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一个清逸的青年男子伫立于砚山对面的顶峰之上,山风起了又止,他终于低声询问身边的少年,“阿烈,如果我在对面的山上种满白酥,燕胥宫中可以看到吗?”
少年沉静了片刻,回答道,“如今的你,可以将潮衔城夷为平地,然后按照长良的样子重建起来,但是想看墙的人却已经不复当初了……”
男子废言,他只是远眺了远山一眼,又一眼,之后默默无声地下山了。
同年,潮衔皇城中的左丞相府被捐输给朝廷,沛主祭下令将其改建为“上医馆”。次年,砚山之上,扫尘台、休碌路、且停亭、独木林逐一落成,洛紫予为这座山更名“休咎山”,山顶碧湖更名“掸尘湖”,为自己的府邸取名“白酥庄园”。此后,每至夏秋时节,白酥花遍山绽放,清风徐来之时,漫山香溢。
三十多年后的一日,洛紫予一身素白色长袍,缓慢地登上狭长的塔梯。
这是休咎山上一座萨兰式密檐宝塔,塔高九重,塔内穿心式木梯将每一层的回廊勾连。塔身通体素白,匿身于独木林的树冠掩映之中,宛若一位清丽的神女。宝塔只有近地的三层开有圭形窗,故而越是高攀,光线越是昏暗。塔外天色虽已向晚,却还是黄昏前的明朗光景,然而洛紫予渐上塔顶,却仿佛由午后步入暝色。
“灯是萨兰女神的法器,却为何黄先生不喜欢掌灯?”洛紫予低声问道。
塔顶唯一的光亮来自女神像前的四盏无尽灯,灯光如豆,驱不散蜷伏在四周的黑暗。黄了凡虔诚地跪拜在神像前的蒲团上,签香的香烟袅袅升起又缓缓沉降,他白衣如雪,犹如笼罩在一团影影绰绰的淡蓝色云雾里,迷离而神秘。听到洛紫予的声音,他微微张开紧阖的双眼,却未做任何答复。
洛紫予缓步走上前,将供案前的那只九节灯树逐一点亮,豁亮的光芒霎时间将塔顶的狭小空间填满,女神像前四盏昏黄的无尽灯,反而相形见绌。
萨兰女神又名无尽女神,创世三神之一,居于冥界蒿里,掌管人类寿殇与轮回。萨兰教不知源于何许年月,教义古奥亦不可一言蔽之。除却遍布诸国的萨兰式建筑与一生行走在路上的萨兰辗客,萨兰教最鲜明的标志还有无尽神殿中一排排、一架架的无尽灯。
无尽灯形似油灯,以乌桕水油为灯油,有时半日而尽,有时数十年不灭。在萨兰教盛行的东方白国,每至萨兰历二月初八的无影节,上至公卿,下至烝民,都会前往无尽神殿,禳祓祷祝。
雀跃海上的龄国亦是全民笃信萨兰神女,父母常在小孩子百日当天为其求一盏无尽灯,人在灯在,人亡灯灭。
而在龄国的邻邦穆,萨兰教却一直受到压抑和排挤,并非历任的穆国君主皆以为萨兰的教义荒谬不经,而是在君权高度集中的穆国,任何对皇极构成威胁的星星之火都会被湮灭于燎原之前。
然而沛穆八年,当“崇州侯洛紫予逼宫,左丞相庆义被迫自刎”的消息传回伯考崇州府,黄了凡却是当即退下半生不曾离身的战甲,换上萨兰长袍,从此皈依女神门下,与古灯为伴。
其实即便是沛穆七年若水边上旦夕祸福的一战,身为崇州师第一战将的黄了凡也没有陪同洛紫予出生入死。黄了凡知道,自从洛紫予让哥哥的鲜血溅满自己白衣的那一天起,他便再也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温和谦逊的男孩子,他非但在万劫不复的道路上一意孤行,还要让世间苍生都做他身后的陪葬。
所以当洛紫予在自己的府邸中兴修萨兰塔,迎接自己与之同住休咎山,黄了凡本意是想拒绝,然而自幼看大的孩子不惜与朝廷铁律为忤,这一份至孝又确乎打动了黄了凡。
左丞相洛紫予在私邸修建萨兰塔,只为迎接童年时的仲父。——这一逞性胡非的举动在三十年前被所有人视为一种目光短浅的儿女情长。然而三十年后,承王育泊岩屡次犯境、穆与龄战事一触即发的如今,连再不想过问人间繁芜的黄了凡都不得不喟叹,洛紫予的羁縻政策诚可谓是一种高瞻远瞩。毕竟在洛紫予的刀锋瞄向慧国而无力旁顾的年代里,在承王育泊岩还未问鼎的年代里,洛紫予这只本应千夫所指的国蠹,曾一度成为龄国数百年来口碑最佳的穆国国主。
黄了凡开始想不明白,究竟是这个孩子的至孝感动了上苍,以至苍天垂爱使他弄拙成巧,还是这个孩子真的改变了,连自己的仲父都不惜加以利用。
这个问题黄了凡从不问,因为他知道洛紫予不会回答。他只是知道这个孩子变得比童年时代更为阴郁寡言,但是只要洛紫予愿意,便可以让吐出的每一字都带上淬毒的利刺。
黄了凡用余光望去,洛紫予正安静地跪在他身旁的蒲团上,灯树的阴影跳动在他苍白的脸颊上,安详而宁和的神情仿佛已然入定。
“获罪于天,无所祷也。既然作恶万端,又何必再妄求神明的赏怜?”黄了凡终于忍不住开言。
“先生错了,等到一切尘归尘土归土,世间将再无‘洛紫予’,既是如此,又何来神明的赏与罚?”洛紫予兀自阖着眼,低缓地说道,“我并非向萨兰女神乞怜,我只想寻求一种安宁。”
“侯爷掀起了穆国的血雨腥风,却妄谈找寻安宁?”
“因为明知找不到,才越渴望寻找。先生知道吗,父亲的死状重现了……”
“老侯爷背世之后,在下查阅过很多书籍,这种现象虽然诡异却并非全无根由。”黄了凡道,“医家提到过一种‘阴盛格阳’,是指将死之人体内阴寒过盛,以至阳气被格拒于外,是一个缓慢累积沉疴而最终导致的结果。然而侯爷所见,当是将大量至阴之灵强行注入人体内,致使阴阳离决,虚阳浮越,并迅速从体表散逸体外,最终真阳耗竭,亡阳而终。”
“先生已经猜到了?”
“阿烈是至阴之体,我想这一点,也唯有他可以做到。”
“先生竟是如此了解。那么先生怕是早就想明白了,是阿烈密谋了洛家的一切。”
“比侯爷早一些,毕竟傍观者清。”黄了凡直言。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您什么呢?当初挑拨我们主从关系,放言黄了凡有意盗猎崇州的恐怕就是阿烈吧?侯爷的聪悟远胜在下百倍,阿烈的所作所为,您难道不比在下早一步看清楚吗?您其实看得比任何人都透彻,却顽固地拒不接受。既然如此,在下还有什么可告诉您的呢?告诉您您就会离开阿烈吗?您不会,不是吗?您已经中毒太深了!”黄了凡原本静如止水的语调终于泛起一丝波澜,半是怨半也是怜。
“中毒太深?”洛紫予苦笑,“我只是太渴了,面前除了一杯毒酒再无其他,我别无他法,唯有饮鸩止渴。我不后悔,如果时间回溯,我依然会接受阿烈的力量,依然会血刃那些拦路之人。我是罪人,拒绝忏悔,更不奢求神明宽恕,既然神明视我为仇敌,我为什么还要束手待毙?我恨阿烈不假,有时候我真想亲手撕碎他,但同时我发现失去了他我其实一无所有,父亲说的不错,阿烈才是永远不会抛弃我的人。”
“不!您错了!”黄了凡再也收敛不住自己的情绪,厉声道,“阿烈是个恶魔!他把您彻底摧毁了,从肉体直到灵魂!”
“他不是恶魔,他是我的心魔,是人世间的另一个我。这感觉好像照镜子,是他让我认清了自己本来的模样,一个丑陋的、狰狞的、体无完肤的自己。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人生真的被写在《两世书》上,那么阿烈便是我名字下面的笺注,没有他,我便读不懂自己。所以我可以接受他一次又一次加害我,我也可以接受他陷害我所有亲人。因为我该死!他们更该死!”
“您!”黄了凡气恨到语无伦次,“您这是自甘堕落!”
“是呀,一个连灵魂都不再属于自己的人,何必侈谈救赎?不是我自甘堕落,是命将我推进深渊!阿烈也曾说过,他本以为自己算准了每一步,却更有命运弄人,远在他深谋之外。先生您看明白了吗,真正残害我们洛家的并不是阿烈,而是命!是尤欣那本《两世书》!”
洛紫予猝然起身,疾步走向供案上的无尽灯,“那就堕落,再堕落,将好人斩尽,将坏事做绝,看看人性的深渊,究竟能有多深多暗。阿烈说得对,天为罗,地做网,四壁是藩墙!何必再挣扎?何必呢……”他失魂般呓语着,似是陷入某个梦境的漩涡不可自拔。
“不!侯爷!您要做什么!”黄了凡惊得一跃而起,想去拉住洛紫予的衣袖,却是被洛紫予劈手推开,这一推力度奇大,黄了凡向后趔趄两步,方才勉强站稳。
檀木供桌上有四盏青铜无尽灯,底座处分别刻有“洛紫予”、“黄了凡”、“黄姚”、“苏云筝”的名字,洛紫予端起属于自己的那一盏。
“不要这样!”黄了凡惊喊。他探手扑向前,却是眼看着火苗无可抗拒地歪向一侧,随即熄灭了。
在萨兰的教义中,一个人的无尽灯灭,便意味着生命也将吹灯拔蜡。然而洛紫予毫无痛惜,他忽然狂妄地大笑,将灯油恣意地泼洒在地面。“何必再挣扎?何必呢?”洛紫予好像失心一样,口中念念,他将油灯随手一丢,身子即刻向下一软,跪在地上。
“侯爷!”黄了凡觉得自己的心口也随之一沉,他上前想将洛紫予搀扶起,对方却是将脸颊深埋在两掌之间,语中如同带有哭腔,“可是我真的不想放弃,不想!该怎么办,谁能告诉我该怎么办……”
黄了凡忽然痛心,他觉得这还是第一次,洛紫予表现得如此脆弱,却又依稀觉得记忆的某个角落中,也曾有这个孩子黯然神伤的掠影。他渐渐回想起来了,那是婉君横死不久,洛紫吾为了孤立洛紫予而将他的先生遣走。崇州府的深宅大院中,童年的洛紫予曾经因为一个故事而泪如雨下。黄了凡记得那一次洛紫予偎在自己身边,几乎要将来世的眼泪也一并哭尽。然后他紫色的眼睛从此改变了,变得孤寂、幽邃、绝望、清冷,像是两潭死寂的湖水,倒影着两轮死去的月亮。那大概是洛紫予最后一次示弱。年少时的悲伤像是大漆,放在背阴的角落慢慢阴干,变成坚硬的外壳,让心灵麻痹无知。从那以后,即便是被哥哥关入密室中抽打,即便是被叔叔投入深牢大狱,那两潭湖水也再不会泛起波澜,他眼中的月亮已然死去了,尸骨僵硬而残凉。
然而今日,洛紫予眼睛中的月光重新摇曳起来,当他微抬起头,深紫色的瞳仁外笼着两汪摇摇欲坠的晶亮,仿佛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哀伤终于从湖底涌出,击碎了水面上倒映的月光。“叔叔,给我讲完那个故事吧……”洛紫予哑声哀求。
“那个故事……”黄了凡恍如梦中,他有了一种宿命轮回之感,仿佛一切又回到了五十年前那个落叶堆积的深秋,他为这个孩子吹响一曲帝王之歌《翻龙胄》,然后五十年之后,竟是一曲成谶。黄了凡仰颈神龛中的萨兰神像,香烟缭绕中,主掌着人世轮回的女神面带神秘莫测的笑意。
“小时候先生讲给我的,《毋妄言》上采花人的故事。我还清楚记得的,那时候先生为了安慰我,编派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但是后来我渐渐懂得,殊同子的故事是不可能有那样平白的结局。这么多年来读过的书也不少,却唯有那本《毋妄言》不敢开启,因为我害怕知道最后的结局……”洛紫予的声音空乏而虚浮,像是一触即碎的浮萍,“但是今日,恳请先生讲给我好吗?”
