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主祭乔杉夜明白这种感受从何而来,就从她胸膛中跳动着的那颗心脏。
那是一种透骨的寒彻之感,随着她每一次心跳,渗入她的血脉,沁入她的骨髓,啮噬她的内脏,撕扯她的灵魂。
她听闻世间有一种魔鬼名为“虚耗”,它们身穿红色的袍服,长有牛的鼻子,一只脚穿鞋着地,另一只脚则悬挂在腰间。虚耗最喜欢偷盗他人的财物,然而最为可怕的,它们还能偷走他人的欢乐。
乔杉夜觉得自己的快乐就像是被虚耗偷走了,照进她生命中的阳光被冻结,只剩下如坠冰窟的感觉。她感受着自己胸膛中的那颗心脏,觉得它湿冷得像是一块受潮的铁锭,她的周身也随着那颗心脏的寒战而僵冷下来,变得像石板一样僵硬。于是乔杉夜不禁要想:究竟是我正感同身受着觉苒心中的悲凉,还是他需要一个胸膛,来温暖一颗冷寂了近千年的心?湿冷的伤感就像是凉透的薄酒,寒彻心腹,她就要被灌醉了……
记得那还是在半年前,长良城最溽热的夏季,涟流宫中弥漫着苍术燃烧和白莲吐蕊时的味道,她站在涟流宫玄门殿高高的丹墀上,俯瞰着宫国最具才智的头脑。
公卿们衣着云纱质地的官服,因为暑热,每一人的额头都不免有薄汗沁出。然而凌主祭却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忽然从身后推了一下,失足跌落进一个巨大的冰窟。她的心脏瞬间僵冷如石,温热的血液在离开心脏的那一刻也被冻结了,循着那种冰冷的感觉,她甚至可以探索出血管在她体内延伸的脉络。
那一日满堂文武有目共睹,凌主祭单薄得像一张被风卷起的白纸,绵软地飘落在凌王身后。
朝会被即刻终止,时逾半年后宫国的公卿们依旧记得,当时凌王的脸色比铁青还要难看。众人以为凌王是因为主祭而心急如焚,这当然也是原因之一,百官却不知凌王其实明明白白地听见,在乔杉夜倒下的那一刻,她低声呼唤了一句:“觉苒……”。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精诚馆馆长董植杏便携一干疾医甚至是疡医、食医匆匆赶至凌主祭的寝宫。宫国最着手成春的医者们轮流诊察一番,却一个个面色阴沉。
“董太医,情况如何?”凌王强作镇定,然而人人面红耳赤的盛夏里,他的面色却如白蜡般苍白。
“老臣……”董植杏欲言又止。
“董太医!”凌王面露威色。
“老臣……查到了动脉和代脉。”董植杏不安地回答。
“你说什么!”凌王难以置信,“动脉主痛症惊恐,代脉主脏气衰微,这怎么可能!”
“老臣不敢胡言。”董植杏抬起刚刚切过脉的手,却觉得主祭诡异的脉搏依旧残存在自己的指尖,“的确有动脉和代脉。”
凌王也不屑争辩什么,他上前推开董植杏,将自己的手指切在主祭的手腕。指尖传回一个令他惊诧不已的脉动。由养母白铜抚育成人,凌王年少时也涉猎了不少医书。关于动脉,他还清楚记得书中有“脉形如豆,厥厥动摇”的描述,他更记得描述代脉时有这样一句:病者得之犹可疗,平人却与寿相关。
“平人却与寿相关……”凌王不自觉地念出这一句,冷汗已经渗出在眉宇间。
“不,也不尽然。”董植杏慌忙解释,“动脉源于阴阳相搏,故而脉形躁动;代脉则因邪气郁结,致使脉气不相衔接。毕竟不同于七绝脉象,而且主祭脉位、迟数、脉形皆无异于常人,可鉴元气充盈,目前只是倦极昏睡,待自行苏醒便可,并无大碍。”
“若只是倦极昏睡,那自然可以宽心,只是主祭素无沉疴,为何会出现这种怪异的脉象?”凌王催问道。
“老臣不敢断言。”董植杏道,“只能猜测是两种势力存在于主祭的血脉中,彼此拮抗以致脉象有异。”
“两种势力?”凌王眉峰一挑,随即环顾了一下周围的仆从,将声音压得极低,“董太医,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董植杏看见凌王的眼神中全是猜忌和狐疑。他已经明白,凌王所问其实远在话外。然而董植杏却沉默了。他还清楚地记得觉苒刚离开涟流宫后,他为九死一生的主祭诊脉。那时候凌主祭一身的血液几乎流尽,脉象势必微弱,可是当他将指尖扣在女孩的手腕,董植杏却分明感受到,主祭沉细的脉象之中还有一种喷薄欲出的力量在急不可耐地搏动。那种暗流汹涌的感觉,就仿佛是一个千年之后重生的尸骸,急于想伸展自己尚未舒活的肢体。悬壶近百年的经验让董植杏不得不开始猜测,凌主祭血脉中其实还搏动着另一人的脉动。将前因后果连缀成篇,董植杏渐次悟出了事情真相。他对自己思考出的结果难以置信,却又渐渐发觉除此之外再没有更完善的解释。
“董太医!”凌王催促起来。
陷入沉思的董植杏一怔,他低垂着眉眼犹豫了片刻,终是回答道,“阳气耗损,又感外邪。陛下不必担心,主祭真的只是身体虚弱又太过操劳,苏醒之后,只需汤药调理。”董植杏最终选择保持沉默,他不想招致杀身之祸,也不想在刚刚平复下来的宫国再度引起轩然大波。
凌王并没有再追问下去,却是忽然说道,“那么日后为主祭请脉一事,就交由董大人全权负责。毕竟,已经不方便假手他人……”
董植杏不由得一惊,抬头便撞上了凌王的目光。他觉得凌王的眼神中其实什么都没有,落寞而空虚。可就是这空茫的眼神,又仿佛将他的一切心思都猜中了。
董植杏不愿久留,领命之后,便带着其他医士施礼告退,然而行至门口,却忍不住回首去看那两个人。只见凌王坐在主祭的榻边,用指尖慢慢梳理着她凌乱的长发。董植杏觉得凌王年轻的脊背此刻稍微有些佝偻,细白的指尖在主祭漆黑的长发间缓慢地划着,像是在夜幕中划开了一道咫尺天涯的星河……董植杏摇摇头,叹息着离开了。
凌主祭从昏睡中苏醒后,发现凌王依旧坐在自己的床榻边。她感受了一下此刻的时辰,觉得已经接近黄昏,凌王竟然陪了她整天。
见到她醒来,凌王缓慢地绽开了一个略显疲惫的微笑。
“太医们说了什么吗?”凌主祭有些心虚,急忙发问。
“不严重,让你好好休息即可。”
“没有了?”
“还能有什么?本想叫醒你喝药的,后来想着还是让你多睡一会好了。”凌王对着她笑了笑,指尖轻轻摩挲着她苍白的脸颊。
凌主祭于是宽心了。阳光即将落幕,槛窗半掩着,残阳从菱花隔扇中透射进来,凌王的半侧脸颊被扑上了一层浓重的暗金色。乔杉夜看着这种苍郁的颜色,觉得这种金色很适合做一副画的背景,画面上只有一个骑着瘦马的背影,马蹄声越飘越远,最后消失在画面的尽头。她想用那种金色暖一暖自己冰凉的指尖,却又觉得那种颜色仿佛水面上的虚影,一触即碎……
“夜,你会离开吗?”凌王凝视着她的红眼睛,忽而问道。
“去哪里呢?”
“很远的地方。”
“怎么会呢?”主祭勉强露出一计笑容。她有些不敢直视凌王的眼睛,她觉得好多话其实就含在唇齿之间,只是凌王一时问不出口。
“其实想出去看看也没关系。”凌王望向窗外,仿佛思绪飘向了很远的远方,他幽幽地说道,“但是记得最终要回来……”
半年后,依旧是玄门殿。
“穆国封禅是扬我国威的壮举,凌王陛下既然有此决心,老臣不知众卿何故抱有异议?”百官之中,似乎只有宫国太保随和仗义执言。虽然随和人不如其名,这位帝师平日里对凌王苛刻又严厉,但此时此刻唯有他勇于力排众议,支持凌王的提议。
终于,无甚底气的,大宗伯环顾四周,简单地附和了一句,“臣附议!”
