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书:弥天-在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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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折,在夜幕中被摇亮。

    光亮映在男孩子苍白的面色上,忽微地跃动。

    他将火星轻轻地吹出去,浸满桐油的苎麻立即哔哔啵啵地燃烧起来,一只仇恨的火把就这样被点燃了!

    男孩举着火把,抬起头仰视迷离的夜空。戴穆一百三十六年(天枢12030年)辜月的这一夜,月光是蓝得发紫的颜色。

    “像那个小杂种的眼睛!”男孩想,“带着驱不散的晦气与阴郁。”

    崇州府后花园,他拉起位于五经亭台基下的石板活门,蹑手蹑脚走下通往地道的石阶,沿着逼仄湿滑的台阶每下一步,心中便随之咯噔一下。

    蛩蛩足音渐渐开始出现回响,他的鼻腔里也渐渐充斥满湿腐的味道,腐朽的味道混合在桐油燃烧的焦味中,使他泛起一阵轻微的恶心。

    恐惧在后方牵拉着他的背心,仇恨在原方撕扯着他的前襟,两股力道的角斗中,男孩走得很慢很慢。地道是如此深邃幽长,像一道无边无尽的绝望之渊。因为紧张,他看不太清足下的路,湿滑的地面让他好几次几乎跌倒。他只得将手指交给石缝中滋生的青苔,在幽暗中摸索着前进,这些卑微而鄙陋的生命,便是昏暗世界中他唯一的陪伴。

    不过无碍,他将举着火把的另一只手臂竭力伸向前方,视野便敞亮了一些。渐渐的,他加快了脚步,他手中擎着的是仇恨的火焰,是仇恨的烈焰为他将黑暗点亮!

    位于崇州府东厢的东华阁昔日曾是洛婴的居所,如今布置一新后送给幼子洛紫予居住,面五进三的东华阁门禁森严,即使是漏断人静的夜半时分,崇州侯遣派守卫爱子安全的守卫依旧不减白日。

    然而纵然崇州侯洛婴谨小慎微,对幼子可谓呵护备至,却终究忽略了一点——为防不测,崇州府的地下修筑有秘密地道,暗道幽密纵横,像一张疏而不漏的蛛网,将府内几大主要建筑勾连。原本密道的出入口只有州侯本人以及几个至亲至信知晓,然而男孩年少时素爱在府中探秘,恰巧得知有一条直通东华阁暖阁,而这条暗道的入口就在后花园五经亭下。

    苍白的男孩在昏暗中摸索着,不知是因为地下空气稀薄还是出于对复仇的兴奋,他觉得自己的气息越来越短促。男孩不得已暂时停下脚步,沉沉地呼吸了一口湿凉的潮气。手指的骨节随即蓦地攥紧,发出一阵刺耳的“嘎嘎”的声音——他不敢想象自己的父亲竟然能谋害他的生母!然而这绝非不着边际的主观臆测,纵然没有凿凿铁证,他却和府中所有人一样坚信不疑——母亲画屏夫人的横死与婉君母子有关。

    是他们!是那个小杂种和他卑贱的母亲!夺去了他生母的性命,夺去了父亲对他的宠爱,也夺去了他未来世子之位!从那对母子风风光光入住崇州府的那一天起,一颗仇恨的种子就开始在他年轻的心中生根发芽,而且迅速参天!他茕茕一人蜷缩在大树脚下,觉得那如盖的树冠遮蔽了他所能沐浴的全部天光。

    他不要再躲避在阴影里了!他才是崇州世子!他才是未来的崇州侯!他要有所行动了——穆国崇州长公子洛紫吾不觉咬紧了牙关——在父侯册封那个妓女的儿子之前!

    洛紫吾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密道的尽头,将火把的木柄嵌入石壁的沟槽中。摇摇欲坠的软梯因为年久失修而显得糟腐,像是一个垂垂老者衰迈的筋骨,承担起他的体重的时候,发出好像关节在摩擦的声音。“我一定会在你的丧礼上哭得昏天黑地的!我的好弟弟!”手脚并用攀爬软梯的洛紫吾这样想着,眼睛中便不觉翻涌起阴冷的寒意。

    爬上软梯后,洛紫吾小心翼翼地推开隐藏在暖阁床榻下的石板活门,胸腹紧贴着冰冷的地板,像一只发现猎物的蛇,匍匐着爬了出去。

    透过窗纱的月光并不明朗,只将冰裂纹棂子的窗影隐约投在地面石板之上。斑驳的疏影在地面上微微摇曳着,空灵如水,宛若粼粼波光。看见地面上的影子,洛紫吾忽然有些恍惚了——月不会摇,窗不会摇,窗棂的月影却为何在摇?

    洛紫吾蓦地抬起头,惊恐的尖叫声还不及发出便被硬生生遏阻在喉间。

    不遑交睫,粹白色的衣袂已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先是听到锁链锒铛作响的声音,随即便感到一阵阴寒之气贴着他的脖颈刺进了肌肤。

    他被什么东西勒住了喉咙,洛紫吾下意识地去摸索,颈间却是空空如也。然而他确定自己的喉头被锁住了,还是一种阴寒彻骨之物,像是有好几条冰蛇盘曲在他的颈间,越勒越紧。

    洛紫吾无法尖叫,喘息维艰,濒死的恐惧感沿着肌粟的步脚在周身蔓延,他的手指在颈间胡乱摸索着,他再度听到了锁链摩擦的声音。

    双目因为颈间的力度被勒得暴突出来,无法完全聚焦的视野中,他看到一个面无表情的白衣少年赫然出现在他面前。少年的身材矮小而枯瘦,像囚徒一般,身上束缚着洞穿肩胛的巨大锁链。巨大的灵力在他的体内翻涌,使少年的躯体看上去好似烛火外围被火焰的热度扭曲的空气。斜穿朱户的月光穿过他透明身躯的时候,也随之摇曳起来。

    洛紫吾明白自己颈间为何物了,只见白衣少年抬起一支手臂,一道无形的锁链从少年的手臂上发出,尾端就缠绕在他的颈间。“是鬼!”洛紫吾这样想。他惶遽得只想要放声尖叫,可他被锁紧的喉头终究发不出半点声响。只有极度的恐惧在胸膛中爆裂开,冷汗顺着鬓角滚落,却又被少年身上弥散出的寒气冻结了。

    “别怕,我不是鬼!”少年的嘴唇翕动起来,用紫色的眸子瞵视着他,“我这是为你好,免得你尖叫出声,引来了门外的守卫。安静些,我便放了你。”

    洛紫吾惊恐地盯着少年眉心处的一颗八芒星,艰涩地挤出了一个低缓的鼻音,“嗯。”

    少年纤细如折的手臂轻轻一弹,空气中又听见一声锁链的轻响,洛紫吾颈间的力量便倏地泄了。他跌坐在地面上,觉得全身瘫软,想咳嗽又怕引来门外的护卫,想尖叫又怕冷酷的少年再度加害于他。“你,你是谁?”洛紫吾唯有压抑地喘着粗气,觉得胸口难过得无可附加。

    “反正不是好人。”白衣少年冷淡地回答。

    “哼!”等到气息渐渐喘匀了,胆子也随之壮了一些,喉间的疼痛让洛紫吾突然来了肝火,他指着少年,斥责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好人,你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少年翻翻眼睛,反诘,“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我自然是……”匕首就在腰带中掖着,洛紫吾的手掌握紧刀柄,不久之后又缓慢松开了,因为方才被勒紧脖子的那一下,他的掌心中此刻满是凉沁沁的冷汗。

    “想杀死你弟弟是吗?你恨你弟弟是吗?”粹白的少年随即像鬼魅一般哧哧地笑起来。洛紫吾听着听着便有了一种坠入冰窟的感觉,只觉得少年的笑声像冰水,湿冷地浸透了他的衣衫。洛紫吾不觉寒战起来,肝胆如被冻结,心中的怒火也快要熄灭。

    “洛紫吾,我今日便告诉你!你猜想得不错,你的母亲画屏夫人的确是被你父亲洛婴害死的!当初你母亲宁死不同意洛婴休妻,洛婴不得已出此下策,而洛婴此举目的,就为了能明媒正娶婉君为正室,为了让洛紫予从此为嫡出。你父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婉君母子!是你的父亲夺去了你的生母,你的侯位,你的未来!”少年直视着他,露出白森森的虎牙,“怎么样?恨吗?”

    “父亲?父亲!”洛紫吾不觉咬牙切齿。

    “恨吗?”少年的声音诡秘得如同梦魇,他反反复复地诘问着,冷冽而紧迫的声音仿佛是从洛紫吾的巅顶压来,不容他有一点点喘息的余地,“恨吗?恨吗!恨吗……”

    恨吗?恨吗……

    洛紫吾觉得自己的脑海中响彻起回音。

    怒火再一次在洛紫吾的眼睛中燃烧起来,他深绿色的眼睛闪着狼一般的光芒,仿佛要将这暗夜一并点亮。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现在就要为母亲复仇,哪怕是鱼死网破!双腿和双手自己行动起来,洛紫吾霍然拔出腰间匕首,银亮的光芒闪电一般出鞘,他如同饿虎扑羊,向着睡梦中的洛紫予飞身扑去!

    他随即感觉到了来自腹部的冲撞,扑出的身子竟然被人截在了半空——那少年不知何时竟然绕到了他的身前——洛紫吾看不清其他,只觉得就是一道白光迎面扑来,少年的一只手已经抵在他的腰间,似乎是在发力。

    “原来你不过如此。”洛紫吾讥讽道,“撞在我身上,简直就像隔靴搔痒。”

    少年发力的姿势类似武学十三势中的“挤”,那是将全身的力道集中于一点,进而攻之。然而腹部的击打极为轻微,除了有些寒意,洛紫吾几乎觉不出疼痛。少年的势力看来不过如此,想到自己方才还对他畏惧不已,洛紫吾都为自己而感到羞惭了。

    “你说得不错,现在的我手无缚鸡之力。”少年说着,松开了扣在洛紫吾腰间的五指。

    “给我闪开!别妨碍我杀了那小杂种!”洛紫吾反手持匕首,向着少年的眉宇间划去。

    少年不曾躲避,神色之间更不见丝毫慌乱。他立身挡在洛紫予的床榻前,任刀锋从他眉间的八芒星劈过,那颗八芒星受到扰动,像被搅乱的水中倒影般扭曲起来。随着八芒星被刀锋割裂,少年身上缠缚的锁链像是一只只闻到了雄黄的蛇,它们瘫软下来。

    “象征着这个世界的八芒星,是一切禁锢之源,八芒星若是破了,束缚不复存在,世界也不复存在……”少年的神情忽然有些呆滞,喃喃低语着洛紫吾听不懂的话语。那些锁链疲软地曳在他身边的地面上,像涸辙中的泥鳅般抽搐着。少年的生气也仿佛被夺走了,他呆立在原地,被那些锁链包围着,像一株被绞杀而死的树木。

    洛紫吾反是有了喜意,他的面目狰狞起来,又挥着匕首,在少年的眉宇间连劈几刀。方才被扼住喉咙的怨气在此刻爆发了,怒火化为刀锋间凌厉的攻势。然而少年透明的身躯似是月色的倒影,一次次搅碎,一次次重圆,斩不断,也捞不起。

    “不人不鬼的东西,竟敢在崇州府内撒野,还不给我滚开!”洛紫吾挥舞着匕首低声咒骂着,然而看到少年阴鸷而冷酷的眉宇渐渐拧成一团,他终是不敢去触碰少年的身体。

    “我可以忍耐,但不代表我可以容忍。”面对洛紫吾的挑衅,少年终于恢复了以往的冷傲,极缓慢地,他向着洛紫吾抬起一只瘦削如柴的手臂。

    洛紫吾愣怔住了,他不解此举的含义,只是怔怔地盯着少年拇指上的一枚骨质扳指,恍惚觉得有一种力量正在少年箕张开的五指间积蓄满。

    “你知道吗?”少年面无表情地直视着他,冷冷地说道,“万年了,无数个日日夜夜里,这就是他留给我的唯一感受,现在你也来试试……”

    也无需洛紫吾理解此举的含义,在他明白之前,少年枯瘦的手指探进了他的胸膛!

