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书:弥天-洛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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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州州志《若竹纪年》记载:崇州侯洛汝元次子洛罹,生赋异禀,有天妒之才,然生性孤僻,人情淡漠。生母早亡,四岁不解人语,八岁不识之无,常喃喃自语,不知所云,其神其情如入梦魇。先以为疾,非也,后以为愚,无不扼腕。

    时值洛罹九岁,父侯洛汝元携长子洛婴、次子洛罹及崇州百卿观伯考城外章水之上新桥竣成。是日风雨初霁,石桥如大鹏翼展,如长虹饮涧。遂有崇州府幕宾上前,慨然吟颂:山色空澄兮鞭影摇红,梁枕林泉兮栏击长空。起宿霭兮诡波卧蛟龙,制流云兮回风戏翩鸿。

    崇侯于是甚喜,指桥头处尚未书丹之碑碣,呼左右问曰,“可有命名者乎?”

    众人跃跃欲试,有言“通堑桥”者,质胜于文;有言“仙筏桥”者,文胜于质;长子洛婴思之不得,索尽枯肠之际,忽听一童稚之声:“‘不流桥’可乎?”

    众目所集之处,崇州次子面有羞赧,怯怯道,“古语有言‘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在桥上过,桥流水不流’,碑立于桥下,观此碑碣之时,人未登桥,桥与水尚未濒至,无可卜测,此时人不流,桥不流,章水亦不流;然过桥之后,桥与水即成过往,无可溯追,此时人不流,桥不流,章水亦不流。既然始于静止,止于静止,又何来‘桥流水不流’之理,故人从桥上过,桥不流,水亦不流,为人生流逝而已。此桥应名之‘不流桥’。”语毕,四下皆惊,以为天人。

    后崇侯次子一年而通诗书,出口成颂;三年而能行赋,文不加点;四年以书卷为薪荛,观火光四起,抚掌而呼;五年病笃,缠绵病榻,几不起,唯算筹、星表为伴;六年病愈,性格大异,声色恍惚如鬼魅附身;七年首创“缩减经纬格”,蜚声学界。

    洛罹年少时鲜有玩伴,常携面饼、菜齑、清水,反束于高阁中,竟日沉溺于数算、星表、美工,目不窥园。每至夜阑漏断,又焚膏继晷,竟半旬不与外人涉谈。至兄长洛婴担忧幼弟素体虚弱,恐有不虞,径自破门而入,洛罹常趺坐于条案之上,鹄形菜色,襟前尽是粉屑,指间却兀自运刀如飞。

    洛婴怜之,问曰,“无饥馁乎?”洛罹指石雕答曰,“非无饥馁,不允我去!”洛婴奇道,“草木无情,何况金石?”洛罹道,“人有情,何况移情之物?”兄遂笑,弟亦然。

    关于崇侯婴与沛王罹手足情深,《若竹纪年》中又有如下记载:

    那日,兄洛婴听闻弟弟所居阁楼上,錾子、楔、锤、斧等响声大作,甚是惊恐。遂登楼,见一庞然大物伫立檩下,下为车辋,中置车辕机括,上有横鼓,鼓面两侧各一手执鼓桴木像,皆高冠广袖,作搏鼓之态。

    “此为何物?”兄问。

    “不知何物。”弟答。

    兄长遂笑,“天工授之以渔,竟有此疏忽,忘以名称相告。”

    洛罹不语,只俯身撼车轮,不久挥汗如雨。洛婴怜惜,虽不解其意,亦俯身相助。不知几许,忽问鼓声彻耳,竟是木像攘臂击鼓,隆隆如密云将雨。

    “何意?”兄问。

    “当为崇侯之仪,车行一里,则击鼓一响,兄可知路漫漫而修远。”洛罹道。

    “崇侯之仪?”兄心中枨触,揽其弟入怀,“人道‘八百年后林公(林其渊,穆国著名博物学家)第二’,非也,诚后八百年第一洛罹!”

    弟先是不解,随后展颜,兄亦畅怀……

    至崇侯洛婴背世,后人整理崇侯手泽,曾在一句“于惟淑弟,懿而纯良,诞丰令质,荷天之光”之下发现如是数笔,字迹缭乱,疑是心绪烦乱时书就:

    惟人之生,乎若朝露,促促百年,亹亹行暮。

    兼悲增伤,侘傺失气,永思长怀,哀尔罔极。

    后人依批注下的日期推算,应是洛婴即位崇侯之初。那时,洛罹正跋涉在远赴边陲照羚的路上……

    沛穆四十年(天枢12085年)潮衔燕胥宫

    沛王寝宫养廉殿。

    暌别这座恢弘的殿宇已经六年有余,时隔六年之后重返穆国王宫,清癯的中年男子却未见任何欣慰与快意。他也未曾褪去委身慧国期间衣着的厚重的吉光羽锦裘,对他而言,慧国的风雪冷得彻骨,穆国的丽日冷得心寒……首都潮衔温煦的海风,比起青年时期的北疆照羚,比起中年时期的慧国龙择,更冷得消魂。

    沛王洛罹低垂着眼睫,任指尖的刻刀上下翩飞。白玉之中女子韶秀的面庞渐渐浮现,洛罹拂去玉像上的粉屑,像是在抚摸一只落在花瓣上的蝴蝶。

    忽然有簌簌的响动,是一名女子捧着一只瓦罐,蹑足步入大殿。脚步声很轻,却还是将洛罹的思绪牵乱。

    女子名为林郊,已是中年,衣着白衣青绶的春官长官服,三千青丝挽成婉丽的堕马髻。她是晚霞之下一朵闲淡的菊花,永驻在将残而未残的那一刻,比绝世舞伶苏流缨那朵冷冽的梅花多了一份温婉,比服膺公主洛信孚那朵妖娆的桃花多了一份悠然,甚至比沛主祭洛有齐那朵高洁的白酥愈加惹人怜矜。

    林郊略略蹙了蹙额——这是第多少次了,沛王为逝去的王后塑像?

    无论是在慧还是在穆,整块整块的苌弘碧送往沛王的寝宫,刻刀的簌簌声夜以继日。“她们”在他的十指间蜕变成蝶,他也在“她们”的眼神间作茧自缚。因为“她们”永远只有一种神态,哀怨而苍凉的眼神凝望着他,欲哭无泪,欲语还休。

    “陛下呀陛下!”林郊在心中低吟,“既然时隔五十年后,您依旧对王后难割难舍,当初又为何怀疑她的忠贞而将她逼入死地?既然您为服膺公主取了与生母相同的名字,又何必对公主置若罔闻?洛信孚若真是洛婴侯爷的女儿,您何必册封她为一国公主?她若是您的亲生女儿,您有何必将上辈的恩怨情仇加诸其身?洛罹呀洛罹,这世间谁人能读懂你的心?难道只有神祇吗?所以他们出人意表地选你为王?好荒唐!真的好荒唐……”

    “你怎么来了?”洛罹头也不抬地问道。

    “黄芪子鸡汤,您说过您喜欢。”林郊示意怀中的陶罐,“还记得从前的时候,您总夸下官手艺精湛。这么些年您久居外邦,多少手艺都生疏了,但唯独这一项,断不敢荒废。林郊一直盼着,盼着您回来。”

    “说来也奇怪,曾经摆在面前的珍馐无数,最喜爱的却是贬谪照羚时尝过的一道鸡汤。照羚是黄芪的产地,照羚黄芪吊出的鸡汤别有一番风味。”

    “陛下趁热尝一尝吧。”林郊劝说道。

    “稍后会喝的。”洛罹停止了指尖动作,问道,“既然春官长来了,正好有一事询问。虽然在慧国消息闭塞,但也听闻去年似水水患,你在宫中走动,可有留意到什么吗?”

    “上流岐州的河道淤阻,以至下流嶙州的河水漫过了堤岸,左丞相将赈灾粮款发放到嶙州,同样需要大兴土木的岐州却是未得到分文。岐州的肖恪侯爷和嶙州何沁侯爷为此发生争执,最后矛头齐指向左丞相。”

    “洛紫予呢?”

    “想必很为难吧,那时左丞相一副将要吐血的样子。”春官长讥讽道。

    “然后呢?”