凌王微微叹了口气,似有若无地点点头,以示对两人的感激。
凌王最初还想当然地以为,穆国封禅虽然会受到百官一定程度地阻挠,但也不至于长久悬而不绝。谁知此事一经提出,便是一片哗然之音。众卿纷纷上表,什么“迁延日久,恐有不虞”,什么“劳民伤财,国运堪忧”……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一个个慷慨陈词,以至于凌王觉得那些呈递上来的缣帛捧在手中湿漉漉的,拧一下就会有大把大把的鼻涕眼泪掉落下来。
众卿非议封禅,凌主祭思量一番其实也不难理解。封禅之行长则年余短则数月,随行官员数百,用度不可计数,消耗国帑无数,以上诸多取之于民却无法用之于民,必然增添民负,此为其一。
再者宫抚一战时昙花一现的戮力同心,多少是因为官吏畏惧自己的仙位会随着君王的殂谢而被褫革,忘却了衰老为何物的满朝文武不希望看到空空如也的王座,就像不希望终有一天看到宝鉴中自己的第一根白发。而今的宫国,西无抚国侵凌之险,东无白国犯境之忧。百官自从昏聩的佑王时代起便染上了各自为政的恶习,乱世稍敛,治世则愈发嚣张。封禅相当于一次对朝野的整肃,宫国公卿数十载以来散漫成习,自然不习惯也不愿意再服从管治,尤其是一个在他们看来没有“天命”的黄口小儿的管教。
于依旧在冻馁中挣扎黎庶而言,他们企望一位泽陂天下的贤主。而对于饱食终日的公卿,他们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坐在王座上的人。
比如那个此刻正端坐在高高在上的王座上,不自觉将自己的嘴唇咬得紫青的人。
朝堂上出现短暂的凝滞,只有百官在悄悄交换眼光,往来不绝的目光在百官之中犹如飞梭,凌王觉得空气中仿佛织出了一张无形的大网。
终于,宫国大司徒出列献言,“复国一战耗力伤财,臣以为陛下应当先休养生息,以生聚教训为业。”
凌王道,“封禅之前,我想宫国有必要借道白国向贞王表达感谢。所以封禅一行,经过星罗海、辐轮海、翼海,最终抵达穆国国都潮衔,若赶不上明年夏季的辐风,则还要再延宕一年。”
夏官长随即出列,“臣得知两年前合辙山北麓坍塌,泊州一带依旧有百姓流离失所,因此不如等国内局势全面稳定下来后再议此事不迟。”
“多难兴邦,偌大一个国家,怎可能全面稳定?天朝穆国尚有戴王横死,贞王白国尚有风氏叛乱,如不封禅扬威,何以希求光风霁月?”
冬官长杨览胜反诘,“若是邻国趁钧座空悬,犯我国境如何?”
凌王不悦,“正是怀国与白国纷纷来使,敦促我早日封禅,目前怀国、白国皆于我国交好,抚国已经倾覆。冬官长,宫国还有第四个邻国吗?”
少傅出列,道,“据悉古之封禅不但有嘉禾生出,凤凰来仪,更有不求自至的十五种吉祥之物出现,如今未见任何祥瑞之象,庭前也未结瑞草葳蕤,故而不宜封禅。”
“古语有言:三年不为礼,礼必废;三年不为乐,乐必坏。封禅是势在必行的事,众卿难道希望我国礼崩乐坏,沦为天下笑柄?”凌王诘问。
百官面面相觑,一时间无言以对,只有弁上镶嵌的珠玉随着交头接耳而乱闪。凌王看在眼中,心中的愤懑难以纾解,他正在心下考虑,要不要宣明敕令之后即刻起身离开,以便将这场不合拍的唱和终止于戛然。却终究是迟了一步,只见左丞相芦客台终于出列献言,将凌王唇齿间的话语遏了回去。宫国左丞相道,“臣听闻‘臣得其所欲于君,君得其所求于臣’,既然众卿之见不谋而合,老臣恳请陛下,以国计为重,民生为本。”
没有留给凌王置喙的余地,随着左丞相倡首,百官们一齐伏地山呼,“臣附议!”
凌王放眼望去,他看不到此刻百官脸上的神情,只有白鹿皮弁上的珠玉依旧璀璨夺目。他不觉想起了不久之前长良城下的剑影刀光,可就是长良城外视死如归的最后一战,也未见这般声势浩大。当时只是大地在战栗,此时就连殿外的国鼎“阳天”都在声浪中发颤。凌王觉得自己被这海浪一般的呼声高高地抛向天际,又狠狠地摔回了地面,若不是腰间大带束得那么紧,紧得他不得不僵挺住腰杆,凌王几乎要颓然跌坐在宝座之上。凌王还想再做一次无谓的挣扎一下,他的主祭在身后小声说道,“罢了。”凌王心有不甘,询问一般看了看面色惨白的主祭,乔杉夜只是无奈地摇摇头。
“好!”凌王用干涩而板滞的声音说道,“退朝!”随即他拂袖而起,头也不回地疾步走出大殿。身后响起山呼万岁之声,如狂潮一般压来,几乎要将他从背后扑倒。在这一片高呼声中,凌王低声骂道,“一群混账!”就如同海面上微不足道的鸥鸣,被咆哮的潮声顷刻间淹没了……
涟流宫中的曲桥蜿蜒回环,勾连了水上宫殿的前朝后寝、三朝五门。凌主祭紧随着凌王的背影,觉得曲桥下腾起的水湿之气都压制不住凌王身上的怒火。
“陛下。”她叫他。
凌王未理睬。
“陛下!”
凌王头也不回。
乔杉夜知道这不是自己乱发脾气的时候,可是一种无名之火倏地便从肝胆边腾起来,其势之盛连她自己都被惊骇到了。凌主祭急忙深吸一口气,将那团恶火压制下去。已经近两年了,她有时候觉得胸次中的喜怒哀乐不属于自己,而是源自于另一个人。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面对凌王时忽生出莫名的敌意。
“觉苒仇视着凌王吗?”乔杉夜不禁这样想着,却不敢深究这个问题。
凌王与主祭还未回到涟流宫燕朝,便听到一个气喘连连的声音在背后呼唤他们,是左丞相芦客台,一路小跑从背后追上来,“陛下,主祭,留,留步……”
“芦大人心系国事,下了朝还不赶紧回家,如此恪尽职守,难怪能成为百官楷模。”凌王讥讽着,兀自疾行不止。
“臣,臣,恳请陛下宽宥,方才在,大殿之上,臣是不得不那么讲……”
“哦,这样……”凌王难掩不悦。
“封禅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壮举,理应得到举国上下支持,只是百官目光如豆,臣身为丞相,也是责无旁贷!”言罢,宫国左丞相铿然一声跪在地上,“请陛下降罪!”
凌王一唏,“左丞相深谙审时度势之道,何罪之有?”凌王心中虽有不满,却也不好弃芦客台于不顾,三个人便停在一处视野开阔的水边楼廊。凌王又道,“有什么事左丞相尽可直言。丞相之位,原本就是夹在君王和百官之间左右为难,您的苦心,我不敢不体谅。”
对于凌王的讥讽,芦客台未动声色,只是说道,“臣是觉得,封禅一事,其实还有转圜的余地。”
凌主祭心想:左丞相倒是会骑墙,百官面前一辞,陛下面前又是一辞,与其说左右为难,不如说左右逢源,任谁也不得罪。随即转念一想:唯今的宫国需要这样善于和泥的人才。凌主祭悦色和颜,说道,“芦大人心思活络,莫不是想出什么周全的好主意?”
芦客台急忙应承,“臣想为陛下和主祭献上一宝,必定助陛下封禅成功!”
可能凌王已经明白主祭是在唱白脸,所以一张冷脸比方才还要硬,逼问芦客台,“左丞相欲献何宝物?与封禅又有什么关联?你方才不是说百官目光短浅是你不堪表率吗?若是此物不能促成封禅,当心我把百官失职之罪都算到你一人头上。”
芦客台忙道,“百官愚钝日久,非一时一人之过,而是积年累月所致,所以需要一年高德勋者对他们陈清利害。所谓归国宝,不若献贤而进士,臣想献给陛下的其实是一个人,一个可以在朝野之中一呼百应之人。”
凌王一奇,问道,“有这等人物?”
“有!”芦客台道,“宫国泽州人士,薄王、佑王两朝首辅,山中丞相。”芦客台停顿了一下,像是抖开包袱那样说出了一字千金的三个字,“向非童!”
听到这个名字,凌王与主祭一时间皆诧然。“向非童”这三字已经沉寂三十年有余,如今在他们这些晚辈听来,仿佛是听到了玉之振金之声。古今第一贤臣是天枢王朝的晋少傅,然而于宫国人来讲,向非童的令名其实更在那个神话人物之上。
芦客台趁热打铁,说道,“向非童是宫国薄王夏镜明时期的右丞相,出仕丞相之时年仅十六岁,其智其谋,辅佐薄王开创七百年不朽王朝。薄王驾鹤之后,向非童便匿迹于林泉,从此销声匿迹,相传只与梅鹤为侣。之后敬王在位仅仅四年便驾崩,佑王时期,隐居泽州真府的向非童受邀再度出山,而当佑元准携向非童之手步入涟流宫的那一刻,满朝文武不禁失声喟叹,三十余年日月其徂,五百岁有余的向非童竟然还是一副少年的模样,没有人知晓失去了仙位的他是如何永葆青春,但是‘童颜人瑞’之名却从此不胫而走。后因为含莎之故,佑王对国内明人采取酷政,向非童屡次谏言却都如泥牛入海。向非童怜悯明族百姓,痛心疾首,在一怒之下弃官,再一次仙踪难觅。而失去弼臣的宫国佑王因其倒行逆施,不久便遭到神祇遗弃,身体每况愈下,不久之后郁郁而终。据说他病入膏肓之时还时常提及向非童,恨当初不听劝诫,痛呼悔矣!”
