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书:弥天-解玉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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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说那一年风雨浓兵败之后,贞王李稔在滑车山的废墟之中拾到一名弃婴,贞王怜悯女婴尚在襁褓便失怙恃,当即收为养女,册封“追安公主”,从此视若己出。

    白国追安公主年十七岁时陟升仙位,据说每一位曾经到过宫国国都的宫人见到追安公主后都会赞叹:公主那彤云一般的红发,多么像长良云英桥边,绵延近二十里的槿花!

    凌宫十七年(天枢12085年)余月白国国都临风信方宫

    “追安你又迟到!凌王陛下和主祭在,你还敢迟到,这次我真的要生气了!”贞主祭佯作气恼,却命师氏为公主端上香茶和糕点。

    追安公主抱怨道,“正和几个朋友击鞠呢,被姐姐匆匆唤了来。”

    “又缠着大司马了?”

    “谁又缠着他?再者他被父王派去鸿州了,昨天才离开临风,姐姐忘记了?”

    “哦,哦,可不是。”贞主祭道,“追安,这便是凌王陛下和凌主祭,还不来见礼。”

    追安公主这才摘下黑纱幞头,向凌王施礼如仪。

    白国的女装常以窄袖衫襦搭配高腰曳地裙,以其娇娆明丽而著称于世。除此之外,白国的年轻女孩还喜欢以男装示人,就如追安公主,袍衫皂靴,竟有着不逊男儿的英气。可是即便如此,面颊处的两弯细细的斜红,还有绣在袖口绲边上精致的蘼芜花纹,终是暴露了女孩子的精致与娇媚。

    追安公主方落座,目光便在白尤饮处游走,她急于想抓住贞主祭一角余光,因为她不太理解,贞主祭请凌王在宫中听曲,何必将她匆匆叫来。

    然而贞主祭没有给公主这个机会,她转向凌王,说道,“实在不好意思,陛下的病情本已向好,可是昨日再度感染风寒,今日竟卧床不起。凌王不弃临风褊狭,陛下本想抛开繁文缛节与您促膝一叙,只可惜……”

    “贞主祭何出此言,能得到贞王陛下诚挚邀请,晚辈已经是受宠若惊了……”凌王心中自然是遗憾万分,可是贞主祭面前,终究不能失了礼数。

    “凌王陛下其他的没有学会,倒是磨练出一副打官腔的好口才。”贞主祭忽闪着修密的睫毛,一只手支着脸颊,揶揄他。

    凌王不怒反笑,因为他不得不承认,贞主祭白尤饮是他迄今为止所见过的最为美丽的女子。

    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一袭洒脱而古雅的月白色素衣像是用风剪裁而成,行动处银色的发丝披拂肩头,勾勒出清风流动的痕迹。

    她酥酪一般莹润的面颊上粉黛无施,玉管一样纤白的脖颈间也甚至没有佩戴任何饰品,正因为没有纤毫人工的修饰,白尤饮美得恍如天造。

    高贵,明艳,飘逸,神秘,似乎将一切溢美之词加诸其身都不足为过,搜干枯肠,凌王觉得尘世间只有一个词语足以形容她——风。

    她总是漫不经心地浅笑,淡蓝色的眼眸中闪耀出灼灼光彩,仿佛心中另有一方不为人知的世界。每逢这样的时刻,凌王总会生出些自惭形秽的感觉。

    凌王总想找些话机,却总不知与她攀谈些什么。他喜欢和贞主祭交谈时的感受,尽管贞主祭总是消遣他,让他觉得心底里刺刺的。但就像是小男孩喜欢粘着漂亮姐姐一样,每次被贞主祭嘲弄的时候,他便有一种回到儿时的感觉。她调侃他是天经地义的,他被她调侃也是理所应当的,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他觉得在自己记忆最深最沉的某个地方,有着这样一段浮光掠影:他们并肩走在一片漫无边际的废墟上,那时候头顶还没有天,脚下也还没有地……

    “贞王陛下当真无碍吗?”凌主祭问道。她大概是看出凌王有些恍惚,便问了这个凌王也关心的问题。

    “无碍,百病不过由心生。”贞主祭回答。

    “什么?”凌王这才回过神来。

    “没什么。”贞主祭蕴藉而笑,问凌王,“对了,陛下觉得这‘陪邻馆’如何?”

    “陪邻馆”是信方宫中的戏台,鎏金的屋瓦虽然略带夸丽之气,建筑风格却是效仿穆国楼宇的持重,在木芍药的掩映中,奢华而不失应有的稳重。就像是盛世文人的文风,文略胜于质,而质亦不逊色于文。陪邻馆依崇吾山山势而建,视野辽旷。环顾四周,可将临风城的占风台、飞廉塔等名胜尽收眼底,凭栏远眺,又可俯瞰大小图南街街景。

    “天上宫阙,却演绎人间烟火。”凌王赞许地说道,“贞王陛下一定很喜欢这里吧!”

    “陛下国事缠身,即便前来也只是小坐稍许,远眺一下滑车山的废墟,只有我和馆中的伶人们很熟。不过陛下虽然很少来,每一次本座谱写的曲子入戏,陛下当即便会听辨出。”贞主祭不觉懊恼地摇头,“唉,我的微末伎俩终究欺瞒不过陛下……”

    “贞主祭还会自度曲!”凌王又生敬意。

    “不值得自矜。”贞主祭道,“临风的伶人间流传一段话‘千金买度人生如戏,万金难易戏如人生’,其实命也好、戏也罢,唱来唱去不过如那额联上写的。”贞主祭向凌王示意戏台左右,松木立柱上悬挂着一副飞鸟文书就的对联:

    林林总总古今事,逢场作戏。

    形形色色天地间,假亦成真。

    凌王这才注意到那幅对联,难以自制地在心中一遍遍默念。竟忽然觉得二十几个字犹如有了重量,郁压在他的心口,有些闷闷难舒。

    贞主祭却未做更多的解释,只是淡然莞尔。她总是这样神秘莫测地微笑,将每句话留下一半,让凌王和凌主祭觉得她像是一卷还未付梓的奇书,有太多的内蕴尚无缘一睹。追安公主也不再捕捉白尤饮的目光了,而是和凌王一样,怔怔地望着那副对联,好像陷入了某段沉思中。

    “凌王陛下为何神色凝重,这幅对联写得不好吗?”贞主祭问。

    “不,写得很好。可能是孤王资质太愚钝,仅仅能辨出力透纸背,却读不懂纸背后的含义。明明觉得心中困惑想要发问,可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究竟该问些什么,不免有些窘迫。”凌王好不容易拔回自己的视线,面向贞主祭。

    白尤饮眉角上扬,说道,“林林总总古今事,形形色色天地间。或许对于命运神尤欣而言,每一个人都是他的戏子。每一人的戏码都写在他的《两世书》上,只是当我们终于看懂了属于自己的那一折,人生也就落幕了。”

    “嗯?”凌王似懂非懂。

    “陛下会懂的,终有一日……”贞主祭为凌王斟上热茶,小龙团的茗烟腾升起,像是为贞主祭遮上了一重神秘的面纱。“有机会再详谈吧。”她眉眼间含笑,“戏已开锣。”

    戏台上所上演的便是驰名遐迩的白国肺石调。“肺石”相传为古时设于朝廷门外的肺形巨石,民有不平﹐则击石鸣冤,其声响干云霄,天下遍闻。白国肺石调由女性出演,以其声音清丽高扬故而以“肺石”命名。

    这是贞主祭新填的一套大曲,言命运神尤欣看了太多人世间悲欢离合,最终不堪抑郁的故事。

    板鼓作引,琴瑟琵琶、钟磬笙箫齐鸣。第一出名为《风尘叹》,俊扮的女子着白色宫衣登场,持一柄竖箜篌为切末,是在模拟怀抱单父琴的乐神尤饮。正旦的唱腔平地而起,便似一道银亮的细线挑入天际,戏台上的“乐神”开腔唱道:

    “百味人生皆入戏,《两世书》中三五言。谁人云边?何处经年?唱不尽的人间事,诉不完的人世间。”

    嘈嘈处如松涛惊入梦,切切处如初日照山岚。凌王与凌主祭皆是称奇,恍惚觉得那个台上的戏子就是以风为弦的乐神尤饮,正端坐在月下的石矶上临风抚琴,尘世间的人只看到了琴弦的拨动却终究听不懂她的弦音。她说的每一句话都犹如无心之言,可是细细想来又好似参不透的隽语谶言。

    “乐神尤饮的唱段最是乏味,像个刺刺不休的老太婆。”贞主祭却抱怨起来,她扯了一下凌王的衣袖,“何不说些更有趣的,等到命运神尤欣的唱段再细听?”

    “当然,贞主祭赐教。”凌王不好回绝,觉得这个主祭比她的主上更为反复无常。

    “我有一事好奇。昔日抚国挥师东指,宫国国土沦丧都城失陷,而如今抚国倾覆,攻守之势翻转,凌王难道没有心愿乘胜追击、一雪前耻吗?”贞主祭言罢露齿而笑,再刻薄的话语也被这粲然的笑容冲淡了犀利。

    “当年薄王朝泱泱盛世,抚国曾多少次派遣使节向我国虚心求教,抚国的宫室仪礼虽承袭穆国,而民间的建筑、礼乐、风俗、器用无不有我国薄王遗风。而薄王朝倾覆之后,宫国国祚日渐陵夷,抚国却日益繁盛,趁我国板荡之时干犯昔日师表,如此说来抚国倒诚如小人得志,令大方之家为之齿冷。”凌王说道。

    “的确,既然如此,凌王不恨吗?”

    “当然恨!”凌王说道,“长良失陷的那一日,孤王曾向社稷神盟誓发愿,笃志有生之年定将贺王碎尸万段!可是盛怒终有逝去之时,反求诸己,痛定思痛后又不免开始反思:贺王真得错了吗?抚国真得错了吗?他们毕竟不同于宫国,他们没有广袤的疆域,没有丰饶的水土,一个手中终于握有金银的人想把自家的房子扩建一下,这难道错了吗?所以涟流宫溽热的夜里,孤王开始反躬自省,如果真的有谁错了,那么那个人只能是孤王自己!毕竟抚国的人口约在七百万,而宫国的人口将近一千两百万呀!为何孤王不曾保护好自己的子民,不能捍卫好自己的国土?孤王不尽信生死有命,认为成败荣辱本是凡间事,既然罪责在人在己,又何必诟怨苍天?”

    “天也好人也罢,侵凌他国的土地,终究是人神共愤的!”

    “不假,但是这就好比海青拿鹅、饿虎扑羊,弱肉强食,天道本如此。那么当血溅天地之时,究竟是鸷鸟与猛兽之错还是纤禽与羔羊之过?成王败寇本来就是天地的法理,没有人有资格夺取他人的性命,却也没有人有资格要求不被他人夺去性命。圣人说爱人以德,我认为爱国同样以德,我不想我国攻城略地是丰功伟绩,他国开疆辟土就是倒行逆施,这样对别人不公平,对自己更不公平……哪一片土地上没有文明,哪一个国度中没有百姓,热爱乡土的心其实是一样的。所以孤王还是那句话:如果抚与宫之间真的有一方错了,我不会指责贺王,我宁愿反思自己。”

    “罕见,世间竟然还有为寇仇开解的人。”

    “寇仇不寇仇的,都已经过去了。”凌王道,“同样是耗费心力,与其对所恨耿耿于怀,何不对所爱念念不忘?至少爱比恨更美好,也更值得。”

    贞主祭啧啧喟叹,“以直报怨是圣人才能拥有的气度与胸怀,让本座这种以为可以倚老卖老的老骨头都不禁自愧弗如。不过还是要奉劝凌王,不要站在神的角度解读人间事。天地如阴阳,本是一对镜像,大地上的蒙昧参不透天变,同理,九天中的神明其实也看不懂地化。这里是汍澜人间,是匍匐求存的荆棘地,不是浮槎问道的八月海,神一样的胸怀无法帮助您长久。”

    “贞主祭这番话后学有些听不懂了。”

    “没什么,怕方才的溢美捧杀了你,来收敛一下你的方刚气。”贞主祭再一次露出莫测的微笑。

    “我可没有那种东西。”凌王苦笑,“总觉得自己是心慈手软,每次读罢英雄诗篇,便自觉特别愧对‘君主’二字。”

    “凌王这是调侃自己了,再者真正的王者或许根本就不是世人所想象的样子。”

    “想象的样子?”

    “比如‘道莅天下’什么的。”白尤饮道。

    “哦?”凌王一诧,问道,“贞主祭指哪一个‘道莅天下’?是天枢帝那枚金镶玉国印上的,还是……”

    “自然是‘抑扬九段’中的‘道莅天下’。”贞主祭笑。

    “‘道莅天下’是抑扬九段的第八段,是完成巽、离、坤、兑、乾、坎、艮、震八方之后形成一个八芒之阵,一个八芒便是一个圆满,浑然如我们所居住的世界。因此‘道莅天下’可谓极致之剑,也是王者之剑。”凌王颇有些惊奇,问道,“贞主祭还通晓抑扬九段?”

