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碎影,民国女子的爱与忧伤-昔日巾帼未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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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鉴湖女侠秋瑾:侠义与柔肠凝成美丽

    光绪三十三年六月初六,1907年7月15日,浙江省,绍兴府轩亭口。

    天还未亮,山阴县令李钟岳就赶到了县衙大堂,他几乎一夜未睡,绍兴知府贵福已下严令,必要在今日处决重犯,因李钟岳数次为犯人求情,故贵福还派人来监视行刑,这让他心中不满的同时却无可奈何。

    锁链声由远及近,他知道人犯已经来了,他赶忙正襟危坐。不知为何,在这个人犯面前他总是不自然地想要保持自己正义的一面,倒不是故作姿态,实在是一旦看到那人犯,就不由得如此了。他握了握袖子里的那张纸,那是人犯的绝笔。

    人犯已到眼前,他看了看她,小心地对她说:“余位卑言轻,愧无力成全,然死汝非我意,幸谅之也。”说罢,眼泪竟已落下,连他自己也忍不住。旁边的衙役也是一脸恻然,相顾无言。

    她看着这个父母官,对他说:“公祖盛情,我深感戴,今生已矣,愿图报于来世,今日我唯求三件事:一、我系一女子,死后万勿剥我衣服;二、请为备棺木一口;三、我欲写家信一封。”

    李钟岳一一应允。

    贵福的人又来催促,他只得令人押解人犯,前往轩亭口。那是在绍兴,明清两朝的行刑地。看了看天,晨曦尚未现,本非行刑时辰,上司却不断催逼,可见对她的怨恨之深。他又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这女子仍像被拘捕的那天一样从容不迫,哪像赴死之人,心下又对她敬佩三分。只是时辰已到,终要人鬼殊途。

    他无奈地下达了命令,刽子手手起刀落,她便已身首分离,溅出的血划过碧空,洒向大地。他的手颓然落下,袖里那张握紧的纸已沾满了他的汗水,浸透了那七个字,她最后的七个字:

    “秋风秋雨愁煞人!”

    翌日,鉴湖女侠秋瑾之名传遍天下。

    (一)

    秋瑾出身于一个官宦世家,从她的曾祖父开始便世代为官,为大清国竭忠尽智。她的祖先或许想不到,他们会有这样一个“不孝孙女”,竟走上了推翻王朝、摧毁旧制的革命道路。

    家里给她取名闺瑾,希望她能成为闺中的美玉,普普通通的做一个好女子便可。谁想日后的她完全向着截然相反的道路成长。从小她就跟其他女子不同,当女孩子们都忙着穿花衣、学打扮的时候,她却喜欢男孩子的那些东西,还穿起了男孩子的衣服。

    年纪渐长,却未曾有过淑女的样子,反而愈加向往外边的世界。她的性格谈不上恬静内秀,却似侠客般豪气干云,全然一副将军模样,常常自比为花木兰、秦良玉,若是征战沙场,自忖功劳不在二人之下,亦可封侯拜相,手握强兵。此类女子,今谓之女中豪杰。

    她对男性的世界充满向往与疑问。男人可以手握天下权,可以手执百万兵,可以做宰相,可以做将军。可是为什么女人就只能待在家里呢?男人能做的,女人难道不能做吗?难道男人比女人聪明,如果是的话,中国又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她平生所见男子,虽没有几个,却全无大丈夫气概,连自己都不如。她有时常常思索,在这个男子的世界里,难道女人终究是傀儡?

    不过,女中豪杰也是要嫁人的。经由父母做主,她被嫁与了一个富绅子弟王廷均,这使她第一次体会到了女子的无力,连自己的婚姻都不能做主,这种无力感,包围着她的内心,更使她第一次产生了无所适从的感觉。未来那种东西,她还没有看到。她唯一所能接触到的,只是一个陌生的丈夫罢了。

    嫁过来后,生活倒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艰难。王家是富绅,不缺钱花。家里人对她也是很好,丈夫王廷均对她也是颇为亲爱。她过了几年富太太的生活,渐渐地也就息下了争名的心,不过倒是还跟以往一样喜欢交友。在湘潭住的时候,她结识了唐群英、葛健豪两个女子,都跟她一样是“闺中的将军”一般的人物,三人常常聚会,一同吟诗作赋,把酒问月,畅谈四海,时人目之曰“潇湘三女杰”。

    她在一瞬之间觉得,这种生活不错。不过,很快她就会发现,她现在所拥有的这一切,是那么的渺小与卑微,是那么的虚幻。

    王廷均纳资捐了个户部主事的官,她随他进京,没想到赶上了八国联军攻进北京,她只有返回家乡。此一行给了她极大的震撼,她亲眼看见自己祖先所效忠的帝国是如何被几杆洋枪、几门大炮轰了个稀巴烂,濒临崩溃边缘;亲眼看见王公贵胄四散逃窜,如鸟兽散;亲眼看见老百姓扶儿携女,躲避战乱,惶惶不可终日。

    她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国家的遭遇,民族的遭遇,百姓的遭遇,都让她的内心翻腾不已。在她和友人吟诗作对,和家人安定度日的同时,国家、民族、百姓都已到了灭亡的尽头。她想,自己所追求的幸福就是这样吗?

    不,绝不能这样活下去。这样的幸福不是真正的幸福,仅仅是个人的幸福,是虚假的幸福,是没有未来的幸福。再这样下去,自己就会忘记自己,忘记一些重要的东西,那些东西是年轻的自己曾经拥有过的。她想,只有这个国家的每个人都有一个完整的家,都能过着安定的日子,都能读书写字,都能酒喝,都有肉吃,都能自由地爱着每一个人,这才是最大的幸福。而她,将为这最大的幸福献出自己的力量。

    回到家乡后的她,开始思考如何才能尽自己的一份力。不过她还是觉得,自己的眼界还不够开阔,虽然接受了几年教育,但自己对于西方知识却还是很匮乏。她亟须走出去,看看世界,让自己几乎发霉的大脑见见新鲜空气。

    她明白,这可能会很困难,毕竟这是个封建家庭,自己能跟朋友聚会游玩,已是莫大的宽容了,又岂会容许自己外出求学,这对家人来说不啻于笑话。再说,此时的秋瑾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按照传统的观点,她要老老实实地在家里相夫教子才是,哪能去留什么学呢!

    不过,王廷均倒是颇为开明,他很支持妻子的想法,不过心中对她亦是不舍,故此非常犹豫。秋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方才获其首肯。在丈夫的鼎力协助下,她离开了这个家,自费赴日本留学。

    (二)

    到了日本的秋瑾,很快就发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与中国的封闭、落后、愚昧不同,此时的日本国势蒸蒸日上,已成为亚洲强权之一。这里的社会开明、进步,人民有着极为强烈的进取心。秋瑾在这里,看到了中国失败的原因,也看到了巨大的威胁。她感到,若中国仍故步自封,毫无进取之心,早晚会沦为列强的口中食,落得四分五裂。现在她要做的,就是找到一个出路,不仅仅要为中国的女人们找到未来,也要为这个国家找到未来。

    当时在日本的留学生中,成分极其复杂。保皇派、革命派、立宪派,王朝死忠、职业革命家、妥协分子,比比皆是。各种思想冲击着渴望新事物的学生们的内心,既给了他们参加运动的激情,也让他们疑窦丛生。

    秋瑾也在迷惑的行列。但总的来说,她是倾向革命的。她曾登台演说,高呼革命及男女平权的口号。那时的她,英姿飒爽,不让须眉。千百年来,第一次有女子站起来高呼男女平等,第一次有女子站在比男子还高的位置,向他们高呼自由。她在这里,终于得以打破封建枷锁的束缚,成为一个自由的女子,自由的人。

    她发起成立共爱会,开展妇女运动,还积极参加反清革命。她创办《白话报》,署名“鉴湖女侠秋瑾”,发表《敬告中国二万万女同胞》、《警告我同胞》等文章,她宣称“上天生人,男女原没有分别”,告诫中华的女子们“男人自己也不保,我们还想靠他么?我们自己要不振作,到国亡的时候,那就迟了”。

    她是真的将自己当作了这个国家的一员,真的打算为这个国家的未来而奋斗,千年来,终于有一女子肯站出来,为她们的悲惨命运呼号,喊出了解放的口号;终于有一女子,肯与国家、民族共进退,走上救国、救民的道路。

    为寻求正确的方向,她参与了诸多会党、组织,观察他们的言行、信仰是否是为国、为民奋斗。她曾与人结社,发起秘密会,也加入过冯自由的三合会,还被封为“白纸扇”(军师)。

