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书:弥天-白酥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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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砖灰瓦,绿荫如盖,岁月的痕迹暗淌而过,沉淀成潮衔繁盛之下沧桑而沉厚的底色。商贾荷包中银锭的碰击与街市摊铺上叫卖的回声交织在一起,仿佛素色纸卷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将亘古不曾改变的天都阜盛挥毫至今夕。

    古人有言,“日有千人拱手,夜来万盏明灯”,如今用来形容潮衔交贯纵横的大街小巷、鳞次栉比的酒肆绸庄,竟以为荣华之中还缺失了一份韵秀。

    初抵穆国国都的傍晚,凌王换上便服,主祭女扮男装,混入潮衔的街头市井。

    潮衔位于峥州最南方的潮衔半岛,因海水像苍龙衔珠一样将城市拱抱其间而得名“潮衔”。但实际上潮衔并不临海,临海的是陪都紫陌。

    冬季,西北季风被峥州以北高山阻遏;夏季,湿热的东南季风吹至潮衔已如强弩之末。只有自翼海而来的海风缱绻着水汽,在层城山山阳投下丰沛的降雨。只受辐风影响,潮衔半岛的气候温煦而湿润,终年不辨冬夏。

    潮衔城南北约十五里、东西约十四里,就占地而言,潮衔是宫国国都长良的五分之三。宫城燕胥宫位于都城以北的层城山上,皇城则位于城市中部。东城有衙署与高官府邸;北城的深潭“扶摇海”是潮衔城内最大的水系,与紫陌水道相连,供都城舟楫往来;西城与南城中商市麇集,八方奇珍辐凑,万国异宝咸通,是国度最为繁华的地带。

    潮衔城的通衢街巷皆为开放式,大街二十四步阔,小街十二步阔。街道如枰纹,将城市分为五十坊,各坊之间虽设坊门但无坊墙。

    凌王一行驻跸的四方馆位于潮衔东门崇仁门正西约四里,穆国国庠——稷学以南。出四方馆向西行约三里,便可见潮衔的钟楼、鼓楼。

    此刻,暮鼓声正在暝色中回荡。

    沉浑的声音像冬雪那样缓慢压下来,城市便摒弃了白日里的浮躁,获得棉絮一般的祥和与宁谧。

    与长良城利用里门、谯楼击鼓报时不同。潮衔的钟楼上设铜壶滴漏与鼓角,钟楼内则置蒲牢大钟,每至正点,潮衔城中钟鼓齐鸣,浑厚的声音驾着海风驱驰百里,满城遍闻。

    凌主祭记得谁人曾经说过:暮鼓对于一个城市而言就好似入睡前爱人的低语,暮鼓响过,一个城市便可以安然睡去。

    那么夜市是什么呢?大概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沿着鼓楼正南的街衢一路下行,初上的华灯将光亮的浪潮推向夜幕的尽头,如果此刻天空中的星斗眨眨眼,定然会觉得翼海包围中的潮衔半岛好似一囊金萤。

    这时候凌主祭会想,正是因为发明了灯火,人们才终于看清楚了夜色。

    潮衔城内的瓦肆共有三处,最大一处就位于扶摇海旁。大小五十勾栏面湖而建,凌王与主祭循着斜街北上,傀儡戏、讲史、诸宫调、哑杂剧等不一而足。还有小贩支一顶油布棚子,码二三长凳,叫卖玉膏的声音好似一尾灵巧的游鱼,懂得如何在戏子的声腔和说书人的醒木声中见缝插针。

    玉膏这种小食在潮衔极富盛名。将鲜牛乳与糯米酒盛入瓷瓿,放在松木桶中烤制,再放入冰水中使其降温凝固,形成的软玉般的半凝之物便是玉膏。入口时浓郁的奶味尚在舌尖,醇厚的酒香却已经沁入咽喉,甜而不腻,温而不燥,等到醇香的味道滑入腹腔,依旧有甘美之气充盈在唇齿间,长久不散。

    每一个城市都有自己的味道,尤其是千秋古都。史书终究太薄,载不下瞬息万变,一生毕竟太短,看不全时过境迁,唯有捧着最富盛名的小食懒散地流连在巷尾街头,把时间沉淀后的味道咀嚼在心腹间。

    于是两人各买了一份捧在手心,那种游手好闲的散漫样子,任谁也猜不出他们是一国之君与一国主祭。

    “快看,那里围了好多人!”凌主祭忽而指着前方说道。

    那是一处极为简陋的戏棚,只用几根竹竿勉强支撑起竹篾编的棚顶,瑟缩在临近几家勾栏的灯影下,像孔雀群中一只秃毛的鸭子。然而正是那简陋的席棚,却蜂聚了潮水般的人群,人墙阻拦了凌王和主祭视线,只能听见里面传出清越的云锣一声,接着便是三弦的弦鸣紧追鼓点的敲击,鼓声与弦声此起彼伏,像是两个顽童在你追我赶。掌声随即在人群中爆开,不久又一齐戛然。

    “刚刚鸣锣,定是一折才开演。围了这么多人想必好看,我们也进去瞧瞧。”主祭说着丢下玉膏,拉起凌王向前凑过去。

    凌王不喜欢凑热闹,却是鲜见她如此欢喜,便上前一步护在她身前,替她在人群中钻出一条路。

    “哎呦,哎呦。年轻人横冲直闯,怎么这么不通礼数!”身边一个头戴皮帽的老人似乎被冲撞到了,阴着脸训斥他们。

    凌主祭挺纳闷,想自己不曾横冲直闯,更没有撞过他,老人怎就来了火气。

    “老人家,里面在演什么?这么热闹。”凌王是想小事化了,不与之为忤,反是赔了个不温不火的笑脸。

    “皮影,《烽阙》。”老人不耐烦地说。

    “《烽阙》还这么受欢迎?”凌主祭不解地问。她本以为如此人潮熙攘,大概会是左丞相洛紫予单骑破万抑或海平侯肖桢靖难的戏码。

    《烽阙》讲述的是天枢帝崇宣手执巨弓乌号,征服太阳踆乌招摇的故事,是最为传统的正剧,也是各国每年辞岁大典的保留剧目。因为太过耳熟能详,很多人对《烽阙》的故事情节早已经失了兴致,便如同祭典时的中和韶乐,《烽阙》的礼数意义远大于声韵本身。不过一直以来凌主祭挺玩味这个名字——烽阙——她想象着那边塞的烽火烧呀烧呀,一直烧进国都,烧进王陵,然后千年陵阙在这火焰中坍圮。她这样想着,便觉得有一种类似山河踏碎的壮美。

    “是外乡人吧?”老人忽然变得和颜悦色起来,变化之快让凌主祭以为他脸上带着演傩戏的面具。“你们早说呀。”没等他们回答,老人忽就拉起凌王,去推搡那些密不透风的后背。“让让,让让,这两位是外乡来的,没见过我们潮衔皮影。都让让,拿出一点天朝的样子。”老人吆喝道。

    人群竟像是得了军令,自觉豁出一线缺口,像是有一柄剪刀将他们从中剪开了。

    凌主祭看着老人的背影,这才发觉他就是自己心目中典型的潮衔市民。习惯了提着八哥在清晨的街市中闲逛,习惯了小贩悠长的吆喝与叫卖,习惯了将时政挂在嘴边,一种时时天下己任却又事事无关乎己的羁狂气。

    她再看旁边那些人,他们有着似笑非笑的眼神,待人礼貌而大度,骨血中却永远是那份天朝百姓特有的骄矜。他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上国优越感,所以老人方才称呼他们“外乡人”而非“外国人”,或许在穆国人眼中,即便是贞王的白国也不过化外之地。

    “我们的‘阳天’又不比你们的‘幽天’分量轻。”凌主祭听到凌王低声嘟囔了一句。

    “今天来了两个漂亮的小白脸弹唱《白酥吟》,这些人都是来看他们的。”老人一边数落着左右的年轻戏迷,一边引着凌王和主祭上前。

    “小生?”凌主祭问道,“宓妃皇后的唱腔不是正旦吗?”

    “我们穆国各声腔均由男性演绎。”老人解释道。

    凌主祭知道穆国男权之风甚重,究其根源,大概与穆国位于西北乾位有关。女性的可爱或可恨、完美或缺陷全部由男性来评定,而男性的可敬或可憎、瑕不掩瑜或白璧微瑕还是由男性来评断。想来女性唱戏,会被认为是放荡轻浮的表现吧。

    “而且……”老人顿了顿,似是在斟酌措辞,“知道我们的左丞相吧?你们当然知道,没有人不知道他。他,他喜欢漂亮的男孩。”老人家说出这样的话语,忽然显得有些尴尬,“那句话怎么说的?‘天子好征战,百姓不种桑,天子好美女,夫妻不成双’。丞相既然喜欢,所以小白脸在穆国……”老人大概不想家丑外扬,忽然就缄口了。他又哄开几个占据了最前排不愿意挪开的票友,来掩饰其尴尬。

    主祭出于好奇本想再追问几句,戏却在这个时候渐入高潮。

    四折子的《烽阙》凌主祭早已屡见不鲜。无非第一折讲天枢帝与皇后讨伐明族,宓妃皇后不幸战死;第二折唱腔由雄浑转向幽婉,表现的是宓妃皇后战死之后,天枢帝怀念亡妻,悲痛欲绝之时,在沽弋山为她遍种白酥,慰藉哀思;第三折再度昂扬,讲天枢帝决定顺承上天之意,手持‘乌号’射猎招摇,平定业海明族;最后一折是天枢帝在晋少傅的辅弼下戡平八荒,最后在舍身台捐生归神。

    然而皮影戏的形式却是凌王与主祭鲜有见闻的。麻纸糊的屏幕后,正上演天枢帝和宓妃皇后对决明族四部,这是一段没有宾白的武打场,伴随着紧锣密鼓,影人们枪来剑往,上下翻飞。

    天枢帝衣紫色蟒袍,皇后着白色宫衣,明族四部均是猩红色对襟褶子,头戴鸟形面具。这些影人采用阴雕阳镂,人物神情纤毫毕现,就连头冠上鸟羽的纹理都是清晰可辨。

    凌王和主祭本想学着众人的样子叫声好,可是看到那个手持长剑的乔杉王被天枢帝当胸一剑,两个人便像是被骨鲠卡住了喉咙,无论如何叫不出来。

    老票友没看出任何不妥,向他们娓娓道来,“本来正戏之前会有一段艳段,相当于杂剧的引子,表现些日常生活中的琐事,只求博观众一笑。但因为《烽阙》表演的是天枢帝崇宣的典故,所以取消了诨耍的部分,以示对天枢帝的敬意。”老人不无得意,向他们介绍道,“皮影有‘七紧八忙九不歇,十个人里出个爹’之说,意即一个戏组九个人合适,多则浪费。而在我们的潮衔,一个戏组至少十五人,集思广益,求的是精细!而且一般的影人是十一件连缀成,天枢帝和皇后的影人却是添加了腰肢的部分。这样一来,原本的五根提线之外还要多加一根,操作起来特别不容易,因此其他唱段可以是在幕后一边操纵影人一边演唱,天枢帝的唱段却是幕前唱腔,这也是出于对天枢帝的敬意。”

    “手持折扇的文官是晋少傅吧?”主祭问道。

    灯幕上,明族四王已经相继败绩,天枢帝也在宓妃皇后尸身旁策剑而泣。一名手执巨大折扇的策士此刻登场,痛斥着招摇惑乱人间。这时,一只黑羽大鸟从天空中划过,金红色的碎屑随即被从高处洒下,象征乱世之火,而灯幕正中,长剑“龙抟”就在这火焰中淬火而生。

    “晋少傅是古今第一贤臣,据说他手中的那柄折扇名为‘钩沉’。”老人道,“晋少傅和招摇下场后便是第二折。”

    老人介绍的当口,灯幕黯淡下去,幕后不透光的黑油布遮蔽了照明的麻油灯,只留下唯一一盏在灯幕的正中打出一小片亮,像是月光下一泓明澈的湖水。光亮正中,一个影人渐渐显现,那是天枢帝孤身登上沽弋山,在碧落黄泉间召唤宓妃皇后的灵魂。

    “就是天枢帝唱《白酥吟》招魂那段,该听那两个小白脸了。”老人和在场所有人一样,将兴奋写在脸上。

    凌主祭这方主意,灯幕的左右,已然有两个纤俏的身形。光线不甚明朗,只辨得一人身形略高,青衫金发,一柄箜篌在怀中虚抱;另一人凭瑟而坐,白衣广袖,身骨清削。两人均是容颜半掩,幕后灯影摇曳,幕前光与影剧烈冲击之处,勾画出两个分外俊俏的侧影,疑是天人忽临人间。

    幕后箫音骤起,那鼓瑟的少年即刻将二十五弦化作一声,全场一片惊呼中,竟听得字正腔圆:

    青衿不避多磨,

    白首不计蹉跎,

    却是胭红寥落,换了血满江河。

    皇舆戡破,

    清角吹寒,落在谁家史册?