凌主祭道,“有传言向前辈再度息肩后隐匿于息烽山以北的沐州。沐州多丘陵,为此前辈又多了一个徽号——山中丞相。不过这仅仅是传言而已,向前辈羚羊挂角,仙居何处一直成谜。”
凌王也是将信将疑,“莫非左丞相知道向前辈下落?”
芦客台点点头,言之凿凿地回答,“的确知晓。”
凌王环顾四下,随即敛声说道,“左丞相随我来……”
未辛殿南书房,攒顶水阁四面环水,漏窗粉墙。书架上没有陈放任何清玩之物,只有瓷瓿中放置干燥的灯芯草,为插架万轴吸附走潮湿的水汽。一帘蓝绢被悬起,遮蔽了渐渐高起的日光,凌王屏退外人,与凌主祭、左丞相凭几而坐。
凌王问道,“左丞相是如何知晓向前辈的行踪?”
芦客台道,“下官于薄王朝末期出仕,至佑王朝时忝居左丞相之位。在朝,向大人是下官的前辈恩师,在野,下官与非童其实是莫逆之交,所以向非童弃官之后只将仙踪告知下官一人。”
“没想到左丞相与向前辈私交甚好,之前从不听朝中人提起。”凌主祭颇有些诧异,不想向非童方外仙风,却与圆滑多谋的芦客台相应相求。
芦客台只是笑笑,“是,的确是如此。”
凌王和凌主祭相顾一眼,仅仅一个眼神便交换了彼此心中所想——芦客台举荐向非童,一来,如果向非童促成封禅,芦客台不是首功也功高至伟,他如今已经是两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的宫国左丞相,如此一来更是威风八面。二来,正如凌王方才所言,如今宫国君臣之间依旧不能做到同心同德,丞相之位左右为难,而向非童这棵大树一旦耸立于朝堂,定可以为芦客台分担不少两面来风。
凌王和主祭明明听得见芦客台的算盘声,却都佯作不懂。凌主祭道,“真是太好了,正所谓门内有君子,门外君子至。您与向前辈互为莫逆,真是一对巍巍乎若太山、汤汤乎若流水!”其实她心中是由衷感激芦客台的,因为一旦成功请向非童出山,届时两朝右丞、驰名海内的向非童将官拜何职,定然还是更在左丞相之上的右丞相,若非芦客台真的对向非童高山仰止,他又何必自寻这巍巍高山从此压自己一头?可鉴在芦客台心中,对于宫国有着不逊于向非童的赤诚。
凌王素来不喜欢圆滑世故之人,可是此时此刻,他也颇有些动容。凌王道,“若真能请得向非童大人出山,得他时时鞭策劝谏,我无愧于宫国百姓的夙愿便是实现有望,只可惜我德微言轻又势单力薄。”
芦客台道,“陛下可否恕下官直言?”
凌王道,“那是自然。”
芦客台道,“佑王虽然于‘贤君’二字有愧,却也是莅血践祚的一代君主,当年佑王请非童出山曾经三顾而未果,却依旧不气不馁。所以恕下官斗胆相问,陛下您想请几次?”
凌主祭见势反问,“当年佑王请向非童大人出山之时,芦大人帮佑王一起叩门了吗?”
左丞相佯作羞惭之色,“下官有愧,并没有。”
凌王笑而不语。
芦客台亦笑,笃诚地说道,“请陛下与主祭放心,下官一定竭尽全力。不过非童一向性情桀骜,离群索居这些年,脾性可能又怪异了几分,还请陛下念他年老固执的份上,莫与他计较。”
“向大人德高望重,我等晚辈岂敢有厌弃之心,再者说……”凌王笑道,“再说我连太保的丑脾气都能忍受,还有什么不能忍?”
想起太保随和那横眉立目的样子,芦客台也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待笑声渐止,宫国左丞相规劝道,“不过陛下的习惯一定要更改,君主要自称‘孤王’,尤其是等陛下抵达穆国,人多事杂,切切要谨言慎行。”
凌王心中自是感念,君臣又交谈了一番,待芦客台退下后,方才阴云密布的心情也仿佛拨云见日。然而凌王最庆幸的不是封禅一事柳暗花明,而是她的主祭依旧时时处处体念着自己。凌王用余光观察自己的主祭,方才芦客台在时,她与自己一唱一和,周章不乱,此刻终于独处,却是沉下眼眉,显得郁郁寡欢。他知道自己的主祭近来落落寡合,心情阴晴不定像六月里的雨,便想着稀奇的玩意也许能哄她展颜,他对主祭说道,“听说春官府打磨出一面‘透光鉴’,镜子的背后刻有铭文,用镜子对着阳光,镜背面的文字就能投在墙上。之前只在《溟海玄珠》中读到过,没想到真的有工匠能打磨出。要不要去看看?”
“这么稀罕,不会是渊器吧?”
“怎么了,忌讳渊器吗?”凌王反问。
“嗯?”凌主祭一怔。
“你从前并不介意的,你的蟒兔也是渊器,我记得把它送给你的时候,你很开心。”
“如果是为扩充军备而锻造渊器,我没有理由阻拦您,毕竟每个国家都在那么做,但如果只是玩物,你不觉得太残忍吗?”凌主祭忽然激动起来。
凌王注视着凌主祭的红眼睛,仿佛在解读她的灵魂,许久,凌王缓缓地说道,“我没说是渊器,只是工巧而已,并没有明人的血。”
凌主祭却觉得自己被洞穿了,她的秘密裸露在天光之下!她因为慌张而感到愤怒,又是那种无法言喻的愤怒,从觉苒的心脏中膨胀出来,蔓延向她乔杉夜的四肢百骸,她忍不住厉声质问,“陛下,这样说话很有意思吗?”
“我一直都这样说话,是你变得太敏感。”
“我没有太敏感!”
“你真的已经变了,是你感受不到?还是此刻的你早已经不是原来的你?”
“我不知道您在胡说什么,现在我想回去了!”
“站住!你这是怎么了,回答我!”凌王比主祭更快,在她逃走之前一把抓住了她,他将主祭拉近自己,钳住她的肩膀,想让她抬起头看自己。乔杉夜觉得自己肩膀上的力度很重,她印象中凌王从不曾对她高声说过话。此刻却有怒气向她迎面扑来,方才在朝堂上凌王只是恼了,然而现在他动怒了。
她本应畏惧,却忽然感受到一种发自胸臆的快意,觉苒的心脏在她的胸膛中狂跳起来,就像是在发出无声的嘲笑。
觉苒,不要这样!
她按压着自己的心口,拼命想将那种躁动压制下去。
凌王加持在她肩头的力度蓦地松了,他看见凌主祭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他瞬间便忘记了愤怒,心中只剩下担忧和不安,“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叫太医来?”
“不用!”她不耐烦地说道,她正在和觉苒对抗,根本没有余力理会凌王。
“那你怎么了,告诉我,算我求你!”
“别再问了,求你!
“是我在求你!”凌王摇晃着她的肩膀,贴近她的脸颊询问,却忽然看到乔杉夜眼眸中细碎的一点猩红色。“夜!”凌王下意识地想要再次抓紧她。
已经迟了,她挣开他的束缚,从他臂弯间滑走,像是一尾滑腻的小鱼。凌王看去时,她的背影已经跑出很远,襦裙窸窸窣窣的声响也消失在远方,凌王身边只留有一缕淡淡的残香,他不觉伸出手臂向着她离开的方向,暗香也被碰碎了……
觉苒的情绪退潮之后,她自己的情绪回来了。
乔杉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两年来她有时会望着一个地方发怔,之后看着看着就一个人哭起来。心绪像是被扬了场,心里面那些陈腐的秕谷全被掀了起来,它们全都回潮发酵了,胸膛和鼻腔里满是泛酸的味道。一阵一阵的,她只想要发怒,只想要痛哭。
她咬住自己的嘴唇,她冲出凌王的末辛殿,她在涟流宫的曲廊上飞奔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冲撞了多少位师氏,她害怕下一个瞬间自己会失声嚎啕。
终于回到自己的芾杜宫,乔杉夜冲向后院池塘水泮,她在水中看到自己落魄的倒影,像是只被人遗弃的小犬。“壶嘴,壶嘴……”她向着水面急喊。
涟流宫中的水系经脉相通,整个宫国的水系脉络相连。少顷之后,循着蜿蜒曲折的河道,她远远看到了一个黄色的小点,黄色的影子越扩越大,终于,泽精“壶嘴”驾着它的黄色小车驱驰而来。
“凌儿,你找壶嘴什么事?”壶嘴说话的声音“嘎嘎巴巴”的,会让人想起年久不曾上油的门钹。壶嘴是一只“庆忌”,也就是一种小矮人,只有凌主祭一掌来高。它身着黄衣头顶黄帽,驾驭的黄色輶车可日驰千里。
原先在泊州华浓潭之时,年幼的主祭与寒灯曾经从一只文鳐的口中救了它的性命。呼唤泽精的名字是可以使之报信的,为了答谢夜与寒灯,壶嘴便将自己的名字告知给他们。
“壶嘴!”——得知这个搞怪的名字后,夜与寒灯相顾大笑。壶嘴为此特别高兴,它以为这是因为夜和寒灯特别喜欢它,于是壶嘴也特别喜欢他们,尤其是夜,可能是因为主祭和它一样,有着某些难以理喻的潜质。
乔杉夜问它,“壶嘴,我想你帮我找一个人,带一句话给他,可以吗?”
