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里昂做什么-生活在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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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昂,并不是法国的城市里昂。当我夜里接到邱一民从一千公里以外的里昂打来的电话时,我开始想像它:一座南方以南的城市,一座说和我们不同语言的月光下的城市。

    五年以前,当我和邱一民在车声和灯影里穿过夜生活非常丰富的南大街时,我们就像从池塘里被人扔到地面上的鱼,在一瞬间失去了体温和方向。鱼来到连月光也照不到的云鲤路上,我走在里面,邱一民在外面,旁边是金溪河,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邱一民忽然唱起歌来。他的歌时而高昂,时而忧伤,唱的是校园民谣,是关于青春爱情和流浪的歌曲。他唱歌的时候,我一直低着头,眼睛看着肮脏的河水。我知道他的心情不会比我好。我们找了一家小酒店。邱一民喝下第三瓶啤酒,对我说,他准备一个人到外面走走,“如果再待下去,我会发疯的。”

    临走的时候,他送给我一本自己打印的诗集,题目一看就知道是引自兰波的诗句《生活在别处》,共收集了他进大学到工作五年以来的三十首诗歌。他说,将来你会忘记它的。事实上,我一直在读他的诗,我读到他的孤独,他的忧伤。他走后的五年里,我的精神上少了一个朋友,而我的生活同千千万万人一样:工作、评职称、生儿育女。生命中充满了偶然、相识、告别和重逢。我发现我不能把两种生活统一起来,它们从不互相容忍,并容许一种共同的幸福,一个里面的最小的幸福成为另一个里面最大的不幸。

    邱一民在电话里说这五年他活得很累,我说许多人在里昂发了,你没有吗?他嗤地一笑,里昂又不是黄金遍地的天堂。我一到那里就想回来了,一个和其他城市一样俗不可耐的城市。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瘦而高的背影,他走在里昂的大街上会不会显得依然单薄?是他在不知不觉中走过了城市的梦境,还是城市走进了他的梦境?邱一民说他很想念在乐清的日子,虽然很贫穷,但还有穷的乐趣,至少还做着诗歌和艺术的神圣梦想。他问我还在写诗吗?我忽然一时语塞,我想如果我说是,他一定又会嗤地一笑。

    我们谈到了爱情。邱一民笑了笑,里昂的女孩非常现实,她们看中你荷包里的东西而不是爱情本身,他说他曾和3个女孩拍拖过,最有戏的是和一个漂亮的外语系女生。他追了她一年多,尽管许多人都认为那女孩是和他不同类型的人,他们不会合适,他还是在这场恋爱里投了感情。“你不知道那是怎样的爱。那一切,在我之前,也已经存在着,在那一切以前,原来也存在在那里。”他的声音从遥远的里昂传来,把我带回了写诗的那个年代。“后来呢?”他告诉我女孩投入了一个外商的怀抱,“我没有太不高兴,可能是因为我来不及难过。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真正的爱情将是想像中的物质与存在……”

    我赶紧说,你如果想回来,就回来吧。那边传来嗡嗡的声音,电话挂了。

    早上醒来之后,我并没有马上起来,而是用一半的力气让自己半躺在床上,用一半的力气睁开还沉在睡梦之中的眼睛,并开始回忆昨天是不是有一个叫邱一民的半夜里打来电话——我是不会忘记他的,他是我五年前最好的一个朋友。我刚想起他的名字邱一民时,便觉得头微微地作痛,这倒不是昨晚睡的不好,相反,我睡得好极了,甚至连做梦都来不及——一个没有梦的夜晚!我想起小时候经常被梦吓醒,大人对我说,每个人都会做梦的,这很正常。后来,我看到有关梦的解析的书籍上说,梦是来纾解白天的心理负担和沉重压力的。昨晚我没有做梦!这是一个什么预兆?我倚着床头,用半睁的眼睛扫视了一下房间,看见了从窗帘后射进房间的微弱的光,随后我又看见了桌子上的台灯、几本散乱的杂志、沙发上几件女性的内衣。我庆幸昨晚睡得不错,虽然没有做梦,比起以往一夜通常只睡四五个小时,我该满足了。小媛背过身体脸朝里面睡着,我和小媛从来没有同时进入睡眠。有时候,我们并排躺在床上,谁也不搭理谁。小媛拿起电视遥控器,一个频道接一个频道地按来按去,从中央台换到省台再到地方有线台,最后停在一部好像从来也不会结束的港台电视剧,看累了,就脸朝里面睡着了。房间里充满了两种声音,电视机屏幕放出的雪花声和小媛轻匀缓和的鼾声。小媛的脸上很快流露出宁静,一种进入梦乡的宁静,而我躺着,等待巨大的梦魇的降临。我在梦里飘荡,像一根没有着落的芦苇。一个梦还没有结束,而另一个我强烈地意识到了梦已经开始出现。我像一个疲惫不堪的奔跑者,在梦与梦的边缘来回地奔跑。有时候,我也梦到她们,我不认识的女人,她们的脸孔是陌生的,身体却是小媛的,待我(强迫地)进入她们时,连那张脸孔也消失了,只留下一对乳房在空气中颤动。从梦魇中惊醒后,我听到身旁小媛低低的哭声:你……旎……我吓了一跳,小媛也在梦见我吗?静静地听了一会后,什么动静也没有,小媛打起鼾来,才长吁了一口气。再躺下去,却再也睡不着,一直醒到天亮。