    “回来呀,快回来呀!”台下不知谁人已是不可自拔,陷入戏中,以为自己便是天枢皇帝,在召唤皇后的魂灵归来。

    此时灯屏上,一位白衣女子如同听到了召唤,翩飞的衣袂从天而降,便是宓妃皇后。皇后与天枢帝仗剑而舞,箫管呜咽。

    这个时候,青衫的戏子素手挑弄起箜篌的琴弦,几声弦鸣正如春河冰破,忽又听得一声飞歌裂云而起,竟有几人不觉回首,以为有惊鸿振羽而出:

    英雄不问出处,

    美人不言归路,

    终是烽鼓烟锣,付了蒿行薤露。

    白酥既覆,

    辕辙路远,惹得何人争顾?

    相悟,相误;

    相赴,相负。

    琴瑟和鸣,引得台下众人一齐低吟:

    皇天无亲,尔独何忤?

    众生可恕,尔独何辜?

    相悟,相误;

    相赴,相负……

    灯幕上,天枢帝追不上宓妃皇后远去的身影,终于在白酥从中掩面而泣。台下抽噎声响成了一片,凌王和主祭也觉得胸膛里涨满了一腔酸楚,翻着涌着,就要从眼眦中泻出。这《白酥吟》他们早不知听过多少遍,此刻两人却是竭力眨着眼,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的泪水。主祭一直不解,为何万年以来白酥花只绽放在穆国的土地上,时至今日,她想她终于听到了答案。

    乔杉夜低声哼唱着那句“相悟,相误,相赴,相负。”不知怎的,只想在后面加上一句“三生桥上三生路”。

    她忽然想起那一年桑中的雨了……

    老人见到两人动容,露出骄傲的神色,“其实潮衔城中最好看的故事还要算左丞相在若水之泮单骑破万军。不过如今适逢宫国人封禅,沛主祭请回了沛王陛下。燕胥宫中此刻是一山二虎,那一个也讨好不得,那一个也得罪不得。只有天枢帝的史诗彪炳了千古,搬演出来不至于使这些俳优引火上身。”老人不无遗憾,“你们来的真不是时候。”

    听到洛紫予的名字,凌王即刻来了兴致,问道,“在穆国人心中,你们的左丞相是什么样的人?”他以为再没有什么能比潮衔百姓心中的左丞相更接近于真实的洛紫予。

    这个问题让主祭也不觉探身向前。

    “潮衔东郊有一座山名为休咎山,那里是我们左丞相的私邸,据说休咎山上两种人最得宠……”老人狡黠地笑了笑,故意给凌王和主祭卖了个关子,“郎中和漂亮男孩!”

    “呀?”凌主祭眉峰一挑。

    “谈论政绩无可厚非,但是议论别人的私事……”凌王看着谈笑自若的潮衔老人,忽然有些替他担心,“在背后这样编排你们的左丞相,就不怕……”

    “不怕,不怕。”老人满不在乎地摊摊手,低声笑起来,“对于一个弑兄篡位、单骑破万、逼宫夺权、带着男童一起上朝、连问鼎都不屑于的人,他还会在乎别人的谤议吗?左丞相一向不恤人言,在潮衔其实什么都不自由,唯有议论左丞相那是绝对的自由!在我们穆国,左丞相就是永恒的话柄,就像在遥远的宫国,永恒的谈资是凌王的‘天命’!”

    凌主祭身边的男子陡然变了脸色。

    老人却并未注意,他谈兴正浓,“休咎山你们是去不成的,不过若是对我们左丞相感兴趣,也并不是无处可去。我给你们指一处地方。沿着这条斜街北上不远,有一组粉墙青瓦的建筑倚扶摇海而建。你们再走不远,就能看见它们了。”

    “粉墙青瓦的建筑?”凌王有些难以置信,想这潮衔的灰砖青瓦之中赫然一堵“青砖蝶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棂窗”将是多么得不协调。“这里是北方,怎么会有宫国风格的建筑?”他不解地问道。

    “这里是北方不错,可偏有人标新立异。”老人说道,“将深潭之水引入庐中,竟然在这北方古都之中营造出一片异国景光。那里叫做‘结庐’,人称‘千金买度千金夜,一曲歌成一曲珠’的结庐。我是没有闲钱进去玩玩,不过去过的官人们都是这样形容。”

    “结庐中有上演左丞相的故事吗?”凌王问道。

    老人摇头,“没有左丞相的故事,却有苏流缨的艳舞。知道苏流缨吗?号称是北方第一舞伎。只要她在结庐中献舞,潮衔城中的达官显贵必定云集,听说上次单是冬官长的缠头就出到了七万铢。据说今晚那个女人也在,只是不知道是谁人能买下这一夜春宵。”

    提及苏流缨的名字,凌主祭不免回想起囚困抚国的时月,又念及凌王的“天命”成了别人的笑柄,心中很是不平。“既然只有一个舞伎,为何说我们去了结庐就能看到左丞相?”她问道。

    “结庐就是左丞相的呀!你们也不想想,除了左丞相,谁人能在潮衔城中私搭乱建?”老人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除了那个绝世冠代的舞姬,还有结庐美艳的老板娘……可不只是漂亮男孩哦,穆国所有艳名在外的女人,几乎都是左丞相的人!”

    “你要去吗?”凌王用手肘顶了顶主祭,低声问她。

    主祭不做犹豫,“当然!”

    这个时候,台戏上,那个青衫戏子像白衣少年飞了个眼色,灯光那么昏暗,也不知少年看到没有……

    将青梅佐以姜汁、甘蜜、砂盐、蛇胆等腌渍,用糯米纸包裹并束以红丝,集酸苦甘辛咸五味于一身的蜜饯名为“百嘉果”。每有宾朋盈门,无论入店与否,结庐前手提篾篮的红衣童子都会派送百嘉果一枚,百嘉乃“众善”之意,此举便寓意“众善广布”。

    结庐在扶摇海上垒石奠基,距码头不远。凌主祭曾经听过一句泊州俗谚:船在开,水在流,无娼无盗不是码头。诚不知道穆国左丞相为何要将这车马喧嚣的地方命名“结庐”。

    结庐中有一眼内湖,取名“龙漦”,结庐内大小楼阁皆傍湖而建,回廊洞门,明暗相通,又有廊径枝节而出,引向独立院落。渐入结庐便犹如步入迷宫,数不清各中多少楼院亭台。珠帘绣额,灯烛摇错,每当红绡入梦,竟忘却此身是客。

    两人登上阁楼二层,择一处临湖的雅室落座,结庐的亭台尽收眼底,视野格外开阔。

    一座八边形的舞榭修筑于湖水中央,只用曲桥与湖岸相连。像清水中的一朵芙蓉,以其无求攀折,而愈显遗世之妍。

    此刻苏流缨尚未出场,只有几名乐师缘琴而坐,皆是高髻红袖,两颊晓霞妆。凤首箜篌、十三弦筝,一首荡气回肠的武曲从轮指间策马而出,石破天惊。舞姬的倩影还未惊现,痴心人的神魄已经被摄得如癫如醉,如狂如痴。

    “这是引子。”凌主祭道,“一曲回环激荡的武曲让人热血翻涌,更能引来痴情的男儿们一掷千金!用杀伐之音做清歌曼舞的楔子,听起来荒诞实则高妙。不知是谁人想出的主意,但必然是一位通熟人心之人。”

    她从未见过争缠头之景,今日终于有机会得见,不免有些兴奋,便戏谑凌王,“陛下争过缠头吗?既然来了,要不咱们也试一下?”

    凌王笑道,“这位姑娘,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份好不好,不要张口闭口都是些声色犬马。”

    “怕什么,进都进来了。”凌主祭白了他一眼,环顾四周,“说来这结庐其实就是官娼吧,假正经先生要不要也效仿一下,在咱们长良也开上一家?那样官人们心里有多少小九九您就都能打探清楚了。”

    “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自视没有洛紫予的本事,能让姑娘们自始至终都效忠我一人。”凌王开玩笑地说,“总觉得自己有被反间的危险。”

    “陛下挺有自知之明哈!”

    凌王哈哈大笑,说道,“你这是在嘲笑我没有个人魅力吗?”

    “哎呦,竟然被您发现了……”

    沉香木雕成的厚鞋底上镂着繁复的卷草纹饰,款款踏上木梯的隔板,却是轻盈得无半点声响,只有裙裾拖曳在地面,在妖娆的背影后留下一串窸窸窣窣的响动,引得酒客们放下觥筹,纷纷探颈张望。这种长裙的形制很特别,襞皱繁密,每裥各为一色,那些繁复颜色交织在一起,就像是变化莫测的晚霞,在迤逦而过之处留下一片流光溢彩。

    金丝香囊的挂带勾勒出腰肢的曲线,尾端垂曳着的百吉绦就在那片衣褶的流动中潋滟如光。可惜这只香囊中蓄的是风干的白酥花瓣,白酥香是一种及其清淡的花香,与美妇的靓妆相较,似乎是这轴浓墨重彩中唯一的败笔。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客人之中,不知是谁人突发诗意。

    旁座的几个中年男子也纷纷探出头来,酡红的脸颊露出醺态,湿哒哒的目光在美妇的胸口处乱舔:

    “花老板今日风华绝世呀!”

    “哎呦,这可是‘月华裙’呦,是左丞相送的?丞相大人的眼光就是好呀!”

    “花老板,苏姑娘什么时候现身呀,她不来你陪我们喝一杯也好呀!”

    “就是,花老板,可别光照顾小白脸呀!”

    凌王与主祭应声回首,晚霞般的影子竟已悄然而至,被称作“花老板”的美妇双手搭在身前,微屈双膝,向他们莞尔一笑,“两位公子,在下结庐掌柜花犯。一位客人邀请两位公子到他的阁中小叙,还请两位才俊务必赏光。”

    花犯已不再是青春年纪,却有一种风情万种、顾盼添姿的韵味。鸦青色短襦的衣襟压得很低,半露出粉白色的酥胸。任何香脂与花露也滋养不出这样的雪肌,是无数次拥吻的热度残留在上面,才让她的肌肤像羊乳般滑腻。

    可是凌主祭分明注意到,花犯的眼角结着细雨一般的哀愁。这种闲愁,耽于烟花脂粉的女子不可能拥有,更像是一位独守空闺的怨妇将秋水望穿之后的落寞与凄然,仿佛一片被雨水打残的罂粟花瓣。

    “什么人邀请我们?”凌主祭问道。

    “花犯只是来传话,两位公子去了便知。”花犯温顺地回答。

    方才那只武曲已阕,琵琶的弦音转为一段幽缓的慢板,歌女凄惶的嗓音吟唱起一支《墨未浓》:“不知天之高,地之厚,唯见月寒日暖,春去冬来,熬煎人寿……”听罢此句,花犯两弯峨眉似有而无地颦蹙了一下,可是待凌主祭定睛去看,花犯无懈可击的妆面上又是那一抹风尘女子妖冶而魅惑的笑容。

    凌主祭觉得内心深处悸动了一下。她也曾为别的女子的美艳而欣羡过,荃主祭路踏青、贞主祭白尤饮,然而她们和自己一样,秉承天命而生,永葆莅血之时的容颜。她从没有认真思考过衰老的含义,也从没有真正体味过韶华从一个女子的身上一点点褪去。

    花犯的美令她惊诧,想到这样的美艳终有一天会烟消云散,她便觉得心口一沉。这酣歌恒舞、醉生梦死的结庐中,长生如她,却忽然感受到了生老病死的重量。

    “好吧,我们去。”也不知怎的,凌主祭就答应了。

    凌王诧异地看了自己的主祭一眼,倒也未多说什么,起身随了花犯。

    花犯在前引路,引来无数酒客停盏观望。一个独坐于一角的中年男子满脸酡红,痴笑起来,“老板娘,亲自纳客呀!哟,怪不得,这俩公子倒也生得俊秀。”迷醉的目光随即在凌主祭白净的脸上不停游走。

    “告诉您多少次了,叫老板!”花犯推起妖冶的笑容,娇嗔道,“瞧金爷这记性!哦,哦,我算是知道了,贵人多忘事,金爷是唯恐别人不知您是大富大贵之人,是又不是?”