    “略知一二。”

    “其实晚辈不是什么王者,以直报怨什么的也未作多想。而且即便晚辈有此心,宫国的百姓恐怕也不会同意,毕竟宫与抚积怨日久。俗话讲众怒难犯,专欲难成,有时会觉得君王还真是个孤家寡人。”

    “凌王也不必太烦恼。”贞主祭宽慰道,“其实贞王陛下也认同大国的威仪不在于武力淫威而在于包容宽恕,若是计较于前嫌不放,那又与睚眦必报的小人何异?只是民心所向,有时令高不胜寒的君主也不得不从,若非如此,庄与慧也不会为了一个潭姬公主就僵持八百余年,弄得最后唇亡齿寒,慧国被问鼎后,庄如今也是自身难保。”

    凌主祭原本正专注于戏台上命运神尤欣和乐神尤饮之间的争执,听到慧与庄,心中陡然一悸。“为了我们,他们一个生灵涂炭,一个朝不保夕……”她听到这样的叹息声在自己心中响起。

    “对了贞姐姐,现在东北三国的曲乐中,还有在使用玄琴伴奏吗?”凌主祭的问题显得有些突兀。然而她勒不住的记忆飘回八百年前的霜辽宫,她仿佛又看到少男少女抚琴而坐,两只细竹拨片在玄琴的琴马间追逐。

    “庄国越王独好玄琴,曾设‘玄鹤坊’编演琴谱,五百佳丽宫装危鬟为其夙夜鸣弦。所以八百年前,玄琴风行辐轮海三国,不过随着神子血祭后越王朝倾覆,玄琴文化也就逐渐没落了。凌主祭若是喜欢同类乐器,信方宫中的乐师稍后可以为您演奏伽耶琴。”

    “不,不必麻烦了。”凌主祭摇手推却。

    “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凌王问道,“长良的教坊中不曾使用玄琴。”

    “没什么,听贞姐姐提到庄国,想起偶然在文献中见到过玄琴的名字,心中好奇,不曾想已经绝迹了。”凌主祭急忙圆谎,她低下头想避开凌王和贞主祭的目光,却觉得被一角余光刺到。乔杉夜猛然间抬头,发觉贞主祭的唇边衔着一抹难以名状的神秘笑意。

    “提及庄国,白国也在密切关注穆与庄的动向吧?”凌王问贞主祭。

    “当然,近来庄与穆往来频繁,白国方面也感到来自洛紫予的压力了。”这是国家机要,却也是公开的秘密,贞主祭回答得很真切。

    “以白国的军力,何不出兵援助?”凌王问答。

    “是援助慧,还是援助庄?”贞主祭反诘。

    “这个……”凌王一怔,无言以对。

    “白国以空行师见长,长驱却并不是窃脂的强项。再者远输则百姓贫,驰援慧国扭转不了败绩,反而是提前和洛紫予宣战。至于庄国,庄曾经是泱泱大国,在八国之中人口仅次于穆国和白国,广土众民的庄国之中不可能无一人明晰辅车相依的道理。比如早先因主张庄慧联盟而被处以极刑的秋官长,就是最早挺身而出呐喊于朝野中的。据说秋官长赴难的那日,国都尚饶城中全城缟素。可是庄国在秋官长的覆盆之冤后依旧坚持对慧国袖手旁观,那么我想只有一种解释的可能性最大……”贞主祭像一个循循善诱的导师,将揭秘的快乐留给了她的后辈。

    “庄国有国蠹?”凌王似乎恍然。

    贞主祭颔首,“庄国大司空钟允里通外国,与穆国左丞相洛紫予明来暗往。钟允想成为庄国国主,而洛紫予意在独步天下,同恶相济,两人一拍即合,想在庄国建立伪朝。”

    “洛紫予阴谋得逞的几率大吗?”凌王追问。

    “说不好,因为庄国左丞相依旧是障碍,听闻早年秋官长被杀鸡儆猴之时,也只有少师楚夤和左丞相叶克己在力保秋官长的性命。”

    “如此说来,庄国少师也是鲜有的忠良,为了势单力薄的秋官长挺身而出。”凌王道。

    “因为她是他的妻子呀……”

    “哦,原来是这样!”

    贞主祭道,“其实‘忠’字真的很难界定,所谓忠臣,有的人忠诚于君权,有的人忠诚于国家,有的人忠诚于自己的信念,又怎知钟允不是因为胸中有经国策略而渴望擎起国家砥柱呢?所以世间没有绝对的事,也许有朝一日洛紫予也会变成穆国的忠臣。”

    “这怎么可能!”凌王难以置信。

    贞主祭却只是笑而不语。

    凌王将贞主祭所言又思量一番,依旧是似懂非懂,只是不禁赞许道,“没想到贞主祭貌似娇柔,胸中却是暗含丘壑。”

    “也是追随主上多年,耳濡目染,有了一己皮相之见。白国的主祭一向不干政,不如凌主祭可以成为一代王佐。不过如今世上有一位主祭不是干政而是掌政,不过与其说是掌政,洛有齐其实是洛紫予的傀儡而已。”

    “洛紫予与沛主祭?”听贞主祭讲起了洛紫予,不仅是凌王,凌主祭也来了兴致。

    贞主祭会意浅笑,道,“洛紫予与洛有齐是一对政敌。洛紫予的神通无需任何人赘言。他距离‘幽天’咫尺却放弃问鼎的原因外人也无权妄加揣度,当年喋血若水的他如今早已经是名满天下,而且在他的大权独揽之下,如今的穆国是三百年难遇的盛世。洛有齐则有世间第一美人之称,但是若以为她只是个供人观赏的瓷娃娃那就大错特错了。天枢12078年,沛王洛罹君临慧国,美其名曰是君临,具体的也无需说得再直白。而就在前不久,穆国却大摆依仗迎请沛王的銮驾,也就是说,洛有齐竟然从洛紫予手中要回了沛王。她既然能从洛紫予手中要人,就可知她的手腕绝不比洛紫予软。”

    “这也难免。”凌王道,“他们一个是主祭,一个是国贼,这重身份就注定他们之间根本不存在言和。”

    “不尽然,他们也有戮力同心的时候。”

    “同心?”凌王不解。

    “虽然洛紫予将沛王流放慧国霜辽宫,洛有齐对此恨之入骨,但洛紫予兴兵外邦,最支持他的人始终是洛有齐。”贞主祭问道,“凌王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

    “为了民心。”贞主祭道,“穆国并非他展示给世人的那般安澜,燕胥宫内部党争不断,洛有齐和洛紫予看在眼中,却都无力遏制。”

    “所以他们不断外战!因为越是外敌当前,一个国家越是万众一心。而一旦他们无险可攻,穆国内部极有可能大乱。如果争斗在所难免,那么洛紫予和沛主祭宁愿战火在院墙外,而避免烽烟在萧墙里。”凌王不禁叹惋,“除却势不两立,这两个人之间一定还存在某种相辅相依。而且有些时候,默契甚至大于敌意。”

    “细想来倒是有趣。”贞主祭浅笑,“两个翻手云覆手雨的人,像爱恋中的少男少女一样猜心,而且这一猜就是三十几个春秋……他们是政敌不假,但某些方面来讲,他们其实更是伙伴。洛紫予与洛有齐平日里就相互拮抗,如今沛王回归,潮衔燕胥宫中可谓一山三虎,明争暗斗更是避免不了。说句不负责任的话,本座都忍不住想再封禅一次了。”

    “即便是沛王与主祭联手,恐怕也并非洛紫予敌手。”凌主祭低声道,“洛紫予的盛名已经传到南方了,抚国重霄宫中的人都在传,说洛紫予是天下之王,终有一日他会一统天下。”连枭雄李稔都回避与洛紫予为忤,再念及自己国家的国力,凌主祭忽然觉得心中发紧。

    贞主祭摇摇头,“你们切记,真正的王者并非一统天下。”

    “啊?”凌王大惑不解,“那么请贞主祭赐教,真正的王者又是什么?”

    “小女子不懂韬略,但我也听闻上兵伐谋,其次伐兵,不过无论伐谋伐兵,终究只是人伐。”

    “难道还有比人伐更厉害的?”凌王不解地问道。

    “当然。”白尤饮道,“神伐伐心,或者说神罚罚心。这世间最可怕最莫测的不是死亡与战争,而是人心!所以王者征伐的不是天下的土地,是天下的人心。”

    “我们不太懂。”

    “曾经有一个人对我说过:看得穿沧海桑田,猜不破人情变迁。”贞主祭凝视着凌王明净的蓝眼睛,缓慢地眨了眨眼睫。

    “贞主祭的意思是人心是解不开的局?”凌王问道。

    “不,世间不存在解不开的局,但是人心是局外之局。”

    “局外局?什么意思?”凌王已经是一头雾水。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贞主祭像是不愿意泄露天机那样,用一个神秘的微笑回绝了凌王追问下去的意图,她继而说道,“虽然没什么意思,但是今日白尤饮所言请陛下牢记于心。不过不巧忘记了也没什么关系,因为等您忘记的时候,我还会再提醒您。”她含笑的柳眉一挑,向凌王示意戏台的方向,“看,主角登场了……”

    戏台上,命运神尤欣虽然由女子扮演,却是男子的唱腔,音线依旧如穿云裂石,却少了那种曲高和寡的清高。方才乐神尤饮的唱段好似天际间高不可攀的云,此刻命运神尤欣的唱段便如同浮云下倦飞归巢的鸟:

    潮候有信,可为人歌?

    死生无度,终不见弃。

    天若无情,何必果报有践期?

    地若无恤,何苦兴替无竟时?

    真诠故在,夫人欲常安?

    大道其极,岂《两世》可陈?

    祸福休戚皆前定,弹指驹隙百年身。

    君只怨幅地作楮千章恨,

    君不见涕天为墨著书人。

    “君只怨幅地作楮千章恨,君不见涕天为墨著书人……”凌王默念着尤欣的自白,出了神,这句戏词仿佛有摄魄的能力,将他的神智推入了另一个世界。“请问,这支曲子叫什么……”他喃喃问道。

    “因为是自度曲,还没有曲牌。凌王为我想一个可好?”贞主祭道。

    “只觉得听到了玉振金声……”凌王依旧沉溺其中,凌主祭也感到余音不绝,却不曾像凌王这般无法自拔。

    “既然是玉石之音,《解玉环》可好?”一旁的追安公主提议道。

    “《解玉环》?”贞主祭重复着,似乎不甚满意。“凌主祭以为呢?”她又询问乔杉夜。

    “我也不知,但觉得不似玉石之音,反更像是琢玉之音。”

    “《解玉砂》。”凌王终于从曲词中自拔,他面向众人,说道,“的确是琢玉之音,所以只需更改一字,就叫《解玉砂》。”

    用砧杵将砂石研碎,再用极细的筛罗筛选,后将细砂置于器皿中用清水浸泡,拂去水面杂质,沉淀于水下的细砂便是“解玉砂”。而所谓“琢玉”,便是依靠砣与玉之间的解玉砂来磨制玉器。因此,是解玉砂母亲爱抚一般的摩挲,最终赋予了玉石绝世的容颜与不朽的灵魂。

    “这便是了!”白尤饮喜得拊掌而呼,“他山之石攻玉,就这么定了,这支曲子名为《解玉砂》!”

    “嗯!”凌王颔首,重复着这个似乎含有隐喻的名字,“解玉砂……”

    五日后,凰岛麟趾港

    贞主祭伫立在麟趾港的灯塔上,目送着余皇号的白色主帆剪破海面上的薄雾,渐次融化在天海一线的地方。

    木质旋梯失修日久,踩在上面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像是老朽的关节。脚步声沉稳而缓慢,踏上最后一级阶梯的时候,贞主祭回眸而笑,“这可是病好了?”

    “主祭大人是在刻薄我吗?”刚刚登上灯塔的中年男人一袭朴实无华的黑衣,面无表情地答复了主祭的揶揄。

    他缓步来到贞主祭身边,与她比肩而立,也将视线交给余皇号渐行渐远的桅杆。长久无言,直到目光再也追不到白帆的残影,他依旧凝视着船队消失的地方。

    “您这又是何必呢?”贞主祭的声音低缓,俏丽的眼角泛起依稀忧色。

    男人没有回答。

    “下定决心将凌王请到临风,到头来却是躲着不见。现在他们走了,您一个人对着帆影徒生留恋。为什么不见呢?虽然凌王不便形于色,可是我察觉得到,见不到您他心中其实特别失落。”

    “不想见他。”男人还没有将视线移开,用听辨不出语气的声音回答着。

    “是害怕见过一面,就再也下不去手了。这么多年了,一直在矛盾中挣扎,原来您心中也有畏惧的东西。”

    男人没有回答,除了飒然的海风吹着哨子掠过,廓落的海天之间听不到任何声响。良久良久,他忽而问道,“你觉得那个女孩如何?”

    “凌主祭吗?”贞主祭笑道,“一个人质喽。”

    “喂,我没有在开玩笑。”

    “我也没有在开玩笑……”贞主祭偏着头沉思了片刻,回答道,“心怀赤真,似本效于天地,与阴阳大道相贯。未见得有‘智’,但是有‘慧’……总之配得上凌王了。”

    “慧?”