    “昨天晚上我没有做梦。”小媛起来穿着一件裸肩的睡衣坐在镜子前化妆的时候,我告诉她。

    小媛抹了粉底霜,扑了粉,用眉笔画着眼睛,我看见镜子里一个陌生的女人——一个拿着话筒面对电视镜头的漂亮的女人,而此时是我的女友小媛。

    “你说什么?”她继续拿着小刷很细致地刷去脸上多余的粉霜,对着镜子微微前倾,好像辨认镜中的容貌是不是她。

    “昨天晚上我没有做梦。”我又重复了一遍。

    “我差不多从来没梦过。或许有,我也忘了,谁记得那些梦!”

    “你没梦过是你忘记了,但我昨天晚上一夜都没有做梦。”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她站起来,走到洗手间。

    “昨晚我睡得很好,我有半年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我提高嗓门,想把自己的兴奋传达给她。

    “我看你有病,一早起来就大叫大嚷什么。”她从马桶上站起来,水哗哗地冲掉她的体外之物。她走到卧室里,把睡衣脱去,只穿胸罩和内裤站在我面前,她找到一件衣服,边穿边说:“说正经的吧,电视台的那份工作你到底还干不干?”

    上个月,我辞去了在私人公司的工作,一个月以来我闲在家,我的生活费基本上是小媛补助的。我现在身无分文,连请她喝清咖啡的钱也没有了。小媛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给电视台自由撰稿,我满腔热情地干了三个星期,可我的稿件七篇中有四篇被新闻部主任给毙了,理由是我的文章过于感情,不符合新闻要求。你不要我?我还不愿干呢。

    “是你们电视台先不要了我。我有什么选择余地?”我半躺在床上,一点儿也不想起来。

    “人家可没说不要你呀。不干拉倒,你可别吃后悔药。”

    “后悔?谁才稀罕那份工作。”我在心里说,其实小媛再坚持一下,说不定我会改变初衷的。人有时候就为了莫名其妙的那点想法。我也没有坚持。

    在这座城市里,当富有的人越来越富,穷人越穷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人对艺术投去以一瞥了。我们就像卡夫卡小说《饥饿艺术家》中的那个被关进笼子里不吃不喝的表演饥饿的艺术家一样,饥饿是我们存在的唯一理由。

    我像一个流浪汉,整天在城市里东游西荡。这一整座城市里像莠草一样疯狂地生长起来的是各种豪华的别墅、购物中心、歌舞厅、星级宾馆、美容院。尤其是当夜晚来临,到青原路、民风路上走走,你会为人类的堕落而感到羞愧。街道的另一边是新造的商品房,里面居住着新移居到这个城市的居民。比这些商品房高大、豪华的是××银行大楼。银行大楼的另一功能实际上就是歌舞厅。白天,人们把流血流汗攒来的钱存进银行里,到了晚上,他们把钱送进另一个比洞穴更深的地方。各色漂亮的小轿车像一队夜游的甲虫泊在歌舞厅、美容院门口,从甲虫的肚子钻出妖冶的漂亮女子和挺胸突臀的男人。她们的口红很艳,仿佛滴着血,她们体内的鲜血。他们像互相散发腥味的鱼类,迫不及待地游进包厢、按摩室、沐香园,不到五分钟,像乙醚一样散发出来的精液的气息从包厢、按摩室、沐香园里飘浮到整座城市的上空,美好的情人的月夜被粘乎乎的从体内流出来的东西无情地解构掉。这座城市几乎变得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的古老的阿姆斯特丹一样伟大,变得与米兰·昆德拉笔下的讥讽一样伟大:“妓女的世界与上帝的世界之间,街道散发出尿的臭气,像一条河划分着两个王国。”

