思荡漾,展笺提笔写出了《庭榴》一诗:

    移来西域种多奇,槛外绯花掩映时。不为秋深能结实,肯于夏半烂生姿。翻嫌桃李开何早,独秉灵根放故迟。朵朵如霞明照眼,晚凉相对更相宜。

    石榴籽粒众多,在古代即象征婚后子女繁衍,儿孙满堂。石榴花无意苦争春,仲夏开放,花开虽迟,却火红如霞。这个敏感细腻的女子如此巧妙地托物言志,分明暗示虽是续弦继室,但这份迟来的爱情依然如火般炽热、如霞般绚丽。

    中秋之夜,皓月当空;桂湖之畔,暗香浮动,黄娥轻吟友人泸雍所作的《桂湖夜月》:

    月白湖光净,波寒桂影繁。

    人间与天上,两树本同根。

    一段时日的耳鬓厮磨,夫妇更加如胶似漆,中秋这个自古团圆美好的日子,黄娥巧借友人之诗大胆表白,即便人间天上,也不离不弃,比及“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感情更加热烈真淳。也许多年后也正是这份坚贞不移支撑着她,让她有勇气有决心面对夫妻三十多年天各一方的生别离。

    如此绵绵情意,杨慎如何能不感动,他随手摘下一枝桂花插上妻子乌黑的发髻,吟道:

    银汉无声下玉霜,素娥青女斗新妆。折来金粟枝枝艳,插上乌云朵朵香。

    沉浸在幸福甜蜜之中的黄娥随即将此诗记下,题为《桂林一枝》……神仙眷侣般的日子如桂湖碧波缓缓流淌。一段时日的榴阁赋诗,唱和酬答,犹如高手过招你来我往,诗情画意风月无边,彼此也更加熟悉。然而,黄娥、杨慎夫妇并没有长时间沉溺于儿女情长的卿卿我我,两人亦常常交流国事政事。黄娥当然理解夫君的忧民之心、报国之志,因此常常劝说杨慎进京复职。在他们婚后的第二年秋天,黄娥陪同杨慎踏上了进京复职的旅程。在京城的官邸里,居家理事,尽力辅佐,不仅仅是翰墨知音,更是生活上的贤内助。

    古渡恨别

    正德十六年(1521年)三月,爱闹腾的大明天子武宗因南巡回京途中翻船落水受惊一病不起,在“豹房”驾崩,因其生前没有子嗣,在取得张太后的支持后,由首辅杨廷和主持,群臣拥立兴献王之子朱厚熜入继大统,是为明世宗,改年号嘉靖。兴献王朱祐杬是明孝宗的弟弟,朱厚熜是朱祐杬的独子,也就是朱厚照的堂弟。

    明世宗即位后,杨廷和便来函催促杨慎归京复官。黄娥也竭力鼓励杨慎进京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造福于民。次年秋天,黄娥与丈夫告别故乡新都双双进京。杨慎授翰林院修撰,经筵讲官。经筵,是封建时代为帝王研读经史,阐析文义,兼剖析朝政,学习治国平天下之术而特为开设的御前讲席。经筵在宋代正式制度化,明承宋制,即每年的二月至五月,八月至冬至,每逢单日举行经筵,由讲官轮流入侍讲读,名曰春讲和秋讲。举行经筵的时候,勋臣、大学士、六部尚书、都御史、翰林学士等都要到齐,由翰林院春坊等官及国子监祭酒进讲经史,因此场面宏大,典礼也很隆重。

    明武宗死后,江彬被杀,牵连的官员业已服罪,只有佞宦张锐、于经等人,由于大肆行贿,世宗给予赦免。某一次,杨慎利用给皇帝讲书的机会,教育世宗:“圣人赎刑之制,用于小过者,冀民自新之意;若大奸元恶,无可赎之理。”嘉靖很不高兴,借故终止了讲书,皇帝就是皇帝,怎能容忍臣子来指手画脚。杨慎耿直,一下把新任皇帝给得罪了。而在内阁“大礼议”的纷争中,杨慎的刚直不屈、直言进谏更给自己招来了一生的不幸。

    之前我们提过朱厚熜是以“兄终弟及”的方式登上皇帝宝座的,按照皇统继承规则,世宗要承认孝宗是“皇考”,享祀太庙;自己的生父只能称“本生父”或“皇叔父”。首辅杨廷和最先上奏,“宜称孝宗为皇考,改称兴献王为皇叔父兴献大王,兴献王妃为皇叔母兴献王妃”。亲爹变成叔父,皇帝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也许由于刚登帝位,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没有和大臣正面冲突,而选择积蓄能量。