    不久,她回国筹措学费,结识了蔡元培。蔡元培给了她一封介绍信,在绍兴,她又见到了徐锡麟。徐锡麟长得一副知识分子的模样,却颇为豪放,这与秋瑾很是投缘。两人私交甚笃,不仅仅有着革命友谊,还情同兄妹。

    回到日本后,她加入了刚成立不久的同盟会,被推选为评议员和浙江省主盟人。日本颁布了歧视中国留学生的《清国韩国留学生取缔规则》后,秋瑾的愤怒又加深了一层。她又一次感受到了弱国的无奈,感受到了弱小民族的悲哀。怒不可遏的她率一大批同学离开日本,回到中国。

    这一次,她将在中国的土地上为中国的自由而战斗。

    (三)

    秋瑾回国后,在友人介绍下,去了一所女校任教,但两个月后便辞职离开。这时的革命亟需经费,而她自己也要创办报刊,同样需要资金支持。于是,她寻机回到了家乡。

    这是她离国后第一次回家,家里人很是高兴。她看到了日渐成长的儿女,看到了相濡以沫的丈夫,感受到了久违的家庭温暖。但是很快她就清醒了,她意识到自己已经不能只属于一个家庭了,她已将自己奉献给了整个国家、民族,这种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幸福太短暂了,她要去追求的是更长久的幸福。

    王廷均也很高兴,毕竟是离家许久的妻子归来。他很明显地感觉到了妻子的不同,以前的她像一株盆栽,保养室内,悠哉悠哉,只能变得矮小脆弱;但现在的她,倒像一株野生的向日葵,历经风吹雨打,毫不屈服,向着太阳绽放出最美的花朵。他觉得,这样的妻子才是美丽的。

    不过,他很快就感到了不安,他觉得她不会待在这里很久,她会很快就飞走。果不其然,她向他提出了借款,说是办报之用。他想,恐怕没那么简单。但他还是给她了。

    离开那天,她向家人一一诀别。王廷均觉得甚是不吉,好像她回不来了似的。这时,她突然告诉家人,从此以后,与这个家脱离关系,从此两不相干。一时众人相顾骇然,觉得她在说疯话。看着妻子离去的身影,他觉得不舍,不过他亦明白,他的妻子仍是他的妻子,但秋瑾这个女子已然把自己献给了国家的光明,献给了民族的未来。而他所能做的,只有理解她,支持她,还有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

    秋瑾创办了《中国女报》,在报上宣扬女权,倡导自由、平等,宣传革命,但她马上就成为了封建统治者的眼中钉。而革命形势亦发展迅速,徐锡麟与秋瑾见面后,商定两人一在安徽、一在浙江,联络志士,同时起义。徐锡麟曾办大通学堂,作为革命党的据点,亦曾在此训练士兵。此时的学堂无人照管,遂请秋瑾暂代管理。她在这里联络各地会党,准备武装起义。她还制定了光复军制,起草了檄文、告示,制订计划。在她的想象中,革命一定会成功,她怀着美好的憧憬努力进行着每一项工作,仿佛能从这一项项工作中看到光明的未来。

    可惜事与愿违,不仅光明没有到来,连她自己的未来也要断送于此了。

    徐锡麟起义失败,而她的消息也遭泄露。秋瑾知道这些消息,已是起义失败后的第四天。有人劝她赶快离开,她想了想自己,想了想已死的战友,拒绝了,她告诉他们,革命就是要流血方能成功。她遣散学堂的众人,独自留守,准备以自己的鲜血祭奠革命。

    而此时的山阴县衙亦是一片慌乱。李钟岳早就从上峰处得到了查封学堂、抓捕秋瑾的命令,但是他内心却极为抵制,之前还屡次为秋瑾开脱。他心里对秋瑾很是佩服,觉得一个女子能做到如此地步殊为不易,自己虽是读书人,见识反而不如她。大通学堂的创立,他也很支持。她到了今天这一步,他心里颇为心酸。

    他想了想,怕此次多伤人命,故虽上峰屡次催促,他都想尽办法拖延。这次下达拘捕命令后,他也已无法再推脱,只得尽量拖延,以让学堂的人有时间疏散。带队向学堂进发的时候,他怕士兵胡乱开枪伤人,就乘着轿子走在最前,到了学堂门口,又下令士兵,不得擅自开枪,误伤人命。

    他带人走进学堂,却发现大堂之中端坐一女子,凛然有大将之风,而此人正是秋瑾。她的样子,哪像一个罪人,反倒是他跟手下,倒像一个个小丑。他遂命人将秋瑾押回衙署,举行三堂会审。

    秋瑾被押至堂上,全无一丝悔意,仅承认自己参与家庭革命、夫妇革命,但从未政治革命。无论怎样逼迫,她都咬牙坚持,坚贞不屈,胜过那些扣头求饶的男儿百倍。无奈之下,只得交由李钟岳亲自审讯。

    李钟岳奉命提审秋瑾,他不忍用刑,反而设座,与她相对而谈。他们谈了很多,秋瑾似乎也觉得命不长久,能与人交谈已是难得,况且李钟岳亦是明理之人。李钟岳不想刑讯逼供,遂令人取纸笔给她。秋瑾接过朱笔,默然了,这将是她在这个世界所书写的最后的文字了。该写些什么好呢?旋即又笑自己,到了这个时候,岂能似女儿状?真要死,就要堂堂正正的死。她执笔,在纸上只写了七个字。

    李钟岳看到这七个字,也明白了自己是问不出什么的,看来她也打定了殉身于革命的念头。多说无益,只得罢手。上级闻此事,很是训斥了他一番,对秋瑾的审判也加快了速度。好像等不得要她死一样,竟在凌晨将她押赴刑场。

    秋瑾看着仍旧昏暗的天空,想起了家里的孩子、丈夫,想起了已死的战友、同胞,看了看围观的人群,她大概是想,也罢,便以这一腔碧血,警醒世人,来世还要出生在这个国家,为打倒不公而燃烧。只是,她最后也未能看太阳一眼。

    那一刀划过,一株明媚的太阳花就此凋落。

    锦江红颜董竹君:中国的“阿信”

    20世纪80年代,一部日本电视剧风靡全国,几乎达到了万人空巷的程度,其名为《阿信的故事》,电视剧改编自桥田寿贺子的同名小说。女主角阿信出身寒微,命运坎坷,年轻时饥寒交迫,曾沦为陪酒女,却又不甘命运的捉弄,起而创业,生活刚有起色,却又横遭悲剧,儿子死于战争,丈夫自杀,好不容易打下的基业却又在一夜之间崩溃,她只能从头开始,最终打造了一个商业帝国。然而帝国未持续许久便又烟消云散,但她却又在八十岁重新出山,意图力挽狂澜。

    她的这一辈子,好像是所有不幸与幸运的集合体,无论遭遇多大的苦难,她都从未曾放弃过,反而迎面所有的苦难,试图战胜它们。她的不幸、她的坚忍、她的不屈不挠、她的乐观向上,都深深地感动了那个年代的人们,即使到了今天,阿信的一生也深深打动着人们的内心。

    而在中国,在20世纪前半叶,也有一个“阿信”。她的人生境遇与阿信极为相似,同样的出身寒微,同样的多灾多难,同样的坚忍,同样的乐观。她跟阿信一样,让全天下的女子都可以自豪地宣称:她们不输给任何一个男子。

    她就是“都督夫人”、锦江饭店的创立者——董竹君。

    (一)

    董竹君有一句名言:我从不因被曲解而改变初衷,不因被冷落而怀疑信念,亦不因年迈而放慢脚步。从这句话可以看出,她有着一种坚忍不拔、积极进取的性格。而她的这种性格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她的人生经历。

    托尔斯泰说过,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对她的家庭而言,尤其如此。她的父亲是黄包车夫,出去跑一天也挣不了几个钱,母亲是普通的家庭妇女,擅长的是家务活和不停地抱怨。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这一家的生活状态,有钱时就可以活得稍微轻松一些,没钱时就要叫苦连天。无论父母多么勤奋,家里都不会发生大的改变。董竹君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家庭里。