“您真的想知道?那个故事,其实比悲剧更令人伤心……”黄了凡心中涌起千头万绪,他不可纾解,最有所有感触,都化成一声无力的叹息。
“请您讲给我,从最开始讲起。”
“好,在下讲给您。”黄了凡俯身拾起那盏油尽灯枯的无尽灯,将其放回原位。“从前有一个人已经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但是他听闻须弥山的山顶有一种白色的八瓣小花,生得美丽异常。于是他想,要是自己能采到这种小花就会重获生的勇气。就这样,为了找寻生的理由,这个人不顾山路奇险,不顾毒蛇猛兽出没,他磨破了鞋袜又磨破了手脚,一直爬下去爬下去……终于有一天他爬上了须弥山的山顶,也看到了那种魂牵梦萦的白色小花,可是当他终于采到花的那一刻,却不幸脚下一滑,失足跌落万丈悬崖,摔死了……这个故事终结在这里,殊同子随后发问:那个采花人在死亡之时,究竟是痛苦的还是快乐的?”
黄了凡讲完故事,忧切地去看洛紫予。洛紫予却是垂首一动不动,凝视着地板某处,眼神空茫而板滞。“侯爷?”黄了凡试探着叫了一声。
洛紫予未予理睬,然而不久之后,他终是渐渐展颜。“我想是快乐的。”他用衣袖拭了拭眼角,枯竭的眼睛中又有了神彩,“对于一个被剥夺了生的可能的人而言,一个活下去的理由要比活下本身更为重要。”
“您以为这是个令人宽心的结局?”黄了凡问道。
“我想不是。”洛紫予道,“这不是悲剧也不是喜剧,这只是一个很好的故事……因为我觉得真正感人的故事无所谓悲喜,而是当你放下书卷,心中有一种溢于言表的释然。这一点我觉得殊同子做到了,这个结局好似意料之外,却不失为一个仁慈的结果。至少比我想象中得仁慈。”
“那就好。”黄了凡长舒一口气,“您能释怀,在下也就放心了。”
“我没有释怀,我只是多少安心一些。”洛紫予道,“因为我看到最坏的结局,未必是最坏的结果。”
“结果和结局是一回事。”
“两回事。”洛紫予否定,“人生好比一部剧本,结局是白纸黑字,结果在字里行间;结局是这场戏落幕,结果是幕布闭合后意犹未尽;结局些写在《两世书》上,而结果写在《两世书》外。”
黄了凡陷入沉思,强烈的宿命感又一次将他束紧,他抬头想聆听女神的教诲,发觉女神的目光也在笼罩着他。这种神性的俯瞰之下,黄了凡不觉闭上双眼,便觉得自己精神在向下沉,向下沉,他仿佛陷入一片原始的渊潭,潭底趴伏着一条巨蟒,巨蟒咬住自己的尾巴,生与死从此口尾相衔,轮回从这一刻始然。黄了凡又在这种巨大的震慑力中蓦然睁开双眼,他仿佛从另一个空间跌落回现实世界,又仿佛这间熟悉的神堂已然是另一个空间,香烟弥散在左右,让一切的一切恍如梦境之中。
影影绰绰的烟雾后,洛紫予目不转睛,只有烛火的倒影在深紫色的眼睛中跳动,仿佛天地初开的混沌中,创世神的鸿蒙间独舞。
“时候已经不早,太阳落山后塔顶会变得阴寒难耐,侯爷还是尽快回去吧。您的无尽灯在下会帮您重新续上,就算是为了我那个傻女儿吧。”不知过去多久,黄了凡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
“为了姚姐姐?既然如此,那么就请先生代我向姚姐姐问候。龙罝中凶险,请姐姐一个人务必多谨慎。”
“在下明白。”黄了凡颔首。
“那么我先回去了。”洛紫予起身肃衣,他向木梯走去,同时喃喃自语,“阿烈那边大概也准备好了。”
黄了凡忽然神色僵硬。
洛紫予没有回头,却猜得出黄了凡此刻的态度,他清瘦的背影对黄了凡说道,“先生若是心中不忍,就代我向女神颂一段《忏洗经》吧,愿今夜的亡灵安息。”
“唉,又是几条鲜活的性命……”黄了凡气恨地叹息。
背影无动于衷,缓步走下木梯,脚步声渐渐飘远了。
月色初起,休咎山下,五名妙龄的少女一字排开。阿烈审视的目光在她们的身上扫来扫去,齿间发出“啧啧”的声音。这种“啧啧”的声响会让人不觉联想起狼在羊的面前磨牙,于是少女们无不瑟瑟发抖着,抽噎难抑,有一个黄衣的女孩子忍不住想要蹲下来放声痛哭,便是“啪”的一声响,被皮鞭狠狠地抽打在后脊梁。
“谁叫你抽的?”阿烈怒声斥骂,“越来越放肆了!”
“是,是,阿烈少爷教训的是!”贩卖少女的中年男子急忙赔笑,“老伐再不敢了!再不敢!”
阿烈于是收敛了怒色,他不再关注被抽打过的少女,目光只在另外四名女孩子间游走。
“阿烈少爷,今天的货您都不满意吗?要不下次再多带几个供您挑选?”见到阿烈迟迟未作决定,中年男子不安地询问。他自称“老伐”,真实名姓不知,老伐只做一桩生意——向休咎山定期贩售人口。
“与你无关!”阿烈不耐烦。
“是,是。”老伐又堆起笑,谄媚地说道,“老伐能得少爷信任,无外乎别的,就是绝不多嘴。”
“算你有自知之明。”阿烈道。他的目光最终锁定在一名绿衣女孩身上,有别于其他几个女孩子,这个女孩扮相妖冶,面施浓妆,她的脸上虽然也有泪痕,可是见到阿烈在看自己,女孩子便回以妖娆的笑容。她的笑容似是带有钩,只怕自己的红妆挽不住阿烈的目光。
阿烈冷笑了一下,问她,“你,叫什么?”
少女笑得更媚,娇声道,“奴家小棉,愿侍候丞相大人!”
“是挺绵的。”阿烈捻了个响指,指尖就势在女孩的鼻尖划过,“就你了!”
小棉笑逐颜开,急忙谢恩,“多谢阿烈少爷!多谢阿烈少爷!”
老伐看了看一副狐媚相的小棉,不解,低声问道,“阿烈少爷,相爷最近换胃口了?小棉和别人不一样,是自己要求来的!大人若是喜欢这样的,下次老伐尽管找来。”
“少管!”阿烈厌烦。他审视地看着小棉,问道,“自己找来?没听说过休咎山是什么地方吗?”
“听说过。”小棉媚声道,“休咎山是离荣华最近的地方!”
“这里是座金山不假,却也没有人能活着走出去,你以为自己会是第一个吗?你哪里来的自信?”阿烈诘问。
“小棉伶俜一人,衣食无着。早仰慕丞相大人天威,愿用生命做赌注,赢了,陪侍大人左右,输了,死而无憾!”
“死而无憾?”阿烈讪笑,即刻断然说道,“小棉,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
小棉一凛,俏丽的肩膀随即滚过一个战栗,然而她抬起头,无畏地直视着阿烈阴寒的紫眼睛,眼眸中闪动着烁烁光芒。
阿烈好似看懂了什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随手丢给老伐一个钱囊,吩咐道,“五个人的钱,我只要这一个,其余的按照老规矩……”
“知道,知道。”老伐立即将钱囊掖进衣襟深处,满脸堆笑,“老伐办事,少爷大可放心,绝不会脏了相爷的宝地。”
阿烈根本不屑理睬,扯了扯小棉腰间的锦带,拖着她走了。小棉娇声笑着,她的身后,却是一串绝望而悲催的哭喊声。
“少爷,少爷!”跟在阿烈身后,沿休碌路渐登上山顶白酥庄园,小棉问道,“相爷是将之前的每一个女孩子都杀掉了吗?”
“是!”阿烈直言不讳,“你怕不怕?”
“不怕!”
“哦?你胆子还挺大!”
小棉付之一笑,“那相爷是当即杀还是留到早上再杀?”
“你猜。”
“我猜不出。”
“那你希望他当即杀还是早上杀?”谈话之间,两人已不觉来到洛紫予虚掩的屋门前,阿烈却没有急于推门,他依靠在门柱上,直视着小棉的眼睛。
“我无所谓。”小棉回答道,真诚而凛然。
“你是个好姑娘,忠诚而且勇敢,但这样做真得很愚蠢。”阿烈幽幽地说道,“不过小棉你还是幸运的,不必在枉断性命的同时还献上自己的贞洁,因为他发过誓一生不碰女人。”
还未待小棉明晓这话中含义,便被阿烈劈手一推。小棉踉跄地跌入洛紫予房间,随后,门在她身后锁上了。阿烈环着手臂,倚靠在门柱旁。今夜的月亮是深红色的,他记得自己第一次看月亮,就是这种哀怨的朱红色,那时候他站在慧、穆界山——无欲山的山顶,天空离自己好近好近,似乎他抬起手指轻轻一碰,月亮就会沁出血,沿着他的手臂流淌下来。
屋内响起杂乱的响动,阿烈闭上眼,想将这种恼人的声响排于耳外,然而他越是不想听,声音却越是明显。好在响动不久便停止了,他听到洛紫予蕴着怒气的声音从门内传来,“阿烈,给我进来!”
阿烈微微苦笑了一下,推门的那一刻,血腥气迎面扑来。
小棉仰面倒在地上,手中还握着行刺时的匕首。她颈间的伤口是用牙齿撕裂开的,皮肤和肌肉狰狞地外翻着,血流如注,像一朵诡异的红色花朵。因失血而变得惨白的脸颊上,妖冶如魅的神情不再了,她渐渐失去神采的眼眸中射出仇恨的寒光,怒视着跪在她身旁俯首看着她的阿烈,绝不瞑目!
阿烈面无表情,淡漠地说道,“何必行刺呢?弄得我们连你是哪位忠良的后人都无从得知。其实你可以服毒再用你的鲜血毒死他,至少这样还是同归于尽。唉,可惜,可惜。”
“姑娘是姓庆吗?”洛紫予用袖口拂去唇边的血迹,低声问道。
“我母亲姓庆!我是左丞相的后人!”小棉竭尽最后的气力,几乎要将自己的唇齿咬碎,“洛紫予!你残害我曾祖父,我便是化成厉鬼也不会饶恕你!”
“我没有残害庆义。是沛王逼着他自刭的,与我何干?”洛紫予不屑地扫了她一眼,说道,“你的误解很深呀,连血液中都是恨意。”他压着自己的胸口,强压下一阵翻涌的恶心。
小棉还想再做最后的挣扎,可是她的瞳仁散开了,力量从她的指尖退去,那柄一直握紧在手中的匕首终究是掉落在地上,一声轻响,短促地像是一个美丽的生命戛然而止。
“可惜,可惜!”阿烈看着小棉的尸体,摇着头慨叹,“可惜妾有心而郎无意,洛紫予死后没有灵魂于你团聚。”
“你说够了没有?”洛紫予终于怒形于色,这怒气不是针对小棉而是指向阿烈,“你以为我虚弱到连制伏一个女孩的力气都没有?还是你愚蠢地以为假她之手就能除掉我?”
“都不以为。”阿烈无甚表情,一副准备好逆来顺受的木然模样,“秋狝时出手相救,不想你因此误会。我这么做只是想提醒你,我恨你!始终恨你!”
洛紫予干笑一声,“你是太久没洗髓了,故意寻隙是吗?”
“正好帮你行行药。”阿烈死皮赖脸地说。
“哼,后悔在围场救了我是吗?恨自己了是吗?”洛紫予直视着少年的眼睛。
阿烈木然无语,眼睛中却有惊涛骇浪在翻涌。洛紫予等待着,等着浪涛最终平静下来,之后渐渐变成两潭凝滞的死水。
“滚开!”洛紫予怒声呵斥,“把她收拾干净,之后从我面前消失!”