    不久,张聪、桂萼等新贵为迎合上意,主张尊明孝宗为皇伯考,兴献王为皇考。于是,嘉靖旧事重提,下诏令群臣议定他的生父兴献王为“皇考”,在孝宗与武宗之间,加入睿宗(兴献王朱祐杬),皇家世袭表变成了“宪宗睿宗武宗世宗”的统序。由此一场惊心动魄的皇统与家系的“大礼议”之争拉开序幕,以张聪、桂萼为首的拥护派和以杨廷和父子为首的反对派争得热火朝天,事情也一发不可收拾。

    嘉靖三年(1524年)三月,内阁首辅杨廷和被迫辞职回乡。而后杨慎组织同列三十六人上疏,表示不愿与张、桂等“无耻小人”同列共事。嘉靖大怒,罚杨慎等两个月不得领取俸禄。岂料杨慎并未就此打住,嘉靖三年(1524年)七月,他“又偕学士丰熙等疏谏。不得命,偕廷臣伏左顺门力谏”。嘉靖更加生气,“命执首八人下诏狱”。消息传出后,杨慎约集同年进士检讨王元正等二百四十余名朝官,在金水桥、左顺门一带列宫大哭,声震殿廷。杨慎甚至呼吁:

    “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这下实实把嘉靖惹恼了,下令锦衣卫抓了其中一百三十四人,第二天剩下的九十多人也被捕,并统统廷杖。升庵于七月十五被捕,十七日被廷杖一次,毙而复苏;隔十日,再廷杖一次,几乎死去,最后连同父亲杨廷和一起被贬为庶民,杨慎谪戍云南永昌卫(今云南保山市),且“永远充军”,不得回归原籍。

    秋风乍起,北京城寒意袭人。昔日状元郎而今身陷囹圄,红色的囚衣,沉重的枷锁,廷杖的伤痛令他立时苍老许多,在解差的呼喝声中步履蹒跚,来不及回首,来不及道别,从此与家人天各一方。

    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然而消息传来,黄娥的选择却出人意料,她强忍悲痛,带上家仆匆匆赶到渡口踏上了护送夫君千里跋涉的旅程。这个从小生长在富贵人家备受呵护的名门娇女,这个赋诗谱曲弹琴作画的无忧少妇,似乎在一瞬间蜕变,变得异常坚韧,同甘苦共患难的决心支撑着她,她所有的担心都离不开他:拼力直谏,富贵荣华瞬间消逝尚可忍受,北京城到云南充军路途漫漫,舟车劳顿、廷杖的伤痛尚可忍受,可朝中奸佞的冷箭却一定难防,满心的落寞你如何独自承受。杨慎的囚车从通县下潞河上船,黄娥便赶至天津口,改乘大船,沿运河入长江,溯江而上。

    某一天,某一个渡口,当被落寞忧伤包围的杨慎见到风尘仆仆满面风霜的妻子的时候,夫妇“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自此沿途有了妻子的陪伴,就仿佛飘零的落叶寻及了一份依靠,而在黄娥的精心护理下,杨慎的杖伤也逐渐好转。

    囚途中,这对患难夫妻风餐露宿,风雨同舟,历尽了千辛万苦。“荒村聚豺虎,夹岸鸣蛟鼍”,虽说这一路的不平静黄娥早有预见,时时提防保护,可也仍想不到,伺机加害的刺客竟从京城一路尾随,一直跟到千里以外的山东临清,因一直找不到机会下手,最后才悻悻离去。

    嘉靖三年(1524年)十二月十五日,已是隆冬时节,天寒地冻,船行至江陵(今属湖北省陵县)。是时,一个渔夫和一个柴夫在江边煮鱼喝酒,谈笑风生,杨状元突发感慨,落笔写下《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谁能想到杨状元充军途中的触景伤怀之作竟成为后来罗贯中《三国演义》脍炙人口的开篇词。滚滚长江水终将带走所有是非成败,套用今天的流行语应该是“神马都是浮云”,纷纷扰扰的尘世,唯有淡定从容,宠辱不惊,笑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其实杨状元不但是以此宽慰自己,更是想告诉妻子以一颗平常心对待荣辱悲欢,好好照顾父母家人。