    平凡的家庭自有其不平凡之处。她的父母在连吃饭都成问题的情况下,却把她送进了私塾读书,还告诉她,就算砸锅卖铁也要让她读书。父母无疑是爱着她的,希望读书能改变命运,希望她能过上至少比自己要好的生活。她虽然没有享受到很好的物质生活,但父母的爱弥补了这一切。无论再穷再苦,只要有父母在身边,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只是,不幸很快就袭击了这个家庭,并一次次地将它卷入空中,试图将之摔得粉碎。勤于养家的父亲病倒了,是肺痨,也就是肺结核,这病在那时是不治之症。病来如山倒,这座山毁了这个原本平凡的一家,几乎将他们压得粉碎。为给父亲治病,母亲只得去给人帮佣,得来的钱全都要给父亲买药。但是那一点点钱对父亲的病来说只能是杯水车薪,看着日渐消瘦的丈夫,母亲几乎绝望。

    董竹君虽长在贫寒之家,却长得眉清目秀、亭亭玉立,被人呼为“小西施”。看着青春貌美的女儿,再看看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丈夫,母亲跟父亲商量,两人狠了狠心,咬了咬牙,把女儿抵押给了妓院做清倌人,换回了300大洋。董竹君从此掉入魔窟。

    虽说是清倌人,名义上卖艺不卖身。但一入青楼,身不由己,哪里轮得到她自己做主。她现在年纪尚幼,无人问津,但想来被逼卖身也是早晚的事,老鸨哪能白花300大洋,自然要赚的盆满钵满。父母临走时跟她说,等赚到了钱就来赎她。她也只能无奈地等下去了,至少,还有希望。

    妓院里的世界好像跟外边的世界是隔绝的,是完全不同的地方。无论外边发生了什么,这里依旧是歌舞升平。武昌起义、民国成立、皇帝退位、总统即位,城头变幻大王旗,龙旗变成了五色旗,孙大总统也换成了袁大总统,各地军阀拥兵自重,混战不休,几无宁日,局势艰危,一直如是。但这些都跟董竹君无关,她仍旧生活在妓院,面对的是不变的人,不变的自己,不变的世界。唯一有所改变的,或许就是她对父母的期望渐渐少了。

    曾经有个善良的人告诉她,别指望父母会来救自己,更别指望老鸨会放你走,来了这里,不赚钱赚到死是不可能的,只能自求多福,将来能有个好男人看上,或许还能轻松一阵。初听时,她觉得甚是刺耳,细想之下,却发现果然如此。在妓院看得多了、见得广了,耳濡目染之下,对身处的这个世界她也总算是看透了:无非是人间地狱罢了,只有一时的欢愉,过后唯有悔恨。

    她已经感觉到了种种视线,贪婪的、猥亵的、嫉妒的、嘲笑的。她甚至想,老鸨已经开始计算自己能为她赚来多少钱了吧。她愈加觉得时间的紧迫,她知道,若自己仍不知反抗,等待她的将是无尽的悲苦。但是,要如何做,要去哪里,她却没有一点方向。

    偶然正因其为偶然才会如此美好。人生在世,种种偶然,擅自出现,擅自消失,所以可以体味别样人生,所以可以经历别样故事。譬若缘分,譬若爱情。她跟他的相遇亦是如此。

    妓院自来藏污纳垢,亦是秘密集会、筹谋划策所在,无它原因,只因其最重隐私,于此间商议大事,便可免为人所窥探之虞。袁世凯倒行逆施,国内自有人不忿其行,筹谋反之。所以多有反袁分子聚集在妓院,名为寻欢,实为集会。

    他亦在其列。

    那时的他,已非白丁之身,早已海内闻名。他曾留学海外,跟随孙中山先生,辛亥之时,他回四川策动、领导革命,建立蜀军政府,实现重庆独立,自任副都督,又任北伐军四川总司令,实为辛亥元勋。而彼时,他年仅24岁。他就是夏之时。

    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正值他失意之时。袁世凯篡夺革命果实,将他骗到北京,解除了他的兵权,还派人严密监视,以防不测。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参加的革命变成了这副样子,他的心里不是滋味。等到中山先生号召反袁,他便又燃起了希望的火焰,准备与中山先生一道战斗。他开始参与一些反袁分子的活动,为避开监视,只有装成嫖客,跑到妓院集会。就在那里,遇上了她。

    (二)

    在她眼里,夏之时是与众不同的。那些常来妓院的人,总是一副色眼,上下打量,好似饿狼见到鲜肉。而夏之时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不苟言笑的,总是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每次他来,她总是禁不住多看他几眼。

    在他眼里,董竹君亦是与众不同。跟妓院里其他女人相比,她显得那么的鹤立鸡群。这大概也是她读过两年书的缘故,谈吐与普通女子自然不同。每次看到她,他也总是禁不住与她说话。

    董竹君在妓院这个地方,看尽了人情的冷暖,这个把钱看得高于一切的地方,对她来说,简直如冰窟一般。所以当夏之时亲切地与她说话,还询问她的家事的时候,她感到了一丝温暖拂过心头,她开始相信实际上还有关心她的人。

    她喜欢他,想跟他在一起,想跟他走,想跟他过一辈子。不过,这也只是她心里想想罢了,她从未说出口。她很害怕,害怕得到的是一个否定答案,那样自己就会真的绝望了。她想,他们的身份亦是不符的,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受尽白眼,另一个却是海内知名的革命元勋、青年俊杰。就像一个是麻雀,一个是凤凰,怎么可能在同一棵树上栖息呢?她也只能怀抱着似乎无望的希望,来麻醉日益疲惫的自己罢了。私心里,她是那么的想扑入他的怀中,寻求他的保护啊,但是,自己终究只是一个胆小鬼,连说出口的勇气都没有。

    但是,时局已到了危急关头,对他们两人都是。董竹君知道老鸨总有一天会逼她卖身,她万般无奈。夏之时此时正在上海策划反袁起义,随时准备举义。

    董竹君在那一天,终于鼓起勇气告诉了他,把自己的全部,自己的痛苦,自己的担忧全部告诉了他。然后,战战兢兢又满怀希望地看着他。夏之时沉思片刻,便对她说,我来帮你出去,然后我们两个结婚。

    结婚!她顿时愣住了,她竟然从他的口中听到了这两个字,而且是对自己说的。她怀疑这是梦幻,是骗局,但是,这是确确实实的,是发自他真心的一句话,这话里没有一丝虚假。她看着他,看着这个被称为“夏爷”的男人,此时此刻,他已成为了自己的神明,除了眼泪,她想不出用其他什么来回答他了,但是这泪水,滴滴都写着“我愿意”三个字。

    上海的反袁起义失败后,夏之时要逃往东京,临走前来找她,说要带她走。他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因为自己的身份与作为早晚会害了她。所以他要带她走,至少要保护她不受伤害。

    她知道他要踏上流亡的路途了,如果跟他走,自己的下半生说不定就要在颠沛流离之中度过,说不定连一天安生的日子都无法拥有,说不定会与他一起共赴黄泉。明知如此,她还是跟他走了,她不在乎那种种的“说不定”,她只在乎能够跟他在一起。就算是地狱,只要他在自己身边,她也会微笑着一同前往。虽然她以前从未经历过,但是,这,大概就是爱情吧。

    到了日本,他们就结婚了。穿上西式礼服,照了一张结婚照。照片里,夏之时仍旧是英俊潇洒,不改豪杰之气,而董竹君似乎有点紧张,似乎刻意与他保持了距离。

    新婚夫妻,自然是浓情蜜意,夏之时还给原先没有名字的她起了“竹君”这个名字,希望她能像竹子那样高洁。

    不过夏之时终究是做大事的,结婚不久,他就在东京加入中华革命党,跟随孙中山先生开始二次革命。与此同时,他把她送到了东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念书,在这里接受了现代教育的董竹君第一次获得了自由思考的权利,她也终于得以有机会思考自己的人生。

    她的性格脾气颇为倔强直率,而他的倔强直率也是不输于她。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虽说开始会有一点幸福的感觉,但很快就会发现,对方反而成为了自己最大的敌人。在两人结婚之前,就有人相劝,说什么他们两人性格不合,早晚会分手。但当时的两人只顾相爱,哪里顾得上这些。

    婚后,矛盾很快就显现了出来。不仅仅因为性格,还有其他各种因素。夏之时出身地主家庭,虽说参加革命,但是脑子里还是有着封建残毒,大男子主义、家长式作风,粗暴、专制,这些也就成为了刚接受完现代教育的董竹君反抗的焦点。

    他要回国领导起义,临行之际,竟将一把枪交予她,叮嘱道:若遇危险,可以此防身;若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就用此自杀。听到这一句话的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夫权的恐怖。不仅如此,放心不下的他,居然还把远在上海读书的四弟叫到日本,名为伴二嫂读书,实则监视。这让她的心里很是不舒服,但是他马上就要奔赴战场了,她也就隐忍不发,不了了之。