阿烈也不争辩,他木然地蹲下身,木然地用衣袖拂去地上的血迹,木然地背起小棉的尸体,木然地夺门而出。他像是一具干瘪的尸体,唯有颈间银铃的一两声轻微响动,是他身上最后的一点生机。
粹白色的影子在月影下狂奔,不过片刻已飞越了几个山头,他最终择选了一处僻静背人的山坳,将小棉半凉的尸身草草入土。待做完这一切,阿烈觉得身上所有的力量都弃他而去,他平生第一次有了力竭的感觉,他跌坐在小棉的冢旁,仰颈而观,天上还是那一轮朱红色的月亮,躲在一朵浮云背后,像是蒙上了一层寒霜。
“我是谁?全知全能的天上诸神,我究竟是谁?”月光下,阿烈仰天责问。
我是谁?谁又是我?在尘埃与记忆碎片组成的混沌时空之中,还不曾创生出我的人格。我知道自己已然存在,却不确定存在的那个是否就是我。我抬起头,人格开始觉醒,身边流溢的七彩光芒中我看到了生命的第一个影像:是你回首看我时的目光,比浮泛在四周的一切光芒都要闪亮,那种不带任何色彩的光像启示一般穿透灵魂创生时的蒙昧,分崩离析的七色光泽在我眼前翻涌,流光渐渐汇聚成具象。我开始看清楚自己身处何处,我开始感受到有锁链束缚在我身上,又延伸到支撑起大殿的八根巨大的立柱上。这便是我生命的初始:舍身神殿,锁链,你……
“不要丢下我!”我在心中呐喊,可是我不会发出声响,也组织不出人类的语句。神殿的大门在缓缓关闭,我向前扑去,我听到了生命最初的响动,那是我身上的锁链被牵动时的声响。这便是我生命最初的记忆,我的人生就从这一刻正式开始,在我明白了你是谁,以及我是谁……然后我匍匐着再度仰起头,你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门隙最后一纵光亮里。
之后的世界太过岑寂,跨越万年的黯无天日,单调得唯剩下你心跳的声音。汩汩的血液从心脏搏出,再由肢骸流回胸膛,单调得就像你一世又一世的轮回。我在孤寂的虚无中聆听着杳无止尽的往复,一直等,一直等,等得天都要老去……
记忆回溯到八百年前,阿烈在觉苒血祭的大火后逃出舍身神殿,那一夜他攀上慧和穆的界山无欲山,在暗红色的月光下远眺穆国大地。“万年了……”他想,“这片土地等待我万年了。”他没有眼泪,但是阿烈清楚地记得,次日的清晨,穆国幽天飘起了大雨。
之后是风中飘絮一般的八百年,他在人世间漫无目的的游荡,像是一具尸体寻找自己弄丢的灵魂,或者又像是一个灵魂找寻自己弄丢的身体。然后八百年后,在《两世书》中某个不可变更的章节中,他与洛紫予相遇。他为洛紫予铺路搭桥,将其一步一步引入万劫不复,在洛紫予的眉心烙上八芒星的那一刻,他以为自己大功告成,却又是洛紫予的一句话,将他万年来的梦想击毁成支离破碎。
这万年以来,他最大的渴求无外乎一个独立的人格,他不奢求有形的肢体,不奢求完整的灵魂,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个独立的“自我”,他是一个影子,却渴望脱离开自己的本体。然而逃出昭狱的那一夜,洛紫予对他说,“我听见了你的心跳。”
我没有心脏,怎么可能拥有心跳?阿烈仰倒在小棉的冢旁,单手抚在自己的胸口。那里真的有一种律动,像是他的胸膛下藏有一片原始的海洋。
我为什么跳动着你的心跳?我为什么要在秋狝时救你?我还恨着你吗?我恨我自己吗?我是谁?
“我是谁,我究竟是谁?”哀嚎声在山谷间回荡。
世界这么大,没有人回答他……
阿烈回到休咎山的时候,洛紫予已经洗漱完毕,正宽衣准备就寝,然而阿烈未经允许便推开他的房门,之后直愣愣地杵在原地,定定地看着他。
“走开,我要换衣服。”洛紫予想轰他离开。
“你怕什么,怕被别人看见伤疤?”阿烈阴刻地说道。
“滚开!”洛紫予言语中含怒。
“一共十四道,五纵九横。害怕被人看到是吗?可不巧的是,当时我偏偏在场。”阿烈像是个目无全牛的庖户,只不过他宰割洛紫予的内心,因为太过了解,所以下手游刃有余,“小洛紫予咬烂自己的嘴唇还是没忍住叫出声来,他的好哥哥在皮鞭上沾了盐……”
“住口!”洛紫予终于被惹恼了,他可以容忍阿烈阴谋加害他,却不能容忍自己黑暗腐朽的记忆被人曝露于光天化日下。洛紫予一拳挥过去,直捣阿烈的胸口,然而少年根本无意躲避,他只是心满意足地笑着,吐出刀子一般的语句,“触到你痛处了?可是不争的事实面前,你连反唇相讥都做不到!看来我真要引咎自责了,竟然逼着一向风度翩翩的丞相大人用这种悍妇才使用的粗暴行为加以还击,哦哦,想想我还真替你痛心!”
“闭嘴,给我闭上嘴!”洛紫予声音嘶哑,愤怒的火焰在他周身燃烧。
“我不要!”阿烈恶狠狠地说道,他也被洛紫予的怒火所感染,多年的积怨像是堆厝的干柴,遇火即燃。他像是个得胜的将军,只想要乘胜追击,“是想瞒住别人,还是想瞒住自己?瞒住别人有什么用呢?你在乎谁?谁在乎你?瞒住自己可能吗?你骗得了自己吗?瞒不住的,你用绸缎包扎起来,却只会加快创口化脓溃烂,直至腐蚀入心。所以你从不敢自省,因为你知道自己的心里流淌着腥臭的毒血和脓液,连你自己都为之作呕!”
“恶魔!”洛紫予在猝然间出手,指尖向着阿烈的脖颈削去。
阿烈也出手了,比洛紫予更快更狠。露陌刀的寒光将黑暗撕裂,森然的白光从阿烈的右臂起,划过一个浑圆的弧线,劈向洛紫予的头顶。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刀影连成一线,宛若一条银龙腾空而起,又咆哮着急转而下。
刀影映在洛紫予的瞳仁中,也映在阿烈的眼眸里。
洛紫予所看到的,是那柄长刀斜刺向自己,阿烈的脸颊因为暴怒而变得狰狞,他的手在剧烈地颤抖,像是有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正在他的手腕间角力。
阿烈所看到的,是银两的刀光悬停在洛紫予的头顶,却终究没有劈下去。
时间仿佛凝滞了,紫眼睛四目相对。阿烈的眼睛中,洛紫予缓缓抬起手臂,指尖慢慢伸向他的额头。
洛紫予的眼睛中,血从阿烈的头顶跌落,划出一道哀婉的朱红色,将他的脸颊从中分开,一半是深不见底的哀伤,令一半还是深不见底的哀伤。
阿烈是无法袭击洛紫予的,他对洛紫予造成的伤害,只会成倍地加诸自己身上。阿烈的手腕松了,露陌滚落在地。他在痛哭,洛紫予知道他在痛哭,只是没有眼泪从他的紫眼睛中落下。“我是谁,告诉我我是谁!”阿烈放声哭喊,没有哪一种语言可以描绘出他眼神中的悲哀和绝望,那种眼神令人不敢过多注目,人类的心脏无法承担这种哀戚,看久了,也许要支离破碎掉。
洛紫予伸出指尖,轻轻拭去阿烈额头上的血迹,阿烈的长发被血水黏在前额,洛紫予将它们一并拂去。那是他自己的血液,正从阿烈的前额落下。没有伤口,只有痛觉残留在洛紫予的额头,痛得他一阵阵目眩。
“秋狝时为什么要救我?”洛紫予低声问。
“我不知道!”少年在颤抖。
“后悔了吗?”
“我不知道!”
“不知道?”洛紫予苦笑,“其实很多事我也想不明白,比如为什么你几次三番地害我,我却还是能原谅你。”
“我不想你原谅我!”阿烈嘶喊。
“我也不想。”洛紫予的指尖慢慢划过阿烈的脸蛋,那张惨白色的面容还不及洛紫予手掌大小,捧在掌中,像是在玩弄一只小巧的苹果。“你发现了吗?”洛紫予问道,“我们的命运是焊死在一起的。”
“我发现了……”阿烈在这种抚摸中渐渐平静下来,哀伤像是被卷起的池底沙,如今又渐渐沉降回池底,少年的眼睛恢复了昔日的死寂。
“那还挣扎什么?”洛紫予将手指插进阿烈沾血的长发,“你不是说过吗?天为罗,地做网,四壁是藩墙?认命吧,和我一起,迎接那个不可变更的结局。然后你如愿以偿,而我,从此在人世间消失。”
“你已经放弃了吗?”阿烈哀婉地问道,“为了和命运对抗甚至不惜放弃问鼎,如今也要屈服了?”
“我没有屈服,因为我还想看一个结果。”
“结果?”
