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书:弥天-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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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月,像是张失魂落魄的酡颜,是那种郁郁寡欢的紫色……

    据说天枢帝崇宣就曾经出生在这样晦暗的朔月之夜,于是在他平八荒、均九野之后,这种沉郁的紫色反而成为世间最尊贵的颜色。

    五十九年前:

    戴穆一百三十一年(天枢12025年)阳月(十月)初一穆国崇州伯考

    天光临近破晓,洛婴背剪着双手,在门廊中往来踱步。梁架下一只八角绢灯随着夜风轻轻摇摆,可能是灯影中自己不断摇晃的影子令他感到厌烦,许久之后,他终于驻步在紧掩的门外。

    大雨持续了整夜,夜间时惊雷滚滚,淹没了一切人声。现在一夜的瓢泼在黎明前收住雨脚,雨霁后的残夜安静得像一只打瞌睡的猫,屋内女子有气无力的呻吟声便显得格外突兀起来。嘶哑的呻吟一阵阵刮蹭在洛婴的耳膜上,他心中烦躁不安。

    请来的稳婆先还是忙碌地出出进进,不忘在百忙中安慰他一句“一切安好”,后来便索性一头扎入房中,自午夜过后,近三个时辰不见了踪影。

    “是难产么?不然为何会这么久?”洛婴这样想着,不觉蹙起眉头,“其实那样也未尝不好……”他不禁抬眉望了一眼天边,深紫色的朔月悬垂在西天,像一只偷窥他心事的眼睛,洛婴的内心犹如被触动,不由得低缓地叹息。

    他其实太希望这个新生命诞生——每次这个想法趁他不备破土而出,自诩为仁人君子的洛婴便会果断地将其刈去。然而几个月过去,洛婴不得不承认愈是被压制的枝蔓愈要彰显其生命力顽强。

    穆国有两大最为显赫的名门旺族,他们崇州洛氏居其一。

    开辟鸿蒙时代,天枢帝崇宣与皇后宓妃先后诞下两子,长子岐公子崇肖与次子崇洛。弱冠后的两位王子分封采邑,既似水之南的岐州与若水东方的崇州。天枢帝筑舍身台归神后,两位公子的后嗣舍“崇”姓,分别以“肖”与“洛”为氏,从此执掌岐、崇两州,世袭罔替,传承至今已万载有余。

    洛氏崇州人杰地灵,古往今来可谓贤才辈出。东毗慧国西陲凝州,西邻穆国首善峥州,州都取名为“伯考”,直译成今文就是“称王称霸的已故的父亲”。另外,崇州白馆郡为天贶山所在,上有天枢明堂,系八国君王封禅之所。

    现任崇州侯姓氏为“洛”,讳“汝元”。崇侯有两子,长子洛婴,次子洛罹。洛汝元年事已高,近些年来身体也是每况愈下,然而崇州世子之位却迟迟未定。

    依照古训——嫡长子世袭——洛汝元之子洛婴既是“嫡”又是“长”,且一表人才,允文允武,性格仁爱而笃厚。本来洛婴袭崇侯之位无可非议,然而洛汝元偏偏对次子洛罹钟爱有加,崇州世子之位既然迟迟难定,可见洛汝元有废长立幼之心。

    如果说崇州侯长子洛婴是一表人才,那么洛罹便可谓是天纵之才。这位崇州小公子对艺术有着近乎天人般的造诣,此外他还精通天文、建筑、数算、工程诸多等等,自我作古的“缩减经纬格”更是煊赫学界。

    所谓“经纬格”,顾名思义,在一个平面之中的任何一点都可以用一组经纬度来表示,每一单位经纬的长度均相等。但如果颠覆这一前提,将单位的量保持不变而空间长度递减,那么就可以将无限的延展绘制于有限的空间,即“缩减经纬”。如此一来,学者们将有能力用有限来度量无限,“无限”这个虚无缥缈的概念将不止存在于想象与感知,它可以被白纸黑字地描绘在纸卷,就好像汗青上的翰墨,一个逗点就可以是千年万年。

    “缩减经纬格”问世,学界为之震惊。而那一年,洛罹不过青葱十六岁。

    平心而论,洛婴对于自己面如冠玉、才华横溢的弟弟并非毫无妒意,也并非没有夺嫡之心。其实长子洛婴在家族中的势力威望远在那个竟日沉溺于算筹与星表的洛罹之上,以黄了凡为首的几位骨鲠之士更是对洛婴效死不渝。只是手足情深,洛婴不忍伤害他那个心地单纯的弟弟,他甚至觉得自己还是可以接受,日后戴上崇州侯九玉九旒之冕的那个人是弟弟而不是自己。年长洛罹十五岁有余,对于弟弟,洛婴有着何啻兄长,甚至近乎于慈父的宠爱。洛罹才刚婚娶,而洛婴的第二个孩子即将出生。

    前不久弟弟大婚之时,洛婴还送了玉珏作为贺礼。两块玉璧相合为一“珏”,玉珏便是取“和”之寓意,喻示着琴瑟和同、鱼水和谐。

    洛罹目前不在州都伯考境内。慧国伺穆国尚无君主之机而侵犯穆国边境,故一个月前,洛罹受父侯之命典守穆、慧第一险关——冲云关,大军不久前才开拔。

    洛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结发妻名为“画屏夫人”,是崇州名门之后,举案齐眉一年后便为他诞下一子,取名“洛紫吾”。后来一次与友人宴游之时,洛婴与伯考伶人婉君相识,虽然洛婴对婉君不无怜爱之意,却可惜身为洛氏长公子的他,终不能将这个出身娼门的女子引回家中。即便是当他得知婉君已孕育有自己的骨血,洛婴所能做的也不过是为她购置下一处伯考近郊的清幽寓所,并不时背着家人前来探望。

    洛婴至今也没有想好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是否要姓“洛”,他既然无法给婉君一个名分,也就无法给这个不该出生的孩子一个父亲。

    婴儿的啼哭搅碎了他的胡思乱想,脑子呈现瞬时的空白,待洛婴恢复意志,脚步已经带着他冲入了衾被凌乱的房间。“婉君,还好吧?”他来到婉君的榻前,关切地询问。

    布置温馨的小屋中燃着香气馥郁的凤髓香,掩住了女子临盆后令人不悦的味道。守在水盆边的稳婆伸了伸僵直酸胀的腰,长嘘一口气,将包裹婴儿的鹅黄色襁褓交给孩子的父亲,邀功一般说道,“公子,恭喜您啦,是位结结实实的小少爷!”

    “哦,好。”洛婴不温不凉地嘟囔了一句,才低头去看襁褓中自己的孩子。

    “真丑,皱巴巴得像一段会哭的木头。”洛婴如是想着,他本还勉强燃起一星身为人父的喜悦,现在火星熄灭了。

    然而床榻之上,婉君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她的面色苍白如纸,却挂着满足的微笑与浓稠得化不开的爱意。“孩子,我的孩子!”她向着洛婴怀抱中的婴儿,艰难地抬起疲软的双臂。

    洛婴坐在婉君的榻旁,面无表情地将孩子还给他的母亲。虽然长子洛紫吾已经快十二岁了,洛婴却还是不太会哄小孩子,他似乎从没有逗过洛紫吾开心,以致童年时的洛紫吾一度认为自己只是母亲的孩子而叔叔洛罹才是父亲的孩子。

    婉君并没有注意到孩子父亲的异样,她将孩子搂在怀中,珍贵得像是小孩子过年时捧在手心的饴糖。

    新出生的孩子其实都差不多一个样子,无外乎是干巴巴的,谴责父母为什么要令他们降生一般呼天抢地地哭喊着。然而在母亲的眼中,他们就是爱与善的化身、力与美的结合,他们的一纤一毫都是神明对母亲那阵撕心裂肺的疼痛的赞许与赏赐。

    “看他的小鼻子,和公子您多像呀!还有这头发,也是银亮的灰色……”婉君宠溺地哄着怀中的孩子,兴奋地对孩子的父亲絮语,“再看他的小嘴,这个像我的!”

    洛婴木着脸,在一旁支支吾吾地答复,“是,嗯,对,好……”

    此时的婉君哪里还会在意孩子的父亲,她紧紧将孩子拥在怀中,根本不舍得让自己的视线离开他。于是看着看着,她便看出了异样。

    “咦?好奇怪!”婉君惊异地说,“公子您看,好奇怪!”

    “哪里奇怪?”洛婴终于也去看自己的孩子。

    “您快看他的手,我听说小孩子出生时,手都是握拳的,因为那样才能握住自己的灵魂。可是您看我们的小少爷……”婉君怀中的婴儿,正箕张着一双小手,小手伸到襁褓的外面,在半空中胡乱扑打着。

    婉君忧切地说,“怎么会这样,难道抓不住自己的灵魂?”方才还因为兴奋而熠熠放光的脸颊上,终于暴露出一夜生产后的劳倦与憔悴,婉君惨白着脸,似乎是希冀得到一句使她心安的解答,可怜兮兮地看着孩子的父亲。

    洛婴看了看奇怪的孩子,又看看孩子的母亲,最终他拍拍婉君的肩膀,用嘴角撑开一个僵硬的笑容,宽慰道,“不会的,怎么会有孩子抓不住自己的灵魂?”如此说着,洛婴却忍不住暗念,“难道真的是个不该出生的孩子?”

    两天之后,像向父亲证明自己应该出生一般,那个奇怪的孩子倔强地睁开了双眼。

    “眼睛竟然是紫色的!”洛婴感到诧异,“怎么会这样?”