    “哈哈哈!”男人粗鲁地笑,“那你什么时候来陪陪我这大富大贵之人?”

    花犯笑得风骚,眼角却挂着不易察觉的不屑,“明日吧!”

    明日复明日,明日只是一个抽象的时空,对于活在现今的人类,或许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明日。这便是命运神手中主宰人世造化的法器名为《两世书》的原因。过去与现在,前世与今生,即便是全知全能的命运神尤欣,也不可能真正勘破虚无缥缈的明天。

    花犯垂下媚笑着的眉梢,浮艳褪去,结着碎纹的眼角间,只有一种与方才判若霄壤的宁和。凌主祭忽然觉得,她不只是一个风尘女子那么简单。

    花犯转过头,恭顺温婉地说道,“邀请两位公子的人是结庐的常客,两位公子放心,他待人一向亲切随和。”

    “他为何要邀请我们?”凌王问道。

    “这个花犯也不知。”花犯的眼角忽然有了一丝迷离的笑意,她幽幽地说道,“那个人做事呀,没有谁能揣度明白……”

    潮衔街道旁,戏班幕后

    “两位两位,一切都可以再商量,酬金上……”布幕后,戏班主一咬牙,“付给你们这个数!”他箕张开五指,一副舍了命的样子。

    “不要!”方才弹箜篌的青衫少年叉着腰,根本不屑一顾,“我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才不是卖唱的戏子!”

    班主见对方不为金钱所动,便只好尝试义动君子,苦苦哀求道,“我们唱皮影的不好做,从嶙州余安一路南下,风餐露宿这些年,却是连翻修房子的钱都没攒下。今天遇上你们,就像是撞见了财神,听戏的人多不说,每一个都是出手阔绰。两位小哥若能再为我们唱上几场,我们也好攒些盘缠回家。等到家乡父老问我们国都如何,我们就说在潮衔遇了贵人!哎……去年似水决了堤,良田淹了千顷,朝廷派来的官吏截了我们的赈灾粮,乡亲都在背后痛骂左丞相和潮衔人。现在我们也可以回去告诉乡亲们,国都的人民乐善,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样冷漠倨傲。”班主以为这句话自己说得甚好,因为潮衔人总有一种身为首善的自觉。

    然而那青衫少年不生怜矜,反是蓦然恼了,指着班主的鼻子骂道,“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背后里辱没丞相!”

    “闭上嘴!”一个清冷的声音将他打断,鼓瑟的白衣少年一直以来未置一词,此刻却是一脸认真,插手在胸前,眼睛里闪烁着森然,问那班主,“这事可当真?”

    “自然是真的,谁人用家乡父老开玩笑?”戏班主说道。

    “左丞相定下的规矩,如果有贪官污吏欺压百姓,申诉无门时可以向当地驻军呈报,消息会鞍马不停送抵潮衔冬官府内,尤其是您们嶙州,这些你不知道吗?”少年厉声质问。

    那班主一怔,这少年竟有种不怒自威。那双紫眼睛不过在他脸上一扫而过,就比他见过的县长还不知威严多少倍。“怎能不知?”班主讥讽道,“却是不晓从余安到潮衔的路,鞍马不歇要走上一年。”

    “消息一旦进入冬官府,冬官长楚珩不敢不报,那便是底下人朋比为奸了。”少年旁若无人,直言自语着,“哼,楚珩御下无方其一,何可染地头蛇其次。”

    青衫少年依旧不管不顾地怒斥着,“你们这群村夫俗子,不知道天高地厚,你们的地头上不长草,就抱怨我们休咎山的风没有吹过去!”

    “你们休咎山!”班主也是恼了,斥骂起来,“还以为自己是左丞相的人吗?你也不照照你的刀疤脸,我好心想收留你,你还不知好歹地叫嚣!”

    “你!”青衫少年登时眉毛倒数,“你竟敢说我!你!你!”他气得跌足,不多时,泪珠便如断了线般滚滚落下,泪水冲淡了他的涂面,脸颊上一道刀疤依稀可见。“从没有人敢说我!从没有!”他跺着脚哭闹起来。

    是女孩子?戏班主看那抹泪的手指纤如水葱,确是一双千金小姐的玉手。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前些天这两个不知何处冒出来的戏子忽然找到他,请求在他的戏班试一次嗓,班主看在他们年纪小好杀酬金的份上就答应了,却不想两人一开腔,才知道他们根本不是池中物。

    “你也不帮我!”青衫少年拉扯白衣少年的衣袖,不依不饶。

    “少碍我事!”白衣少年拂袖一甩,“你回去等着我们。花犯一人应对不了,我要先去帮忙了,那两个人可是他的贵客。”言罢,白衣少年头也不回地向外走。

    “喂喂!”青衫少年忙去拉他,“你等等我。”他不哭闹了,而是回头狠瞪了那戏班主一眼,一甩头走了,像是自己这个大人不再记他小人之过。

    “对了班主。”白衣少年忽然敛步,却是不屑回顾,冷清的声音说道,“安抚余安百姓之事我们会尽快想办法,涉贪污吏也会从严处治,但是嶙州毕竟是何可染那只老狗的地盘,有些事我们爱莫能助。”

    班主愣住,少年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他的耳膜——“何可染,老狗?”——他还是听说过“何可染”这个名字的,班主瞠目结舌呆立在原地,喃喃低语,“何可染?何太傅?”

    他迷茫地抬起头,那绝尘而去的背影,究竟是何方神圣?

    争执的声音还远远地飘来,是青衫少年的声音,带着嗔怒:

    “不许让他喝酒!”

    “知道。”白衣少年不耐烦地回答。

    “不然我饶不了你!”

    “真啰嗦!”

    “阿烈你最坏了!”

    “云筝才最坏,你是被他宠坏的死丫头!”

    ……

    终于听不见了,班主向外望去,灯幕前曲尽人散,就连那个戴皮帽的老人也早已不知所踪……

    穿过可容千人的前庭,龙漦的水面渐渐狭窄。一道游廊傍湖而建,在夜色中蜿蜒地延伸,看不清其尽头。花犯引着两人缘游廊而行,逐渐从喧嚣步入幽静。时值漏夜,龙漦上湖水作枰,星辰的倒影罗布其上,仿佛璇玑之图、珍珑之局。

    游廊在龙漦尽头处急转,末端衔接一座石桥,几株李木植于桥旁,一看便知出于精心打理,枝叶葱茏,绿润喜人。凌主祭却感到一丝费解,桃花如丽姝,故歌舞场中多有选种,而李木常给人女术士之感,不知左丞相为何选此树装点结庐。

    石桥所引处,水榭中漏出的灯光随着视角的转换而忽然显现。那是一座高脚木制建筑,临水的三面均悬挂着蓝绢垂幔。因为台基为繁茂的蒲草所遮掩,远远望去,水榭仿佛空悬于水面,飞檐作翼,如同一只翱翔于清渠之上的白鹭,只与水中自己的倒影为伴。

    花犯向他们施礼,“容膝内已经备好了香茗恭候二位。花犯不便前往,恕先行告退。”

    凌王与主祭同时仰头张望,水榭的檀木匾额上果然书有两个苍劲古雅的鸟迹文大字——“容膝”。

    “为何要邀请我们两人?”凌王再一次问道。

    花犯低眉不语,只是再度做出邀请的姿态。

    凌王没有再分辩什么,只用指尖碰了碰主祭的指尖,便泰然自若地踏上石桥。然而乔杉夜感受到了凌王指尖间传来的力道有别平日。像是每一次他感受到危机时的样子,他将力度随着指尖的温热一并传递给她,这样的时刻,即便前方有虎踞龙盘,凌主祭也能获得暂时的安和。

    “一个比苏流缨更值得寻味的人出现了。”石桥上,凌王压低声音说道。

    “我有一种预感。”凌主祭道,“也许容膝内就是我们最想见的那个人。”

    “我也有。”

    凌主祭仰视着檀木匾额,低语道,“‘容膝’……在这种纸醉金迷的地方,取这样一个古意的名字,怎么想都觉得是自相凿枘。可是,我很期待。”

    凌王浅笑,“我也是……”

    水榭内的烛光随着推门时带动的清风而微微摇曳,投在粉墙上纤瘦的人影也随之晃动起来。

    修长的手指纤细得可以辨清骨节的纹理,手背的肌肤太过细腻洁白,几道深蓝色的血脉清晰可辨。凌王启门而入的同时,指尖款款放下茶盏。

    随即,两个身形在同时起身相迎。

    男人三十岁左右年纪,一身华贵古雅的白锦衣衫,博带广袖,风致不凡,银色的丝绦从腰间垂下,末端缀着一枚没有任何纹饰的玉玦,却以其不加修饰而愈显苍然。然而华服美玉映衬下的却是一张属于病人的容颜,苍白黯淡的面色,瘦削的脸颊和清癯的身材,才不过秋季就已经是三重深衣,可是即便如此,大带束紧的腰腹间依旧显得格外单薄。

    男人身后的少年同样一袭白衣,瘦小的身子躲在男子的阴影里,一双细长的紫眼睛幽幽地注视着凌王和主祭。

    “你!”凌王被那种眼神锁住,心口一悸,“你是方才唱《白酥吟》的少年!”

    凌王和主祭这才注意到少年的容貌。是个眉目格外清秀的男孩,身上流露出的阴性特质甚至会让人误以为是女孩子,但那又绝不同于女性的阴柔,那是一种发乎于内的阴气,似乎少年经过的地方,空气的温度都会陡然下降。少年的肌肤白如霜雪,这样的肤色,凌王与主祭只在觉苒身上见到过。然而觉苒的苍白源于生命的逝去,而少年的苍白却像是他不曾拥有过生命。

    “阿烈,算是我的仆从吧。”白衣男子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向凌王介绍。

    目光相遇的刹那,凌王觉得自己被对方的眼神冲撞了一下。

    那是一种极度的玩世不恭之态,似乎闭上双眼就可无视天地,睁开双眼就可睥睨苍生。然而细看来,那双眼睛中又似乎满是疲惫与阴郁,仿佛挣扎了太久太久,终于力不从心。白衣男子看上去不过而立年纪,然而见到他,凌王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喟叹于江河浩瀚的人,终于面对了苍茫海洋。

    凌王从没有见过这种颜色的瞳仁,像是朔月,那种浓稠得化不开的紫色。

    凌主祭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鼻翼。方才男子起身之时,她闻见空气中弥散有一种淡淡的香味。香味非常寡淡,因而绝对不是熏衣香或者香囊香,当然更不可能是脂粉或香露的香泽,像是某种花香,却又不尽然。她尝试着再次分辨,那种香味已经被茶杯中散逸出的茗香所遮掩,寻觅不到了。

    凌王环顾雅室四周,只见室内的桌椅、几案全部由鸡翅木打造。鸡翅木子又名“相思子”,因而鸡翅木也被称为“相思木”。

    这个人是谁呢?似乎凌王和主祭心中都已有了答案,但是他们都不敢确信心中的猜想。

    白衣男子温文尔雅地施礼,“在下林选,穆国岖州人。”

    凌王还礼,“寒灯,怀国人。”他介又绍男儿装的凌主祭,“这位是舍弟寒烛。”

    “原来是两位寒公子,幸会了。”白衣男子说道,“远道而来,觉得潮衔可还友善?”