“结局写在《两世书》上,是人类无能力改变的,我的结局会像重瞳子预言的那样,流向尤欣为我设定的方向。唯有结果,是人力可以胜天的地方,所以我想看到自己的结果,那是结局之外的结局,结果源于人心,是即便尤欣也无法染指的领域。”洛紫予的指尖攫紧了,阿烈感觉到有五个冰凉的触点,锁在他的头皮上。洛紫予道,“如果你想和我一起,我原谅你最后一次。如果不想,一切随你。”
“我想……”
洛紫予猝然间发力,攥紧阿烈的头发将他一把提起,阿烈似是早知如此,不反抗,任由自己被洛紫予粗暴地掀翻在地。他单瘦的身形贴着地面滚出去,像一片秋风中残败的落叶。
“你恨我吗?”阿烈停止了翻滚,仰面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前额的伤口又裂开了,血水从内眦流入眼中,又沿着眼角流下,被血染红的眼睛哀怨地看着洛紫予,像是一只将主人弄丢了的影子。
“恨,非常恨!你把我的人生毁得彻底!”洛紫予背对着阿烈,交集百感都掩藏在略微颤抖的背影中。
洛紫予宽衣就寝,蝉衣沿着消瘦的肩头褪下,后背上十四道狰狞的伤疤暴露在烛光下,经纬出一片如泣如诉的狼藉,仿佛诉说着童年时那段挥之不去的惨痛记忆。“可是那又如何?”背影吹灭灯火,幽冷地说道,“你也是命运的一步棋,和我一样的被难者……”
“可是你依旧在挣扎。”阿烈幽咽地说道。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今夜有人夜闯寒水门。”
洛紫予不置可否,只是低哑地一声冷笑,却仿佛是在嘲笑自己。
阿烈像一具冰冷的死尸那般躺在洛紫予的卧室里,没有烛光,也不见月光,他的世界犹如陷入一个虚无的黑色漩涡里。阿烈闭上眼,虚无中又是那种突兀却熟悉的心跳声,一声,一声,像是有一柄鼓槌在敲击他的耳膜,叩击出一种低徊而哀婉的旋律。
“挣扎又如何?宓陵的时光,稷学的时光,早已经一去不返……”许久,阿烈听到心跳的主人哑声说道,“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同夜,潮衔城寒水门
寒水门位于潮衔城东北,出城门北上,可直奔崇州。当年崇州侯洛紫予率领崇州师攻城,便是由此门进抵潮衔城。
如今的寒水门是当年崇州师入驻潮衔城后推倒重建,有别于潮衔城其他城门,新修建的寒水门没有设瓮城,且寒水门的门吏全部由崇州人担当,他们的月俸由左丞相直接拨给,较比其他城门的门吏要优厚太多。
城墙马面上的敌楼中,三个门吏席坐在地上,他们之中一人较为年长,其余两人是还不足而立的青年,三人围着一口黄铜锅,正巴巴地等着锅中的水烧开。
敌楼是高于城台的墩台,分为两层,顶层是平台,有用以观察和守卫的垛口,下层则可以屯兵和储存粮草。如今不是战时,敌楼底层屯放的军需不多,空出的大片空间足够三个耐不住夜深孤寒的门吏吃一顿热气腾腾的暖锅。
铜锅里咕嘟咕嘟翻动起水泡,这种欢腾的声音单是听一听就令人垂涎三尺,何况水中还添加了排草香和香菘调味。其实深秋季节吃羊肉暖锅的快乐远大于伏天里吃井水拔凉的李子,因为吃李子是人手一个你谦我让,吃暖锅是一干人哄抢当仁不让,吃东西的快乐就在于这个“抢”上,能绝甘分少的是淡水之交,肯多吃多占的才是千杯知己。
“水快开了!准备起来!”说着,年老一些的门吏将一大碗韭菜花分倒给两个年轻人。“要不要辣椒油?可是你们嫂子炸的。”他又端起辣椒油左右招呼。
一个年轻人大概是无辣不欢,倒了不少,“咱嫂子炸的,多倒些心疼不?”还不忘一边倒一边称赞,让老门吏脸上有光。另一个大概不嗜辣,只向自己的瓷碗里舀芝麻酱,老门吏也不多勉强。三个人各自兑好浓浓的三大碗酱汁,水也在这时候滚沸了。
老门吏夹起一大片羊肉,投进沸水里,还不等肉片变色,便又迫不及待地提起来,在酱汁中一滚,填入口中,烫得眼泪差一点落下来。
“好吃!好吃!”老门吏一边呵着气,一边大呼过瘾,唇边的两撇八字胡都兴奋地飞扬起来。老门吏又涮了几片,分别夹到两个年轻人的碗里。
“长官!长官!”兴致正浓,忽听有人急报。
“什么事呀?”老门吏不耐烦地问道,他嘴里正有一大片滚烫的羊肉,说起话来含混不清。
“有人要出城,手下们不敢擅作决定,请您定夺。”前来通报的门吏闻到浓郁的肉香,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不知道寒水门有宵禁,夜间不放行呀?左丞相口衔天宪,他定下的规矩就是金科玉律!”老门吏道,“下去告诉他等到明早,然后上来跟我们一起吃,看你那馋样儿。快去,跑快一点,跑得慢我们就吃完了。”
“可是……”那个报信的门吏却没有动,为难地说道,“那人有主祭的令信。”
“你小子不早说!”老门吏丢下碗筷,从地上一跃而起,“我下去看看,你们都给我等着!”他拾起丢在地上的头盔,仓促往头上扣。
“还给不给您留呀?”那个不嗜辣的门吏问。
“敢不给我留,看我不把剩下半瓶辣椒油都灌你嗓子里!”老门吏的背影喊道。
“来来来,我替你们吃了,让他没得可灌。”新来的门吏一屁股坐在空出的位置上,欢欢喜喜捧起老门吏的碗筷。
戴青色的高头怒马立身于夜幕中,远远看去,像一只雄健的蛟龙。骏马的鼻翼剧烈地翕动着,鼻孔有热气喷出,前蹄在地上不安地刨动。
马背上一前一后载有两人,后者身形高挑,当是男子,前者身材娇俏,许是女子或孩童。两人皆是朴实无华的深色素衣,头戴宽檐帷帽,帽边的纱帷垂下来,看不清真实面容。
老门吏跑下城门,理了理自己的头盔,施礼马前,“下官章讼水,请主祭大人万安。”
“主祭大人密诏我两人星夜出城,见令如见人,请章大人放行。”是少女清朗的声音,马上那个娇瘦的身形随即亮出一枚银鱼符,确是主祭的令信不假。
“可是……”章讼水却是面有难色。
“怎么,主祭大人的命令你胆敢不从?”少女的声音嗔怪道。
“寒水门晚戌时关闭,晨寅时开启,是左丞相定下的规矩,除非左丞相的鱼符,否则寒水门上下不敢违拗丞相之意。”
“你看清楚!这可是主祭大人的鱼符!”少女的声音中含着责怒。
“下官奉左丞相之命守门,不认其他,请女史大人体谅!”章讼水态度强硬。
“不如换一个门吧?”高挑的身影压低声音,附在身前女孩的耳畔说道,是青年男子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焦虑和不安,“出正东青水门,也可以绕道抵达崇州。”
“来不及了!”女孩低语,“追兵随后就到,我们没有时间了!”
“夜深寒重,女史大人请回吧!”章讼水再次施礼,他只想尽快结束这段交涉,回到暖锅腾起的热气里。
女孩不愿意就这样放弃,她端起威严,厉声叱问,“你!你违抗主祭大人之命,就不怕受到惩处吗?”
“下官拿左丞相的薪俸,就守左丞相定下的规矩。今天女史大人若是从下官的尸体上跨过去,明天下官的妻儿便会受到左丞相的恤赏,若是下官之死能换来妻儿一生富足,那么这样的惩处下官不怕。下官口拙,怕言多招惹女史大人心中反感。”章讼水又一次施礼,“那么下官告退了。”
“等等!”女孩喝住那个转身离开的背影,“你要左丞相的令信才肯放行是吗?你要……”她的指尖不觉探向自己的衣襟,似乎她真的能从衣襟中再摸出一块左丞相的银鱼符来。章讼水诧异地看着女孩这一举动,所有人都知道左丞相和沛主祭针尖麦芒,谁人能同时拥有沛主祭和左丞相两人的令信?
“寒水门听令!”一声高喊刺穿夜幕,伴随着急促的铜钲之声。这是禁军号令士众时使用的铜钲,一闻丁宁响,便是有紧急命令传达。哒哒的马蹄声从夜色深处驶来,果然是禁军的战马,马颈上有一环黑色的璎珞,随着战马疾驰而随风飞舞。
章讼水跪行军礼,于此同时,寒水门马道上夜巡的军士听到铜钲声,也纷纷举着火把登下城墙,列队跪在章讼水身后。
马背上的女孩和青年皆是震惊,不想一个城门之中竟然驻藏有这么多兵士。寒意从脊背处升起,这些守吏无不持刀佩剑,每一把都是见血封喉的渊器。女孩不敢出声,只是趁着还没有人发现他们,轻轻地兜转马头,让坐骑缓慢地向后退。
“寒水门守听令!”禁军首领翻身下马,传令,“天牢劫狱,逆臣楚珩出逃。各城门密切配合,筛检全部出城人员,发现可疑人等,即刻送交查办,决不允许贼子逍遥法外!”禁军首领言罢从衣袖中取出一支画轴,递给章讼水,方才传令时的冷硬语气已变得和缓,“这是那贼人的画像,老哥想必认得,弟弟们却未必都见过,您叫弟兄们都认清了,替侯爷多留意着。”
穆国军中有一种人,他们喜欢称呼穆国左丞相为“侯爷”,他们祖籍崇州,或是参加过若水边上的血战,或是从父辈兄辈那里听到过洛紫予单骑破万的故事。他们虽然隶属不同军部,私下里却多以兄弟称呼,相互扶持。
“冬官长逃了?”章讼水摇头叹息,“侯爷一定恼了!”
“可不是!”禁军首领道,“林大司马都星夜出动了,正率领禁军的弟兄全城围捕呢!看来侯爷是真的恼了!”
“阿选?”马背上青年失口叫出。
“什么人?”禁军首领发觉了他们。随着一计凌厉的转身,佩剑出鞘时的寒光划出一道凶悍的光弧,终止于骏马的胸膛处。“下马来!”他对马背上的两个人厉声叱喝。
“我们受主祭之命办事!”少女又亮出她的银鱼符,“还不开门放我们出城!”她说得凛然,微微颤抖的手臂却是将她暴露了。
禁军首领看在眼中,有了警觉之色。他审视着女孩手中的令信,觉得并无异样,于是将目光锁死在他女孩身后的高挑身形上。“所有出城的人都要接受盘查!你!”他剑指女孩背后的人,“将帷帽摘下来!让我们看清你的脸!”
几个门吏随即围拢上前,他们高举起手中火把,每个人眼睛中都跳动有一团鲜亮的橘黄色。跃动的火光也倒映在马的眼睛里,这匹骏马感受到了主人的紧张,因为夹紧它的双膝不觉紧了。猝然间,神驹抬起前蹄,龙吟一般高声嘶鸣,这一声尖厉的嘶鸣,竟是将几个军士吓得退后了几步。
坐骑的神勇,也让女孩顿生了不少勇气。她张开双臂,翼护在青年身前,“我们是主祭的人,你不可对我们无礼!”
“主祭的人?”进军首领嗤之以鼻,“这穆国是左丞相的,主祭的人算什么?”他提剑上前,剑颖上挑,便要去掀起女孩的帷帽。
冷汗沿着女孩的眉梢落下,流入眼中,针刺一般疼痛。然而她不敢眨眼,凝在剑尖的那一点寒光迫在眉睫,进,她身前是数十守吏,退,身后是一城禁军。
就在这时,她胯下的神驹再次人力起来,女孩急忙俯下身,抱住高扬起的马颈,才不至从竖立起的马背上跌落。
骏马雄健如铁的前腿向着禁军首领的胸口蹬去,人类的骨骼受不住马蹄的践踏,但好在禁军首领身手不俗,敏捷地侧身一闪,扑到在地。马蹄擦着他的胸甲落下,仅差一点点,他的胸骨肋骨将不复存在。
禁军首领不做犹豫,扑到之后,即刻团身滚出马蹄的攻击范围,然而他的佩剑却在扑地时脱手,无法取回。
骏马攻势不减,不断用前蹄威胁着试图靠近的守吏,守吏们都惧怕碗口一样的铁蹄,骏马的四周竟形成了一个圆,没有人敢上前。只有几个人挥动着火把,试图用火光威慑这匹骁勇的神驹,然而自幼接受训练,火光反而激起了神骏的斗志。
“停下,停下!”女孩抱紧马颈,想用自己的体重压住骏马,马不停地向四周示威,她感觉自己快要从颠簸的马背上跌落了,她的指尖死死地钳住缰绳,一刻不敢松懈。
“湛青,不可胡闹。”一个清婉的声音忽然从夜色深处传来,虽然低缓却有着不容质疑地威严。
那声音像是潮衔城的暮鼓,空远的声音像冬雪一样缓慢压下,让一切浮躁归于平静。这声音给人以祥和之感,所有的人都仿佛获得了一种久违的宁谧,他们的膝盖不觉松弛了,向着夜幕中缓缓走来的白色身影跪拜施礼。
名为“湛青”的骏马渐渐平息了躁动,马背上的女孩即刻翻身下马,伏地叩拜,“主祭大人!”她撑在地面上的双臂在一阵阵发软,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手肘一陷,再也支持不住自己颤抖的身体。
沛主祭并没有理会她,洛有齐纤丽的身影从夜幕中缓缓走出,低声问禁军首领,“是禁军南吕部的代翼诚代将军吧?这两位是我的人,这个女史冲撞了禁军,我先带回去管教,另外一位尚有要事在身,请您打开城门,放他出城。”
跪在地上的女孩蓦地仰起头,眼睛中写满惊诧。
“主祭大人,我们正在缉查要犯,每一个出城的人必须接受盘查。”代翼诚不退让,“斗胆请马背上的那位摘下帷帽,以示清者自清!”
“清者自清?是不是每一个左丞相的手下都生有一张刻薄的嘴?”主祭清冷地问道,她的语调中没有愠怒,却俨然有一种凛不可犯的威严,“代将军,您认为我会协助冬官长越狱吗?”她质问道。
“下官断不敢!”代翼诚强硬地说道,“然而下官更不敢让‘徇私废公’四字折辱主祭大人令名!”
“你!”洛有齐眉峰一挑,显露出怒色。
“一旦证明二人中没有逃窜的冬官长,将即刻开城放行。”代翼诚全然不讲情面。
“如果我不允许呢?”沛主祭道,“你命令他们脱帽,便是对本座无礼,我不可能允许你这样做!”
“下官不敢触逆主祭天威,也不敢违抗左丞相命令,下官唯有躺在这里,让马蹄从下官身上踏过去!”
“好,代将军,那我们就僵持着。对了,寒水门的吏丞是谁?派个人把你们侯爷从休咎山请来,让他亲自来为我开城门。”她冷面示人,“记住,派一个不惜命的去,我听说被半夜吵醒的人脾气都很坏。”
这句话让代翼诚蓦然一凛,不承望沛主祭逼人太甚。他知道沛主祭一向言必行、行必果,左丞相被请来不是没有可能。届时洛紫予为了避免和沛主祭发生正面冲突,势必用他顶罪,洛紫予又在被人半夜惊醒的气头上,定然迁怒于他,那时候家犬变成丧家犬,他便是有千般苦处也申诉无门。
“可是马背上的那位身量与冬官长相符,这位女史也确有张皇之色!下官还记得那一年沛王陛下检阅禁军将士,有‘不备不虞,不可以师’的教诲,下官一刻不敢捐忘,每有非常之事,势必瞻前顾后,从不敢草率将事!”代翼诚慌忙将责任反推到主祭的女史身上,还以沛王反压主祭。
“你恫吓我的师氏仆人,却反咬他们一口。要不要我代你想沛王问问,如此卑劣行径该当何罪?”主祭见招拆招。
“下官绝无此意,下官只是……”
“本座只问你一句!”主祭冷硬地打断了他,“您是现在开门?还是等本座将陛下和左丞相都请来后再开?”