    我有一年多时间没有去箫城了。箫城,是乐清老城区的一种叫法,它之所以叫箫城大概是与古代那个王子晋驾鹤吹箫的传说有关。箫城,是乐清在梦中对应的另一部分,犹如黑夜对应着白天,黄昏对应着黎明,废墟对应着完美,梦境对应着现实,生活在乐清的人们总有很长时间想念城市的另一半——箫城。在箫城,房屋是老式的,街道是老式的,居民一天的生活从店铺飞檐上滴落的宿雨中开始,以纠缠着黑暗的弄堂里传来的梆声中结束。箫城最漂亮的建筑是一座修建于光绪年间的天主教堂,每逢礼拜天,人们看见一炷香火般从教堂拱顶升起的宗教音乐。白天下过一场雪,雪并不大,却足够把街道两旁的梧桐银妆素裹起来。以前,这样的冬天会给箫城带来几天的兴奋,大人小孩涌进箫和广场互相扔雪球来庆贺下雪。现在,箫城出奇的安静,一排路灯向远方漆黑的天空延展开来,融入平庸的记忆力中——那些给漆黑的夜空提供盛大舞台的城市建筑,那些在箫河上空舒缓飘落的雪花和散发清辉的路灯,那些融进灰蓝色的雪夜里的遥远的山峦,……它们,给夜游者指出一条通向梦境的街道。

    时间,没有发生的时间;生活,没有生活过的生活,这就是我这几年来体验的一切。由于没事情可做,也由于这个城市一天天的远离我,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每天接踵而来的贫穷和饥饿。女友小媛曾给我介绍三份工作,除了电视台那里还能引起我一点兴趣,其它的我只记下了他们的电话号码。小媛说,你还是没打的好,我想那工作也并不适合你做。但是我真的他妈的不想当什么饥饿艺术家,我不想挨饿。我想生活下去,从理论上说,生活是美好的;从理论上说,生活是美妙的。

    每个人的身上存在两种时间:体外的时间和体内的时间。体外的时间是日常生活中那只走得很准确的钟表的时间。每天我们躺下休息,然后做梦,早上起来后,愉快投入工作,每天都如此。我们从出生那天起,就走入了一座循环往复的时间的迷宫,那里充满着偶然与重复,梦幻与真实,死亡与诞生。我们创造种种不同的形式战胜死亡,文学的形式、音乐的形式、舞蹈的形式、飞翔的形式、哲学的形式,而这些形式却最终被时间所销损。因此,我们即是自己的同盟,亦是自己的出卖者;即是自己的起点,也是自己的终点。我们毕生都在与时间抗争。我们本想执着地眷恋一个爱人、一位友人或某些信念;遗忘却从冥冥之中慢慢升起,淹没我们最美丽、最宝贵的记忆。与遗忘斗争实际上是与死亡斗争的另一种形式。追寻过去,追寻在我们记忆中逐渐失去的乐园,那唯一真实的乐园。总有一天,我会回到那个原来恋过、痛苦过的爱人身边,我呼吸着飘浮在空气里的椴木的香气,听到爱情无意间轻轻地叹息:少年披着白斗篷在花园的雨点中等待他的梦中情人。就像《追忆似水年华》中的马塞尔,当他吃到一块在椴花茶里泡软了“小玛德莱娜”甜点心时,一个被触动、震撼的拨撩起来的往昔的瞬间向他展开,“临街的灰楼、那个广场,我奔走过的街巷、贡布雷的市民”,一切都从他的茶杯中脱颖而出。过去的自我才是每个人身上某种永恒的东西。

    我搭上了一辆开往箫城的夜班车。这种夜班车只在晚上六点到八点来往于箫城与乐清之间,平时坐车的人并不多,人们一般驾驶自己的摩托车或乘出租车。但晚上乘车的人比平时多了一半,因为天冷的缘故,许多人改乘公共汽车。如果不是车上的人太多,使我错过了下车的站,我也不会遇见意映——我的好朋友邱一民五年以前在乐清的情人。我几乎认不出她来了,五年对人一生来说并不是很长的时间,一届总统的更换、一届世界杯的开始、一座城市的堕落或升起、一条河流的干涸、一个少年从不知恋爱到情场老手,五年的时间已经足够。意映这五年怎么生活呢?她还时常记起五年前的那场恋情吗?或许她早已忘却了。她忘了他,就像忘了一支糟糕的歌曲。而我眼前的这个意映漂亮多了,一位姿色颇具的小妇人。我猜想站在她身后那个无形的男人一定是一位体贴、多情的丈夫。

    “马华”。意映说。

    “意映”。马华说。

    “你也去箫城吗?”意映说。

    “你也去箫城吗?”马华说。

    “太巧了。”意映说。

    “真的巧得很。”马华说。

    “你到箫城干什么?”马华问。

    “今晚箫城大剧院上演一场话剧,你没听说?”意映说。

    “有这么巧的吗!我也是去看戏的。”马华说。马华看见意映是一个人来的,又问:“你先生没有和你一起来看吗?”