    要如何形容此时的感受?洛紫吾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正被少年紧紧地钳在手心,而且越钳越紧!少年的手掌像一只沉重而冷硬的大锁,牢牢扣在了他的心口,何啻是心脏,洛紫吾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被冰冷刺穿了。

    好冷!血液在抽离心脏之前便被冻结了,然而冰冷与麻木也无法掩盖心脏剧烈的绞痛,洛紫吾觉得正有一只冰魔在他的心脏内撕咬。死亡的紧迫感从心口处溢出,瞬间传遍全身!该如何形容这种恐慌?这不是末世到来时的感觉,这是迎接末世到来前的悲怆与绝望。

    少年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冷眼看着血色在洛紫吾的脸上迅速退去。再盛大的怒火也已经熄灭了,洛紫吾无法喘息,他的口唇变得青紫,只觉得有寒气从每一处关窍中喷薄出来。不知过去了多久,痛苦的感觉似乎也弃他而去了,洛紫吾感受不到其他,一切的一切是剩下空茫而苍白的冰冷,世界似乎在濒向虚无……

    这就是少年的感受吗?孤独,死寂,凄寒,绝望……像世界终结时的深渊,无俦的力量渴望着吞噬一切,又或许是世界开辟前的鸿蒙,无埒的能量雌伏着,等待着在某一未知的时刻急速膨胀,之后化生出万物所有。

    洛紫吾像是跌入了最原始的虚无之门,里面寄居着最纯粹的悲怆与绝望……

    “饶命,饶命……”他的喉间挤出这几个字。

    “你真可悲……”少年喃喃说着,慢慢抽回了手掌。

    精疲力竭的洛紫吾绵软地跌扑在地面上,他抬眼看去,自己的匕首已经被少年握在手中,正凑近鼻尖下嗅着。

    “没有血腥气,真遗憾,你并没有杀过人,你还不知道活人在你面前死去是什么样子。”少年用指尖摩挲着刀刃,出神地说道,“可是我知道……他们足有二十万,檑木从坑边被推进去,哀嚎声便像鼎沸时爆裂的水泡。伤口中喷射而出的不是血,而是金色的火焰,他们爬不出坑口,他们像是一段段燃烧的木头,僵直地倒下了。所有人的眼睛都是圆睁的,每一个,他们是直视着太阳死去的,眼神中是深不见底的绝望……”

    洛紫吾听不懂少年在喋喋不休些什么,一会儿“他”,一会儿“我”的,只看得出他脸上有凄惶的神色。

    少年兀自滔滔不绝,“这么这年过去了,我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老人,女人,襁褓中的孩子……我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了,但是唯有这一幕,我始终忘不掉。是他强加给我的,烙在我的记忆里,怎么也抹不去……残酷呀,真残酷呀,为信仰而死是死得其所,残酷的是死亡的那一刻,他们一定在质疑自己的信仰……”

    少年眉宇间的八芒星已经恢复如初,仿佛方才洛紫吾对他所做的一切不曾发生过,那些锁链也重新缠绕在他的身上,少年像是一株正在被绞杀的孤木。讲述着一切的时候,他空茫的眼睛怔怔地盯着某处,一动不动,像是时光的流逝将他忘却了。

    洛紫吾想站起,却发觉全身无力,他只能勉强跪在冰凉的地面上,沉重艰涩的喘息声回荡在屋檩下,在寂静的夜中显得突兀异常。

    唯有床榻上洛紫予轻轻翻了个身,继续着某个无人搅扰的梦境。

    一片浮云流过,遮蔽了窗外的月光。

    “愚蠢!”白衣少年忽而忿然作色,“简直愚不可及!你用匕首直接刺杀,就算洛紫予遇害时不发出声响,就算不招来院外的守卫,待到明晨,下人们发现他倒在血泊中的僵冷的尸体,身为长子的你也逃脱不了干系!”

    “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洛紫吾强辩道。

    “那你在做些什么!”少年蹲在洛紫吾身前,鼻尖贴着洛紫吾的鼻尖,他玩弄着手中匕首,任忽闪的寒光刺着洛紫吾的眼睛。“仇恨到想要同归于尽吗?”少年诘问。

    “我忍无可忍!”洛紫吾发狠地说。

    “废物!”少年猝然怒目而视,阴鸷的目光逼来的那一刻,洛紫吾只觉得全身的肌肉都在痉挛。“忍无可忍也要忍!忍!忍!懂吗!”少年呲牙,露出凶悍的神色。不过多久,在洛紫吾的神情中捕捉到恐惧之后,他放恣地尖声大笑起来,“太久了,我已经忍耐了太久了!”少年失心一般自语着。

    那是令洛紫吾的心房都随之震颤的阴刻笑声,然而门外的守卫却听不到半点声响,此刻能听到少年的,就只有洛紫吾而已。静谧的屋宇下只有洛紫予酣然的呼吸声与少年渐渐变得苦涩的干笑声。洛紫吾僵硬地跪在地上,恐惧得将心跳和呼吸一并忘却了。

    冷笑过后,少年缓慢地移开了匕首,呵斥声却依旧严厉,“方才是给你点颜色瞧瞧!如果你再敢加害你弟弟,我会把今日十倍百倍的痛苦还给你!”

    “你!究竟是谁!”洛紫吾想要嘶喊,他的喉咙却早已经嘶哑。

    “你无须明白我是谁,我是来帮助你的人!”

    “为什么?”

    “因为我也恨他!”少年站起身,在洛紫予床榻前来回踱着步,“我恨他,我比任何人都恨他!”少年面目狰狞,似是有从烈毒他的眼神中喷出。然而片刻,少年冷酷的神色渐渐转变了,变得落魄而萧然。背负着重不堪负的枷锁,破败的衣衫遮不住瘦骨伶仃的脚踝,他就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孤魂,找不到自己的前世。白衣少年转过身面向洛紫吾,那双紫眼睛中半是恨,半是狂。

    “洛紫吾你太年轻,年轻到以为死亡就是一了百了。你不懂,让你的仇人生不如死远比杀死他本身更加大快人心!”少年说道。

    洛紫吾不甚理解,却来了兴致,“生不如死?”

    “想了解吗?”

    洛紫吾没有回避少年的紫眼睛,他觉得少年的眼神中如同带有提线,丝丝缕缕的目光射出,将他的灵魂像傀儡一般牵引起来。洛紫吾身不由己,唇齿也忘乎所以起来,“你,说来听听……”随即,少年看到一个阴毒的笑容在洛紫吾嘴边悄然绽开。

    少年也笑了,露出发狠的神情,“洛紫吾你听好,我绝不允许任何人杀害你弟弟,但是我会教给你如何一点一点折磨他!”少年停顿了一下,引导着洛紫吾在复仇的征途上渐入佳境,“记住,对于你的仇敌,同归于尽是下策,设计谋害是中策,现在我交给你上策!”

    “上策?”

    “常言道‘玩人丧德,玩物丧志’,不过只要你愿意割舍自己的良心,那么我便教给你罚心之术!”

    洛紫吾深绿色的眼睛霍地亮了起来。

    少年满意地颔首,“你父侯对你弟弟的宠溺有目共睹,更是吃了秤砣要立你弟弟为世子,除此之外,还有黄了凡等一干家臣的衷心比处子的落红还要红,因此你现在的处境可谓举步维艰。不过这件事也不可操之过急,洛婴之意是在洛紫予八岁生辰之时册立他为世子,所有你还有两年有余的时间。不急,在此期间我会叫你如何培植自己的势力,之后出其不意之时力挽狂澜!”

    少年上前一步,附在洛紫吾耳畔,想当年教诲洛紫予的父亲一般,将自己的阴谋阳谋再传授给洛紫予的哥哥。洛紫吾无言以对,唯有不住地点着头,渐渐流露出信服和崇敬的神色。比及一个心怀慈爱的人向善,一个心怀仇恨的人向恶往往能获得更大的快感。因为向善的快感来自于铢积寸累的精神救赎,向恶的快感来自于摧枯拉朽的自我沦落。

    “你,如此恨他?”洛紫吾一边欣喜,一边也被少年的丧德吓坏了。

    “恨!比任何人!”少年斩钉截铁。

    “恨到这般田地?我原先以为自己的仇恨已经不共戴天,却从不设想恨意竟然可以驱使你去这样折磨一个人!”

    少年嗤之以鼻,“未必,我只是想让他尝试一下什么是遥遥无期的等待,让他也经历昔日我饱受的磨难。”

    “为什么?”洛紫吾不解,“洛紫予还只是个孩子,其实平心而论,今日的一切也并非他的过错。他曾经对你做了什么?你为何这样仇恨?我觉得你们似乎已经认识很久了。”

    “对,我们的确认识很久了。”

    “能有多久?”

    “这个你无权过问!”少年走过去,为洛紫吾拉起密道口的石门,催促道,“你只需要记住一点,我会竭力帮助你,但是没有我的允许你绝不可以胡作非为。”他威严地注视着洛紫吾,少年虽然羸弱,言辞中却自有一种不容分说的魄力,“洛紫予是我的,我一个人的,我不能容忍任何人加害他!”