“下官……”代翼诚无计可施,暗中用眼神询问章讼水,章讼水无奈地摇了摇头。
“开城!”沛主祭根本不等代翼诚回答,冷面如铁。
“打开城门!”章讼水回身传令。
开门!
开门!
指令在夜色中传递下去。门吏擎着火把跑上谯楼,寒水门外的隍桥被缓缓放下。再没有人敢声张什么,寂夜之中唯有钢索摩擦绞盘时的声音,之后随着吊桥降落时的轰然巨响,潮衔通向崇州的路畅通无阻。
洛有齐向马背上的人示意,“先生可以走了,记得善待我的湛青,他是个好孩子。”
马背上的人没有言语,只是颔首致谢,马蹄声即刻密如骤雨,不出片刻就融化在夜色深处。
“花铃!”沛主祭对跪在地上的女孩说道,“随我回艮岳。”她转身拂袖离去,不再寄目任何人。
“主祭大人饶命!”艮岳中,花铃跪地求饶。其他人等已皆被主祭屏退,花铃无依无助,她的帷帽已经掉落,发辫也松散开,几缕长发被冷汗黏在额前,特别狼狈。
“不必害怕,我不会惩罚你。”沛主祭低缓地说道,“我只想向你询问一个人。”寝宫之中没有掌灯,昏暗的光线却是让悬在窗外的月盘分外突显,沛主祭端坐在深红色的月光中,窗棂纵横交错的影,像是把她的身躯割裂成明暗交错的碎片。
“一个,一个人?”花铃的声音中满是惶恐。
“你主人。”
“主祭,主祭大人。”花铃吓得语无伦次,“您,您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劫狱的消息刚传出,禁军即刻就出动了,我便猜到这不是禁军雷厉风行,而是你主人在澄清自己。我也猜到了你们会带着楚珩夜闯寒水门,因为除却你从艮岳盗走的那枚鱼符,你手中一定还有来自他的令信。他那个人一向怜香惜玉,不给你一块护身符是不会安心将你安插到我身边的。”沛主祭苦笑了一下,“幸好我赶去及时,不然一旦你亮出他的令信,他想让楚珩误以为是我在救他的计划也会随之功亏一篑。”洛有齐幽幽地看着地上的女孩子,“花铃,我猜的对不对?”
花铃瞠目结舌,她已经失语,唯有怔怔地看着沛主祭深不可测的眼睛。可是她又觉得那双浅色的眼睛中其实什么都没有,像是一泓冰封的湖水,孤傲,清寒,亦如她所熟识的沛主祭,好似一块冰冷的玉。
“不必觉得惊诧。”洛有齐低缓地说道,“陛下离开燕胥这么些年,穆国的一张破旌扛在我们的肩膀上。我和他不遗余力地相互攻讦,他猜我的心,我也猜他的心,三十多年了,早已经知己知彼。”
“主祭大人将主人的计划识破了?”花铃怔怔地问道。
“对,识破了。”洛有齐不经意地浅笑了一下,“知道你主人此举的用意吗?他何必冒着暴露你这个内线的危险,还一定要让楚珩误以为救自己的人是我?”
“花铃不明白……”她想不懂洛紫予的深意,想不懂洛有齐为何要帮助自己,也想不懂沛主祭和左丞相此刻是敌还是友。一时间发生了太多事,她越是尝试着去理清这之间微妙的联系,越觉得一团乱麻,这团乱麻积压在她心中,以她的资质早已不堪负荷。
“因为利用楚珩的人是朝廷,抛弃楚珩的人也是朝廷,这些楚珩终究会想明白,想明白之后他就会感受到,作为国家正统的沛王和我,其实比寻常人更加险恶。所以你主人希望楚珩误以为救自己的人也是我们中的一个,他希望楚珩感受到的善可以多于恶。楚珩背叛过他不假,他也严惩了楚珩也不假,但他最终宽恕了楚珩,因为他们曾经是朋友。他知道心灰意冷的滋味,所以他不希望自己曾经的朋友太过心寒,如此而已。”
花铃不知道是否是自己听错了,洛有齐的声音好似在颤抖,隐约有了哭腔。
“所以他选择了最不会招致怀疑的我,他还知道一点,他知道唯一有可能帮助他的人是谁,那个人就是我!”洛有齐的声音变得沙哑,“我看透了他,他也看穿了我……”
花铃没有听错,洛有齐声音真的在颤抖,剧烈地颤抖,声音的主人在竭力抑制,却是无可挽回地变成了低徊的哭腔。洛有齐再也忍耐不住,她在月光下掩面而泣。
“主祭大人!”花铃不知所以。她所熟悉的主祭是威严的、肃穆的、不可战胜的,傲然于万人之中,将家事国事胸中尽藏,翻手是千军万马,覆手是天地玄黄。她不曾想主祭还会有这样的时刻,血泪沿着玉白色的指缝滑下,摇落成花,花铃觉得这个冷傲的女子其实是最孤独的,陪伴她的只有忧伤的月光和一地血红色的凄艳。
“主祭大人!”花铃伏地求情,“请您原谅丞相大人吧!大人并不想利用您,大人这么做是迫不得已的!”
“不,不,你不懂!我这是欣慰呀,欣慰……”洛有齐兀自垂泪不止,不知是啼是笑,好似乐极悲来,又好似喜极而泣。
“欣慰?”花铃云里雾里。
“我一直在等,从冬官长被他投入天牢的那一日我就在等。我把银鱼符放在花铃容易找到的地方,我命人喂好湛清,我买通天牢的狱吏……我以为他变了,变得弃人性于不顾,变得连自己最好的朋友也可以弃如敝屣……现在我等到了,我终于知道他没有变,曾经的那个人还在……”洛有齐旁若无人地哭诉着,却忽然有了一种凝重而肃穆的神情,仿佛她的精神已经飞离艮岳,飞向遥远的天边,在顶礼天界诸神,“四十多年了,当年璞玉之质,终不曾丝染!我真的是欣慰呐,幽天垂怜……”
花铃惊诧地仰起头,却不敢去触碰主祭的目光,那双眼睛幽密而空洞,却恍惚有一种神性的光芒从幽穴中溢出,让她敬且畏。她听不懂沛主祭呓语一般的沉吟,但她终于想清楚,为什么她劫狱的过程顺利得超乎自己的想象,根本妄称一个“劫”字。从盗走主祭的鱼符,扮装离开燕胥宫,再到深入天牢,劫狱离开,夜闯寒水门……每一条本应该荆棘载途的崎岖路,都因沛主祭的暗中相助而变得畅行无阻。
她也将事态的始末理清了:她的主人洛紫予一面将冬官长楚珩投入大牢,一面启用安插在主祭身边的她劫狱,还要让楚珩误以为营救自己的人是主祭。然而主祭识破了她主人的计划,不但不揭穿,反而是暗中相助。
今夜一过,没有人会深究楚珩究竟是被何方势力劫走,即便深究,也会因为证据不足而作罢。真正在意楚珩的,只有洛有齐和洛紫予而已。但是花铃觉得,这两个人所针对的都不是楚珩,楚珩不过是他们之间一场外人看不懂的暗语。
今夜一过,众人看到的只是沛主祭以秋猎为机打击奸逆,而左丞相虽然受挫,却最终惩罚叛徒保全威信。沛主祭与左丞相的敌对依旧在台面上,还会继续。
花铃猜不透这两人雨脚如麻的心思,她只是一个纯稚的女孩,喜欢将爱恨分明,所以她看不懂何以这一对世人皆知的政敌,一个人救了他人的性命却将恩德归功于对方;一个人不因为对方利用自己而心生怨怼,反而喜极而泣。她只是听说多年的对手会生出惺惺相惜,沛主祭和左丞相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大概也变得声应气求了。
“花铃。”她听到主祭在叫她,“我佩服你独闯天牢的忠诚和胆略,各事其主,我也不想惩罚你。但是艮岳不好再留你,我已命人为你备下一笔钱帛,你离开吧。”
“主祭大人!”花铃不禁落泪,主祭好生之德已是隆恩,这些年待她如姐妹的恩情更是无以回报。
“对了,你也姓花……”沛主祭幽幽地问道,“结庐的老板娘是你的什么人吧?”
花铃又是一怔,良久之后才勉强可以回答,“是姑母。您,您连姑母都知道了……”
“他身边的人,我有哪一个不知道?”主祭苦笑一声,望着天边的红色月亮,出了神,“结庐可真是个好地方,有温柔的老板,有美艳的舞姬,还有你这么聪颖的姑娘。不过那小湖上的‘容膝’最妙,只可惜那日我扮装成世家公子,提出想去游玩一番,你姑母却是无论如何不让我接近,呵,花老板很体贴他呀。对了,还有门口赠送的‘百嘉果’,你们也会吃吗?太甜了,多吃怕会渴水的。”
花铃听得瞠目,她从不想主祭竟然对于洛紫予的地盘如数家珍。如果主祭洞悉一切,那么也许早在自己接住玉玦,暴露武学修为之前,主祭就已经将她的身份识破了。她感到错愕,她实在不明白主祭缘何能接受自己,非但不苛责,还尽可能地善待。她试去着捕捉主祭莫测的眼神,觉得那双眼睛像是笼着一层水雾,隐约有一个迷离的梦境缱绻在里边。
“花铃,这个名字真好听。”她听见主祭喃喃低语,“是那种系在花枝上的小铃铛,可以将啄食花瓣的飞鸟吓走。”
然后沛主祭直视着她,眼睛深处的迷梦破碎了,浅色的瞳仁又恢复成两泓冰封的湖面,清寒的,孤寂的,抗拒着一切。
“回去吧。”沛主祭道,“回去劝劝你的姑母,还有那个舞伎,离开他身边,越远越好!他就好像是一只巨大的漩涡,会把身边所有的人吸入万劫不复,所以趁着你们还有能力挣脱之前,尽可能地离开他……不过,若是实在没有那种能力,那便算了……”她又正襟端坐于月光投影的明与暗中,白净如玉的脸颊,半面被黑暗掩盖了悲凉,半面被月光傅粉了忧伤。不久之后,黑暗中传来一声哀婉的长叹,“你主人其实是个好人,哪里都好,就是命不好。不,还有一点不好,他把我变成了坏人……”
“不,主祭大人,您绝对不是坏人!”花铃忙道,“您的仁厚穆国上下有目共睹。每一次主人生杀予夺,都是您据理力争,保护弱者。”
“我真正想保护的不是弱者……”洛有齐又是太息,“我的凶残在阴暗处,你们看不到。但是你主人看得懂,陛下也看得懂……罢了,花铃还是答应我一件事吧。今日你我之间的对话,不可对你主人提及。明白吗?”