    “他公司里事情多,越到年底,他越是忙,这几天他为了一桩生意,又跑了一趟香港。他一年到头也没在家睡过几夜。”女人的脸上露出抱怨的神色,但那幽怨的眼眸里还是有爱的——一种忠于家庭,忠于无形的男人的爱。五年以前她和邱一民恋爱的时候,他也见过这种幽怨。

    “你结婚了吗?”

    “没有。”其实我应该告诉她,我的未婚妻就是她也认识的小媛。当初我几乎同一时间认识这两个女人的。时间好像过去了很多年,又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五年了。”她不经意地说。

    “五年了。”我说。我的手在黑暗的人群中碰到她的手。

    我们走进箫城大剧院,戏剧已经开始。这是一出现代戏剧,剧名叫《只有一个女人》,是由箫城大学的学生剧团演出的。听说在首场演出时,连市里某位领导也到场看了,观众多达七百人,但是中途有很多离开。今晚是第三场演出,场内观众只有一百来人,大多数是箫城大学的学生,男男女女一对对坐在一起看。我和意映也像情侣一样坐在他们中间。

    舞台上,一张桌上放着熨斗、收音机、一只脸盆和一把刷子——堆放得乱七八糟。一个女人走进来,她拿着一只装满了要熨的衣服的篮子。她穿一件裁剪得很短的晨衣。收音机里放着刺耳的摇滚乐。突然她停住了,惊喜地发现对面那幢楼里有个人。

    女人:……是啊,我就喜欢音乐。凡是音乐我都喜欢……大女儿已经长大,小儿子仍在我身边,我丈夫把我视为掌上明珠!我拥有了一切!我拥有了……我毕竟只是个女人。女人,她们又能做什么?洗衣服,抚养孩子,服侍丈夫。噢,不,不是因为我……(面露尴尬)那是我小叔子……我只知道他对女孩子动手动脚……他老是想那个……他很尊敬我!每次他碰我总要先求得我的允许!(电话铃又响了)喂?……什么?不要脸。(她砰地扔下电话)一个下流透顶的流氓……(电话铃又响了)喂你这头……啊,是我丈夫……

    观众大笑。意映抿着嘴笑起来,她把手放在我们中间的扶手上。

    戏剧继续下去。

    观众又笑了两次,鼓掌三次。意映笑了两次,没有鼓掌。

    戏剧中的女人爱上了比她小十几岁的一个小男孩,她在他的身上体验到在她丈夫那里得不到的快乐,他们的私情被丈夫发现了,她把自己关在卫生间,抓起刀片划血管。舞台上的女人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声,电话铃响,叫门声,跑动声。观众席上有一个女生捂着脸哭了起来,几个男生从座位上站起来,打着响亮的唿哨。意映激动之中抓住了我的手臂。

    意映有半个身子靠在我的肩膀上,低低地喘息,我伸过手,轻轻地将她的肩头搂住。我搂住的不是意映,只是一个幻影。她没有推开我的手,她心里清楚得很,我只是替代了她身后那个无形的男人,我知道这并不能使什么发生,它什么也改变不了。

    舞台灯光熄灭。

    音乐起。

    后来我才知道这只手有多么的美妙,手出现在身体上的情形。我还记得,手在两人身体之间。瓮中倾倒出清水的那种声音。手指在背部滑动,每一块肌肤像水一样的柔,它们行驶在她的肉体上。我想起了白天里的道路。它们到了两股之间。一切似乎发生得太快。没有铺垫。不单单是她,这可能是我们都渴望的。无须等待。就像在车上我们偶然相遇。五年。几乎让人晕眩的分离。之后呢?又是分离。我紧紧地拥抱着她。像抱着自己的牺牲和罪孽。在恐惧中。在死亡中。什么都不重要,只有这副肉体。只有残缺的爱。在眩目、潮湿的河流里。我们像上帝遗弃下的婴儿。飘荡。飘荡。这一切是什么造成的?黑暗中,舒伯特的一支小小的旋律。它使我哭。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哭过。利器划过音乐,看见里面的流血。她也哭。她说她害怕看见过去。我们害怕互相失去。在无限柔情之后,我又一次进入了她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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