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之花别样红-才女冯小青薄命俏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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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一觉扬州梦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苏堤春晓、平湖秋月、柳浪闻莺、断桥残雪、雷峰夕照……这一湖灵动的碧波以其万种风情、绝妙风姿吸引了无数的才子佳人、文人墨客。如今虽已隆冬,杭州城却依然风采不减,青瓦白墙、飞檐雕廊、斑驳朱漆,恍惚着千年的梦境。许仙、白娘子千年等一回的企盼化作绵绵不绝的幽怨。苏小小“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的浅吟低唱飘散在蒙蒙烟雨之中。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又是一年元宵节,广袤苍穹,满月高悬,丝丝流云时聚时散。“灯火家家有,笙歌处处楼”,大明的元宵热闹非凡,自正月初八掌灯,正月十八才结束,历时整整十天。这一天,堪称全民狂欢节,上至天子,下至平民,都可以尽情欢乐。这一天,取消了宵禁(古时,一个城市一年到头都要实行宵禁,即用晨钟暮鼓,提醒人们早上出门,傍晚归家,夜晚是不准出城的。女性尤其是未婚女子必须深藏在闺室里,不得随便出去玩耍)。女子能名正言顺、欢天喜地地出门游玩、观灯、赏月,更借机物色自己的意中人,由此元宵节也增添了浪漫而诗意的色彩。此时夜幕下的杭州铺锦叠绣,流光溢彩,茶坊酒肆灯烛齐燃,大街小巷人流如织,花灯焰火交相辉映,奇术杂耍应接不暇,歌舞百戏喧闹达旦。

    富商冯员外府中,张灯结彩,花团锦簇,爆竹声声,烟花璀璨,公子小姐锦衣华服,家丁丫鬟进出忙碌,一派繁华。

    冯府西苑一方小屋中,孤影闪烁,一个眉清目秀、温婉娴雅的白衣女子独倚纱窗,俯首低眉的瞬间,已是梨花带雨。这满室寂寥实实与元宵的喧哗喜庆格格不入。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昔日广陵府邸也似这般热闹繁华,然短短数月,广陵的欢愉时光已然恍若隔世梦境,这中间有多少曲折,又发生了什么变故,谁人能知?今夜唯有皎洁大薄命俏佳人的月色和璀璨的灯火照亮脸颊的泪痕,思绪一如风车般旋转起来。

    当日爹爹无端受牵连获罪,一家族人尽成刀下亡魂。要不是小青随远房亲戚杨夫人外出,匆匆逃至杭州,若非得冯员外不弃收留,怕也早与爹娘共赴黄泉。而今虽幸免于难,却是身似浮萍,飘泊无依。这位冯员外乃杨夫人远亲,经营丝绸生意,因属冯氏本家,冯员外在扬州与爹爹也有过一面之缘。冯员外家境殷实,也算钱塘大户,庭院楼阁甚是雅致,不过广陵太守府邸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昔日祖上追随太祖皇帝朱元璋南征北战,出生入死,为打下大明江山立下赫赫战功。1368年正月,明太祖在南京“祀天地于南郊,即皇帝位”,对开国功臣封官拜爵,冯家也被赐予高官厚禄,到父亲这一辈则受封为广陵太守。

    作为家中独女自是得父母万千宠爱,视若掌上明珠。且不说锦衣玉食、呼婢唤奴,至少一家人和和气气,温馨美满。父亲虽忙于官府公务不常在家,但严厉而不失慈爱。母亲出身大家闺秀,饱读诗书,抚琴拨弦、舞文弄墨、女红,也许正因如此,母亲对女儿更是悉心调教,读书识字、吟诗作对、琴棋书画无不涉猎。

    十岁那年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太守府中来了一位化缘的老尼,母亲从来都乐善好施,见老尼一身灰布袈裟,慈眉善目,谈吐不俗,便吩咐厨房准备斋饭。