    他的事业做得有声有色,很快就达到了人生的第二个高潮。她的学业也进展得颇为顺利,毕业后,甚至还自学法语,准备赴法国留学。但是这很明显超过了他的忍耐极限,遂修书一封,催她尽快回四川。她无法,只得放弃留学,收拾行装,带着女儿,回到了四川的夏家。

    (三)

    夏家是典型的封建地主家庭,封闭、落后、守旧、固执,来到夏家生活的她感到十分不适,这里的空气让她感到窒息。

    早在认识她的时候,他就告诉过她,自己已经娶妻,不过原配身体不好。到了这里,她并未受到刁难,婆婆、大夫人都待她很好。但是,她并未感到幸福。在这个大家庭里,处处都有搬弄是非的人,处处都是钩心斗角的事,这让她进一步认清了地主家庭的荒唐与无知。她意识到,如果自己再待在这里,那么总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一件可悲的牺牲品。她是一个人,她要寻求更好的生活。

    但这一想法与夏之时是根本相悖的。他绝不可能允许自己的女人抛头露面,去追求什么自由。即使他可以为了国家和民族的自由牺牲生命,也绝不允许自己的家人去接触自由的一角。这也是辛亥革命的悲剧。

    不过这时的他显然已无法拥有对她的绝对掌控了。她的脾气也是异常暴躁,与他有的一拼,甚至还过于。有时在家里,他连吵架也超不过她,只得任由她放手去做。而他的事业也走了下坡路。四川爆发军阀混战,他有感于时事多变,且革命早已变质,不愿同流合污,遂辞职经商。日益苦闷的他居然还染上了抽鸦片的恶习。在这种情况下,再指责她,他自己也没有底气。

    她相继创立了“富祥女子织袜厂”和出租黄包车的“飞鹰公司”,当然是夏家出的资。但她经营有方,还算挣了点儿小钱。

    事业与爱情常常不能兼得,两者必择其一,很少有人能兼此二者,对她来说亦然。事业获得起步的她家庭生活却变得一团糟,主要是跟丈夫夏之时的关系越来越僵。夏之时本来就对女人抛头露面做生意不满,再加上自己事业失败,在不满外又加了一层嫉妒。他常跟朋友抱怨,说自己在家里没有地位,尤其是在女人面前。朋友的老婆在外边再凶,到了家里也得乖乖听话,而他的老婆在里在外都是一把手,他根本说了不算,也吵不过她。如此种种,怨言颇多,夫妻裂痕,渐渐扩大。

    她愈益觉得夏家的气氛难以忍受,尤其是丈夫反对自己的态度,让自己伤心不已。所以,她决定离开这个家,然后靠自己的力量生活,活得像一个真正的人。当时夏之时尚在上海养病,她遂带着孩子和她的父母到了上海。都督夫人离家出走,这件大新闻自然上了报纸,夏之时看到后更是气得浑身发抖。

    两人见面后,自然又有了一番争吵。她要留在上海打拼,他坚决不同意。好不容易迫他同意,孩子却又成为争执的焦点。她要所有的孩子留下,他也要所有孩子跟他回四川。争执良久,方才达成协议,仅把男孩留给他,她带着四个女孩。

    两人这次并未离婚,只是协议分居。临走的那天,他还是试图挽回她,想把她留在身边,毕竟两人这么些年的感情不是假的。当年的情景历历在目,年轻的女孩,年轻的都督,相遇、相识、相恋,这里的每一份感情都是真的。为什么会到了今天这一步?两人的年纪也不小了,闹到如此境地,何必呢?

    感情的事有时候是很简单的。他和她之间的事,也仅仅是他们给不了对方想要的生活罢了。就此分离,也免得继续伤害对方,很明智,很好。至少分手之后,可能,她(他)会过得很好。

    在上海的日子,她过得很是辛苦,毕竟家里有四个孩子跟两个老人,生活压力实在是大。走投无路的她甚至去过赌场,还给人推过黄包车。好在夏之时还讲夫妻情谊,不时地接济她们。不过,对她而言,这种接济反而令自己感到耻辱。她是自己走出来的,不做出一番大事给他看,怎么行?

    夏之时曾一度终止了接济,试图迫使她们回家。不过他的如意算盘显然打错了,董竹君倔强的个性占了上风,坚决不回家。

    夏之时知道两人的感情已经走到了尽头,拖下去只会继续伤害彼此。遂再次前往上海,两人正式签字离婚。离婚之时,她提出两个条件,一是请夏之时不要断绝抚养费,二是以后若她遭遇不测,请夏之时顾念往日情分,代她抚养四个女儿。这些,他都答应了,这也是他最后能为她做的事了。

    (四)

    摆脱了婚姻的她竟然很快就有了事业上的起色。她先是办了一家纱厂,干得有声有色,盈利不少。本以为可以就此过上好日子,可谁知人祸遽至,“一·二八”事变爆发,日军进攻闸北,纱厂毁于战火。她又回到了零点。

    局势平静后,不甘失败的她又着手准备重出江湖。不过比以前精明了许多,她开始频繁地跟黑白两道的人物打交道,为自己打开通道。毕竟是曾经的都督夫人,要打入上流社会,难度不大。

    她准备开一个川菜馆,不过不能小打小闹,要做就做最好的。她请来了四川最好的川菜厨师,还按照自己的方法培训了一批服务人员。万事俱备,只等开业。

    开业之日,鞭炮齐鸣,锣鼓喧天,锦江川菜正式揭牌迎客。看看来参加开业庆典的人物:杜月笙、黄金荣、张啸林,宁、沪两地国民党军政要员。可见她的交际,并未白费。

    川菜馆取得了很大的成功,毕竟是都督夫人开的,青帮头目、国府要员都来捧场,生意自然差不了。她也赚了个盆满钵满,不久又开了家锦江茶室,事业几乎一帆风顺。更重要的是,在经营的过程中,她以自己的聪明才智,设计了一套饭店的管理方法和规章制度,还培养了一大批饭店工作人员和管理人员。她所设计的制度甚至在日后的中国流行了很长一段时间。

    只可惜她的心血最终又被战争摧毁了。日军全面侵华后,上海也变得不安全起来,她只得带着家人逃往菲律宾,还差点被当成间谍枪毙。抗战结束后,她回到上海,却发现自己的“锦江”已经濒临破产,摇摇欲坠。在那个混乱的时期,她也只能勉为支撑,好让自己的心血不至白费。对她来说,“锦江”已经算是自己的孩子了,哪有母亲会放弃自己的孩子的。

    新中国成立后,她在上海市政府部门的帮助下,将自己的两家门店改造成了锦江饭店,这是上海第一家可以接待国宾的饭店。不过也是时事使然,经历了许多次失败又重新崛起的她,已没有了那么多争强好胜的心,于是便将锦江饭店主动交给了政府,自己只保留了郭沫若的一阕词和一副文房四宝。这次,她算是真的回到了原点。

    都督夫人的身份给后来的她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她甚至还被关进过监狱。不过总算她多福,熬了过来,也可晚年幸福。她还抽空写了一本自传,名叫《我的一个世纪》,着名导演谢晋还曾根据这本书拍了一部电视剧《世纪人生》。

    他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在四川,他被扣上了“组织策划土匪暴乱”的帽子,后被误杀于合江县城关镇。

    得到他去世的消息后,据说她瘫坐在床上,一句话也说不出。她果然还是爱他的,毕竟分歧可以很快忘记,但爱情却不是能够轻易忘记的。她一直将两人的结婚照放在床头,照片里的两人,依旧年轻,依旧相爱,依旧幸福。

    夏之时也从未忘记她,据说在她开饭馆之时,他还托人送钱支援。她也顾念旧情,从不说他的坏话,即使在她的自传里,也只是说他脾气古怪,从不认为他是坏人。

    他们毕竟相爱一场,即使劳燕分飞,但美好的回忆仍在。只是,婚姻已然破镜难圆了。

    她以97岁的高龄病逝于北京,留下一个坚忍顽强的影像给这个世界,还有那前半生的爱情,后半生的事业。

    风尘知音小凤仙:风尘侠女的红尘旧梦

    那一年,她17岁,他33岁。

    那一年,她是名震京师的名妓,他是手握雄兵的都督。

    那一年,他们邂逅,相知,相爱,离别。

    他们的故事,没有记载在青史之上,只流传人们的记忆中。或许有一天,当我们问起他们的时候,得到的回答也可能只是一句“对,好像是有这么一件事”这样简单的话。模糊的记忆之中,却有着一段撼人心魄的爱情传说。也许不应该叫作传说,而应该叫作“她跟他的故事”。

    (一)

    她,出生在哪里,出生在何时,名字叫什么,我们竟无从得知。只知道那是在浙江的一个破落的满人贵族家庭,其母是偏房,因不堪忍受大夫人的歧视,带着她离开了家。后来,母亲病逝,她被姓张的奶妈收养,于是改姓张。

    清末民初,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生在这样一个时代,是她的不幸。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一个柔弱的女子,要在这貌似无尽的乱世之中活下去,需要多大的勇气。不,或许那不是勇气,或许那只是饿到了极点的无奈选择。

    于是,她开始卖唱,用歌声来换取一点小钱,这样也许就可以撑到明天了。她没想那么多,什么“名动天下,倾城倾国”,这些对她来说,都不如填饱肚子来得实在。她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她只是个可怜的女子,被时代所摧折,不得已,不得已。时代的宿命是时代的罪过。

    那个时候的她,在渴望爱情吗?她是否也像其他女子一样,在梦里,渴望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呢?她是否希望自己是一个公主,正等待白马王子的解救呢?那个时候的她,正被爱着吗?