    洛紫吾慢慢地点头,少年压迫的目光再一次锁住了他,他犹如一只听话的木偶。洛紫吾挪动到地道口,像一只在幽暗中出生的虫蚁那样,又重新钻入属于他的地下。

    “快走吧。”少年目送着洛紫吾的背影消失在地道的黑暗中,低声嘱咐道,“铭记你母亲的仇恨……”

    “铭记仇恨!”声音从幽邃深处传来,在它们完全挤出黑暗之前,少年封上了石门。

    铺满锦缎的床榻上,年幼的洛紫予依旧睡着,全然不知身边发生的一切。少年挪过去坐在洛紫予的枕边,痴痴地凝视了他片刻,然后俯下身,为他将被角掖好,又将散落在颊边的碎发抚弄整齐。

    “我心爱的小乖乖!”少年用指尖轻轻划过洛紫予粉嫩的脸蛋,低声说道,“方才我忘记告诉你哥哥了,让你父亲害死他生母的人,是我……”

    凌宫十七年(天枢12085年)宫

    据《海世图志·星罗海·方丈山》所言,宫国濒州以北星罗海的海面之上,有一座仙山名为“方丈山”。渔家远远望去,只隐约可见一团迷雾,如白云、如烟霭,待舟船抵达山侧,则会有盛大的海风吹引船只离山而去,故虽心向往之,终不能至。又有传闻,山上禽兽悉数为白色,而宫阙具由金银筑建,明堂之中奉有仙草,食之可使人不老不死。

    笃信着不死仙草的传说,常有濒州百姓驰舟涉险,然而时至今日,终究无人能至。幸而无人能至,不然当他们排除万难,却发现山上并没有使人寤寐思服的金银宫阙,更没有他们魂牵梦萦的不死药之时,一定要大失所望。

    星罗海上却有方丈山,然而方丈山上没有粹白色的奇岩异兽,只有半山腰上一座面海而建,破败而残损的石头祭坛,安静地伫立了不知千载还是万年,吞吐着日复一日的月盈日昃,呼吸着夜复一夜的浊浪清风,仿佛世间一切斗转星移、风云变幻全部与己无关。

    登上方丈山的方法古来只有一个:

    宫国主祭手持拥有水之力量的祈天银杖,召唤倒置于海面下的方丈山显现。

    凌宫十七年寤月,凌王封禅起航之前,为祈求封禅之路平安顺达,凌主祭高擎起镶嵌有赤曜珠的祈天银杖,从濒州州都隆仪登船出发,于次日清晨登抵方丈山上蟾阴坛,向大海献祭祈福。

    醮坛上陈放有鲜花、时果、七宝浆、麻油灯等斋供。凌主祭手持三柱签香,高举于额前,向着尾闾海外海神墟的方向行敬香之礼。

    位于世界最西方的海神墟相传为人神之战后,海神摩珂遗骸所化。据说时有巨龙漂浮于岛屿四周,致使白浪翻滚,云气蒸腾。龄国香民便在此时驾刳木舟出海,打捞龙嬉戏时留下的涎沫,炼制成千金难求的香料,名曰“龙涎”。

    祭拜海神是亘古不变的习俗。在凌主祭之前,不知有多少位宫国主祭曾登抵蟾阴坛,为她们即将出海的君主祈求海神的护佑。

    凌主祭目送着香烟被海风送走,想着那些历史中的主祭们是如何走完自己的一生。在她们或辉煌或黯淡的生命中,是否也有这样一个时刻,渴望过离开她们的君主,离开这个国度,就化为一缕香烟,随风飘走。海风中她陡然战栗了一下,她想作为一个主祭,这样的想法一刻也不应当拥有。她默念着史册中那些她自幼熟稔于心的名字:佑王主祭元采、敬王主祭桓兆荣、薄王主祭夏衍衍……却忽然有了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主祭大人,该吟诵祭文了。”陪祭的大宗伯低声提醒她。

    “哦,是的。”凌主祭慌忙抖开金箔编成的简,面向澎湃的潮涌高声唱诵。

    礼毕,凌主祭将写满祭文的金箔放在阳燧的聚光处取火。“阳燧”是一种凹面的铜镜,可以将阳光的温度凝聚于一点。

    凌主祭小时候也有一面青铜戗金的阳燧,她最喜欢用自己的指尖去找寻光芒凝聚的那一点,金色的阳光从指缝间溢出,她的手指看上好似透明的玉管。她将手掌掬起,掌心间亮亮的,像是捧起了月光下的一泓泉水,她把一抔光亮倒给寒灯,寒灯便小心翼翼地接过。两个孩子相识而笑,然后寒灯松开手,流光洒落在他们脚边。

    那是她无忧无虑的童年。那时候她的胸口处还没有出现“天命”,那时候“舍身台血祭”只是史书中一个事不关己的传说。

    祭台上,凌主祭奋力一丢,将燃烧的金箔抛掷入海水中。这是取五行生克中“金生水”与“水克火”,意在用“火”与“金”向“水”献祭。

    大宗伯觉得凌主祭抛金箔的动作似乎是调动了全身的力气,仿佛她怀中还有一个巨大的块垒,想一并抛弃在海里。

    又奉上太牢三牲、谷米、布帛、玉圭等祭品之后,祭典宣告完毕。大海已经接受了宫国人的告飨,定会还给他们一路的海阔天空与风平浪静。

    大宗伯心满意足,善意地催促主祭尽快离去。凌主祭在返航的船上再一次回眸,方丈岛已踪迹难觅,星罗海的海面上唯有雾锁烟迷。

    凌宫十七年寤月廿八,凌主祭祭海归来的次日,封禅的船队从濒州州都隆仪正式起锚,向着世界西北方的天朝穆国,破浪出发。

    “昨夜阅读了右丞相呈递的《针路》,里面是对此次海航的详尽规划。比及当年薄王陛下骋宝船纵横内五海,陛下自此封禅远航拟古而不泥古。船队编制依旧为四部制。旗舰余皇号为整个船队的中枢,对航行、外交、作战等进行指挥决策,余皇号也是隆仪宝船厂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宝船,船长三十二丈,宽十二丈五尺,比当年薄王陛下的旗舰梦呓者号更胜一筹。”离开隆仪港的三日后,凌主祭与藜照宬掾史风振鹭凭倚着余皇号的樟木船舷,漫无边际地闲谈。骋目远眺,弥望是星罗海面无边无垠的碧蓝色的苍茫。海风吹拂起她的黑发也吹拂起他的白衣,像迎风翼展的两只水鸟,将飞而未翔。

    “听说四部制的分配也比当年更加完备。”风振鹭说道。

    “旗舰之外,航海部参与航海针路、修缮船只和预测气象;后勤保障船负责财务管理、后勤供应、起草文案、医疗救治;最后是舟师部,负责航行安全与军事行动。风掾史知道如何测算航速与航程吗?”主祭问道。

    “这个曾经在《尝孰海潮图》中读到过,《溟海玄珠》中也有提及,不过也只是一知半解。”

    “其实很简单。”主祭引着风振鹭来到余皇号船头,说道,“已知宝船的长度,再在船头处将一片木片投下,测出木片从船头漂达船尾的时间,两者相除,就测得了航速。之后将一昼夜分为十更次,以航速乘以时间,便可知航程。”

    “不过船上采用的是燃印香计时,其实不甚准确。”风振鹭道。

    “的确如此。”凌主祭颔首,“所以只能是粗算,要精密地测算时间还要借助莲花漏等仪器,不过考虑到海浪引起的颠簸,其实即便是莲花漏也难免存在偏差。”

    “你涉猎真广。”风振鹭由衷地赞许。

    “哪里,这些都是右丞相传授的。”主祭道,“不过我有测算过,向大人也帮助我核实了,我们船队的船速约为每更次六十里。和当年薄王大航海不相上下。”

    “向大人似乎很欣赏你,听闻夜间还要教授牵星之术。”

    “还好,他说我有些地方和薄主祭挺像的。我便问他是哪些地方,向大人便说是冒傻气的地方……”主祭自登船起一直阴郁着脸,此刻终于展颜。

    风振鹭也忍不住朗声笑起来。

    凌主祭有些赧颜,只好回过头,俯身在舷板上,将视线交给海面上的白浪。

    “从没有好好欣赏过大海的浩茫。”风振鹭望着海天一色的景致,沉醉地说道。

    “其实我也是。”虽然身为水之国的主祭,虽然当年从怀国重归故里走的也是海路,乔杉夜却从没有像今日这般注目海面。

    她尝批卷与古人神交,得知先人凡登险巅、临大川常有高山仰止的喟叹,感喟此身如寄,人生伶仃,仿佛风飘絮雨打萍一般。每每读书至此,乔杉夜时常掩卷憾叹,觉得纸上得来终觉浅,总想亲身体验一番,今日如飘萍一般沉浮在浪涛之上,凌主祭却并未有所以兴怀其致一也的感悟。

    她只是觉得大海虽然广博,真正博大的却是圣贤的襟怀,可以无所私而无所公,与天地鸿洞,无所左而无所右,与万物始终。本来长短相形,高下相倾,若襟抱如此,那么大山与小丘皆是土壤,大江与小沟皆汇汪洋,又有何异同可言?

    “我觉得自己是牧人,宝船高昂的龙骨是雄健的马颈,以船歌为哨,放牧清风与白浪。”凌主祭道。

    “下官却以为我们是被沧海放牧的人,海潮用亘古年不曾改变的潮汐,唱和着我们这些蒙昧之人稍纵即逝的哀乐。”

    “喜欢登临目送的人不可胜数,风掾史却和他们不尽相同。他是看到了形胜广博才接受自己的微末,风掾史是为了了悟自己的渺小才去探索天道的浩茫。你终究不是征服者,所以也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将你征服。”

    “的确喜欢望洋兴叹,领悟到自己是如此微不足道,便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风振鹭道。

    “安全感?”主祭回味了一番,断言,“你是一个迷惘的人呀……”

    阳光下的海水像一炉熔化的金汤,反射的强光刺得她不由得眯起双眼,却不忍收回追随着海浪缱绻的思绪,她遥指着海天一线的地方,问道,“振鹭,你说我们的世界是什么形状?”

    “主祭怎么想起问这个?”

    “就是觉得疑惑。如果扶桑海的尽头是尾闾海,忘程海的尽头是迷津海,那么地舆实际上就是一个球,而天空就是橘瓤外面的橘皮,那么天空之外的世界呢?又如果像传说中的那样,在外海的尽头,大海和天际又接在了一起,那么地舆是一个向上浅盘,天幕则是倒扣的浅盘,而世界就是梭子形……”主祭用十指捏了一个枣核形状,有些迷惑,“可是当真如此,那么外海的下面,天空的上面又是什么呢?”

    “大概是无边无尽的虚无吧。”风振鹭猜测。

    “那就真如传闻的那样,外四海没有海底,可是没有托举,海水不会流下去吗?”主祭憧憬着,“好想去外海的尽头看一看!去看看世界究竟是什么形状的!”她凝望着海面,觉得掀起的白浪像渐次舒展的一章章书卷,有着水莽抚琴唱晚一般的惑人魅力。

    “没有人能去到外海的尽头,那里是死者的归所。”风振鹭喟叹着,“即使有人去了,也再没有回来。”

    主祭抱憾,“要是能有人回来就好了,不过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将前世的爱恨一并忘却了……”

    “那多么令人欣慰呀,正因为生命不永久所以灵魂才能永恒……所以天枢帝认为明族是悖逆天道的民族,所谓‘窃渎神性者永延罪祸’,我想其实也不无道理。至于主祭的疑惑,我想在外海的尽头,海和天是又连接在一起吧,不然为何远远眺望去,会看见海天一线之景呢?”