    “阿弥陀佛,多谢女施主,贫尼有礼了。”老尼双手合十作揖,“小姐端庄秀丽,聪慧伶俐,命相不凡,叫什么名字?”“师父客气了,小女叫小青。”母亲微笑回答。“小姐读书识字了吗?我教小姐一段文章,不知可愿意?”老尼慈爱的目光凝视着她。“愿意。”见娘点头默许,她更加饶有兴致。老尼再次合手,闭目诵读了一段佛经。读罢,微笑着看着小青。她当即也闭了眼,把刚才老尼念的佛经复述了一遍。老尼一脸惊诧:“阿弥陀佛,小姐好记性,刚才一段佛经竟然背得一字不差。可惜……”老尼摇摇头,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师父为何叹气?”母亲满怀不解,“但说无妨。”“夫人,恕老身直言,”老尼郑重说道,“令千金聪慧灵秀,只怕早慧命薄,若随老身皈依佛门,或能保她平安。”“妾身与夫君就这么一个女儿,如何舍得?”母亲虽略有不快,却仍和颜悦色。“不忍割舍亦是人之常情,只是有一句话请夫人切记。”“请师父指教。”“往后万勿让令爱读书识字,也许还可有三十年的阳寿!”

    “多谢师父提点!”母亲闻言一惊,但毕竟见过世面,依然毫无愠色。

    “阿弥陀佛,贫尼告辞。”

    送走老尼后,母亲拉着她细细端详了一番,自言自语道:“我儿清秀俊雅,聪慧伶俐,怎可能是薄命之人?冯家乃书香门第、官宦之家,从来都是衣食无忧,吃穿不愁,这出家人仅凭一面之缘就故弄玄虚如此断言,如何取信于人?”

    当晚,父亲回府后,母亲将白天老尼所言告诉了他,父亲甚是不快:“休听那老尼胡言乱语,信口雌黄。”随着日子的消逝,老尼之事很快淡化,母亲依旧教授她诗书礼乐,日子过得舒适惬意,波澜不惊。

    春去秋来,很快五年过去,江南风物的滋养之下,小青已是亭亭玉立,肤如凝脂,明眸流盼,朱唇皓齿,十指纤纤,春光无限的后花园是她流连之所,豆蔻年华,难免“为赋新词强说愁”,任清风拂过发际,衣袂飘飞,眼见落英缤纷,芳草萋萋,临风赋诗,诉不尽少女情怀。

    到了及笄之年,母亲特地为小青举行了热闹而隆重的笄礼(成人礼)。

    当日受邀的杨夫人为小青加笄,她缓缓将一头乌黑的发辫盘至头顶,用簪子插住,微笑着说:“我们冰清玉洁的小青及笄可婚嫁了。”众宾朋也无不夸赞。

    谁料天有不测风云,几个月后,一场大祸从天而降。却说万历皇帝因立储之事与群臣意见相左,最终极不情愿地册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因此产生了扭曲的报复心理,开始了空前绝后的“大罢工”,“不郊、不庙、不朝、不见、不批、不讲”,几十年不出宫门,不理朝政。大臣的奏章,皇帝的谕旨,全靠内侍传达,以致许多朝臣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万历一朝,官僚集团各派之间的门户之争可谓惨烈,东林党、邪党、宣党、昆党、齐党、浙党名目众多朋党互相倾轧,势成水火。而小青之父恰恰无端牵连朋党之争,一时间全家几十口人均遭不测。

    小青虽侥幸逃过一劫,却从养尊处优、“不识愁滋味”的太守千金沦落为无依无靠的孤女亡命天涯,从幸福的巅峰跌落至痛苦的深渊,如今暂居冯员外府中,虽是吃穿不愁,可毕竟寄人篱下,触景伤情,难免悲从中来。

    “小青姑娘,杨夫人来了!”一句话将小青从忧伤中唤醒,赶紧应了一声,用丝帕拭去脸颊的泪水。

    “小青,你又独自伤心垂泪了,外面好不热闹,随我出去走走吧。 ”杨夫人一进门就拉着小青出去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

    “大家都聚在后花园猜灯谜呢,我们也瞧瞧去。”杨夫人拉着小青一路朝后花园走去,“听说灯谜都是大少爷冯通所制。”看出小青疑惑的眼神,杨夫人接着说:“别看冯家世代经商,这大少爷却是精通文墨的雅士。”二人这般一路闲聊着便到了花园,果然张灯结彩,好不热闹,每盏灯上都挂着谜语,已被猜中了大半。小青随杨夫人走近细看,无意间一条谜语的谜面吸引了她:

    话雨巴山旧有家,逢人流泪说天涯。红颜为伴三更雨,不断愁肠并落花。

    这首七言绝句不正是此时自己凄苦心境的写照吗?巴山夜雨思往事,天涯流落无归期,万千感慨又似汹涌潮水般将小青吞没。

    而这一切,冯家大少冯通看在眼里,心里也已明白了大半。早前他就听闻家里来了一位落难的官宦小姐,说是聪慧灵秀,才貌双全,一直很想见见,只因家里绸缎庄事务繁忙,自己又是有妇之夫,不好贸然造访。如今这么个可人儿就站在眼前,却是一副心事重重、多愁善感的模样,怎能不叫人心生怜爱?