    “本以为这下可以消磨左丞相的锐气,可是嶙州和岐州的事不能一直延宕下去,最后还是主祭出面解决了两州之间的矛盾,真是可惜,离击垮左丞相只差那么一点点。”

    “并不可惜。”沛王道,“不能以牺牲百姓为代价,有齐这样做很对。”

    “是,是嘛……”春官长低垂着头,露出衣袖外的纤纤十指钳紧了自己的袖管,像是在下定决心,不久之后,她说道,“陛下,其实有一句话,是关于主祭和左丞相的,林郊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那就不必讲了。”洛罹生硬地说。

    “啊?”春官长扬眉一惊。

    “我不想听到关于有齐的任何闲言,她是穆国的主祭,切记!”沛王的声音很低缓,但语气中有着不容置疑的森然。

    “可是……”林郊露出殷殷的神色。

    “你恨着左丞相,这我知道。”沛王直言不讳,“但恨意不是可以妄加揣测的理由。”

    “陛下?您?”春官长忽然窘迫起来,被这个人看破心中的阴暗面,那种感觉像是个一个色衰的女子被人看到了卸妆后的样子。

    “真的很愧疚,我帮不了你……”沛王低声说着,他撑着大案,慢慢地坐下,那双深绿色的眼睛始终凝视着林郊,却又仿佛聚焦在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是!我恨左丞相!”春官长也不想再刻意隐瞒,愠怒之情形于颜色,“我恨他,是他把我弟弟变成现在的样子,变得冷酷无情,变得阴险毒辣。”

    “没有谁可以改变谁。”沛王缓慢地说,“一切都是大司马自己的选择。”

    “不,不是的!”春官长忽就垂泪了,“林选他曾经不是这个样子!他是沛穆第一位状元,他是品学兼优的好孩子!”

    沛王却依旧淡漠,“大司马依旧是大司马,不是林选改变了,而是早先林郊没有看清他。”他始终目不斜视,却令林郊恍惚有一种错觉,觉得他的目光并没有系在自己身上。那双深绿色的瞳仁像是盲人的双眼,凝滞,空茫,逆着他的视线望去,仿佛一片深不见底的虚无。

    林郊争执不过,沉默了片刻,她恳求道,“其实林郊想了很久,陛下此次回穆,不如效仿古贤开坛讲学吧。”

    “开坛讲学?”

    “相传轻沉子在穆国求学十二载后重返宫国故里,在都城长良城开坛讲学,一时间门庭若市。潮衔城中敬慕陛下的文人学者依旧不减当年,陛下若是能效法此道,必定学界靡然,一则集揽人望,二则重赫君威。”

    “林郊以为这样我就能和洛紫予抗争?”洛罹竟是冷笑起来。

    “林郊不懂权略,只能翻遍古籍,因循先人故智。”自己的苦心孤诣被沛王一笑置之,林郊有种被挫败的感觉,“但林郊以为,只要是穷心剧力,即便效果微乎其微,至少,聊胜于无……”

    “学者?文人?”洛罹清冷的目光中有了淡淡的轻蔑,“洛紫予考取过穆国会元,他难道不是文人吗?但林郊知道洛紫予和那帮骚客最大的差别在于何处吗?”

    “这个……林郊不知。”

    “那些人用笔杆作干戈,笔扫千军;洛紫予用干戈作笔杆,千军笔扫。所以前者穷其一生只为最终被载入史册,而后者却能在史册上评述别人的一生。如此说来,洛紫予是不是比我更技高一筹的墨客?既然如此,林郊你说我开坛设讲,洛紫予会不会来不吝赐教?”言罢,清瘦的男子冷冷地笑起来,“画如江山,尺幅千里无非一介工匠;江山入画,千里尺幅方是万古帝王……”

    林郊听着那苍凉的笑声,全身掠过一个寒战。

    “恕林郊直言!”春官长伏地叩拜,“陛下不是不敢和左丞相抗争,也不是不能和丞相抗争,您是……”林郊以为自己可以一鼓作气,可是话至嘴边,她终究是犹豫了。

    “是不想!对吗?”洛罹面无表情地说道,“被你看出来了……但是林郊,你看错了。”

    “林郊看错了?”

    “你不懂,每个人的抗争是不一样的。穆国的敌人并不是洛紫予。”

    “不是左丞相?”林郊震惊。

    “穆国的敌人在一个你看不见的地方……”沛王那迷离莫测的目光又聚焦在不知何处,仿佛在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真的有一场难逃的劫难。

    “林郊的确不懂,不懂!”春官长拨不开这话语中的迷雾,只觉得自己被敷衍了,“林郊只觉得您在姑息左丞相,非但是您,甚至是主……”

    “住口!”沛王的声音蓦地从林郊头顶压来。春官长战战地抬眉望去,沛王其实并没有气恼,然而那种不怒而威的森然却更是令人为之震慑。伫立在高处的沛王沉默了良久,终于低垂下头,像是溺入了悲伤的深潭,“也许百姓们的流言不假,我真的是一个懦弱的王。也许我一直笃守的都是错误的。我以为自己能保护很多人,可能根本是无能为力。”

    “不!不!”春官长方才还在怨怼的情绪中徘徊,此刻却是壮怀激烈,“您绝不是无能的王!”她激越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林郊还记得那年暴雨,丽天塔竟被雷电从中劈开。象征着国祚恒昌的宝塔遭遇雷劈,百姓皆以为是山河动摇的征兆,一时间潮衔城内沸反盈天。主祭认为燕胥宫是国家的门庭,不可以有瑕疵,主张当即刻将丽天塔推倒翻建。丞相却以为万年古迹不可以人为破坏,应保留原貌,同时降低当年赋税,争取安抚民心。主祭和左丞相又龃龉起来,争执不下。是您星夜遣人送来图样,设计出保留原塔,只用砖土弥合裂缝的方案。这绝不是个例,每一次丞相和主祭剑拔弩张,都是您在暗中调解,是您在帮助穆国暗度一个又一个难关。”

    “我没有兴致在那两个人之间斡旋。”沛王冷淡地说,“丽天塔是燕胥宫内唯一高度超越长颐殿的建筑,如若大兴土木势必要使长颐殿蒙尘,既然是国家门庭,自然不能灰头土脸。何况你们不了解丽天塔,那座塔绝不能翻建……”沛王随即又冷笑了一声,“恐怕此事之后人们又多了一个谈资吧——穆国的君王实际上是个泥瓦匠。”

    “不!”春官长跪伏在大案前,神色怆然,“恳请您不要这样讲!”

    “林郊,为什么追随我?”沛王幽幽地问,“太师徐皇礼追随的是利益,太傅何可染追随的也是利益。唯有你……为什么要选择追随我?”

    “这还用问吗?因为是陛下您呀!”春官长未作多言,却已有千言万语蕴含在这寥寥几字中。

    “既然如此,孤王想恳请你一件事。重返穆国的机会不多,这件事尽早托付给你,孤王也能尽早安心。”洛罹极少使用“孤王”这两个字,每次使用,不是重大的决策,便是千钧的嘱托。

    “肝脑涂地!”春官长说得很轻很轻,然而这四个字落在地上,却仿佛带有金石坠地的声音。

    “替我照看好信孚,这件事只有你做得到。”

    “照顾服膺公主?”春官长一怔。她平日里对待公主倒是体贴谨慎,但也并非频繁往来,她不解沛王为何有如此嘱托,更不解这分明是个简单的托付,她却为何在洛罹的绿眼睛中读出了殷殷的切望。

    “如果有一天,我、有齐、左丞相都不能保护她的时候,我希望你能用生命来守护她。林郊,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孤王可以信任你吗?”沛王注视着她,那双眼睛不起任何波澜。然而林郊逆着他的目光望去,有一个时刻,她分明在那两汪静水下看到了翻卷的暗涌。却又是不过交睫的瞬间,暗流消失了,林郊再看去,还是那两潭死水,像盲人的眼睛。

    迎着洛罹的眼神,林郊不由自主地颔首,“可以!”

    “你发誓!”

    “臣向您发誓,用生命来守护公主。”

    沛王点点头,林郊觉得这还是第一次,她在这个人的眼睛中看到了释怀。她不懂这个托付将有多么沉重,她只是觉得这一点点浅淡的暖意,已经值得她万死不辞。“陛下会喝下官熬的汤吗?”她忽然问道。

    “当然,稍后就喝。”

    “那么下官就心满意足了……”林郊在施礼后退下,却又忍不住回眸,那个人略微佝偻的肩膀,单瘦得像秋风里的菊枝。

    林郊猜不到,当穆国的幽天摇摇欲坠之时,正是这单瘦的肩膀担当起了洛紫予都载不动的重量,神祇并没有选错——洛罹——纵观一万两千年天枢王朝,穆国最当之无愧的君王。

    什么是君王?有人说:治世时,君王是国家之主;还有人说:乱世时,君王是社稷之奴……

    同日,抚国煜州录康

    月亮才刚刚爬上天边,空气中还残留着白日里的热度。

    一个面容俊秀的少年圆睁着充满惊惧的双眼,月光照亮了他狰狞的面目。内脏混合着温热的血水从被开膛破肚的腹腔中溢出来,像一只被刺破的水囊,血污倾泻了一地。伏在少年的尸体上,一袭黑衣的女人用剑颖般銛利的牙齿撕裂着他血淋淋的内脏,不时发出贪婪的咀嚼的声音。

    “好大的胃口!”女人背后,忽然响起一个清寒的声音。

    黑衣女子身形不动,只是微微抬起头,斜睨了一下发出声音的人,哧哧发笑,“您一向以宽仁自居,怎么忍心斥责一个饥馁了万年的人?”言讫她再次俯下身,兀自大口大口地撕扯。肉屑在四散飞溅,女人却还不满足,她将头颅深埋入少年的胸腹,像一个渴极的人那样吸允腹腔内的脂血,直到少年的胸腹只剩下一副空壳,她再度阴恻恻地笑起来,血液残留在她饱满的嘴唇上,两片妖艳的红色弯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怎么带上了铃铛,像个家犬一样?”黑衣女人起身,黑如点漆的眼睛眯成了修狭的两缝,对来者说道,“晚上好呀!是叫你阿烈?还是该尊称您一声……天枢陛下?”