    古渡江陵是去滇入川的分道口,杨慎将从这里经湖南、贵州到云南。按照当时规定,罪犯不能带家眷至戍所,这里也应该是夫妇二人分道扬镳之地。一路从秋天走到冬天,爱妻已是风尘满面,憔悴不堪,而此后山川险恶,道路崎岖,瘴气弥漫,杨慎实在不忍再拖累妻子,坚持要黄娥沿长江回四川新都老家。

    江陵初解帆,仓皇理征衫,家人从此别,客泪不可缄。

    杨慎触景生情,作了《临江仙·戍云南江陵别内》:

    楚塞巴山横渡口,行人莫上江楼。征骖去棹两悠悠。相看临远水,独自上孤舟。却羡多情沙上岛,双飞双宿河洲。今宵明月为谁留,团团清影好,偏照别离愁。

    黄娥也填了一首越曲《斗鹌鹑》:

    分手东墙,送君南浦。目断行云,泪添细雨。载恨孤舟,戛愁去橹。厮看觑,两无语。当时也割不断那样恩情,今日个打迭起这般凄楚。

    江陵古渡,朔风飞雪,江涛呜咽,一对泪人执手相对,难分难舍。回蜀途中,黄娥难抑悲情,心潮澎湃,一口气写下了《罗江怨 ·阁情》四首,其一云:

    空庭月影斜,东方亮也。金鸡惊散枕边蝶。长亭十里,阳关三叠,相思相见何年月。泪流襟上血,愁穿心上结,鸳鸢被冷雕鞍热。

    “悲莫悲兮,生别离”,人生最大痛苦莫过于此。这一年黄娥 26岁,杨慎 36岁,从此这对恩爱夫妻开始了分别达 35年之久的辛酸人生。

    丹青难把衷肠诉

    江陵古渡一别后,黄娥独自回到四川新都,榴阁依旧,桂湖依旧,却欢愉不在,物是人非。黄娥毅然挑起家庭重担,含辛茹苦操持家务,孝敬公婆,教哺子侄。从昔日身份高贵的“宰相媳妇状元妻”沦为罪臣之妻,黄娥也遍尝世态炎凉,饱受人间冷暖。

    漫漫长夜唯有孤灯长影相伴,案几一杯清茶,薰炉一炷青烟,时间的黑洞恍惚间将人吞噬,安抚心灵的唯有文字,缕缕愁情化作页页诗笺。然而,那个通讯不发达的时代,一封薄薄的信笺也许就要几个月才能到达对方手中。

    花开花落春又至,风雨连绵,春寒料峭,登高南望,滇南之地关山阻隔,山回路转,瘴气弥漫,锦书难托,纵有万语千言、百结愁肠也无处诉说,不觉悲从中来,凄凄然谱成《南商调·黄莺儿·苦雨》散曲:

    积雨酿春寒,看繁花树残。泥途江眼登临倦,云山几盘,江流几弯,天涯极目空肠断。寄书难,无情征雁,飞不到滇南。

    这首长为艺林传诵的散曲,虽是感时伤春,却情意真切,被后人誉为“字字绝佳”。杨状元读后也为妻子的才情折服,仿效赵明诚的做法,一连和作了三首《黄莺儿》。结果,每首的意境和字句“皆不及也”,真真愧煞了这位状元郎。

    暑往寒来,黄娥孑然一身,来到桂湖之畔,放任心事随碧波静静流淌,桂花落菊花残,花蕊残香弥散在摇曳的桂影之中,当日桂湖赏月、唱和酬答的欢愉恍然若现,幕幕往事又涌上心头。而今,湖面唯孤影成双,影孤人烦,正若一首《别意》诗云:

    才经赏月时,又度菊花期。岁月东流水,人生远别离。

    似是不经意地写来,却明显注满离愁别恨,一年又一年,无奈刻骨相思始终挥之不去。

    嘉靖五年(1526年)六月,被迫辞职还乡的杨廷和忧思成疾,一下病来如山倒。杨慎闻讯,从云南单人匹马,日夜兼程足足走了十九天才赶回四川探望病重的父亲。

    七月,杨老爷子一见分别几年的儿子心里高兴,病也好了大半。九月,杨老爷子痊愈后,黄娥便随同杨慎,跋涉千山万水,前往云南戍所。

    云南边陲,夫妻朝夕相处两年多,这两年多也是他俩屈指可数的厮守时日,虽说滇南生活艰苦,避叛军,平叛乱,防瘟疫,然而也因着这份难得的相守同甘共苦,苦中作乐依托的还是文字,夫妇诗词唱和,彼此传递温情。