    冯通上前轻声问道:“小姐,可曾猜出谜底?”

    见小青神情恍惚,杨夫人赶紧拉拉她的衣袖,小青这才惊醒,眼前竟是位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的公子,自觉失态一时羞红了脸,低头答道:“可是红烛?”

    “小姐好悟性!”冯通微笑着说。

    “公子过奖。”小青稍稍俯身行礼。

    “小姐,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常想一二,不思八九。”小青心头一热,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公子竟能看穿我的悲伤?随即匆匆道谢离去。

    几天后,小青一早起来推开房门,只见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漫天飞舞,眼前已是银装素裹,屋外的几株红梅正傲雪挺立,朵朵红蕊在冰天雪地中尤为抢眼。此景竟是如此熟悉,昔日广陵府花园中亦有一大片梅树,每每天寒地冻之际恰是它吐蕊绽放之时,红梅娇艳、白梅圣洁,徜徉梅林,享受那暗香浮动总有难以言表的喜悦。如今身世飘零,在异地他乡竟能见到久违的故乡之景,萦绕心头诸多时日的阴霾渐渐散去。

    触景生情,小青不禁吟道: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元·王冕小青转身进屋取来一个小瓷盆,脚踏一地积雪吱吱作响,来到梅树底下,轻轻地从梅花花瓣上扫落积雪,当日用融化的雪水沏梅雪茶一直是她的最爱。难得今天落难之身还能再行此雅趣,小青愈发心无旁骛,似乎全身心融入了这红梅白雪之中。

    这一切,冯通又一次看在了眼里。他本是来小院赏梅的,竟无意间见到小青那如痴如醉的模样,与元宵夜那个愁容满面的女子简直判若两人。白雪、红梅、俏佳人,不正是一幅绝妙的天然画卷?

    偶然间一抬眼,小青与冯通四目相对,似乎是心有灵犀,两人相视一笑。这就是冥冥之中的缘吗?记得唐代白居易《井底引银瓶》一诗: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就在那目光定格的瞬间,一股特殊的情愫在两人心里埋下种子。

    两位爱梅人开始一同话梅扫雪,很快便收集了满满的一盆梅雪。

    “公子若不嫌弃,请进屋品杯梅雪茶。”小青一脸娇羞。

    “小生恭敬不如从命。小姐,请”冯通欣然答应。

    屋外天寒地冻,屋内却是春意融融,两人一同融雪烹茶、品茗吟诗,从广陵到杭州,从咏梅诗词到梅画名作,两人像相识已久的故交、又似多年未见的知己般相谈甚欢。小青的兰心蕙质、知书达礼令冯通颇为倾心,而冯通的温文尔雅、善解人意也使小青冰凉的内心开始暖暖的,一早上的时光在二人绵绵情愫的悄然萌发中很快流逝。

    之后,冯通便经常出入小院看望小青,而这自然是瞒着妻子崔氏。爱情的魔力就是神奇,冯通的出现仿佛一缕清风吹散了萦绕小青心底的阴霾,又似一阵细雨滋润了小青坎坷冰凉的心田。小屋里早早迎来了生机盎然的春天,小青也越发开朗活泼起来。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情投意合,心心相印的两个人道不尽海誓山盟、地老天荒。热恋中的男女好似干柴烈火,自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何忍受相知相恋却只能暗中相会,如何忍受近在咫尺却要日日别离。