壶嘴跳下它的小车,摘下黄帽向主祭施了个礼,“凌儿和寒灯要壶嘴做的事,壶嘴无不愿意!凌儿要壶嘴对他说什么?”
乔杉夜本想让壶嘴去告诉觉苒,这颗心脏是一个疯子,时而带给她死亡一般的绝望,时而又像渴望重生一样癫狂。可是犹豫片刻,乔杉夜终是放弃了。“若是告诉他,他大概会来宫国看我吧?”乔杉夜心中暗想,“免不了见到陛下,那时他们之间恐怕会是一场恶斗……”
她有些为自己的冲动而后悔,她有一点想要壶嘴离开。其实她知道即使自己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壶嘴也不会为之生气,可是一想到壶嘴离开的背影,乔杉夜觉得那种酸涩的味道似乎又回来了……
她犹豫不决。
壶嘴不解人间冷暖,只是抽一抽细长的大鼻子,催促道,“凌儿要壶嘴找谁?”
“不!不必传话了。壶嘴只要顺着驼铃河到抚国录康去,去看看一个……一群人他们过得好不好。你千万不要打搅他们,更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只要看一看他们就好了,你明白吗?”
“我懂了!”壶嘴愉快地说着,即刻跳上它的小黄车,“壶嘴这就出发,告诉壶嘴他们叫什么名字?”
“晌,舍式,濂川,招摇……”凌主祭咬着自己手指的骨节,对着水面迟疑了许久许久,“……神子觉苒。”她终于用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说道。
“旱江”原名为“悍江”,后因洪涝成灾,两岸百姓希求安澜而异名“旱江”。旱江起息烽山,出瀛洲,经澄州习辛,于荆棘口与澄州发源的藻川汇合,终在浣州尝孰注入忘程海。乃宫国两大水系之一,与西方泊州忆水如双绶之丝绦,组佩之玉琚,沟通南北,呼应东西。
然而宫国历史上的旱江之水,远非今日之驯顺。
薄宫二百五十六年(天枢11473年),薄王右丞相向非童出仕。次年夏,旱江之水暴涨,于荆棘口以南三百里处决堤,恣肆的河水泛滥到浣州州都过雁以东璧风郡,良田村落皆被淹没,之后,洪峰直迫州都过雁。
浣州侯惊惧不已,亲自率领浣州贞氏吏民,将白马、锦缎、谷米投于江中,祈求神祇宽恕,无果;浣侯又亲捧玉圭、玉璧向神祇献祭,无果;浣侯只得以童女三百、童男三百献于江中,夙夜祷祝,半旬之内青丝皆白,依旧无果……
不得已之下,薄王、薄主祭与右丞相驻跸江畔,以身躯填堤岸,搭建草棚居于江左。洪峰即来,群臣吏民无不惊惧,唯有三人伫立于江头,岿然不动,恶浪翻涌,水波漫至三人脚边即止。之后,洪水退去,薄宫二百五十六年水患遂止,百姓为之喟叹。
同年秋,薄王询问右丞相治理水患之法。向非童陈述利弊,对答如流,薄王赞,赏赐文献、钱帛、工匠不可胜数,命修缮旱江堤坝,疏浚河道。
右丞相推敲地舆文稿,斟酌水文山势,遣调工匠十余万人,凿山开渠,于交通要冲、山川形胜处修建堤防与土堰,将淤塞处疏浚清畅,每隔十里设置水门一道,使江水得以交互回流,以调节水量。越三年,旱江渠成。薄王与主祭亲往巡查,拔擢沿江各郡官吏,旱江水患遂除。
如今薄王朝虽已倾覆,薄王与右丞相之建树却长长久久荫蔽后世……
浣州尝孰位于旱江入海口,是薄王夏镜明的故乡。当年薄王与薄主祭乘隆仪宝船而驰骋内海,历时十三年绘制的航海地图就以“尝孰”命名,取名《尝孰海潮图》。现此书已流传四方,被奉为扛鼎之作,与早年宫国天官长杰桀(8857~8923)所著《海世图志》齐名。
陬月的尝孰春光旖旎,庸懒的海风从忘程海姗姗而至,让本来就春困之人更是多了几分倦意。这样明媚而温煦的韶光,阴影找不到任何地方落脚,即使渔家想多晒几日网,恐怕也不为过。
凌宫十六年(天枢12084年)陬月中,凌王余与侬、凌主祭乔杉夜、宫国左丞相芦客台第三次登上尝孰梁父岭。
尝孰地处旱江入海口,江水长久冲刷而形成平原。梁父岭位于尝孰梁父城城外,山高不足千尺,却几乎是尝孰境内唯一一座丘陵,不过因为山道崎岖,山间多虫豸杂草,故而鲜有游人来此观光燕游,梁父岭也就逐渐成为一座人迹罕至的野山。
清晨时分,天空中飘起了霏微细雨。凌王、凌主祭、左丞相饮过避虫驱邪的雄黄药酒,佩戴上茱萸香囊。用桃木木杖叩击着湿软的地面,摸索着向着梁父岭攀登。
之前的两次,虽然有芦客台的书信先至,向非童却将空门留给兴致满满的三人,结果三人只好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这一次芦客台未递名刺,三人出其不意,只希望向非童再神通也没有先知的本领。
“当年佑王是怎么找到他的?”渐渐行至半山腰处,凌王问芦客台。他张开了自己的“界”,将跟随其后的主祭和左丞相也一同保护起来。
芦客台登仙时已经年老体衰,又加之平时里养尊处优,此刻已经是气喘连连,不过精神却很振奋,他说道,“其实佑王并没有找到他,是非童最后来找佑王的。佑王曾在全国找寻向非童三次,最后一次佑王甚至找到了泽州,佑王在泽州一带历时半载还是寻不到他,就当众发誓如果找不到向非童就再也不离开州都真府。国不可一日无君,非童怜悯宫国百姓,无奈之下,只好向佑王请降了。”
凌王笑道,“佑王还挺孩子气的。”
“佑王比非童年轻太多了,虽然莅血登基之时已经年近耳顺,不过在非童看来,也还是个不通世事的小毛子。老年人嘛,对小孩子终是宠溺的。”
“‘小毛子’?”凌主祭说道,“这个称呼倒是蛮别致的。”
芦客台叹息一声,用衣袖拭了拭额角的汗珠,似乎有些尴尬,“这个,主祭日后会理解的,也会慢慢习惯的……”
凌主祭未解左丞相的含义,只是倾谈之间,凌王和主祭已经先一步接近山顶。
山顶的木质尖顶小寮属于“山斋”。古人以为山斋明净却不可太敞,因为明净可爽心神,太敞则费目力。梁父岭上这间山斋占地不足百井,一切景致随地制宜,小巧却不失雅致。
山斋的中庭种植蓂荚,旁边辟出一洼小凫塘,一群又肥又蠢的鸭子正在水中嬉戏。凌王一向以为隐士多好菊与竹、鹤与鹅,没想到还有高士偏好蓂荚与野鸭。蓂荚还可理解,山中久居不知甲子,蓂荚以十五日为周期开落,可充黄历之用。至于鸭子……凌王暗自觉得好笑。
喜欢蓂荚与鸭子的童颜老人似乎真的有先知的本事,因为小院的门口,有一个衣着短褐的童仆正袖手倚着柴扉,明显恭候他们多时。
这一次不再是人去馆空,凌王多少欣喜,他上前恭敬地问道,“小童子,请问向前辈在馆中吗?”
“不在!”那童仆也未还礼,只是淡漠地回答。
“可是外出拜客?”凌王不无遗憾,“那么请问向前辈何日回来?”
“这个可说不好,有可能是再也不会来了。”
凌王与主祭相顾一眼,忙又问道,“那么,童子知道前辈的去向吗?”
童仆狡黠地笑笑,翻了翻眼睛,示意被凌王与主祭甩在身后的宫国左丞相,“问他。”
芦客台才爬上山顶,见到童仆,未及将气息喘匀便急于大笑,结果呛咳起来。他的衣衫被雨脚打潮,又因逆咳而涨红了面颊,平日威风八面的宫国左丞相,此时一副狼狈模样,可是即便如此,溢于言表的兴奋却在他身上饱满地膨胀。
“童子所言句句不假!向非童不在馆中,因为他正在馆外;向非童不会再回来尝孰,因为他愿意同陛下共往国都长良,芦客台理解的不错吧?”宫国左丞相终于挺直了腰板,对那个童仆扮相的少年说道,“非童,君臣之礼莫敢忘!”