    黄娥唱道:

    休教莺语学蛮声,万里长途辛苦行。迢迢远别情,盈盈太瘦生。

    升庵和道:

    休教眉黛扫蛮烟,同上高楼望远天。天涯新同悬,故乡何处边。

    嘉靖八年(1529年),杨廷和病故,杨慎、黄娥夫妻双双自滇南回蜀奔丧。丧事完毕,杨慎再次动身前往滇南服刑,黄娥则独自留居新都重新挑起家庭重担。此时黄娥 31岁,杨慎 41岁,夫妻又一次天各一方,从此极少见面。

    一年又一年怅然南望,榴阁梦残,古僰道远,岁月的风霜带走了青春年华,却带不走所有的期待与思念。且看《寄外》一诗:

    雁飞曾不度衡阳,锦字何由寄永昌?三朝花柳妾薄命,六诏风烟君断肠。曰归曰归愁岁暮,其雨其雨怨朝阳。相怜空有刀环约,何日金鸡下夜郎?

    雁阵尚且不到的蛮荒之地,交通闭塞,锦书难托,独守空房、度日如年的女子“为伊消得人憔悴”,只能感叹“妾薄命”;千里之外的夫君则有家不能回、有国不能报,只能空断肠。一天一天的苦雨笼罩,一年一年地盼归无果,实实痛彻心扉,纵有践行“刀环约”的承诺,可面对看不到尽头的等待、无法捉摸的未来却无计可施、无可奈何。黄娥的一腔深情,她对爱情的忠贞不二、矢志不移,令人叹惋,然而在那个男人掌握话语权的时代,又有多少满腹闺怨的女子在与夫君天各一方的孤苦中垂垂老去,也许这也是男人们所谓烈女名节的礼教约束。如果说黄娥的深情还能有回应,那么万千类似的女子又有几个能如她般幸运得遇一位爱她懂她的男子呢?

    “辞家衣线绽,去国履痕穿”的杨慎,接连写了《画眉关忆内》、《青蛉行·寄内》、《离思行》等诗篇,发出了“易求海上琼枝树,难得阁中锦字书”、“相思离恨知多少,烦恼凄凉有万千”的哀叹。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由于聚少离多,黄娥一直没有子嗣,而明代律例戍卒年满六十者可以请求由子侄代替。黄娥再不情愿,也只能让自己心爱的丈夫纳妾。为了早日还乡,年近半百的杨升庵先后纳云南人周氏和北京人曹氏为妾,两个妾室各为杨升庵生了一个儿子,分别是同仁、宁仁。

    又一个十年过去,六十五岁的杨慎以子代役的愿望终究没有实现,更不幸的是,两妾和准备“替父戍边”年仅 22岁的大儿子同仁先后去世,给杨升庵晚年以巨大的打击。

    如果说远在滇南,杨慎还有妾室、儿子相伴,那么在新都老家,黄娥却自始至终独守空房,那些仅孤灯相伴的寂寂长夜,她是如何度过的,谁人能够知晓?她内心的寂寞孤苦,谁人又能理解?

    她在《寄升庵》一诗中写道:

    懒把音书寄日边,别离经岁又经年。郎君自是无归计,何处青山不杜鹃!

    岁岁年年,磨掉了所有的期待,机会渺茫的日子连书信也懒寄了,自古闲愁最苦,无数的不眠夜独倚朱窗泪千行,盼不到归期,东风尽悲唱,“丹青难把衷肠诉”,竹案空留云根笔、薛涛笺。然而黄娥依然选择坚守,坚守一份真情,坚守一份承诺,坚守一份执着,纵然盼不到归期,也不离不弃,化身“泣血的杜鹃”在座座青山间苦吟“不如归去”。

    杨慎“天禀倔强”,即便被廷杖贬谪,却依然坚持不改皇家古制,因此嘉靖皇帝也始终不肯原谅杨慎。适逢嘉靖大婚、生皇子等喜事,按照惯例都会大赦天下,但杨慎始终得不到赦免的恩典,甚至嘉靖皇帝还特旨不赦于他。号称九五之尊皇帝掌握着芸芸众生生杀大权,遇上开明的君主,像魏征之于唐太宗李世民,魏征是幸运的,多番直谏遭贬还能屡屡获赦复官;而得罪心胸狭隘的皇帝,即便一次,便不可逆转地注定了一辈子的宿命和悲剧。