    “别叫我陛下,该被称为陛下的是我的主人,而我不过是他的半身。”晚风扬起粹白色的衣衫,翻卷的衣袖裹挟起飞扬的细沙也裹挟起空气中的血腥气,阿烈面无表情,深紫色的双眼中却凝聚着彻骨的寒意,他翕动苍白的嘴唇,“招摇,多日不见了。”

    “多日?可不是!已经一万两千多年了!”妖艳无双的女人也收敛了阴笑,“陛下怎么来看我了,莫非是想念故友了?”

    “我只是来问问你,你打算装傻到什么时候?”阿烈冷语道。

    “装傻?”招摇舔舐着手掌上的血液,“要我装糊涂的不正是陛下您吗?难道不是您在神子问鼎抚国当日送来对招摇特别的问候吗?”妖冶的女人荡笑起来,“招摇是乖鸟儿,猜透了陛下的心意,陛下要我保持沉默,招摇便装傻充愣。”

    “我去戟天是另有要事。”

    “哎呀,原来不是专程看望我?招摇好失望呀!”招摇移步走在阿烈身前,沾着口水的纤细手指,如细脚的蜘蛛般一点点爬上阿烈瘦削的肩膀,她用充满诱惑的眼神舔舐着阿烈的脸颊。

    “别碰我!”阿烈叱喝,面对招摇直白的勾引,根本不为所动。

    听到阿烈的斥责,招摇悻悻地停住了。没有哪个世间的男子能禁受招摇的引诱,偏巧阿烈不是尘世的男子。

    “唉,您也不知道我有多难。”招摇撤回手指,佯装出可怜楚楚的样子,“这些日子来神子想方设法要撬开招摇的嘴,若不是看在陛下您的面子,那些该说的不该说的,我早就向神子直言不讳了。比如太阳神羲和大人与天枢陛下的深厚友谊呀,比如他们之间那个可笑的约定呀,比如天枢陛下昔日里的胡作非为呀,比如穆国丞相大人的真实身份呀,比如像疯狗一样喜欢汪汪乱叫的阿烈小宝宝是如何诞生的呀……”

    “给我闭上嘴!贱货!”阿烈像是被触到了痛楚,有了狰狞的神色。

    招摇猝然眉宇一挑,她也恼了,却没有即刻发作。她迎着阿烈的目光瞵视了片刻,不久之后,像是在这场睚眦的较量中败下阵来,她再一次俯下身,趴在血肉模糊的少年身上。“我没吃饱,我还是饿!”她又将那具尸体翻来覆去,想从已经被剔干净的骨缝间再找到些膏血,可是尸体如同被榨干了油脂的大豆,干瘪得只剩下白花花的骨骼。招摇于是气恼起来,那美得令人咋舌的脸颊蓦地拧成一团,她露出盈寸长的獠牙,转眼之间便将那具尸骸撕得粉碎。

    “真令人诧异,乌鸦也有牙。”阿烈冷眼看着血腥的场面,竟也神意自若。

    “你有话快讲!我还没吃饱呢!”招摇凶巴巴地说道。

    “今年冬至日,凌王将在天贶山封禅,按照穆国历来的规矩,‘龙抟’会被请出藏剑阁,届时‘龙抟’将与凌王的‘抑扬’相遇,这是万年之后的第一次,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阿烈面无表情地说道。

    “与我何干?龙抟与抑扬,那是天枢帝崇宣与太阳神羲和的事!早过去万年了!”

    “你错了,崇宣与羲和的恩怨不会消弭,即便过去万年……如果龙抟与抑扬之间出现什么异象,必然会招致所有人怀疑,尤其是神子。所以招摇我来问问你,真的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你打算如何对神子解释?”

    “这是想和我串通吗?”

    “你可以这样理解。”

    “我凭什么听你的?”

    “凭什么?就凭世间流传的崇宣对明人的迫害是假的!崇宣根本不曾讨伐业海!杀害那二十万明人也是受人之托!真相是太阳神羲和亏欠天枢帝崇宣,可是崇宣却为羲和背负了明人万年骂名!”

    “好,即便羲和曾经亏欠崇宣,可是明人最终代替羲和补偿你了!八百年前火烧舍身台的,不是别人正是神子!是明人的神子释放了被崇宣镇压在舍身神殿中的你!”

    “招摇你替羲和分辨?”阿烈忽然冷笑起来,“世人都道是崇宣囚禁了你,难道谎言说久了,当事者也信以为真?你是不是忘记了,囚禁你万年的恰恰是太阳神羲和!”

    “你!”招摇怔住,一时间无言以对。阿烈是一语破的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太阳神囚禁自己万载。可是万年逝去,为什么心头那一抹金色的影子却始终不散?招摇想到这里便有些自恼了,恨意像疯长的藤蔓,不觉已缠遍她的全身。

    “招摇,羲和负了你,而崇宣负了我,可是现在我们都是自由身了,你我本是天地间的一阴一阳,此消彼长却也互根互用。我们何不联手?让你的神子与我的洛紫予,成为万年之后我们一起游戏人间的工具!毕竟伤害你的人是羲和,并不是崇宣。”阿烈低吟着,言语中有一种魅惑人心的力量,“招摇,你是至阳却选择了女儿身,我是至阴却成为男人,这就叫阴阳互藏,你看造物主多周道呀,我们应当顺从天意,我们应该联手的……”

    “联手?”招摇放声大笑,像是要用这笑声刺破阿烈试图缠缚她的茧,“别跟我花言巧语!谁不知道当初是崇宣给羲和出的诡计!谁看不出至今你还想恪守崇宣对羲和的誓言!偏不!我偏不让!”招摇美艳的脸庞抽搐起来,狰狞可怖,“我偏要将万年前的真相告诉神子!告诉他易岛是如何沉没的,告诉他羲和究竟是个什么货色,告诉他羲和与崇宣之间的勾当,告诉他你们都上了神的当,明人就活该被苍天遗弃!”

    “你要是说出来就太残忍了!”阿烈神色森然。

    “残忍?哈哈哈,羲和不残忍吗?崇宣不残忍吗?万年前洛紫予对你做出的事不残忍吗?而今你对洛紫予的报复不残忍吗?哦,我似乎是忘了,如今的阿烈是不是已经爱上自家主人了?”

    “你!”这句话让阿烈蓦地恼了,这种感觉像是硝石遇到了硫磺,一下子在他胸膛中炸开,阿烈怒吼起来,“你远在天边,你能知道些什么?”

    白色影子腾空而起,阿烈直逼着招摇的眉心扑杀过去,招摇却好似期盼多时,两个人终于缠斗在一起。

    “招摇或许无知,但招摇却最懂得人心。”面对阿烈的进攻,招摇游刃有余,对方的力量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微弱,毕竟这里是世界另一端的抚国,阿烈距离洛紫予相去两千里有余。话语之间,招摇便接住了阿烈两轮奇袭,并还击回去。“阿烈你为什么仇视洛紫予?因为万年以前他犯下弥天之过却一拍屁股走人,留下舍身神殿中的你,替他承担所有惩罚?不,不对,这不是最终理由。你恨洛紫予,是因为他分明创造了你,却没有使你成为他。”

    “我不想成为他,我不是他,我就是我!”一腔怒火在阿烈心中爆裂开,他想急攻,却已经感觉出力不从心。他距离洛紫予太远了,实力为之锐减。阿烈心如乱麻之即,招摇已经反守为攻,大开大合的进攻令他根本无暇梳理自己的心绪,阿烈的出手开始变得凌乱。

    “你想!你太想了!所以你千方百计地折磨他!”招摇并没有展开她的羽翼,她只是和阿烈徒手较量着,甚至更像是两个久别的朋友抱在一起打闹。这是两个沉寂了万年的灵魂,两个伯仲之间的对手,各自拥有着世间最雄悍无埒的力量,他们的乐趣早已经不在于击倒对方的肉体,诛心才能带给他们更大的快感。

    “我不想!”阿烈凶悍地说道,“我唯一可望的只有自我!我只想有朝一日我也是一个独立的人!”