    “智使人精明而慧使人释然,智折寿而慧延寿。乔杉夜和洛有齐不同,洛有齐有的是‘智’,她很聪明,聪明同时愚蠢。”贞主祭停顿了片刻,低声道,“其实洛有齐什么都不是,只是个太苦情的女人……”

    “是吗?那她的政敌呢?”

    “洛紫予?”贞主不假思索地说道,“右手美人,左手江山。”

    “沛王呢?”

    “深藏若虚,穆国最眼明心亮的‘盲人’。”

    “神子觉苒?”

    “天平的两端。”

    “那么我呢?”

    白尤饮想了想,低吟道,“王!”

    “王?”男人沉默了片刻,说道,“我有愧。”

    “不,您无愧,您最无愧的就是‘王’这个字。”

    男人再度陷入沉默。“凌王呢?”良久后,他终于低声问道。

    “是个最普通的人。”贞主祭凝望着帆影消失的海天尽头,蕴藉地说道,“也是哭泣着笑到最后的人。”

    “哭泣着笑到最后?”

    “是最具智慧的智者与最痴傻的痴人。”

    “这是很高的评价了……”男人不由得也出了神,“那么你呢?”

    “我?”贞主祭怔了怔,回过头向着男人,调皮地笑笑,“这我就说不好了。”

    “那我替你回答,你聪明且自作聪明。”男人终于将视线移开海面,转向他一生中最为信赖的女子。

    贞主祭对他的调侃付之一笑,并肩端立在他的身旁,近得仿佛他动一动手指就能缠绕住她的发香。带着咸味的海风撩起她的衣衫,娇媚的面颊上还是那一抹不曾变更的蕴藉笑意。浮云的变幻映在她明澈的眼眸,男人忽然觉得今日的白尤饮显得格外辽远而神秘,即便三百余年风雨同舟的时光逝去,他始终看不懂的依旧是身边这个最熟悉的女子。

    “我先走了,上面风大,你也早些下来吧。”言罢,男人转身离去。

    “陛下!”贞主祭转身呼喊他。

    男人没有理会。

    “李稔!”

    男人终于驻步在木梯上,他略略侧身,却没有将视线交给她。

    “问您一个问题。”白尤饮低声问道,“您相信命运吗?”

    贞王思虑片刻,不带语气地回答,“只有胆怯的人才拒绝相信命运,因为他们害怕承认有一种力量可以战胜自己。我相信命运,因为如果有什么能战胜我,也唯有命运。”

    片刻的沉默后,贞王又说道,“主祭这是老了吗?怎么这么饶舌?再者不要总把命不命的衔在嘴边,好像自己真是尤欣的姐姐似的。”贞王背对着自己,白尤饮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觉得那个岸然的轮廓下,其实暗藏着不克对外人道的苍老与寂寞。

    “是呀,我真的已经太老太老了。”白尤饮目送着贞王离去的背影,喃喃低语。

    孑然伫立了许久,她再一次转身面向苍茫的海面,向着凌王离去的方向。猎猎海风灌满衣袖,她像是一只高傲的海鸟。白尤饮右手握拳款款抬起,用拳心触及左肩。这个罕见而怪异的姿势不同于人世间任何一种礼仪,她闭阖眼帘,海风送走她沉吟的祷祝,“太一之神在上,天佑劫尘……”

    戴穆一百四十年(天枢12034年)秋

    黄了凡来到崇州府正殿——往宁殿的时候,洛紫予正坐在冰凉的石阶上,将头颅深埋在双膝之间,单瘦的肩头一抽一抽。前庭的落叶尚不及清扫,厚厚地积了一层,时而被秋风卷起,空气中有一种萧索的味道。

    “小侯爷!”黄了凡见罢慌忙向他跑去,干枯的落叶在足下发出支离破碎的声响。“是谁欺负小侯爷了?”黄了凡将他从沁凉的石阶上抱起。只是一个九岁的孩子,苍白而伶仃,抱起来的时候像一只瘦弱的小猴子。黄了凡坐在洛紫予方才坐过的地方,将路紫予放在自己的双腿上,粗手粗脚地帮他整理衣衫。

    洛紫予抬起头,略微迷惘的眼神看着黄了凡。他摇摇头,渐渐地敛住了抽泣,却始终哀怨地不言不语。

    黄了凡最惧怕哄小孩子,女儿黄姚小时候哭闹,他每每急得焦头烂额却总是束手无策。他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只好拍拍洛紫予的肩膀,像一个男人宽慰另一个男人那样试图安慰这个阴郁的小孩子,“已经不早了,小侯爷怎么不去上早课?不上课可不是好孩子,塾师们都要等着急了。”和其他贪玩的世家子弟不同,洛紫予是很喜欢读书的。

    “先生走了,哥哥说今天不用读书了,以后也不要读书了。”洛紫予低声解释。

    “先生走了?是哪个先生走了?章先生还是徐先生?”

    “都走了,家塾里面空了,一位老师都没有。哥哥说以后不用我读书了……”

    “什么?”黄了凡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血流蓦地加快了,愤怒像是厝火积薪,一下从胆边蹿上巅顶。

    他一介外姓掌管崇州师大事小情分身乏术,崇州师是日后洛紫予即位的保障,因此军中事宜一刻也不能懈怠,很难在洛紫予身边周全保护。洛紫吾畏惧黄了凡麾下崇州精锐,不敢在他的鼻尖下肆意妄为,便每每趁他离开伯考稍有不备,对洛紫予痛下狠手。先是半年前婉君惨死,现在又将他的塾师全部遣走。万般下品,读书最高,洛紫吾不敢对洛紫予人身伤害,却用更加阴毒的手段残害他的内心!

    然而盛怒很快像潮水一般退去,剧烈的殷忧随即攫在黄了凡心头。想必自己派到小侯爷身边保护他的亲信也被洛紫吾不惜重金买通了,不然洛紫吾做出残害手足的事,却为何不见他们及时向自己通报?那些曾是随他出生入死的昔日故旧呀,竟然也这般见利忘义——黄了凡觉得胆寒更觉得心寒——既是如此,今后还有谁人值得信赖?

    “是男子汉就要学会忍耐,小侯爷忍过这六年,六年之后您的心将比镔铁还要坚强,六年之后再没有人敢夺走属于您的一切!”黄了凡咬牙切齿,对洛紫予说道。

    洛紫予眨眨眼,不言语。

    “所以您不能哭,您要变得和您的父亲与祖父一样坚强!”黄了凡想说些惊涛骇浪的话语鼓励他,他觉得对于小孩子而言,最好的激励就是他们的先祖。

    然而洛紫予还是无言。

    “那么叔叔叫黄姚姐姐来陪您,这样小侯爷就有朋友了,好吗?”此刻还有谁值得信赖,还有谁可以日夜陪侍在洛紫予左右,将洛紫吾的非分之举及时通报给他?黄了凡觉得心中忽然豁亮起来,有一个最合适的人选——他年仅十一岁的女儿黄姚。

    洛紫予终于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黄了凡也为之展颜,“小侯爷是因为先生们离开了才难过吗?您不用再担心了,叔叔明天会将他们重新请回来,还会为您请来新的先生,给您讲更多更有趣的故事。”

    “不是的。”洛紫予摇摇头,“是因为章先生还有一个故事没有讲完就走了……”

    “小侯爷原来是因为没有听完故事才难过的。”为了一个未完的结局而伤怀,黄了凡觉得这个阴沉的男孩比女孩子还要多愁善感。

    “这样可不好。”他心中暗想。却没有表露出来,问道,“是哪本书上的故事?让下官为您讲完。”

    “殊同子《毋妄言》上的故事:从前有一个人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但他听说须弥山的山顶有一种白色的八瓣小花分外美丽,于是他想,要是自己能采到小花就会重获生的勇气。于是为了找寻活下去的理由,他不管山路奇险,磨破了手脚,一直爬呀爬呀……可是先生刚讲到这里就走了!我好想知道那个人究竟有没有爬山山顶呀!”洛紫予用极快的语速倾诉着,像是一江春水冲垮了拦江的堤坝。

    黄了凡看着这个太过敏感的孩子,为难地一声叹息。

    他自然知道《毋妄言》上那个采花人的结局。殊同子的故事往往是荒诞不经的,也是言有尽而意无穷的,采花人的故事亦然。黄了凡无法确定是否应该将那个令人费解的结局讲给年幼的洛紫予,以洛紫予的年龄或许还无法理解最好的故事无所谓悲喜,不能明白悲剧与喜剧之间其实并无明显的藩篱……

    直言还是善意的谎言?黄了凡正在踌躇之际,他又听到了孩子的哭声,洛紫予哭诉道,“后来有一个小哥哥把结局讲给了我,他说那个人根本没有采到花,他在半山腰处就失足坠崖了。我听完觉得好难过,不知怎的,我觉得那个采花的人就是我。我不想哭,因为爸爸妈妈告诉我不许哭,但是眼泪自己留了下了,怎么也擦不干净。那个小哥哥便看着我开心地大笑起来!他为什么要笑呢?为什么呢?”

    洛紫予越哭越伤心,最后近乎嚎啕。自从生母惨死在他面前,他已经压抑了太久太久,瘦弱的肩膀不住地抽搦起来。悲伤像是一道终于溃决的防线,泪水一泄千里。

    “哪里来的‘小哥哥’?”黄了凡一惊,殊同子的故事他耳熟能详,半山腰就失足跌落并非那个故事的结局。

    洛紫予摇摇头示意自己不知道,他用袖管生硬地摸着泪水,他咬着自己的嘴唇,明显是在强迫自己止住哭泣。

    “定是那个下人家的没有教养的孩子,小侯爷不必理会!”黄了凡笨嘴拙舌地安慰着。

    “真的跌下山崖了吗?”洛紫予不依不饶地追问。他生硬地遏制住垂泪,那些本应被宣泄的苦水重新逆流回他的胸腔,然后会在很多年之后发酵成苦酒,午夜独醉。年少时的悲伤像是大漆,见不得阳光,唯有放在背影的角落慢慢阴干,然后变成坚硬的外壳,让成年后的心百毒不侵。

    “不是的,那个小哥哥是骗您的!真正的结尾让下官来讲给您。”黄了凡慌忙说道。他最不善讲故事,每一次黄姚缠着他讲英雄史诗,他总是钳口结舌,壮美的篇章被他复述得辞不达意。然而此刻面对洛紫予忧伤的眼睛,他唯有硬着头皮讲下去,“那个采花人后来历经艰辛终于采到了八瓣的小花,于是他重拾希望,幸福地生活下去了。”言罢,黄了凡僵硬地笑了笑,像是在说服洛紫予相信自己讲的是千真万确的。

    洛紫予将信将疑地看着黄了凡,似乎看出他是在说谎,“真的吗?”他低声问道。

    “真的!”黄了凡笃定地点点头。

    得到了黄了凡肯定的答复,洛紫予沉默了许久,终于释然。他爬下黄了凡的双膝,并肩靠在他的肩头。

    黄了凡如释重负,于是他忘了问一句洛紫予口中那个“小哥哥”的样貌。如果他问,洛紫予便会这样描述给他:那个少年一袭褴褛的白衣,身上束缚着枷锁,他的眉心有一颗八芒星,他的眼眸是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紫色……

    黄了凡忘记了。洛紫予也渐渐回忆不起,他和少年的第一次会面,其实并不是在那个深牢大狱里……

    两个男人沉默着,天地间只有秋风扫过落叶的声音。

    “小侯爷想当英雄吗?”静默了许久,黄了凡忽然问道。

    “父亲说每一个男孩子心中都有一个英雄梦。”

    “那么小侯爷呢?您想当英雄吗?”

    洛紫予想了许久,终于默默地点点头,然而见到黄了凡欣慰的笑容,却又随即摇摇头,“我不应该说谎,我不想当英雄。”

    “不想?”

    “我只想当一个清白的人。”

    “清白的人?”

    洛紫予哀伤起来,“爷爷,父亲,母亲,叔叔,婶婶,信孚妹妹,还有画屏夫人,他们说洛家的每一个人都是被我害的,是我把死亡的阴影带来到家中!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害了他们,我真的不希望这样,我不想自己是个有罪的人。”

    “不,不,您不是罪人!”黄了凡慌张起来,他一紧张,舌头就好似打结。

    “黄叔叔,可以让叔叔回来吗?”洛紫予央求着,紫眼睛中满是殷切,“我听徐先生讲过,有‘述职’什么的可以用做理由。我听说照羚很冷,让叔叔和妹妹回来好吗?”

    黄了凡的陡然警觉起来,“洛罹”两个字是时刻敲响在崇州上空的一记警钟。他解释不清昔日洛婴对洛罹的戕害,也解释不清如今洛罹对洛紫予可能的迁怒。无言以对,他唯有无奈地摇摇头。

    “为什么?”洛紫予失落。

    “他们会伤害您!”黄了凡回答地果决。

    “他们也会伤害我?”

    “会!”