    光阴荏苒,桂湖碧波日夜流淌,榴阁的红榴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南飞的雁阵去了又来,来了又去,三十余年的充军流放在这对才子佳人的望眼欲穿中流逝,他们团聚的期盼终究没能实现。

    根据大明律例,罪犯年满七十岁即可归休,不再服役。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年届七十白发苍苍的杨慎步履蹒跚地回到四川新都,初尝一家团圆的天伦之乐。然而是年隆冬,云南巡抚王昺便以私自回蜀为由派人将他押解回滇。有《六月十四日病中感怀》一诗为据:

    七十余生已白头,明明律例许归休。归休已作巴江叟,重到翻为滇海囚。

    悲愤至极的杨慎再也无法承受如此打击,不到半年,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在云南戍所中含恨死去,享年七十一岁。噩耗传来,黄娥悲伤万状,三十多年的苦守,团圆的愿望终究落空,然而这一个弱女子的选择又一次令人肃然。已逾花甲之年的黄娥强忍悲恸,不惜以羸弱之躯徒步奔赴云南。走到泸州,遇上被运回的杨慎灵柩,她仿照南北朝才女刘令娴的《祭夫文》自作哀章,词语凄怆哀惋,闻者无不垂泪。黄娥扶送棺柩,携带杨慎之妾曹氏留下的孤儿宁仁回到了新都老家。

    灵柩运抵新都后,亲朋好友都主张“礼葬”。虽说死者已矣,可嘉靖皇帝真能轻易放过升庵?黄娥思前想后,“天威难测”,力排众议坚持“藁葬”,即仅以简单的丧仪草草装殓杨慎的遗体。不久,明世宗果然派人前来启验,见死去的杨升庵穿戴着戍卒的衣帽,静躺棺内,一副服罪的样子,也就不再刁难,由此避免了一场家族大祸。事后众人打心眼里佩服黄娥的先见之明。次年冬天,黄娥将杨慎葬于新都西郊祖坟。

    杨慎流放云南期间,仍然关心人民疾苦,不忘国事,更著书讲学,传播文化,得到了各族人民的爱戴。其一生才华横溢,经、史、诗、文、词曲、音韵、金石、书画无所不通,对天文、地理、生物、医学等也有很深的造诣,被后人奉为明代三大才子之一,并得到后世李贽、钱谦益和陈寅恪等一批知名学者的高度赞许。

    嘉靖四十五年(1565)十二月,明世宗晏驾,裕王朱载垕穆宗即位,第二年改年号为隆庆。他颁发世宗遗诏,宽赦“议大礼”获罪诸臣:尚在人间者的召用,已故的抚恤,关押在监的开释复职。已死六年杨升庵,被恢复原官,并追封为光禄寺少卿,后来又谥封为文宪公。黄娥也由安人晋封为宜人。一纸足足迟到四十年的平反诏书,算是告慰了九泉之下的杨慎,而此时的黄娥也已年逾古稀,大半辈子的孤苦零落在岁月的风尘里。

    隆庆三年(1569),黄娥病故。她和杨慎一样,活了七十一岁。这一对命运多舛的才子佳人,终究只能步履蹒跚地相逢于奈何桥上。或许化作了一双彩蝶,相依相伴于百花之间自在飞舞,永不分离;也许变成了一对鸳鸯,朝朝暮暮嬉戏于新都桂湖的绿水清波,不离不弃。在无边的巴山夜雨中,他们是否秉烛吟唱出新的诗篇?

    曲中“李易安”

    黄娥诗、词、曲皆长,著作应该十分丰富,《四川总志》记载她“有文集传于世”。事实上,黄娥传世的作品并不是特别多。一方面,她为免落人口舌,授人把柄,给遭贬谪的丈夫带来麻烦,其诗作除了寄给丈夫,从不肯示人;另一方面,还是她的坚韧与隐忍个性,虽说抒写离愁别绪,感情凄然哀婉,但诗作中却绝找不到任何媚态柔姿,她不愿子侄晚辈看到自己情意缠绵、悲愤哀思的文字,故随写随毁,多无存稿,“虽子弟不得见也”。现存诗词多是从杨慎处由别人辗转传抄保存于其他人的诗集、诗话、方志中。明隆庆以来所刊行的《杨状元妻诗集》、《杨夫人乐府词余》、《杨夫人曲》、《黄夫人乐府》、《榴阁偶存》等应是黄娥著作中的幸存者,后人也曾把他们夫妇的诗词合编为《杨升庵夫妇散曲》。状元郎杨慎对妻子的才情亦赞赏有加,称黄娥为“女洙泗(女孔子),闺邹鲁(女孟子),故毛语(女毛公)。”