柴扉旁的童仆对着一脸诧异的凌王与主祭狡黠地笑笑,跪在凌王身前稽首行礼。是童子的声音,软糯而澄澈,然而青涩之中却又充满了睿智,“向非童恭祝陛下及主祭万安,有失远迎,望陛下恕罪。”
凌王与主祭惊诧地面面相觑。他们早有听闻向非童十六岁时便出将入相,可是在他们心中,童颜人瑞必然少年老成,举手投足间应是一副遍览世事的沧桑之态。岂料面前的短褐少年却是面带童稚之气,虽然是十六岁登仙,看上去却如同十三四岁的童子般纯稚青涩,尤其是那双宝蓝色的眼眸,赤子一般明澈无邪。
凌王惊叹,“您,就是向非童前辈?”
“正是在下。”童仆不卑不亢地颔首示意。
凌王忙上前一步,将长跪在地上的向非童搀扶起,问道,“晚辈不解,先前左丞相两次书信先致,向前辈却闭门谢客,今日又为何亲自相迎?”
向非童笑道,“凌王陛下年少有为,贺抚一战之后,向非童更是感佩不已。陛下既不弃向非童年老蒙冒,在下又岂敢贪享曳尾之乐?只是对于某些人出卖朋友的行径,恕在下实在是不敢恭维!”
凌王回首看他的左丞相,芦客台摊摊手,佯作一脸无辜之态。
“向非童身边再无长物,只带两袖管清风即刻随陛下下山。只是在此之前,可否先让老朽奚落那个背信弃义的小毛子一番?”向非童问道。
凌王再看他的左丞相时,芦客台已经整衣敛容,明显是在等候凌王的允许。凌王自然不好阻拦。
“可惜了今日这么好的雨水。”向非童仰起头看着阴晦的天色,低声自言自语,“老朽在庭中洒了米汤,只等雨润苔生,绿缛可爱,这一走怕也看不到了。”他推开攀附着萆荔与茉莉枝条的柴门,引芦客台进入,“进来的时候小心些,石板上撒有桂屑,是用来芟除蔓生的杂草的。”
“是小心不要踩到桂屑吗?”芦客台问,蹑手蹑脚地跟在向非童身后。
“是杂草也不许踩!”向非童没好气地说。
凌王以为芦客台与向非童一对冤家暌违多年,必是有万语千言急于倾谈。其实向非童弃凌王于庐外已是失礼,只是凌王终于请得向非童出山,心中甚喜,想来久居深山的宿老必然有些倨傲的脾性,便不想拘泥于繁文缛节。
凌王将主祭拉到水塘边,那些肥笨的鸭子便争抢着凫水过来,扑扇着翅膀咬他们的手指。乔杉夜的肩膀贴着他的手臂,那么近,凌王可以闻到她衣衫上的白莲熏香。他一直很想追问她那一日末辛殿中的事,可是每一次等到主祭独处之时,她不是向着墙角发怔,便是咬着自己的衣袖发愣。凌王一叫她的名字,乔杉夜便仿佛刚刚从噩梦中惊醒,然后她惊惧地看着凌王,眼睛中有时是迷惘,有时是悲伤,还有时是莫大的委屈。凌王便有了一种想扑上去抱住她,任由她在自己怀中痛哭的冲动。
凌王觉得乔杉夜的胸膛中全是冰冷的泪水,他甚至觉得那些泪水可能一生也释放不完。可是她的眼神一直是抗拒的,她那样定定地看着自己,不含温度的眼神慢慢地推过来,凌王便知道即便自己问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其实凌王又如何发问呢?一旦启齿,他觉得有太多的话将一泻千里,他将穷追不舍地问下去,之后必然是两个人不欢而散。难道他还能最终一气之下弃她于不顾吗?毕竟他是君王,她是主祭,被那么多双眼睛瞩目着,即使神离他们也要佯作貌合。
凌王一直以为君王与主祭是最契合的组合,如今却忽然发觉这一重关系其实也是一道无形的藩篱。他觉得就连君王与王后都可以琴瑟不和,可是君王与主祭甚至连拌一句嘴的权利都没被赋予。可是分明有太多小小不言的矛盾其实是可以用几句吵嘴彻底解决的。他忽然间觉得好困惑,为什么君王会有主祭?他忽然间觉得好恨,为什么自己恰恰是个被命运之神一再“垂青”的君王?凌王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怒气阻塞在心口,就快要爆炸了。莅血以来的第一次,他想和他身边的这个人大吵一架。
池塘中那些鸭子悠闲地“嘎嘎”叫着,一种事不关己的闲散。
野鸭子没有鸾凤的高贵,没有白鹤的闲逸,却也有一种颟顸之态,可爱至极。凌王注视着他的主祭,女孩跪在水洼旁,笑着摩挲着那些鸭子脖颈间莹绿色的羽毛,凌王忽然觉得她就像是一只娇憨的鸭子。凌王觉得他已经太久没有见过自己的主祭展颜了,他看着她心无城府地玩闹着,一颗冷硬的心蓦地就软了。
已经到了唇齿间的话,再一次被生生吞咽了下去……
木寮中,向非童愤然坐在木凳上,不去看待立在一旁的芦客台,他怒声道,“你是越发放肆了,我向非童倒真是不妄活,终于得见你这般出卖朋友的!”
“芦某人难道伤天害理了?只不过是把你的居所一不小心告诉凌王而已,再者向大人不是也当下即表示愿为凌王效命吗?晚辈这是成人之美,善莫大焉。”
“少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知道我不是指这个!”向非童拍案。
芦客台继续佯作困惑,笑吟吟地反问,“那还请向大人示下,您究竟指什么?”
“你!”向非童面有怒色,“多年不见,芦大人是愈发忠君爱国了!你分明是用想我向非童做那小毛子的酒望子,好打着我的旗号完成他想做却还不能做的事!”
芦客台不否认,涎着脸笑道,“到底是老师您明察秋毫!”
向非童嘲讽道,“‘望子’?哼!没想到向非童还有这等本事!”
“老师威名在外,我芦客台倒是想当那‘望子’,只怕是招揽不到酒客。”
“哼!你就那么想帮助那个小毛子坐稳帝祚?”
芦客台不觉叹息起来,“非童,你也看到了,他是位好君主,却是位没有‘天命’的君主,为了宫国的未来,有些事不容许我想与不想……”
“我就知道,不然你也不至于把我挂出去!”向非童气恼地鼓着腮。
芦客台袖着手,圆滑地笑着,“向大人不是也默许了吗?您是我们所有人的前辈导师,是饮水者不能忘怀的挖井人。如今后人干渴,前人总没有割断井绳的道理。”
“我还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你以为我是为了那个黄口小毛子?没有‘天命’,他是不是真正的宫王还要后说!”
“非童……”芦客台看着他身高不足五尺的老朋友,面有忧色。他思虑了片刻,又迟疑了片刻,终于说住了那句多年来掩抑在心底,一直不曾对向非童提及的话,“别再沉湎于回忆了,薄王夏镜明的时代已经结束了,衍衍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向非童蓦地怒了,他拍案而起,怒指着比他高出许多的芦客台,“你怎么好这么说!”芦客台早已料到向非童会有如此反应,可是向非童蓦地拍案的那一刻,他还是被扑面而来的威严震得后退了一步。向非童的头顶仅仅可以触及自己的下颌,可是芦客台却觉得少年的声音犹如从天际直压下来,就像是一场冰雹拍击在自己身上。
就连庐外的凌王与主祭都听到了两人争执的声音。
“似乎是意见不合了,怎么办才好?”主祭问道。
“就佯作没听见吧。”
“啊?”
“向非童前辈与左丞相应该算是知音吧,可是即便能听得懂弦上音,也不一定能听得懂弦外音。所以即便是知音,争吵其实也是难免的,不过既然能称其为知音,就是等架吵完了,矛盾也就冰消了。”凌王缓慢站起,凝望着木寮的方向,用衣摆拭干手指上的水珠,他喃喃低语,“真的,有时候能大吵一架其实挺好……”
木寮内,芦客台面不改色,“是我一语中的了吗?你曾是佑王的右丞相,你即将成为凌王的右丞相,然而在向非童心中,你永远只是薄王一人的臣子。你心中的宫国主祭不叫元采,不叫乔杉夜,你心中永远只有夏衍衍一人。不论你曾经对她是何种感情,但是在薄主祭作古的一百多年后,你依旧无法将她忘怀,非童,难道不是吗?”