    洛氏一族的眼眸都是绿色的,即使不是纯粹的绿色,也是较深的湖绿色或是较浅的春草色,就比如洛婴,他的父亲,他的弟弟,以及他的长子洛紫吾。

    婉君也很诧异,尴尬地向洛婴解释,“我从小在戏院长大,从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我想也许他们的眼睛有紫色的吧?”婉君淡茶色的瞳仁中流露出隐约的不安。

    “怎么会这样?”洛婴摇着头,喃喃低语着。心中一直隐忍着的淡淡厌恶之情终于形于颜色。

    “公子……”婉君眼中的不安渐渐变成了殷忧。

    这几个月来她一直很担忧,洛婴似乎根本不希望这个孩子降生。其实这点她并非不能理解,毕竟崇州洛氏声名在外,洛婴又已有家室。婉君不想给自己心爱之人带来困扰,她知道洛婴心地很善良,即使不喜欢这个孩子,但也不至于扼杀一条生命。所以婉君已经痛下决心,万不得已之时就独自将这个孩子抚养长大。

    纵然善解人意,又有一股坚韧之性,然而婉君毕竟只是一位平凡的娇柔女子,没有哪一个女子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一位爱他的父亲。

    看懂了洛婴的不悦,婉君觉得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抽搐了一下,她试探着问道,“公子,您还没有给我们的孩子取名字呢,您还,还未想好么?”

    洛婴不希望这个孩子随他姓氏,却又不忍孩子刚出生就伤婉君的心,面露难色,“我还未想好,婉君,容我再想想好吗?”

    “那么,我知道了……”婉君微微地点了点头,她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石沉大海。蓦地,两行清泪沿着孩子母亲的脸颊滚下,婉君拉住洛婴的衣袂,滴落的泪珠溅碎在洛婴的手背上,“公子,我听说重瞳子是最厉害的预言家。咱们的孩子怎么会抓不住自己的灵魂呢,我好想去问问她。公子,我们一起去好吗?就算婉君求求您!”

    你,我,我们的孩子,哪怕只有一刻,她是多么渴望自己孩子的生命之中曾经拥有过父亲!洛婴无法拒绝这个请求,他紧紧握住婉君那柔弱无骨的手,至少还有这样一个时刻,他像是一位将他们母子的未来捧在手心的父亲……

    在庄国与白国的交壤处,有一座曾经名不见舆图的小城名为“三川”。此名如何得来已无据可考,或许仅仅是某年某月某个好事者信笔划过的三横三纵六条道道,可能是演绎到一半的算稿,可能是未画好的卜爻,也可能什么都不是,不过这座美丽古朴的小城就此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

    在那之后的很多很多年,有一个明族女子孤身来到三川城,摒弃了自己的名字,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异乡落地无根。

    八百年前慧国舍身台大火,王宫霜辽宫也不免池鱼之灾。想容趁乱逃出国都临濮,从此隐姓埋名,只求与世人无争。“重瞳子”,她新的称呼,本意为一目而双瞳,然而多出的那双瞳仁纵然看得穿沧海桑田,终究猜不破人情变迁。无人知晓,五十多年之后,当重瞳子永恒的生命魂断于穆国人的刀下,她是否会后悔自己做出的两条预言。

    十六年前(天枢12009年),自称栎觞、栎觥的两兄弟自龄国慕名而来,请她为“木灵”做出预言。当时的重瞳子并不知晓“木灵”为何物,一个人?一件器物?一个白日梦者的幻境?亦或是一个穷极无聊的痴心人杜撰出的不经之谈?

    然而不管“木灵”为何物,都与重瞳子无关,她只是在焚香净手之后请求笔神莅临,插在筲箕上的扶乩之笔最终在白沙沙盘上留下了一句她不曾亲眼目睹,却足以在不久的未来颠覆世界西方的话:栎家的小女儿会成为木灵的魂。

    十六年后,一对自称洛婴与婉君的穆国夫妇来到她隐居在山林间的瓦屋。

    三川一带的瓦屋造型别致,在戗脊和正脊处用合瓦堆砌出高耸的瓦端,山墙和面墙的墙体涂白,门窗一体且开设得很低,门口设架空的地板,门前有院落,庭中种植蓂荚和大片的紫菀。

    “竟然是这样?小少爷竟然不是‘握固’出生的!”

    重瞳子衣着一袭素净的白色麻衣,以白纱遮面,轻薄的纱巾遮掩了预言者的容颜,然而即使如此,女子清秀眼眸中的惊异却无法掩饰。

    “‘握固’?”孩子的父亲不解。

    重瞳子解释道,“也就是说,一般的小孩子出生之时,双手应该是握拳的,如此称为‘握固’。直到人之将死,握住的手才会最终松开,所以才有‘撒手人寰’一讲。可是洛公子与夫人方才却讲,小少爷出生之时手就是松开的。”

    “这样果然很奇怪吧?”孩子的母亲担忧地问,“我听闻小孩子握拳是为了抓住自己的灵魂,莫非我们的孩子……”

    “其实也未必。”预言者的声音空灵如清风,有一种使人感到安服的柔和,她宽慰道,“非‘握固’出生的孩子虽然之前并不曾听闻,不过所谓抓住自己灵魂的说法,不过是无凭无据的传闻罢了。人之魂灵受之于大道自然,与天地之始万物之母同源,又何来抓不住的道理?所以请夫人不必太担心。”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孩子的母亲依旧心有余悸,将孩子紧紧搂在自己怀中,唯恐被谁夺去似的。

    “虽然目前尚无法解释原因,不过生具异象往往是显贵之兆,所以小少爷或许是得天眷之人。”重瞳子道,“在请笔神降临之前,可否先将小少爷的姓名告知在下?”

    “这,这个……”孩子的母亲有些尴尬,无措地看了看孩子的父亲,说道,“我们还没有为孩子取名……”

    重瞳子看了看这对年龄悬殊的夫妇,没有深究下去,只是说道,“名字是父母寄予孩子的厚望,既然还未想好,那定是两位对小少爷的希冀太殷厚,所以迟迟难以抉择。”

    “还未取名,可以做出准确的预言吗?”孩子的母亲问。

    “一切依凭笔神的心意,或许笔神还愿意赐予小少爷一个名字。”

    “若真是那样,就太好了!”洛婴激动地说。

    “是呀。”重瞳子道,“那就待看到预言之后,再为孩子取一个更适合的名字吧,定可以助小少爷遇难成祥。”

    洛婴急忙点头,“若是重瞳子夫人方便,就请尽早吧。”

    “好,待我焚香净手,即为小少爷请神。”

    袖着手伫立一旁的侍女聆听听到重瞳子的吩咐,很快便将乩架和沙盘备好。乩架呈丁字形,上置一只髹漆的木制沙盘,乩笔则是扎成十字型的细木棒,束在半球形的筲箕上。

    聆听用手掌将白沙抚平,重瞳子亦祷告完毕。锥香爇燃时的香雾在房间内渐渐逸散开,那是一种沉郁而温腻的味道,令人联想到午后的残梦,催人倦意。渐浓的烟雾钝化了视线与意识,也模糊了房屋内的时间与空间,不久之后,不仅重瞳子,连洛婴与婉君都仿佛进入了一种浑然入定之态。

    青纱一般的绰绰雾帘之后,预言者正襟危坐,只见她双手掐诀,紧阖眼帘,随着口中念念有词,插在筲箕上的十字型小木棒在洛婴和婉君的注视中毫无凭恃地跳动起来,乩笔的笔端落下,细腻的白沙被渐次划开。

    预言从后向前款款书写,木棒摩挲白沙的“簌簌”声中,屏气凝神的洛婴渐渐可以在沙盘上辨认出预言的最后一个字——“来”,少顷,倒数第二个字——“未”……

    这个时候,婉君将一只冰凉的手伸入他同样沁满冷汗的掌心中。

    每次通灵时的感受大体相同,如入茫茫太虚之海,浩浩玄牝之门,无凭无附,无依无恃,却绵绵而若存。然而今日,在这“无”与“有”的罅隙中,重瞳子恍惚听到了一个声响,如同沉沦在海与天交接之处的最后一道日光,盛大而磅礴,空茫而玄秘,却是触不可碰,遥不可及。

    又在顷刻之间,那声音变幻了,变得真切而孤亢,在一片万籁俱寂之中犹如冷冽的金属刺进血热的胸膛,仿佛滚沸的岩浆遇到冰冷的海洋,带着冷与热、冰与炭、阴与阳瞬间交融时的迫人质感,一个男孩子的声音在这一片空蒙与鸿洞间响彻:“别丢下我!别丢下我!别丢下我……”

    谁!那是谁!

    重瞳子霍地睁开紧闭的双眼,冷汗沿着额头滑落,滚入她的眼睑,刺刺地痛。然而她园睁的双眼直直地盯着前方,不曾眨动一下。

    这绝对不是幻觉,她真真切切地看到婴儿父母的身后,正赫然站着一个少年!