    还好,小青没有等太久,春花烂漫之际,冯通便向父亲提出纳小青为妾。冯员外很爽快就答应了。之前冯通还担心父亲会嫌弃小青家道中落,岂料竟是杞人忧天。虽然家里突遭变故,小青毕竟也是大家闺秀、名门之后,加之“腹有诗书气自华”,骨子里那种的气质是永远带不走的,就是这股子淑女加才女范儿,冯员外对小青一直很赞赏。再则,冯通与崔氏成亲已三年有余,却仍未有一儿半女,冯员外夫妇虽着急抱孙子,却碍于崔氏娘家也是杭州富商,不好有太多言语。如今,儿子自己提出纳妾,所娶女子又是这般才貌俱佳、知书识礼,自然正中下怀满口答应。

    而另一厢,虽说男人三妻四妾是平常之事,可崔氏对夫君纳妾却是百般不乐意,甚至可以说咬牙切齿,可她是个聪明人,公公婆婆都欣然应允,再哭闹反对根本于事无补,反显得自己不识大体,只能怪自己肚皮不争气,没有资本反对。当然崔氏在公公婆婆面前也做足了表面功夫,尽力表现出正室的宽容大度:

    “我一早就劝相公纳妾,难得小青姑娘垂爱,像她这般人品才学俱佳的女子怕是咱杭州城也难找去,只是要委屈小青姑娘了。但愿菩萨保佑,让她早点为冯家添个男丁。”

    新婚宴尔,曲径回廊,花前月下,斗室之内,卧榻之上,小青与冯通耳鬓厮磨、如胶似漆,日日相守,恩爱有加。冯通不仅痴迷于小青的如花美貌,更为其满腹才情倾倒。而那个含羞带娇、温婉多情的小女子,更是陶醉在幸福的甜蜜里。

    半年之间,一遭蒙难,家破人亡,由无忧无虑的知府千金变成无依无靠寄人篱下的弱女,无意间又嫁作商人姬妾,落魄的小青饱尝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而冯通的体贴关怀则给了一朝心寒彻骨的小青朝思暮想的家的温暖。因此即便屈身为妾,小青却无怨言,只为这份危难之际的相知便心安,为这余生的依靠也知足,更祈愿就在这风光旖旎的杭州城与爱人相知相守,终老一生。

    岂独伤心是小青

    然而,小青的幸福却是另一个人的锥心之痛,这个人便是冯通的正室崔氏。崔氏如何能甘心将丈夫拱手让人,放任他在自己眼皮底下和小妾浓情蜜意、恩爱相欢?如何能善待那抢走丈夫的女子,万一果真生出个儿子来,那么她这没有子嗣的正室岂不早晚让人取而代之?因此新婚蜜月刚过,崔氏便开始变着法子折腾这对还沉浸在新婚喜悦之中的夫妇,更处心积虑要拔掉小青这眼中钉、肉中刺。

    崔氏先是在冯通面前哭哭啼啼,埋怨丈夫喜新厌旧,娶了小妾就把原配给弃之一旁,那些喜欢搬弄是非的人背地里议论纷纷,说是大少奶奶肚子不争气,生不出儿子,大少爷才不要她了,好歹自己也出身大户人家,又是大少奶奶,总该给自己点薄面,否则如何持家,如何在丫鬟家丁中服众?

    冯通本是心软之人,听崔氏这么一哭诉,顿时心生内疚,近来天天留宿小青房中,确实是冷落了结发妻子。崔氏见状,便趁机要求冯通以后要多陪陪自己。冯通也觉着委屈了妻子,便很痛快地答应了。

    这一手牵制住丈夫,另一手当然要对付小青了。冯通白天要到绸缎庄去,崔氏便趁机到小青房中走动走动,一来是在小青面前耍耍大少奶奶的威风,顺便掂量掂量那小丫头到底有多大能耐;一来又可以在冯通面前邀功说她时常去看望小青,及时给添补了生活所需,一举两得。

    这天,崔氏无意间发现厨子私下给小青准备的清淡小菜,原来小青口味清淡,不习惯冯家油腻的饮食,所以冯通常让厨子另外烧一些合小青口味的小菜。崔氏见机会来了,开始借题发挥,故意在小院中训斥厨子:“冯家乃杭州大户,有的是大鱼大肉,你烧这些个没油腥的菜,不是专丢老爷的面子吗?不知情的还以为我们冯家欺负新人,赶紧倒掉,以后不准再烧。”厨子诺诺应着带上小菜退了下去。

