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ery time you leave the room
I feel I'm fading like a flower
这是那天我们从老骆家的唱机里听到的英文歌词,它是瑞典著名的演唱小组罗克塞特演唱的,歌名叫《像鲜花般凋落》。在大学里,也就是邱一民热爱上诗歌的时候,他爱上了班里的一个女生。她总是坐在教室的第一排,给人一种很用功的印象,其实在她的教科书下面总有一本小说。邱一民给她写情诗,在女生宿舍下面痴痴地等了十九个夜晚,在第二十个夜晚等到的是从窗户里像鲜花般洒落的情诗碎纸片。他像一个小孩子哭着向我倾诉,我听完他的恋爱经历之后平静地告诉他,爱情本身与我们对爱情的看法之间“判若天壤”。这是我从书上看来的一句话,但我的语言绝对像一个曾经沧海的老手。当然我没有告诉他那个女生把他的情诗大声朗诵给全体女生听。从这场恋爱中邱一民得到了缪斯的赏识,他用《像鲜花般凋落》这个题目写了一组情诗,献给他的××情人,并差一点步《二十首情诗和一只绝望的歌》的作者的后尘。
那是在1993年。
晚饭是在愉快的气氛中进行的。老骆拿出一罐家乡的自酿酒来招待我们,除了老骆夫人外,老骆、我、邱一民、小媛和意映,大家都喝了酒。
酒过三巡,面部开始酡红的邱一民站起来,他的目光扫过我们(当然在意映身上停留最长),然后朗声说:
“诸位,我下面朗诵一首诗歌,请你们猜猜诗人是谁?”
他的话音刚落,遭到老骆夫人的反对,“那么多的诗人,古今中外,你让我们猜哪一位?”
邱一民说:“不难猜,我先提示一下,是中世纪以前的外国诗人。”
接着,他用饱满的声音朗读起来:
我把苹果抛给你,
假如你真心爱我,就收下它,
并像情愿的少女,
献出你的贞洁。
但是我若不是你,
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也请收下这只苹果,
再想想青春将怎样枯萎。
邱一民朗诵得相当不错,我们都感动了,尤其是最后一句“再想想青春怎样枯萎”,听得在座的人沉思不语,只有时间从我们身上流淌。“诸位说话呀!”“我看是雪莱。”老骆夫人说。“雪莱是十九世纪的诗人,他说的是中世纪以前的诗人。”老骆在一旁纠正她。
“威廉·莎士比亚。”小媛说。
“不对,莎士比亚是文艺复兴时期的……”邱一民摇摇头。
“荷马?”
“荷马只写过两部史诗。”
“柏——拉——图!”意映这时兴奋地拍掌说。
邱一民默默地点了点头,同时向她投去赞许的目光。
“她猜对了,就是那个plato!柏拉图式恋爱的柏拉图!也就是那个在两千年前提出将诗人逐出理想国的希腊哲学家。令我们惊讶的是,柏拉图竟写出这么好的情诗,且一点儿也不platonic!他在求爱中所表现出来的大胆和率真,更使人想起17世纪英国骑士派诗人的风采。我们简直不相信,此诗的作者就是那个精神恋爱的代名词,说不定那时的青年柏拉图正拿着诗歌跪倒在哪一位姑娘的石榴裙底下呢。”
我们大笑。
邱一民没有笑,表情严肃地继续说:“柏拉图提出把诗人驱出理想国,他的理由是诗人不如一个木匠,木匠可以打制一张床,诗人除了歌颂别的什么也不会。所以人们宁愿做诗人歌颂的英雄,不愿做歌颂英雄的诗人。在理想国中,把人分为九等,诗人被列为第六等,在医卜星相之下。看来,诗人地位之低下,并非现代,也并非吾国所有,古今中外,向来如此啊!”