    “骗人!”招摇讥笑,“你一面渴望完全独立的自我,一面却渴望自己就是他,这两种情绪在你内心中纠缠。所以你一方面仇恨着洛紫予,一方面更依赖着他!”

    “是他依赖我!”阿烈暴怒,胸腔中似有烈焰在燃烧,那种感觉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屈辱,又像是最重要的事物被人夺去了。“没有我就没有今日的他,没有我更不会有未来的天下王!”阿烈像是一块爆炸了的炭,怒气如同火星在四溅。

    “看吧,你已经恼了!”看着阿烈盛怒的样子,招摇的眼睛中有了阴寒的快意,“心中有了牵绊,人便有了弱点。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人神之战,人会在神的面前一触即溃了吗?所以阿烈,从你渴望变成人的那一刻,你便再不是我的对手!”

    阿烈还想争辩什么,却有一只鸟抓一样的手钳在了他的脖颈,锁紧在他的喉管。那双手是炽热而干燥的,贴上他沁凉的皮肤的时候,就如同一块炙热的烙铁被探入了冰水中。

    他被锁在招摇的臂弯中,听见声音从背后传来,“阿烈,你的存在就是一场矛盾,你越是挣扎,越是不可避免地扭曲。等着吧,终有一天,你不但会害了自己还会将洛紫予拖入万劫不复……”阿烈觉得后颈如有风灌入,像是招摇将那声音吹进了自己脑中。阿烈语穷了,那声音像是风吹荒野,风靡过后,他的脑海中唯剩下一片狼藉。

    可是不久之后,阿烈还是冷笑起来,“荒唐!”他斥骂道,“你一个魔,竟然敢说自己最懂人心。哼!人心是假的,力量才是真的!”

    “是吗?”招摇讪笑道,“正因为我是魔,所以我看得见人心中的魔。我也看得见阿烈你的心魔,别不承认,连你自己都知道那只魔鬼名叫什么……怎么样,还想对我颐指气使吗?”招摇放开了阿烈,将他一把推开,半眯着漆黑的双眼,透过修密的眼睫斜睇阿烈,“目前的我没有能力处死你,但不代表我不可以把洛紫予置于死地!”

    阿烈无语了,他面无表情,紫眼睛中却有惊涛骇浪在翻涌。

    “怎么?怕了?”招摇阴笑起来,“别怕,打主人还要看狗呢,招摇不敢再您的眼皮下动手,不过你在看不见的地方……”

    “不,招摇,有件事你大概是忘了……”阿烈缓慢地抬起手,把拇指上一枚骨质的扳指亮给招摇看。

    “你!”看到这枚扳指,招摇像是忽然被什么戳到了后脊梁,陡然一凛,眼睛中瞬时间闪过极度的恐惧,“我忘了,我竟然忘了……”她喃喃自语,“崇宣和羲和之间还有这样的勾当。”

    “世间一直以来流传着一个传说,相传天枢帝崇宣抽出了太阳踆乌招摇的脊梁,制成巨弓‘乌号’,借此将招摇囚禁于抚国招摇山下,使得作恶人间的三足大鸟从此不得翻身。但是没有人真正见过乌号,所以一万两千年后的今日,八大渊器之首是龙抟,而非更为传奇的乌号。”阿烈缓慢地说道,“你我都知道这个传说有多么荒唐,不过我倒是不介意将它变得不再荒唐。”

    “你,你想做什么?”招摇阴鸷的黑眸子射出警惕的光。

    “你放心,我还不想做什么,只要你乖乖听话。”

    “哼,我不信!”招摇愤恨地说道。

    “物各有畴,各行其是,我又何必与魔物为伍?”阿烈露出不屑的神色。

    “阿烈,难道你不想洛紫予死吗?他不死,你永远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阿烈不屑于理睬她,“与你何干?他的生死在我而不在你。”

    “想想看,你沦落为今日的模样是拜谁人所赐?难道你不恨他吗?”招摇说得义愤填膺,“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吧,比寄生还要微末的存在,即便头戴九旒轩冕,也只是一只愚蠢的沐猴!这一切是谁害的?你难道不明白吗?”

    “那我更要让洛紫予活着不是吗?死人哪里知道什么叫‘痛不欲生’?软刀子杀人一向比硬刀子更加妙趣横生。”阿烈猝尔上前,用一只手指抵着招摇的下颚,恶语相向,“不要再试图挑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在我对洛紫予失去兴趣之前,我不允许任何人碰我的东西!”

    招摇怒了,破口大骂,“天枢帝崇宣就是个欺世盗名的混蛋!他欺骗了世间所有人,骗得他们万年之后还为他歌功颂德,还为他著书立说,还将他奉为圣贤!那个愚蠢的凌王,竟然还为他封禅!”

    “贪天之功的从来都不是崇宣,崇宣一直都明白自己是罪人,不然他何必创造出我来替他赎罪?是他那个自作聪明的大儿子崇肖,非要将莫须有的美名编派到自己老爹身上!”阿烈神色陡变,忽而愤慨,忽而又阴恻恻地冷笑,“但是招摇,乖儿子们一片孝子心,崇宣身为父亲也不好不接受,是吧?他们既然渴望除掉你的那个人是崇宣,又岂有祖宗不荫庇后人的道理?”

    “不,我不信!你不会用乌号的!”招摇被他抵着下颚,含混不清地怪叫,“除了崇宣,世间根本没有第二个人能召唤乌号。阿烈你一旦使用,就不怕穆国藏掖了万年的秘密大白于天下?”

    “藏着掖着的是崇肖创建的龙罝,并不是我。弥天大谎也有众目昭彰的那一日,真的到那一天,我也无惧无谓!”阿烈凛然。

    “好吧,你说吧!”乌号的威慑下,招摇终于败下阵来,“你要我做什么?”

    “一句话,交易。”

    “你说吧,要我做什么?”

    “我答应你绝对不会使用乌号,但同时你也要答应我,一万两千年前水漫易岛的真相,还有崇宣与羲和之间的真相,无论如何对觉苒保持缄默。”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口口声声说着羲和亏欠崇宣,又何必……”

    “这是我与洛紫予的恩怨,是你与羲和的恩怨,但并非崇宣与羲和的恩怨。既然崇宣对羲和发过誓,我不想自食其言。对羲和的诺言我会代替崇宣笃守下去,直到纸再也包不住火的那一天。”

    招摇上下审视着阿烈,沉默了许久,她不禁问道,“我知道这是你的私事,但我还是忍不住好奇。我问你一句:你想捍卫的究竟是什么?”

    粹白的少年一怔,不久之后,招摇在他脸上捕捉到了稍纵即逝的自嘲。阿烈不言不语,只是注视着招摇深渊一般的眼眸,看着看着,默默地垂下头去。

    “算了,回答不出就别勉强了。”招摇傲慢地问道,“我问你,若是神子逼问我,我该对他讲些什么?”

    “本来帮你想好了一套说辞,但是不小心忘记了,所以麻烦你自己再想一套吧。”阿烈施施然转身,“我先走了,但愿后会无期。”

    “崇宣,你个畜生!”招摇在阿烈背后破口大骂,“你竟敢把难题丢给我!你这个畜生!你这只家犬!你万年前是疯子,万年后还是疯子!”

    “不错!我就是疯子!”阿烈敛步,却不将视线交给招摇,“但是疯子也有仁慈,所以容我多说一句:八百年前觉苒血祭舍身台,因而释放出被洛紫予囚禁在舍身神殿中的我,如此说来,神子算是我的恩人。但即便如此,神子他终究是你的人,招摇你怎么对待他我不多问,但看在羲和的颜面上,请你不要将他害得太惨……另外,我再重复一遍,我阿烈不是崇宣,我不过是崇宣创造出的替罪羊,崇宣这一世的名字叫洛紫予……”

    次日,穆国潮衔

    正午的阳光照耀在身上,凌王一袭玄色冕服,伫立在层城山下。他仰望着燕胥宫长颐殿前一万两千三百六十八级白玉石陛,玉阶直插入云霄,好似天空向他伸出了一支手臂。

    凌主祭衣着绣有翟鸟纹饰的礼服,在凌王身后问道,“陛下为何不登阶?”

    “想看一看天与地究竟相去多远!”