    “那什么时候就没有人伤害我了?”

    “等您成为英雄的时候,您一定要成为大英雄,战胜每一个伤害过您的人。”

    “如何能成为英雄?”

    “成为真正的崇州侯。”

    “一定要那样吗?一定要成为英雄……”

    “一定!”黄了凡试图斩钉截铁,但是触到洛紫予落寞的目光的那一刻,强硬的语气便瘫软下去。黄了凡觉得心中忽而生出了许多感触,心口的地方酸酸胀胀的,然而他表述不出来。

    这个孩子其实是一只长着獠牙的羔羊,他没有所谓的自由,他的自由只是一个猎人与下一个猎人之间的距离,他不学会撕咬,就会被别人撕得粉碎。

    这一点黄了凡是感知不到的。他只是觉得这个孩子犹如背负着黄金枷锁而降生,他的父亲用弱者的鲜血染成了包裹他的襁褓,成为王者是他唯一的选择,因为命运褫夺了他选择平凡的权利。

    “大家也希望我这样吗?”洛紫予喃喃问道。

    “是的,每一个爱您的人都希望你成为英雄!”

    “那好。”洛紫予终于坚定地颔首“除了叔叔,已经没有人爱我了,那么为了叔叔,我要成为像海平侯肖桢那样的大豪杰!”洛紫予附在黄了凡耳畔,悄声说道,“有一个人曾经对我说,说您其实是最坏最坏的人,因为您踩着我的肩膀去摘树梢上的果实,而那颗最红最大的果实名叫‘崇州’。”

    黄了凡陡然一凛,他从未想过这个看似恭顺的孩子的口中会吐出这样尖刻的话语。他直视着少主的眼睛,恍惚看到了一种与年龄南辕北辙的老成。一个瞬间他觉得洛紫予还是那个单纯而驯顺的孩子,而下一个瞬间他觉得洛紫予其实早已经用孩子的眼睛洞察了身边发生的一切。

    “这句话我听得懂,真的,我明白是什么意思。”洛紫予笃定地点点头,“但我知道您不是那样的人,不管别人说些什么,我知道您不是。”不需要成人鞭辟入里的分析,仅仅是一个孩子敏锐的直觉,黄了凡那双与武将身份不符的慈悲眼眸明白无误地告诉路紫予,黄了凡对他的好当真同名与利无关。

    中年男子愣怔了片刻,终于释怀地笑起来,男孩子怔了怔,也畅声而笑。这是男儿与男儿之间的笑声,他们钢铁一般的目光撞在一起,像是碰杯了两大碗烈酒。

    “教您吹《翻龙胄》吧。”黄了凡从袖管中摸出他最珍爱的玉笛。

    “《翻龙胄》?”

    “那是王者之声!是一位王者傲视天下无所敌手,于是叩击起翻龙胄,对着自己的影子慨然而歌!”

    “好!”洛紫予早听闻黄了凡的笛声中有杀伐之音,今日终于有幸耳闻。

    黄了凡调整气机,千军万旅从笛孔中跃马而出。于是人生中的第一次,洛紫予看到了金戈铁马的模样。很多年后,当他让这只曲子响彻在若水之滨,为他伴奏的将是响声震天的军鼓与数十万战马的嘶鸣。那时他和白衣少年立马军中,身前是一千二百仞燕胥,身后是四十万千井若南,后方是他自断的退路,前方是他准备一往无前的万劫不复……

    日者众阳之母,阴生于阳,故潮附之于日也。月者太阴之精,秘阴类,依之于月也,是故随日而应月,依阴而附阳,故潮有大小焉——上古初民以为,潮水就是太阳落入大海之时激打海水。实则不然,潮汐的起落依附于日月阴阳的消长,是阴阳的相互吸引引发了海潮。故而当月亮子时或午时上中天时,潮涌最盛;而当月亮卯时或酉时上中天时,潮涌至衰。

    凌宫十七年(天枢12085年)且月初七

    又是一度绯月夜,黢黑的天幕中月光如血。一只来自宫国的船队行驶在翼海的海面之上,向着封禅海航最后的目的地——穆国陪都紫陌出发。

    驶离白国追安后,又历时二十余日,宫国一行抵达庄国西南方留州州都商里。二十二年前,庄国君主献王被逆臣枭首,结束长达五百四十年的治世。随后问鼎即位的璞王在位仅三年便死于非命,弑君之人手法狠辣,行踪诡秘,至今无迹可寻。

    璞王背世的十九年后,新的庄国瑾王尚未被社稷神甄选出,迎接宫国众人的是背后有穆国人扶持的庄国大司空钟允。在穆国沛王洛罹问鼎慧国玄天之后,穆国的一只手已经遮蔽了慧国的天际,而另一只手,也随着钟允献国,而扼紧在庄国的咽喉。沛王问鼎庄国变天不过是迟早的事,长短可能依庄国社稷神何时选出新的庄国瑾王而定。

    接连的动荡,昔日遍地沃土良田、天府一般的庄国,如今却如同一颗熟透到发烂的果实,随时都可能坠地,摔成一滩惨不忍睹的烂浆。更为可怕的是,穆国的两只手似乎是被系上了牵提线,傀儡一般操控在左丞相洛紫予的手中,如臂使指。

    离开庄国这个是非之地,宫国一行又历经十日抵达慧国最南部冼州,停留五日后再次开帆,前往天朝穆国。

    从天空中鸟瞰下去,妃色的月光中,楼船钟馗号与郁垒号宛若巨大水鸟张开的水红色两翼,护航在旗舰余皇号的左右,形影不离。夜幕中那只小小的青鸟却是收敛了翅膀,向着余皇号俯冲下去。

    余皇号的甲板上,宫国右丞相向非童手持“牵星板”,将目光交给棋局一样的星空。

    “牵星板由十二块正方形木板和一块四角缺刻的骨质小方块组成。十二块木板中最大的一块每边长五分之三十六寸,以下每块木板的边长递减约五分之三寸,最小的一块木板仅不足两指宽。最上面是一块四角缺刻的骨质小方块,缺刻的四角分别为最小正方木板边长的四分之一、二分之一、四分之三与八分之一。”他停顿下来,狐疑地审视着凌主祭,“讲这么多,你的小脑袋一次能记住吗?”

    凌主祭抱着书写板,正奋笔疾书地记录着向非童每一句训教,她停下笔走龙蛇,偏着头试着回想了一下,回答道,“好像记住了。”

    “那就好。”向非童继续讲来,“牵星之时,左手持木板一端的中心,手臂伸直,眼望天空——看,就像这样。”向非童竭力伸长左手臂,同时右手轻缓地调整十二块木板与骨质方块的位置。“使木板上边缘是华盖星,下边缘是水平线。”向非童眯着眼睛,像一只观察猎物时的狐狸,“如此就可以测出所在地的华盖星距水平的高度,从而计算出船队的位置。”

    无需执笔演算,仅在心中运筹一番,向非童向着守在一旁的天官长路含章吩咐道,“针路,凌宫十七年且月初七亥时,距穆国紫陌港约二百六十里,船队预计五日之后抵达。”

    针路专门记载起锚时间、航向、航程、锚定处等等,编辑成册称为《针路编》。

    “我讲的都记住了吗?”向非童问凌主祭。

    凌主祭急忙回顾自己的笔记,“记住了!”来甲板之前她便将长发全部束起,梳成高高的马尾,像极了乖巧的女学生。

    “记住就好。”向非童边说着,边将牵星板一并交给路含章。

    “丞相也教我掌舵吧。”凌主祭央求道。

    “现在不行。”

    “为什么不行?反正是顺流。”

    “唉,真是难缠。”向非童叹气,“我问你,我们的航向如何?”

    “西南。”凌主祭不假思索。

    “那风向呢?”

    “风?”凌主祭原地转了一圈,找到了海风扑面而来的方向,“咦?忽然就起风了,是东南风。”

    “对,风从左舷吹来,这就叫做‘横风’。”向非童道,“横风行船是很危险的,尤其是在夜间。海上行船,不是只考虑水流方向就可以的。”他努努嘴,向凌主祭示意两个梁位之间那根高耸的杉木主桅,“没见到正在收主帆吗?”

    凌主祭追着向非童的视线望过去,正有十余人在主桅的帆索间攀上攀下,那些帆索皆是火麻绞成的,每一根足有一寸多粗,纵是系上万钧重物也不会扯断。

    帆的顶部最受风力,有时顶上一叶帆甚至相当于底下三叶。那面竹篾编织的巨帆才收拢一半,凌主祭明显感觉出船速放缓了。

    锚缆摩擦着绞车,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伴随着锚爪陷入海底的泥沙,船身忽然猛烈晃动了一下。余皇号的巨锚在抚国录康定制,据说单是黏合四爪的泥粉就用了百余斤。

    “趁着风势尚缓尽快收帆,一会儿帆叶鼓得太满,就要借助搭钩了。”向非童道,他指了指甲板上余下的几种黄铜仪器,“这些留给你玩吧,但是不可以手欠玩坏了。”他又望了一眼诡秘的夜空,便转身返回船楼中。

    凌主祭目送向非童离去,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心想着宫国的右丞相何时能明白劝百讽一的道理。

    她看着那些先贤设计、后又经向非童妙手改良的精密仪器。有用于模拟星象用的简平仪,有两个同心圆盘组成的太阴晷,还有观测星辰以测定时刻的勾陈晷,不一而足。好奇心像膨胀的春水,凌主祭逐一玩弄起来。

    铺满卷宗的书案之上,一只青鸟立在玫瑰玉相印的蟠螭印纽上,正埋首梳理着被风打乱的羽翼,看样子是在等候它的主人。

    “小家伙,是你呀!”向非童像见到老朋友一般,微笑着向青鸟走去,“你怎么知道我居住的房间?是你主人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找到的?可真是个聪明的小家伙!”

    印纽上的青鸟抬起一支纤细的腿,腿上捆绑着的一支小竹筒。向非童解开系竹筒的红丝,旋开小巧的塞子,取出里面的小纸卷。

    只有凌乱的几个字,而且墨迹很淡,像是墨汁还不曾研浓便急于掭笔。不过是他最熟悉的字迹,也是他最熟悉的署名——封狐九尾。

    读罢信中内容,向非童信手将纸卷丢入香炉之中。

    向非童用手指托起那只青鸟,推开虚掩的舷窗,手臂一弹将它送回到苍茫夜色之中。他倚着窗沿摇手向鸟儿作别,青鸟的身影很快融化在夜色中,飞远了。

    纸卷也渐渐化为一缕青烟,向非童探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叹着气自言自语,“龙罝呀龙罝,就知道你们按捺不住……”

    “来人!”他随即吩咐下去,即刻便有几个人影恭候在门外。

    “放下左舷挡水板,起锚,升帆,带主祭上船艄舵楼,对她说我改变主意了,要教她抢风行船。还有……”向非童迟疑了一下,说道,“去通报凌王……”

    舵楼位于船尾高翘处,四面皆开有可以瞭望的风窗。

    “我们的主帆用篾片编织成,不像油布那样密不透风,因而杜绝了海风过盛时,帆被撕破的隐患。帆叶每编织一块都要夹入一根竹条作为骨干,这样不但可以逐渐折叠,还可以保证升帆时船帆紧贴着桅杆升起。”向非童对主祭讲道。

    “难怪。”凌主祭从舵楼的窗口望出去,觉得主帆上用金丝绣制的八印莲花就像是在风中逐渐绽放一样。她跃跃欲试了。

    “你来掌舵。”向非童鼓励道,“别紧张,我在旁边助你。”

    凌主祭点点头,用衣角拭了拭掌心,才探上前握住关门棒。“关门棒”是舵上的操纵杆,通过机括与船底舵身相连。凌主祭将那根榔木木棒握紧,感觉像是把一船人的性命都握在了手中。

    向非童见到她紧张兮兮的样子,不禁哧哧地笑起来,“借助横向的风行船便叫做‘抢风’。现在是西南顺水,海风从东南方向吹来,帆叶右舷迎风。你把持住关门棒不要动,风和水会先把咱们斜推向西方。”

    八印莲花的主帆涨满了风,高昂的龙骨撕开海水,船舷推开数尺高的白浪,余皇号在海面奔驰起来,迅如奔马。

    “郁垒号和钟馗号呢?”凌主祭问道。

    “放心,都最富经验的水手,只要看到咱们调整船帆,就知道如何掌舵。”

    “调整风帆?”凌主祭这才注意,余皇号的主帆开始转向了。每部绞车旁都聚集有十余人,随着他们转动绞索,帆索牵引着帆叶向着左舷旋转。方才紧绷的风帆渐渐松弛下来,海风从帆叶的两面擦过,像是在吹动一只簧片。

    “左满舵!”向非童令下,“将关门棒向右推到底。”

    凌主祭本以为关门棒维系着整艘船的航向,必然有千钧之重,于是竭尽了全身的力气。不承望那只木棒只消轻轻一推便如她所愿,甲板下随即传来了机括转动时的摩擦声。

    “有机括传动,关门棒即便是小孩子也可以推动。”向非童又在笑她了,“现在帆叶上没有风,只有海水在推动我们向南。”