“我不允许你诋毁她!”向非童怒斥。
“我没有诋毁谁,也没有任何折辱先贤之意!薄王与薄主祭的功绩后世永怀!但是非童,斯人已逝,存者无力回天!所以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宫国的千万百姓,就活在时下吧!为凌王,更是为宫国……”
“不!你不懂!你不会懂的!”向非童懊丧地摇着头,“只要向非童还在世,镜明与衍衍就还未背世!他们未经的事业,向非童定会替他们完成!他们未报之仇,我必会让穆国人偿还!他们衔怨而亡,终有一日向非童会让匿藏的真相昭然于天下……”他喃喃低语,“我之所以会再度出山,不仅仅是为了那个没有‘天命’的王,其实更是为了……你不懂,你们终究不会懂!”
“我想我懂!”芦客台看着他陷入苦恼中的朋友,说道,“非童,虽然我不能完全了解你的组织想做些什么,也不知道你们究竟隐瞒着什么秘密。但是神子已经重生,即使没有凌王之邀,你们那一群狐狸也不可能再袖手旁观……”
“你!”向非童惊诧地圆睁双目,“你知道的太多了!”
“我知道的并不多,拒绝你和天官长的邀请后,我已经将可以忘却的全部遗忘了。但我很好奇,自己的老朋友这些年来以隐居为名避开穆国人的耳目,他究竟在做些什么?于是我利用职务之便查看了今年各州郡乡试的榜单。”
“你!”向非童咬牙切齿。
芦客台不为所动,说道,“你的组织早已经展开行动了,甚至早于宫国复国之前。而芦客台今日所做的,不过是找一个能说服所有人的理由,把您从幕后请到台前。”
“你真的知道得太多了!”
“不多,真的不多。”芦客台老辣地笑笑,“只是恰巧得知了一件事——澄州解元名为孔涵,而孔三公子参加科举的保荐人,正是天官长大人。”
同年如月,涟流宫。
“简直不可思议!”末辛殿南书房,凌主祭忍不住喟叹,“向大人就那样振臂一呼,百官闻之无不附议,困扰咱们两年有余的封禅难题就这样被解决了。终于可以动身去穆国,想想就令人兴奋!”
凌王一唏,他没有放下百官赞颂封禅壮举的贺辞,从卷宗的上沿看他的主祭,揶揄,“是心急去看洛紫予吧?”
“陛下难道不期待吗?”凌主祭笑着回敬他,“陛下也不用太向往,穆国有若水之滨单骑破万的左丞相洛紫予,而如今我们有一呼百应的右丞相向非童。”
“其实想想右丞相入城时万人空巷的模样,一呼百应也不难理解。”凌王道,“还以为你会去藜照宬找风振鹭玩呢,没想到来我这里。”
“也不是经常去,风掾史是陛下认可的莲花令,凡事以深藏为妙,不好让外人以为我们之间太熟络。”
凌王觉得主祭一直用眼睛捕捉自己的目光,一种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问道,“怎么了?觉得你有话要讲。”
“的确有一个问题,我有点想不明白。”
“哦?说来听听。”
“我曾经听人说‘十羊九牧,其令难行;一国三公,适从何在?’陛下绝非心胸褊狭之人,然而较之薄王与薄主祭七百年基业的人心所向,陛下毕竟资历太薄,功德太浅。向非童一呼百应功高盖主,倘若真得包藏有二心,届时谁人为宫国之主?”
凌王没有回答,却是忽然丢开手中卷宗,在座椅上挺直了腰杆。
凌主祭在凌王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窘迫,却不动声色,问道,“这个问题太难了,陛下要思考很久吗?”
“我还是不够坦荡……”凌王叹息着说。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凌主祭佯作不解。
“之前对于叶典午就是不住地试探怀疑,现在对待向非童大人又不免……”凌王起身,走上前直视着乔杉夜的红眼睛。
总是如此,主祭将他心中每一寸心思,也安静地收藏在自己心底,于是每一次凝视乔杉夜的眼睛,他觉得简直就像是在照镜子,泉水一般明澈的眼眸深处,他仿佛可以找到自己一切喜怒哀乐的倒影。
“陛下在说些什么呢?”主祭眨眨眼,依旧一脸茫然。
“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不想我太难堪?”他凝视着她的红眼睛。之前还想和她大吵一架,他忽然好懊悔自己为何会抱有这样荒诞的想法。
主祭说道,“政事我想不懂,我只知道幸好陛下对叶典午洞烛其奸,要不然……”她猛然想起觉苒为自己换心脏一事,话锋急转,“还有我一直以为,王者若不能绸缪于未雨也就愧为人牧了。”
“你当真这样以为?”
主祭颔首,“向大人年高德劭,功高盖主祸必降之的道理我认为他不可能不知晓。只是我听闻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但是木朽于林呢?恐怕是林必摧之!如今的你我资历浅薄,所以在未及参天之前,向大人的作为,其实只是想用自己的树冠为主上遮风避雨。即使有朝一日主上终成一枝独秀,也请您切记,独木难支!古人言相忍为国,臣子之间如此,君臣之间又何尝不是?我认为真正令人心忧的不是圭角毕露而是藏锋露拙,正因为如此,愈是言辞激烈便愈加证明向大人是耿介之士。你我终究不比薄王与薄主祭,但不宾服并不代表不忠诚,陛下是宫国主,向大人是宫国臣,但君与臣其实都是宫国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肩负使命相异,效国之心却别无二致。所以我其实是想恭贺主上,得骨鲠之臣相佐,吾邦不世之业有望。”口若悬河倾泻而出,似一斛珍珠散落在玉盘。言罢她俯身在凌王衣摆下,行了稽首大礼。
凌王听她滔滔不绝地讲完这些许长篇大论,觉得似是他的主祭高屋建瓴,清冽之水灌顶而来,冲得他一身清凉。
“那么我先回去看书了。”凌王还未回过神,凌主祭便起身施礼,急于辞别。
“等等,夜。”凌王握紧她的衣袖,“我觉得你今日好奇怪!”
“那就奇怪喽。”她将自己从凌王的手中拔了出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乔杉夜走出凌王的末辛殿,便与迎面而来的向非童不期而遇。向非童今日一身纤尘不染的黑色官服,腰系象征丞相身份的纯紫色绶带。人靠衣装不假,退去了短褐麻衣,紫绶金印的向非童终于有了涉世七百余年,三朝为相者的持重与傲然。
“咦?”主祭看上去挺惊诧,“是右丞相大人呀!”
向非童施礼,说道,“主上召臣下前来商议封禅航路之事。”
“哦,原来是这样,那不耽误向大人了!”主祭言罢,轻快地跑开了。
向非童看着女孩离开的背影,在心中暗笑,“若是我向非童并无罔上之心,如此一来不但会感激陛下与主祭知遇,也会收敛自身的锋芒;若我当真有窃国之意,这番言辞也足可起到警示震慑作用,使我不敢有妄举!自作聪明的小丫头,原来矫凌王之诏将我骗来,就是计算准了时间,说一马车的话让我‘无意’中听到。”
通报之后,向非童被侍者引入书房。
“是右丞相大人,没想到您来。”凌王起身相迎,觉得今日惊喜不断。
向非童却在心中爆笑,“乖囡儿,到底是太年轻!矫诏把我诓来,却忘记了与凌王事先串通好。罢了罢了,老爷爷就不拆穿你了!”他艰难地收敛了一下不自然的神情,施礼,“臣下其实是特来恭喜陛下的。苍天暂时没有给您‘天命’,却给了您有一位出色的主祭!”
“我的主祭?”凌王不解,不知道向非童何故突然言及他的主祭。
“是的!”向非童由衷说道,“敏锐,机智,最为重要的是,对您忠诚!”
“主祭都是忠于国家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不!陛下的主祭不同,她不仅仅是忠于陛下您,而是处处体贴您。她很出色,她不但是勾通神志与人志枢机,假以时日,她必然成为一位出色的王佐。”
听向非童这样讲,凌王不禁笑起来,“有时候觉得她只是个傻丫头而已。”
“啊?”向非童诧异地仰视凌王,怔了片刻,语重心长地讽刺他,“尊贵的凌王陛下,您的主祭只有在您面前才像个傻丫头,或者说只有在您面前,才假装自己是个傻丫头。陛下,您似乎不是头脑真的不灵光,臣下以为您应该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凌王眉峰一挑,似乎已经洞悉,又似乎全然不解,忙不迭问道,“向大人,你道这意味着什么?”
向非童蕴藉地笑笑,一语带过,“意味着您是她高高在上的王,除此之外还能意味着什么?不过觉得主祭近来心事重重的样子,陛下不是和主祭吵架了吧?”
“怎么会?”
“老人家毕竟是过来人,看问题总是要通透些的,又何必对老臣隐瞒呢?”
“真的没有。对了,那一日见到山斋的水洼中有好多鸭子,是右丞相的雅好吗?”
“养鸭子算什么雅好?王顾左右而言他。”向非童苦笑着摇摇头,随即一语道破,“真实情况是其实很想吵,却碍于朝臣的言论而不敢吵,臣下所言是不是?”
年轻的君王怔了怔,面对老人怜恤的目光,终于显露了苦恼的神色,他低声问道,“向大人,其实我一直很费解,主祭究竟是君王的什么人?”
“臣。”向非童不假思索。
“除此之外呢?”