“花铃明白。”花铃笃定地颔首,“主祭的厚恩花铃无以回报,只要不是伤害主人利益之事,花铃言听计从。”
“还有两句话,也许有挑拨之嫌却都是肺腑之言,请花铃带给你的主人,他自知分寸。其一,那个名叫代翼诚的将军城府太深,当断则断。其二,如今楚珩大势已去,同样作为他的左膀右臂,以后我会格外关注大司马。林选为人如何,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林选若是敢辣手折花,便休怪我下手太狠。我不管信孚的父王和兄长如何看待她,但只要本座还是穆国主祭,就有责任保护穆国公主。”洛有齐抵颐望向窗外,围墙阻隔了视线,看不到那座白色的山岗。只有朱红色的月光倒映在她的双眸,从花铃的角度看过去,明亮却哀伤。花铃不知怎的,觉得心口一阵凄凉。
“好了,花铃退下吧……”然后洛有齐转过头来看她,眼睛中已经全无萧索。沛主祭是面带微笑的,只是笑容显得苦涩而勉强。
花铃施礼告退,蹑足走向屋外。
“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她忽然听到身后喑哑的抽噎。花铃回眸,月光的辉映下,殷红色的泪痕终究是将清冷的笑容冲乱了,世间第一美人沐浴在一片忧郁的月辉之中,好像一缕被无情遗弃的孤魂……
潮衔城宫城西南那簇古雅的院落原为穆国左丞相府,如今更名为“上医馆”,是由左丞相洛紫予捐输,沛主祭洛有齐授命,秋官府箐莪署与精诚馆联办,负责传习医道,培植杏林后继的场所。相当于其他国家的医官院。
这一日适逢针灸学科会试。虽然上医馆的针科学子只有二十人,可是这二十个人的紧张加在一起,已经足以让整个上医馆都好像绷紧了一根弦。
针科的学生经过基础理论的学习和针灸专科的培训,如今终于要证明自己学业有成。会试之后,成绩优越者将有机会供职秋官府精诚馆,与皇亲贵族同出入,光耀门庭。成绩略逊一筹的会返回家乡,成为独挡一面的坐堂医,同样受到尊敬和爱戴。当然也不乏一些落拓之士选择追随当年轻沉子的脚步,云游八国,如同一名以天为铺盖的萨兰辗客。这些游医也被称为“走方医”,虽然清苦,却也乐得逍遥自在。
且不论未来如何,此时此刻,他们前途未卜。
针科的学生以五人为一组参加考试。此刻正有五名学生围聚在一张铺有白色麻布的条案旁,目光皆系在条案上平卧的铜人身上。
这种铜人有别于普通的等身针灸铜人,每一个穴位上皆钻有细小的孔。会试之前,助教将水银注入铜人体内,再用蜂蜡涂抹其表面遮盖住穴位。受试者看不出经脉穴位的痕迹,只能凭经验和手感下针,一旦精确地刺中穴位,水银会从穴位中涌出,相反,针具则会弯曲变形,便宣告测试失败。
轮到一个学生下针了,他考前抽到的题目是“肺俞”、“太渊”、“膏肓”三穴。
这三个穴位在人体上并不难找寻,从“大椎”穴向下数三个椎骨,旁开一寸半便是足太阳膀胱经上的“肺俞”穴。虽然铜人没有脊柱,但是凭借目测和经验推测出来并非难事。
学生悬腕提针,也将众人的心提了起来,所有人屏住呼吸,目光无不凝在比麦芒还要纤细的针尖上,仿佛偌大的世界此刻只剩下这芥子般大小的一点。
针尖在下降,下降,刺破黄蜡外壳,陷入其中……
“哎……”所有人同时发出一声叹息。
刺偏了!
细如秋毫之末的针尖触到坚硬的黄铜而折断,针提起来的时候,针身还在轻微地抖动着。负责监考的针科博士和太医令彼此相顾一眼,都惋惜地摇摇头。
学生去拾第二支针,这才发现冷汗早已经将全手打湿。他觉得自己的背心处,被那双眼睛盯着的地方,也是湿漉漉、凉冰冰的。他不知道自己的双腿是否在发抖,因为他不好意思低下头看一看,他只是看见自己持针的手在不住地发颤,这一次他落针的地方,距离“太渊”穴足有半寸之差。
刺第三支针的时候,他的手完全打滑了,针尖擦过黄蜡面,在蜡壳上留下一道纤细的划痕。三针都失败了,学生心如死灰,他将针丢回废针盒,脸上写满懊丧和颓然。
“真是蠢材!”他听到背后的那个人娇声抱怨。随后是转身时环佩碰撞的声响,碰撞声叮叮当当地响作一团,总算是跑远了。
太医令苏饮菊原本在主持考试,见到女孩败兴离开,也慌忙追了出去。
失利的学生怔在原地,他本是二十人中最为用功的学生,四年来手不释卷,一心只想留在国都发展。如今学业将满却功亏一篑,他怕是再没有希望留在精诚馆了。他有心痛哭,却是欲哭无泪。
“你不适合留在精诚馆,仅仅是一个服膺公主,就让你紧张如此,若是换了左丞相或是主祭,是不是连针都持不动了?”针科博士拍拍弟子的肩膀,安慰落魄的他,“这是天意,回你的故里嶙州吧。你会明白的,作为一个医者,有机会造福一方百姓,其实远强过揣摩那些达官显贵的脸色。”
“教化无方,让公主大人见笑了!”太医令苏饮菊追在洛信孚身后,忙乱地向她致歉。
苏饮菊任穆国太医令已三十年有余,为皇亲显贵立方抓药的次数不可计数,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服膺公主。
洛信孚出生于崇州最北方的照羚郡,与穆国最为酷寒的岖州仅一条若水之隔。那里恶劣气候使她小时候不幸罹患喘鸣,而且迁延难愈。
被沛主祭拒绝之后,洛信孚不得已,只好死皮赖脸去求洛紫予,才终于有机会参加秋狝。谁料秋狝时和大司马林选玩得太过尽兴,受了劳累,回来后又有发病的迹象。病发时的公主时常暴虐左性,甚至对下人恣意打骂,使得苏饮菊为其诊疗时每每有命悬一线之感。不过好在太医们及时调理,最终只是虚惊一场。洛信孚的天性不服管教,身子才刚好一些,就又出来玩闹。
其实苏饮菊对这个跋扈的女孩很是厌烦,但听闻沛王对自己的女儿置若罔闻,左丞相对自己的妹妹听之任之,他设身处地地想想,便以为女孩的暴虐脾性大概是一种渴爱的表现。再者,因为早年洛婴、洛罹兄弟之间的纠葛,洛信孚的出身也免不了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被别人的议论声包围左右,形成乖戾敏感的性格也在情理之中。
考虑以上,医者的仁心使得苏饮菊在憎恶的同时多出了那么一点点怜意。就是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爱怜,洛信孚变得很敬重也很信任苏饮菊,尽管病痛之中依旧脾气乖戾,但是事后总不忘赏赐给苏饮菊一些珍贵的礼物,以示歉疚之意。
“没关系,大概是我突然闯进来,他们太过紧张了。你让他们再考一次就是了。”今天的服膺公主看上去心情甚好,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细纨襦裙,走路的时候腰间环佩琤瑽,像一只快乐的黄鹂鸟。“还是第一次来上医馆呢!”洛信孚左顾右盼,兴致很浓,“苏太医带我去药园看看吧!”
“当然,公主这边请。”苏饮菊引着她路过上医馆的药房,浓烈的药香从房中溢出,洛信孚探着头向门内张望,只见两个药师正围在一口药炉旁,一个人搅拌炉中深红色的黏稠液体,另一人则捞取液面上漂浮起的泡沫。
“公主怎么肯光临上医馆?”苏饮菊问道。
“嘻嘻。”洛信孚付之一笑,不作回答。“他们在做什么?”她问道。
“在制作‘青黛’。”苏饮菊解释道,“现在是深秋季节,菘蓝的叶子脱落,收集起落叶没水浸泡,直至腐烂,再加入石灰乳搅拌,等汤液由乌绿转变为深红色,捞起上面的浮沫晾干便是‘青黛’了。”
“哦,原来是这样!”洛信孚点点头,“这个‘青黛’是画眉用的那个‘青黛’吗?”
“画眉的是‘螺子黛’,是一种矿石,而药用的青黛是植物,不尽相同的。”苏饮菊克制自己,不敢表现出对女孩的无知的轻视,脸上的表情很是不自然。
洛信孚却已然看在眼中。“穆国也有菘蓝?菘蓝我知道,是染布用的那一种!”她急于想卖弄一下自己的学问。
“穆国本没有菘蓝,现在我国境内的菘蓝,都是白国鸿州的株苗插根而活。”苏饮菊示意,“公主大人,前面不远就是药园了。药园内有一片菘蓝,除却药园,城郊南皮山上还有大片菘蓝,我们制药使用的菘蓝多是从那里收割,根部经过炮制可以制成板蓝根,叶子便制成您方才见到的青黛。”
“南皮山药园历史很悠久了!”洛信孚忽然兴致淋漓。
“是的,竟王即位之前是一方名医,特别重视万民安康。竟穆九年(天枢11852年)由秋官府河渠署、天官署、精诚馆联合主持,在南皮山修建药园。不但有穆国道地药材,还有原产他国的药材百十种。两百余年后,如今的南皮山药园,不仅是穆国境内最大的药园,放眼世界也是首屈一指。只可惜南皮山药园不允许百姓涉足,只有上医馆和稷学的学子有机会前往观摩学习。”
苏饮菊特别强调了这个“只可惜”,他希望公主能体悟自己的心意,然后这个“只可惜”会上达沛王,之后有朝一日南皮山对民众开放,让更多人领略医道博大。
只可惜服膺公主不遂他意,洛信孚道,“这个我知道,那时候我哥哥尚在稷学读书,大司马就是在南皮山救过他一命。”
“这个臣下也略有耳闻。”苏饮菊陪着笑容,却有一种“明月照沟渠”之感。
“我听说沛姐姐有时会来上医馆,是真的吗?”洛信孚问道。
“是的,主祭大人有时会来借一些古籍。”苏饮菊想这个“只可惜”还是向主祭反应吧,只可惜主祭不常现身。
“一些官员也会来这里诊脉拿药吧?”
“是的。”
“大司马常来吗?”
“偶尔,春官长没时间来取药的时候,大司马会来代取。”
“这个我知道,大司马与我哥哥是同窗故旧,而春官长心向父王,因此哥哥一直很限制他们姐弟见面。哥哥也真是的,春官长的官位是他封的,高官厚禄当前,大司马即便心有不满,也不好再表露什么。真是难为大司马了,想私下见姐姐一面,从此只能借着送药的名义!”洛信孚抽抽鼻子,有愤慨之色。
“这个臣下就不方便侧足了。”苏饮菊不想涉足是非,急忙转换话锋,“公主大人,药园到了。”
上医馆药园占地不足百亩,却栽培有党参、辛夷、独活等数十种药材,两名药园师正穿梭于百草之间,一边检查那些植株一边在笔记上记录着什么。
“咦,那是西瓜!”洛信孚见到凉棚下悬挂的西瓜笼,稀奇得难以自抑,“这个季节还有西瓜?”她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
一只只西瓜用棉绳悬吊在凉棚下,像节日里张挂的彩灯。“这是什么呀?”洛信孚好奇心大动。她看见西瓜的外皮结满了粉粒样的白霜,一名药师正用鹅毛将这些细霜轻轻扫下,收集在瓷碗里。
“这是西瓜霜。”苏饮菊解释道,“在西瓜上切开一个口,挖出一部分瓜瓤,放入皮硝,之后将瓜皮盖好,用绳悬挂起来风干,皮硝经过西瓜向外渗出,形成的白霜便是西瓜霜。”
“有趣,有趣!”洛信孚抚掌称奇,问道,“不过,为什么要在这个季节?最好吃的西瓜明明是在夏季。”
“必须这个季节,西瓜被悬挂起来十余天后才能结霜。潮衔临海,夏天空气潮湿,若是在夏季,西瓜怕是要烂掉的。所以只选用秋季最后一批西瓜,这批瓜虽然水分减少影响口感,但是更容易风干。为此,潮衔的西瓜霜又被称为‘秋霜’。”苏饮菊道。
“只有最后一批西瓜?”洛信孚用指尖挂下一点细霜,托在手心中玩弄,“那每年能制作的西瓜霜一定很少。”
“是的,所以潮衔本地的西瓜霜不用来入药,多是送给高官,制作成润喉的糖果。”
“是吗,原来是很稀奇的东西?可是大司马把他的西瓜糖都留给了我。”洛信孚不觉喜上眉梢,“我就知道,大司马最是慷慨!”