    粹白色的少年!枯白色长及脚踝的发丝在脑后飞扬,一身褴褛的雪白色衣袂无风而上下翻飞。好似囚徒一般,他的带着沉重的手铐脚镣,锁骨、手腕、足踝、腰、颈处束缚着八条牢不可破的锁链,锁骨下的那两条甚至直接洞穿了他的肩胛。

    阴鸷的少年!邃密的紫色眼睛如枭鸟一般瞵视着她,孤寂、阴郁、忧悒、绝望、凶残、暴虐……种种情愫在他瞳仁中变幻,像阳光下一块瞬息万变的深紫色水晶。在少年凝结着寒霜般的眉宇间,是一颗朱红而近乎深紫色的八芒星印迹,刺射出有别于世间任何一种颜色的难以言喻的瑰奇光芒,令人观之目眩。

    透明的少年!少年没有实质的身躯,透过他薄雾般半透明的躯体,身后的粉白色的墙体与花龛中的紫菀依稀可辨。

    重瞳子方要惊呼,却又在一个交睫的瞬间,那少年凭空消失了!只有方才少年卓立的地方还隐约残留有一抹寒凉,像是在无风的深冬,寒冷,却找不见寒冷的踪迹。

    有异!通灵者敏锐的直觉告诉重瞳子,婉君怀抱中那个非“握固”而生的婴儿绝非凡俗之辈,几乎是凭借着自己强烈的本能,她劈手便拂乱了沙盘中的白沙。

    预言者遽然收势,顷刻之间,强大的灵力反侵回来,几乎将她的肋骨摧折。重瞳子只觉得犹如一只无形的重锤狠狠锤向她的胸口,震得她心肺欲裂。

    “这是怎么了?”洛婴急忙问道。重瞳子突如其来的举动使他惊诧,沙盘已乱,他只记得属于预言最后的五个字——“过去与未来”。而在他的对面,预言者柳眉紧锁,重瞳子俯下身,用力按压着自己的胸口,不久之后,雪白的面纱被嘴角渗出的血迹染成斑驳的红色。

    “重瞳子大人!”聆听失声叫道。

    “重瞳子夫人?”孩子的母亲也急切地问道。

    “我无碍,只是身体偶有不适……”重瞳子促促急喘着,艰难地说,“今日恐怕无法继续为小少爷请神,可否烦劳两位在寒舍先行住下,待两日后重新扶乩?”言讫,又是几口鲜血涌出,素白的面纱氤氲出一大片猩红,细绡的经纬支持不住血水的重量,殷红的血珠渗透面纱,顺着白绡颗颗滴落。

    婉君道,“既然如此,还是请重瞳子夫人先行修养,待方便之时再重新请神不迟。”她哀求洛婴,“我们再等两日行吗?”

    洛婴只得无奈地点头,“好,那就再等两日……”心中却堆积起难以言说的不安感。

    聆听带着洛婴与婉君离开,胸口处的疼痛感却迟迟不肯散尽,重瞳子摘下被血迹染红的面纱,怔怔地盯着沙盘上被她拂乱的白沙。

    “那个神秘的少年是谁?只是自己的幻觉吗?”重瞳子心绪如麻,“若他只是幻觉,又为何他如此可感,如此真实?似乎只要稍稍探出手去,便能感受到彻骨的寒意,那种冷冽如此逼人,似乎可以把一切世间悲欢统统冻结。”重瞳子这才注意到,火塘中的炭火也已经熄灭了,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他真的是个少年吗?不对,少年的眼神怎么会那么幽邃?仿佛被幽禁了万年的囚徒的眼睛,在那双眼睛中,渴望有多么强烈,绝望就有多么深邃。他在渴求什么呢?他又因何而绝望?他真的是囚徒吗?他与洛婴与婉君的孩子是何关联?

    “让我回来”?他在祈求谁让自己回来?他究竟是谁?

    重瞳子霍然意识到,粹白少年的眼眸竟然是与那个婴儿同样的深紫色,如影随于形,或者说如鬼影追随于人形……

    她再次瑟缩了一下,不是因为寒冷,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不祥感。

    两日后,当洛婴与婉君带着他们紫眼睛的孩子再次来到重瞳子的幽室,而扶乩人早已备好沙盘恭候他们多时。

    “洛大人,洛夫人,很抱歉让你们多等候了两日。”重瞳子温婉地致歉,眉眼之间却有一种慷慨就义般的凛然。

    “重瞳子夫人可大好了?”婉君问道。

    “大好了,事不宜迟,现在就重新开始吧!”重瞳子似乎是急不可耐,不再赘言什么,扶乩人再次闭目凝神,很快,插在筲箕上的小木棍又像两日之前那样,在白沙上“簌簌”跃动起来……

    洛婴与婉君凝视着沙盘上渐次出现的字迹,先是与两天前完全相同的,预言的最后五个字,逆向显现——“来”,“未”,“与”,“去”,“过”——这一次,预言者再没有被任何事物打断,小木棍继续书写下去,不消分阴,小木棍终于“啪”的一声倒在沙盘上,预言完成。

    “这么快就写完了,想必预言很简明呀!”重瞳子已经恢复了常态,却兀自紧阖着眼帘。客人的预言不能窥探,不仅仅是职业准则,也是天赋异禀者与赐予他们神奇力量的神主的契约,一旦窥视自己的预言,预言者会即刻丧失预言之力。

    预言的确很简明,只有两行共十二个字,书写完最后的五个字后,其余的七个字几乎是一挥而就。

    “洛大人与夫人记下后,我便将预言拂去了。”重瞳子说道。

    “不!”洛婴断然厉喝一声,惊得重瞳子已经伸出的手臂悬在半空,不得已又悻悻地收了回来。

    “有何不妥吗?”重瞳子其实是在明知故问,视线被十二字预言紧紧锁住的洛婴与婉君看不到,此时面纱之下,重瞳子已经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不!”洛婴与婉君怔怔地看着沙盘中的文字,怔怔地面面相觑,又怔怔地重新看向沙盘,仿佛永远都无法相信他们看到的文字一般。良久良久,久得重瞳子紧闭的双眼酸痛得都要落下眼泪了,洛婴才茫茫然问道,“重瞳子大人,您的预言准确吗?”

    “我不敢保证下一次,但目前能证明的全部准确无误。”预言者再次问道,“可以拂乱沙盘了吗?”

    “可以,可以——不!还是我来拂去吧!”洛婴又看了一眼沙盘中的文字,才终于痛下决心,不舍地将白沙拂得凌乱。

    重瞳子睁开双眼,在她对面,洛婴与婉君的脸上皆是难以平复的神色。面纱遮挡了预言者嘴角蕴藉的笑意,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不显露异样,“为了表达让大人与夫人多等候两日的歉意,此次请神不便收取任何酬金。”

    “这断断不可!”洛婴说得坚决,而他最终付给聆听的黄金,足有预订数额的五倍。之后再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洛婴迫不及待地携着婉君与爱子匆匆作别,仿佛外边有一个等待他拥抱的繁华世界。

    洛婴以为重瞳子不知道,她为他儿子做出的预言的价值,何啻今日这万铢报酬的千倍万倍,它甚至可以决定一个国家的兴衰存亡!

    重瞳子知道洛婴不知道,当她轻轻拂拭开沙盘上的细沙,那拓印在炭纸上的十二字的价值,何啻今日她不惜偷窥自己的预言、甘愿丧失通神之力为代价的千倍万倍!就算可以左右一个国家的兴亡又如何?对于一个种族而言,最可怕的不是被异帮灭亡,而是被夺去存活下去的希望。重瞳子是和神作了一笔称心如意的买卖,用自己的天赋去交换一个民族的未来。

    洛婴和重瞳子都不知道。当十九年后,长大成人的紫眸子婴儿从那个眉心有八芒星的紫眼睛少年口中得知了自己的预言,当五十多年后,神子觉苒从想容用生命保护下来的炭纸上看到了当年的预言。世事的福与祸,兴与衰,成与败,远不及当初沙盘上的纹路纵横,当初炭纸上的黑质白字那般一目了然。

    洛婴和重瞳子更不会知晓,这十二个字就宛若一道黄金打造的枷锁,即将禁锢这个孩子一生。

    而很多很多年之后,当预言终于化为现实的那一刻,重瞳子早已经成为天上的星辰。可是即便她的眼睛还能洞察地面上发生的一切,她却终究无法回答当初的这个预言究竟是神的馈赠?神的诅咒?还是从一开始,就只是命运之神的一场盛大的玩笑……

    得到爱子的预言之后,匆匆收拾了一下细软,洛婴与婉君便携着他们的孩子连夜赶回穆国。婉君的身体尚且虚弱,不便骑乘飞骑,于是三人便乘坐灭蒙鸟拉的车架,飞驰在云端天际。

    洛婴宠溺地抱着自己的爱子,目不转睛地欣赏他,一刻也不愿将他放下。“婉君!”他饱含深情地注视着怀中的婴儿,呼唤爱子母亲的名字时也目不斜视。

    婉君都要佯作不高兴了,孩子的父亲把她的孩子抢去了,可是看得孩子的父亲变得这么宠爱他们的孩子,她心中其实是喜不自禁的。她幸福地微笑着,“什么事,公子?”

    “我会尽快给你们母子名分的,这件事虽然不容易操办,但是你要相信我,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做到!”洛婴想到元配妻子画屏夫人,侯门结姻,虽无多少情分,但两人毕竟生有长子洛紫吾。画屏夫人性情极为刚烈,若知道他纳娼门女子为妾,只怕会用长子甚至自己的性命作为威胁,更何况洛婴所想,远非纳妾那么简单。洛婴想到此,觉得好生为难。不过他还是爱怜地看着自己紫眼睛的幼子,用手指点着他的小鼻子哄他开心,对孩子的母亲说道,“我们的孩子,一定要得到最好的抚育,受到最好的教育,这一切,我一定会竭尽所能给他!”