    “因为生命不永久所以灵魂才能永恒……”主祭喃喃重复着风振鹭的话,回味着,“你也认为明人的存在有悖于天道?”

    “不,我不认同一个民族生来就带着罪过的说法。不过我觉得明人是容器,是被神明遗弃的种族。”

    “容器?”

    “他们饮过天神的血液,身上流淌着神性之血,所以明人其实是将神启带来给人间的承载品。如果神性是火,他们便是火炬,如果神性是水,他们便是陶罐,可惜神性是血,于是他们是长生的肉体。”

    “究竟什么才是神性?”

    “力量、智慧、财富、时间等等等等,世间一切我们渴望占有却不可能完全拥有的,都可以称之为‘神性’。”

    “那就是野心、阴谋、欲望与永恒,原来‘神性’就是诱惑。”

    “也许吧,神的确喜欢诱惑人。”风振鹭不置可否地笑笑,“虽说这样讲难听了一些。”

    “你讲明人是容器才是不堪入耳!”凌主祭略微有些不悦。

    风振鹭道,“明人是否悖逆我无法揣测,我只是觉得明人其实是神将天道传递给人间时的牺牲品。”

    “牺牲品?”

    “成身而获得长生,死后化为永寂的星辰。他们得到了长久,于是失去了永恒。”

    “太深奥,我就要听不懂了。”

    “那么话说回来,回到世界形状的那个问题。”风振鹭蕴藉地笑笑,“我认为世界就是梭子形的,海与天的交接处就是亡灵的归所——天池。”

    “所以别看外海广袤,其实是外强中干。海很小,只隔着生与死的距离,只需要血水流干的时间,只需要身体化为灰烬的时间,也就到了……”主祭喃喃地说。

    “主祭这又是何意?”见到主祭失神的容色,风振鹭担忧起来。

    “哦?一时神游了,只是信口说说。”

    “那就好,不然陛下又要为主祭夙夜忧心了……”就在同时,他忽然指向西方的天空,“主祭您看!”

    这个时候,余皇号上的船工中也有几人兴奋的叫起来:

    “是‘叫叫’!”

    “真的没有翅膀,还以为只是传说!”

    “不是只有业海上才有吗?星罗海上竟然也能见到!”

    “这就是‘叫叫’!”主祭追随着风振鹭手指的方向望去,秀目圆睁。

    宝船西方的海面上,一只水蓝色的鸟儿剪开海风,在视界中一掠而过。不遑谛视,仅在一个交睫的瞬间,便融化在天幕的底色里。

    飒然的声响消逝在视线的尽头,却有一抹幽梦般的影子还袅绕在心底,在凌主祭的脑海中慢慢沉淀下去,像一点焦墨在净水中款款漾开,晕散成浮光掠影的回忆。

    “‘叫叫’生于云海相搏之处,故而一身清扬之气,纵情而翔,驰性而翥,因此不需要羽翼。”风振鹭解释道。

    主祭没有听见,她只是怔怔地望着叫叫消失的地方,眼眸中有白浪和浮云的舒卷。好熟悉的水蓝色,似曾相识的感觉……她豁然想起来了,昔日长良城外,用两羽箭矢救了她与凌王性命,之后无声无息地消逝在天空中的蓝色影子。

    乔杉夜觉得心口处猛然颤了一下,潭姬的记忆与夜的记忆融合之时,自己竟然把她遗忘了!八百年前的回忆像被石子打皱的涟漪那样层层叠叠地荡开——那个竟日蜷缩在阴暗角落里的小明奴,晌!

    “觉苒,原来你一直在注视着我们……”凌主祭暗暗心想。

    “主祭?主祭大人?”

    乔杉夜恍惚听到有人在叫她,终于回过神,将迷茫的眼神交给风振鹭。

    风振鹭见到乔杉夜忽然像是中了梦魇一般,想将她从梦魔的口中拉出来,便急忙寻找了一个话题,问道,“主祭可知‘叫叫’之名从何而来?”

    “这个,我不知道……”

    “看来主祭也有不知道的事。”风振鹭温和地微笑,说道,“那下官来告诉您,先时人们见到了这种奇怪的鸟儿,就想该叫它什么呢?他们抵颐苦思:叫……叫……于是久而久之就叫做‘叫叫’了。”

    “原来是这样!”主祭恍然。

    风振鹭朗声笑起来,“您竟然信了,其实下官只是随口胡说的。”

    “哦?”主祭一怔,终于勉强解颐。

    风振鹭看着心猿意马的凌主祭,缓缓地摇了摇头。“难怪陛下暗下命我与她攀谈,命向大人传授她航海术。”风振鹭暗想,“凌王向我倾诉的不假,凌主祭真的被人夺去了神魄……”

    凌宫十七年余月初四,宫国一行登陆白国凰岛,凌王驻跸枭州州都追安。

    风雨浓兵败滑车山之后,昔日风氏枭州如今已直辖于临风信方宫中的贞白王朝。近四十载春秋飞逝,今日的追安俨然海上商埠。麟趾港中帆樯林立,街市上商铺井然,酒望招展,彩灯高悬,商贾们迎来送往,笑揽八方宾朋。

    白国的物阜民丰较天朝穆国不逊,这一点,凌王与主祭早有耳闻,然而直至踏上追安的土地,才方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白国的货币是六边形的“六合币”,与其他七国使用的圆形方孔的“青蚨币”相比,不仅形状不同,面值也略有差异。凌主祭粗略换算了一下,一个追安郡丞的月俸约禄米四百斛,加之职田、杂给等月供,竟比长良郡守的薪俸不逊。

    自古俸禄丰厚,吏治廉良,官秩过薄,则多法外求利。所以欲求人和,则必先政通。

    其实根本无需从薪俸这一点。正所谓“市者可以知治乱,可以知多寡”,仅从追安齐整的街道构建与完善的城市设施,白国的富庶就可略窥一斑。仅仅是一个离岛州都的追安竟有着不逊于宫国国都的繁华。

    凌王与主祭环视着追安宽阔而平直的街道,家家夜不闭户,人人路不拾遗。凌王不禁憧憬,贞王李稔究竟是怎样的人物呀,能让他的王朝阜盛三百余年。

    凌王很渴望与贞王晤面,白国于宫国有再造之恩,如今贞王又以金玉钱帛相赠支持凌王封禅。出于初出茅庐的晚辈对久经沙场的长辈的感佩与崇敬,出于神话之外的凡夫俗子对神话之中的圣贤英豪的向往与憧憬,他太想太想当面向贞王致谢。

    其实还有一点:出于对叶典午一事的怀疑与困惑,凌王想必是希望从贞王的言谈举止中窥探出一些端倪。

    凌王以为只要自己见到了谜一般的贞王,一切的谜团便可迎刃而解。

    安排凌王一行膳宿的是白国夏官与枭州牧。抵达追安的当日,宫国一行人下榻追安城南的四方馆,馆内有翠竹掩映,馆外有山涧环抱,环境清幽,居舍雅致。白国夏官长与枭州牧对宫国一行也可谓是关怀备至。

    枭州牧行丘本为“风”姓。风雨浓兵败之后,贞王申饬风氏一族,勒令外徙或取“风善行而数变”之故,改为“行”姓或“变”姓。

    几乎所有的风氏后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保留他们高贵的姓氏,只有屈指可数的风家子嗣选择了留守故土,从而不得不摒弃他们引以为傲了万年的姓氏,行丘的父亲就是其一。而这些选择改姓的风氏族人从此被视为家族败类,纵然他们手执贞王印信执掌枭州州政,在风御行、风缱云等风氏正统看来,他们不过是委身事敌的得志小人。

    和风振鹭已经很熟识了,于是抵达麟趾港的前一日凌主祭直言问他,对于枭州牧他是如何看待。风振鹭不曾直面回答,只是轻描淡写地答复了一句:人各有志。

    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已有历史评说了四十年,凌主祭却依旧参详不透当年的风雨浓和李稔之间孰对孰错,更何况去理解“信仰”与“现实”在风氏一族的心中究竟孰尊孰卑。有些事情真的不是成王败寇那么简单明了,历史的迷雾浓稠得拨不开,既然如此,英雄于世便不求仰无憾于天、俯无疚于地,但求清夜自省可以无愧于扪心。

    其余的乔杉夜不再多问,她只知道风振鹭选择和少数船员留守在余皇号上,他宁愿将身心交给颠簸的海浪而非故乡富饶的沃土。

    驻跸四方馆的次日,枭州牧行丘带来了一个让凌王大失所望的消息——贞王谢病!

    得知此讯,凌王好几天闷闷不乐。恐怕谢病是假,不愿见凌王才是真,凌王和主祭猜测了很多贞王回避的原因,却也莫衷一是。

    不伦贞王出于什么原因不想见凌王,既然无法晤面贞王本人,凌王与左、右丞相商榷之后,最终决定将驻跸白国的时日缩短,提前出发前往庄国商里。

    如此一来,凌王更是兴味索然起来,他变得极少与人交谈,处理完政事,便独自在四方馆中看书至深夜。在主祭看来,凌王像是个本来兴致勃勃,却忽然被家长剥夺了到花园游玩机会的孩子。

    这一夜,追安的钟楼敲响了第三更。

    已经是月满西楼,凌王却兀自抵颐而坐,睡意全无。

    书本闲散地摊开在书案上,银釭上一支摇曳的红烛将残。凌王将视线从字里行间收回,窗外檐下忽然回荡起了铃铎的清越声响,起风了!