    “当然。”凌王道,“最是喜欢不经意间抬起头,房檐上或许正有一团儿弓着脊背晒太阳的猫。”

    “那可真令人欣羡。”白衣男子浅淡地笑笑,“猫儿狗儿见到我总是要逃跑的,就好像我是瘟疫什么的。”

    “不知我们兄弟二人何德何能,竟得林公子邀请。”凌王问道。

    “眼缘吧。”

    “眼缘?”凌主祭道,“不得不佩服林公子的眼力,竟然能在这水榭之中看清楚栖于一角的我们。”

    男子不做多言,只眼神示意身旁的少年。阿烈于是走到窗前,将面向龙漦舞榭的那一面的蓝绢拉开。如水的月光斜穿过窗棂,洒在凌王与主祭的面颊。月光照映下的神情又是惊异,又是感慨。

    因为巧夺天工的设计布景,从水榭的窗子向外望去,龙漦水泮的一男一女、一草一木尽收眼底,水面上那座奢美的舞台更是一目了然。凌主祭忽然有一种错觉,结庐中的那些酒客观众就是为水榭主人上演的一场众生相,整个结庐俨然一个大戏台,而真正的观众其实唯此一人。

    “既然来了,就请两位陪我喝杯茶吧?”自称林选的男子示意茶案上全套茶具,真诚地发出邀请。

    阿烈无需授意,将男子杯中的残茶泼在一只紫砂茶宠上,随即在铸铜的风炉旁敛衣跪下,风炉下,上等的乌金炭正细缓地燃着。

    阿烈所烹的茶名为“璧芽”,璧芽的茶汤与众不同,随着茶旗在沸水中舒展,汤液首先会呈现出早春一般的碧绿色,浸泡时久,茶卤的颜色逐渐转深,最后变成晚秋一般的金褐,因此璧芽也被称为“代序茶”,名出“年岁不吾与,春与秋代序”。

    烹好茶后,阿烈手执茶臼,将三只白瓷茶盏逐一挹满,分别呈在凌王、主祭、白衣男子面前。敛口的白瓷杯上没有描画任何纹饰,只有茗烟缓缓腾起,阿烈冷白如霜的手指和这种温润的白色融为一体,如同沁凉的寒冰上溅落了几滴温热的羊奶。

    “日月逾迈是古今之恨,如此穆国人常说一杯‘代序茶’饮罢,便是饮尽了千秋万代之愁。”白衣男子说道,“只可惜阿烈手凉,夺取了新茶的热度,还望两位莫嫌。”

    “劳烦林公子冲茶了。”凌王向男子致谢,也向阿烈颔首致意。他捧起茶杯,不料少年触碰过的地方,当真残存着一股寒意。

    男子低垂着俊秀的眉眼,不动声色地笑笑,“当年宫国湛王刘冲改良莳茶之术,使宫国取代龄国成为世界茶埠,为追思先贤,宫国上下不避圣讳,从此不论‘点茶’还是‘煎茶’,都只道‘冲茶’。原来效仿宫国的言辞是怀国的新风尚,在下时至今日方有耳闻,实在是背时了。”他说得不冷不热,语气也好似在陈述“世界上有八个国家”一般稀松平常。

    凌主祭听在耳中,却丝毫不觉得轻巧。她慢悠悠地啜饮着香醇的茶汤,脑海中却瞬息万念:直接就揭穿我们从宫国而来,眼缘是假,看破我们的身份才是真。有能力识破一国之君的人,有胆量调笑一国之君的人,能在结庐中宴请一国之君的人,大概普天之下也唯有洛紫予了。

    这个人真的就是名扬天下的洛紫予吗?竟然是个病人……

    她转念又想:此刻看似都在暗处,实则都在明面,谁也不否认自己的身份,但是谁也不承认自己的身份。不,还是陛下在暗,对方在明,因为实在猜不出这个人将我们请至此处用意何在,不知道此刻陛下想明白没有……

    凌王还以自若的微笑,他放下茶杯,眼神示意男子身后悬挂着的那轴狂草,说道,“我也不知道用召远舫的真迹装点酒肆是穆国的新风尚。召远舫以‘转笔’著称于世,也就是字的每个笔划在书写时都不断搓捻转动笔杆。这种玄妙的笔法如今已经失传,绝不是后辈可以仿效。”

    凌王主意到此言一出,果然有一点异样的光芒在对方的紫眼睛中一闪而过。

    召远舫(11249~?)是白国芮王时期的书法家,曾经历觉苒血祭舍身台后的“倾舆之乱”,书法素有“铺卷行云,泼墨流水;开厨或失,挂壁欲飞”之美誉,常与慧国苏录的“枯竹体”并举于世。

    因为兵燹乱离,召远舫的作品已经鲜有遗世,现存传世之作仅有《谓之愚贴》与轻沉子《七都赋》中的《潮衔》、《覆翼》、《尚饶》三篇。水榭粉墙上悬挂的是绢本真迹《七都赋·潮衔》。绢本的保存时间不长,年久必然糟脆。不过此帖使用的砑光白练经石灰水和生豆浆汁浸泡,又施以淡矾水熨平,光如银板,朱砂墨书写其上,落墨流畅,虽涉时数百年,依旧不朽不腐。

    凌王言下之意是这间小榭的主人不是富可敌国也是权倾朝野。对方先发制人,凌王也姑且算是见招拆招了。

    “不愧是息鸾先生的后人。”白衣男子笑道,“这幅《潮衔》是在下机缘所获,纯属倘来之物,挂在屋中附庸一下风雅,免得别人误以为结庐中只有朝歌夜弦。既然与寒公子倾盖如故,就容许在下略表寸心。楮墨授才子,也免得我这个凡夫俗子的拙稚目光唐突了往圣先贤。”言罢,水榭的主人欣然起身,亲手将价值连城的卷轴从墙上取下。阿烈从男子手中接过画轴,用一方松花色的绸布为凌王包好,一主一仆对千金一掷竟全无留恋之意。

    凌王无言相对,他觉得今晚发生的一切恍如梦中。先是莫名其妙地听了一曲《白酥吟》,然后莫名其妙地被带来这间水榭,水榭主人王者一般的眼神与久病之人的羸弱之躯,他们你来我往地打着哑谜,一切的一切都让人猜不透用意。

    凌王感到诧异的还有男子腰间的佩玉。那块玉石已经“起苍”,表面凝结着一层半透明的包浆,只有长久淹埋于地下的古玉才可能如此。然而玉玦虽美,终究是象征离别的,谁人会把象征着分别的信物系在腰间?

    凌王觉得这对主仆的身后有无穷无尽的传奇,有太多不能被写进史书的故事就藏在他们朔月般的眼睛之后,那种浓得化不开的紫色。凌王不喜欢刺探是非,但他忍不住想掀起乌云一角,去一睹背后的湛蓝青空。

    “这是玉玦。”见到凌王在看自己的佩玉,男子用指尖轻轻摩挲着玉玦,说道,“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形状。”

    “最美的形状?”凌王有些不解。玉玦是环形而有缺口的玉璧,以“玦”与“诀”同音而象征诀别。

    “一个残缺的圆,比完满差一点点,像是这个世界的形状。就如《七都赋》最后,轻沉子在麟趾港蹈海前的绝笔:‘众生圆满之日,苍天将为之倾覆’。如果圆满既意味着毁灭,那么或许残缺方是恒远。”言至此,男子从阿烈手中取过《七都赋·潮衔》的卷轴,将之推给凌王。

    凌王也不便推却,他接过价值无上的卷轴,珍爱是自然,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对方面前又败了一程。

    昔日寒灯镇守泊州平晃,的确曾因为战绩斐然而名噪一时。然而随着蒺藜口中贺王奸计,寒灯的战力即刻遭遇质疑,战后叙功被拔擢为冬官府右军使,还要多亏凌主祭在群臣面前据理力争。

    不过即便是寒灯声名鹊起时,也不过是在宫、抚两国的武将间为人称道,对方竟然灵通到知晓宫国新任右军使是《息鸾图》作者寒山的后裔。想到自己坐拥藜照宬百城之富却不曾折节向学,凌王自惭形秽。

    “那么唯有以木瓜报琼琚了。”凌王简装外出身上无甚名贵之物,唯有一串缀有银铃的长命锁是方才在夜市上偶然买下。水榭的烛光中,镌刻在银铃表面的盘长纹仿佛泛着一层薄薄的水膜,这种银以其色泽如水中月光而得名“湿银”,佩戴时久也不会变黑发乌。凌王将银铃递上,“据说湿银有镇压邪灵之效,略表寸心。”

    男子接过湿银锁,欣然说道,“我也钟爱盘长纹,首尾相衔,无头无尾,无始无终。记得《灵枢》如是言:阴阳相随,外内相贯,如环之无端。”他自言自语地说着。把玩了片刻,才将银铃收入袖管中,随即微笑着邀请,“不如尝一尝在下预备的菜肴吧,草具之陈,还望两位不弃。”

    桌上的确备有几道清素小菜,各自放在甑上保温,阿烈为三人掀开盖子的时候,还冒出腾腾热气,明显是凌王进入水榭前不久才备下的。

    男子逐一介绍,“第一道荷叶裹鲊,将文瑶鱼块洗净撒上盐,拌以米粉,用荷叶包裹,经二三日腐熟。食用时洗去浮盐,可蒸可煮,可酱可煎,是结庐一绝;第二道时潮衔特有椿树饺子,以椿芽作为馅料,味道清醇,不可不尝;第三道名叫槐叶淘,采嫩绿槐叶,水煮捣汁和面,凉拌后食用……”

    木桌上最后一道凌王与主祭都认识——晓霞羹——采雨后芙蓉去花心与荷蒂,热汤焯过后同豆腐丝烹煮,汤羹红白交错,恍若雪霁之景,是长良喜闻乐见的食补佳肴。

    结庐珍馔,潮衔名吃,长良乡味,每一道看似随意,实则全部出于精心设计,尽显事无巨细的地主之谊。就在此时,对方更是将一方雕工精致的竹黄小匣递到凌王面前,凌王打开竹匣,里面竟是可以试毒的银箸。

    凌王没有理由推却,只得夹了一枚勾了芡汁的蒲桃,不承望芡汁是用葛粉勾兑的。葛根的道地是在南方,在北方三国中产量很少,平时只作为药材在药方中出现,鲜见于北方百姓的菜单。即使是在南方宫国,也只有家境优渥的门户有财力用葛粉作菜蔬的芡汁,药食同源,取其解肌生津之功效。

    自称林选的男子不但为来自宫国的两位预备了雪霞羹,还细致入微到以葛粉入馔。凌王缓慢地咀嚼着,心中忽而生出一种被体惜后的感动。

    “不是他识破了我们的身份,而是他早准备和陛下相晤一面,在结庐中预先备上食材,专程等候我们到来。”凌主祭暗自心念,“如果他真的是洛紫予,简直难以想象在若水边上单骑破万的穆国左丞相,竟然是一位如此精致细腻的人。”

    对方依旧是自顾自地饮茶,细长的眼角勾勒出一点似有而无的笑意。

    “以葛粉勾芡,林公子真是周道!只是佳肴在列,何不以美酒相佐?”凌王提议。

    一丝异样的光芒在紫色的眼睛中一闪而过,白衣人随即镇定如初。“乐意奉陪。”他将半盏茶汤濯浇在茶宠上,吩咐道,“阿烈,上解貂吧。”

    “嗯?”少年愣怔了一下。

    “上酒吧。”

    “这个……好吧。”少年似有犹豫,但最终还是恭顺地施礼,匆匆退下了。再回来的时候,他手中托着一只戗金髹漆大盘。

    凌主祭恍惚看到阿烈在用眼神向男子询问什么,然而当她定睛凝神,试着再一次捕捉两人之间眼神交流的时候,一切都已经不存在了,少年与白衣人在不过交睫的时间内完成了千言万语的互换。

    阿烈淡漠地低垂着头,将酒具在凌王和男子之间逐一铺张开。

    穆国的解貂与宫国的诗钩齐名,饮用前要放在旋子中稍加烫过,借着热度,酒劲比怀国草原上的千日醉还要郁烈。嗜酒之人常说怀国的烈酒像燎原的大火,宫国诗钩像长良溽暑的午后,穆国的解貂则是取幽深庭院中的古井水酿就,待酒酣耳热退去,心腹间还残存有湿寒的凉意。所以千日醉适合狂醉后豪歌,诗钩适合微醺时长吟,解貂只适合饮罢入梦,将驱不散的湿冷交由一帘婆娑梦呓。

    “趁着阿烈温酒,寒公子陪我促膝长谈可好?”白衣人说道。

    “自然是好。”凌王道,“既然是酒香作伴,那就谈天下英豪如何?我曾听一个人说过,当世英杰无外乎三人:龄国承王育泊岩,白国贞王李稔,以及……”凌王直视着那双紫眼睛,“穆国左丞相洛紫予!”