    “一步或者无数步。”凌主祭同样仰望,阳光下的白玉闪闪如粼光,好似一道倒悬的银河,她有些忘情地说道,“同生与死的距离一样远。”

    言讫,她追随着凌王一起踏上大地通往天空的玉阶。一步、两步,第三步的时候,主祭忽然感到有一股力道在她背心处用力一提,耳畔听到风声飒飒,赤舄的木底悬空起来。凌主祭觉得心口为之悸动,她方要探身去抓前方凌王的手臂,随即又觉得心头一沉,双足又一次落回了坚实的地面。凌主祭急忙回顾身后,只见至少数百道玉石台阶已经被甩在身后。

    “好神奇!”身边传来凌王喟叹的声音,“上一步分明还在山下,下一个步竟然已经来到山腰。”他伸出手,山风徐徐,翻飞的衣袖勾勒出风流过的痕迹。

    “据说是出自天枢帝的设计,为的是考验觐见者的诚意。”这个时候,右丞相向非童也已经来到两个人身后,他解释道,“燕胥宫皇陛共计一万两千三百六十八级,玉阶上有一道源自上古的‘界’,在这个‘界’之中,对于那些赤胆忠心之人,有些陛阶一步是一步,有些迈出一步却相当于跨越了百步千步。但如果对王权心存不敬,据说永远抵达不了山顶。”

    “当真吗?”凌王感到惊奇。

    “传说很久以前,有一位州侯无视君威,觐见之时竟妄想搭乘飞骑直接飞越到山顶。那位州侯的队伍从山下出发,不间断地飞行了一个昼夜,视线中的长颐殿时而近时而远,但就是无法抵达。”

    “后来呢?”

    “后来那个州侯感到惶恐,又飞了一天一夜回到山下,选择趋步山上,这一次他一共攀登了八十一步,终于顺利来到了宫门前。君王见到州侯之后并没有责问,反而赐给他清水和食物。据说那个州侯回去封地的时候战战兢兢,终其一生再也没动过忤逆的念头。”向非童道,“所以这道皇陛其实也是一种警示:忠诚之人被施予礼待,而僭逆之徒则被惩罚在朝拜的路途上永远跋涉。”

    “天枢帝设计出这道皇陛,果然是有深意蕴含其中。”凌王赞叹。

    凌主祭却不以为然,道,“如果蔑视君权者会被排斥在燕胥宫之外,为什么穆国左丞相却不曾缺席?”

    “只是个上古时代的传说罢了,深究它做什么?”向非童不以为意地笑笑,道,“八十一步可以跨越万级,因为是九九归一之数,因此穆国的官员们给了长颐殿皇陛一个戏称——一步登天。”

    “的确如此,不过我却觉得……”几十步之后,宫国一行人已经步入云层,主祭在云岚中说道,“或许另一个名字更为贴切……”

    第八十一步的时候,凌主祭追随在凌王身后,来到了云端之上的层城山山顶。骋目远眺,近处是苍茫的云烟,远处是浩瀚的翼海,再远处是无际无涯的苍天,视界中满满的只有白和蓝两种颜色。多像是一片巨大的牧场,她只想给心情安上踢铁,一直驰骋到视线都不能抵达的地方。她仿佛听到自己的心潮剧烈澎湃时的声音,她不禁感叹,“应该叫皇权!”

    “凌主祭所言极是,虽然归一,九九却终是至盛至阳之数,这就好比皇极,无论君王如何俯念下尘,君权却始终高高在上。”一个清亮的女声忽然在耳畔响起,凌王与主祭同时注目,只见一名青年女官白衣赤绶,正含笑向两人施礼。

    其实各国均不乏女性官吏,然穆国自古男权之风较他国浓重,穆国女官出仕,多为朝中另有汲引之人。

    “下官穆国夏官长徐婴宁。”那女子道,“凌王陛下,主祭大人,请随下官入殿。”

    凌主祭又一次回眸远眺,苍茫烟海渐渐拉远,像一轴被缓缓收拢的画卷。她想其实从一座宫殿就可以看出一个国家的性格。在抚国重霄宫中骋目,掖门沙漠一览无余,所以抚国人追求更远,他们向往着探索和征服;在宫国涟流宫中远观,看到的是姬水碧波柔情,所以宫国人性格温润;而在穆国燕胥宫中凭栏,看到的是波谲云诡,就像是站在了飓风的风眼,世间的风云变幻皆围绕着自己旋转。

    其实论及高度,穆国燕胥不比阿祖树冠上的龄国悬圃宫,更不比倾塌之前招摇山巅的抚国重霄宫,然而燕胥永远有一种睥睨八荒的恢宏气度,岿然翼海万余载而权倾天下。

    红色的绒毯一直延伸至长颐殿丹墀下,两旁礼官各执仪仗,绣着白酥纹饰的彩旗在罡风中猎猎作响。穆国夏官一边引领凌王一行人,一边示意道,“陛下、主祭,请往这边看。这座十八重密檐式宝塔便是丽天塔,位于长颐殿东南。”

    凌王与主祭沿着穆国夏官手指的方向望去,丽天塔的塔刹正巧位于正午的日盘当中,刹顶宝珠在阳光的照映中熠熠生光,使人恍惚中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宝珠背后的那轮光晕不是日盘,而恰是宝珠发出的不世之光芒。

    “从舆图上看,从世界中央的渔孤山出发,丽天塔、长颐殿可连成笔直一线。陛下和主祭可知,还有一座举世称奇的建筑也在这条神秘的轴线上?”夏官微笑着问道。

    凌主祭略作回忆,“贝叶城沽弋山?”她问道。

    “正是岐州贝叶城,沽弋山宓陵所在!”穆国夏官含笑颔首,“据说燕胥宫由天枢帝亲自设计,晋太傅主持修建,站在长颐殿庑殿顶的正脊上,仰视丽天塔的宝顶,正巧可直视渔孤山午时的日和子时的月。子午的日月、宝塔的塔刹,长颐殿的正脊连成一线,因而这座宝塔被取名‘丽天塔’,便是取‘日月丽天’的恒久之意,寓意着穆国国运恒昌。而沽弋山不仅是国脉的绵延,又恰是宓妃娘娘的故乡。宓陵长眠在穆国的万世国祚之后,也就是说在这条世界西北方的轴线上,天枢帝要用他万世罔替的荣耀,来守卫亡妻恒久的安宁。”

    “可真是浪漫!”凌主祭喟叹道。

    “不仅仅是浪漫。”夏官长道,“还有更为神奇的,陛下和主祭入殿后便知……”

    凌王和凌主祭先后步入长颐殿,正想询问何处神奇,便听见跫跫足音声在偌大的殿堂中回荡。

    长颐殿面阔十一间,殿中梁柱全部由金丝楠木构建,共为八十一根,其中围绕着宝座的八根被贴上僻寒金,从这些立柱向上望去,藻井正中有八条盘曲在一起的龙,每只蟠龙口中各衔一枚宝珠,蟠龙正中又有一枚如镜面般光亮的宝珠,名为“轩辕镜”。

    宫国君臣一行渐次入殿,木质的鞋底叩击在地面金砖,笃笃的足音不知何故被放大,异乎寻常得洪亮。那声势之宏,如临千军,如奔万马,久闻如劲风穿松,竟给人以悚然之感。

    凌主祭倍感诧异,她曾经听闻古人有在琴室下埋入水缸的习惯,水缸内悬挂铜钟,借此使琴声弘扬。“难道长颐殿下也是中空的?”然而她转念一想,“这怎么可能呢?”

    未待她再做多想,长颐殿丹墀中央,沛王已经肃衣起立。“欢迎,远道而来的宫国贵客!”他面无表情地低声说道。

    凌王和宫国群臣也恭敬地还礼。

    司仪官随即振开青丝束紧的缣帛,用不泛波澜的声音致上冗长的祝辞。凌王依旧是还礼如仪,却已忍不住目光在大殿中往来巡视。

    这时,夏官长开始逐一介绍朝中公卿。

    “穆国太师徐皇礼。”

    上手一位六旬左右的男子应声向凌王施礼。他身形高大魁梧,虽然年事已高,却是美髯修目,昂然生威。那双与穆国夏官长如出一辙的长眼睛,任谁都能看出他与徐婴宁之间的亲眷关系。

    “穆国大司马林选。”

    一个青年男子顿首施礼,傲慢的绿眼睛中却未见得多少敬意。

    “真不愧是穆国第一美男!”凌主祭暗想。她不知如何形容眼前这个人,论及貌美,她首想觉苒,觉苒确乎美,却始终带有一种摄魄勾魂般的妖气,而眼前这个人的美貌与妖冶完全无关,这是一种属于凡人的美貌,是造物主对人类的好心赏赉,而觉苒的美貌绝对是造物主对人类的惩罚。但是凌主祭并不喜欢他的绿眼睛,她觉得里面似乎潜伏着一只野兽。她随后听到凌王一声低微的唏嘘,她知道这声唏嘘的根由,这个人绝非他们在结庐中见到的那一个。

    穆国是不设右丞相的,夏官长既然从太师介绍起,便说明左丞相未临现场。凌主祭也觉得心里涩涩的,像是一出大戏期待了日久,开幕前却突然通知被取消了。凌主祭心有不甘,悄无声息地递给宫国右丞相一个稍纵即逝的目光。眼睫只一闪,向非童却即刻会意,心道,“两个小毛子,这么久了还离不开大人!”

