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行走在屋顶上,行走在紫色雾霭的琴声里,盛开的苹果花已凋谢,那旧日的美人已迟暮,他在彻底的行走中体验孤独。从屋顶上向下看城市,白天正午下的街道、广场、大理石台阶、公园门口的石狮、树木、桥、河流、田野,在黑夜巨翅的庇护下悄然无声地安睡着。就像男人梦见女人,它们也有它们梦幻的方式,街道梦见另一条街道,石狮梦见另一对石狮,河流梦见另一条河流。马华从一个房顶跳到另一个房顶上,刚才他还站在云浦路的梦境里,一下子就来到了天海商都大理石台阶的梦中,他来到另外的梦,前一个梦被他抛在了脑后,就像他一次次被生活抛在后面一样。马华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那快乐是一次次无以复加的进入和逃离,是在口中咀嚼了上百次后噗地一声吐掉的口香糖。潇洒,这个平日里令马华顿生厌恶的词语,在屋顶上的行走时变得可亲起来,马华无法拒绝潇洒,就像他拒绝不了一个赤身走来的女人。
马华在箫城的上空行走了一百多个屋顶、十条街道、三条河流,最后他来到晚上早些时候和意映一起看话剧的大剧院屋顶上。从这里看下去,所有的街道成了一条条黑线,所有的树木都成了黑线的休止符。他在剧院房顶的最高点坐下来,城市在安睡,有那么多的人在他们的梦乡里,而他清醒着,孤独!即使他脱离了城市,他也无法摆脱无边无际的孤独。他想起了意映搂着他时说的一句话:把我抱紧一点,我怕被遗弃。两个人在相爱的时候也仍然是孤独的,哪怕我们进入得更深,爱得更疯狂,我们仍是孤独的一对!她的脸孔是陌生的,她的气息,她的腋下分泌的女香,连她的说话的声音都是陌生。和她只有分离得远一点,隔着五年或者十年的时间才会贴得更近。马华开始感到了孤独产生的疲惫,连同整个身心的疲惫,这种疲惫使他行动迟缓,他像一只折了羽翼的大鸟一样匍匐在屋顶上,耳朵贴着青瓦。他好像听见了一首送葬曲,那首在每个人的葬礼上都会奏响的哀乐。他隐隐地辨出哀乐是从和他身体底下的剧院隔了两三座房屋的一条小巷里传出来的,还有木鱼的敲击声。是哪一户人家的人老了?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们将会出来,到那时,哀乐传遍箫城,马华就会看到八个汉子抬出的黑色灵柩,里面是一件和这哀乐一样触目惊心的东西——它的名字叫做死!
哀乐忽然停止了,换上一支轻快的流行歌曲,在葬礼上放流行歌曲总会让人觉得匪夷所思。马华觉得音乐很熟,他想起来了,这支歌是邱一民和他还在念大学的时候最爱唱的。有一次,大概是邱一民和一女孩恋爱告吹的时候,邱一民说,我死了,在我的葬礼上就放这只歌。马华吓了一跳,你有神经病啊,好端端的年纪说这些晦气话。邱一民(似乎红着眼睛)说,我太喜欢它了。
我本想开开玩笑,笑着说,谁给你放音乐啊?你。马华。他一点也不像说笑话。现在箫城居然也有一个和邱一民一样傻的人在自己的葬礼上放这支歌,可是死人才听不见在放什么音乐,人都死了,没了,音乐又有什么用呢?它最多让生着的人领受死人遗弃的哀痛。马华决定从剧院的房顶上爬下来,趁着月光,到死人的院子里看一看。
一小群人一动不动地站在棺木旁,他们身穿丧服,脸上竟无痛苦的表情,他们的眼睛像是嵌在黑暗中的梅子,很长时间才偶尔转动一下。马华站得离棺木很近,这是他第一次离死人这么近,他眼睛盯着那件黑色的东西,一个用黄色油漆写在棺木前头的倒着的“禄”字使他心中一悚,仿佛自己已被死神拉到了地狱的门口。他赶紧转身逃离院子,到了大院门口,他看到一台四个喇叭的录音机,里面正播放着那只流行歌曲。也许是由于音乐的吸引,他停下来打听死者是谁。几个在烧纸钱的老太婆都说不知道。这时,他看到墙上有一张讣告,他走上前去,还没有念完一行字,他“啊”地一声惊讶地大喊出来。
讣告是这样写的:
吾子邱一民于一九九×年×月×日在里昂车祸身绝,英年二十晋八……
讣告上方正是邱一民的一张半身彩照!马华如五雷轰顶般地怔在了那里。他好长时间竟怀疑是不是在梦里。他从头到尾将讣告又念了一遍,一行清泪从眼眶里打转着滴下来。灵柩在哐的锣声中从地面上启动,几个汉子抬着它飞快地挪动着脚步,他们不像在抬棺木,倒像在快速地赶上死亡。马华没有听到女人的痛哭,没有听到她们的叹息声,这似乎并不像一次葬礼。他甚至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直到送葬的人撞到身上他才醒过来,他跳出去加入了哀悼的人群。他们到了山上,两个彪形大汉将绳子置于棺木下,把它移到墓穴上方,然后慢慢下放。这时马华才听到妇女的啜泣声,她像是邱一民的母亲。棺木推到了穴底。默不作声的送葬人一个接一个走上前,下跪、磕头,将泥土撒在灵柩上。马华也跟在队伍后面,抓起混杂着雪块的泥土扔在墓穴里,这是他给生前好友邱一民最好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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