    凌主祭颔首,只觉得随着船头调转方向,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将她甩向右方。幸而地板的缝隙间填有白麻絮,还封有石灰和桐油,即便遇水也不会打滑。她扶着窗栏,勉强站稳,宫国右丞相却在一旁咯咯地笑她,凌主祭觉得有些尴尬,同时却很开心。

    没有风的推动,船速明显放缓了。凌主祭凭窗望去,因为方才在急速转向,甲板上不少轻小的物件都被甩向了右侧。

    “哦,我看明白了!”凌主祭欣喜地说道,“我们是在海面划了一个‘之’字。”

    “嗯,不简单。”向非童赞许道,“第一次抢风,站在舵楼中就知道我们走了一个‘之’字。我第一次随薄王陛下抢风的时候,可是想了很久才想清楚。”他俯身在窗口,挢首夜空,用极低微的声音说道,“不过这一点伎俩,若是从天空俯瞰,只怕是一目了然吧……”

    跨骑在驳马上的黑衣人终于看明白了,随着风帆不断调整,拖在船尾的白线像一只匍匐前进的蛇,在海面上划出一个又一个‘之’字。

    这匹驳的腹面被染成了深色,即便余皇号上值夜的守卫抬头望去,也只会错以为是一团黯淡的云流过。

    驳的脊背上,黑纱遮面的黑衣人身材瘦小,要么是女子,要么是尚未弱冠的少年。他跨坐在驳马宽厚的背脊上,最后一遍梳理身上夹带的暗器。

    这是他的师傅鬼若子的敦嘱,在每一次行动之前审查自己的性命所系。对于一个杀手而言,每一次暗杀便是一次博弈,赌注不是微不足道的生命,而是身为杀手的尊严与荣誉。何况他的尊严与荣誉属于穆国最古老最神秘的组织——龙罝。

    露在面纱外的眼睛冷冽起来,眼神深处却仿佛有一把烈火被点燃。这是属于最顶尖杀手的眼神——冰炭交融。像是慧国北部积雪封盖的火山,没有人知道炽烈的熔岩会在什么时候喷发。

    黑衣人轻轻拍了拍胯下的坐骑,驱它飞到余皇号桅杆的上方。“如果一会儿没有接到我,就在巴人岛等。”他俯下身低声嘱咐驳马,是少年特有的清澈的声音。

    驳马听懂了主人的吩咐,驯顺地晃晃耳朵。这匹驳是从六十九匹若北纯血统驳马中被挑选中的,还是半人高的驹子的时候便被龙罝训练成为杀手的坐骑,吞过热炭,鼻孔也被穿上了沉重的铁环,已经发不出任何嘶鸣甚至鼻息。这也是杀手必备的素质,来也无声,去也无息。

    血色的月光下忽而出现的一道纤细的银亮,那是黑衣人从袖管中飞出了一茎韧丝,细丝末端缀着的倒钩,牢牢地嵌在了驳的软皮背鞍上。黑衣人像一只发现了猎物的鱼鹰那样,从数十丈的高空从身一跃,向着余皇号的桅杆俯冲而下。

    他腕间的细丝由檿丝绞成,是桑蚕食用檿桑叶后所吐的丝,兼顾了蛛丝的柔软与琴弦的坚韧,像极了杀手的品性。不过龙罝中的人习惯称之为“吸华丝”,是传说中一种花触之即被吸住不坠的丝,兼顾了鲜花的美艳与兵戈的残酷,像极了杀手的风格。

    时逾子夜,船尾舵楼的风窗已经紧掩,八印莲花的主帆也已收拢至半悬,只有几面副帆依旧吞吐着海风,带着余皇号缓慢地滑行。

    黑色的影子急速下落,在被帆索缠住之前,他用銛利的指甲斩断吸华丝,旋身一跃,附身在合抱粗的桅杆上。黑衣人身手矫健地攀援而下,像一只轻灵的猿猱,最终悄无声息地降落在余皇号的甲板上。

    右丞相的房间并不难寻找。幸亏当年的薄王不废笔耕,宝船上房舱的设置都明明白白地记录在《尝孰海潮图》上,像祭祀时的昭穆一般清晰了然。

    余皇号的女墙由木质细腻的乌木搭建,甲钩嵌进去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好似金属叩击的声响。黑衣杀手警觉了一下,机敏地环顾四下。许是方才抢风时调用了不少人力,此刻余下的守卫已经不多,拖沓的脚步声掩饰了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声响。

    杀手观察了片刻,将右手的甲钩也嵌入墙体之中,双足发力一蹬,瘦小精悍的身子便悬在了半空。

    他自幼受到平衡训练,记忆最初的几个影像便包括一支悬空的竹竿。他不记得自己曾经滑下过多少次,只记得终有一日他立于滚圆的竹竿上,像是一只欢乐的雨燕,在上面翻腾跳跃。然后竹竿的高度被师傅逐步增高,三十尺、四十尺、五十尺……再然后有一天,他足下的不再是那根擦了油的竹竿,他可以游刃有余地欣赏着月色下的夜景在余光中一掠而过,在屋脊、墙头上行走如飞,如履平地。

    借助甲钩攀上女墙,对他而言易如反掌。很快,黑衣人像一只柔韧的壁虎,以右手指尖的甲钩为支点,他将自己的身子挂在了舷窗外。

    有声音从舷窗内传来:

    “右丞相大人,多有操劳,让婢子侍候您宽衣。”是女子酥软的声音。

    “麻烦了。”男人慵懒的声音。

    衣料摩挲的声音、宝帘外悬挂的银钩被放下的声音、之后是吹灭烛火的声音。

    窗缝中漏出的光线消失了,窗外杀手血红色的眸子却亮得烫人。

    又是片刻,是女侍关门离去的声音,再片刻,窗内响起了沉重的鼾声。

    时机到了。

    平日只以豆腐和蔬菜为食,黑衣杀手比瘦小的女子还要轻巧,只消指尖稍微发力,他的身体翻越而起。

    然而就在同时,忽听“嗖”的一声锐响,猝不及防的,一矢白光已然向着他的眉心逼来!

    腾起在半空的黑色身影急忙向左扭转,他不遑思考,仅仅是杀手的本能让他在电光石火间做出了应对。

    白光擦着他的右耳际掠过,紧跟着又是一矢银亮出现在他的左侧。制动,蓄力,向反方向扭转,黑衣人的动作一气呵成,甚至看不出彼此衔接的痕迹。

    “袖箭!”伴随着身体的重心陡然一沉,他的脑海中闪念。

    甲钩的一侧有锋利的刃口,两次旋转,已经在墙壁中剜出一个深槽。这是对杀手最行之有效的保护,因为第二轮袭击不期而至,甲钩脱落可以避免他们被钉死在原地。这同时也是甲钩最大的弊端,剜出的凹槽会使甲钩吃不住力,坠落不可避免。

    他的对手原来知己知彼。

    他在下落,甲钩的锐端刮着女墙外的桐油,发出刺耳的声音。飞出的袖箭斜插入甲板,在寂静的夜中听起来格外明显。像是听到了作战前的擂鼓,余皇号的甲板上顷刻间灯火通明。

    宝船的女墙中镶嵌有一种金质的杯状机括,取上古神兽的名字,被称为“谛听”。纯金的质地较软,可以镶嵌入墙体之中,谛听的口端嵌入墙身,尾端缀上钢线系在另一只谛听上,窃听的时候绷紧钢线,便可以听到数里之外的风吹草动。甲钩嵌入女墙的声音便是对于潜伏在甲板下的守卫的预警,昭示着不速之客已经不请自来。

    “上当了!”黑衣人心念。手持弓弩的兵士纷纷从甲板下涌出,箭镞反射的月光在四面八方闪烁,他被围困在垓心。

    看不到形迹败露的杀手的表情,只有露在面纱外的红眼睛幽邃得像两眼枯井。一个瞬间,杀手的眼神变了。肃杀气在一瞬间喷射而出,像是他的眼睛中猝然开启了一把攒射的连弩。杀机喷出的那一刻,绯色的月光下,一把长约三尺的兵刃闪耀出凛冽的金属光泽。

    看到这一幕,不少人倒抽了一口冷气。杀手的兵器太过奇特,在场的多数人见所未见——銛利的刀刃开在原本的刀背处——是一把逆刃刀!

    余皇号上的守卫多数来自濒州水师,他们不曾身经海战,也不曾追随凌王经历当年长良城下那一役。对方的杀气扑面而来,即便是初生的牛犊也感受到了出猛虎眼光中的烈度。尽管他们的对手只有一个人,可是胆怯却像是被石子撞开的涟漪,在水师中悄无声息地传播开。

    这才是顶级杀手的品质,眼神也可以成为武器!黑衣人如同带有倒刺的目光扫过他们,陡然握紧了刀柄,准备好以一敌百。

    以一敌万也已无用。

    向非童紧随在凌王身后,稳健地登上甲板。“抓活的!”他一声令下,斩断了这场无声无形的较量。

    里层的弓弩手急速退下,持刀的兵士们一拥而上。以为这样的人数悬殊,对方又使用无法伤人的逆刃兵器,占尽优势的他们想来是必胜无疑。身边的同袍已经率先冲出去,胆怯被同伴的呐喊声冲淡,变成了跃跃欲试。

    然而他们轻敌了。

    刀光像一朵绽开的银花,以鲜血的热度作为底色,在月色下凄艳地怒放。

    黑衣人在出手的瞬间将长刀反持,逆刃刀便与普通的兵刃无异,銛利的刀锋依旧直指敌人,见血封喉。他像一尾游鱼,游曳在血色的海洋中,看不清他的刀刃是如何割裂开那些孔武有力的胸膛,只觉得刀尖指向的地方,便有一朵血花随即绽放。

    “这分明是自相凿枘的呀!”凌主祭看着黑衣人所向披靡,心中一阵困惑,“逆刃刀既然刀刃开在背侧,便是不伤人性命的忍者之刃。黑衣人既然是杀手,又何必使用逆刃刀?既然使用了逆刃刀,又为何反过来使用?他若需要锋利的刀锋斩人性命,为何不直接挑选一把正常的兵刃?还有最重要的,这手持古怪兵刃的黑衣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陛下?”凌主祭想向凌王寻求一个答案,却看到身边的凌王猛地怔忡了一下。

    他的部从正被无情地屠戮,若是在平日,凌王早已按捺不住。可是此刻,凌王竟然直视着眼前的行刑场,怔忡过后,便一动也不动。

    凌王的眼神渐渐空泛起来,惶遽与震惊却在脸上慢慢漾开。思绪像受惊的马,驰回了二十年前那个下着雨的黄昏……

    阿晞的手在他的掌心中颤抖,他握紧那冰冷的五指,拖着他拼命地向屋外夺命。

    “带阿晞离开,保护好他!拜托你保护他……”养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随即又被养母的尖叫声吞没。

    有火焰在余光中跳起!

    父亲!

    宾天!

    他觉得自己的脑海霎时间一片空白,只有这个不祥的词语在不住地闪。

    房子在燃烧,他的养父正在火光中寂灭。

    一身黑衣的杀手向着他和阿晞逼过来,他觉得刀刃散发的寒气正追赶着他的脊梁。

    养母白铜不假思索地抽剑,用自己的身体拦在杀手身前。“带着阿晞离开!保护他……”养母临终的嘶喊最终被刀刃切断,变成了他终究未能实现的遗憾。

    他再也忍不住回头,回首的一刹那,杀手正将刀刃推向了他养母的胸膛。刀锋才刚刚碰到白铜的衣襟,她的胸口就如炸裂一般鲜血喷涌!血与火同时在白铜的身上腾起,他对家园最后的回忆是一片绽裂的猩红。

    他拉起弟弟的手拔足狂奔,他不顾一切地跑着,跑到他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跑到他们居住的树林被远远抛在了身后,天空中溢满陌生的星光;跑到他的弟弟终于离他而去;跑到凌主祭告诉他他是宫国的君王!

    他一直在跑,跑到他弄丢了自己的国家;跑到他和主祭在怀国的天幕下重逢;跑到长良城外殊死一战;跑到再一次有人为他戴上九旒轩冕……他一直在跑。

    他以为终于可以安心了,再也没有人可以伤害他所珍视的一切。可是时隔二十年后,他却再一次目睹,和当年杀害他养父母如出一辙的诡异刀术!