    这些问题的答案,只有她自己知道,我们无从知晓,那个时候的她的心,是以怎样的方式跳动。我们唯一知道的是,关于她的,后来的美丽故事。这个故事,直到今天,仍然在我们的心中收藏。这个故事,让我们明白,爱情这东西,竟如此感人,如此温柔,如此伟大,如此坚强。这个故事,也许就是她的墓志铭,我们每回忆一次,就会在她的面前,放一朵纪念的花。

    那么,故事是从哪里开始的呢?

    八大胡同。

    这里,当年可是胜地。青楼楚馆,莺莺燕燕,比比皆是。王公贵胄,浪荡少年,把臂同游。正是这样的地方,耗尽了柳永的词牌,东坡的文章;正是这样的地方,成为了英雄的销魂场。

    在这里,他们邂逅了。

    我们预想的邂逅应该是:她名动天下,他天下英雄。她在红楼之上,锦衣华服,盛装而待。他骑高头大马,一身戎装,身后百战军士。他们的邂逅,一见而钟情,他们相视良久,同时说出:“带我走!”、“跟我走!”

    不过,现实却远非如此浪漫。那只是一个阴霾的下午,正像这个国家一样昏暗乏力。他没有骑高头大马,没有穿一身戎装,更没有半个随从。他只是穿着普通人的衣服,像普通人一样,走进这里,希望在此释放愤懑的心情,也没想找一个名妓、红妓。于是,老鸨就把他带到了她面前。这是初次的邂逅。没有英雄,没有美女,只是一个郁闷的男子,和一个可怜的女子,简单的邂逅,如此而已。

    (二)

    自是佳人多颖悟,从来侠女出风尘。

    这是他写给她的第一幅字。他已然了解,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他写给她看,给这个沦落风尘的可怜女子。

    那时的她,心里究竟作何感想呢?是喜悦吧,是难以抑制着的喜悦吧。终于有一天,有一个人,能理解她的心境,理解她的痛苦。这种喜悦,如何用语言表达。难以说出口了吧?可还是满心里欢喜吧?那么,心动了吗?

    就是那里,她第一次知道了他的名字,知道了他的身份。她应该感到高兴不是吗,因为真正理解她的那个人,竟是一个如此的男子。她问他,所为何来?他回答,攀龙附凤。她正色,下逐客令,场面颇为尴尬。他离开,竟无回头一望。那时的她,想必心中酸楚,那个有机会成为她的唯一的男子,竟是这样的人。那时的他,想必心中喜悦,那个自己看中的女子,果然没错。

    距离两人的下一次见面,还有多久呢?

    (三)

    当他们再次相见时,已是局势危急。

    袁世凯要做皇帝,正催着他表态。可是他心里呢,却极端厌恶帝制。他正彷徨无措,他的老师遂教他养晦之计,令外人以为他沉迷酒色,方能待时而动。于是,他想到了一个可以帮忙的人。

    现在那个人就站在自己面前,他却一句话也讲不出,即使子弹横飞的战场,也没令他这般局促。

    最终还是她先开了口:“你何不去做华歆、荀彧,哪有闲工夫到云吉班来?”

    他知道,解开误会,要费一番工夫。不过,他还是要努力去做。

    还好,她了解了他的心,而他也了解了她的心。两颗心在这时刻,才真正地联系在了一起。那根细细的红线将两个人,紧紧地,紧紧地拴在了一起。她也许在想:要是能拴一辈子就好了。

    可是,那根红线,只有一年的期限。

    他们每日饮酒、游玩,将家人、朋友置之不顾。她是真的爱他,还是逢场作戏。谁知道呢。这种事情,只有他们两个人最清楚,而我们只能做最好的期望:她是真的爱他,爱着这个俊伟的男子,爱着这个看透了她的心的人。她明白,这种爱情,对她来说,也许一生仅此一次。

    (四)

    离别总在不经意间到来,就像爱情,明明现在还在身边,下一时刻,便不知去向。

    他真的要离开了,她只有去送行了。“带我走。”她对他说,等待他肯定回答,可是像心里早有预感似的,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拒绝了,因为逃离监视,他要去战场,太过危险,他不能带着爱人一同前往。她理解了,只有硬下心肠,为他送行。她流下眼泪,她不去擦拭,她就是要让心爱的人看到,那一滴滴垂于脸庞的,是她的爱情,她的不舍,她的疼痛,她的担心,她的期许。

    未来,也许遥远,也许近在眼前。那么,到底一个怎样的未来,能够承受起她的爱情呢?还会不会有一个,属于两个人的未来呢?

    骊歌一曲开琼宴,且将子饯,你倡义心坚,不辞冒险,浊酒一杯劝,料着你食难下咽。你莫认作离筵,是我两人大纪念。

    燕婉情你体留恋,我这里百年预约来生券,切莫一缕情丝两地牵。如果所谋未遂或他日啊!化作地下并头莲,再了前生愿。

    你须计出万全,力把渠魁殄灭!若推不倒老袁啊?休说你自愧生旋,就是侬也羞见先生面,要相见,到黄泉。

    她写给他看,唱给他听。满满的情意,满满的愁绪,满满的激励,满满的等待。

    12月1日,大雪纷飞,车站。

    她目送他,乘上远去的列车,前往一个未知的未来。

    然后,她开始了等待。

    等待,等待,这真是苦煞了佳人。因为那份感情,她执着地等待。因为她了解的他,是一个一诺千金的男子。终于有一天,收到了他的来信:自军兴以来,顿罹喉痛及失眠之症,现在都督四川政务、军务,实在是难却中央的盛情,所以勉为其难,等到大小事情布置就绪,就出洋就医,到时就偕你同行,你暂时等一下。

    她知道,她没有被忘却,她还是那个他心中的爱人。很快,就能到达他身边了。很快,就能听到他的声音了。很快,就能再度与他携手了。很快,就能给两人孤单的心幸福了。这真的是,难以言喻的喜悦,难以表达的感情,这份思绪,向谁诉说?等到相见的那天,就全部告诉他吧。

    只是,她没有等到他的英雄。等到的,只是一份冰冷的讣告。他就这样远去了,去了一个她难以到达的地方。她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错误,只是一场骗局;她多么想,有一天,他能从门外一拥而入,抱住她,听她诉说她的思念。可是呢,他果然,就这样离去了。12月1日的雪夜一别,竟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张面容。

    去见他最后一面吧。她出席了他的丧礼。为他写了两副挽联:

    其一

    不幸周郎竟短命,

    早知李靖是英雄。

    其二

    万里南天鹏翼,直上扶摇,那堪忧患余生,萍水姻缘成一梦;

    几年北地胭脂,自悲沦落,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

    终于,她与他的离别,成为永别。终于,她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没有他的未来,究竟是什么样子呢?她还会是幸福的吗?后来的故事,我们不得而知。她隐没在的历史的烟尘中,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只是她和他的故事,仍在流传,在人们的口中、传说中、记忆中,静静地流传。

    那一年,她18岁,他34岁。

    那一年,她活在人世,他魂归天国。

    那一年,她是小凤仙,他是蔡松坡。

    红颜知己赵一荻:爱就要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他们两个人能够在今生相遇,是属于彼此最大的幸运。

    邂逅之时,她正花季年华,他正意气风发,那一次的惊鸿一瞥,就在心中为对方留了一个位置,从此便再难遗忘彼此。

    那之后的岁岁月月,是属于两个人的一辈子。

    他们是最懂彼此的人,他们的牵手是最美的一首歌,他们的相恋是最纯洁的爱情。

    他们后来结婚了,她也成了名副其实的张夫人,但是,人们还是习惯她的另一个称呼——赵四小姐。

    (一)