    那人却只是浅笑,说道,“其实这里丝竹管弦,佳人红袖,倒不如谈一谈风与月。”

    “风与月?”凌王一怔。

    对方眼睛一亮,“提及风,当世英豪首推风之国贞王李稔,三百余年贞白盛世屹立不倒,龄国承王与穆国左丞相与之相形皆是小辈;提及月,当世最为传奇的人物其实是明族神子,八百年前天下负他,如果果报不爽,那么八百年后他将颠覆整个天下。”

    凌王无言以对。

    “不过这些终究是过去,人浮于世,既往不可追,迷途不可返。唯有未来,是《两世书》也无法侧足的禁区。所以何必谈论昨日峥嵘,要谈就谈来日风云。一己之见,未来将是三个半人脔割天下:其一明族神子;其二宫国凌王;当然还有其三,就是那个臭名远扬的穆国左丞相。”

    白衣人挥霍谈笑,凌王却觉得他的话语之间自有惊涛骇浪。

    “为什么?为什么是这三个人?”凌王问道。

    “因为他们的初衷都不是逞英雄,却都被推向了风口浪尖上。”

    “时势造英雄?”

    “恐怕是造化弄人……”

    “还有半个人呢?”

    “龄国承王。”

    “难道没有白国贞王?

    对方摇摇头,“遗憾,李稔虽然是一世之雄,却可惜心冷了。”

    “心冷了?”凌王不解。

    “目前的李稔只求自保星罗海上一方安宁,已经无心于逐鹿。天下风云激变,他却是趑趄不前。我不知道他缘何身染暮气,不过可以感受出,李稔的霸王之气已经殆尽。如果猜得不错,还是随风雨浓与他的枭州师一起埋葬在了滑车山下。”

    “贞王会有什么难言之隐吗?”凌王问道。不知为何,他对于贞王总有着一种莫名的神往。且随着白国一次又一次表现出的阴晴难测,这种歆慕反而愈演愈烈。凌王总是遏制不住自己,他心中最向往的人恰恰是那个最令他捉摸不透的君王。

    “能倾诉的苦难就不算是真正的苦难,既然是难言之隐又何必多说多问……”白衣人说道,不觉苦笑起来。

    酒盅一直放置在铜炉旁,被炭火蒸出的热度熏得发烫。这是解貂最纯正的饮用之法,用炭火熏过的杯子盛装酒浆,酒液中会隐约有木炭的味道。阿烈手持一柄银制的小刀,削去酒觥口的蜡封。“好了。”少年说着,将酒觥递给他的主人。

    “其实古今之酒,喝来喝去无外乎四杯。”白衣人低缓地说道,缓慢地将四只酒盅一字排开,“一杯欢聚,一杯离愁,一杯冬夏,一杯春秋。”随着每一只酒盅的杯底扣在桌案上,水榭内回荡起四声清脆的响。

    酒觥的起落,酒浆倾倒而出,银亮的色泽仿佛水银泻地。就像是白衣人手捧着一觥月光,如水的月光流下来,四只酒盅被一一斟满。

    “君子之交,只在风流不在觥筹。这四杯饮罢,能倾诉的话语直言尽意,能浇灭的块垒荡然无存。余下的便是说不出的苦与迈不过的坎,多少酒入愁肠也好比杯水车薪,耽饮既是如同买醉了。”说话间,他举起第一杯烈酒,“为举世皆醒我独醉。”言罢,白衣人把盏一饮而尽,纵然是掖门沙漠中饮酒如水的抚国汉子,也不见有这般豪迈。

    凌王不逊,也是一饮而尽。

    “其实明族神子可以理解,龄国承王也可以理解,穆国左丞相更可以理解,只是宫国凌王……”凌主祭难得开言。

    “且不论才具胆魄,凌王是注定要与命运抗争的人,单凭这一点,就绝不能等闲视之。”白衣人蓦然抬起头,毫无避讳地直视着凌王的眼睛,目光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安静地推来,任何人都无可遁逃。

    “为何这样讲?”凌王只觉得自己被对方的目光推了一下。

    “因为他没有‘天命’!”白衣人凝视着凌王空空如也的眉心,“有一个人对我讲,这便证明着有人正在试图修改凌王的命运,有一种力量胆敢和全知全能的命运神以及宫国社稷神相对抗,所以……”他探手去端第二杯酒,手臂却蓦地颤抖了一下,杯中酒被泼洒出大半,一丝痛苦的神情掠过眉梢。

    “所以凌王不是被命运选中的人,凌王是被推到了命运神尤欣的对立面,是注定要与《两世书》抗争到底的人。只是……不知道推他的人……究竟是谁……”他忽而俯下身,雪白的袖管掩口,几声急促的喘咳溅出胸膛。

    “你怎么了?”凌王本能地想去搀扶他,却是突如其来的,他听见了一声脆响。

    那是锁链摩擦时的声响,伴随着一股雄沛的灵力在他身边扰动起来,像是有一阵平地而起的大风穿堂吹过。锁链的声音一过即逝,那种剧烈的扰动却如回音般经久不散。

    是哪里的声音?凌王和主祭慌忙四顾寻找,水榭中却是一切如旧。凌王环顾一周,终于目光落在了阿烈的身上。

    阿烈也在直视着他,那双深紫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凌王。

    忽然有敲门声响起。

    “大人。”花犯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可以进来吗?”

    “阿烈,去开门……”白衣人吩咐道。灵力的翻涌消失了,白衣人也渐渐停止了喘咳,他移开袖管的动作很快,可是凌王隐约在袖口上看到了斑斑点点的血红。

    “你,还好吧?”凌王问道。

    “没事的,许久不曾饮酒了,被呛了一下。”白衣人轻描淡写地说道。

    “当真不碍了吗?”

    “小事。”他满不在乎地笑笑,却恍惚有酸涩爬上眉梢,那是一种极度的难堪和自弃。

    花犯推门而入,看到桌面上翻倒的酒杯,忽然流露出痛楚的神情,像是正被什么撕扯着内心。

    “有事快说。”白衣人看到花犯的表情,催促起来,明显有些不耐烦。

    “那个……”花犯低垂下头,袖管口露出的纤白的手指不觉紧紧地搅在了一起,“要为您的贵客选一支舞吗?看到容膝的灯光亮着,流缨与乐师们不敢妄自决定,都在等待您来抉择。”

    凌王这才注意,霓裳舞衣的苏流缨正在乐师的簇拥中登台。透过水榭的窗纱望去,四个靓妆艳抹的乐师反抱琵琶,四弦并作一响,裂帛一般的弦音在屏气凝神静候佳人出场的观众间撕开了一道口,汹涌的欢呼声拥挤着迸裂出来。

    嘈嘈的声响几乎淹没了白衣人的声音,“寒公子了解穆国的歌舞吗?”他问凌王。

    “不敢自夸。”凌王道,“不过若说穆国的舞乐,无论是戏曲还是舞蹈,首推还是《白酥吟》。白酥花不仅是穆国的国花,更是天枢帝与宓妃皇后不渝爱情的见证,她根植于穆国人的灵魂深处,永不泯灭。傍晚听到阿烈的唱腔宛若天籁,此刻竟是意犹未尽。”

    凌王这方主意,面色惨白的少年竟是通才,不但烹茶温酒娴熟,还有副金玉嗓子。她想起那老票友说的,“穆国丞相喜欢漂亮男孩子”,本以为是街谈巷议,现在看来似乎不是空穴来风。

    白衣人道,“相传宓妃皇后仙逝,天枢帝崇宣悲痛万分。他清晨时分登上岐州沽弋山,为皇后亲手种下遍山的白酥,时至今日,沽弋山上依旧白酥匝地。还有传闻,白酥花盏内淡红色的斑痕就是天枢帝的泪水所化。这个传说的真伪已无从考证,但当年天枢帝为皇后写下的那首《白酥吟》,却被后世之人谱成曲、编成舞,流传至今。既然意气相投,那就请寒公子陪在下一同观赏。”

    无缘目睹争缠头时用钱如水的场面,凌主祭心中不无遗憾,可是看到绝代的舞伎一身如烟如雾的白纱,闲花照月般倚坐在画舫鷁首,心中的遗憾又被期待所冲淡。

    真是我见犹怜,何况惜玉怜香的意气男儿!

    悬挂在雕梁上的馋鱼灯以鱼脂为灯油,用作宴饮照明格外明亮。漏泄的灯光像是秋季里的落叶,安静地飘落在龙漦如镜的水面上,苏流缨便垂下一袂七尺长的水袖,素手搅皱池水中摇曳的倒影。

    看不清舞伎此刻的神情,观众只能浮想,猜测她或许是在模仿一位娇羞少女,在妆成后顾影自怜;又或许是一位色衰爱弛的妇人,嗟叹着宝镜中日渐凋零的容颜。

    舞姬像是一朵纯银锻造的出水白莲,真的是只可远观,因为离得近了难免要闻见白镪的味道。

    “今晚还是楚珩争下了吧?”水榭中,白衣男人问花犯。

    “是,冬官长送了琳琅海红珊瑚。”

    “终究过不了这关……”男子不置可否地笑笑,“他点了什么?”

    “《盘鼓》。”

    “以二鼓代表日月,七盘象征北辰,故称《盘鼓》。舞者在盘鼓上高腾轻蹑,踏击出铿锵的节奏,衣带飘飞之时犹如在日月星辰间飘忽纵横。”白衣人谈及吹弹歌舞同样如数家珍,他提出质疑,“只是有一点不妥,日月永隔昼夜,怎么可能合璧?”

    “永隔昼夜?”凌王问道。

    “细想来很诡异是不是?”白衣人道,“在明人的神话中,太阳神羲和与月神望舒是可以与天枢帝及他的宓妃皇后相比肩的爱侣,既然如此,他们为何昼夜隔绝相见无期呢?”未等凌王作出回答,他便吩咐花犯,“去告诉流缨,改成《白酥吟》。”

    “这个大可不必!”凌王忙道,“冬官长位高权重,想来也是习惯了前呼后应之人,当着稠人广众驳他颜面,恐怕会使他太过难堪。”

    “楚珩就是个尤物丧志。手下人玩忽职守,他却有闲心来这里花天酒地。”白衣人面露森然的神色,“就是因为太姑息他,才纵容了今日的骄矜。——花犯!”