    追安余月里的风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潮热,想推开紧闭的槛窗未果,只好屈尊从窗缝中钻了进来,然后耀武扬威地翻乱凌王摊开的书页,以显示它们其实是能屈能伸的。

    凌王见罢不禁莞尔,便索性合上了书本。

    换上燕服,束起长发,他吹灭了烛火,轻身跃出四方馆围墙外。

    有一个地方是他未抵达凰岛之前就想去一览的。纵然已是夤夜时分星月晦暗,纵然如今并不是金秋时节层林尽染,但是凌王想那里景色也一定不减当年。

    如果不能见到贞王本人,至少要去那里看看——风缱云讲述的故事中,那个李稔与风槿炎相遇的地方。

    世人皆言“风景如画”,为何不言“画如风景”?因为他们还未见过追安北郊的这座仙山。在不知何许年月,有好事者来到山间游玩,相看两不厌,相知恨太晚,兴起之时便在山体摩崖间挥毫题写下三个字——画如山。

    四方馆位于追安城南,而画如山位于追安北郊。两者相去甚远,不过以凌王的脚程,丑时方过,便来到了画如山山脚下。

    凌王也无法言明自己为何渴望这座山,只是似乎找来这里,他便可以获得一种缺失了许久许久的安详。

    风槿炎曾经居住过的那间木板屋还在,不过早已经是人烟冷落。

    那年风雨浓兵败之后,贞王便下令封了画如山一代山林,青山碧水从此荒弃,小木屋也再无修缮,直到大约十四年前,封山令才不张不扬地被解除。

    然而画如山却仿佛从此淡出了众人的记忆,再鲜有游客问津。而贞王与风槿炎的往事普通黎庶也无从知晓,也就不会有文人雅士来此抚今追昔,凭吊过往。

    雕梁画栋尚且挨不住风雨虫豸的侵蚀,何况陋居?檀红色的月光下,当年的陈设斑驳的斑驳,陆离的陆离。只有当年的山山水水还辉映着今夜的月光,在数十年后愈发明丽清幽,就仿佛沧桑过尽后被涤荡的心灵,更显明净与澄澈。

    画如山下的流觞河,流水淙淙,凌王便信步于河面,任凭烦乱的思绪随波逐流。未至画如山以前,他以为只要来到此处就会获得心灵的安宁,然而此时流觞河的清波已经荡漾在足下,他却愈发觉得心绪烦乱难安。就仿佛曾经有一个重要人、有一个重要的誓言,而自己将他们遗忘了。他试着绞脑汁去回想,记忆却在触手可及之时从他的指缝边悄然溜走,于是他懊恼,他沮丧,他开始焦虑,开始狂躁……

    他猝然听见了身后有飒然的风响!

    有人?

    凌王霍地张开了自己的“界”,“界”每向外推展一分,心中的警觉便加剧一分。

    并不是风声,而是强大的灵力在鼓胀的声音,像是箭矢离弦那一刻的鸣响。果然有人!而且毫不掩饰自己的气息!

    来者不善!凌王手指的骨节蓦地握紧了,手背上青筋暴露。

    他加快了脚程,足下如飞,丝缎一般的河面被他踏出了朵朵浪花,像啜饮月光后盛开的姬水白莲。凌王不敢懈怠,在心中估量着。那人应该在他后方不足两里处,他燕服外出可谓小心谨慎,那人却不知何时跟在了自己的身后……

    雄悍的力道在凌王的手指间渐渐蓄满,他调节着自己的气机,准备随时召唤“抑扬”迎击。然而转念一想,自己此刻孤身一人势单力薄,而单凭嚣张的气焰就知对方的实力绝不在自己之下,贸然出击只怕凶多吉少。

    凌王对追安的水道有一些了解,知道足下流觞河的水系可通达追安城北的小碧潭,自己是水之国的君主,踏浪而行的本事自忖无人相埒,在水面上甩掉那人应该并非难事。而且追安城中并没有宵禁,海港城市到了夜间依旧人烟稠密,所以只要平安抵达小碧潭附近,自己就算是平安脱险了。

    异国他乡遇险情,自然是走为上策。如此思量着,凌王在流觞河的水面上飞奔起来。他有些后悔自己外出之前没有预先通知他的主祭,一旦在水上开战,必然迁延时久,乔杉夜怕是会等急的。

    胡思乱想着,两岸的山影在余光中掠过,浪花追逐着他的脚步绽开,风声在耳畔呼啸。

    像是证明自己的确来者不善一样,那人紧随在凌王身后,如影随形地跟来。

    近了,愈来愈近……

    流觞河的河道在渐渐变得狭窄。凌王风驰在前,为了试探,他的速度时快时缓,那人电掣在后,接受了试探,那人的距离始终不即不离。

    两边的山崖已经接近壁立,水道两旁并没有浅滩哪怕石矶凭人立足,难道那人和自己一样,也能踏浪于水上,且技高一筹?想到这里,凌王的心在一点点抽紧。夜风扑面,空气中仿佛有了一种紧迫的张力。

    凌王估计了一下那人与自己的距离,已不过十丈余。这对于剑客而言是一个很尴尬的距离,进攻有余,防守不足,对方的意图很明显,是在逼自己出招。

    他在心中咒骂了一句。

    好奇心最终雄踞了上风,凌王并非匹夫之勇,却是想看清楚对手究竟是何方圣贤。

    不遑减速,他在水面上陡然转身,双足在身前划过两道长长的水痕,在水纹消泯的同时,凌王持剑静立于水面。

    夜风拂起宽大的衣袖,抑扬的剑颖在月色下闪耀出迫人的光芒,力道在剑刃积蓄,仿佛手起剑落之间便可以将水流抽断。

    对方也收敛住了,然而凌王却看不清对方的身影,山梁半遮了绯红色的月影,远处只依约可见一抹杳渺的白茫茫,伫立于浩茫水烟之上。

    “高士这是吟风对月少知音吗?让在下相伴如何?”相去甚远,凌王不得不抬高了声音。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如烟笼寒水一般含混缥缈,而且很明显是假音。她娇声笑着,“甚好,破浪独行,想必凌王也是风雅之士,你我把酒问月如何?”

    女子并没有高喊,甚至如日常倾谈无异。那是“坼”字门的御风之术,将“灵”缠绕在风中,借风将声音送抵远处。如此强大的造诣凌王只曾听闻,从不曾亲身经历,他觉得夜风打透了脊背处的衣衫,剑柄不觉便在手掌中握紧了。

    “凌王”!对方的称呼让他心下又是一沉,自己特意乔装外出连主祭都不曾告知,可是对方竟然一语破的。他有些后悔自己停了下来,女人分明距离他很远,可是他觉得自己身边已经被织出了一张网,他在不知不觉中被罗住了,想要转身逃跑都已经力不从心。女人的声音听来平淡,却仿佛蕴着以柔克刚的力量,他不过是听了一句,就觉得身上的力量在被对方卸掉。“把酒问月?”他暗想,“怕是要拔剑相向!”

    “不知夫人有何高见?我们长话短说如何?”凌王说道。对方的身手不可估量,他自忖无优势,一刻不想淹留。

    “高见没有,灼见倒有一个!”

    “受教!”

    “此地危险,不宜久留!”

    “危险?”凌王一怔,不料对方竟是想给他警告,“为何?”

    “不便相告,还请陛下体谅。”

    “哪里危险?”凌王试探着问道。他感觉得出,身边那种罗网一般的压迫感正在逐渐减缓,应当是女人收敛了力道。凌王的“界”趁势推出去,四围杀机已无,只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张力还充斥在左右。凌王悬着的心终于缓和了一些,却断不敢完全松弛下来,抑扬的剑柄上满是掌心沁出的冷汗。

    “总之离开白国,越快越好!”女子厉声说道,含混不清的声音中听得出焦虑与急切。

    “白国果真有人想对我不利吗?”

    “……”

    “那么夫人知道叶典午是谁吗?”凌王急切起来。

    念及昔日叶典午的种种,念及白国对宫国扑朔迷离的态度,对方的劝诫不似有假。女子身手不凡却并不曾加害自己,可鉴对她其实无甚恶意,这个神秘的女人一定知道什么白国的内幕,她是来帮助自己的。想到终于有人能为自己多日来的困惑做出解答,凌王的好奇心已经远胜于对未知危险的畏惧。

    女人保持缄默,凌王不得已只好追问,“你是谁?”

    女人依旧没有作答。”

    “为什么说白国危险?”

    “胸臆之言,凌王信了便是,我不便再多言了。”

    “夫人既会御风之术,可是白国高官?”凌王盘诘。

    “说笑,御风又不是白国人的独门绝技。”

    “那么夫人究竟是谁?连真容都悭吝,凭什么要我相信你?”

    “哼!”女子嗤笑了一声,“陛下当真想知道我是谁?”

    “当真!”凌王答得恳切。

    “那好,便让你见一见!”

    水面上蓦然风起,峡谷间一片飒然。那团白茫茫的影子如同流动的白光,随着夜风一同向凌王迫近,缥缈如烟的身影映在凌王裂睁的目眦中,像是深蓝色的眼眸中忽然生出了白翳……

    白衣如风的女子头戴帷帽,帽檐的轻纱垂下,遮住了女子的面庞,却掩饰不住翩然如梨花飞雪的娇美风姿,衣袂如杨花飘絮,丝带似柳绦随风,女子的衣摆凌空于水波之上。

    太美了!凌王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女子投在水面上的倒影比她更美!

    夜风徐至,送来女子身上幽幽清沁的奇香。

    “您!”凌王惊异地目眦欲裂,“您是当年救我的神女娘娘!”

    “正是!”女子的声音含笑。

    凌王激动地无可附加,急忙拜谢,“多谢,多谢娘娘救命之恩!”

    “这个好说。”女人笑盈盈地说。

    “神女娘娘,您是真正的神女吧?”

    “为何这样问?”

    “您会飞,这一点纵然是白国的君主和主祭也不可能实现。而且为何您明明近在咫尺,却给人一种人神永隔的感觉?”一切恍然如梦,赤练一般的绯红月光,白衣神女翩飞的衣带与沁人的异香,让凌王觉得自己正身处某个无法自拔的幻境中。“神女娘娘,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好吗?”

    “陛下请讲。”

    “请回答我,我是谁!”这句话,凌王几乎是冲口而出。

    “您是谁?”

    “我的亲生父母是谁?我十几岁之前的记忆去哪里了?我为什么会被选为凌王?我为什么没有‘天命’?我被谁人追杀?您又为何救我?我是被命运神选中的人吗?我的名字被尤欣写在了《两世书》上吗?”凌王心中长久以来的疑问倾泻而出,“您是神明吧?您是全知全能的吧?您认识命运神尤欣吧?请回答我我究竟是谁!”

    “……”

    “请回答我!”凌王声嘶力竭地问道,“为什么命运要选中我?”

    “您一定要知道为什么?”

    “求您,求您回答我!”

    “好,但我只能回答命运并没有选中您,命运也没有挑选任何人,因为命运最相信的只有他自己……”

    “您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已经回答了。您会懂的,在以后。”随即,白衣女子长袖一扫,如丝的河面上四溅起水花,“再多的恕我暂时无法为您解答,但是请相信我一句话,白国真得很危险,带上您的主祭尽快离开!”

    “神女娘娘,稍等!”凌王向着女子腾空而起的方向箭步冲上前,伸出手想去抓住那道洁白的影子,轻灵如风的白衣却在他面前凌空而起,霎时间便消失在重重叠叠的巉岩之后……凌王的手臂还伸在身前,指尖能抓住的却唯有清风。

    “等等,神女娘娘!我不懂,请您解释清楚!”凌王向着白影飘逝的方向,失声叫喊。

    她已然消失了,只留下闲淡的香芬之气还弥散在空气中,像午夜梦醒后的一点残梦,倦倦的,带着丝丝缕缕的苦咸。凌王孑然伫立于水面之上,一团浮云流过,半掩了迷离的月光……

    侵晨时刻,凌王悻悻地返回到四方馆。

    大堂之中,他的主祭和左、右丞相衣冠整齐,看样子是等候他多时了。

    “陛下昨夜去哪了?”右丞相向非童责问起来,“害的大家好生担心,我和左丞相担心有不测,都想派人去寻您,可是主祭说陛下只是出去散散心,让我们再等一等不迟。”

    凌王不想在众人面前提及神女,便信口回答,“只是出去转转追安的街肆,烦劳大家挂心。右丞相这么早就起了,才卯时不到呢。”

    “我们夜半就起了,找不到陛下,一直在这里等。”向非童说着打了个呵欠。

    “哦,为何?”