    赵四小姐的名字叫作赵一荻,因在家排行第四,故被称为赵四小姐。她出生于一个官宦家庭,父亲曾任东三省外交顾问,与张作霖相熟,为人清廉耿介,颇有廉吏之风。传说赵一荻降生的那天,东方天际出现了一片绮丽多彩的霞光,所以这个新生命就有了“绮霞”这个名字。英文名是Edith,这也是赵一荻这个名字的来历。

    赵四小姐人生的前半程一直是令人瞩目的焦点。家世富贵,又是最受宠爱的小女儿,她从小就生活在蜜糖罐里。随着年龄的增长,天生丽质的她更是越长越俊,虽非倾城倾国,颠倒众生,但也是貌美如花,绮丽多姿。15岁那年,她就登上了杂志的封面,成了名媛的代表。这样的一个美女,吸引了人们的目光,不过赵四小姐早就心中有数。自古美女配英雄,赵四小姐如此人品,岂能轻易嫁人。半挽的青丝,明亮的双眸,白皙的皮肤,清秀的妙容,这一切,都只为等待他的到来。

    他果然来了,赵四小姐的期望没有落空。英雄与美女,注定了一辈子纠缠。

    那时的她16岁,在那场偶然的舞会上,遇见了27岁的他。

    她第一次见到如此英伟的男人,俊朗的面庞,挺拔的身姿,优雅的举动,这世间竟有如此完美的男人。一时之间,她迷醉了,她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被这个男人夺走了。绝对不能放走这个男人,她如是想。

    那个男人就是东北大帅张作霖的大公子,张学良。

    他也看到了赵一荻。16岁的女子,散发出青春的活力,娇美的容颜,正在最好的年纪。这朵娇艳欲滴的花,点燃了他内心消失已久的热情,似乎又让他恢复了爱的力量。

    他们手牵手,步入舞池,跳了一曲又一曲,似乎永无尽头。他们互相凝视着,好似能看清对方的灵魂般,紧紧凝视,舍不得移开视线。那一刻,竟似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一般,两个人的眼里只有对方,那是怎样的专注,那是怎样的激情。此时此刻,他们多么希望这一曲能够永远演奏下去,这样他们就可以永远相拥,就这样跳啊跳啊,永远永远。

    曲罢,舞尽。两人仍恋恋不舍,意犹未尽。分手之时,实在难舍,只得相约再见。

    赵一荻似乎已然认定,张学良就是自己的那位英雄。

    16岁那年的相遇,似乎已开启了百年的爱恋,两人会手牵手,去拥抱那无法预知的未来。

    (二)

    赵一荻知道她与张学良的爱情是得不到家族承认的。张学良早已有妻子于凤至,自己如果嫁给他,她只有做小,这是父亲所不能容忍的,而且她也接受了新思想,对一夫一妻制深感认同,甚是抵触做妾。故两人的关系虽然越来越好,却始终未能谈婚论嫁。这种不明不白的交往自然遭到了父亲的阻挠,但是,此时的两人,已是难分难舍。

    每次去跳舞,两人都会一同前往。凡是有赵四小姐出场的地方,就一定会出现张学良的身影。相亲相伴,形影不离。赵一荻没有考虑许多,她明白即使考虑的再多,也无济于事,反倒不如抓住眼前,好好享受现在这样能够待在他身边的时光。一起跳舞、吃饭、游玩,看着他的侧脸、剑眉、星目,记住他的样子,他的每一句话,把每天都当作新的一天,珍惜与他在一起的每时每刻,因为说不定哪一天,他就会离她而去了。

    这样的情景让父亲大为恼火,他绝不能让他的宝贝女儿去嫁给一个大少爷做妾,这样实在是丢人,丢他的脸,他做了一辈子好官,积攒了一辈子的名声岂能就这样被败坏。于是,他采取了最笨的办法,竟然将赵一荻关了起来,禁止她与张学良接触,还派些老妈子、仆人照管,防止她逃走。

    但是,再高的城墙,也挡不住想高飞的鸟儿,更何况是相思鸟。

    被关起来的赵一荻虽然生气、郁闷,但很快,张学良的来信就让她的心境多云转晴了。虽然被人看管着,但毕竟赵一荻是小姐,他们也不敢太过严格,再加上有家人相助,她跟张学良之间便开始时常通信。

    信使不断地往来于两地,一封封信也不断地交到两人手中。他们的思念越来越强烈,语言越来越炽热,那一封封信,正是带着两人的相思,两人的爱意。他们为不能见面而痛苦万分,为还能用文字倾诉衷肠而庆幸。爱情的烈火不但没有熄灭,反而愈演愈烈,几有吞噬世界之势。那份思念,那份感情,在相隔千里之外,仍能传达。那浓浓的爱意,正在赵一荻心中不断膨胀、壮大,很快,这座囚禁的城堡再也容不下这伟大的爱,它的城墙将会坍塌,自由会重新赐予赵一荻前进的动力。

    皇姑屯事件后,张学良忍着巨大的悲痛回到沈阳。此时的他,面临着种种难题,父亲的后事,复杂的军务,南方的军情,日本人的试探,压力不可谓不大,他急需一个人来安慰,急需一个人来听他诉说苦痛,而这个人,只能是赵一荻。于是,他写了一封信给她,请她来沈阳相伴。

    赵一荻在听说皇姑屯事件之后,极为担心张学良。她害怕丧父之痛令他一蹶不振,害怕他把心事全藏心底不与人说,害怕他孤单寂寞难以入睡。此时的赵四小姐,心中只想着张学良,她开始乞求父亲放她出去,让她去看望张学良,可是父亲依然固执如初,绝不允许他们再相见。思念几成病态的她忽然有了私奔的念头。

    张学良的来信更是使她下定了决心,她决定逃离这里,然后飞奔到他身边,从此再也不离开。于是,那天夜里,在哥哥、姐姐的帮助下,她终于得以逃离这座城堡,乘上了前往沈阳的列车,去往她的英雄的身边。

    不久之后,被气疯了的父亲宣布将赵一荻踢出家门,并与之断绝父女关系。

    时隔许久,历经千辛万苦、百般磨难,有情人终于得以相见。那是一种怎样的场面,那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幕,那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一刻。她又见到了他,又看到了那双依然有神的眼睛,她飞奔过去,投入了那依然宽广的胸膛,贪婪地感受着那熟悉的温暖。她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再放手了。

    张学良是如此幸福,竟会有如此之佳人相伴。英雄美人的故事,令人着迷万分。

    赵一荻被安排进了张学良的办公室,过起了名为“秘书”实为“同居”的生活。这个时候的赵一荻,已不在乎什么名分,那种东西对他们两人是不需要的。她不要考虑这些复杂的问题,对她来说,只要能够待在他身边,只要能够继续牵着他的手,这样就足够了。爱情这种东西,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不需要婚姻来证明。

    但她终究要对付另一个女人——于凤至。这个女人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比张学良大三岁,是张作霖做主为儿子娶的媳妇。在大帅府这么多年,女人之间的尔虞我诈,明争暗斗见得多了,对赵一荻这个女人的出现,她一开始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心,生怕她会像某些女子一样篡夺她的位子。但很快,赵一荻的真诚就化解了她的疑心。在于凤至看来,赵一荻这个女子很聪明,对张学良的感情也是真挚的,自己懂得不多,在一些事情上无法帮助张学良,而赵一荻的出现恰恰填补了这个空缺。从此,二人姐妹相称,一个府内,一个府外,一同照顾张学良。

    由此,张学良的秘书赵四小姐的名号,才为人所熟知。

    (三)

    幸福终究是短暂的,往往在没有察觉到的时候,幸福便已悄然离去,再回首,已是无可奈何。

    张学良、赵一荻、于凤至三人的生活很是惬意,虽然没有结婚,但赵一荻很快为张学良诞下一子,取名张闾琳。不过这份惬意很快就随着战火的燃起而烟消云散了。“九一八”事变之后,张学良退到关内,背上了“不抵抗将军”的骂名,受到了国人的无情指责。

    张学良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之中,面对种种指责,他竟无从辩驳,心中万分凄苦,唯有夜深人静之时,方能对爱人一吐衷肠。赵一荻是明白的,她了解张学良,她爱着的这个男人怎么可能是胆小鬼,怎么可能是卖国贼。他可是响当当的东北汉子,东北是他挚爱的家乡,他怎么可能会愿意把它拱手让人,怎么可能会愿意让东北老乡在日寇的铁蹄下呻吟。他爱的男人是个英雄,是个无奈的英雄,悲哀的英雄,现在的他,即使被打败了,腰板弯了,声音嘶哑了,也依然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没人会理解她的英雄的痛苦,只有她理解,只有她看得到,感受得到。他的泪水,他的嘶号,他的悲哀,他的自责,都是真真正正的,毫无一丝的虚假。