    宫国右丞相向穆国公卿们施礼,而后不卑不亢地责问道,“沛王陛下,宫国仰慕贵国天威,不远万里封禅而来,缘何贵国左丞相悭吝一面,莫非是嫌我国褊狭,故而不屑为伍?”

    “右丞相错会了。”沛王不温不火地回答,“宫国是穆国友邦,此次凌王拨冗,穆国上下唯恐未尽地主之宜,岂有不扫榻以待之理?只是左丞相有负薪之忧,不克亲自承迎。”

    向非童颔首,“既是如此,祝愿贵国左丞早日痊愈。”

    宫国右丞相言罢以眼神传意,询问主祭这个答复是否满意。凌主祭的目光却已经系在他处,就在沛王身后,有一幕白玉串缀成的珠帘,珠帘后一个影影绰绰的白色身影,跪坐在重重叠叠缥白色的锦缎中,清丽的身影一动不动,宛若一尊没有生命的冰雕。“一定是沛主祭洛有齐。”凌主祭心想。

    “穆国太傅何可染。”夏官徐婴宁继续介绍。

    ……

    “穆国春官长林郊。”

    “穆国冬官长楚珩……”

    忽然,沛王身后的珠帘被轻轻褰起了一缝。

    “……穆国左丞相洛紫予。”声音来自众人身后,清寒而低微,然而就像是琥珀能吸引浮尘芥子,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个低沉的声音吸附过去。

    结庐中的白衣男子此刻换上了华贵的紫绶金印,厚重的三重交领堆积在纤细的锁骨上,使他看上去比初见时还显消瘦。可是随着沉稳的脚步声在长颐殿内回响,凌王和主祭分明感觉有一种无形的魄力在向着自己推来。

    那种感觉像是晨钟,钟声看不见、摸不到,可是声音流过的地方,心口为之一震,一夜的困顿随即被唤醒。

    洛紫予目不斜视地步入大殿,仿佛左右宫与穆的群臣不过是列队等待他审阅的兵马。他只在与凌王擦肩而过时向对方莞尔执意,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倨傲与狂妄,只有一种王者才可能拥有的淡定与泰然。

    真正倨傲的是他身后的少年,阿烈面带孤傲与不屑,冷眼睥睨着身边一切。那日凌王赠送银铃正系在他的颈间,然而铃声响过哪里,哪里唯剩下一片肃寂。

    “好家伙!公然迟到,还带着童仆前来!”凌王在心中暗暗想道。方才凌主祭之所以让向非童询问洛紫予缺席的缘由,凌王明白个中深意:若是一国主祭直接询问另一国丞相的情况,想来是对沛王的轻慢,所以主祭才让与洛紫予官职对等的宫国丞相出面。宫国人在极力维护穆国的颜面,可是穆国的臣子却公然给君主难堪。

    此刻穆国诸臣连喘息都变得小小翼翼,宫国随员自知是外人,自然更不便多言。肃杀之气像是一股从中心向外推开的浪,洛紫予站在哪里,哪里就是中心。

    许久,一个澄莹如水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幽微却坚定异常,“听闻丞相身体违和,主上正寻思遣太医探望,没想到您还是来了。本来丞相好自将息就是,还扶病前来,真可谓忠君可表,实属我穆国荣幸。”沛王身后,沛主祭洛有齐一袭素洁的纯白色礼服,半遮半掩在珠帘的阴影中。于是那道阴影好似一屏帷幕,隔绝了世人向内张望的目光,也像是一座牢笼,阻断了她向外界申诉的可能。洛有齐端坐在珠玉堆砌的阴影中,像一朵无人赏怜的白酥,无人关心她究竟为谁绽放,她也无心孤芳自赏,凝重得如同一尊被流年覆封的塑像。

    “原来这就是世间第一美人呀!”凌主祭想。其实洛有齐的样貌并非特别美丽,她不似荃主祭的踔厉风发,不似贞主祭的神秘莫测,也不似自己的灵动颖慧。但她确乎很美,美得让一切溢美之词在她面前自惭形秽。这种美丽是言语载不动的,一种仿佛沉淀了万年哀伤凄迷在她韶龄的面庞上,美得如同一场盛大的悖论。

    “沛主祭很会随机应变呀。”凌主祭暗想,“不计洛紫予犯上之嫌,反而交口称赞。既显示宽宏的气度为自己解嘲,也照应了洛紫予的颜面,好封住他的口,就此不了了之。”

    “多谢主祭厚爱!”洛紫予却并不领情,“其实微臣假托负薪之忧只是借口而已。”

    “是吗?您平安无恙就好了,不必再解释了!”沛主祭的声音中蓦然有了压迫感。

    洛紫予却是不为所动,声音孤冷如旧,“其实微臣是听闻主上正在密谋暗杀臣,臣日夜惕厉,吓得不敢来了!”

    此言一出,语惊四座,高堂之上无不愕然!

    凌主祭心下转念:洛有齐只想暗斗,洛紫予却意在明争。洛有齐不希望宫国介入,洛紫予却想浑水摸鱼。此刻洛紫予略占上风,可是既然洛紫予迫不得已出此下策,足见胜算还在洛有齐手中!凌主祭用眼神询问凌王,凌王略作颔首,不得不承认他们真的被卷入穆国人的争斗中了。

    长颐殿使声音被成倍地放大,洛紫予和洛有齐各自清寒而低缓的声音,却像是两个天神在云端谈判。

    大殿内的气氛紧迫起来,像是一张绷紧的鼓面。

    洛紫予用毫无起伏的语调继续道,“不过臣暗忖,这一定是宵小之辈妄图离间我们君臣的谤议,所以臣赶来了,臣不敢辜负‘忠君可表‘的厚望。”洛紫予不动声色地看向凌王,问道,“凌王陛下,旁观者清,依您之见呢?”

    果不其然,洛紫予要将凌王下水拖下穆国的浑水。

    凌主祭心中万念顿生:洛紫予想必是看出了沛王的杀机,必然希望凌王承认穆国内部一团和气,使得沛王不便再对他动手,等我们一离开穆国便即刻将沛王遣返慧国。此时陛下断然不能直面指出沛王与洛紫予有隙,可是若如附议,岂不是正中洛紫予下怀?

    她觉得自己又恍惚回到了长良城外的战场,那时候的刀和剑都是真的,至少她还懂得如何躲避,若何防御。可是此刻,却不知道哪句话中暗藏有箭镞的光芒。其实还有一点凌主祭想不明晰,沛王此次回归只是为了穆国的尊严,而以洛紫予此刻的态度观之,他早已经把国家颜面视若敝屣。当年洛紫予逼迫沛王在玄天问鼎并将他幽禁慧国,就是想借此党同伐异,将穆国内部沛王昔日的势力肃清。沛王此次回归会给洛紫予带来这么大的困扰,可鉴穆国内部尚有一批赤诚之士不苟趋炎附势,依旧效忠于正统的君主。毕竟“名望”二字,洛紫予只是“名”,而洛罹才是“望”。可是既然如此,洛紫予又为何同意沛王回归?洛有齐究竟是如何使他最终屈从呢?

    “罢了,这不是机要所在!关键是……”凌主祭已是心急如焚,“唉……陛下,此时你该如何作答?”

    “恕孤王蒙昧,未解个中就里。沛主祭,您以为呢?”凌王没有直面回答,他只是问了那个匿身于珠帘之后的纯美女子,将洛紫予抛给自己的难题交还给他的宿敌。

    这本就是穆国人之间的战争,凌王不想参与其中。凌主祭听见自己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的声音,可是于此同时,她又开始为珠帘后那个绝世的女子忧心起来。

    沛主祭却是临危不乱,像是一支利剑分明已经迫在眉睫,她却可以拂动衣袖将其轻轻挥开。“我希望这只是宵小之辈的无端诽谤,毕竟穆国自古以来谨遵先贤教诲,不曾更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丞相大人,你说对吗?”洛有齐的声音就像是潮衔城的暮鼓,从高处覆盖下来的时候,可以使一切浮华归于宁谧安详。

    凌主祭艳羡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明白缘何洛有齐被许为世间第一美人了,凌主祭觉得和她作比,荃主祭路踏青像是个冲锋陷阵的武将,贞主祭白尤饮像是个故弄玄虚的戏子,而自己大概就是个街边耍猴子的。

    凌主祭在此刻去看沛王的神情,洛罹竟然是面无表情!