    黄娥的诗、词、曲风格缠绵悲切,以“议大礼”事件为界,前期作品清新活泼,语言晓畅明丽,感情真挚动人,后期诗曲大多涂上了凄凉哀怨的色彩。

    前期作品如《天净沙》:

    哥哥大大娟娟,风风韵韵般般,刻刻时时盼盼,心心原原,双双对对鹣鹣!娟娟大大哥哥,婷婷弱弱多多,件件堪堪可可,藏藏躲躲,哜哜世世婆婆。

    这首曲子应该作于少女时期,文笔豪放,生动活泼,天真烂漫的纯情少女直言不讳,热情而爽朗,整曲皆用叠词,节奏明快,琅琅上口,妙趣横生!

    再看《双调·雁儿落带过得胜令》:

    俺也曾娇滴滴徘徊在兰麝房,俺也曾香馥馥绸缪在鲛绡帐,俺也曾颤巍巍擎他在手掌儿中,俺也曾意悬悬阁他在心窝儿上。谁承望,忽剌剌金弹打鸳鸯,支楞楞瑶琴别凤凰。我这里冷清清独守莺花寨,他那里笑吟吟相和鱼水乡。难当,小贱才假莺莺的娇模样;休忙,老虔婆恶狠狠地做一场!

    这首曲子,采用市井语言,明白如话。往昔的幸福历历在目,兰麝房、鲛绡帐内的甜蜜时光,将那夫君捧在手里,搁在心里。谁承望?这个负心人儿竟坠入了花街柳巷,寻欢作乐,让这痴情女独守空房。可是委曲求全假模假样的小贱才实在难当,索性恶狠狠地做个老虔婆和薄情寡义的负心人大闹一场。这么个泼辣倔强、刚毅果断,敢爱敢恨的女子形象立时魅力十足。

    后期作品除了长为艺林传诵的《黄莺儿》和《寄外》,还有以下几阙:《罗江怨》:

    青山隐隐遮,行人去也。羊肠小道几回折。雁声不到,马蹄不恼。恼人正是寒冬节。长空孤鸟灭,平芜远树接。倚楼人冷栏干热。关山转望赊,程途倦也。愁人莫与愁人说。离乡背井,瞻天望阙。丹青难把衷肠写。炎方风景别,京华音信绝。世情休问凉和热。

    曲中,勾画了荒寒的景色,衬托了黄娥凄苦的处境,在感叹世态炎凉的同时,还牵挂远方亲人的安危。还有《失题》:

    泪珠纷纷滴砚池,断肠忍写断肠诗。自从那日同携手,直到而今懒画眉。无药可疗长恨夜,有钱难买少年时。殷勤嘱咐春山鸟,早向江南劝客归。

    血泪融墨,万般无奈的她,只好寄意于春山鸟,来寄托一点渺茫的希望。把对丈夫的思念写得哀婉动人,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孤独、寂寞、痛苦无助的黄娥。

    历代评论家对她评价很高:“夫人篇什,云蒸霞烂”,“才情甚富,不让易安(李清照)、淑贞(朱淑贞) ”,是当之无愧的“曲中李易安”。明代大戏曲家徐渭称黄峨“才艺冠女班”,赞其词“旨趣闲雅,风致翩翩,填词用韵,天然合律”,并以己之作与黄娥比较,竟甘败下风,声称:

    “予为之左逊焉。”明末清初散文家、诗人钱谦益在《历朝诗集小传》说黄娥“闺门肃穆,用修亦敬惮”。

    黄娥与卓文君、薛涛、花蕊夫人并称蜀中四大才女,然而相形之下黄娥的人生似乎最为平实,她不像卓文君那样冲动得惊世骇俗,不像薛涛那样生活得自由自在,不像花蕊夫人美丽得惊天动地,因此黄娥的命运中也就少了很多跌宕起伏的传奇,唯那份坚忍和从容彰显她独特的文人气质。

    四百多年过去了,新都桂湖,黄娥手持诗笺、吟哦遐思的塑像,与升庵祠内的升庵像隔湖相望,咫尺天涯。“黄夫人祠”对联为清人梁正麟所撰:

    盼不到迁客来归,白象金鸡相思万里。莫便伤才人命薄,红榴丹桂各有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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