他最后一个“啊”字似乎把他这几年来积在心底的郁闷全部吐了出来。我们都不再作声。邱一民倒了一杯酒,一口气喝完,怔怔地举着空杯。忽然他的眼里滴下几颗清泪。我们连忙劝他到房间里躺下休息休息。
那一晚,邱一民宣布停止写诗。
那一晚,邱一民开始了他一生中与意映的恋爱。
他想不起下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究竟是第二天呢还是在下一个星期以后。他记不清她的容貌,只有她的声音回忆起来,像几朵浮在清水上的黑色花瓣。每天晚饭后,他都有散步的习惯。他总是选择同样的路线,穿过昏暗的北大街,沿箫河边行走,走过云浦桥,然后朝南面宽阔的田野走去。他经过天主教堂、镇卫生院、老供销社、春辉托儿所和作为娱乐场所的文昌阁。他对这条路线非常熟悉,闭上眼也能判断出他在哪里。傍晚河水的流动声,从田间稻谷上吹来的沙沙风声,几乎让他淡忘了忧伤。每次他都要在公路桥上停下,回头遥望离他很远的箫城。他靠在桥的栏杆上,他的目光越过河流,停留在箫城背后几座小山上。从夕阳沉落之前的紫色霞光里,他读出萧城的沉默、遥远和梦一般的荒凉。
他不知道他是在什么地方遇见她,是在这座公路桥上吗?她在和他完全相同的时间出来散步,他几乎把她认为是和自己有相同爱好的人了。在桥上,她指着不远处一座白色的房屋对他说,那是她的家。那你带我去你家吧,带我去你的家吧,这句话不止一次在他的梦里响起。她拉起他的手,我们过桥吧,她对他说。他感觉她的手又小又温和,河水从下面流淌,他和她从河面上跨过去。他们只能过桥,他们不能回头。那天,河畔斑斓的霞光照在她的脸上,他停下来,对她说,这座大桥只在我生命中出现一次,但我记住了,还有身边的这个女人。
邱一民把她带到一家名叫龙悦的餐馆,在临街的座位上坐下,他点了几个菜,要了两杯可乐。
“为我们第二次见面干杯。”
她笑了,“第一次见面才干杯,哪有为第二次见面干杯的?”
他认真说:“第一次见面是我们的缘份,第二次相见就是命定如此了。”
“你相信它吗?”
“……有时候,你会不得不信。”
吃过饭,他们坐了一会。餐馆里的收音机正好在播放《像鲜花般凋落》,他们自然谈到了这首歌。
“你听懂歌词吗?”
他用中文演绎了一遍。
每一次遇见你,我总想躲避,
当我们又一次相遇,我就放你不下。
每次你离开房间,
我感觉像一朵鲜花般凋落。
“你相信吗?大学里我能背下罗克塞特所有的英文歌曲。”
“这有什么,”她不服气地说,“我能整段背诵《约翰·克里斯朵夫》。”
他们望着,哈哈大笑。
侍者拿来账单,他们准备离席。
忽然餐馆里有许多人纷纷跑到外面去,穿着制服的侍者也丢下工作跑出去了,显然出了什么事。一个神色慌张的女人跑回店里。
“卡车压死了人!”这句话传播开来。
邱一民从临街玻璃窗向外望去,一大群人围着马路中央的一辆大卡车,他看不见死者,地面一股鲜血从围观者的脚边流开。
几个从现场回来的顾客在谈论车祸。
“哎,真可怕!我亲眼看见卡车从她头上碾过去。”
“听说,是箫城最漂亮的三陪女……”
“她傍上一名大款,可惜……”
“这些三陪,她们可搅乱了我们的城市,”一个中年男子忿忿地说,“她死有余辜。”
“如果是你妈死了呢?”一个年轻的声音从另一张座位上升起来,男中音沉了下去。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他们离开餐馆上了一辆电车。在车上,邱一民看到意映的嘴唇在哆嗦,她好不容易才忍住眼泪。