    为何沛王自始至终未置一词?他不是君王吗?他的主祭和臣子在外邦人的面前恶斗,他怎么就能无动于衷呢!凌主祭觉得简直难以置信。

    “阿烈!”沛王却是在此刻开言了。

    洛紫予身后的少年扬眉一惊,此刻所有人的目光正猬集在他一人身上。

    “来,阿烈,上前来。”洛罹竟然对阿烈露出了笑容。

    阿烈看看洛紫予,又看看沛王,一步一步蹭上前去。

    “阿烈,你追随左丞相多年可谓尽忠职守。听闻曾有慧国暴徒行刺左丞相,也是你挺身而出,竟单刀杀退十余众,舍身护主。不想你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身手,孤王深感欣慰。”沛王一声令下,“传孤王圣旨,拜阿烈冬官府黄钟殿持刀令,赐国姓。守卫凌王秋狝期间安全,不可擅离左右。”

    阿烈想要争辩什么,沛王却没有给他置喙的机会。

    “凌王陛下!”沛王面向凌王,“秋狝习俗承袭天枢帝射乌之遗风,同封禅一样,表达了后人对天枢帝的崇敬之意。左丞相是干国重臣,曾为国家立下不世之功。孤王派遣左丞相一手调教的少年英杰为您的守卫,希望此举足以表达出穆国百卿对邀请您参与秋狝的隆厚诚意。”

    沛王此话密不透风,凌王决绝秋狝便是否定自己对天枢帝的崇敬,拒绝阿烈便是否定穆国对宫国的诚挚。洛罹没有留给凌王任何拒绝的机会。

    凌主祭不知道阿烈对于洛紫予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瞬间闪过那对主仆脸颊的神情明白无误地告诉凌主祭,洛紫予失去了阿烈,就好比一个武将失去战马和军刀。

    姜终究是老得辣!凌主祭觉得时至今日她才真正领悟了这个道理,丹墀上那个冷淡如霜的清瘦男子,或许才是这大殿中最深藏若虚的人!凌主祭再去看洛罹,沛王又恢复了那张面无表情的冷脸。

    可怕!凌主祭忽然觉得一阵胆寒!洛有齐、洛紫予、洛罹,这三个姓洛的人一个比一个深不可测!

    “感觉好戏要上演了。”凌王用只有主祭可以听见的声音低声说道。

    “却可惜我们也被拉到台上……”

    洛紫予曾经做过一个梦,那是一条幽邃而玄秘的墓道,无边无际地向着远处延伸。他不记得迷暗中自己独自一人跋涉了多久,只记得在黑暗与绝望的尽头,他终于看到了皓玉一般的白色光芒。然后梦醒了,他的一生却从此跌入另一个梦境里……

    “阿烈,不必跟过来了。”燕胥宫治朝以东的某条甬道,洛紫予吩咐道。

    “她一定恨透了你了!”阿烈讥嘲道,“杀你而后快!”

    “那也不必了……”洛紫予穿过狭长的甬道,感觉自己又一次回到了那条墓道之中,他独自一人穿过无边无际的迷暗,之后在黑暗和绝望的尽头,光明降临。

    高墙隔绝出的逼仄空间的尽头,沛主祭洛有齐不怒自威。

    “左丞相故意要让宫国人看我们的笑话,对吗?”洛有齐质问。

    “不错!”洛紫予傲慢地回答。

    “为什么要这样?”

    “不为什么。作为一个乱臣贼子,就要拿出一点乱臣的样子。我希望不但穆国人知道我是乱臣,全天下都知道我是乱臣。”洛紫予玩世不恭地说。

    “洛紫予,你卑鄙!”

    “是的,下官就是很无耻很卑鄙!主祭如果太讨厌下官,其实完全可以将在下的难言之隐和盘托出,让我在众人面前声名狼藉。”

    只有两个人见过虐毒在他体内发作时的凄惨模样,阿烈是第一个,而洛有齐恰恰就是那第二个人。一旦洛有齐将其公之于众,洛紫予无异将成为世人的笑柄。然而时至今日,他的劲敌洛有齐并没有。

    “左丞相过谦了!”洛有齐毫不示弱,“您早已是秽名远播,何须本座再献力?道是大人您,也可以将我的陈年往事点染一番,叫我颜面扫地!”

    四十多年前,洛有齐曾使用自己最为圣洁的主祭之血,救了一个虐毒发作奄奄一息的人,但那却是在她“莅血”之前。一位万众瞩目的主祭在莅血之前便将自己的血献给君主以外的人,是比一国王后失去贞洁更令人发指的事。一旦洛紫予将其公之于众,洛有齐无异也将成为世人的笑柄。然而时至今日,她的夙仇洛紫予也没有。

    “您真是爱说笑,没有君王的主祭,何来颜面?”洛紫予刻薄地说道。

    洛有齐面露愠色,质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那么主祭想做什么?”洛紫予反诘,“你要我把沛王请回来,我依你。你要沛王主持封禅,我也依你。你要在我头顶悬挂一把利剑,我还是依你。但是主祭大人,现在你真的要让这把剑掉下来吗?我的确全副武装,但我始终把最柔软的地方留给你,你可以弃之不顾,但请不要趁虚而入。”洛紫予说着,竟面露怆然之色,“我是您的臣,只是您的臣,也许真的等到全世界都背叛您的时候,您才能明白洛紫予也可以成为忠臣,罢了,我希望永远没有那样一天……我只是想告诉您,在下一生没有机会醉一次,如果主祭大人真的想要洛紫予的性命,那就赐在下一觥酒吧,不要再用软刀子刺我……”

    “我何时用软刀子刺你?是你,是你一遍又一遍地刺我!”

    “你恨透了我,对吧?”洛紫予哑声问。

    “对!你为什么不去死?”洛有齐已有哭腔。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世人我是个什么货色?你为什么不尽可能地报复我?你为什么不亲手杀了我?”洛紫予言辞激荡,“只要您留我性命一日,我终是要翻了这穆国的天。所以主祭你若是想杀我,请尽早动手,反正生与死于我都是折磨……”

    啪!

    冰冷而苍白的手掌扇在洛紫予的脸颊上。

    眼泪也被撕扯开一道裂口,赤红色的血泪沿着洛有齐的鼻翼滚落,然而在落地成花之前,却被他接在了指尖。

    “沛儿……”洛紫予一时失神。那滴血泪像是受到了由内而外的温度,蒸腾出绯红色的血雾,雾气渐渐散尽的地方,一朵哀艳的血芜花在他苍白的指尖悄然绽开。“沛儿……”他再一次低声呼唤。

    洛有齐跑开了,没有给他任何回答。洛紫予凝望着渐远的粹白色背影,觉得那像是一朵凋谢在绽放前的花……

    “听到长颐殿足音了吗?”回到四方馆,凌王问他的主祭。

    “听到了,也不知是如何形成的。”

    凌王道,“曾在典籍中有所涉猎,据说涉足长颐殿之中,脚步的回音格外激荡,如千军万马临于前,借此警策穆国君主居安而思危。不过很遗憾,这位工巧的名姓已然湮没于青史之中,而长颐殿跫跫足音的原因根由,也成为难解之谜。”

    “先有燕胥宫、宓陵连绵西北轴线,后有长颐殿跫音如雷霆万钧。不愧是万古帝王的宫殿!浪漫、恢弘!”凌主祭喟叹道。

    “不,不是的!”凌王打断了她,显得格外沉重。

    “不是?”

    “这段历史穆国人自己忌讳提及,只有明人的传说中才有所保留。据说那年天枢帝讨伐业海,将二十万明奴带回穆国,为他们戴上刑具,让他们日夜不停地修筑燕胥宫和宓陵,后来天枢帝戡平八荒,燕胥宫和宓陵落成,而那二十万明人无一幸免全部被坑杀!”

    “真的?”凌主祭大惊失色。

    “是真的!整整二十万人!”凌王点头,“所以你知道为什么燕胥高高在上了吗,因为万人的枯骨垒成了它的高台。”

    “更便像是万古帝王的宫殿了……”凌主祭自言自语。

    “嗯?”

    “浪漫、恢弘、残酷……就像长颐殿中的那三个人。”

    “你觉得他们残酷?”