    崔氏的一席话,小青在房中听得一清二楚,满心委屈的她只能暗自落泪。

    这些时日又到了丝绸买卖的旺季,绸缎庄里更忙碌了,冯通早出晚归的,偶尔才来一趟,小青虽知新婚宴尔的日日相守是种奢望,可也料不及“同心而离居”竟来得这么快。

    美好幸福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寂寞孤独的日子却实在难熬,寂静的小屋之中满满都是回忆,小青将这甜蜜的记忆就着落寞嚼碎咽下,化成了笔端汩汩流泻的诗词。

    雪意阁云云不流,旧云正压新云头。来颠颠笔落窗外,松岚秀处当我楼。垂帘只愁好景少,卷帘又怕风缭绕。帘卷帘垂底事难,不情不绪谁能晓。炉烟渐瘦剪声小,又是孤鸿唳悄悄!

    十六岁的小青嫁作商人妇,便笃定“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只是现实往往未能如人所愿,面对崔氏的刁难,无依无靠的她除了无奈还是无奈,从小衣食无忧的她如何懂得去争,于是忍气吞声成了唯一的出路。这一大宅子的人却没有一人可以倾诉,原以为那知冷知热的丈夫的体贴爱抚是一剂良药,可如今连面都难见了,每次行色匆匆,未及深谈他又有事离开。不情不绪终日困扰着,徒将帘子卷了又垂垂了又卷,这般的不安烦躁恐只有清风明月知晓!除了借助诗词发点牢骚,又能如何?

    也许是太累了,斜靠美人榻上,小青就这么焉焉地睡着了,墨迹未干的诗笺零落在案几上。岂料崔氏突然不动声色地来访,不曾敲门便径直闯入,略通文墨的她自然明白诗意,立时杏目圆瞪,怒火中烧,捶胸顿足、哭天抢地起来。

    小青从睡梦中惊醒,眼前的一切实实令她不知所措,写诗本无恶意,岂料崔氏竟如此曲解?而冯家上下纷纷闻声赶来看热闹,冯员外和冯通原本在书房商量绸缎庄的生意,亦闻讯赶来。

    崔氏声泪俱下:

    “看我不顺,对我不满,直说便是,何必作诗编排我;传扬出去,我们冯家家规何在?颜面何存?我这做大的从未想过和谁去争、去抢,只消一句话,这持家的差事也可一并拿了去。”崔氏见公公婆婆丈夫都在场,愈发寻死觅活。却说这崔氏娘家是冯家的世交,也是杭州城里的富商,有钱有势,更是冯家多年的生意伙伴,自然不便得罪。婆婆喝退下人后,也责备起小青不知礼数。从小娇生惯养涉世未深的小青如何见过眼前这一幕,纵然心生委屈却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暗自垂泪。

    经崔氏这一闹,冯家大宅是住不下去了,冯通把小青送到孤山的一座冯家别墅中居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犹为在耳,幸福怎就如昙花般转瞬即逝,嫁入冯府未及两个月的新娘,便如此黯然离开,小青望着渐渐远去的冯家大宅,不觉悲从中来。一路上,冯通万般解释,千般许愿,此去孤山只是小住,不日定接你回来!

    “何言复还来。”聪慧如斯,小青心如明镜却只温顺地笑笑,“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当日许下终身之时,便笃定冯郎护我一生,即便这愿望可能是自欺欺人,也只能径直走下去。

    孤山因位于西子湖的里湖与外湖之间,故名孤山,又因多梅花,一名梅屿。它东接白堤,西连西泠桥,形如牛卧水中,浮在碧波萦绕的西子湖中。《水经注》曰:“水黑为卢,不流曰奴;山不连陵曰孤。”当年白堤而未筑前,孤山乃岿然西子湖中一小岛。张岱在《孤山梅鹤图》中有云:“梅花岭介于两湖之间,四面岩峦,一无所有,故曰‘孤’也。是地水望澄明,皦焉冲照,亭观秀峙,两湖反影若三山之倒水下。”

    冯家的孤山别墅依山傍水,鸟鸣啾啾,松涛阵阵,静谧清幽,若非小青太过多愁善感,实是修身养性的好去处。然而此刻纵是平湖秋月、莺啼柳飞、朝霞夕岚的千娇百媚、诗情画意,也再唤不起小青心湖的涟漪,小青在流年的悄然流逝中日渐消瘦。

    唯一能撩拨着小青心弦的只有那片古梅林,别墅毗邻宋代处士林和靖当年隐居之所,虽然时过境迁,然而摇曳风中的梅树依然悠悠诉说着那个千古流传的梅妻鹤子的故事,当日与冯通亦因梅花结缘,而今只能空叹那一段刻骨铭心的梅花情缘也如花般娇弱。

    春衫血泪点轻纱,吹入林逋处士家。岭上梅花三百树,一时应变杜鹃花。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梅花早已零落成泥,春回大地,万象更新,此时杜鹃应当映红山巅,小青却是满眼春愁,“泪湿春衫袖”,耳畔似乎传来杜鹃泣血“不如归去”,可如今天大地大何处是小青的去处?