    “好的,我这就去吩咐。”花犯禀命后便匆匆离开了,根本没有询问白衣人出价几何。

    龙漦畔的喧闹声还未息止。舞台前的高台上,红珊瑚被一只翡翠大盘捧起,在所有人惊艳的目光中,旁若无人地舒展着妖娆的筋骨。

    一切溢彩流光都在珊瑚的光泽下黯然失色,看到那种犹如睥睨四方的光辉,便再无人胆敢挑战冬官长开出的的天价。

    凌王与主祭远远望去,除却那扇红珊瑚,偌大的湖面间仿佛再也看不见其他,就像是对着太阳闭上双眼,视界中满溢的全是鲜亮的红色。

    翡翠绿得像盎然的春意,珊瑚红得像贲张的心脉,反差强烈的颜色冲撞在一起,近观不免会有艳俗之感。可是相去甚远,在水榭中遥遥远眺,珊瑚浓稠的朱红压制了翡翠的狂艳,翡翠欲滴的青翠烘托了珊瑚的炽烈,竟然是相得益彰。

    舞姬迟迟不肯起舞,千呼万唤的声响擦着湖面蔓延开,狂烈得像是吹拂麦浪的大风。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起风了,龙漦的湖面开始泛起皱縠。

    凌王觉得苏流缨似有而无地抬扬起头,虽然只是个微乎其微的动作,但是凌王可以肯定,舞姬的目光是交给了水榭这边。

    凌王再一次领悟,偌大的结庐,其实真正的观客不过水榭中的这一个人。今夜他站在水榭中,遥望结庐中浮生百态,明日他就可以凭栏燕胥宫前,俯瞰翼海上风云变幻。

    登基以来的第一次,凌王觉得“王气”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其实是真实存在的。

    他有点想入非非,脑海中渐渐勾勒出一个形象:

    高大的神明摊开手中书卷,以日月星辰的轨迹作笔触,书写下一万两千载世态炎凉。古旧的封皮上别无他物,只有依稀可辨的两个字,一个逆位的“生”与一个正位的“死”。人生一世,草木一春,百般造化也挣脱不了这两个字,千味人生也无外乎这两个字。

    这便是命运神尤饮的眼睛穿过缭绕浮云,俯视众生时的模样。世事流转不息,所以尤欣手中紧握的是一本永远不可能被合起的书卷。相传《两世书》被合起之时便是它被毁灭之时,真的到了那一刻,人间将再无宿命。

    “能将《两世书》毁掉就好了……”不知怎的,凌王忽然就冒出了这样的想法。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见到这个人,凌王忽然就想起了主宰人间旦夕祸福的神。

    吵扰的声音随着花犯的出现而渐止,凌王的思绪也被扯断了。

    凌王与主祭看不清此时此刻冬官长的表情,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位衣着华贵的青年拍案而起,头也不回地拂袖离去。

    花犯一定已经向像众人宣明了什么,结庐中顿时变得鸦雀无声。没有人敢质疑,没有人敢叫嚣,也没有人敢询问这位专断独行的客人究竟出价多少。只见所有的客人一时间正襟端坐,静待《白酥吟》的鼓乐响起。

    花犯袖手一旁,对于冬官长怫然离场甚至不加任何阻拦。

    舞伎目送了冬官长的背影一程,终是收敛回歉疚的目光。

    苏流缨款款欠身,向着所有观众的方向施礼。凌王注意到,容膝中的白衣男子还给了她一计浅淡的微笑。

    乐起……

    鼓乐由初起的清幽哀婉转为苍寥沉郁,等到“白酥既覆,辕辙路远,惹得何人争顾?”一句曲阕,涨满至极点的琴弦在乐师指尖陡然松弛,抛个全场一个猝不及防的戛然。

    残音还在,余韵像是冬雪,飘飘洒洒降落在龙漦的水面上,听众只看得见它们款款飘落的踪迹,试着去听辨,却是无声无息。

    前段《白酥吟》像是一场逆水行舟,琴徽作楫,筝雁作橹,在平平仄仄的江潮中溯流而上,一波三折。

    却在舟行至源头时陡然卸桨,一江热血已经沸腾,一江热泪也已经翻涌,滔滔江水翻滚出斩天白浪,小舟随波而去势不可挡。

    琵琶四弦一声再起,洞箫的嘶鸣追随而至,就像是箭矢的啸鸣追随着战鼓的鼓桴,杀伐的嘶喊追随着战马的马蹄,一泻千里。

    “相悟,相误,相赴,相负……”

    舞乐的高潮终于来临,那是天枢帝手持龙抟仰天问责——“皇天无亲,尔独何忤?苍生可恕,尔独何辜?”——皇天不辨亲疏,为何你逆天而为?众生已经得到宽恕,又为何你担负罪责?

    其实关于《白酥吟》,文史界常常为此处“尔”字所指争论不休,不过考虑到《白酥吟》是为悼念宓妃皇后而作,“尔”指代宓妃皇后的论点最终得到了多数专家学者的支持。

    关于宓妃皇后,《天枢志·穆乘·天枢皇后本纪》中有详尽记述,《天枢志·未亡书》、《天枢志·穆乘·天枢帝本纪》中也偶有互见。然而联系宓妃皇后生平,很难对“忤”字和“辜”字做出最合理解释,毕竟宓妃皇后不曾逆天而行,宓妃皇后更不可能获罪于天。

    于是还有一种论点同样流传日久,既“尔”字没有特指,“尔”只是天枢帝崇宣对着镜面假象出的另一重人格。

    有关天枢往事有众多未解之谜,这只是无关痛痒的其中之一。万年前真相石沉大海,万年后知情者还没有浮出水面……

    渐入佳境。苏流缨一袭纯粹的白衣,急速的飞旋中,绽放开的裙摆宛若沽弋山顶最圣洁的白酥。然而随着舞姬将长袖抛洒向天际,瞬间迸发出的力道又仿佛慧国箕山上的雪暴。在座无不为之咋舌!

    舞姬的身体像是最柔韧最纤细的吸华丝,松弛在花楼上可以织锦成仕女艳色耀目的巾帼,绷紧在弓驱间可以缠结成武士戎马倥偬的弓弦。

    “苏流缨这个名字很别致,原先总以为是黄莺的‘莺’,却不曾想是红缨的‘缨’。不过对于一位舞伎而言,未免失了娇媚。”凌王远观绝代佳人,指尖不自觉叩击出节拍。

    “是我帮她改的。”男人说道。

    “哦?”

    “不喜欢风花雪月的名字,总觉得有媚俗之嫌。流莺是花前与樽下,流缨是大纛与高牙,前者左不过一介搔首弄姿的优伶,后者却可以是沦落凡尘的侯门千金。”男人说道。

    “苏流缨……”凌王斟酌着舞伎的名字,“的确韵致,可是总觉得这个名字中暗藏有杀机。”

    “不假,她恨透了我,大概做梦的时候都想着将我千刀万剐。”男人安静地笑笑,“她的一颦一靥的确倾倒过很多人,不过见到我时永远只有一种表情——横眉冷对。”他忽然自顾自地笑出声来,“就像只凶悍的小老虎!”

    凌王感到惊奇,问道,“为何会这样?”

    “一点点私事。”男人说得轻描淡写。

    “既是如此,为何还要将她留在身边?”凌王好奇,却也不便多问。

    “我是个太容易沾沾自喜的人,也是个太容易得意忘形的人,对我哪怕一点点好,都要忍不住忘乎所以。所以要把小老虎留在身边,看到她横眉立目,我便会想起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始终记恨着我,我就能想起来对于某些人,我欠下的债一生也偿还不清……”

    自傲、自怜、自疚、自弃……说不清的种种在舞姬娇柔的眉眼间瞬息万变,最终随着《白酥吟》曲阕而归于平淡。只留下一个礼仪性的清冷笑容,也不在乎观众接受与否,生硬地抛了出去。

    苏流缨在人群的呐喊声中头也不回地离场,无数目光追着那个清丽的背影而去,一直追逐到云髻间的步摇摇曳着消失在明与暗的交接处。

    华幕后空无一人的黑暗中,苏流缨敛步回眸,远远地遥望水榭的方向。呐喊声依旧在,横亘在她与水榭之间,像是一堵无可能翻越的高墙……

    妆奁旁如豆的烛火是暖阁中唯一的光源,幽暗的屋檩下,苏流缨对着妆镜卸下发簪。簪子总为两支,一支为木质,簪首镌着寥寥白酥纹饰,另一支有金玉光泽,簪首是翙羽的白鸾,无论雕琢抑或造像,极尽奢丽之能事。

    此时的舞伎已经褪下曼舞时镶嵌满珠玉的霓裳,换上一套比朴实无华的棉质裙装。

    都盛传苏流缨与世间第一美人——沛主祭洛有齐——相貌相似,其实也不过是眉眼之间有几分传神而已。宝镜中眉如青黛,眼如烟波,然而舞姬天生一段风韵却不在柳眉秀目。苏流缨的至美在于曼声幽婉、眼波流盼中隐隐流露出的肃杀气,像晚秋时节的西风凋树,美得肃穆,更美得凛然。曾有慕名而来的骚客在观看过她的《柘枝》后命笔称颂——“蛟龙跃渊兮一娇一怒,翩雁惊鸣兮举手投足。”

    “是谁!”舞伎在昏暗中蓦地起身,于此同时,她劈手抄起妆奁中那支刚刚才卸下的白鸾发簪,横在自己身前。

    岑静像是被慢慢引紧的弓弦,紧得即将撕裂的时候,舞伎在昏暗中低声发问,“楚大人,是你吗?”发钗还握在手中充作匕首,凌厉的声音却已经瘫软下来。

    一轮冷月在此刻转过朱阁,斜传入窗棂的白光让屋舍敞亮了些许。穆国冬官长那英挺的身姿立在屋梁投下的阴影中,俊逸如菊,只是在那个高挑身影的四周,苏流缨恍若看到了一圈熊熊燃烧的怒火。

    “您?还未回去?”即便心怀歉意,舞伎的声音听上去依旧是那么清冷。

    “我怎么能回去!”身影蓦地上前一步,浮现在朦胧月光下的五官清俊异常,却因为愠怒而显得狰狞。

    “我……真的很抱歉,辜负了您的厚爱。”苏流缨将簪子放回桌上,她凝望着簪首处的白鸾鸟,用指尖轻轻掠过,“只是他……”

    “只是他逼迫,你不得不从!”楚珩冷笑着替她说完,“是又不是?”

    “您何必这样讲?”舞姬面露忧色。

    舞姬酝酿着忧郁的双眸好似深谷中的幽潭,楚珩每次深陷其中,便长久无法自拔。他痴痴地望着她,他最喜欢苏流缨粉黛无加的样子,纯粹得仿佛被暴雨荡净的天空。

    “流缨!”楚珩突然从阴影中箭步冲出,猝不及防地将舞伎娇弱的身子紧紧拥入怀中,“我控制不住我自己!随我走吧!我知道你也想的!”

    “走?”舞伎被他钳在臂弯中,没有挣扎却也没有顺服,只是挺立着纤瘦的身躯,冷笑了一声,“去哪里?”

    “去哪里都好!去龄国看朔草聚沙塔,去白国听追安肺石调,总之天涯海角我们离开他!”楚珩将舞伎倔强的身子紧紧揽向自己,“我什么都可以放弃,无论高官还是厚禄,只要你跟我走!流缨,离开这个令你伤心的地方!我可以给你幸福!”

    “流缨知道大人您的心意……”舞伎神情淡漠,不即不离,不卑不亢,她淡然道,“只是流缨配不上大人,怕辱没了您的令名。”

    “你又搪塞我!”楚珩猝然钳紧苏流缨的肩胛,恼怒了,“你不是说你恨他吗?难道你一直在欺骗我!”

    被楚珩爆发出的力量弄得两肩彻痛,舞伎只是无声地垂下头。

    “为何不答应?难道你还留恋这里?”楚珩诘问。

    “怎么可能!”苏流缨显露出些微厌烦的神色,“我恨透了他!”

    “那你为何一次又一次拒绝我?”

    “我妹妹还在他手中,对自己的身世浑然无知,认那贼子为主!你要我如何离得开?”舞伎厉声质问。

    “借口!”楚珩松开舞伎的肩头,在她面前来回踱着步,“你是舍不下云筝姑娘,还是舍不下他?”

    “你!”苏流缨蛾眉倒蹙,终于光火,“你竟然敢这般羞辱我!”

    “全穆国都知道你是他的人,只有我天真地拒不相信。”楚珩冷视她一眼,讥诮道,“我为何执迷不悟,我早该想明白的,何止是人,你的心也是他的!”

    啪!

    楚珩觉得半边脸颊登时火辣辣,像是被最毒烈的虿尾刺了一下。他顺势望去,舞伎的眼中已经噙满泪水。

    “我告诉你,我没有让任何人碰过我,包括他!我苏流缨是清白的,扪心自问,无愧于任何人!”苏流缨怒斥,“你是专程来羞辱我的吗?那么大可不必了!从小到大我受到的屈辱已经够多了!”

    “流缨……”看着痴爱的女子不止泪流,楚珩觉得自己的心在抽搐,再顽固的块垒也被苏流缨涌出的眼泪冲垮了,他语无伦次地道歉,“对不起,我不曾想会是这个样子,我只是太在乎你……”

    “那你何必对我穷追不舍!你为何不直接找他理论!”舞伎忍不住面露鄙夷的神色,话中带着毒刺,“是顾念他是你青云直上的奥援,不舍得违拗?还是楚大人和所有人一样,苟延在他的淫威之下,根本没有胆量忤逆?”