    “那还能觉得什么呢?至少我觉得沛主祭其实挺残酷的。”

    “嗯?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大殿上我曾经和她对视过一刻,她的眼神……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一团烈火被掩抑在寒冰之下。”凌主祭道,“总之她不像是一个主祭,而像是……唉,我也描述不出她像是什么,她的感觉就像是一个曾经温柔如水的女子不知为了什么最终选择了披挂上马。”

    “皇后!”凌王断言道。

    “什么?”

    “你说的那种人不正是皇后吗?”凌王道,“善良与残酷并行不悖……”

    相传宓妃皇后曾以夜来砂混合云脂涂于内眦,如微醺醉眸,如婆娑泪眼,婉丽异常。妆成之后,宓妃皇后起舞于庭中,天枢帝见之甚怜,当即赐名为“红泪妆”。

    是日入夜,寝宫艮岳之中,洛有齐开启妆奁,用云脂调和一点朱红色的夜来砂,缓慢地涂抹在自己的内眦。

    已经是夜幕四合了,除却近身师氏璞苏与花铃,根本无人欣赏她的妆容,其实即便是在白日里,也从没有人顾念她的朱颜。

    她是天朝的主祭,以其高不可攀,故而无人垂怜。

    于是她渐渐地倦于梳妆,她更爱一身缟素般的纯白,映衬着银白色的三千烦恼丝,使她看上去像是没有生命的冰雕。

    洛有齐打开宝镜旁那只檀木小匣,拂开覆盖其上的湖色绫子,半璧缥白色的玉玦露了出来,像是一朵素洁的菡萏浮出水面。

    纤白的指尖轻缓地抚摸着,玉是寒凉的,没有主人的体温就无法暖热。洛有齐觉得自己的心也是凉的,于是她让玉玦紧贴着胸口处的“天命”,仿佛在用那块冰冷的玉玦温暖自己冰冷的胸口。她款款阖上双眼,挑高的屋檩下,回荡起一声低缓的太息。

    笃笃笃!

    她忽然听到剥啄的叩门声。

    “是谁?已经这么晚了?”洛有齐问道。她心感不妙,能直接穿过艮岳的院门,来叩她寝宫大门的人,燕胥宫中不过一位。她借着枕边的鸾镜匆匆审视了一下自己——已经来不及卸妆了。

    门外的女声娇娆地叫着门,“沛姐姐,快开门,是我呀!”

    那个女声随即又呵道,“你们,都在一边等着!”其气焰,其骄狂,显然是在屏退随行的宫人。果然是服膺公主洛信孚的声音。

    “花铃,去为公主开门吧。”洛有齐边吩咐着,边将玉玦收回匣中。

    “哎呀,姐姐怎么在夜里化妆呀?”洛信孚还未迈过门限,声音已经抢先一步到达。服膺公主十七岁韶龄登仙,身形却比同龄的女孩子瘦弱一些,珠光宝气的发饰缀满云鬟间,使纤瘦的脖颈看上去有种不堪重负的感觉。

    “原来世间第一美人是留待顾影自怜的!”洛信孚颇有些讥嘲的意味,“也难怪,朝会上被哥哥挫了锐气,父王也不来看望你。”

    服膺公主厌恶沛主祭,这件事不知怎的就弄得燕胥宫中人尽皆知,后来因为人尽皆知,洛信孚也就不再遮遮掩掩了。

    她不知道自己对这个被她父王取名为“斋戒”的女子为何厌恶至极,她只是觉得洛有齐那道清丽的背影仿佛永远奔跑在阳光中,沐浴着她父王和哥哥照耀下的光辉,却把阴影远远地甩给身后的自己。她追逐在背后拔足狂奔,她多想分享到哪怕一点点光芒,可是洛有齐带着本该属于她的光芒跑远了,留下她企足在阴暗中,不可望其项背。

    “公主所为何事?”洛有齐一向不屑与之相忤,清冷地问道。

    “今年秋狝,我也要参加!”洛信孚傲慢地说。她觉得洛有齐就像是深不见底的汪洋,自己句多少恶语投过去,即刻石沉大海。她欣羡洛有齐的淡然,却学不会这种自若,这种求之不得感觉让她几乎抓狂!

    “不可!公主有喘鸣旧疾,苏太医吩咐过入秋之后要注意休息,切不可以劳累。”洛有齐说道。

    “狩猎有什么劳累的!大司马教过我弓马,我也可以去狩猎,再说哥哥都可以去骑马,我为什么不能?”

    “总之不可!”洛有齐答得生硬。

    “我偏要!”洛信孚挑起眉毛。

    “那公主去询问陛下或是左丞相的意见吧,若是他们同意,本座自无异议。”

    “你!”洛信孚自是知道沛王和洛紫予不可能同意,不得已才来询问洛有齐。她气得眼珠乱转,“咦!那是什么”她突然发觉湖色绫子的一角露在了木匣外,还沾有未干的淡红色的云脂,未等洛有齐作何反应,洛信孚眼疾手快,便是劈手抢了来。

    “啊呀!好精美的唐棣纹呀,这么精巧的做工,是父王送给姐姐的吧!”洛信孚已经抖开绫子,拿起那枚玉玦在手中上上下下地把玩。

    “不是的,是在街肆中偶然购得,不是什么珍贵宝物,还是请公主还给我吧。”洛有齐佯作镇定,紧张的声音却将她暴露无遗。她自幼在宓陵中成长,她的导师从不允许她说谎,每次不得已佯言,都像是有无数个鼓槌在她心中敲打。可是她不明白,为何即便如此,沛王和左丞相从不当面揭穿她。

    “我才不信!这分明是‘日暖’玉,又精雕细琢,肯定是稀世之宝!”洛信孚看出了这是洛有齐珍视之物,便用手指勾着玉玦上缀着的红丝,任由玉玦像个铅垂般摇晃。

    “还给我!”洛有齐厉声命令。玉玦全部的重量皆系在那根纤细的红丝,那种感觉真的如同千钧系于一发,洛有齐每看着玉玦投下的影子在地面上晃动一下,便觉得心口为之搐搦一次。

    “你先答应我,我便还给你!”洛信孚有一种莫名的骄傲,她极少在这个冷玉一般的女子的眼中看到愤怒,然而此刻却像是有一股火焰在洛有齐那冷霜一般的瞳仁中燃烧。“公主!还给我!”

    “我偏不要!”

    “还!给!我!”洛有齐真的恼了。

    洛信孚还是第一次看见沛主祭这般模样,她有些害怕了,吓得想闭眼,可是不遑交睫,一道银光已经扑面而来——洛有齐竟然对她拔剑了!

    “属镂”的剑气随着寒光一并逼来,洛信孚吓得只顾掩面惊叫,那枚玉玦的红丝便在她抬手的动作间滑脱指尖,像是一尾游鱼挣脱了网罟的束缚。

    时间如同放缓了,玉玦曳着红丝,在空中划过一个令人心颤的弧度。

    洛有齐一时间六神尽失,她怔立在原地,那道划过空中的弧度,也犹如在她的心间划开了一道沁血的伤口。

    好在有惊无险。一只秀手在玉玦落地前将其抄起,那根红丝最终绵软地落在了柔软的掌心间。

    “花铃!”洛有齐惊诧地看着年轻的师氏。

    花铃面露尴尬之色,“主祭大人,您的玉玦。”她低声说着,将玉玦捧还给主祭。

    洛信孚又是后怕,又是难堪。属镂的寒光还在烛光的映射下作闪,她了解沛主祭自幼熟习剑法,也久闻属镂的威名。畏惧像是清晨时落下的霜,无知无觉间便将她方才的气焰全部冻结了。洛信孚哀叫了一声,掩着面跑开了。那些随行的宫人追随在飞扬起的浮尘后,那一声声“公主!公主!”的呼唤在她身后不知拖了多远。

    “花铃,你身负武学,我竟然不知。”沛主祭有些惊异,花铃的敏捷并不再自己之下,若非日将月就,不可能有这般造诣。

    “这个,少时学过,只是微末本事,所以一直不敢自夸。”花铃面有难色,她还未及及笄年龄,尴尬的时候有着孩童一般的纯稚。

    “哦,原来是这样。”洛有齐收敛了警惕的神色,嘱咐道,“花铃切记,今天的事有关穆国公主的颜面,不可对任何人提及,明白吗?”

    “花铃明白!”

    “任何人!”

    “明白!”

    “好,你先退下吧……”

    洛有齐将那枚玉玦捧在心口,指尖的朱色云脂不巧沾在了玉石表面,粹白上朱红色的一点,像是一滴干不透的血泪。洛有齐想用袖口将其擦拭干净,却如那段朱砂色的记忆般,怎么也拂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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