“陛下还希望是什么?”
“原来只是这样……”面对睿智的老人,凌王不想也不克有任何保留,他的声音中满满的全是遗憾。
向非童轻声笑起来,“你还想娶她不成?”
“没,没。”凌王慌忙摆手,“古往今来也没有君王娶主祭的。”
“那便是了,你的妻子有可能背叛你,但是你的主祭绝不会背弃你。所以既然如此,陛下还要求她是什么呢?如果真的还有什么要求,那未免太贪婪了!”向非童快人快语,不留情面。
凌王忽然有些感动,他已经很久不曾聆听长辈的劝诫。心中长久以来的疑问,忍不住一齐倾倒出来,“向大人,您是三朝丞相了,也见过不少主祭。那么以前辈之见,主祭们的心智健全吗?”
“这算什么问题?你还真以为她是傻丫头?”
“不,我的意思是说主祭们看上去都是妙龄女孩子,那么她们也和其他女孩子一样,也会有‘春心’什么的吗?”
向非童没有直面回答,沉思了片刻,反是诘问,“陛下以为我们的君权神授制完美吗?”
凌王怔了怔,回答道,“一时也说不好,但我想还是完美的。有人说君王是社稷神在人间的转世,还有人说君王是社稷神所甄选的一国之中可以堪当家国重任之人,反观自己,其实这两点我都不认同。但无论君王是什么,历朝历代的君王几乎都为草野出生,理解民间的疾苦,不像州郡的世袭制,侯门中的孩子从小在尔虞我诈中成长,在那样的家庭中没有父子,没有兄弟,有的只是权力的交替。我想这就是君权神授存在的原因,保证每一位君主在登基之时,还保存着一份本真。”
向非童颔首以示赞许,“不错,虽然平淡了些,但就陛下的年齿而言已经不失深刻。那么请问,主祭在君权神授中充当了何等角色?”
“有人说主祭是半神,因为主祭的眼泪是血,而相传天神的眼泪也是血。”
“不好,还不够深刻。”向非童循循善诱,“陛下还不够宏观,要把眼界放宽,回溯整个历史长河。”
凌王思虑一番,回答,“是权杖!”
“很对,她们就是权杖!”向非童露出欣慰的神色,“主祭是君权神授最好的证明,其实也是君权神授最大的牺牲品。从某些角度来讲,她们并非是人,她们只是物,就像授予将领的黄钺,授予州侯的关防,她们就是地祇授予各国君主的一枚权柄。君权神授对于国家来讲是一件幸事,神祇用最有效的方法避免了权力更替时的板荡,这种荣耀只授予君王而非州侯,如此集中君主的势力,而地方的力量却在权柄鼎革的动荡中被削弱。在八国之间的战乱尚不被允许的年代里,君权神授可以说是神明对人类最大的馈赠。但是不存在粹白的玉璧,也不存在完美的制度,作为‘物’而出生的她们其实就是这种馈赠中最大的牺牲,也就是白璧上那一点瑕疵。”
凌王无言以对,他一时间聆听了老者太多的教诲,他还分辨不清自己领会了哪些,接受了哪些。
“她们其实很可悲,因为真的很少有人会顾念她们的感受。”向非童说道,“陛下的问题恕臣无法回答,臣下只是想奉劝,劝陛下对自己的主祭好些再好些。
“我有在尽可能地顾念她的感受。”
“不假,但与此同时,你难道没有在向她索取吗?”
“索取?”凌王不解。
“她可以全无保留地将生命奉献给您,您如何忍心再贪得无厌地连她的灵魂也一并索要?”
“这个……”
“主祭只是女孩子而已,不要褫夺女孩的梦想,夺走男孩子的梦会逼他们在困境中学会坚强,夺走女孩子的梦只会让她们在绝望中变得疯狂!”
凌王有意分辨,向非童却不容凌王置喙,“去封禅吧,就算是带她出去散散心,去看一看那个白酥花瓣上的雍容国度……天朝,那是太多人魂牵梦萦的地方。”
“的确如此……”凌王的目光追向窗外,“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向非童忽而拱手施礼,“老臣曾追随薄王、薄主祭参与了历时十三年的大航海,事后又参与《尝孰海潮图》一书的编纂,粗通牵星航海之术及各式针路簿,对天文地理、船舶驾驶与修理的知识技能也有涉猎。”
“早听闻右丞相是通才。”凌王笑道。
“您谬赞臣下了。不过针对封禅航路,老臣确已经拟好计划。”
“哦?”凌王面露喜色。
“陛下既然有意借夏季左旋辐风之势,那么不如寤月(三月)末从濒州隆仪祭海后起锚,以隆仪宝船的神速,五日之后可抵达白国凰岛,在枭州州都追安停留二十日,辞谢贞王之后再次启程;之后经辐轮海前往庄国西南滨海城市——留州州都商里——此行需要大致二十日;在商里停留五日之后,历时一旬时间前往慧国南部冼州原港,停留五日;在经由冼州出发,半月之后最终抵达穆国国都潮衔的陪都紫陌。此行迁延日久,事无巨细,老臣愿陪侍陛下及主祭左右。”
“早听闻向大人心思绵密。”大恩不言谢,凌王唯有恭敬地还礼,“那么一切就有劳丞相督办了。”
“陛下是位爱钻牛角的人,作为臣子有必要在背后拉您一下。”向非童笑笑,“若无其他,那么老臣先告退。”
“右丞相这样着急?”
“天色不早了,听说小孩子走夜路不安全。”向非童捏了捏自己童颜的脸颊,哈哈大笑起来。
凌王也忍俊不禁。
向非童的背影在凌王的注目中渐远,行至中庭时却忽然敛步,他向着身后洒脱地挥挥手,“小毛子记性可不好,最后跟你说一遍,君主要称自己为‘孤王’的!”言罢,老人家笑着离开了。
凌王在原地怔了许久,觉得怀中像是抱着两个巨大的蒲包,一个来自他的主祭,一个来自童颜的老者,蒲包中沉甸甸装满了谆谆话语。他慢慢舒了一口气,肩膀松懈下来,怀中的蒲包也仿佛掉落在脚下,凌王似乎听到了铿然两声落地响,这些时日心中的诸多块垒也随之荡然,他觉得身上登时轻松起来。
他看向窗外,天幕中暝色已四下。
宫国右丞相府——玉歇宫位于姬水东南,长良皇城以北。向非童乘含烟舟渡过姬水,再经由星水门出长良宫城。星水门角楼下,他看见一个丰腴的身形正袖手恭候——各国天官府司科研,天官长路含章五十岁左右年纪,眉目清雅高华,身材丰满和润,腰间系白色镶黑绶带,远观如有古贤遗风。认清了昔日同僚,向非童蹙着眉,一声叹息,“一直小心谨慎,就为了躲你,结果还是被截住了。”
路含章未做多言,只是躬下身,恭敬地微笑。
向非童颇无奈,只得上前拍了拍路含章厚实的臂膀,低声道,“人多眼杂,随我到玉歇宫中再叙。”
玉歇宫相传由予王右丞相赵见忱为纪念公主沈玉歇而修建,因此虽是丞相府邸,却以“宫”冠名,为宫国四大建筑榜眼,盛名仅位居泊州华浓潭祏兕之下。玉歇宫又有“长良明珠”之美誉,建筑群缘姬水而建,宫中亭台林立,廊道回环。歇山、硬山、卷棚错落飞檐,山茶、瑞香、夜合千芳竞艳。
“学生听闻艺术的极致是‘虽由人作,宛自天成’,今日再访玉歇,才知先人所述并非虚言。”路含章紧随在向非童身后,穿行于玉歇宫的庭复庭,院复院。宫中明灯已经初悬,洞门每一进都是一次别有洞天,路含章环顾四周,喟叹道,“遥想起赵见忱与玉歇郡主的凄婉传说,再看宫中水榭亭台,竟觉得当年的往事并未飘远。”
“一听就是恭维,天都黑了,看得见人作、天成?”向非童疾行在前,插着手嘟囔,宽大的衣带甩在身后,随着步履而左右摇摆。
“其实除此韶美与秀雅之外,玉歇宫的传奇还在于诡奇与神秘,敬王时期的右丞相尚袤与他的明族妻子含莎殒命于此,他们的女儿也在落草之时便不幸夭折。唉,一代名臣尚袤,扼腕,扼腕!”
“对,冤魂还没散尽呢,活人就又来骚扰了!”