    楚珩陡然间变了脸色,方才的自逞与自恃像潮水般退却,受屈的神色像是一只霜打的李子。“我们曾是莫逆之交……”这句话含在喉咙中,低微得只有自己能听到,却是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莫逆之交?那你在这里阳奉阴违?”舞伎嗤之以鼻,“谁在乎你们之间的虚情假意,这是你们男人间的事,又与我何干?”苏流缨收敛了泪水,却将脸颊埋在手掌中,念念地低声重复着,“逼我有什么用?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不要离开这里,不要……”

    男儿面对心爱女子时的心理是多么奇特,越是被抗拒,越渴望去征服。看着舞伎单瘦的肩膀不住地抽搦着,想抱紧她的冲动汹涌得像决堤的洪水,楚珩没有能力克制自己。

    苏流缨却像是忽然见到了肮脏的事物,极度的厌恶感在胸中膨胀,一瞬间爆发出与瘦削的身材不相符的力气。“他羞辱我,你也羞辱我,走!我不想见你们任何人!”苏流缨盛怒起来,说着便将楚珩向门外撵去。

    “我怎么可能羞辱你!”楚珩方要分辩,苏流缨却不予他置喙之机。舞伎直将他推向门外,“滚开,我讨厌你们,你和姓洛的一样不堪!”

    啪!

    关门的那一声响,楚珩觉得像是一个更大的巴掌抽打在自己的脸上。门紧闭着,里面是落魄的哭声,外面是失魂的身影。

    月光依旧,将他的影子拖得好长。楚珩怔立在紧闭的门前,站了很久很久。他茫然地环顾四周,忽然觉得结庐中熟悉的一切都是那么令人厌恶。远处的水面上,“容膝”溢出的光芒像桂冠上镶嵌的宝珠,而自己,正站在那光明的阴影里……

    凌王和主祭在观看完《白酥吟》之后便离开了,容膝内只剩下白衣男子和阿烈两人。

    “你逞什么能!之前钟允从庄国来时也没见你这么好客,这一次换做凌王怎么就拒绝不了了?”阿烈叱责着,一脸鄙夷之情。虽说如此,却是手臂一挥,水榭的屋檩下,又回荡起锁链锒铛之声。少年和白衣人之间,赫然出现了一道道锁链,锁链将他们牵连在一起,少年便借此将自己的灵力源源不断地输到白衣人体内。

    “犬与鹰岂可相提并论?”白衣人艰难地说道。此刻白衣遮挡下的皮肤,早已经布满可怖的殷虹色血痧。鲜红的血液从他的七窍中涌出,恐怖之极。

    四十多年了,“虐鬼”的毒液早已经渗透他的血液。每次毒发,毒热迫使血液妄行,血液渗出脉道,从肌肤、关窍甚至气道、食道溢出体外。此刻他不但肌肤在渗血,内脏也在出血。虐毒作祟,此刻他的血管中如有滚烫的熔岩在流淌,每一次喘息,胸腹间都仿佛烈火在焚烧,痛不欲生。

    然而虐鬼的毒并没有根除的方法,每次发作,唯有用极阴寒之物压制住血液的躁动,又或者是靠饮用鲜血将毒性暂时镇住。

    所以世间盛传,被虐鬼咬伤后就会变成和虐鬼一般嗜血的魔物,实则是死亡的威胁驱使着中毒之人不得不去咬断别人的喉管,沦为世人唾弃和打击的对象。

    被虐鬼咬过的人是绝不能饮酒的,酒性进入暗淌着虐毒的血液,就如同一滴水被投入烧热的油锅。妄行的血液会在顷刻之间从全身各处涌出,危在旦夕。

    忘记了是出于哪本医书的记载:虐毒暴发多致噀血而亡,苟存三载而一息于世者,脏腑已失于濡养,若非仙体,不可活。

    “苟存!”——素有“父母心”之称的医者们,描述虐毒时就是用的这两个白纸黑字。

    而他活了四十余年……

    “有什么不一样?没听过一个词叫‘鹰犬’?”阿烈不屑地说道,“一个小小不言的南方君主,来自集结几千人就敢打一仗的寡民小国,竟也值得你这么拼命?”

    白衣人惨笑不语,无可名状的痛楚在他体内翻涌,他倚着窗台,双臂环于胸前,疲倦地不想挣开双眼。不久之后,他嘶哑地说道,“阿烈,好冷……”

    阿烈的“灵”是至阴的,进入体内的时候,就像是有一股冰泉流入了血管。阴之灵压制住了虐鬼的毒性,白衣人血管中的火焰熄灭了,却又被取而代之的冰冷冻结了。

    阿烈于是收势。灵力在四周翻涌,锁链挣开白衣人的身体,在灵力的驱动下乱舞翩飞了一阵,随即渐渐收敛回阿烈身边,和他身上束缚的枷锁融为一体,又一并消失不见。仿佛那些锁链是蛇,摇摆着尾巴钻进了岩穴里。

    “炉火已经很旺了,你若还是冷,我吩咐花犯帮你熬些温里的汤药。你不要乱动,这么多灵力灌入怕你一时控制不住,一旦在你体内逆行起来,那可是凶多吉少!”阿烈道。

    “你不是正希望我死吗?”白衣人用袖口拂拭净眼角下淌出的血迹,终于慵懒地睁开紫色的眼睛。

    “我若是真希望你此刻去死,也就不会陪你演这出戏了。”阿烈道。

    “你陪我演什么戏了?”他明知故问。

    阿烈没有回答,带着怨气反诘,“那你见凌王又是何意?还不是希望他们能帮你度过此劫。我早劝过你不要同意沛王回穆,你偏是要引狼入室,现在可好,洛罹保不准正和龙罝那帮老狗商议怎么害死你!”

    “我没想他帮我,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白衣人身体不适,说话时有气无力,“我只想认识他,以朋友的身份,仅此而已。”

    “认识他?”阿烈咧咧嘴,不屑地说,“你还真以为凌王有能力和尤欣对抗吗?”

    “不是你说的吗?他是被命运选中的人。”

    “是又如何?”阿烈一边说着,一边在凌乱的屋内手脚麻利地收拾,“尤欣的魔爪,任谁也逃脱不了!认命便是,何必再做无谓的抗争?”

    “如你所说的:‘天为罗,地做网,四壁是藩墙’?”白衣人轻声笑起来,“也许吧,但我还是想试试。”

    “不过话说回来,我好像是见过凌王的。”阿烈蹙着眉回忆,“总觉得他身上……似乎有着那么点与众不同,但我想不通究是竟哪里不同。”

    “哦?”白衣人眉峰微微一挑,“还有你想不明白的事情?”

    少年点点头,很是恼烦,“而且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他,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怎么可能?凌王还不到不惑年纪吧,什么‘很久很久’?”

    想着自己也解释不通,阿烈便将话题一转,索性问道,“你今夜还回家吗?若是有意在此住下,我回家取印绶来,明天还有朝会呢!”

    “那倒不必了,歇一下就走……”男人蜷坐在软榻上,厌烦地说道,“别傻愣着,先给我倒杯热水,把火笼得再旺一些,掩好门窗,清理桌上餐具,出去宣布打烊,向流缨道个歉,叫花犯来,然后一边儿候着别再烦我……快去。——哦,对了。”他从袖管中摸出凌王回赠给他的那串盘长纹铃铛,随手丢给少年,“你戴上,免得以后像只疯狗一样猝然出现,吓坏了别人。行了,你可以去工作了。”等他自顾自吩咐完这一切,便慵懒地闭上双眼,不屑于去看阿烈脸上忿恨的表情……

    “他就是洛紫予吗?”返回四方馆的路上,凌主祭这样问道。

    “反正不是‘林选’,就像我们不是寒灯、寒烛一样。”凌王道,“还有那个叫阿烈的男孩,也绝对不是娈童那么简单。”

    “不过他口中的这个‘林选’……”凌主祭嘟囔着,“不会真的是指那个大名鼎鼎的林选吧?”她对北方的官员任免不甚熟悉,然而“林选”这个名字却是声名在外。林选是穆国现任大司马,追随洛紫予讨伐慧国期间曾立下不世奇功。

    “来穆国之前我命夏官查过穆国《鸳行鹭序簿》的影本,林选的身世其实比他的功勋更为传奇。”凌王唏嘘道,“他在沛王朝第一届科举便连中三元,登仙时年仅二十四岁,之后受朝廷赏识平步青云,直到被洛紫予任为大司马,追随洛紫予伐慧而建立不世功勋。此人不但文治武功,更有一个雅号——‘天之遴选’,据说是公认的穆国第一风流才俊,驸马的不二人选。所以,绝对不可能是方才那个恹恹的人。”

    “先是受朝廷赏识平步青云,然后被洛紫予任命大司马?协助洛紫予流放沛王,却是沛王女婿的不二人选!”凌主祭不禁问道,“那么这个林选究竟是几姓臣子呀?”

    “几姓?几姓重要吗?沛王洛罹和左丞相洛紫予,燕胥宫中的叔侄俩倒是都姓‘洛’。”

    “哦,倒也是。”凌主祭苦笑着摇摇头,“这么说林选是一个在洛紫予和沛王之间游刃有余的人物了?”

    “嗯,想想看,洛紫予的臂助与沛王的女儿成亲,穆国的人倒是懂得执中。”

    “你怎么也学会刻薄了?”凌主祭用眼睛翻他,“不过黎庶百姓是不敢冒用高官的名讳的,那这个所谓的‘林选’想来也是身居高位,和真正的林选在伯仲之间。陛下,因该就是他了。”

    凌王颔首,“真是意想不到呀,来穆国的路上我曾经设想了一千种洛紫予可能的样子,就是没想到竟然是个病人。对了,你闻到他身上白酥的味道了吧?”

    “白酥?”

    “据说白酥的香味很奇特,留香的时间极短,香味也极难被记住,然而这种难以记忆的味道又会让人在不经意间蓦然回想起,仿佛清幽的花香一直残留在胸次,只是太过熟悉故而忘记去留意。所以穆国人认为,白酥的香味是真爱的象征,等到浮色被荡涤后,比海枯石烂更为恒久。宫国的痴男怨女示爱喜欢互赠白茅,庄国的怨女痴男最爱紫菀,穆国则用白酥暗示款曲。不过这些都是闲话,白酥还有一点妙用,就是花瓣对于散瘀镇痛有奇效,但若旧服,身上便会沾染白酥的香气。所以结庐中的那个人不仅是个病人,而且沉疴日久,真想不到这样一个人竟然在若水之滨以一敌万!”

    凌主祭道,“原来进入容膝时闻到的花香是白酥花的味道。不过什么病会让人不得不久服白酥呢?”

    “这是人家的私事,我们不便过问,而且他身上的秘密也不是我们能全部探索清楚的。”凌王道,“比起他这个人,我还是更在乎他今日见我们的原因。”

    “下次就知道喽。”凌主祭道,“临别的时候,他不是说‘下次见面的时候请寒公子以真名相告’嘛?这就说明您们是后会有期。”

    凌王伸伸舌头,“感觉自己是被玩弄了。”

    “可我看陛下挺开心的。”凌主祭笑,“是不是找到了一种投契的感觉?”

    凌王不语,只幽幽地叹息,而与此同时凌主祭也是长舒了口气。

    “叹气做什么?”凌王问道。

    “我是庆幸,这样危险的人物幸好没生在宫。陛下你呢?”主祭道。

    “我是遗憾,这样惊险的人物怎么没生在宫?”凌王道。

    “陛下,你知道你这种优良品质叫什么吗?”

    凌王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很有自知之明地说道,“好像叫‘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夜幕中,他们相对无言,随即却又相视而笑。

    主祭问道,“之后陛下打算怎么办?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干涉别国内政?”

    “也许吧?”凌王洒脱地笑,“既然对方已经邀请了……”

    夜是那样安静,只有月光溅落在大地时的声音。凌王和主祭并肩走在阑珊的灯火中,凝神倾听,远处依稀有潮衔入睡后的呓语。

    “他们终于走了……”容膝内,花犯幽幽地说道。

    “走了。”白衣人坐在桌旁,一只手抵着额头,露出倦怠的神色。阿烈蜷缩在炉火旁,颈间缀着银铃,像只没人搭理的小白狗。

    “从不见您喝酒的,方才见到阿烈来要酒,真是担心呢。你现在还好吧?”花犯忧切地问道。

    “最近听到什么消息吗?”男子冷淡地将她打断,明显是不想回答她的问题。

    “无非是秋季的东临狩猎什么的,来往结庐的人多在谈论此事。后天是大朝,大概沛王陛下就会向凌王发出秋狝邀请了。”花犯的一双秋波殷殷地想抓住男子一角余光,对方却是低垂着头,或许正沉溺于心事,或许只是疲倦而不愿抬起。花犯的目光锁在他袖口的血迹,一种幽邃的哀伤从她的眼角流出。

    “朱喜回来了吗?”男子冷清地问。

    “哦!”花犯恍然,“我险些忘了。朱喜最近才带回的消息,外海有商船的事不假。”

    “嗯?”男人露出警觉的神色。

    “朱喜看得真切。从迷津海驶入尾闾海,船帮吃水特别深。船队只在入夜后起锚,而且船上没有标识国别。哎,想来多可怕,外海有那么多水莽,又是在夜里……”

    “朱喜看见别的没有?”