    婉君感激地看着孩子的父亲,洛婴也满眼爱意地看着孩子的母亲,女子垂着泪点头,男子坚定地颔首,相顾良久,他们突然相视而笑。那种笑容,只属于世间最心意相通的一双父母,在满怀期待地憧憬他们孩子的未来。

    洛婴又道,“孩子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他的哥哥名叫‘洛紫吾’,紫色是最为尊贵的颜色,‘吾’取‘我’之意,我们孩子的名字也与之相似,又因为有这样紫色的瞳仁,所以就叫‘洛紫予’,你看可好?”他顺势将婉君拥入怀中,低声呢喃,“洛紫予,这三个字将成为一段神话!因为‘予’不仅是‘我’之意,更是古代君王的自称!”

    婉君喃喃道,“洛紫予?洛紫予……”她笑着点点头,“好,原来天下之王名叫洛紫予……”

    掉进幸福的深渊中的父母看不到,此时为他们驾车的灭蒙鸟的黑青色脊背上,其实正盘膝坐着一个半透明的紫眼睛少年,少年衣袂生风,枯白色的长发在风中恣肆飞扬,宛若猎猎旌旗。少年那毫无血色的嘴角缓慢绽开一个诡诈的笑容,像鬼魅一般哧哧地笑出声来,“是吗?原来你叫洛紫予……”

    回到州都伯考,将婉君母子重新安顿好之后,洛婴便匆匆赶回崇州府。离开了这么久,于上于下皆不好交代,终于把所有信的不信的,愿意信的不愿意信的人都搪塞过去后,洛婴不得不开始考虑自己幼子的前程。他首先想到的便是与崇州州丞,同时也是自己最为信赖的幕宾——黄了凡磋商。对于孩子的未来,洛婴已有明确的打算,只是他还不想将洛紫予的预言告知任何人,于是他在自己的屋中来回踱着步,寻思着见到黄了凡后的措辞。

    正凝神思虑之时,他听到一个声音在轻声呼唤他——“洛婴。”

    “嗯?”洛婴下意识地便去答应,待他回首看到叫他的是何人,七尺男儿都不禁吓得头皮发麻!

    那根本就不是人!

    堂奥的阴影处,影影绰绰地伫立着一个半透明的少年:白衣褴褛,眼神阴鸷,印堂处有一颗深紫色的八芒星,优雅却诡异,星芒的辉映下,少年眼眸是和他的幼子如出一辙的紫色。

    洛婴觉得脊背登时就抽紧了,他吓得遗失了几次心跳。

    少年僵硬地向洛婴扬了扬嘴角,安慰道,“莫怕,我虽没有形体,但也并非恶类,我不会伤害你,我来只是想送你一件礼物。”

    “礼物?”惊愕了许久,一颗惊魂才稍微安定,洛婴抚着胸口,用几乎空白的脑子思虑着要不要喊人。

    “不要喊人!”那少年断然说道,似能读他心智一般,“因为我要送你的礼物比较特殊,不便令人尽皆知。而且就算你喊人,只要我愿意,他们便看不见我。”

    这一点洛婴相信,若不是高深莫测的灵力在体内翻涌,少年粹白的衣袂也不会无风而兀自翻飞不止。是因为法力高深无边,所以连有形之体都可以弃置不顾,只凭一股意识便驰骋于六合八荒吗?隐约感觉到这个少年的强大可能远非自己可以想象,洛婴心中惴惴,不禁失声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那少年干巴巴地冷笑几声,陡然变幻了一种凶悍的眼神,“这个问题我考虑太久了!这么多年过去,我至今也想不明白自己是谁……”少年这样说着,犀利如霜的眼光中又忽然有了些一言难尽的落寞。

    方才有一瞬间,洛婴似乎感受到少年紫色眼睛中的孤寂多于凶狠,那种孤寂犹如朔日黯然的月亮,月亮自顾自地呜咽,却拒绝向外人倾诉自己的忧伤。感受到这种哀伤,洛婴心头的畏惧渐渐消退,心中甚至多了一丝怜悯,更平添许多好奇。洛婴试着问道,“你从哪里来的?”

    “凭空变出来的……”

    “怎么可能?”

    少年没有回答,而是一脸鄙夷地看着洛婴,神情似乎是在表达“你根本不值得我骗。”

    洛婴皱了皱眉,问道,“喂,小孩,那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少年不耐烦地回答。

    “没有名字别人怎么称呼你?”

    “从来未有人称呼过我。”

    “既然都不曾有人称呼过你,你来找我做什么?”

    “来送你一样东西,我方才不是说过嘛!”似乎是不喜欢这样你来我往的交涉,少年的紫色眼眸中又充满阴寒的光,看上去凶狠冷峭。他倨傲地说道,“还是一样你想要的东西!”

    “呵。”洛婴将信将疑,“你能送我什么?”

    少年凝视着他,用淡然的声音慢慢地吐出这几个字——“九旒之冕!”

    “什么?”洛婴倍感愕然,他慌忙间错后了一步,腰部狠狠撞到了一旁的桌角。然而他太惊异了,锐利的痛感竟被惊异阻遏在了感知之外。

    九旒之冕!那是州侯的冠冕,这个神秘出现的孩子竟然说要送给他崇侯之位!洛婴曾经可以接受弟弟洛罹承袭本应该属于他的侯位,可是如今,为了他幼子的未来,他已经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州侯之位。洛婴惊愕地瞪着那个将他心事看破的诡异少年,瞠目结舌,“你?怎么会知道?”

    “我当然知道!”鬼魅般的少年阴恻恻地笑了,“因为你儿子的预言,你定然想给他们母子名分,所以此时的你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崇州侯之位。窃国者侯嘛,就是为所欲为起来比旁人方便一些,比如突然多出个妻子多出个儿子之类。”

    “你!”洛婴大惊失色,“你还知道我儿子的预言?”

    “我当然知道!”

    “你怎么可能知道?”惊诧到了极点,强烈的不祥之感迫使着洛婴做出了反应,他劈手便向那邪魅的少年挥去。

    少年却并未躲闪,只冷眼斜睨了他一下,洛婴便感到手臂间的蓄力陡然一卸,他眼看着自己的手臂从少年的身体中横向穿过,牵动少年身上的锁链一阵锒铛乱响,少年纤瘦而透明的身子却未被伤及分毫。洛婴惊声叫道,“除了我和婉君,根本无人知晓!”

    “我无所不知!”少年厉声道,“不过你大可放心,你儿子的预言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还有……”少年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呵斥道,“不要试图袭击我,凭你那点微末本事也动不了我分毫,虽然我尚没有还手之力,但并不代表我不会还击。这次尚且饶了你,下次莫怪我不客气!”

    少年看上去明明是那么孱弱,被一身穿肌洞骨的沉重锁链压得不堪重负,惨白的脸颊好似琉璃般一触即碎,可是他的眼神却仿佛时刻睥睨着世间一切,带着孤傲与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用这样的眼睛去认知世界,日月掠过天空的姿态都如同在向他行礼。

    洛婴失神地看着少年,哑然无语,他不住地握拳又松开,试图让凝滞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方才这只手掌穿过少年透明躯体的刹那,他整只手臂的血液都仿佛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寒气冻结了。他忽然可以感到腰间传来的疼痛了,疼痛和寒意同时撕扯着他的神经,洛婴渗出一身冷汗。

    少年冷傲地看着他,问道,“我问你,我要送你的东西你要是不要?”

    “你当真可以?”

    “可以!你要吗?”

    洛婴无语,他知道一旦踏上夺位之路,无论生死,他将再无退路,非但如此,他与弟弟洛罹也必将反目……洛罹呀,他才华横溢的小弟弟……

    “用我再提醒你一遍你儿子的预言吗?”少年冷眼瞵视着他,露出鄙夷的神色。

    “不必了!”洛婴咬咬牙,神色突然变得冷毅,他决然说道,“我想要!”

    “这样才痛快!”那少年笑笑,说道,“当然我也必须事先提醒你,这是条不归路!不是因为人心险恶,世事莫测,而是因为与洛罹的世子之争尚未开始,你洛婴就已然处于劣势!”

    “劣势?”洛婴不解,论家族中的名望与地位,他长子洛婴其实更在弟弟洛罹之上,若不是父亲偏爱天纵之才的弟弟,洛罹那只懂得搬弄算筹与星盘的头脑,是无论如何不可与他相争衡的。

    看上去不过十五岁左右的少年,忽然流露出老成,说道,“你太年轻了,看得终究太过浅薄!”

    “我?年轻?浅薄?”洛婴不可思议。

    好似一位长者在谆谆教诲自己的后代,少年训教道,“洛婴我问你,古往今来没有人不艳羡王侯将相,究竟为何?”

    “为何?为了成就霸业!”洛婴不假思索。

    “霸业?”那少年嗤笑,“世间创就霸业者几人?古有崇宣,近代不过薄王夏镜明,连贞王李稔尚需盖棺后评骘。君王尚且如此,更何况为生老病死所累的凡俗之人?公侯之死曰‘薨’,大夫之死曰‘卒’,可是到头来,‘薨’与‘卒’皆是一抔松下尘。纵你争得侯位,可想过即位之后?百年之后?”

    “之后?”洛婴茫然。

    “力有未逮如何?天不假年如何?皇天后土抛弃你如何?何况你洛婴一旦踏上争权的路就已注定是惨败者,因为世间王侯千千万万,天纵之才洛罹却亘古至今仅此一人!”