“宫国右丞相之位空悬日久,学生也许久许久不曾步入玉歇,今日得老师不弃,含章铭感五内。”
“不敢!仓卒主人,因陋就简。别指望老朽谢你劳步,更别指望款留!你最好是尽快提着灯笼回家,免得稍后夜阑,长良城中的怪力乱神蜂拥而出,专抢细皮嫩肉的小毛子回去下酒。”向非童一鼓作气地说道。
路含章再无话可说了……
玉歇宫西北隅毗邻姬水的水榭,向非童与路含章对坐湖畔。
醇香的诗钩酒,盛放在青铜酒铛中,用乌炭细缓地温着。路含章用一柄鸬鹚杓挹满酒樽,酒浆撞击在杯底,香气如水花般四溢开来。
一老一少对饮无言,向非童斟酌着姬水的夜景,路含章斟酌着向非童的心境。
“老师您看,水面下粼粼若有光,定是馋鱼回溯上游产卵了。”
“嗯。”
“老师您看,藜照宬换了淡湖色的窗纱。”
“嗯。”
“老师您看,五德舫处有含烟舟停泊,不想这个时候还有宫人外出。”
“嗯。”
“老师您看……”
“嗯……”
已经是面露酡颜,路含章终于忍不住,他发下酒樽,离席叩拜,“恳请老师恕罪,学生路含章有一请求,还望老师玉成!”
“是个不情之请,我不愿意听!”向非童托腮望着姬水水面,连一角余光都不愿意施舍予他。
路含章敦请,“不!老师一定要听!”
“那好吧!我听可以,但我不会同意!”
“不,您一定要同意!”路含章不由分说,召唤出自己的渊器,双手托举着呈于向非童面前,“请老师收回‘钩沉’,重掌‘封狐’。”
“钩沉”是一把巨大的折扇,扇长两尺四寸,扇尾用红丝缀着一枚翡翠扇坠,镔铁扇骨的两侧各镌刻有古雅神秘的鸟迹文,一面书有“青丘”,另一面则为“九尾”二字。
钩沉很沉,金属的扇骨深陷入路含章厚实的手掌,他双肘悬空端着巨扇,不一会已感觉双臂酸软,然而路含章矢志不移,再次恳请道,“请老师务必收回钩沉!重掌封狐!”
向非童不屑一顾,嘟喃道,“我就说这是个不情之请!”
“老师论德望、论才智均在学生之上,自此再度出山,重新执掌封狐大计也是我社上下的殷切希冀。再者学生近日也与穆国‘九尾’书信往来,他得知老师回归之后也是欣慰不已,表示老师当为钩沉的不二之主。”
“我年事已高,头脑也不如昔日灵光了,早在挂冠之前,就已笃定了退位让贤之心。你是我一手培植的接替‘青丘’之位的上上人选,怎么倒妄自菲薄起来?难道是暗指我这个老师护育不周?”向非童说道。
“学生万万不敢有此意!”路含章面露惶恐之色,“只是学生不解,若老师当真对封狐无所挂念,又何必在息肩之后,还向社中举荐澄州侯的三公子?”
“我没有看错人,不是吗?”
“当然,孔涵公子特别避开了其父侯执政的澄州,而选择在瀛州乡试,直到成绩被认可之后,才回归原籍。才华终是润饰,正气才是男儿立身之本。后生可造,令我们这些前浪倍感欣慰。”
“正气不假,但也足见孔涵的兀傲。”
“年轻人不兀傲便是胸无大志。”
“我推举孔涵,是爱惜他的情志和才学,相信他可以理解封狐所担负的使命,理解真相对于历史的意义,也相信凭借年轻人的才智,可以还穆国‘龙罝’的那帮暴徒以颜色。”提及龙罝,向非童忽然怒形于色,“就是他们,就是那帮穆国人,为了那个他们誓死捍卫的欺世盗名的愚蠢谎言,将镜明与衍衍无情戕害!”
“天枢帝‘归神’的万年以来,封狐与龙罝之间较量不断,我们封狐上下无不痛恨龙罝的暴行!但是老师您可曾记得,自从八百年前神子血祭,之后封狐内部扬先生与林先生因为濮江决水而意见两歧,扬先生负气带着铁扇子‘钩沉’南下宫国,而林先生却将从舍身神殿中得到的‘阙疑’占为己有,封狐从那时起割裂为扬先生的‘九尾、青丘’与林先生的‘钥匙’两部,两派之间一直相互掣肘。是因为薄王和老师捐弃前嫌,才使得两派之间首次达成共识。这一切都是薄王、薄主祭与老师燕翼贻谋,所以学生以为,如果薄王有知,也希望老师您可以再次执掌‘钩沉’,为他们湔雪沉冤仅为其一,重振封狐更是当务之急!毕竟‘钥匙’在龄国背世之后,落在‘青丘’与‘九尾’肩上的重担可谓千钧!”
“不用你帮我回溯封狐的历史。”向非童训斥道,声音却不觉低沉了下来,忧悒的神色在眼角渐渐漾开,“你不懂,我已经太累了,太累了。镜明与衍衍赍恨而亡百余年,我只是为了有朝一日看到他们的心愿实现才挣扎着苟延到现在。我的心其实早随着他们一起埋葬在鼎湖山了。向非童之所以童颜不老,是因为我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向非童冷笑起来,纯稚的童颜扭曲成了狰狞的表情,“槁木死灰要如何衰老?”
“学生不信!”路含章言辞激切,“‘钥匙’在龄国溘死之后,不遗余力追寻‘阙疑’下落的正是老师您呀!后来是因为抚国入侵致使宫国内部动荡,老师的行动因此受限,才不得不暂时放弃。”路含章敦请着,“现在宫国已经光复,趁着掌握‘阙疑’秘密的人还有可能在世,我们应当再续前人未竟之业呀!所以老师,收下钩沉吧!”路含章高举着折扇钩沉的手臂在微微颤抖,脸上却是笃定而坚毅的神色。
向非童斜睇了钩沉一眼,“与我何干?”他冷冷地说道。
“与您何干?”路含章欲哭无泪,“您若狠心弃弟子于不顾,又何必出山?”
“我回来,是因为神子觉苒回来了。他周旋在宫国与抚国的战争中,不废兵卒而坐收渔利,其胆识谋略绝不在我与‘九尾’之下。而且最为可怕的,他拥有我和‘九尾’不可能比拟的魄力。”
“魄力?”
“一个被苍天辜负的人,何惧辜负苍天?因为殆失所有,所以肆无忌惮!这一点是我和‘九尾’永远不可能赶超的。所以濮江决水之事一旦追查下去,我真担心没有人保护你们这些孩子。”
“濮江一事并不是我们的错!”路含章强辩着。
“但濮江决水确实是神子血祭的直接诱因。‘真相在虚掩的门后’——只要‘钥匙’还承认这句箴言,世间便只有一个封狐,共同的是共同的非,何谈你的‘对’我的‘错’。所以含章,此次回来,并非我贪恋右丞相之位,我仅仅是想为宫国解一个围。我也没有淹留下去的打算,此时此刻,知道向非童回归,‘龙罝’的那帮人恐怕正谋划着如何解决掉我吧?”向非童拍着自己的后颈,失声苦笑,“也许今宵不过,我向非童就会死于非命!”
“这怎么可能?”路含章惊惶,“在整个长良城的注视下,在凌王涟流宫的庇护下,想谋害宫国右丞相的性命?他们未免太忘乎所以了!”
“八十多年前,能有人在玉歇宫中夺走尚袤与含莎的性命,八十多年后,就同样能有人在玉歇宫中夺走我向非童的性命。”
“此一时彼一时,这毕竟不是敬王的时代,府中也没有那个‘亡夫败国’的明夷女子,所以只要老师安心地住在长良城中,就断不会有不测之事发生……”路含章蓦地眉峰一蹙,神色惊骇,“等等!老师是宫国的右丞相,必然要随君主封禅的,那么封禅的途中,岂不是……”
向非童凛冽地笑起来,“我教出的傻学生呀,你终于是想明白了,现在还想将‘钩沉’交给为师,让我这个老家伙作为封狐的出头鸟吗?”
“老师!”路含章只觉得膝下一软,一种肃然而起的敬意让他蓦地跪伏在地,“您,您追随凌王封禅,您已经将生死至于度外了吗?”
童颜的老人忽而站起,他凛然肃衣,向着南方浣州,长眠着薄王尸骨的鼎湖山的方向三度行礼。礼毕,向非童低声说道,“凌主祭说过,在凌王那棵大树未及参天之前,要我做他遮风避雨的树冠。如今一万两千年的大限已近,天枢帝崇宣在舍身台‘归神’的内幕将昭然于人间!这是神子血祭之后封狐与龙罝的再一次交锋,也将是史无前例的又一次对决。老师不希望凌王饱受风雨摧残,更不希望你们这些封狐一手栽培出的孩子没有挡箭的盾牌。”
向非童轻振衣袖,慢慢走向水榭围栏,他的视线穿越息烽山的山巅,飘向遥远的西北方夜幕。黢黑的幽天之野,深紫色的夜空冥暗而诡奇,那像是一个粘稠的漩涡,血张着巨大的口,渴望将一切真相与光亮吞噬。童颜老人凭栏凝眸良久,目光中渐渐有了大战在即的凛冽与森然,“穆国幽天,那是一片充满谎言的天空,弥天的谎言!老夫回来不为其他,不为陪第三位君主踏上封禅之路,更不为去一睹那个霸权弄国的穆国丞相,老夫仅仅是为了告诉龙罝:天下即将大乱,对决还将持续,而封狐再一次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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