意映在邱一民生活中的出现像一道强烈的光,驱散了多年以来像梦一样飘荡在他心中的孤独。邱一民觉得自己是一个幸福的恋爱中的男人。他变了,与从前大不一样了,这一点连他自己也承认。他在朋友中一向沉默寡语,对一般的事少有发表意见,他总认为别人的日常言行没有什么价值,谁要是在他面前说工作上的事,总觉得没有意义,即使听也是心不在焉,觉得自己如果也加入这种话题就成了一个无聊的庸人。他现在发现,生活的全部幸福,生活的唯一意义,就是为了看到她,听听她的声音。如果有人在谈话中说到箫和中学,他会很感兴趣听下去,因为意映是那所学校的教师。即使她不在,每当他回忆起她的各种情景,回味着她的每一句话,一股强烈的激动从他的身体掠过。有一次,他在街上看见一个女子,大声地叫道意映意映,跑到她面前,才发现认错了人。都二十五岁的人了,恋爱起来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学生一样。
外面下着雨,他们就一直躺在床上。邱一民找来一叠电影画刊放在床上。他经常去电影院,每次都要花几元钱买下几期电影画刊,只买过期的,从来不买新画刊。他拿了一本90年出的画刊,放在她的膝盖上,让她看着电影剧照,然后闭上眼睛,整部电影从他脑子里像拉洋片一样重现出来。他的声音低沉缓慢,和外面打在瓦片上的雨水一样清晰自然。当讲到主要男女角色时,他示意她用手指指着剧中照片,从头至尾向她讲述影片的故事情节,一个场景接一个场景,与真实的电影相差无几。
他也带她去电影院,电影院不仅提供舒适温馨的座位,而且两人可以共同面对变化的画面。有一次上映《侏罗纪公园》,邱一民带她坐了雅座,两人在黑暗中摸摸索索找到位置,坐下来之后发现双人座的包厢实在太小,刚好容下两人。他向四周张望,包厢很高,别人看不到他们,每一个包厢自成一个小小的两人世界。银幕上巨大的恐龙在追赶着男人和女人,邱一民低下头,借用银幕色彩的反光瞥见意映那由于激动而急促起伏的胸乳。
邱一民分别安排了耳朵和眼睛的双重活动:他把耳朵交给了电影声响,眼睛交给了意映的身体。他闻到了她身体的香味,闻到怦怦的心跳,闻到了自她骨头深处发出的极低极低的“啊”声。
有一次,意映打电话给他,说下午她没有课,让他过去。邱一民放下电话,兴冲冲地上了一辆电车。太阳把车辆烤得暖暖的,邱一民把头靠过来,阳光如温暖的琴声无声地洒在他脸上。电车在大街上摇摇晃晃地驶着,它绕过街心花园向左拐弯的时候,邱一民从反光镜里看见了架在空中电线上爆出来的火花。
“天气冷起来了。”坐在邱一民前面的一个女孩子说,看样子还在学校念书。
“嗯。”旁边的一个比她小的男孩说,两人的脸挨得很近,像一对小情侣。
“昨晚电影真好看,我很喜欢那女主角。”女孩说。
“……手法有点陈旧……”男孩说。
“……卡夫卡……”
邱一民听到他经常在书本中读到的作家的名字,大感兴趣,把头往前凑近了一点。
“……”
“……”
“你……不……要。”
“……”
从座位之间的缝隙里邱一民看见男孩子的手在女孩子的衣服里摸,女孩子咯咯咯地抿着嘴笑。车上的人把眼睛转过来,邱一民感到他们看的不是她而是自己,脸红了起来。下一站时他提前下了车。
意映住在学校的宿舍。邱一民在校园看到两个佩戴校徽的女学生,问她们宋老师住哪一楼?女学生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不知道。”她们笑嘻嘻着跑开了。跑了不远,其中一个女学生转过头大声告诉他在5楼。
刚举手敲门时,门开了,意映把他让进屋里,邱一民想她肯定早在楼上看见了自己。
意映让他坐在床上,问他肚子饿不饿。
他嗯了一声。
她很高兴,给他煮了一杯红枣莲子汤。
邱一民拿着调羹缓缓地搅动热气腾腾的莲汤,心中漾起无限的幸福。她俨然一位体贴的小媳妇一样端坐他面前,望着他吃莲子汤。这就是我苦苦寻觅了二十多年的女人吗?这就是人人都追求的爱情吗?我寻找的就是一个关心你的肚子然后愉快地给你煮莲子汤喝的女人吗?他吃着莲子汤,眼睛几乎有些湿润了。他小声地问意映是否也吃一口,她微笑着说肚子很饱。两人便不说话了,调羹搅动时碰到玻璃器皿发出的声音便是房间里唯一声响。这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时刻。他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品尝它的魅力,就感到自己兴奋起来。他的眼前又浮现出电车上调情的男孩和女孩,还有女孩子露出的白色身体。他被这种兴奋俘获了,愈是想摆脱它,愈是适得其反,禁不住身体也颤栗了。