    “那又如何?历史是强者写就的!”洛婴激愤起来,他觉得心口一热,好似心中有一团火苗将被点燃。

    “你可以曲笔历史,却不可能湮灭你弟弟的才华。青史由强者写就不假,但历史素来同情弱者,所以这场较量一旦开始,你洛婴便已是输多赢少:失败,洛罹名范后世而你湮没于青史,成功,洛罹愈加名垂千秋而你怕是要留下万世骂名。这对于洛婴你来说是一个死局,残害手足并非霸者之过,错就错在你有个才华横溢的手足。”少年眨巴着眼睛,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讥嘲,“所以说你太年轻,看到的不过生与死,成与败,看不到什么将是后人眼中的洛婴,可憎可诋还是可悲可叹?”少年随即抬起头,直视着洛婴的眼睛,质问道,“怎么样?明知如此还想和洛罹争夺崇侯之位吗?——一个或许本就该属于你的东西?”

    洛婴无语,他犹豫了……心中刚刚燃起的火苗本就微弱,一场大风却在此时不期而至。

    “懦夫!”看出了洛婴的犹疑与荏弱,少年破口骂道,“崇州侯之位本就是属于你的!而你竟然在犹豫不决!你知道这像什么吗?就像你弟弟画了一幅你老婆的画像,一不小心流传千古,之后每有后世之人想起你的妻子,第一印象不是她是谁的妻子,而是她是谁的嫂嫂!你弟弟用绿绒线给你织一顶帽子,而你呢?你夸赞他手艺真好!”少年犀利的话语却如箭矢一般直刺入洛婴的心口,“洛婴,你可以容忍吗?洛婴,你还是男人吗?洛婴,你好窝囊!”言罢,少年幽幽地叹了一声,“洛婴,你太善良也太懦弱,但愿你的儿子不像你……”

    洛婴语塞。然而少年看得出,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在他的双眸中蓄积,大风没有吹灭欲望的火苗,反使火势愈加旺盛,还差一把干柴,便会有熊熊欲望之焰喷射而出。

    少年扑闪着修密的睫毛,似是在煽风,“洛婴,历史真的是个很可怕的东西,它可以言之凿凿地把黑说成白,把是说成非,然后还让后世之人信之服之,以为他们看到的谎言就是真相……但是如果明知如此,你还愿意为自己的儿子争取一片足够他起飞的水域的话,我定会助你一臂之力!”

    “我的儿子会成为沛王吗?”洛婴喃喃地问。

    “不会。”

    “不会?”

    “我可以明白无误地告诉你,纵然有那句预言,沛主祭也绝不会跪倒在洛紫予身下,洛紫予绝不可能是沛王,所以他的未来唯有你为他全力争取。”少年向洛婴伸出手臂,“我会帮助你,因为我比你更希望洛紫予最终可以站在世界之巅君临天下!今日我送你一顶九旒的帽子,明日我也会送他一顶帽子,不是州侯的九玉九旒,也不是君王的十二玉九旒,我要送他的帽子古往今来只有一人戴过。”蓦然间,粹白色的少年眼眸如星,绽放出灼人的光彩,“那是十二旒轩冕,而那个戴帽子的人名叫天枢帝崇宣!”

    “你!”洛婴看着大海一般深不可测的少年,他眼中那簇烈焰终于腾起,火焰蹿升起来,闪耀着灼灼欲望之光。

    “崇宣又算什么,不过是史书上一笔无犯矩矱的正楷,而我,会让你的儿子成为雷霆千军的狂草!”似是在欲擒故纵,少年浅笑了一下,不去理会洛婴的大惊失色,只是冷淡地问道,“如何?是非利害我已经阐明,回答我,即使如此,你也愿意无畏地闯下去吗?”

    “我愿意!”洛婴脱口而出,难抑心中汹涌的激动,声音也为之而颤抖。

    “好!”少年嘘了一声,像是如释重负,“那么成交!”

    “等等!”洛婴恍悟,“你助我夺得州侯之位,那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我想要的东西你洛婴也给不了……”

    “你?这怎么可能?”洛婴简直难以置信。

    “当真。”少年定定然回答。

    “等等,为什么你那么笃定我的儿子不可能是君王?”

    少年怔了一下,紫色的眼睛眯成一缝,像一只对视太阳时的猫,“君王是地祇的甄选,而你儿子是天神的旨意,故而不可同日语。”

    洛婴如梦初醒一般,他透过窗棂仰望遥不可及的天际,又低下眼眉看看近在咫尺的少年,终于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如何帮我得到州侯之位?”

    “说了这么久,终于破题了!”少年狡然一笑,问道,“来考考你,洛汝元让你弟弟典守冲云关,用意何在?”

    “父亲的病情每况愈下,他深知洛罹的文治,因此急于砥砺他的武功。父亲此次派给洛罹两万兵士,名义上是以少胜多,其实上那两万军士全部由父亲一手操练,是崇州精锐,每一名都有以一当十的智勇。如果说崇州师是一支离弦的利箭,这两万人就是淬在箭镞上的剧毒。父亲此举,无非是想彰显洛罹的军事才能,借此在崇州师中为他扬威。”想到父亲厚此薄彼,言及此处,洛婴心中涌起一阵辛酸。

    “你是不希望你弟弟告捷了?”少年问道。

    “怎么可能?”洛婴慌忙摆手,“慧国犯我边境,这怎么能够容忍?”

    少年嗤之以鼻,“慧国就是些流寇,能成什么气候?不过就是天太冷地里长不出粮食,实在饿得慌才出来挖些野菜好回去熬粥。”

    “不,不!不是流寇!是五万大军压境,怎么能说是为了熬粥?”看着少年轻描淡写的样子,洛婴惊诧不已,却又不知为何,心中同时洋溢起一种莫名的神往。

    “那你就是希望看你弟弟得胜班师了?”少年讪笑,拿腔拿调地讥讽他,“这可要恭喜你了,我听闻洛罹虽然没读过几天韬略,可是当真运筹起来胸中却也不乏甲兵。他在冲云关首战告捷已经声名鹊起,在军中的威望超越你这个哥哥怕也是指日可待。”

    “这……”洛婴无言以对了,他希望又不希望,不知如何作答。

    “愚蠢!”少年厉声骂道,“洛罹是弦上的利箭,可是如今弓在你手里!收放自如的人是你!”

    “在我手里?”

    “你父亲有意让洛罹建立军功,可是如果洛罹在冲云关连战连败还引军杀回伯考,届时他必然会失去人心吧?”

    “他怎么可能连战连败?又为什么要杀回伯考?”

    少年提示道,“洛罹是性情中人,更是个诗人。”

    “他不写诗。”

    “愚蠢,谁说舞文弄墨的才是诗人?洛罹就个不折不扣的诗人!性情中人的特点是爱冲动,诗人的特点是更爱冲动。洛罹最在乎的是什么?无外乎他的妻子和他的学馆。如果这两样东西都没有了,你还愁洛罹不回来吗?”

    “啊?”洛婴愣怔了一下,即刻抗拒,“不可以!我这么做父亲必然会知道的!”

    “儿子重要还是老子重要?”少年冷眼看着他,幽幽发问。

    “你?”洛婴被少年逼问得无路可退,干瞪着眼睛无言以对。

    少年冷笑,“不愁你父亲知道,因为有一种人他们永远不会知道。”

    “你是要我……”洛婴的眼睛瞬时睁得滚圆,里面满满的全是惊骇,“不可能,不可能!我绝不会这么做!”

    “洛汝元厚此薄彼,难道你心中一点恨意都没有?”

    “这个……”洛婴又一次被问得哑然。

    “洛汝元早已经是病入膏肓之人,早一日解脱就是少一日痛苦。”少年掰着手指逐一数来,“一,洛罹擅离冲云关。二,洛汝元急火攻心病故。三,临终前传位于病榻前守候的你。一切顺水推舟,且造浪和送舟的人是你。而全部事件的起因,洛罹的妻子和学馆也会随着你的即位而小事化了。想想看,洛罹引军回城,却发现伯考早已经易主,那时候你手中握有崇州师大部,凭险扼守伯考城岂是难题?到时候城门下一场恶战,不但洛罹麾下的兵力被你削去大半,也再不愁没有洛罹犯上作乱的罪名。那时候你发配他去北方的照羚,人们还会认为洛婴不忍伤害手足性命,还要念你一句仁慈。你要做的是大事,今日边境上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屈辱和损失,不过是失之东隅。再者慧国人没死在弟弟手上该有多好,他们不活着,你和你的儿子将来用什么建立功勋?”

    少年终于语毕,洛婴早已经听得目瞪口呆,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少年,许久许久才挤出一句话,“你,你怎么可以这样狠毒?”

    “不假,我承认我狠毒。”少年不以为耻,说道,“而且我今日所教你的,不过是狠毒的万分取一,你不妨先试试看,如果连这些都无法接受,那就休提什么未来,趁早抛弃那个妓女和她的儿子,你们没有资格拥抱权力!”少年直勾勾地看着洛婴,似是能用目光刺穿他的灵魂,“相反,如果你可以接受,我保证日后还会将这些全无保留地授予你的儿子。”

    洛婴愣怔怔地看着诡异的少年,许久许久无言。

    “我最讨厌优柔寡断的人,你要是还考虑不出所以,我可要先走了。”少年不耐烦了,甩一甩褴褛的衣袖,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你,你当真什么回报都不要?”洛婴的声音忽而在他背后响起。

    少年暗笑,知道对于洛婴,欲擒故纵这一招屡试不爽。他转过身来面对洛婴,很笃定地说道,“我不要!”