苏饮菊终于明白了,公主在不断改换话题,但是所有的问题殊途同归,最终总是绕回到一个人身上。苏饮菊无奈地笑笑,投其所好,“今日大司马还会来为春官长取药,请允许下官稍作安排,再陪同公主参观药园。”
“哎呀,真是辛苦苏太医啦!其他人不熟悉,万一取错药可就不好了,苏大人您先行一步,我稍后也跟过去,感谢他送我的西瓜糖。”洛信孚笑道,“真是巧呀,没想到大司马也来这里。”
“是呀。”苏饮菊忍不住在心中暗笑,“真是巧……”
包好蒲包,苏饮菊交给林选。
“咦?怎么比原来沉了些?”林选接在手中稍一掂量,虽然只是分毫间的差异,他却可以明察秋毫。
“您有些日子没来上医馆了,有所不知,应春官长的要求,方子中多加了一位照羚道地的黄芪。”苏饮菊道。
“原来的方子中不就有一位黄芪吗?”林选问道。林郊经常在上医馆抓一些调养容颜的补药,其中有一味便是黄芪,不过只是普通产地的药材。
“春官长特别吩咐,另外再多加五钱照羚黄芪,命下官单包。”
“哦,那大概是另有他用吧。不过说起来姐姐的药方已经许久不曾更换了……”林选随即拆开其中一包,将新增的照羚黄芪凑在鼻尖下嗅。
看到林选的举动,苏饮菊不禁摇着头苦笑,“大司马对春官长还真是尽心,上医馆的药都要亲自检验过。”
然而林选好似真的察觉出异样,眉峰轻蹙,“苏大人,请问……”但是他没机会多问什么,因为他忽然发现一个鹅黄色的身影,正笑容满面地站在门口,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心中虽有不耐烦,林选还是露出无懈可击的笑容,全穆国最英俊的男人优雅地寒暄,“公主大人,没想到您也在这里。”
今日的林选穿着一件剪裁精致的黑绸长衫,衬得他的笑容英气无比。林选的英气有别于洛紫予的王气。洛紫予王气是无法遮掩的,只要他伫立于人群中,就无可避免会成为万众瞩目。林选不同,他想要掩饰的时候,可以令人对他迫人的英俊视而不见,然而一旦他需要展露自己,即便是洛紫予的帝王之风也不免逊色几分。
见到洛信孚之前与之后,林选截然两个人。其实他不过就是把腰杆挺直了一些,却令人觉得他的身上好似忽然绽出了一种光芒,于是他从一个游手好闲的公子摇身变成了那个曾经在慧国战场上雄姿英发的将军。
洛信孚眼前一亮,眉眼含笑,“是呀。我正在向苏太医请教炮制药材的事,还打算再借几本古籍回去。”
“公主善学,不求广,故得。时下正有一本《悬壶指症》,是臣下历时三载钩沉而得,若公主肯以斧正,微臣不胜荣幸。”苏饮菊识时务,急忙施礼请退,“微臣这就为公主取来,恕微臣先行告退。”
洛信孚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人,忙着向林选抱怨,“之前秋狝时你答应过要陪我去扶摇海看庄国商船,结果再也不见你提及此事。”
“禁军军务繁重,左丞相又时有任务布置下来,能够陪公主的时间实在不多。”林选佯作遗憾。
“就是,哥哥最招人厌烦了!”
“不好这么讲,作为禁军统帅,守卫陛下和主祭是臣下的责任所在。”
“就知道你和我哥哥不是一类人。”
“众人皆醉,还是公主最是善解人意!”
“那是当然!”洛信孚自矜地笑,“那你现在有没有时间?现在陪我去扶摇海也可以。我听说今晨刚有一批庄国商队抵港,我想看他们装卸货。”
“现在?”林选看看手中的蒲包,面有难色。
“着急送去给春官长吗?那,那改日也可以……”洛信孚大度地说,可是眉眼间的失落,却是将她彻底出卖了。
“不,没关系。”林选道,“不过是借此和姐姐见一面,改日也不迟。下官即刻护送您去扶摇海!”
“当真?”洛信孚难以置信。
“当然!”林选面带微笑,英气逼人,“公主的美貌人人惊艳,若是遭遇垂涎之人,让臣下如何能安心?”
“太好了!”洛信孚喜不自禁,她若是有翅膀,一定已经忍不住飞起来了。“我出生在崇州照羚,距离你们若北仅一水之隔,说来我们还是……”洛信孚望过去,林选的脸色登时变了,像是刚刚被蛰了一下。
“阿选?”洛信孚惊惶失措,她想自己一定是说错什么了,因为她明白无误地在林选的绿眼睛中读出了怨毒。那是一种愤怒引而不发时的阴毒,却远比喷张而出的怒火更令人望之胆颤。
“阿选……”洛信孚后悔了,她后悔冲口而出的“若北”,她想起来林选不喜欢别人议论他的出身。
然而又是顷刻之间,林选的眼神又变了,一切阴与狠在瞬时间消弭于无形。英俊的青年爽朗地笑着,阳光般温暖灿烂,“公主说得对,我们一水之隔。”
洛信孚羞涩地笑笑,悬着的心舒缓了一些。
“对了,听闻陛下有痞满的痼疾,近日为国事辛劳,贵体可还安好?”林选问道。
“大夫说他那是中气下陷,天生体质导致。其实姓洛的很多都有这毛病,根治不了却也不碍性命,平时也就是服用些党参、黄芪一类。我之前也关心过父王,但是父王什么都不愿对我讲,后来知道反正也问不出什么,便不再问了……”
“没说不好那就是没什么大碍了?”
“嗯,应该是的。”
“哦。”林选长舒一口气,“珍重之人安然无恙,真令人倍感欣慰。”这话里似有另外的含义。
“阿选真体贴,愿意为我分忧!嗯,那么阿选能陪我去扶摇海了吗?”
“当然,怎么可以自食其言?”
洛信孚喜不自禁,林选眉眼间那种温暖如春的笑容甚至让她平添了几分勇气,大着胆靠林选近一点,再近一点。
苏饮菊手捧着《悬壶指症》回来的时候,两个背影已经悠然离去。他其实本想告诉公主,西瓜霜药性寒凉,实在不适合她的虚寒体质,如今看来,大概再没有机会了……远远望去,大司马英挺的背影高出公主许多,而服膺公主安静地走在他身边,就像是一株饱经摧折的小草找到了赖以依靠的大树。
在苏饮菊看不到的地方,林选的右手正缩在宽大的袖管中,慢慢玩弄着拇指上的一枚银扳指。这枚扳指看似普通,实则错综的花纹中藏着一处锋利的突起。倒也不是兵器,只是林选追随洛紫予多年树敌无数,生性又无比多疑,这样一枚扳指可以助他悄悄检验别人端给他的食物是否有毒。刚才他佯作嗅黄芪,其实是在暗中验毒。林选不动声色地低头,看见扳指接触过黄芪的地方,泛出隐隐的青黑色。
“应该慢性的,对方心机不浅,竟然借了苏饮菊和姐姐两道手。”林选暗暗心想,“是谁?究竟是谁想对陛下不利?”
次日
洛信孚疾行在燕胥宫的甬道中,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她急忙回头张望,好在身后的一干随从无不谦卑地低垂着头,视线不敢僭越服膺公主腰线以上的地方。
昨天和大司马的燕游让她回味了一整夜。
他们原本商议好要去扶摇海看庄国商船的,但是洛信孚临时起意,想看林选读书的地方。于是他们来到文德坊稷学,洛信孚没有进去,只是绕着长长的围墙一圈又一圈漫步,像是要用自己的脚步围成一个画框,将身边这个人的年少时光都装裱其中。
晚上就在稷学旁边的一家小酒馆中品尝鳆鱼豆腐汤,林选说这家小店很久之前就在,那时候楚珩常带他和洛紫予来安抚馋虫,老板娘叫“阿夏”,手艺特别好。当年那一对筚路蓝缕的小夫妇如今已经是儿孙满堂。
晚上回去后,洛信孚躺在螺钿装饰的床榻上辗转反侧,回想林选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话虽不多,但是每一句都足以让她用衾被蒙着脸忍不住笑出声来。
几乎一夜未眠,勉强爬起来给父王请早安,她觉得自己的眼皮就像两扇疏于上油的合叶,撑开时颇有些困难。
可是看到迎面走来的那个人,她却是蓦地睁大双眼。洛信孚一摆手,身后一干随从都像是潮水拍上悬崖那样迅速敛步。
洛信孚上前一步,“沛主祭,你不要总一脸戚容好不好?你像个幽魂一样飘来飘去,看着就晦气!”她拿腔拿调地讥讽着。
洛有齐倦于多言,信口敷衍了她一句,“公主所言极是。”
洛信孚感觉自己被嘲弄了,见到洛有齐不但不退闪,反而堵在半路,愈加来了气,斥道,“你!你堵在这里做什么?我要去给父王请安,你让开!”
“本座想询问公主一件事。”洛有齐不退让。
“询问我?”
洛有齐颔首,“据我的探子回报,昨天未时公主燕服出宫,在上医馆等候大司马至申时,之后你们一起前往稷学,在稷学围墙外散步谈心,戌时左右在一家名为‘夏与注’的夫妻店用晚餐,菜品包括鳆鱼豆腐汤、酱石花、海盐饼……”
“你!你!你……”洛信孚气得直跌足,她的困意迅速消退了,倒竖的柳眉几乎要插入云鬓,“你竟敢监视我!”她尖声叫道。那些她和林选之间感动,那些她决定收藏一生的秘密瞬间,竟是被她最厌恶的女子全无保留地窥去了。那种感觉简直就像看见是私藏一生的秘宝被到拿去市场上贱卖,她有一种想扑咬人的冲动。
“你个没娘疼的嘶啦雏儿!”洛信孚破口而骂。这是一句穆国骂人的俚语,“嘶啦”本名白颈鵩,俗称“嘶啦”,最喜欢在人家的烟囱上筑巢,屡轰不走。小雏饿的时候就“嘶啦、嘶啦”地叫,呼唤母亲来给自己喂食,叫声听上去很像“死啦!死啦!”所以穆国人都很讨厌这种鸟。这句话骂人特别难听,不知道一国公主是和谁人学来的。
“本座的确监视了您,自秋狝后一刻不止。”洛有齐面不改色地说,“所以本座想询问公主,大司马究竟哪一点令您怦然?”