“我去放音乐。”她说。
“不,不要。”
她还是放了音乐。
音乐很低。
《像鲜花般凋落》。
他愉快地吻着意映,感到自己快要融化了,和音乐融合在一起,和冬天的最后一个期待融合在一起。
爱情一旦产生,就像新鲜的空气一样离不开你的鼻翼,每一次呼吸都使你觉得芬芳和快乐。黑夜来临,当所有的人在月光下沉入睡梦中去的时候,邱一民坐在黑暗的房间里睁大了眼睛。他有点怀疑昨天是否真的发生了什么,爱情,这人生的玉露琼浆,它是否和那一个吻同时到来?从前,他只有在写诗的时候才抬头仰望的这个词语和脸上泛起的红晕,和手心握着的紧张一起来到。他吻到了她微启的嘴唇,他的手碰触到乳房,她的热乎乎的身体!爱情?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男女私情?邱一民望着黑暗中的那堵墙,心中忽然涌上了无限的柔情,白天看起来洁白、高大而冷漠的墙壁,把他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到了夜晚,墙似乎和黑夜融为一体,以至让他把那里想像成无数朵鲜花飘浮在半空。邱一民想,多么奇怪!难道这也和爱上一个人有关系吗?
和意映同住一个寝室的女教师从杭州回来了,他们把相会的地点改在了外面。通常在晚上九点钟以后,两人开始在箫城散步。他们一般不走大路,去箫城又小又长的巷子里走。邱一民对这些巷子不大熟悉,有时候从一条巷子进去,走了老半天还不见巷口。那个冬天,他们从许多亮着灯的温暖的窗户下走过,从他们正在做梦的枕边悄然而过。有时候,夜里下过雨,可以闻到墙壁上衰草重生的湿漉漉的气息。他们很少说话。天太黑了,他连她的手指都碰不到。有一次,从巷子的一扇门后闪出一条黑影来,意映捂住脸叫起来。他迅速赶上,朝黑影扑去,两人扭作一团。他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朝对方砸去,那人啊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捂着头部落荒而逃。这件事以后,他再也不敢带她外出了,他们的关系似乎蒙上坏兆。
快放寒假的时候,意映和几个女友到杭州去玩。邱一民把她们送到汽车站,回来以后,他感到离别带来的是令人宽慰的轻松和自由。意映不在的那一周,他像解除了镣铐的囚徒,享受着无比自在的轻松。第四个晚上,他刚好躺下,意映从杭州打来电话,她的声音很小,电话机里不时传来像火花在微微闪爆的声音。他们谈了很长时间,他后来唯一想起的只有一句,她好像在抱怨杭州的天气太冷了,下了大雪。他放下电话,在黑暗中枯坐了一会,躺下一小时后又醒来,他想着刚才做的梦,黑暗中意映的脸、眼睛,仿佛一一在眼前重现。自从他们第一次在老骆家认识以来,在龙悦餐馆、电影院、箫和中学,他竭力在记忆中搜寻她留下的笑声、芬芳和遗憾,感觉到他们炽热的幸福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流逝了。从爱上一个人到不再相爱,从幸福到他不再感到有什么特别的幸福,他心里不禁咆哮起来:“当我准备把最伟大的爱情献给女人的时候,她们竟是一种想像中的物质与存在,真正的爱情将是它们的不存在。”
邱一民离开乐清前的那个晚上,我们在卡萨布兰卡酒吧里约了他,我、邱一民和小媛。卡萨布兰卡酒吧位于东浦桥边,河水的潺流声把它掩映在没有月光的夜色里。过去,我们在这里一起喝过酒,那时候是邱一民和意映关系最好的阶段。我和小媛进去时,邱一民已经坐在里面了,独自一人喝着酒。酒吧里的光线是昏暗的,一种人为的迷蒙和伤感。桌子上一只点燃的红烛更是把我们往黑暗的深处拉去。酒吧里永远是各类美酒的芬芳酿造成的飘流的孤岛,永远是情侣们在讲述某一个绝望的日子时低沉的声音,永远是那一首轻快而伤感的英文情歌《卡萨布兰卡》。