    乡心不畏两峰高,昨夜慈亲入梦遥。说是浙江潮有信,浙潮争似广陵潮。

    此去故乡不多路,却再也回不去了,慈爱的双亲唯有梦中相见,当年承欢膝下的幸福也似“春梦了无痕,转眼皆成空”。都说江潮有信期,难道夫君竟言而无信,只是这日复一日的等待何时是尽头,难道曾经的欢愉他早抛之脑后,否则那个信誓旦旦要时常来探望她的人怎么依然遥遥无期。

    漫漫长夜更是难捱,窗外风雨交加,屋内灯影斑驳,手持长卷《牡丹亭》,一遍又一遍痴痴读着,深深陷进去。这千古情思注满千古感伤,小青唏嘘:

    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如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那个惊梦、寻梦的杜丽娘因梦中人相思成疾,香消玉殒,得丹青手画留其倾世容颜。一晃三年,当柳梦梅于梅花观中、太湖石下拾得画像,徐徐展开竟是梦中佳人,遂义无反顾,掘墓开棺,丽娘重生,有情人终成眷属。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丽娘有情,独系梦梅;丽娘有幸,终得圆满。痴情如小青,却不知能否如丽娘幸运,得那惜花之人庇护免遭风刀霜剑严相逼。

    也许,冥冥之中冯通也听到了小青的悲诉,一个春末的午后,斜靠美人榻上的小青又一次在《牡丹亭》的离合悲欢中睡去,此时耳畔却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是冯郎吗?似是梦中呓语,小青问道。

    “小青,是我,是我……”小青睁眼一看,果真是她日思夜念的夫君冯通,她再次揉揉睡眼,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只泪眼婆娑拉着冯通,生怕一朝梦醒又成空。见小青如此憔悴消瘦,冯通心疼地将她拥入怀中,“小青,你受苦了!”

    体己话刚要出口,这时,老仆妇敲门:”

    “大少爷,大少奶奶派人传话。

    “何事?”冯通不耐烦地问。

    “绸缎庄有急事,请大少爷速速回府,小人特来接大少爷,就在屋外候着。”

    冯通叹息一声,嘱咐她要好生照顾自己,切莫兀自伤怀,匆匆离去,徒留小青独坐榻上潸然落泪,这一见连片刻的欢愉都不曾有,恍若梦中昙花一现。

    此后一连数月,如此这般短暂的梦也不曾再重现,小青更加茶饭不思,身子亦愈发虚弱,独抱琵琶在美人榻上兀自弹奏着“天仙子”:

    文姬远嫁昭君塞,小青又续风流债;也亏一阵墨罡风,火轮下,抽身快,单单零零清凉界。原不是鸳鸯一派,休算作相思一概;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著衫又执双裙带。

    这般凄绝哀怨的曲子谁能听见,冯通吗?此刻果真是生意繁忙,还是崔氏横加阻隔,谁能想到你我咫尺之间竟峰峦叠嶂。优柔寡断的冯郎终究不是柳梦梅,做不来义无反顾,做不来决绝放纵。

    洒作人间并蒂花

    转眼秋天将至,天气稍稍转凉,孤山虽花木蓊郁,却也难免肃杀之气,弱柳扶风的小青病恹恹的,因拒绝服药,一直精神不济。而秋的萧瑟也径直入侵脆弱的心灵,愁情非但无减反倒更深。

    何处双禽集画栏,朱朱翠翠似青鸾。如今几个怜文彩,也向秋风斗羽翰。脉脉溶溶滟滟波,芙蓉睡醒欲如何。妾映镜中花映水,不知秋思落谁多。盈盈金谷女班头,一曲骊珠众伎收。直得楼前身一死,季伦原是解风流。

    一直这么冷冷清清,没有殷勤传信的青鸾,遗世独立般的独居日子没有尽头。铜镜中那个睡眼惺忪满脸憔悴的女子和脉脉溶溶滟滟的碧波倒映的繁花,哪个愁情更深呢?那心心念念的冯郎可值得小青为之死而无憾?