    洛婴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或许真的会有神的使者出现,助迷茫中的人一臂之力。他最终说道,“我接受!”

    少年喜不自禁地笑了,细长的紫眼睛眯起来,像一只闻见肉香时的狐狸。

    “你笑什么?”洛婴茫然。

    “你不会懂……”少年眨眨眼睛,慢悠悠地说道。

    “太久没有挑起两军厮杀了,还是亲兄弟之间……”少年在心中奸笑。那笑声洛婴听不到,他更听不到此刻紫眼睛少年心中那寒彻骨髓的声音,“我真的什么都不要,我只想要你的儿子……”

    戴穆一百三十二年(天枢12026年)阳月初一

    洛紫予一岁生辰之时,洛婴与婉君为他举行“抓周”仪式。

    古语有云:“儿生一期,为制新衣,盥浴装饰。男则用弓矢纸笔,女则用刀尺针缕,并加饮食之物及珍宝服玩,置之儿前,观其发意所取,以验贪廉智愚。名之曰‘啐盘’。”古时所谓“啐盘”,便是今日所谓“抓周”。抓周是预测幼儿志向的仪式,也是一生中第一个生辰的庆贺方式。小儿周岁这一天,在榻上摆放各种具有象征意义的物品,任其随意抓取,以探小儿前途。而摆放的物件,男孩诸如印章、书籍、青蚨币、珠宝等等,若是女孩则还需加摆花绷、首饰、琴弦,不一而足。

    “婉君,好了吗?”洛婴向里间催促,“洗干净了就快点抱出来。”

    “瞧你父侯心急的,我们不但要洗洗干净,还要穿得漂漂亮亮,紫予说对不对?”里间传来婉君哄孩子时宠溺的声音。

    “快快快!把他放到榻上端坐好。”见到婉君终于抱着穿戴整齐的爱子走出来,洛婴已经迫不及待,“不可给予任何诱导与暗示,任他自己挑选。这样根据所选之物就可卜筮志趣和前途。”

    “还有这个必要吗?我们紫予的前途不是早已经明明白白了吗?”婉君将洛紫予抱到榻上,又整理一遍幼子的衣襟,眼神中无限溺爱。一周岁的孩子包裹在一件海棠红丝绵锦袄中,虽然是男孩子,眉眼之间却有着女孩般的清秀,明丽的棠红色映衬着白净柔嫩的一张小脸,像一个精致的绢人娃娃。

    “当然有必要!”洛婴坚决。

    “您呀,就像是得知自己中了状元,那传胪声听一遍不够,还想要再听第二遍,第三遍……其实有重瞳子的预言已经足矣,何必再有抓周、命盘、五行四柱……”婉君如此说,却是笑着将榻上的物件逐一拾起,审视一番后又一一放下,“印绶,文具,宝玉,竟然还有玩具和食物……”

    “若是选择印章,预示着成年之后封侯赏地,扶摇千里;若选择文具,就是长大之后勤求古训,博采众长;若选择算盘,那意味着日后富甲一方甚至兼济天下。”洛婴解释道。

    “嘻,那若是选择了食物呢?岂不是成了酒囊饭袋?”

    “当真不巧选择了食物,就要很委婉地说一句:‘我们的孩子有衣丰食足,是荣享清福之人!’”洛婴笑着说道。

    “那可真是自欺欺人了。”婉君也哧哧地笑起来。

    “但我不会欺骗你们!”洛婴忽然将婉君拥入怀中,“洛罹在伯考拥趸众多,谪他去照羚那种苦寒之地不免甚嚣尘上。等到这件事平息之后,我即刻想办法接你们母子回府,所以你们再耐心等一等,我保证不会太久。”

    “这些婉君知道,有侯爷这份心,我们母子就是沧海桑田也等得起。”婉君娇声道,“不过我听闻弟妹诞下信孚小姐不久后便寻短见,对于信孚小姐的身世,坊间也总有一些蜚语,这件事会对侯爷的清誉有碍吗?”

    洛婴面色陡变。

    婉君知道自己一不小心触到了对方痛处,关于洛罹之女洛信孚的真实身世,即使没有市井间的流言,婉君心中也有自己的猜测,只是连洛婴的原配夫人都不多过问,她又何必触犯。婉君急忙改口,指着榻上说道,“侯爷您看,印纽、笔墨、书籍、金玉,甚至为女孩子准备的绣线、绷子等等都一应准备齐了,咱们这就……咦?这是什么?”婉君忽而好奇地拾起一颗玄色珠饰,问洛婴,“侯爷,这小珠子又是什么?我怎么从没有见过?”

    “你自然是没见过的。”洛婴道,“不过你猜猜看。”

    婉君把玩在手中,仔细审视了一番。那颗珠子黄豆般大小,色泽温润,品相浑圆,似有万金不易之质,中心还贯通了一个小孔,可以令丝绦穿过。

    “倒像是个宝贝,只是我眼拙,也看不出有哪里稀罕。”婉君说着将珠子信手丢了回去,宝珠在榻上滚动了几下,才颤颤巍巍地停住。

    洛婴忙道,“可不要乱丢,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那个是‘旒’!”

    “旒?”婉君睁大眼睛。

    王侯的冠冕称为轩冕,轩冕綎板前后的彩色丝绦称为“藻”,“藻”上穿缀的珠饰便是“旒”,合称为“玉藻”或是“冕旒”。诸侯只能使用朱、白、苍三色旒组成的玉藻,而这颗玄色的珠饰属于君王才可以使用的朱、白、苍、黄、玄五色玉藻,难怪洛婴说是好不容易才寻来的。

    婉君掩口笑笑,娇嗔道,“亏您想得出,还特别准备了这个……万一被人窥了去,编派成贪图权势也就罢了,要是附会成崇州有犯上之嫌那我们可是百口莫辩。”

    “瞧你说的,怎么会被人窥了去?”洛婴笑着说道。

    “还少了一样东西。”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响起,惊得洛婴几乎从软榻上跳起。

    洛婴惊惶中回首望去,那个紫眼睛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他们身后,正懒散地托着腮,盘膝坐在房梁上。洛婴再看婉君,只见她正用指尖拨弄着那颗玉旒,全然没有注意到洛婴的举动,更不知屋梁上已经凭空多出了一个少年。

    这一年来,洛婴并没有将这个少年的事告诉婉君,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向婉君解释这个为他坏主意出尽的诡谲少年。洛婴不便开口,仅仅用眼神询问他还忽略了些什么。

    “还少一朵白酥花!”少年说道,不是为何,他的紫眼睛中忽然有了阴阴的寒光,仿佛在绸缪着不可告人的心思。洛婴看着,觉得头皮一阵发紧。

    “要白酥花做什么?”洛婴继续用眼神询问少年。白酥花是一种八瓣的小花,全花素白,唯有花心处有淡淡的绯红色斑点,相传那是天枢帝泣下的眼泪落入花盏之中形成的。由此,白酥也是穆国的国花。

    “你取来就是。”少年斜睨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因为你儿子喜欢。”

    洛婴不解为什么少年说他的儿子喜爱白酥花。他只是暗中摆摆手,向少年示意这附近并没有种植白酥。

    “那就罢了!”少年扯动毫无血色的嘴角,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低声说道,“可能命运已然注定,洛紫予根本得不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白衣少年忽然从屋梁上一跃而下,落在洛婴夫妇的身后,宛如一片高洁的雪花悠然飘落在大地,轻灵得没有半点踏地之声。只有束缚在他身上的锁链撞击在一起,发出如同玉石撞击般轻微的玱玱响动。

    “紫予,可不让爸爸妈妈失望呀!”婉君依旧全然无知,她帮助洛紫予端坐起来,柔声细语地引导他,“来呀,快来看看你喜欢什么?”

    “好在紫予看不到”洛婴看了看泛起一脸坏笑的少年,心中暗想,“不然一定要吓坏孩子了。”

    他错了!

    那个与白衣少年有着同样紫眸子的周岁幼童,全然不去理会床榻上的印绶、珍宝甚至是象征王权的玄色之旒。他只是一双小手箕张着,像一个饥馑的人看到食物那样,直直地,直直地扑向了洛婴身后的白衣少年……

    洛紫予看得到他!

    那双童稚的眼睛中全是渴望,洛婴和婉君从没有见过一个周岁的孩子能有如此幽邃而诡异的眼神,那是一近乎原始的渴望,像是蒙昧的灵魂在企望智慧之光。

    “不是的!”婉君不理解洛紫予的举动,只是想拦住她的孩子,“在这边,紫予,东西在这边!”

    “不!等等!”洛婴高喝一声,因为就在洛紫予扑过去的同时,他看到白衣少年也向着洛紫予张开了双臂。

    他们紫色的眼睛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洛婴仿佛觉得空气中响起了“喀嚓”一声,像是无形中有一道大锁被锁紧。洛紫予与少年的目光牢牢地绞在一起,那个少年阴鸷地笑着,张开雪白的衣袖,仿佛在招魂一般,向着洛紫予幽声呼唤,“来,到我这里来!”