    黑衣杀手不知用了何等妖术,刀锋才刚刚接近对手的身体,对方的身上即刻就会绽开深及脏腑的伤口。杀手身材短小,刀刃扫过的地方,对手的腹腔便犹如被撕裂开,脏腑喷涌而出。余皇号的甲板上一时间血流成河,血水中还掺杂有被踏烂的内脏的碎片。

    还在抚国的时候,贺王曾经邀请过凌主祭参加他们的牺牲节,乔杉夜以为太过血腥而回绝了。可是如今的场景,即便是血流成河的宰牲会,恐怕也不如这般惨不忍睹。

    “全都给我退下!”凌王一声厉呵。一潮海浪恰好撞在余皇号的船舷,凌王在船身的颠簸中飞身扑向黑衣杀手,与此同时,手中湛黑色的长剑已经挥出了一个起手的剑花。

    是抑扬九段巽位的“玄牝之门”,巽位是东南风位,堪舆学上讲是风流入的位置。在他们即将抵达的天朝穆国,院落的宅门多开于东南,便是取巽位吉祥之象,引润风和阳光流入中庭。抑扬九段以巽位“玄牝之门”为起始,最终止于震位的“道莅天下”。

    神授之剑绝非虚言,抑扬一出手便逼得那黑衣刺客无处遁形,也逼得宫国的士兵纷纷后退。余皇号的甲板上出现了一个圆,圆圈中心是两个交织在一起的黑影,还有他们的兵器碰撞出的火花。

    主祭还是第一次见到凌王如此凌厉的招式,她也是第一次见到凌王如此凶悍的表情,招招以攻为守,剑剑都要置那黑衣人于死地。

    她的心悬起来。

    虽然无法理解抑扬九段的精妙所在,但她知道抑扬九段其实是内视之剑。玄牝之门、无物之象、抱一为式、大方无隅、大象无形、上德若谷、明道若昧、道莅天下,追寻一个圆满的过程其实就是持剑人与自我问答的过程,因而抑扬九段在施展时好似一段旁若无人的独舞。这是明易文化最高妙的道义精髓与思想核心——物忘。

    正因为心中本无敌,剑随心动故而克敌。然而一旦内心树立了有形的仇雠,一旦抑扬九段的对象是外彼而非内己,神授之剑的阳中求阴便会在普通剑术的以柔克刚前优势全无。

    相隔这么远,乔杉夜都能感受得到凌王身上喷张的忿恨。

    已经是第五段“大象无形”了,抑扬九段的优越却还没显现。凌王只求进攻全无防守的剑势,再这样下去,他必然会在黑衣人面前露出致命的破绽!

    凌主祭急在心里,她吩咐下去,“弓箭手,保护陛下!”

    退下候命的弓箭手再度包围上前,他们训练有素,在单膝跪下去的同时已经涨满了弓弦,却最终不得不放松开。

    看到凌主祭的举动,黑衣人瞬间调整了劲力,以刀代剑,力道从腰经肩到臂贯至腕,一计剑术中的“绞”,逆刃刀与长剑抑扬便紧紧纠缠在一起,杀手借此拉近了自己与凌王之间的距离。他是在用凌王的身体当做自己的盾牌,令弓箭手不敢贸然开弓。

    被龙罝训练成为一名杀手,灵敏度的训练从幼年时期即开始。他曾经攀爬过插满刀片的软绳,徒步穿越过布满撒菱的荆棘地,练就了对突发危险近乎本能的反应。

    棋逢对手,凌王越战越狠,站满众人的甲板已经不够他施展。凌主祭看在眼中,心急如焚,昔日荃主祭路踏青传授的刀术在她脑海中一招一式地飞快闪过,长剑蟒兔的剑柄已经不觉握紧在手中。

    “不,夜,退下!”凌王断喝,遏阻了乔杉夜试图援助的意图。

    “都退后!”凌王高声喊道,威严而雄劲的声音像风吹麦浪那样推出去,圆圈的直径被推大了一些。

    在还未被授予任何暗杀术之前,师傅鬼若子便对杀手有这样的劝诫:首先牢记身为龙罝杀手的三项戒律:其一,不得滥用暗杀术滥杀无辜;其二,守口如瓶即使为此失去性命;其三,走为上计。

    此刻,杀手暗忖着敌我之势。凌王的剑术其实远在他之上,却不知何故心急如焚,犯了武家大忌,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与凌王你来我往数十招而未显露劣势。他自忖体力尚好,而凌王只求进攻,全然不愿防守,所以他只需等待,凌王便迟早会露出破绽!身边的兵士于他如蝼蚁,只要凌王一个疏忽,他就可趁势全身而退。

    “机会只在一瞬间。”乔杉夜蓦地想起了路踏青说过的话。

    杀手的机会很快来了!

    凌王的抑扬立剑做“劈”,剑与手臂成一直线,剑刃由上而下劈向黑衣人的胸膛。力点在剑的下刃,解开了抑扬与逆刃刀的纠结,却将自己的左半身暴露在外。

    黑衣人顺势横刀,下刃格开抑扬的攻势,大开大合的刀尖向着凌王左胸下直接抹去。他本以为凌王必会用剑刃横切,将他的刀刃截开,因而力道蓄在刀柄而非刀尖,只求凌王格挡的瞬间,自己可以迅速收势逃走。

    然而凌王全无防守之意,他只是略略侧身,将自己的左侧完全暴露给黑衣人。手臂由屈而伸,抑扬像一支离弦的利箭,直刺向那人胸口,凶悍无埒的劲力从腰部经经由肩膀到大臂贯穿至小臂,大有同归于尽之势。

    凌王高出黑衣人半头,居高临下,下手又力道十足。黑衣人受身材牵制,未能使用全力却有诡异的刀术助阵。

    刀剑冲撞的脆响随着刃口擦出的火花一齐爆裂开。于是几乎同一时刻,凌王的左侧胸下与黑衣人的胸膛前同时血喷如涌。

    凌王胸下的伤口随着牵动而绽裂开,深可见骨。终究是血肉之躯,凌王负痛而微微蜷下身的那一刻,黑衣人却连眉峰也不颦蹙一下,似乎全然不解疼痛为何物。

    就是这电光石火的刹那,黑衣人趁着众人瞬间的分神飞身跃向海浪中。

    等到甲板上的众人回过神来,只剩下投水的声响还如有若无地萦在耳畔,黑衣人已经消失地无影无踪。

    “太医!”凌主祭失声喊道。

    她已经顾不得那个黑衣杀手何去何从。殷红的鲜血像秋风中的飞花一般陨落,凌王压在伤口上的惨白的指尖被血水染得赤红。

    好在血是鲜红色的,好在刀刃上没有萃毒!凌主祭慌乱地想着,冲上前去。

    “冬官!”凌王即刻传唤,甚至顾不得宽慰一下他的主祭。

    让刺客全身而退是冬官府的失职,冬官长杨览胜按剑上前时,不免惶恐。

    “即刻飞书回国,让冬官府与夏官府彻查所有登记在案的逆刃刀,我要第一时间见到回复!快!马上!”凌王厉声吩咐。

    冬官长从未见过凌王这般恼怒焦躁的模样,趁着凌王还未降责冬官府,杨览胜匆匆执行任务去了。

    “还有,给我回来!”凌王向着杨览胜的背影呵道。

    “陛下,董太医来了,有什么事稍后再说吧。”主祭试图劝阻,因为忧虑,她的面色和凌王一样不堪。

    董植杏已经带着疡医们匆匆赶来,凌王却无暇理会,因为方才的激战,他的喘息已经十分艰难,“传令,调查哪一个派别或组织有振刀的秘术……快!”每一次呼吸都牵动伤口,撕裂般的剧痛。

    “振刀?”冬官长不解。

    “我知道黑衣人刀术的奥秘了……”凌王艰难地说道,“方才我已经看清了,在刀刃与对手接触的瞬间,驱动灵力使刀刃高频次的震动,所以看上去只是碰到肌肤,力量却早已辐射脏腑……”

    “辐射脏腑?”董植杏大惊失色,“陛下,那您!”

    “杨将军,立刻!”凌王没有理睬,他像是一块被点燃的爆炭,不烧到灰飞烟灭便不会停歇。

    “好了陛下,杨将军已经去办了。”稠人广众,主祭唯有按住他的肩膀,暂时稳住他如焚的内心,“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吧,先让疡医处理下伤口,我送您回房间中休息。”她挥手,示意闲杂人离开。

    这是唯一能让凌王平复下来的声音,他终于腿下一软,策着剑跪倒在甲板上。“夜。”他因为失血而有些模糊,头颅枕着她的肩膀,喃喃地向她倾诉,“夜,或许他们就是杀害我养父母的凶手……”

    余皇号的船庐中,凌王被主祭逼着灌下一大碗又酸又涩的汤药。他披着中衣靠在床头屏板,低垂着眼帘,却倔强地不肯睡去。

    “还在想方才的事吗?”主祭问道。

    她燃起了一炷植楮香,据说这种香料可以使心神安宁,助人免于梦魇的侵扰,她不希望凌王被养父母横死的梦境困扰。香烟袅袅升起,烦乱的心绪也逐渐趋于平静,主祭后怕起来,“好在刀口虽深却没有伤及重要内脏,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陛下也是,为了试探出对方的刀术,竟不惜以身相试。”

    “别忙了,坐到我身边来!”凌王垂着眼睫,声音低微却透着不容置疑。

    “怎么了?”主祭走过去,坐到他身边。

    “发生的这些事理不出头绪,我觉得心里好乱……你呢?你是怎么想?”

    “您还是早点休息吧,什么事都留着明天再想。”

    凌王却固执起来,“你心里也有疑惑对吧?说出来好吗?”

    犹疑了片刻,凌主祭喃喃说道,“陛下,您说向大人是如何知道今夜有人行刺?”

    “这就是了……”凌王眯起了眼睛,像一只警觉的猫,“右丞相的解释是卜了一卦。”

    “哪一卦?”凌主祭追问。

    “巽离家人。”

    “那不是‘发生于内,形成于外’的意思吗?”凌主祭柳眉一挑,“喻示着先治家而后治天下,与今夜行刺有什么关联?”

    “的确。不过右丞相的解释是火在下,风在上,火动而风起,变数将生。”

    “好怪诞的解释!况且卜卦什么的真得准确吗?总觉得有怪力乱神的嫌疑。”

    “话虽如此,可是筮卦的是山中丞相向非童,似乎也不应该轻易怀疑。”

    “总觉得向大人其实早就预料到今夜会有杀手,而且陛下不是也看到了吗,杀手的目标其实是右丞相。”

    “我试着推想下去,却觉得结果不堪设想。”

    “陛下,右丞相不会是和什么神秘组织有瓜葛吧?”

    “嗯?”

    “所以他遁迹山林不敢出仕。”凌主祭大胆猜测,“倘若向大人真的与什么神秘势力为忤,今夜是陛下出面击退了杀手,那么日后这股势力的锋芒所向将是我们宫国王廷。昔日我说右丞相是陛下遮风避雨的大树,可是弄不好陛下也是右丞相的挡箭牌!”

    凌王凝眉无语。

    “相比逆刃刀和振刀术,陛下更介怀的其实是这件事吧?”

    凌王微微颔首。

    “要直接盘问吗?”

    “我已经让冬官府彻查逆刃刀了,此刻草已动蛇已惊,以向大人的老练,除非他自己说,不然问也不可能问出结果。而目前来看,右丞相向我们呈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那么应该暗中调查右丞相吗?”主祭压低了声音问。

    凌王思量片刻,道,“有这个打算,不过也只能等封禅结束回去宫国再说,你以为呢?”

    凌主祭首肯,“既然目前只能等待,那么您暂时放下胡思乱想,尽快休息吧。”言罢,她轻轻吹灭凌王枕畔的油灯。

    “怎么感觉你在敷衍我?”凌王嘟囔道。

    “才没有。”

    “就是有!”凌王忽然像个受气的孩子。

    凌主祭一唏,她于是俯下身,“乖,别闹。”轻柔的话语缠绕在凌王的耳际。随即黑暗之中,他感觉有唇吻的温度款款飘落在自己的眉梢。

    凌王终于不再执拗,睡意像六月里的雨,在风起云蒸后终于袭来。

    可是他觉得自己沉重的眼皮刚刚合上,便又被嘈杂的人语声与杂沓的脚步声吵醒了。

    窗外不时传来奔走相告之声:

    “船上有火药!”

    “船身要爆炸了!”

    “跳海逃吧!”

    还有临危不乱的劝慰之声:

    “大家不要惊慌!右丞相已经命人将火药抛入海中了!”

    “危险已经解除!大家镇定!”——凌王终于听辨出来,这是左丞相芦客台的声音。

    黑暗的船庐中,凌王翻身而起。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个时候,有人急急叩响了门扉,门外传来凌主祭强掩着惊慌的声音,“陛下,是我,请您开门。”

    “进!”凌王匆匆披上一件风氅。主祭掌着一盏油灯,左丞相紧随其后,两人迫不及待的推门而入。

    “怎么了?”凌王急忙问道,“听说余皇号上被人安放了炸药?”

    “您已经听到了?”