    “是白国连夜派来了使者,说是贞主祭奉贞王之名,想邀请陛下前往白都临风晤面。”主祭面有犹疑之色,问道,“陛下,您要去吗?”

    “贞王相邀?”凌王惊诧。贞王的反复无常他在宫国复国期间已有领略,李稔可以先是坐视宫国覆亡,又忽然鼎力相助。不过此次先是将他们弃之不理,又忽然星夜遣使,倒着实令凌王心中茫然。

    “贞王为什么心血来潮,我们也大惑不解。”左丞相芦客台道,“所以未惊动贞王使者,想先和陛下商议一番。”

    凌王若有所思,问道,“使者还说些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无非是表示白国盛情什么的,都是些场面上的话。”向非童睡眼惺忪,肆无忌惮地又打了一个哈欠。

    “陛下,您要去吗?”主祭知道凌王一直对贞王心向往之,不免忧切,“虽说贞王早已是威名远扬,功绩德行毋庸置疑,可是其人未免阴晴难测,和印象中的霸主全然不同,令人感觉不安。”

    左丞相芦客台道,“主祭所言极是,不过若真是拒绝贞王的隆情,又似乎显得宫国有失气量,此事难办。但是好在陛下准备的谢礼已悉数交到白国人手中,是贞王怠慢在先,就算陛下婉言拒绝,倒也不算失了礼数。”

    凌王锁着眉宇,没有回答。

    向非童劝道,“陛下听老朽一句劝,白国虽好,却不是久留之地!下官隐隐觉得这个国度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之气。陛下,就推辞说行程已定不便变更,咱们还是尽快离开吧!”

    白衣神女的告诫犹在耳畔:“白国危险……”

    凌王却霍地拍案而起,坚决如铁,“谁也别再劝了,孤王去!”

    四座面面相觑,皆是愕然!

    凌王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他只是觉得“贞王李稔”这四个字对于他有着无穷无尽的诱惑力。“为什么?为什么明知危险我还是渴望见您?贞王陛下……”凌王扪心自问,却得不到答案。

    “陛下……”凌主祭还试图劝阻。

    “不必再讲了!”凌王挥挥手,打断了她,“启程,去临风!”

    戴穆一百三十九年(天枢12033年)如月初一穆国崇州

    世子册封大典

    “紫予,沛主祭大人不远万里从岐州致贺文来恭喜你呢,高不高兴?”衮服轩冕的洛婴俯下身,捏了捏爱子的肩头。

    “一定要高兴吗?”洛紫予低声问道。他站在受封的高台上,俯瞰着台下攒动的人头,觉得自己像一块被丢弃在地上的饴糖,而那些人就是闻到香气的一大群蚂蚁。

    “当然!沛主祭是这个国家最尊贵的人,有了她的认可,就没有人可以质疑你世子的身份!”

    “哦,原来是这样。”

    “大家都在瞩目你呢,不要司仪官,你亲自把贺文讲给大家听。你是未来的崇州侯,要让所有人都听到你的声音!”崇州侯将贺文的缣帛交给洛紫予,掩抑不住自己的兴奋。

    “一定要吗?”

    “一定!”

    洛紫予听话地点点头,奋力振开帛卷,奶声奶气地宣读起来:

    贺洛紫予册崇州世子书:

    尝闻崇州之舆,山川幽峻,陵隰相望,俯踞潜龙之渊,仰荫栖凤之林。汝子擢秀清逸,从容顾眄之间激情风烈。有龙睇苍野,虎啸苍野之仪;豪情四据,横奋八极之志

    ……

    辞章之难,非独今也,口授不悉,文表衷怀。

    终于把那些拗口的词句咀嚼完,洛紫予扯了扯父亲的衣袖,低声问道,“这是主祭大人亲笔书写的吗?”

    “钤着主祭的印信,就是主祭大人的旨意,即便不是亲笔所书也没有关系。”洛婴思量着主祭年仅十一岁,不可能有此势若奔马的笔力,所以一定是某人站在主祭的立场上代笔。清刚的笔迹仿效的是慧国书法家苏录的“枯竹体”,笔体苍劲如削,浑然有一种清刚之美。

    后世模仿苏录骨力的名家不乏,真正得其筋骨的却寥若晨星。帛卷上雄劲的笔触一气呵成,可鉴是大家的笔走龙蛇而绝非学步者效颦。洛婴一番考虑,认为十有八九是已经息肩的先任岐州侯肖忘机的翰墨。

    “原来是这样。”男孩子不免失落起来。

    “很介意吗?”

    “还好。”

    洛婴看着他一脸稚气的孩子,爱怜地笑起来,“等紫予成为崇州侯的时候,就会是主祭的亲笔书了。那时候你十五岁,是王侯家的男孩子弱冠的年纪,主祭也过了及笄的年龄,可以亲手写书信给你了。”

    “主祭也行及笄礼吗?”

    “不,因为主祭不可能嫁人。”洛婴解释道,“不过写信还是可以的。”

    洛紫予快慰许多,信服地点点头,“但愿!”

    洛婴见到爱子笃诚的神色,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写信祝贺一个素未谋面的八岁的小男孩,怎么想都像是在玩家家酒。

    洛婴环顾四下,不见弟弟洛罹身影,照羚那边也没有送来任何书文与贺礼,就仿佛崇州的历史上,“洛罹”这两个字不曾存在过。会场上座无虚席,崇州侯看在眼中,心中却不免有些空落。

    应该出现的人未至,不应出现的却是不请自来。

    慧国的夏官长带来了序王的贺礼,崇州在礼数上自然不好疏缺,洛紫吾便作为崇州侯的长子,同来客几番客套寒暄,最后还在父亲狐疑的目光中将不速之客引入了上座。

    “州丞,长公子最近……”洛婴低声询问在一旁候命的黄了凡。崇州一向避讳私交外邦,慧国夏官此举,让洛婴心生猜疑。

    “依照侯爷的吩咐,长公子的一举一动都在下官密切注视之中。公子近来一心向学,并没有任何结党营私的行为。”黄了凡回答。他是一名年逾不惑的清癯男子,据说袖管中总是随身携带一支白玉笛,这只笛管他极少吹起,不过听过的人都说黄了凡的笛声中有虎啸龙吟的声音。

    “那么其他人呢?可否发现什么人与慧国方面走动密切?”

    “也没有。”

    “难道真是我多心了?序王遣使只是单纯来庆贺的……”洛婴正低眉思虑着,忽然觉得自己的余光被人抓住了,他回过头,发现洛紫予正默默地凝视着自己与黄了凡,眼神中有一种不属于孩子的幽邃。

    “替我多留意,慧国此举出乎意料,我有些不安。”洛婴避不开幼子的注视,只得将长话短说。

    黄了凡看出了洛婴的局促,微微颔首示意便急忙退下了。

    洛婴上前一步,拉起未来崇州侯的手。洛紫予并没有询问什么,他只是安静地将自己的手交给了父亲,就像是在不久的将来,他逆来顺受地将自己的灵魂交给无情的命运。孩子看上去那么沉寂,洛婴忽然觉得他身上有一种与年龄背道而驰的落寞与苍老。

    辰时,庆典开始。

    登封台建筑于崇州郊野牙笏山上。山间芳草葱茏,玉树弥望,溪谷纡以交错,草木郁其相连。高台之侧,有两块欹斜地巨石对峙如拱券,又有水瀑如从天际泻下,碎迸石间。石拱卧虹,飞瀑喷雪,其怒其盛,使人忘言。古台三面绝壁,一面险崖,故凭栏俯眺,则可见山势峻拔如削,使人毛骨惊悚。然远眺山光碧如黛,天色蓝如洗,浮云与岚烟缱绻,令人壮怀激烈。

    焚香祷祝毕,崇州侯洛婴从白玉刀架上取下崇州仪刀“露陌”,用崇州传世之宝划破了自己的手指。

    这是崇州古来的规矩,在册封当日,崇州侯要将自己的指血与世子的指血同滴入酒觥之中。之后第一杯敬献皇天;第二杯供奉后土;第三杯献给天枢帝崇宣;第四杯暂且不必,因为沛王还未由神祇遴选出;第五杯、第六杯崇侯与所册世子分饮,册封之礼即毕。

    殷红的指血在灵犀角大觥中浥开,洛婴又将洛紫予的手指刺破,父子的血脉交融在一起,崇州的权柄在这一刻开始交替。崇州侯缓慢而肃穆地晃动着兽角大觥,酒水渐渐变成了透亮的血红色。

    六只犀角空杯横向排开,崇州侯握着世子的手,用青铜长柄勺将它们逐一挹满。

    第一杯血酒抛洒向天际,被风打散后飘落下来,淡红色的酒滴溅在洛紫予的脸颊上,像是发痧之后沁出的血点。

    第二杯酾酒地面,酒水渗入崇州的采地,预示着后土庇佑。

    第三杯,父子面南把盏,敬献给白馆天贶山明堂中的天枢大帝。

    崇州侯端起最后两盏酒,将其中的一杯交给等待册封的世子。

    “这是经过蒸馏的酒,比你喝过的酪酒和葡萄醴都要烈,喝下去连肠胃都好像燃烧起来,紫予会害怕吗?”洛婴面带蔼然的笑意,眼神中却是一种不容置疑的森然。

    洛紫予驯顺地摇摇头。

    “那就好!要像一个男子汉那样把烈酒喝干!”洛婴露出了宽心的笑容。

    洛紫予安静地点头,仰面将火辣的酒水一饮而尽!