    年仅周岁的孩子似是听懂了,他直直地盯着白衣少年,向着他一步一步爬去,洛紫予的紫眼睛中全是渴望,就像是一个在深渊中坠落的人竭尽全力想要抓住洞口的光。

    “侯爷,紫予想要做什么!”婉君惊呼着问道。她虽然看不到少年的形象,听不到少年的声音,却能感受到弥漫在空气中的莫名的诡异。

    “他想,他是想……”洛婴惊诧地说不出话来,只是下意识地想挡在洛紫予和少年之间。

    “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向着我而来吗?”透明的少年冷笑一声,“因为你没有为他准备白酥!”随即他向前一扑,无形的躯体竟然穿过了洛婴的身体。

    被少年穿身而过的那一刻,洛婴只觉得像是一把冰剑洞穿了自己的身体,他的脏腑经脉在瞬时冻结了,他难过得只想要放声大喊。可是白衣少年随即作出了一个让洛婴哑口无言的动作,只见少年扑向年幼的洛紫予,将那个小小的孩子一把揽入自己怀中。洛婴看得目瞪口呆,因为洛紫予在笑,他幼小的手臂穿过少年无形的肩膀,像抱住自己最心爱的玩具那样,紧紧拥住少年,稚嫩的脸蛋上全是欣喜,那是一种最原始的幸福,就像是智慧之光终于照进蒙昧灵魂的那一刻。

    看到洛婴大惊失色,婉君也觉得手足无措。此刻的婉君和洛婴看不到,白衣少年的嘴角已经泛起了奸诈的笑容,他俯身在仅仅周岁的洛紫予耳边,低声说道,“想抓住自己的灵魂吗?不可能!我绝对不会让你抓到!”

    言罢,白衣少年在陡然间发力,他没有有形的肢体,故而发出的力道极为微弱,然而推开年幼的洛紫予已是足矣。在婉君看来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洛紫予一把推倒在软榻上。婉君惊慌得想去抱她的孩子,然而仰面摔倒的孩子顾不得哭闹,洛紫予跌跌撞撞地再度爬起,伸着小手,拼命地向前想要抓住少年。

    少年没有再去抱孩子,洛紫予在挣扎着向前爬,而他在缓慢地向后退,总是距离洛紫予伸出的指尖咫尺之遥。

    最大的痛苦不是陡然间失去,而是有一束白色的幽光,追逐了太久太久,终于精疲力竭,终于前功尽弃……

    终于,当洛紫予得知白衣少年再不会来抱他之后,年幼的孩子再也忍不住失声哭号。那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悲怆,如果说每个人的心底都居住着一只恶魔,这哭声就是那只恶魔在撕心裂肺地哭喊。

    少年看着嚎啕痛哭的孩子,似乎也愣住了。然而过了许久,像是大仇得报一般,他在孩子的哭声中放恣地长笑。

    “谁!”洛婴终于怒不可赦,再也顾不得一旁的婉君,他向着狂笑的少年大吼一声,“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少年阴冷的笑声戛然,他指着依旧痛哭不止的洛紫予,露出了枭鸟般凶残的眼神,“我是谁?我是另一个他……”

    四年后

    戴穆一百三十六年(天枢12030年)崇州伯考

    伯考城从一清早便喧腾起来,人们换上了节日时才舍得穿着的盛装,彼此簇拥着涌上大街小巷。

    娶亲的队伍还未见踪影,一纵童男童女已经手提着藤篮,率先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他们之中男孩佩凤凰玉饰,女孩簪鸾鸟步摇,朱红色的衣摆拖曳在地面,将篮子中的糖果和银币高高地抛洒向天空。天空中仿佛下起了缤纷的雨,于是大人们耐不住钱财的诱惑,小孩子们禁不住食物的引诱,争先恐后地上前哄抢,街面混乱起来。

    “当年侯爷迎娶画屏夫人也未见得如此,你看看,抛洒的都是五十铢的银币!”一名看热闹的路人兴奋地说道。

    另一人道,“那是自然,当年的侯爷连崇州世子都还不是,如今却是堂堂一州之主,这排场阵仗自然非昔日可比!”

    “还不是踩着弟弟才爬上了今日之位!说来洛罹公子真是可悲,当年在城门下水米不进站了三天三夜,最终也未换来兄长启门。照羚?呸,那是人能待的地方吗?”

    “人家若北岖州都不乏人烟,照羚地处若南怎么就不是人住的地方?再者洛罹公子败战城门之下,侯爷念及手足之情未取公子性命,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唉,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还什么手足之情?什么仁至义尽?我呸,就是忌惮人言可畏!”

    “呸什么呸?闭上你的狗嘴!有些事知道就行了,何必宣之于口?当心被人听了去,割下你的舌头!”

    “我偏要讲!越说越来气,画屏夫人齐衰刚满,就忙不迭要迎娶新妻了!哪里来的风骚女人,竟然按照正室的规矩过门?还带着个小杂种,谁知道是不是咱们崇州的孩子!”

    “你当真不要命了!那是侯爷的小公子,谁敢说是杂种?”

    “不仅是杂种,把洛罹公子和画屏夫人都害惨了,我看就是颗白虎星!”这个人这样说着,却将从地面上拾起的银币悄悄掖进自己的衣袖。

    喧阗的唢呐声随即响起,淹没了伯考街头的嘈嘈人语,队伍前方开路的十二盏红灯笼已经遥遥可辨。崇州侯洛婴一袭华贵的盛装,皂靴上缀着光彩熠熠的丝絇,就连胯下那匹雕鞍玉勒的驺吾都有了一种不可一世的矜奢之气。

    “我们这是在回家吗?”车轮辘辘,年仅五岁的洛紫予悄悄褰起车帘的一小角,透过那一点缝隙,问车外骑马跟随的扈从。

    “当然了,以后您就是崇州府的小主人了!”那扈从和颜悦色地回答。

    “为什么这么慢呢?是不想让我回家吗?”

    “才不是,是因为大家争相目睹侯爷的风姿,还期盼着为公子和夫人献上祝福,所以就慢了一些。不过我们很快就到了,小公子是累了吗?”

    “那么大家其实是喜欢我的?”

    “当然了,每一个人都在欢迎您呢!”

    “紫吾哥哥也会喜欢我吗?”

    “当然了。”

    “是吗?原来是这样……”他低下头去,咬着自己的嘴唇,“可是有人对我说过,是因为我的妈妈来了,哥哥的妈妈就没有了……”

    “才不是这样!”车外的声音听上去惊慌起来,“你这些想法若被侯爷知道,定要动怒下来的。到时我们挨了责骂,可就当真不喜欢小少爷了。”

    “不可以那样想吗?”车内的声音追问着。

    “不可以被侯爷知道……”车外的声音有些不耐烦了。

    洛紫予没有太听懂,他将车帘抬起更多一些,想寻找一个可以为他解答的人。无数路人的目光便从那道缝隙中簇拥进来,吓得他又慌忙合上车帘。洛紫予跌回到车内,觉得仿佛被那些目光伤到,周身泛起一阵刺刺的异样。然而以他的年岁是无法梳理清这种异样的,他只是觉得这种感受似是穿着一件被冷汗浸湿的中衣,心口和背心的地方湿漉漉、沉甸甸的,指尖不觉便攥紧了自己的袖口。

    不久之后,车行渐渐停了下来,鼓乐歌吹在此刻一齐奏响,声势几乎撼天。

    已经到了吗?洛紫予的指尖又慢慢移上了车帘,他想看一看新家的样子,可是他害怕一旦车帘开启,那些锥子一样的目光又会攒射进来。就在这时,车门打开了,阳光灌进来的同时,他被什么人不由分说地抱出了车外。

    离开了车厢逼仄却给人安全感的空间,天光在他眼前一瞬间豁然。洛紫予还没有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觉得自己被一双大手用力托起。他觉得自己被升到了半空中,他听见大手的主人雄浑而亢奋的声音,仿佛在向全世界宣明:“这是我的儿子洛紫予,这是崇州的世子,是未来的崇州侯!”

    婉君也在众人的搀扶中下轿,娇羞的新嫁娘从青铜火盆上迈过,将秽气永远留在了门外。依循古礼,这时新娘应该由新郎抱入洞房,以示一对新人头不见天光,脚不沾泥污。然而当列队恭贺一双璧人的亲戚故旧准备向新郎新娘抛洒谷米、果品,预祝他们多子多福之时,兴奋难抑的崇州侯却箭步冲向了他幼子的车架,他将自己幼小的儿子高高举起,像一位得胜的将军高擎起战旗。

    火盆后的婉君悄悄褰起盖头的一角,从流苏的垂影中望过去,她的儿子被举过众人头顶,像一位王者在君临天下。幸福的感觉在她心中膨胀,儿子、丈夫、家……往昔梦境中才会出现的一切她此刻全都拥有了!婉君微笑着,她想自己可能是绝无仅有的被丈夫冷落却由衷地感到欣慰的新娘。

    洛紫予放眼望去,弥望的是一片红色的海洋。很多年后,他坐在高高的马背上,手握着崇州仪刀露陌,俯瞰着若水之泮流血漂橹,忽然觉得那刺眼的满目朱红和此情此景何其相像!

    这就是洛紫予对于崇州府最初的记忆:他被一双有力的大手高举向半空,头不着天,脚不落地,只有啧啧喟叹着的人群,将阿谀谄媚或是掩饰了敌意的眼神刺向他,宛若一块众矢之的。

    仅仅两个月之前,他才被母亲告知,这个会不定期出现在家中,给自己带来玩具糖果和给母亲带来笑容的尊贵男子,就是他渴求了五年的父亲。

    多少年后,当九死一生的洛紫予长大成人,纵然百般回溯前尘,他对父亲洛婴最深刻的记忆无非两处:他将自己高高举起;他倒在自己面前死去。

    众人的瞩目中,年幼的洛紫予感到的是惊慌与恐惧,但他不会知道,比及他日后所要面对的,这些惶恐根本不值一哂;他更不会知晓,这座被装饰一新,满溢着欢腾与吉庆的堂皇富丽的府邸,将是他一生噩梦的开始!