    “陛下请放心!”芦客台惊魂甫定,依旧喘着粗气,“右丞相已经命人将炸药丢入海中了,危险已经解除,不会再有事了……”

    “不是每次起航前都有彻查船舱吗?我们驶离慧国多日,如果船上有火药,怎么会今日才发现!”凌王责问。

    “因为火药箱不在船舱而是藏在悬挂于船舷外的子船中,再用子船上的油布遮盖住。近一个多月来我们停靠的都是大港,卸载都是借用口岸的驳船,不曾动用子船,所以一直被人忽略了。”凌主祭解释道。

    “安放炸药的人一定是苦心设计过的。火药引爆,船舷必然首当其冲,一旦船舷漏水,余皇号上的一船人就凶多吉少了!”芦客台抚着胸口,心有余悸。

    “炸药有多少?”凌王问道。

    “一共三十箱,每箱之间还有油绳相连,一箱引爆,三十箱接连爆炸,威力足可以炸开长良城的城门。”芦客台道。

    “那不是凶多吉少,是必死无疑!余皇号的船舷会在短时间化为乌有,而且甲板皆为木质,又涂有桐油,届时船体必然失火,我们却连逃生用的子船都没有。”凌王愁眉不展,“先是神秘的刺客,随后又是炸药,两者会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难道黑衣刺客并不是为了刺杀,他的实际目的是为了引爆船体上的火药?”凌主祭喃喃自语,很快又否定了自己,“不,不是这样。那些火药我也有看过,里面皆设有控制时间的装置,时间一到,机括自然会触发火药,根本无需再派人来引爆,相反只会增加暴露的机会。”

    “时间装置?”凌王眉峰一挑,想到了什么,“既然是时间装置,就一定可以反推回去,芦大人,可以推算出安装火药的具体时间吗?只要研究清楚机括的原理,还是可以的吧?”

    芦客台道,“右丞相已经命天官府的人研究了,看到机关之后右丞相也很后怕,他说仅粗略来看,机关不消一两日内就会触发。如此说来倒是多亏了那个杀手,若不是血流成河我们也不会星夜清扫船体,也就发现不了子船上的火药。唉,到时一船人的性命。”芦客台忽然想起负伤的凌王,知道自己言多语失,急忙止住话机。

    凌主祭道,“好在危险已经解除,火药都丢入大海中了,现在右丞相正在安抚众人,相信不久之后就会恢复如初,陛下莫急。”

    “我不着急,在取我性命这件事上,永远有人比我急。”凌王冷笑一声,吩咐道,“催促天官府快一些,越快越好……”

    次日,天官府便给出了结果。结果在众人意料之外却在凌王的意料之中:机括启动于大约六十日以前,也就是他们停靠白国追安期间……

    凌王的船庐内,主祭与君王对坐桌畔。

    凌主祭道,“炸药的原理是利用时间积累重量,重量的改变触动活板带动机括,机括上携带的钢轮转动,摩擦燧石引火,最终引爆炸药。还记得涿儿山下的‘伏鼠雷’吗?通过感应重量从而控制引爆,原理出奇得相像。”

    “所以泊靠追安期间,贞王才会避而不见吧?宫国为感激白国恩德,奉上丰厚的谢礼,贞王为表达歉意,又回赠不菲的还礼,加之更改行程时间紧迫,我们才会唯一一次动用子船。而随即贞王邀请你我和几位重臣前往临风,家翁们都的不在,留在追安的其他人员都闲散下来,再到我们离开白国,没有人还会回忆起白国人曾经有过什么怪异的举动。而我们一旦出事,地点距离白国相去甚远,那时候他们双手一摊,一切责任便推卸干净。”凌王沉吟着,不久却冷笑起来,“叶典午,白国,贞王的敌友不明,贞主祭的阴晴难测。夜,你说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凌主祭摇摇头,示意自己也想不明白。

    凌王垂着眉宇若有所思,许久之后,他说道,“夜,你知道吗?曾经,就是追安我独自外出的那一夜,有一个人秘密警告过我,说白国危险!”

    “白国危险?”主祭挑起眉峰,“是谁?”

    凌王蓦地抬起头,“白衣神女……”

    次日傍晚时分,黑衣少年终于看到了残照中的巴人岛岛岸。柔软的沙滩被余晖漆成了暖金色,让任何一个身心俱疲的人产生躺上去酣睡不起的冲动。

    胸口处的剑伤被海水浸泡过,虽然感觉不到疼痛,然而灼烧感火辣辣地舔舐着他的胸腔,浸湿的衣服却紧贴在身上,湿冷难耐。

    跳下余皇号之后,他没有找到接应他的驳,便只好潜水游向巴人岛。巴人岛是位于穆国崇州若水入海口处的一座岛礁,是附近唯一一处无人岛,凭借人力凫水过去,体能优越者只需要半天不到,少年却足足花费了七八个时辰。

    少年拖着疲软的脚步登上岛岸。他的驳已经等候他多时了,湿软的海滩上尽是往来徘徊的蹄印,见到他来,通人性的驳卧倒在他脚下。

    不遑将浸满海水的衣服烘干,少年便攀上驳的背脊,勒紧辔头窜入高空,直奔岐州沽弋山而去——这是龙罝如铁的规矩,要么倒毙中途,要么即刻返回总部。

    天空中,寒风像利箭的铁镞,呼啸着刺透了他的衣衫。少年的面罩已经摘下,斜阳映在隽秀的脸颊上,两腮泛起一种病态的绯红色。

    龙罝的总部位于岐州贝叶郡沽弋山山麓。贝叶沽弋山相传为宓妃皇后的故里,宓妃娘娘中道崩殂后,天枢帝崇宣为她修建的宓陵就定址在沽弋山,便是期望皇后魂归故里。之后虽然天枢帝平八荒、均九野,在慧国舍身台陟升神位,他的遗骸却运来于此,与宓妃皇后并骨九泉。而后,宓陵由天枢帝后人——岐州肖氏守候,万世不移。非但如此,万年以来,宓陵也是穆国主祭莅血前的修持之所。

    高空中的风生硬而冷冽,少年持缰绳的手指早已经冻僵,鸡爪一样弯曲着,像老树虬结的枝条。少年用变形的手指触了触自己的后颈,很烫!胸前的伤口一定已经溃烂了,因为那里的感觉湿乎乎、热辣辣的。“我是在发烧呀。”他混混噩噩地想着。少年把冰冷的双手贴在自己颈间,终于获得了一点久违的暖意。

    终于抵达沽弋山,跳下驳之后,少年曳着千钧重的步伐,一步步挪向那座小屋。

    已经是入夜时分,小屋中,一个黄衣女子独坐在笼旺的炭火旁,正凝神绣着一朵白酥。

    穆国的绣技富丽堂皇、色彩浓郁,不同于南方针黹的清丽明雅,讲求处处见针、纹理分明。然而美妇指尖的白酥却全无骄奢与粉黛气,花茎的筋骨有菊枝般的清刚,花瓣含苞,、怒放的力道不在花瓣上,只蓄积在花萼间。像是一檩闲置日久的闺阁,娇柔还在,更多的却是婉然古意。

    女子三十岁左右年景,衣着鹅黄色襦裙,眉目安和,举止端雅。银白色的丝线在花绷上游走,像是春季里无声的雨丝,濡润着美妇纤白的指尖。

    “黄姑姑。”少年倚着门柱,声音低微而沙哑。

    “小秦!你怎么来这里了?”女子见到少年甚是惊讶,明显是不曾料到他会出现在这里。话虽如此,黄衣女子却也是长舒了一口气,她慌忙将绷子丢在一旁,上前去扶住站立不稳的他。

    怀抱中的少年不住地颤抖,精瘦的身体炭火像一样滚烫。他顺着女子的臂弯一点点瘫软下去,像一只被燎伤了翅膀的飞蛾,唯有那双血红色的眼睛含着灼人的光芒。少年凝视着女人的眼睛,好似舍不得将自己从她的目光中抽离。他晕厥过去的那一刻,女子明白无误地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渴望的神色。

    女子抱起少年,将他平放在榻上,少年单薄得像一片树叶,脊背处的骨骼突兀得有些硌手。女子觉得内心某个地方蓦地抽了一下,她摇了摇头,趁回忆还未将自己席卷前将它们生硬地驱走了,只留下一声黯然的叹息,掺杂在少年急促的喘息声里。

    病榻上的少年尚不满十七岁,是龙罝中的一名“赤子”。

    “赤子”是龙罝培养的一批专门刺探情报兼执行暗杀的少年。女子不知道沽弋山中曾经有过多少名赤子,似乎每隔不久便会有新的幼童秘密入山,每隔不久也会有少年身负重伤而夭折。她只知道赤子们目前的师傅名叫“鬼若子”,而眼前这个少年是鬼若子最钟爱的一个,鬼若子收养了被父母丢弃的他,传授他独创剑法“络绎十三式”,并赋予了他与自己横死的爱子同样的名字——秦臻方。

    女子平日里负责为这些赤子施针,饮食起居都在这间略显简陋的针馆里。其实龙罝的总部中另有医馆,这些赤子受伤后也多去那里治疗。许是秦臻方伤势太重以至神志不清,不去医馆,反是跌跌撞撞地找到她这里来。“在渴望些什么呢?”黄衣女子回想起少年昏厥前的眼神,心里泛起些许酸涩。

    她掀开少年的衣襟,刺鼻的味道溢散出来。少年胸前的伤口极深,又经过海水的浸泡,整个胸膛已经肿胀溃烂。泛着灰白色的肌肉向外翻着,暴露出筋膜下花白的骨骼,可怖至极。然而女子没有犹豫,她迅速洗净双手,开始清理少年惨不忍睹的伤口。

    腐烂的肌肉被银刀一点点剜除,屋檩下回荡着刀刃刮擦骨骼的簌簌声,敲击着宁静的夜,也敲击着她的耳膜。女子不曾停止手间的动作,神色却是越来越凝重。这并非出于对伤口的厌恶,只是她的再也收敛不住自己的思潮。回忆像是北方箕山上的雪暴,趁着她一时倦怠,便铺天盖地地向她袭来。

    那是大约五十年前的崇州府,东华阁的深深庭院中,她也曾为另一个年少的孩子处理过触目惊心的伤口——白暂的后背上,被沾着盐水的皮鞭抽打出的十四道皮开肉绽的伤痕——五十年前的那个少年并非同秦臻方一样没有痛楚感,却始终紧咬着牙关,任嘴唇被自己咬烂出血也未曾呻吟一声……那个曾经的少年如今还好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定不会让任何人看到自己锦衣华服下的伤疤。也鲜有人知晓,掩藏在他如今炫目的光辉之下,是怎样狼藉的过往。

    “侯爷……”女子不觉喃喃。烛光摇曳了一下,牵回了她的思绪。她看向那支红烛,一滴烛泪滑落,她的视线也渐渐迷糊起来……

    她于是急忙眨了眨眼睫,很快收敛住思潮,准备为小秦施针。不曾想小秦深夜而至,针具尚未用沸水煮过,然而少年的伤势已不容耽搁,女子只得用烛火将银针匆匆灼热,趁着针芒的余温,便将银针推入少年的体内。

    这种银针名为“盘龙针”,针柄处镌刻有两条缠在一起的盘龙,如此增加了针柄的韧度,有助于进针时发力,而针身却是如缫过的丝绵一样柔软纤细,刺入肌肤时浑然无知。这套针是鬼若子的馈赠,感谢她长久以来任劳任怨。

    每隔五日,她便会对赤子们施以针刺。施针之后,血行与经络腧穴受阻,会丧失全部痛觉。这是鬼若子对赤子们特殊的“赏赐”,助他们在完成任务时无惧无畏。所以自从五岁那年开始接受训练起,秦臻方便和其他赤子一样,已然忘却了疼痛的滋味。

    处理完令人作呕的伤口,女子摇着蒲扇,守候在药铫子旁。火焰的光辉跳动在她光润的脸颊上,眼睑下细细的两线显得格外晶亮。

    “姑姑,黄姑姑……”可能是闻到了草药刺鼻的气味,小秦苏醒过来。

    女子慌忙中背过身,用衣袖拂拭泪痕。

    “您怎么了?”看到了女子揾泪的动作,小秦挣扎着便想坐起。

    “我没事的,你好好躺着……”黄衣女子强颜笑了笑,将少年按回床上,“伤口已经处理过,还帮你施了针,现在感觉怎么样?汤药还未煎好,稍等一下我喂给你。”

    少年也算粗通医理,知道自己的伤势定是要在任脉上施针。想那关元穴在脐下三寸,姑姑施针时必是将他的裤带解开了。想到这里,少年觉得羞愧难当,有些后悔自己来了这里。可是错以为姑姑是在为自己而哭泣,他又觉得僵冷的身子登时充满了暖意。他不言不语,只是凝视着女子的眼睛,沉默着。

    “怎么不去医馆,反而到我这里来了?”黄衣女子看着少年原本苍白如纸的面颊泛起了一点点绯色,知道他年轻气盛,纵是身负重伤也终不至真阳虚脱,便放下心来。她并不指望这个素来沉默的孩子回答她什么,只是怕他孤单,所以坐在身边一搭无一搭地攀谈着。

    秦臻方依旧是沉默。他没有血亲,师傅鬼若子只在传授技艺或下达命令时出现,赤子之间也没什么温情可言。所以在他心目中,这个被他称为黄姑姑的女子就是唯一的亲人。少年不知道姑姑从何而来,只觉得这个温婉的女子像是黑夜中的玉衡星,用自己的光辉为失路的人指明回家的方向。于是他格外喜欢这间陈设简陋的针馆,无论是墙壁上的《肘后歌》,还是她枕边那个用来练习针刺手法的棉花团人偶。那个人偶捆扎得很是粗陋,可是不知为何,腰间却束着一条光鲜的紫色绸带。

    “姑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沉默了许久,少年终于低哑地问道。

    “当然。”

    “可以少为我施一次针吗?哪怕只有一次,行吗?”少年还是像平日一样,安静地凝望着她,然而有一种光芒在他的眼睛中滚动,那是殷殷希冀与祈求,包含了太多的期待,亮得发烫。

    女人只觉得少年惨白的脸色的映衬下,那双眼睛红得骇人。“你没有疼痛的经历,如果贸然停针,这样的重伤你是无法忍受的。”女子道。

    “不,我可以!”少年不假思索,回答得干脆。

    “可是……”女子面露难色,“施针这件事必需持之以恒,一旦半途而废,十余年来的努力有可能前功尽弃。这是鬼若子先生特别交代的,我也……”

    “是吗?原来是这样……让姑姑为难了,真的很歉疚。”少年将头偏向一侧,把脸颊埋在墙角的阴影里。

    看着他自幼长大,女人太熟悉这个孩子。即便是多少次目睹同伴的死亡,即便是多少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她也未见少年这般落魄的神色。“小秦,为什么希望这样?”女子终于于心不忍,“告诉我,为什么?”