    一日,小青打起精神对老妇说:

    “老妈妈,烦劳请一位高明的画师来,无须吝惜钱财多少!”转而回房梳妆打扮,精心挑选衣服罗裙。

    画师请来后,小青身着淡粉衣裙,长及曳地,云带束腰,不盈一握,云髻雾鬟,发间一支七宝珊瑚簪,显得更加娇艳,翩若惊鸿了。只是这一个俏丽端庄的可人儿眉宇间多了几缕愁云,羞涩中略带几分悠悠的憔悴,她纤腰微步,衣着光鲜地端坐在梅花树下,嫣然一笑,更显得楚楚动人。

    一天后,小青接过画师的小青倚梅图,端详良久后说:“画中人形态有之,但神韵不足。”

    画师闻言,表示可以重新再画。小青则明眸流眄,面带微笑。两天过去,一幅栩栩如生的画像展现在小青面前,可她依然不甚满意:“此画作虽摹形绘神,但风韵未动。”

    画师又开始第三次作画,只是这次和前两次不同,他让小青无须矜持端坐,而是自然随性,谈笑自如,吟诗填词、赏花观月、烹茶调琴……画师细心观察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间流露的风情神韵,精心勾勒,工笔描摹,调色着彩,足足用了三天时间方完成新作。依旧是小青倚梅树而立,但画中人笑意盈盈,温柔缱绻,呼之欲出,小青爱不释手,亲题了诗句:

    新妆竟与画图争,知是昭阳第几名?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小青重金酬谢了画师,请人将画像裱糊好,悬挂在床边,供之梨酒,或临水自照,或对影发呆,或喃喃自语,或踽踽独行,或潸然泪下……一怀愁绪,形单影只,除了顾影自怜,小青还能如何?

    幽居孤山之时,杨夫人也曾劝说小青再觅佳偶,小青执着“宁为雪中兰,不作风中絮”。“质本洁来还洁去”,也许那一场爱已耗尽心力,小青只求留一份清高、一份淡雅、一份卓绝。那一日,到孤山庵堂,小青匍匐菩萨脚下,虔诚祈祷:

    稽首慈云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先;愿为一滴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

    “由爱生忧患,由爱生怖畏。离爱无忧患,何处有怖畏,是故莫爱着,爱别离为苦,若无爱与憎,彼即无羁缚。”父母亡,欢情薄,小青一直在孤苦无依之中煎熬,却依然能为“他人想”,祈愿观音大士慈悲为怀,普降甘露,让这人间再无离合悲欢,并蒂之花处处开,有情之人终成眷属。由此我们也看到了这个命运多舛的女子生命的亮色。

    画像上的小青肌若凝脂香娇玉嫩,眸含春水眼波流盼,衣袂飘飞光鲜靓丽,可现实中的小青已是形销骨立、羸弱无比。缠绵病榻,小青拒绝服药,拒绝进食,每天只饮梨汁少许。

    “自古逢秋悲寂寥”,愁肠百结的小青勉强支撑着写下一封诀别书给远亲杨夫人,又着手整理几卷诗稿,不顾老嬷嬷多次劝说,只嘱咐她寻机送给冯家大少爷。

    一切交待完毕,她竭力打起精神,沐浴薰香,面对自己的画像拜了两拜,禁不住大声恸哭,最终气断身亡。这年她还不满十八岁,果然应了当年老尼的预言。

    听闻小青的死讯,冯通不顾一切地赶到了别墅,抱着小青的遗体失声痛哭,“我负卿!我负卿!”

    清检遗物时,冯通找到了三副小青生前的画像,连同老仆妇转交给他的诗稿带到家中,像宝贝一样地珍藏起来。不料,几天后,诗稿和画像被泼妇崔氏发现,全部丢在火中。冯通奋力抢救,才勉强抢出一些零散的诗稿。杨夫人受冯小青之托,从各方搜罗了她的诗稿,将它们结集刊刻行世,名为《焚余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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