    一片祥和与喜庆的氛围中,只有一个人显得那样格格不入。此刻他正怒视着自己的父亲,怒视着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绿色的眼睛中喷出凶毒的火。他已经十七岁了,却比同龄的孩子显得干瘦一些,他瘦高的身影被淹埋于喜悦的海洋,欢腾的海水却无法熄灭他中烧的怒火。然而没有人会注意到人群中突兀的他,因为今天是属于婉君和她爱子洛紫予的大喜之日,并不属于洛紫吾和他那个死得不明不白的母亲!

    洛紫吾握紧拳,将牙齿咬出“咯咯”的声响。他的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几道沁血的红印子赫然出现,深邃得犹如镌刻在石碣上的血色铭文——我已将仇恨刻骨铭心,洛紫予,而今而后,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也并非没有人注意到洛紫吾的存在,此刻一个白色的影子正坐在房脊的鸱尾旁,像一位睥睨苍生的天神,用紫色的眼睛俯瞰着地面上发生的一切,尤其是被仆役前呼后拥的洛紫予。阳光落在白衣少年的身上,犹如一只从天际垂落下来的手,搭在他的肩头,仿佛感受到阳光中的深意,少年不禁喃喃低语,“羲和,你看了吗?那就是世间的另一个我……”

    来到崇州府的几个月后,年幼的洛紫予终于习惯了这里恢弘的殿寝,奢华的衣食,也慢慢习惯了仆从们奴颜媚骨地山呼他为“世子”。尽管他还不是正式的崇侯世子,父侯洛婴会在他八岁生日之时才正式册封他,但是看到崇州侯废长立幼的心意已决,下人们也就未见风便开始使舵。

    洛婴请来了全崇州最好的先生为爱子传道授业,纵然每日公务缠身,也不辍在百忙之中抽出些时间,亲自考查爱子的课业。

    “不愧是承命于天,生而帝王!”这一日黄昏时分,洛婴听着爱子咿咿呀呀背书给他,不禁骄傲地想,“这么快就能把一本书烂熟于心,当年的阿罹也未见这才具!”

    “唉……”崇州侯幽幽叹息,转念又想,“也不知道照羚那边怎么样,转眼天气就要凉了,再遣人送些衣食用度给他们父女吧……”

    “父亲,你为何叹气?”洛紫予放下手中书卷,偏着头问。

    “没什么。”洛婴搪塞着。

    “父亲,我听说叔叔和信孚妹妹……”见到父侯登时变了脸色,他不敢再说下去了。原本他一直跽坐在软簟上,提起叔父和堂妹时不禁长跪起来,现在又重新缩了回去。

    洛婴斜倚着檀木炕桌,爱怜地看着他的幼子。才五岁而已,还是那么幼小,纤细的脖颈露在重重叠叠的衣襟之外,瘦骨伶仃得像水泽中一只细腿的鹭鸶。

    洛婴看着洛紫予的眼睛,不觉就想起了那个白色的少年。少年近来很少为他出谋划策了,只是洛婴偶然间回首,会发现他正形单影支地坐在屋脊的鸱尾上,痴痴地注视着洛紫予的一举一动。洛婴想起了第一次见少年时他阴毒凶残的眼神,可是不知为何,他看着洛紫予之时,眼睛中只有难以言喻的孤寂与落寞,像是两眼绝望的深潭。

    洛婴回想起那种深不见底的孤寒,不觉心中有些发悸。他向爱子招招手,轻声呼唤他,“来,紫予,到父亲这里来!”

    洛紫予颔首,听话地爬上高高的床沿,偎在父亲身旁。

    洛婴从衣衽之中摸出一枚系着红丝的玉玦,塞入他的小手中,问他,“好看吗?”

    洛紫予双手捧着玉玦,放在鼻尖下细细端详。他还不识得宝玉“日暖”,也不认识玉玦上镌刻着的唐棣纹饰,然而玉玦天生一段绝世之姿、冠代之态。端详时如温热的羊奶,疑有奶香蒸腾而出袭人扑面,捧在手心时却又有一股沁凉渗入肌髓,等到体温将玉石慢慢捂热,玉玦又仿佛被掌心融化的雪,似有潋滟光泽在手心滚动。洛紫予虽然年幼,却也辨得出良莠妍媸。他喟叹道,“真好看!”

    “之前的诗文还会背吗?关于玉玦的。”洛婴问道。

    “嗽丹水之炎波,荫瑶树之玄枝,应九德之淑懿,体五材之表仪……”洛紫予低着头,一个字一个字背诵着。

    “真是个好孩子!”洛婴捏着他的脸蛋,欣慰地笑笑,“这块玉玦出自世间最超凡的妙手,举世无双,现在父亲就将它送给你。”洛婴说着调整了一下红丝的长度,将玉玦缀在洛紫予颈间,“这是父亲最为珍爱的玉,现在交给你,你要代父亲好好珍惜。”

    “这个太沉了!”洛紫予说道,他扯了扯红丝,似乎想将这个千斤坠一般的庞然大物从他纤细的脖颈间取下。

    “不可!”洛婴急忙喝止,“不可取!”他说着将爱子揽入怀中,谆谆教诲,“这玉玦象征着挚爱,而爱恰恰是世间最沉重的!这些先生不会教给你,所以父亲要亲自告诉你。”

    透过敞开的门户,远山在暮色中绵延向天边,山脊起伏的线条,仿佛一支壮美的旋律。洛婴指着远方的,如同在勾勒着江山如画,他凝望着天际之遥,忘情地说道,“看,这也是父亲送给你的。崇州的一山一川,一人一民,它们也是千钧之重,这些也要你用生命来担负,紫予,你懂了吗?”

    洛紫予俯首看看颈间的玉玦,又试探地触了触父亲殷切的目光,点头,不久又摇头。

    洛婴毫不介意,反而淡淡地笑起来,“现在不懂也没关系,日后父亲慢慢教给你。还有另外一个人,他也会慢慢教给你。”

    “还有一个人?”洛紫予不解。

    洛婴不语,只是缓缓解开了腰间的绶带,取下那枚四角镶金的白玉印纽,说道,“这个叫做金镶玉,是效仿天枢陛下‘道莅天下’大印打造的,我们穆国的权柄皆是如此。这一枚是我们崇州的关防大印,是崇州最至高无上的权柄。它在未来是你的权柄,但是现在,父亲要先将它交给别人保管。”像世间每一块权利的凭证,崇州关防在洛婴在手中绽放着摄人心魄的光芒。

    “是黄叔叔吗?”洛紫予问,在他心中州丞黄了凡是父亲最为信赖的人。

    “不是了凡,是一位永远也不会背叛你的人。”

    “是谁呢?”

    “你以后就知道了。”

    “为什么要交给他呢?”

    “因为有一位兄长伤害过他的弟弟,所以父亲很担心,担心另一位兄长也会伤害他的弟弟。因此父亲要把崇州藏起来,即使有一天父亲不在你身边,那个永远不会背叛你的人也会把崇州交还给你。”洛婴看着他年幼的儿子,眼神中有一种莫名的悲壮。

    “父亲去哪里了?为什么父亲不在了?”洛紫予看不懂那种眼神,却感觉得出父亲身上的凄怆。他害怕起来,他曾经目睹过一次死亡,那是一只尖嘴的百舌鸟,折断的翅膀在他的掌心扑闪扑闪着,心脏的跳动就停止了,他用手掌拼命笼着,可是小小的身躯还是冷却下来,变得像石子那样冰凉。洛紫予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他恍惚回想起了当时的感受,幽咽地问道,“父亲,你会离开我和母亲吗?”

    “紫予不用担心,因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父亲母亲,有一个人更在乎你。”洛婴抱紧他,手臂间的力度传递给洛紫予安全感,洛婴道,“所以你不必害怕,你永远不会是独身一人,因为那个人会永远守护着你。”洛婴凝望着窗外,将视线交给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不久之后,他幽幽地说道,“还有紫予你要记住,无论那个人做出了什么,试着去原谅他,因为唯有他,是永远都不会抛弃的你人……”

    洛紫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追随着父亲的视线向远处眺望,暮色中,远山的剪影像崇州舆图上一枚墨玉镇纸,或许幽天之上,一部如歌史诗正在命运神尤欣的笔尖酝酿……

    很多很多年之后,贵为穆国丞相的洛紫予在府邸的地下密室中,试着去解读当年父亲的话语。剧毒在他体内一潮又一潮地翻涌,他忍着蚀骨的痛楚挣扎着坐起,问身边为他煨药的紫眼睛少年,“父亲当时说的人是你吧?”

    白衣少年默默地颔首。

    “父亲猜到了你想做的事?”

    少年依旧颔首。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让我原谅你?”

    少年盯着深红色的药液,淡淡地吐出几个字,“父爱如山。”

    “父爱如山?”洛紫予怔了怔,不久便苦笑起来,“真的像一座大山,压得人窒息的大山。”随即他疲惫地闭上双眼,空气中弥漫着药液的甜腥之气,他似是睡着了,清俊的眉宇却依旧颦蹙着,许久许久,少年听到他沙哑的低语,“阿烈你说得不错,父亲其实从没有在乎过我,从始至终,他看重的只有我身上的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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