服务小姐送来菜单,邱一民让小媛点,小媛瞟了一下递给我。我就不托辞了,点了一份炸土豆、一份爆米花、一盘哈密瓜、四个炸鸡翅、三罐雁荡山干啤。三人低着头吃自己的东西,各自喝着啤酒,又似乎很专心地听那首英文歌。
邱一民放下酒杯,我看见他的眼睛,因为喝了酒的缘故,眼睛周围有点发红,似乎给人一种哭过的感觉。
“我不明白,”他喝了一口啤酒,终于开口了,“我为什么会这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当初刚从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对生活怀抱着极大的热情和希望,世界对我来说是一朵巨大而美好的花朵,尽让我去采撷最芬芳的蜜源。后来,我逐渐认识到生活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对周围那一切的看法何等肤浅。当我看到恶,特别是恶在我身边的一些人身上表现出来的时候,这几乎给我一记闷棒!有多少人为善,就有多少人在作恶!”
“所以,你要离去吗?”
“是的。”
“你要到哪儿去呢?”
“里昂。”
“里昂会比乐清好吗?”
“我不知道。”
“既然不知道里昂会带给你什么希望,还不如呆在乐清。”
“呆在这儿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现在还不是在乐清吗?”
“至少说明你是在生活。”
“生活?你认为这也算是一种生活吗?”
“生活给我以慰藉,这已足够,但我从不希望它能给我更多的慰藉。里昂是什么呢?里昂是你想像中的一座城市,所以你只能在想像中才得以存在,在不存在中存在。”
“就像爱情仅存于情人的想象之中,里昂存在于我的想像中。我以多种方式想像这座不存在的城市。一座正午的城市?一座黄昏的城市?一座月光下繁华洒落的城市?在地图上形同米粒的里昂,不过是乐清的另一种可能的存在方式,是乐清的死去的梦想之树上夭折的黑树枝。里昂是靠人们短暂而不明晰的记忆活着的,它时而远离时而靠近,它远离是它最清晰的时候,它靠近却又是它离你最远。有一个下午,我梦见了里昂。在梦中我来到了大街上,我看见了房屋、从街道上低飞而过的燕子、广场、比冬天更黑的树木、男人和女人、喷泉、从琴房里流出来的圆舞曲、温热的墙角、湿的花瓣、被火烧焦后的乌黑的木头,我还看见了考究的大理石地砖、剧场、铜制的镜子、橱窗里的纸牌、日晷、雕刻在木核桃里的春宫图,我看见了最先抵达的河流、少女的身体、苹果里的刀片、空中飞翔的红鸟。我在一座庙宇的前面看见了一座雕像,它是活的,在颤动,它向我启示,说火是它在世界的名字。它曾在神庙里受过祭祀和崇拜,如今要魔术般地使我的梦成真。我凑上去,只听清了一个字,然后我就醒来了。里昂和乐清,其实就是梦幻和现实交织在一起的两个影子,或者,更确切地说,里昂是乐清在镜子里产生的一系列幻想。”
“这么说,你离开乐清到里昂去,只不过从一个梦境逃离到另一个梦境里去,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知道邱一民的这种想法是来源于书本,还是最近几天产生的。我没有和他再争辩下去,我关心的是他去了里昂以后怎样生活。
邱一民笑了笑,“我有一双手,还有一个脑袋,”他指了指脑壳,“我会做生意,办公司。别人做到的事我同样也能做到。我会更富有的。”
我笑着举起酒杯,“来,为诗人——我们未来的老板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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