    “我很怕,很怕有一天自己会突然倒在地上,灵魂渐渐飞离身体,可是我感受不到疼痛,我不知道是什么夺去了自己的生命,就好自始至终自己并不曾存在过。”少年低声道,“所以哪怕只有一次,我想和其他人一样……”

    少年的声音低微得如同耳语,然而听到这一句,女子却仿佛被忽然蛰了一下。

    “好吧,小秦,让我来帮你。”少年听到女子这样说道。

    “姑姑?”

    “如果这就是你的愿望,我竭尽全力帮你实现。”

    “姑姑!”少年喜出望外,“为什么忽然决定帮我?”

    “为什么?”黄衣女子怔了怔,望着烛火出了神,“大概是因为曾经也有一个人,他也说过相似的话语,他说哪怕只有一次,他希望自己和其他人一样。曾经我很想帮助他,很想很想,但可是到头来却发觉,自己根本是无能为力……”

    老人身材枯干,因为形若鬼魅故得诨号“鬼若子”。

    此刻他正思虑着措辞。

    徒儿秦臻方暗杀向非童失败,他不好向龙罝的更上层交代,却又不得不交代。鬼若子步入位于宓陵的龙罝总部的时候,有些懊丧,有些烦躁。

    沽弋山宓陵属于“崖陵”。即墓葬开凿在山崖之中,坚硬的山体就是墓壁与墓顶。

    宓陵已知的墓道口位于沽弋山南岭半山腰处,天枢帝驾鹤不久之后,便由岐公子崇肖主持秘密开启。

    然而万年之前,当宓陵的墓门被缓缓打开,岐公子却不禁兴叹:甬道、耳室、壁龛皆备的宓陵墓道根本就是父亲故布疑阵的一条死路,金刚门之后只有一间纵横各十三丈的巨大墓室,其中却不见天枢帝与宓妃皇后的梓宫——那个谲诈的君主甚至欺骗了自己的长子!

    宓陵真正的墓道口开于何处无人知晓,只能推测真正的玄宫还在更深层的岩体下,天枢帝与皇后依旧并骨于此,沉睡了万年有余。

    不过这条假的墓穴从此被当做龙罝的总部,成为同彰山昭狱齐名的,穆国最讳莫如深的存在。

    灯火昏暗的石穴中,穆国少傅齐南史正襟而坐,修长的手指正把玩着一柄缀着红丝的铁质折扇。齐南史是一位面色苍白的中年男子,双目瞽瞍。可正因为眼盲,鬼若子每次直视他的眼睛,都会觉得这个男人的眼明心亮其实远胜于明眼人。齐南史大概是学会了如何用心目去看,因而摒弃了自己的双眼。

    “秦臻方此次行动失利,你这个做师父的若是一味袒护,只怕会助涨少年人的骄矜气。”齐南史说道。他的声音像死水,听不出一点波澜。他用折扇的扇骨遮掩住单薄的嘴唇,鬼若子甚至分辨不出他讲话时的口型。

    鬼若子也是杀手,好奇心是杀手的天敌。可是即便如此,鬼若子还是不免好奇齐南史那把折扇的扇面上究竟绘了些什么,这把折扇时常被齐南史把玩在枯瘦的指间,却从未见他开启过。

    “是,已经惩罚他了。老朽已经听从了黄姚的建议,停止对他施针一次。他从小未受到过疼痛的折磨,痛楚便是对他最好的惩罚。”鬼若子回答道。

    “好吧。”齐南史用扇骨抵着自己的下颚,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其实一次刺杀失败也不必太介怀,向非童出仕宫国右丞相,已经从暗处回归明处,我们的机会还很多。”

    “是,是。”鬼若子如释重负,“老朽还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此次行动失败,向非童似乎是提前得到了情报,才使得宫国方面可以预先做好准备,所以老朽以为……”

    “大胆!”齐南史一声断喝,随之扇骨“啪”的一声敲在自己的掌心,“此次行动极其隐秘,知情者不过你、我、以及导师,鬼若子先生难道以为龙罝的内部有奸细吗?您是在怀疑齐某人还是在不打自招,又或者您认为是导师私通封狐?”

    “断然不敢有此意。”鬼若子慌忙改口,“老朽不敢怀疑任何龙罝的内部成员,只是此事的确蹊跷……根据小秦回报,向非童曾经多次调整航向,使他跳帮受阻,这才使得凌王有充足的时间集结兵力。一切迹象表明,确是有人走漏了风声。”

    “先生的话虽然不中听却也在理。暗杀宫国右丞相的行动无外人知晓,若真依先生所言,那么这个奸细就是出在肘腋之间了。”齐南史慢悠悠地追问,“那么鬼若子先生有怀疑的对象吗?”

    “还没有。”

    “那么我来提一个。”齐南史那过于单薄的嘴角勾勒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比如黄姚。”

    “她?”鬼若子一怔,“黄姚只是个卑微的医女。”

    “医女又如何?使人无觉无痛的针法先生只传授她一人,就足鉴她在先生心目中的地位。黄姚可不是个一般的女人。我看她举手投足间还有几分庄国少师楚夤的风范,难怪能得到先生的另眼相看。”齐南史阴鸷地笑了几声,像是一只夜枭在厉声鸣叫。

    听到庄国少师,鬼若子的脸色陡然变了。

    “罢了,罢了,不提你的好儿媳了。”齐南史说道,那双因瞽瞍而空茫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鬼若子,方才阴冷的笑意渐渐僵硬在脸上,变成了一种蕴藉而诡异的表情。

    鬼若子觉得齐南史的眼睛就是两眼漩涡,别人的眼神是推出来,而他的眼神却可以把一切吸进去。鬼若子低垂下头,将自己从漩涡中抽离。他有些懊丧,自己竟然会畏惧一个盲人的目光。“少傅大人,真的要怀疑黄姚吗?”他问道。

    “还没有,只是觉得那个女人总有些心神不宁,需要格外小心。”

    “心神不宁?”

    “总觉得她的眼神中有一把被压抑的火。”

    鬼若子心中一颤,齐南史一个瞎子,有何资格谈论眼神的话题?他再次抬起头直视齐南史,那双全无神采的眼睛也正直勾勾地看着他。就像是墓道中镇墓兽的眼睛,分明是没有生命的石头,却总觉得它们的目光无处不在,落在头顶使头皮发麻,刺在后背令脊背抽紧。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鬼若子觉得齐南史根本不是一个盲人。

    “罢了,此事稍后再议。”齐南史慢悠悠地说道,又玩弄起他的折扇,“鬼若子先生,新的任务即将开始,请您和您的赤子们进入待命状态。”

    “凌王不日将登陆紫陌港,沛王陛下已经下达命令了?”鬼若子忽然急切起来。

    “陛下还未真正下令,但导师会劝陛下尽快做出决策。先生,不要让仇恨冲昏您的头脑。切记,龙罝的第一使命并非同那帮狐狸周旋,也并非公报私仇,而是执行穆国君主交予的一切任务,捍卫穆国万世罔替的荣耀。”

    “老朽谨记于心。”鬼若子深吸了一口气,将陡然腾起的恨意压了下去,“这次暗杀的人物非同小可,老朽定会斟酌最得宜的人选。”

    “手刃寇仇的机会终于到来,得报丧子之仇,齐某人也由衷地为您感到高兴。”齐南史用扇骨抵着下颏,露出了一个诡异的讪笑,“先生说得不错,穆国左丞相洛紫予,的确是非同小可……”

    愈来愈接近穆国紫陌,船队中的所有人都难以掩抑地兴奋起来。

    凌宫十七年且月十二日清晨,紫陌港高耸的灯塔终于在薄薄的晨雾中显现,远远望去,好像天明前的启明星,明灭在泛白的天边。

    经过几日修养,凌王的伤情已无大碍,这让凌主祭轻松了许多。她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跑上余皇号的船头,倚着船舷骋目远眺。

    海风轻轻拂去了薄雾织成的面纱,潮衔层城山的真容映在凌主祭的眼中:

    身为囚徒时的戟天重霄宫,寄身之时的肇基陆离宫,封禅路上的临风信方宫,她的家长良涟流宫,加之潭姬的回忆中的临濮霜辽宫与尚饶禹甸宫,除却龄国覆翼建筑在巨树之上的悬圃宫,凌主祭几乎已经遍览了世界上所有王宫。

    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无法想象,世界上竟有这样一座建筑,让一切溢美之词在一瞬间黯然失色……

    潮衔皇城以北万丈层城山之巅,占地百万井的燕胥宫雄踞其间,以其一千两百仞的高度,傲岸地俯瞰着翼海风云变幻。鳞次栉比的凤阁龙楼只是铺陈,美轮美奂的玉砌雕栏只是点缀,燕胥宫的灵魂是一条纯白玉石铺就的皇陛,由山麓直通向飘渺云间,宛若垂挂在云端的一道瀑布。

    皇陛一万两千三百六十八极玉阶,象征着太一生阴阳,阴阳化三界,三界分六合,六合衍生出人世间八个国度。拾级而上,便是将天地阴阳运于掌上,将六合八荒践于足下。

    凌主祭可以想象,当年的天枢帝崇宣是如何站在国鼎幽天前股掌天地,她也可以想象,如今的洛紫予是如何对幽天国鼎不屑一顾却依旧一手遮天。

    既是如此,那么世间便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燕胥宫了。

    凌王来到她身边,扶着的船头护板失声喟叹——“这就是君临天下!”

    “真的!”凌主祭心有同感,“君临天下!”

    “可是我有一点不明。”她指着远山问道,“天枢帝将他的宫殿临海而建,恢弘气派自是没的说,可他就不怕敌军一旦来袭,都不用‘长驱’就‘直入’了吗?”

    “可能是因为崇宣有足够的自信,自信任谁也别想染指他的土地!”

    “原先‘天枢帝崇宣’只是脑海中一个模糊的概念,像命运神尤欣的《两世书》一般飘渺虚幻。今日方才知晓,大哉天枢,岿然一万两千载后依旧蔚为大观!不过有一点想不明白,既然天枢帝与宓妃皇后的遗骸并骨于沽弋山,为何封禅选在天贶山而非宓陵?”

    凌王笑道,“穆国好比天枢帝的宫寝,宓陵是内室,天贶山是外堂。总不好在内室招待客人,何况他的妻子还长眠于此。”

    “这说法倒是有趣。”

    “穆国的造物以其富丽而尽显雍容,与宫国的灵巧隽秀自是有别。”凌王挢首燕胥宫皇陛,出神地说道,“可又似乎不止于这些……”

    凌主祭道,“宫国的造物彰显人巧,以我造物,物物皆着我之色彩。而穆国却是一种近乎原始教义的肃穆与磅礴,那些如历史长河般跌宕的高宗广庙巍巍然岿立了千秋万代,才不挂怀我们这些涓埃一般的蒙昧是什么色彩。”犹如登山观海,她忽生一种被荡涤之感,似是听罢暮鼓晨钟后的感觉,胸膛中廓落落的。

    “如此说来我们是斤斧外露,他们是无巧之巧。不过有一点我不大认同,你知道吗?据说白馆天贶山的龙尾道是一万两千三百八十九阶。既是太一生两级,两级化三界,三界衍八荒,八之后还有一个极致的九……”

    “九?”主祭疑惑,“九是至阳,是极致,却是阳盛则阴,人间最大的数字无非是八。”

    “那九从何而来?”凌王陷入思虑,“那大概是指天上有九片天空吧,天可以抵达至阳,而人类只能到达八。就像‘抑扬九段’,名为九段,实则只有八段招式。”凌王又道,“若我是天枢大帝,绝对不会登峰造极,因为强极则辱,物极必反!一旦亢龙有悔,万古功过会毁于一旦……”

    “所以陛下不是天枢帝。”主祭眯起眼睛,揶揄起来,“您这分明就是‘气人有’。”

    “是吗?或许……”凌王亦爽朗地笑起来。

    天朝穆国,终于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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