    真的好辣,酒水流入喉咙中就像是吞下了一块烧红的火炭,火热的感觉从巅顶下达足心再从足心上窜巅顶,整个身体都仿佛燃烧起来。

    洛婴看着幼子豪饮的姿态,震惊同时欣慰。他心满意足地饮尽杯中物,满心以为洛紫予是一个谦恭而乖巧的孩子,会笃志地将自己传授的大义深明于心,之后像古圣那样修齐治平。

    然而洛婴错了,他终究不了解自己的儿子,不知道即便命运交给他的是一杯鸩酒,他也会顺从地饮干。洛婴终究看不到幼子的未来,无法理解洛紫予并非一味地屈从,相反,他从未放弃过抗拒,尽管在命运面前,他的抗争总显得那样无力。

    洛婴也没有机会去了解了……

    “父亲,我喝完了。”洛紫予仰起头,以为能得到父亲一个赞许的微笑。

    然而他并没有见到父亲煦暖的笑颜,相反,他只感受到一种难以形容的阴冷。寒气从四面八方向着洛紫予逼来,像一只出笼的野兽,一口便将他咬住了。四周在陡然间变得阴寒,那种感觉从他的毛孔钻入,刺刺的如同针扎,他寒战起来。洛紫予四顾寻找,想找到这种莫名的寒意从何而来,然而身边除了他的父亲没有任何人。

    “父亲!你怎么了!”洛紫予忽然怔住了。只见洛婴的目眦暴睁着,脸色红得像烙热的铁,裸露在外的肌肤也在瞬时间变得炽红,就在洛紫予的注视下,油滴一样粘稠的汗液沿着鬓角和额头大颗大颗地滚落。

    “父亲,父亲!”洛紫予惊慌起来,慌忙去拉父亲的手,却发觉洛婴的手掌比一个发烧的病人还要滚烫。割开的伤口在迅速地向外沁血,洛紫予的手中一片湿热。

    洛婴无力回答,唯有目眦暴睁着,他原本丰盈的口唇和皮肤在一寸寸塌陷下去,迅速变得干瘪枯裂,就像是一段河床在须臾之间经历了从汛水到枯水。

    “父亲!”洛紫予失声尖叫起来,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炙烤他的父亲,将洛婴身体中的水分蒸腾出来,将他急速地推向死亡!然而洛紫予感受不到任何炽热,那种热度似乎来自于洛婴身体内部。身边切肤的唯有砭骨一般的寒冷,这种阴冷让衣着重重锦缎的他不住地战栗。

    “紫予,是他,好冷……”洛婴面色如炽,从唇齿间挤出的字眼却是冷!

    寒意从洛紫予的心胆中升起,向着周身急速蔓延,他吓得惊声尖叫。与会所有也发觉了异常,会场也随着他的尖叫而动乱起来。

    “侯爷!”黄了凡见势不妙,率先一步冲上高台,“侯爷!”

    “黄叔叔!”惊慌失措的洛紫予扑向黄了凡,此时他尚不知道那个父亲所谓永远不会背叛他的人是谁,只觉得这个素来稳重的中年男子是他此刻唯一的依靠。他隐约觉得还有一个身影紧随在黄州丞身后,然而他太惊恐了,不遑看清那个消瘦的影子是何人。

    “侯爷!”黄了凡一手握紧洛紫予颤抖的手,一手去扶住崇州侯摇摇欲倾的身子。

    迟了,洛婴像一只折了线的风筝,在他最为疼爱的儿子与最为信赖的臣子面前绵软地瘫倒下去。他圆睁的双目中满是血丝,眼眸中溢满了渴求与急切,仿佛有无数的话语含在其中却来不及倾诉。

    赤红色从洛婴的肌肤上迅速退去,身上的热度也随之消退。目光随着瞳孔一起涣散,蕴在其中的千言万语漫溢出来,在洛紫予还未听清之前便被无情的山风带走……

    是吝啬的风吹干了史乘上的墨迹,只留给后人单薄的白纸黑字。仰面倒地的洛婴变得干瘪而苍白,像是一页无关痛痒的史料,等到留恋留不住,追忆追不回,不知还有几人感怀,几人凭吊——戴穆一百三十九年(天枢12033年),崇州侯洛婴薨。

    “父侯被毒害了!酒是黄州丞备下的!是他鸩杀了父亲!”洛紫吾的高喊像平地一声惊雷,震得洛紫予与黄了凡皆是一惊。

    洛紫予终于认清了紧随在黄了凡身后的身影,此刻他的哥哥正昂首站在登封台上,怒指着黄了凡的胸口,像是一位王者在降威。

    “长公子?你……”黄了凡一凛。

    崇州侯横死,洛紫吾不加掩饰的嚣张气焰,一切接踵而至令人猝不及防。黄了凡虽然称不上心比明镜,却也惯看了人心炎凉,自然猜得到个中缘由——洛紫吾与洛婴之死脱不开干系,且意在夺权。

    昔日追随洛婴夺嫡,无论是党同伐异还是伯考城头血拼洛罹,黄了凡皆是鞍前马后、寸步不离,千锤百炼后自然砥砺出了一种从容不迫。然而惊惧并未形于颜色,黄了凡的心头却已经遽然抽紧。

    “洛汝元,洛婴,洛紫吾,当真是肯构肯堂、是父是子。原来虎毒不食子,虎子却可以弑父!”几个闪念在黄了凡的脑海中飞逝。

    洛紫吾横眉立目,黄了凡亦是剑眉倒竖,他直视着洛紫吾的眼睛,一刻也不敢避开对方向他逼来的目光。

    这是智谋的较量也是勇气的角逐,谁先退却便是不战而败。

    “酒的确是我备下的,但是酒中没有毒!”黄了凡面不改色地诉说,他俯身拾起掉落在地上方才洛婴使用过的酒盏,挹满后仰面饮干,将杯底示以洛紫吾。

    “明眼可辨,酒液中并没有毒药,请公子收回妄言!”他使用敬语,语气中却未见丝毫谦恭。他劈手将酒杯扣在香案上,铿然一声巨响,犀角杯在他手指间碎裂了。

    洛紫吾的眉宇轻轻颦蹙了一下。

    这是黄了凡在向洛紫吾示威。

    洛紫吾有胆量在此时此刻叫嚣,在场洛氏宗亲想必已经被他收买了大半。洛紫吾的一举一动都在自己的监视之下,黄了凡实在猜不透他是如何逃过了自己与洛婴侯爷的鹰眼,在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他忽然觉得洛紫吾深不可测,看似安分守己,实则本领通天。他熟识的长公子不似藏锋露拙之人,那么必然是得到了幕后高人的指点。

    谁人?竟然能骗过他与洛婴四只警觉的眼睛。

    他不敢往下猜测洛紫吾之后的手段。黄了凡虽然在崇州有口皆碑,却终究是外姓,他心知自己其实无权介入洛氏的纷争。

    所以黄了凡向洛紫吾示威,也是在为自己鞭策。他素来不是胆怯之人,他也曾经指挥千军万马如入无人之境,可是这一次尚未正式交锋,他已经觉得自己逊色一筹。

    谁人?是谁人在洛氏的幕后精心策划了这一切。黄了凡觉得自己的对手不是洛紫吾,而是那个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的诡秘影子。

    年幼的洛紫予看不懂黄了凡与洛紫吾之间的一触即发,只是隐隐觉得空气中仿佛有一根绷紧的弦,碰一下便是鼓角争鸣的声音。他环视四周,发现根本没有人留意自己,似乎所有人都忘却了他才是这场权斗的核心人物。每一个人的目光只在黄了凡与洛紫吾之间游走,只在权力的一方与权力的另一方之间游走。

    “父侯饮了你备下的酒后即刻倒地不起,黄了凡,铁证凿凿,你还有何狡辩!”洛紫吾怒声呵斥。

    “在下不便解释,交由仵作检验尸首,届时真相大白,自可为侯爷湔冤!”

    “荒唐!你不但谋害父亲,还敢对父亲的尸身无礼!”

    “黄了凡不敢,在下只想还逝者一个公道。长公子再三阻挠,莫非是心中有鬼,不打自招?”

    日头高悬,崇州侯的尸身就曝露在阳光之下,他的儿子与他的臣子为他的死而剑拔弩张,却没有一个人念及他尚未瞑目。洛婴无人问津地仰面在地上,仿佛他的存在全部意义就是为了证明自己已经死亡。

    洛紫予移步挪上前去,轻缓地合上了父亲的双眼。指尖被露陌割开的伤口还有血水渗出,一滴殷红留在了洛婴的眼角……

    “册封仪式失败,崇侯不幸殡天,依照崇州古训应由长子世袭侯位。”洛紫吾横眉立目,厉声道,“黄了凡,交还崇州关防!让天枢帝钦赐九旒之冕光耀洛氏正统!”

    “指天为誓,关防不在我手中!”

    “满口胡言!”洛紫吾勃然。

    “即使在,紫予公子才是侯爷遴定的不二之选,斯人已逝,遗志还在!黄了凡恪守侯爷遗训,拥立世子即位,义不容辞!”黄了凡一把拉过洛紫予,像一只翼护幼子的苍鹰,将他瘦小的身子揽在自己身前。

    “黄了凡!休以为别人猜不出你的阴谋伎俩,你分明是念及紫予弟弟少不更事,想用他做你盗猎崇州的傀儡!”

    “在下是忠是奸,自有后世评判!今日助世子承袭侯位,不为其他,只求报先主知遇之恩!”黄了凡傲岸于高台之上,向着长空的方向长揖,山风涨满他的衣袖,男子一身凛烈与浩然,“皇天后土共鉴,究竟是谁人在盗猎崇州!”

    “大胆逆臣!”洛紫吾终于震怒,“你羞辱崇侯公子便是对崇州失敬!洛氏宗亲悉数在此,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你就不怕血溅当场吗?”他砉然一声拔出佩刀,他的佩刀薄如蝉翼,可以在骨骼的缝隙间游刃有余,刀身闪耀着一种仿佛刚刚发硎的寒彻之光,刃口呈现莹蓝,很明显是淬有烈毒。

    洛紫吾果然是有备而来!

    在场洛氏宗亲缄默的缄默,两望的两望,一部分当真被洛紫吾收买,一部分依旧作壁上观。

    空气似乎在洛紫吾抽刀的那一瞬凝滞了。洛紫予瑟缩在黄了凡的臂弯里,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体会到了何谓杀气。

    方才的唇枪舌剑只是叫阵,此刻终于短兵相向!