    她要让他重新振作起来,她要让他的英雄气概重新焕发光彩。不管国人如何责骂,都要先让他重新站起来。在她的劝解帮助下,张学良戒掉了多年的毒瘾,精神状态焕然一新。她的陪伴很快使张学良从失败的阴影中走出,重新恢复了军人本色。

    但是她明白张学良的苦,东北是张学良心中永远的痛,日本人是张学良那血海深仇的根源。这个男人的心中隐藏着一团烈火,总有一天,会燃起席卷天下的火焰。而她的任务,就是好好地呵护这团烈火,不至于让它熄灭。她要保卫他的英雄本色。

    1936年12月12日,西安。那团烈火,终成燎原之势。

    兵谏,蒋介石被扣,谈判,放人,这一切都在短短的十几天内发生。张学良做出了天大的事,做出了英勇的事,而在这期间,赵一荻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给他鼓励,给他安慰。无论张学良做什么,她都会义无反顾地跟着他,绝不后悔。在她眼里,这个男人是真正的男子汉,他做的事,必将被所有人铭记。或许,很快,他就能带着她,回到东北老家,再次过着平静的日子。

    只是,此时的她,万万没想到,等待着她与张学良的,是一个怎样晦暗的未来。

    那天,他告诉她,他要亲自送蒋介石回南京。她心里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想劝他,让他不要去,但看到他那充满希望的神情与如释重负的笑容,到了嘴边的话就又咽了下去,她是断不肯让他不安的。她只能在心里默默祝福,望他平安归来。

    飞机向南方的天空飞去,也带走了她的英雄。

    她的预感果然没错。张学良到达南京后,即被扣押。从此,便再也没有了自由。

    (四)

    张学良被软禁之后,虽然有多方人士的劝告、抗议,但蒋介石打定了要严厉惩罚他的打算,断不肯姑息。张学良似笼中鸟,被监禁一地,吃饭作息均有人监视,没有了一丝自由。此时的张学良,万分思念自己的家人,尤其是于凤至跟赵一荻。他想见她们,但为了她们的安全又不希望她们到来,心中十分矛盾。

    而赵一荻恐怕没想那么多,她早就决定,与这个男人生死与共。囚禁便囚禁,自己就是要与自己的男人在一起,多么险恶的环境也不怕。她毅然决然,将年幼的孩子托付给友人,启程前往南京。满以为可以很快见到他,谁承想根本得不到见他的允许。无奈之下,她只得转赴香港。张学良被转而软禁在贵州之时,她终于获得了能够见他的机会。她决定,这次到他身边后,就要永远地陪着他,她已经再也无法忍受没有他的日子了。因为孩子尚幼,不能带他去吃苦,她只得将孩子托付给友人。临走之时,孩子抱着她的腿,不要她走。但她还是走了,因为她明白,这一去,或许就再难回来,这一次,或许就是最后的相见。孩子还有一个光明的未来,而自己,或许将与他在牢笼中度过一生了。

    当她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他高兴的是终于有一个人能来陪伴,但他也是内疚的,竟因为自己的缘故令她也跳入火坑。

    赵一荻是无怨无悔的,就像当年的她跳上前往沈阳的列车一样无怨无悔,这是她一辈子所做的最正确的事。她终于得以来到他的身边,照顾他,陪伴他,驱散他的寂寞,赶走他的悲苦。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高山还是深渊,她都要陪他一同前往,刀山火海,风雨同舟,在所不惜,这就是爱情,简单、明了。

    赵一荻的到来,极大地慰藉了张学良的生活。也许此时此刻,赵一荻才真正地拥有了张学良,抛却了尘俗事务。没有了枪炮火药,没有了成山文件,有的只是两个相爱的人。在这天地间,好像真的只有他们两个人存在,他们的生活过得真像一对平凡的夫妻。

    那之后,又过了多少年呢?抗战胜利,国共内战,蒋介石败退台湾,10年,20年,30年,一点点地过去了。可是他们两个,却还是没有一点自由。蒋介石终究不能原谅张学良,到死都不能。直到蒋经国死后,两人才渐渐恢复自由。

    赵一荻的儿子早已在美国结婚生子,赵一荻获得批准可以去美国探亲,但是她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张学良,每次都只是去短短的两三天,就飞快地飞回到张学良身边。她也知道,两人的年纪渐长,她还能陪他多久呢,每过一天便少一天,她要珍惜这得来不易的时间。

    于凤至早已到达美国,为营救张学良不遗余力地呼吁、企求、宣传。几十年过去了,三个人都老了,都在寻求着心灵的安定。

    赵一荻陪在张学良身边这么久,从未求过名分,张学良感到甚是对她不起。他写信给于凤至,征求她的同意,希望与她离婚,然后与赵一荻结婚。于凤至也是宽宏大度之人,她明白,这些年来一直陪伴在张学良身边的赵一荻,比自己更适合照顾他,而且这位小妹辛苦许久,也确实该给她一个名分,遂同意了张学良的决定。

    赵一荻,这位从前青春靓丽的赵四小姐,终于得以在两鬓斑白之时,与自己心爱的男人走进了婚姻的殿堂。那是最美丽的婚礼,那是真正洋溢着幸福的婚礼,那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爱之誓约。再美好的爱情,也是需要婚姻来装饰的。暮年的英雄与美人,依然爱得那样热烈。这是天地间,最美好的爱情。

    那之后36年的岁月,是赵一荻最幸福的时光。“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诚如此歌所言。老两口的下半辈子,依然是一段浪漫的传奇。

    她离开的那天,他的英雄依然紧紧握着她的手。

    她已经很幸福了,因为离去的那一刻,她还能看见,他眼中不舍的爱意。

    逆风蔷薇丁玲:半生风雨,半生阳光

    把生命酿成传奇,究竟需要多大的努力?是一辈子的勤勤恳恳,抑或是一秒钟的勇气迸发。不管怎样,传奇之路,注定了颠沛的旅程。那旅程是艰难困苦的,但却是向着光明的远方。狂风暴雨,冷眼嘲弄,在这旅程里,所要承受的是常人所难以承受的,正因如此,传奇才绽放出美丽绝伦的名花。

    对普通人来说,这遥远的航程是危险艰难的,尤其是对于女性,似乎更加晦暗。在这个国度,千年的封建思想筑成了一堵高大坚固的城墙,横亘在人生的航路前方,似乎想尽一切办法,把她们光明的未来阻挡。

    这城墙下,聚集了一艘艘女子的航船,停泊着不再前行,在原地逡巡,或是调转船头,冀图找到出路,激烈者,甚至会直冲向那厚实的城墙,撞个粉身碎骨。那流动着的海水里,是无数女子的泪水。

    丁玲,就是这众多航船中的一员。正是她,从远方航行至此,抱持着航向另一个远方的宏愿,用纸和笔记录下了城墙下的悲哀与绝望。用坚毅勇敢为自己的航船插上了一双翅膀,越过偏见的城墙,飞向梦想的远方。她告诉世人,女人的一生,亦可以成为不朽的传奇。

    (一)

    出生在湖南小村落的丁玲恐怕怎么也不会想到,未来的自己竟能接近历史的核心,并深深地卷入其中。她的一生,几乎可以代表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坎坷经历。其他的女作家,或是红颜薄命,或是过于温婉,或是回归平凡,总感觉欠缺了那么一点历史的沧桑与宏大,而丁玲,恰恰因为过于接近历史,而拥有了拥抱历史的机会,从而成为了中国文学在现当代历史变迁的见证。

    从文学的角度来讲,丁玲的文学成就饱受非议。从开始到最后,她的文字一直处在风口浪尖之上,喜欢者有之,讨厌者亦有之,人们对其或极力赞誉,或百般诋毁,对于一个女性作家来说,这其实是不多见的。萧红因为《呼兰河传》留名文坛,也因其悲惨的境遇引人唏嘘。冰心以温柔的文字抚慰人们的心灵,为小读者们忠实写作。林徽因既能书写人间四月天,也能在浪漫的故事里游刃有余。可是丁玲,却远没有她们幸运,作为一个女人,她承受的要多得多。