    “没有了。”

    男人蹙着眉,不多言,房间中一时显得格外安静。花犯不敢打搅思虑中的他,只是安静地凝望,她喜欢这样的凝视,仿佛她柔和的目光可以一点点抚平他眼角处细碎的纹理。

    “外海有水莽,若非暴利驱使,不可能铤而走险。”阿烈在一旁自言自语,“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勾当。”

    水莽是一种人身鱼尾的恶灵,他们的灵魂被囚困在海水中不得超脱,除非抓到其他人来代替自己,他们才能摆脱沧海的束缚,再一次进入生死轮回。因此外海上时有水莽唱起魅惑人心的歌谣,将过路的船家诱如海中猎杀。

    “要遣水师出动吗?”阿烈问道。

    “大概是不法商家想逃避内海海税吧,捕风捉影的事,没必要劳师动众。倒是龄国寇边意向暴露,最是令人头痛。”男子在这时看向花犯,看到花犯脸上的忧色,只好给了她一计浅笑,“商船的事让朱喜继续留意。不用非等我来,有什么事报给阿烈便是了。”

    “您,这是要回去了?”花犯不甘地问。男人已经起身,花犯也不觉随在身后,手臂伸在半空似是要挽留,却有悻悻地收了回去。

    “这么多年辛苦你了,做我安插在官宦中的一双耳朵。那么多诟骂我的话闭口不提,只把最重要的消息为我梳理出来。”男人自嘲般笑了笑,“花犯就是太体贴我了。”

    花犯即刻窘迫起来,支吾着,“谁人敢编派相爷,百姓爱戴您还来不及。”

    男人苦笑了一下,不想再为此争辩什么。

    “有人说结庐是女闾,这一点我没办法否认。潮衔城中大小官吏数以千计,我总需要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他低声道,“我还是那句话。如果有一天花犯想离开这是非地,我送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花犯不必太勉强自己,真的不必太勉强。”

    “我想去的地方您送不到!”花犯忽然对着男子转身离开的背影诉说道,“那个地方花犯也永远到不了!”她的声音中忽然有了哭腔,然而她没有垂泪,娇艳的妆容依旧无懈可击地挂在脸颊,女子却像是忽然间苍老了。

    男人蓦地敛步,不回顾,眉眼间却终是有了哀怜的神色。

    “花犯姑侄的命是您给的,这结庐也是您斥资建的,花犯今日的一切都是您的。”花犯像是个酒醉之人,喃喃地絮语着,“这么些年了,陪酒卖笑、贪赃枉法、挑拨离间……还不都是相爷您一句话。您看不上我们这种人,这一点花犯知道,但是没关系呀,只要能为您分忧,花犯已经很知足了,已经足够了!您怎么能说勉强呢?您这样说太残忍了……”浓妆是女人的铠甲,宝镜妆成便意味着披挂上马,花犯终究是学会了如何勒紧自己的眼泪。她不会哭,只是埋首在手掌之间,仿佛唯有这样才可以将深不见底的悲伤一并埋葬。

    八年前,花犯与侄女险些丧命强人之手,是这个目光清寒的男人救了姑侄的性命,还以潮衔城中最寸土寸金的宝地相赠,让她得以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不似苏流缨,花犯没有仙位,八年的时光飞逝,她的韶龄岁月在渐渐逝去,而这个比自己年长二十多岁的男人却还是初见时的模样。或许这才是她悲哀的根源,留不住的东西最令人放不下。

    “我怎么可能看不上花犯?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母亲的出身……”男人没有再多言什么,却是坐下来,拾起桌上的茶具,为花犯斟了杯已有些残凉的茶,“茶水已经凉了,不过花犯还是坐下来陪我说句话吧。”

    “您这是?”花犯受宠若惊,竟是一时愣怔在原地,忘却了上前。

    “坐下来吧。”男子再次招呼她,“在担心铃儿吗?想来你们很久没见面了,她现在不太方便,不好常来看你。”

    “她听您话我便放心了。”花犯在他身边坐下,露出欣慰的神色,“铃儿是我这个姑姑一手带大,如亲女儿一般,不过孩子大了总要离开父母的……”花犯突然噤声了,她猛然想起对方早已父母双亡。

    “没什么的,过去那么久了,能忘记的都忘却了。”男人没有怒色,却已是面无表情地起身肃衣,“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相爷!”花犯只想试着挽留,“已经很晚了,今夜就在结庐休息吧。你若是需要绶印什么的,花犯连夜替您取来就是,休咎山离这里不算远,再说云筝也认识我。”

    “那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哪里的话?这结庐本就是您的。”

    “还是回去吧。不然云筝又要骂我了。”

    花犯太息一声,恼恼地低语,“您还是最宠苏家姐妹,尤其是云筝姑娘。”

    “还能宠谁呢?身边就这么一个亲人而已。”

    他们随即向花犯道别,阿烈颈间那串银铃,一走动便是一阵叮叮当当的乱响。两个清瘦的背影,渐渐融化在夜色里。

    花犯远远地看着,昔日不夜的结庐今夜里显得特别冷清,那些辉煌如昼的灯火曾陪伴她度过了清寒的一宵又一宵,此刻怎么也阑珊了?夜风又一次拂过的时候,眼角处的铅粉终还是氤开了……

    苏云筝最喜欢休咎山上这条石磴路,也喜欢行道的柿子树。每年柿子成熟的时节,黄澄澄的柿子在阳光下闪着饱满的光泽,像是在恳求她将自己摘下来似的。于是她便充分发扬舍己为人的美德,用一支拴在竹竿上的网兜将它们一一采撷下来,从不顾惜仰着头太久后颈会为之酸痛。她捧着一篓柿子蹦蹦跳跳地跑回山顶,将它们制成柿饼或是柿糕。若是运气好,还能顺便再拾几枚掉落的白果。

    可是今日她回来的时候一点也不高兴,那个万恶的戏班主说她是个“刀疤脸”,平时从没有人敢这样说。她想找一面镜子好好照一照,这方想起来自己是最讨厌照镜子的。她心中陡然一颤,想自己一个韶龄的女孩子,又有一双人见人夸的大眼睛,怎么会从小讨厌照镜子呢?这是她第一次有了这个疑问,不知怎的,鼻子莫名就发酸了。

    她觉得心里像一团乱麻,却又理不出什么头绪,她发了一会怔,后来竟趴伏在扫尘台的石桌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名乎利乎,道路奔波休碌碌;来者往者,溪山清静且停停”。“扫尘台”旁的攒顶石亭名为“且停亭”,那么通向山顶白酥庄园的路便是“休碌路”了。

    三十年前,休咎山的主人谢绝了位于潮衔皇城的丞相府,而是买下这座濯濯童山,他亲手栽满一山的白酥,之后为自己的庄园取名“白酥庄园”。三十年后,每至清风徐过,漫山雪白色的花盏随风摇曳,信行于山间恍如漫步云端。

    据说曾有宵小向左丞相献媚,夸谈休咎山上的白酥花香,即使身居潮衔城中都可闻到,百姓们都盼着西风一起,吹来满城清沁。古人道“芳草美人”,可纵是纫秋兰为佩,堪比丞相与白酥为侣?

    那时左丞相这样回答了他:麻烦你用那狗一样的鼻子帮我闻闻,若水边的血腥气而今散尽没有……

    一管白色的衣袖缓慢地探向女孩光洁的额头。啪!一个清脆的爆栗。“傻丫头,睡这里冷不冷?不是不让你等嘛?”

    躲在男人身后的阿烈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苏云筝负痛,“哎呦”一声跳起,揉揉惺忪睡眼,认清了弹她的人,立即柳眉倒竖,叉着纤腰嗔他,“小爹!你可是回来了!害得人家好等!还弹人家!”

    男人眉宇轻扬,露出少有的清朗笑容,“苏云筝大人,在下没敢劳烦您等我。”言罢,他拉着她的手,循着石阶向山顶登去。

    “可是人家担心嘛!担心的不得了!”苏云筝将自己挂在他的手臂上,忽悠忽悠地向山上攀登。“哎呀!血!”她忽然惊声叫道,手指间他雪白的衣袖,满是已经变得暗黑的斑斑血迹。“小爹你怎么了!”

    “又不是第一次见,别大惊小怪。”男人挣开她,笑容也收敛了,他上前几步,似是有意甩开身后的两人。

    “不要走,不要走。”苏云筝慌忙跑上去拉住他的手,“不要生气了嘛!”她不再将自己吊在他的身上,反是挽着他的手臂,暗中给了他一点向上的力度。

    “行了,别啰嗦。”话虽如此,他还是接受了苏云筝的好意。

    苏云筝将身子轻轻地贴近他,同时回过头狠瞪阿烈,“都怪你!没有照顾好我小爹。”早先阿烈弃她不管不顾,她已经衔恨,现在两股火气并成一股,都从眼睛中喷射出来。

    阿烈也不示弱,还之以睚眦。

    “咦?”苏云筝这才留意,阿烈的颈间系着一串银铃,随着山上的动作而叮叮当当的响动。“你怎么戴上铃铛了?哈巴哈巴像只小白狗一样!”

    “对,咬死你!”阿烈翻着眼睛,恶狠狠地嘟囔。

    三人沿着“休碌路”,穿过“独木林”,不久便登至休咎山顶。山巅一鉴碧波名为“掸尘湖”,白酥庄园傍湖而建。建筑古拙秀雅,布景端丽幽婉,有瑶池之隽秀,琅嬛之风韵,不似达官显贵的深宅大院,倒似逸士隐者的福地洞天。

    “时候不早了,小爹服过药就快些休息吧,明天早上,哦不对,是今天早上,云筝做好早餐来叫您。”苏云筝不厌其烦地嘱咐着,“夜里有事让阿烈来叫我,小爹好好睡。”言罢女孩淡淡莞尔,轻捷地跑开了,来不及换下的宽大戏服随着跑动而飘飞在身后,一不小心勾勒出女孩纤细的腰肢。

    纵然每晚都重复着同样的嘱托,可是每重复一般,牵挂就增添一分,就如弥漫在她生命中馥郁的白酥花香一般,厚重得散不开。

    阿烈颈间挂着铃铛,叮呤当啷地跟进了男子的房间。“喂!”阿烈从背后叫住他。

    “嗯?”

    “朱喜为我们效力这么多年,办事一向小心谨慎,刺探的情报素来无虚。”阿烈问道,“外海出现不明船队,你不担心嘛?”

    “人为财死不假,但令人不惜舍弃自己灵魂的,一定是比财富更为宝贵的事物。譬如什么呢?民族?荣耀?且不论是什么,我想外海出现船队绝非逃避海税那样简单。现在连他们的国别还未明确,贸然出动水师,劳民伤财还在其次,势必会打草惊蛇。而且船队从迷津海驶入尾闾海,极有可能是同龄国人暗中交易,治标治本,所以我说解决龄国人寇边才是当务之急。”男人嗤之以鼻,“龄国人犯境,何家人的嶙州首当其冲,昔日克扣百姓的粮款,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

    阿烈略作思量,答道,“倒是如此。”

    “你进来就为这件事?都说是捕风捉影的事了。”男人看着阿烈,似是看穿了什么。

    “不,我马上要出去一趟。”阿烈只好承认。

    “做什么?”

    “去看一个人。”

    “谁?”

    “可以不说吗?”

    “不可以。”

    阿烈定定地看着自己的主人,倍感无奈,“信我,这是为你好!”

    男人看着阿烈的眼睛,不久之后妥协了,“用外海船队一事当引子,那定是一件比龄国寇边更为紧要的事了。去吧,记得后天之前回来,别耽误会见凌王一行人。”他略略抬起眼睫,苍白的嘴角勾勒出一点意味深长的笑意,“那时就不是寒灯与林选,而是余与侬与洛紫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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