    “此时崇州师夷则部正齐集牙笏山下,当他们得知侯爷最疼爱的儿子、未来的崇州侯惨死于长公子刀口之下会作何感想?黄了凡纵然追随侯爷日久,在军旅中也建有一些名望,却怕压抑不住群情激愤。届时崇州最为精锐的军力围山,长公子不就怕喋血当场吗?”黄了凡无所退让,他也出招了。洛紫予觉得自己被推开,旋即银白色的光在眼前一闪,就像是有一道闪电在自己面前劈过。

    银光来自黄了凡弓弝上缠绕的银络,长弓出现的同时,一支长箭也已经搭扣在弦上。洛紫予一年来追随黄了凡学习射箭,知道角弓“陆鱼”锁定的范围内,没有猎物可以遁逃。黄了凡出手向来只在瞬息之间,洛紫予根本无从看清箭是何时上弦的,然而这只箭洛紫予却很是熟悉。

    这种长矢名为“刺鸟”,属于嚆矢,鸟翼形的箭镞不知由什么金属锻造的,质地如同白蜡,闻起来有一种奇怪的大蒜的味道。这种箭的箭头很软,不具备杀伤力,非但如此,这种箭据说还会自己燃烧起来,因此平日里总要收入油布袋子中小心保存。然而当这种箭被射入高空,同空气摩擦后却可以发出比节日里的打铁花还要炫目的光芒。

    洛婴曾为洛紫予讲过“刺鸟”的渊源,据说是他叔叔洛罹小时候练习射箭时偷懒,用不知哪里寻来的奇异材料制成了这种箭。在哥哥的书窗前放上几支,那蹿上天空的耀目白光便诱得洛婴也无心向学,只得溜出来陪他一起玩耍。

    不过洛罹离开后,崇州府内便再没有人可以制造这种箭了,因而洛婴和黄了凡对仅存的几支刺鸟格外珍视,只在洛紫予反复央求后,才在他六岁生日那天为他放过一支。

    洛紫予记得这种箭唿哨着蹿上高空,先是冒出一点黄色的光亮,随即爆裂出极其炫目的苍白色光芒。那一日是朔日,夜幕中只有一轮暗紫色的月亮,不过即便是白月之夜,刺鸟绽放出的白光也足以令月华显得黯然。

    黄了凡缓慢地引着弓弦,“刺鸟”的箭镞在一点点向后回退。干燥的秋季里,弓片和牛筋的韧度都达到了顶峰,涨满时发出的声响,令人听上去一阵悚然。

    然而洛紫吾不退反进,黄了凡与洛紫吾的目光交错在一起,仿佛撞击出了撼天闷雷之声。

    暴风雨将至!

    黄了凡不知道洛紫予的预言,也就不会真正理解洛紫予对于洛婴的意义,他只是笃行着旧主生前的嘱托——全力以赴守护洛紫予,甚至不惜有朝一日为此剪灭他的长子乃至洛氏全族。

    当时的洛婴握紧黄了凡的手,眼神中满是殷切甚至是敦请。那时的崇州侯仿佛已经预感到了自己命不久矣,仿佛终于领会到了凡人之力终究奈何不了苍天。黄了凡回想起他的主公同时是挚友的无助而绝望的眼神,脊背处便是一阵透骨的彻凉。他忽然觉得那时的洛婴就像是一位垂死的病人,已经听到了死神的跫然足音。

    “优势还在自己手中!”黄了凡暗忖。他缓慢提了一口气,借此驱散脑海中的回忆。

    此时山上洛氏宗亲心向洛紫吾,而山下洛婴旧部尚未忘怀旧主恩遇。权斗无非兵争,黄了凡麾领雄兵,便是控扼了崇州的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洛紫吾纵然阴险谲诈,却也不敢忘乎所以。

    对视无言,一个短暂的沉默,却久得仿佛过去了千秋万代。

    黄了凡觉得躲在他身后的孩子蓦地颤抖了一下。

    洛紫吾睥睨着他的弟弟,忽然露出了阴鸷而莫测的冷笑。

    “恕在下无礼,世子大人,紫吾公子,黄了凡将军,穆国的诸位仁人志士,可否听在下斗胆一言?”一个陌生的声音忽而在阒然中响起,让黄了凡为之一惊。他环顾四周,想寻找这个声音源自何人。

    台下一位年逾古稀的老者振了振宽大的衣袖,从容不迫地向着黄了凡与洛紫吾的方向颔首示意。一种老辣而阴刻的笑容衔在他干瘪的唇边,说不出得诡异。

    黄了凡心口猝然一凛,他竟然把慧国夏官给遗忘了。

    “慧国虽然不便干涉穆国内政,不过正所谓傍观者清,请听旁观者一句管蠡之见,好免得黄将军沉湎于丧主之痛无可自拔,以致言辞偏颇,失了应有的公允。国不可一日无君,宝刀‘露陌’不可一日无主,既然已故崇侯不遑交代关防所属,何不让洛氏的宗亲推举一位众望所归。下官不敢揣度君主圣意,不过我主序王以及慧国百万雄师看到边关安澜,想必也会倍感欣慰。”慧国夏官笑容可掬、言辞和缓,即便提及虎视眈眈的序王与百万慧国雄师之时也为未起一点波澜。无限杀机收敛于刀鞘,只留下一个厚重的弧度,令人猜不透其中包含的利刃的形状。

    有时候不露锋芒的刀鞘比锋芒毕露的刀刃更令人胆寒。

    “长公子,你果然私交外邦!”黄了凡怒形于色。

    洛紫吾勾结慧国序王,助他夺取崇州侯之位。而慧国何尝没有如意算盘,穆国崇州毗邻慧国西疆,与崇州缔盟,可保慧国西方边境无虞。洛氏乃穆国第一旺族,序王今日助洛紫吾夺取侯位,洛紫吾勇而无谋,他日必然受制于慧国,序王牵制了洛氏一族便是扼住了穆国咽喉。慧国长久以来畏惧穆国天威,从此却是可攻可守,可进可退!

    是谁人本领通天,襄助洛紫吾在悄无声息间将乾坤翻转!悔恨,惶遽,狂躁……黄了凡觉得自己的心在喷火。

    洛紫吾默然,只是眼神中的挑衅愈发地张扬,他倨傲地审视了黄了凡许久,终于缓慢地露出了一个必胜的笑容。

    洛紫予觉得握紧“陆鱼”的手臂猝然加重了力度,他感到那只温暖而有力的手臂此刻在微微地震颤。黄了凡用力握紧了弓弝,他担心自己一个失神,那张沉重的角弓会从他沁满的冷汗的掌心滑落。

    这是一个双重围困,牙笏山下有自己的部众锁住了洛紫吾与洛氏宗祖,崇州之外却有慧国对穆国东陲做虎狼之顾。

    “如果没有洛氏宗亲,何来众望所归。山下有崇州精锐,黄了凡一声令下,即刻荡平牙笏山!”黄了凡声振寰宇,如此说着,又紧了紧陆鱼的弓弦。

    “姓黄的,你一个外姓人胆敢介入洛氏内政!”

    “大不了鱼死网亦破!”黄了凡凛然。

    “你敢!”洛紫吾怒目圆睁。

    “公子敢弑父篡位、勾通外邦,黄了凡就敢替天行道!”

    “胡说!你妖言惑众!”

    “我只用弓箭说话!”黄了凡再无赘言,他仰天张弓,让“刺鸟”的镞尖直指向天际。洛紫吾自是明白此举的含义,他知道一旦“刺鸟”被放入天空,以牙笏上漫山的青葱为衬,那种光芒即便在白天也清晰可辨。

    洛紫吾知道时间紧迫。黄了凡虽然不敢贸然放箭,然而“刺鸟”随时都有可能自燃起来,一旦箭头开始燃烧,黄了凡出于下意识也可能将它射向天空,白光为号,定会引来山下大批伏兵。

    黄了凡的确不敢下令攻山,洛氏一旦殄灭,穆国的东方门户将对慧国暴露无遗。然而黄了凡别无选择,所以他要做最后的博弈,赌洛紫吾惜命,赌洛紫吾没有放手一搏的胆识与魄力。

    洛紫吾眉峰一挑,他的确在动摇。

    “已经祭告过皇天后土,侯位就因该由世子承袭,长公子又何必与天道为忤?现在,就在登封台上,即刻为世子行加冕之礼!”黄了凡目光如炬,逼视着洛紫吾缓步向前,他将洛紫予罩于自己身后,有效死保护幼主之势。

    黄了凡也知道时间紧迫,“刺鸟”随时可能自燃,一旦它的箭头燃尽,自己和洛紫予将陷入孤立无援的绝境。

    此刻远在边陲照羚的洛罹定然想不到,在这场没有他一席之地的典礼上,他童年时发明的玩物却有可能主宰洛氏一族的未来。

    命运就是这样弄人。

    “不可!册封之礼尚未完成,洛紫予并非崇州世子!嫡长子继承!我才是当之无愧的崇州侯!”洛紫吾凶相毕露,再不掩饰自己的锋芒。

    “且慢,且慢。”慧国夏官依旧面带微笑,只是这一次笑容不免阴鸷而谲诈,“可否听在下皮相之见?”

    黄了凡和洛紫吾不遑回答。

    “世子之位决然不可更替,不然何以告慰崇侯之灵?不过世子庚齿尚幼,黄了凡将军想来也不忍世子单弱的肩膀独自担负起崇州千钧重担。既是如此,在下倒有一个建议,不如令世子大人承袭崇侯之名,而州中事宜暂由洛紫吾公子摄理,待世子十五岁弱冠之后,在正式承袭侯位,除非倒时他自愿放弃。洛紫吾公子,黄了凡将军,这样可好?”看似谦恭而和顺的慧国老朽再一次对穆国的政事横加干涉。

    黄了凡听罢一怔,高擎着“陆鱼”的手臂不觉有些力泄。

    路紫予尚且年幼,而洛氏一族中其实有太多人觊觎着崇侯之位,单凭自己一介外姓之力,他不知道可以守护幼主几时。让洛紫吾暂时摄政,为洛紫予践平未卜前路,倒未尝不是时下缓兵之计。然而夜长终究梦多,还有七年,遥遥无期且休咎难料的七年。

    黄了凡缓慢放下了擎举着角弓的手臂,他也在动摇。

    洛紫予默默地挢首天空,仿佛身边正在发生的一切与己无关。阳光泄在他的肩头,有一种沉郁的暖意,很多年后洛紫予试着回想登封台上的那一日,他记得有一只鹞鹰孤傲地掠过天际……

    据说那一日,州丞黄了凡与崇侯长子洛紫吾的交涉一直持续到夤夜,久得洛紫予抱着父亲冰冷的尸体,披着夜风渐渐睡去。

    那一滴指血始终没有落下,就风干在洛婴的眼角,像一颗凝固的泪滴。

    自始至终也没有人问一问,那个刚刚目睹了父亲惨死,像玩偶一样被人推来推去的男孩子究竟作何感想。

    自始至终也没有人提出来,那个发明了“刺鸟”的人,才应该是崇州侯的不二人选。

    尽管未来穆国的命运将由这两个男人主宰,可是此时此刻,他们一个尚未成年,一个远在天边。

    戴穆一百三十九年如月,崇州州丞黄了凡与长子洛紫吾裁酌后协定,由世子洛紫予暂继崇州之名,长子洛紫吾摄行州政,待到洛紫予十五岁弱冠之时,洛紫吾须归还崇州州政,除非洛紫予自愿放弃。

    争执的哗噪还萦在耳际,洛紫予枕着父亲僵硬的手臂,再也支撑不起沉重的眼皮。

    夜沉了,紫色的月光铺盖大地,噩梦就要来临……

    洛紫予依稀记得被黄了凡丢在地上的“刺鸟”后来自燃起来,于是黑夜中他探出手,像一只渴望着烛光的飞蛾,扑向那耀眼的白光。然而光芒瞬间便熄灭了,他迷茫地怔在原地,仅被褰起了一小角的夜幕再一次将他覆盖。

    洛紫予记得那稍纵即逝的白光特别闪亮,亮得像是无边无尽的黑暗前的,那最后一丝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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