    文学的纯洁性一旦掺杂进政治的因素,就变得不再那么简单了,尤其是为政治服务的文学,势必沦为政治的附庸。失去了独立思考的文学,也就失去了作为文学的价值所在,这正是千百年来中国文学的悲哀,摆脱不掉政治的影响,总是无端地遭受非议与攻击。丁玲的文字同样如此,无论多么感人肺腑、发人深省,但与其他女性作家比起来,总是缺少了一些女性的柔美。她的文字,更像是一篇篇战斗檄文,一篇篇革命号召,这也许就是她最独特的地方。

    (二)

    时光轮转,转眼间丁玲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那一年,18岁的丁玲与好友王剑虹一起前往上海,就读于平民女子高校。20岁她又来到了南京,正是在这里,她遇到了瞿秋白。20岁的年纪风华正茂,她是追求新思想的大学生,而他是中国共产党的重要成员,不知道当时这两人的见面是怎样的情景,只是许多年后她仍然念念不忘他的模样:“瘦长个儿,戴一副散光眼镜,说一口南方官话,见面时话不多,但很机警,当可以说两句俏皮话时,就不动声色地渲染几句,惹人高兴。”大概当时的她对于瞿秋白,算是颇有好感。

    不过,瞿秋白最终却与王剑虹成了一对,对于这样的结果,丁玲是接受了的。她把最好的祝福赠送给了最好的朋友,当然,也有一点嫉妒,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看到一个优秀的男人,哪个女子会不动心呢?

    丁玲离开南京,只身前往北平后,还与两人有着联系。只是当王剑虹染病亡故,而瞿秋白又再婚之后,丁玲对于瞿秋白,竟有了一些不满与愤恨,最好的朋友亡故,而她的丈夫却闪电般地爱上了另一个人,这怎不让人怨恨?瞿秋白牺牲后,这段从未开始的情事算是有了一个不算结局的结局。

    生活在北平,每天都艰难地寻觅着人生的方向,加之幼弟亡故,丁玲可谓是陷入了痛苦的旋涡。陌生的城市,寂寥的街道,都无法抚慰她空虚的心灵,而在此时向她伸出手,助她脱离困境的,正是胡也频。说起来,两人的相识并没有什么传奇,只是普通的通过朋友相见,似乎并未意识到对方就是自己生命中的另一半。

    只是,爱情总会在不经意间到来,令人猝不及防。当回到湖南老家的丁玲打开房门,发现站在门外的是追逐了千里、疲惫不堪的胡也频之时,她才意识到,原来这就是拥有爱情的幸福。

    两人一同回到北平,生活在了同一屋檐下。丁玲的文学创作也开始步入正轨,三年后,《莎菲女士的日记》出版,轰动文坛,丁玲也一举成为了中国文坛不可小觑的新生力量。事业、爱情双丰收,对于那个年代的女人来说,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幸福。只是,幸福却是短暂的,灾祸降临在了她的一家:胡也频被捕了。

    20世纪30年代初的中国风起云涌,胡也频是革命者中的一员。不幸的是,敌人绝不会放过他,被捕后的他坚贞不屈,最终遇害,而那时他与丁玲的儿子才年仅一岁。

    胡也频是丁玲一生之中最难忘的男人,虽然未能相伴终生,但他留给她的却满是幸福的回忆。

    (三)

    丁玲曾说过:“我最纪念的是也频,而最怀念的是雪峰。”这里的“雪峰”,指的就是冯雪峰。

    冯雪峰在北大自修日语,而且还是小有名气的诗人,当时的丁玲,几乎是同时爱上了他和胡也频。察觉到此的丁玲内心极为痛苦,既不想背叛胡也频,也难以割舍冯雪峰。

    于是,她选择了逃避,逃到了上海,满心希望这一段长长的距离可以切断这段感情,但似乎逃避并未奏效,拥有着诗人浪漫的冯雪峰显然无法接受这一结局,竟然追到了上海。面对着冯雪峰的追求,丁玲只能痛苦地说出拒绝的话语,黯然神伤的冯雪峰,只得去了杭州。

    但她很快就后悔了,想起冯雪峰离去的身影,她的心深感刺痛,再也抑制不住思念的她竟追随他来到了杭州,而听闻消息的胡也频也追随她而来。这段三角恋情到底该何去何从,成为了摆在三人面前最大的难题。

    很快,胡也频最先坚持不住,跑去向老友沈从文诉苦,好在经过沈从文一番劝解,算是有所释然。但爱情毕竟不是玩笑,不是扮家家酒,属于两个人的爱情一旦加入第三个人,势必会令爱情受损。他们三人大概也都明白这一点,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最终,冯雪峰放弃了。他收拾行装,离开了她,离开了这个自己爱着的女人,而她也成了他记忆之中最宝贵的一部分。

    在丁玲看来,与冯雪峰的爱情无疑是神圣而纯洁的,虽然最后他们没有相守终生,但她对他的感情却是真实而诚挚的。某一天,当她谈起这段感情时,她不无遗憾地说:“我有了一次伟大的罗曼史。我从未同胡也频结婚,虽然我们住在一起,后来一个朋友的朋友开始来到我们家,他也是一个诗人。他长得很丑,甚至比胡也频还穷。他是一个笨拙的农村型的人,但在我们的许多朋友当中,我认为这个人在文学方面特别有才能。我们在一起谈了很多。在我的整个一生中,这是我第一次爱过的男人。”

    (四)

    与其他女作家相比,丁玲无疑是最接近政治中心的,而更重要的是,她甚至作为政治运动中的一员并积极投身其中。那个年代的女作家很少有像丁玲这样能够置身革命浪潮而奋然不顾的勇气与决绝,这就是丁玲的个性所在。她展示的是这样一个新女性形象:敢于主宰自己的命运,又勇于投身改变时代命运的浪潮。

    丁玲既然成为了革命的一员,就要做好承受攻击与暗算的准备。在这场运动之中,她已失去了胡也频,甚至连自己也身陷囹圄,若非朋友多方奔走相助,怕是连她自己也早早为革命献身了。不过命运对她并未那样苛酷,在夺走了她的爱人之后,却给予了她生命与自由,也许是想让她代替爱人,记录下这个国度发生的一切。

    多方辗转,她来到了延安。20世纪30年代的延安,正逐渐成为红色革命的圣地,无数有志青年不远千里奔赴陕北,投身于一场伟大的革命之中。

    刚刚结束长征不久的中国共产党在陕北百废待兴,对于丁玲这样的知识分子表现出了异常的欢迎态度,在陕北的窑洞里,为丁玲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会。

    延安的革命氛围深深地感染了丁玲,她很快就投身到了工作之中,仍然是她喜爱的文字工作,但她也表现出了另一些变化,甚至还说要去前线打仗。最终她如愿以偿,跟随军队转战多处,在那个年代的女作家之中可谓独树一帜。毛泽东听闻此事,大为赞赏,挥笔写下一阕《临江仙》,附在电报里赠给丁玲:“壁上红旗翻落照,西风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时新。洞中开宴会,招待出牢人。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阵图开向陇山东。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不过丁玲因在前线,未能收到,直到她返回延安,才请毛泽东重新书写了这阕词,并一直保存下来。

    延安的生活是丁玲创作的源泉,正是在这里,她写出了创作生涯之中绝大多数的重要作品,《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更是为她赢得了国际声誉。但对她的批评也未能停止,不少人都认为,丁玲的创作在后期渐渐失去了色彩,原有的女性视角被扫荡无疑,越来越成为一种工具文学:呆板、僵硬、城市化,失去了独立文学的气质。当然,看法是因人而异的,她的作品确确实实反映了社会的剧变、民众的苦难、革命的必然,中国现当代文学之中,有她的一席之地。

    后来,一直陪在她身边不离不弃的是她的丈夫陈明。两人相识于延安,她比他大13岁,不久,他们相爱了,但是年龄的差别却成为了横亘在两人面前的鸿沟,也使他们遭到了一些人的非议白眼。不过,在真正的爱情面前,所有的阻碍都将化为齑粉。有情人终成眷属,两人结婚了。这是陪伴丁玲最长久的爱情,哪怕她的人生沉浮起落,他也一直伴着她。

    在82岁的丁玲的弥留之际,她对身边的老伴说道:“你再亲亲我,我是爱你的。我只担心你,你太苦了。”几分钟之后,她写下了最后一行字:“你们大家高兴吧,我肯定能成佛。”然后溘然长逝,离开了这个爱恨交织的世界。

    这是丁玲的故事,一个勇敢的女人,在命运的海洋之上,展翅飞翔,而遥远的远方,是她追逐的梦想,而今,她终于可以自由,飞越五大洋,在天空留下自由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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