“这不用你过问!”洛信孚竭尽全身气力嘶喊。“滚!滚!”她转身呵斥身后的随从,“你们都滚开!”她最讨厌被人暗下议论,她宫中的宫人了解她的脾性,从不敢低语,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流言蜚语藏在每一个人的眼神里,日久天长她变得疑神疑鬼,唯恐自己成为谈资笑柄。
“本座并不想侧足。”洛有齐道,“但请允许本座为您讲一个故事。”
“我不听!”洛信孚捂住耳朵。
“一个有关大司马的真实的故事。”洛有齐直视着那双被暴怒烧得通红的眼睛,声音平淡而低缓,“我想公主会有兴趣的。”
洛信孚起伏不止的胸脯渐渐平息下来,她的确很想听,尽管她不承认。
洛有齐娓娓道来,“那是沛穆三年(天枢12048年)孟春,当时的穆国崇州侯还名为‘洛紫吾’。潮衔司盐官李茂家中失火,李司盐与府中三十六人——除却探望身体不适的弟弟而外出的李司盐的夫人——全部被难。司盐一职是肥差,却并非显赫勋阶,所以李司盐的溘死并为引起太多关注。然而陛下的一句无心之言却令我感到隐隐不安,陛下说正房距离厨房最远,却为何李司盐的尸体最为焦黑。于是我命仵作暗查了李司盐的尸体,结果令我大惊失色:李司盐的死因是烟尘窒息而并非火焰烧灼。我不解,既然是窒息而亡,为什么还要制造成尸体被烧焦的假象?仵作给了我一个答案,因为他同时在李司盐的尸身上发现大大小小共百余道刀痕。仵作还给了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李司盐是先被烟尘熏死,之后有人在他的尸体上补了百余刀,然后为了掩藏痕迹,这个人又在李司盐的身上点上一把火,将他烧为焦尸。一个人为何要杀另一个人两次?有一个解释最为合理,即:这个凶手恨李司盐入骨,虽然不能亲手杀他,那么事后便要用尸体来消除盘踞在心头的恨意。而这个人为什么不能亲手杀李司盐?大概是因为李府失火的时候,他的姐姐正应他之请,前来探望他……”洛有齐直视着洛信孚的眼睛,“李司盐的续弦名为林郊,是的,就是现任春官长林郊,至于春官长的弟弟,公主您认识的……”
“不!不!不可能!我不相信!”洛信孚像个拨浪鼓那样摇着头,仿佛这样就能将她听到的从脑海中摇出去。她又一次捂住耳朵,却又忍不住想听洛有齐继续说下去。
“早先我也不敢相信,那时候的林选,是刚刚崭露头角的青年才俊,为人勤勉、谦逊,于上于下总是笑脸相迎,不过两年多时间,便在禁军中平步青云,所有人都以对他另眼相看。而李司盐在同僚之中口碑甚好,其人仗义疏财,对待幼小多有护助,如此之人,我不相信他会刻意伤害自己的妻弟,以至其心怀不满。”沛主祭略作停顿,继而道,“我不相信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会如此狠辣,残害李府上上下下三十六条人命,妇孺老幼,甚至还包括自己的亲侄儿!所以我一直以为是自己错会林选了,何况一切都只是我无凭无据的猜测。然而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让我终于认清了大司马其人。心存对大司马品性的怀疑,难免表露出些许不自然,林选心如明镜,很快察觉到了我的不友好,处世为人愈加谨小慎微,但是他随后发觉,如此做不过是欲盖弥彰。大司马自知失去了我的认可,也知道如此一来便等同于登攀无门。那时的林选一定很苦恼,但是他的苦恼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同年秋,崇州发生了一件惊天之事。”
“哥哥在崇州篡位了……”洛信孚喃喃低语。
“左丞相篡位后不久便将矛头直指向潮衔所在的峥州。那时候我和陛下疲于应对崇州的进犯,便忽略了微不足道的林选。但是我错了……”沛主祭叹惋,“崇州侯在若水之泮单骑破万,却是在寒水门外顿足不前。那时的大司马高胜寒,率领六万禁军悍守国都,潮衔牢固得像一只铜箍箍紧的桶。然而高司马却是在一次巡城时忽然呕血不止,失足跌落雉堞,他的尸身被城下的崇州师用长戟挑起,又抛回地面,之后在破城的马蹄下,践踏成泥。是否是林选倒戈,为犯上的崇州侯打开了最后一道门,我无法断言,因为我抓不到洛紫予与林选里应外合的证据。我只是知道,高司马曾经视林选如子侄,给予了倍于常人的器重和赏识。”洛有齐略作停顿,让洛信孚得以接受林选忘恩负义的事实。
“我还知道,林选做事滴水不漏,时至今日,他是唯一能游走于两派之间的人,而且收放自如。”沛主祭又一次叹惋,“是我疏忽,太轻视林选。是我的优柔寡断让他有机会与左丞相串通一气,便犹如虎归于山。但而今看来,似乎左丞相这一座靠山还不能带给他足够的安全感,他又开始找寻另一座。”洛有齐用视线攫住洛信孚的眼睛,不容许洛信孚的目光离开自己双眼,她继而道,“但是信孚,我讲的故事想必你能听懂,大司马并不是那种甘于傍人门户的人,他所做的事,是将昔日的靠山变成通向未来的垫脚石。”
“不可能!洛信孚厉声断喝,“是你刁难他在先,他为了自保才转而投靠哥哥的。你说他应和哥哥破城,这一点我可以接受。你说他杀害李司盐,这个纯属诬陷,他根本没有动机!”
“他有!”沛主祭正色,“动机是他的姐姐!”
“春官长?”洛信孚一惊。
“大司马出生于岖州赫滩,穆国最贫瘠的一片土壤。他少失怙恃,只有长姐如母,将他一手带大。那种三餐不继的困苦,是我们这样的人根本无从想象的。”洛有齐道。
洛信孚本想说自己的童年也挺困苦的,可是转念一想,至少她衣食无忧,她有父亲,有塾师,有几个照料他们父女的老仆人,还有远在州都的亲眷不时给他们送来些供给。她出身侯门,再落魄也不至沦落街头。“这些阿选从未提及过。”洛信孚喃喃说道。
“对,因为‘若北’两个字是他心尖上的芒刺。”洛有齐道。
洛信孚心头发颤,蓦然想起在上医馆她提及若北时林选的神情,像是身上被泼了冰水那样难过。
“饥寒交切的童年时代,忍辱含垢的少年时代,还有奔走钻营的青年时代,让他过早看清人间冷暖。这么些煎熬的岁月,唯一让他有过温存之感的人只有他的姐姐,所以他不能接受任何男人染指他的姐姐,他对于李司盐的恨,是心爱的女子的被抢走时的恨。”洛有齐道,“这就是本座为公主讲这些事的目的,我想让公主看清真实的大司马,还有本座想告诉公主,大司马心目中最重要的人是他的姐姐,并不是别的什么人。”
“不可能!”洛信孚倍感羞辱,恼羞成怒,“你少危言耸听了,春官长是他的亲姐姐,怎么可能!”
洛有齐不回答,却是反诘,“现在公主可以回答本座的问题了吗?大司马究竟哪一点令公主刮目相看?”
“他,他……”洛信孚期期艾艾许久,终于心一横,“好,即便他不择手段又如何?还不是你们逼迫的?我就喜欢男儿有抱负!我就喜欢他的骄傲!我就喜欢他像骏马一样永远在奔跑!他越是不可一世,我越是喜欢!”
“骄傲?”洛有齐冷笑,“的确,才华、名望、财富,甚至是对男儿不甚重要的容貌,他比你哥哥还有狂妄的资格。可是公主你知道吗?自狂无非是自悲的另一种诠释!您说得不错,林选是骏马,骏马的命运就是永远奔跑,即便他们身心俱疲,不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便无可能停下。然而有一些水,却是奋马一生也跨不过去。在他改换门庭的多少年后,他依旧是那个孑然于若水北岸,痴望着大好若南的伶仃少年。林选的心中始终有一眼无底洞,他需要无穷无尽的财与名来填合谿壑,可是他或许不知,儿时的创痛根本无可能弥平。”
“你!”洛信孚瞠目,“你为何这样了解他?”
“我为何了解他?”洛有齐苦笑,“知己知彼,我和你哥哥交手这么多年,我比他更了解他身边的每一个人,这其中自然就包括大司马。我还知道林选之所以一往无前,是因为他的视界中始终有一个人。”
“我哥哥?”洛信孚试着猜测。
“确切的说是你哥哥的背影,一个令林选瞠乎其后,却一直渴望超越的人。”洛有齐低声说道,“那么左丞相呢?他远比我精明,我都看清楚的事,他不可能浑然无知,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填补林选的欲壑?是当真有走险棋的魄力,还是他对林选空虚内心的哀矜,又或者他羡慕着林选?猜不透呀,只有他是我看不穿的……”
洛信孚哑然,她一时间接受了太多太多,这些事无不压在她的心口,让她喘息维艰。她想要执拗地据不相信,却抗拒不了自己的内心渐渐接受这些难以置信的消息。她不知道自己是该幡然醒悟,还是该执迷不悟,她已经思考不了太多,脑海中只有林选的影子,在不停地闪现。
“不!我不要听你的!”洛信孚忽然声泪俱下,“他忘恩负义也好,他唯利是图也好,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他!”之前还只是迷恋,就是从此刻起,洛信孚觉得自己真正爱上了那个人。因为这是她第一次走进一个灵魂的最深处,看见那里遍体鳞伤。她觉得可怜,之后可怜变成爱怜,爱怜变成爱,爱变成狂爱,一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到她无力回转。
“信孚,大司马是个小人!”洛有齐无奈,不觉抬高了音量。
“那又如何?如果权势能让他快乐,我愿意帮他获得更多的权势。”洛信孚不依不饶,“小人又如何?我哥哥更是小人!同样有无数人爱慕他!”
“信孚?”洛有齐一怔,她原本为洛信孚准备了千万句劝语,可是千言万语都被这一句话击溃了。洛有齐怅然,“为何女人都喜欢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又如何?阿选有今日是被逼出来的!他是迫于无奈的!他想要荣华,这错了吗?难道他就应该安贫于若北,甘心一生碌碌吗?”洛信孚厉声诘问。
“这样的乱世,谁人不是被逼无奈?”洛有齐义正词严,“时运不济是自甘堕落的理由吗?信孚,有所不为!”
“什么‘有所不为’!尤欣捉弄世人的时候怎么不讲有所不为?命运既然将他生在岖州,何必给他才华?既然给他倾世之才,阿选凭什么不能用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洛信孚怒指着洛有齐,“你们不理解他,不宽恕他,却还要谴责他,我不允许你们这样!”
“信孚!”
“给我住嘴!”洛信孚勃然,“你这个假仁假义之人,三十二年前,你逼死左丞相庆义的时候怎么不讲‘有所不为’?洛有齐,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庆大人其实是死在你的‘属镂’之下!庆大人的项上人头,是你亲手捧给我哥哥的!”
像是被一计重拳击打在胸口,洛有齐遽然后退一步。
“我猜对了是吗?见不得光的事被曝晒在在光天化日了?你害不害怕被别人知晓,你那神女一般的外表下其实流淌着暗黑色的脓血?”洛信孚口上无德,得逞一般看着洛有齐窘迫的神色。“你根本没有资格管教我,我就是喜欢大司马!天崩地裂我也要和他在一起!你给我让开!”洛信孚说着说着忽增蛮力,便要将洛有齐推开。
“信孚!”洛有齐的武学岂是洛信孚能比,她借力打力,轻轻一拨反让洛信孚一个踉跄。“事已至此,那么别怨我心狠!”她厉声道,“我会将公主和大司马之间种种全无保留地告知陛下与左丞相,届时何啻陛下,即便是左丞相,也会痛下狠心绝除后患。”
“你敢?”洛信孚横眉立目。林选曾对她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对彼此的关系暂时保持缄默。虽然洛信孚不甚了悟个中缘由,但林选笃定的神色让洛信孚坚信,这件事必然与林选的休戚有关。
“我敢!”洛有齐坚定如铁,“有春官长握在陛下与左丞相手中,大司马非但不敢轻举妄动,还必然会为穆国的利益殚谋戮力,这是陛下与左丞相都希望看到的。但是一旦有公主作为筹码,林选便有了反客为主的可能。那时候的他,之于陛下和左丞相都是一柄出鞘的双刃剑。我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所以公主大人,为了心念之人的性命,您最好与大司马保持距离。本座有言在先,真有一日阴阳两隔,勿谓言之不预。”
“你要棒打鸳鸯?”洛信孚怒极,反而像只木鸡一样呆板迟滞。
“有多少对生离的鸳鸯呀,您已尽很幸运了,至少你们不用成为敌人……”
“你!”洛信孚的脸色白得骇人,“我终于认清你了!你是这世上最狠毒的女人!”
“狠毒?”洛有齐摇着头苦笑,“我的确狠毒,可是穆国的男人哪一个不狠毒?左丞相不狠毒吗?太师和太傅不狠毒吗?即便是陛下,他的狠毒在暗处,深藏不露。最狠毒的还是无情的命运!我也想像公主一样,被陛下和左丞相同时庇护着,但是我没有那份幸运。在穆国,不制人则制于人!所以我必须学会狠毒,我不狠,就无法在他们之间立足。不亲手杀掉那个优柔、荏弱、妇人之仁的我,就无法保护命运不肯垂怜的人……”
言罢,洛有齐终于侧身一旁,藏身进高墙的阴影里,“信孚若是考虑清楚了,便去给陛下请安吧,若陛下问你为何晚了,就说主祭缠着您发牢骚,像是个喋喋不休的怨妇。”
洛信孚狠狠地瞪了洛有齐一眼,才跺着脚跑开。
“狠毒!狠毒!狠毒……”
她跑出去很远很远,还依旧有咒骂声刺刺地传来。
三十二年前:
沛穆八年(天枢12053年)潮衔燕胥宫
“报!寒水门失守!崇州师入城!”一个军士全身浴血,按着佩刀疾跑上大殿。长颐殿是不允许持刀入殿的,可是形格势禁,一切繁缛的礼节只能抛诸脑后。
“高胜寒高司马呢?”左丞相庆义急火攻心,他的眼睛中布满血丝,脸色却是蜡白。
“高司马原本在率领将士巡城,可是突然呕血不止,将士们一时间不知所以。崇州师在这个时候放冷箭上来,高司马中箭,跌落女墙。”
“那也不可能!”庆义喑哑的声音像一面破了的锣,“寒水门有双重瓮城,凭险据守,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被攻破!”
“高司马一遇难,禁军内部即刻动乱。林将军说他来安定军心,让末将前来通报高大人的死讯,可是末将刚带马入城,转身再看时,城门和堙门皆已洞开,崇州师正像潮水一样涌进来。末将想回转已来不及,幸而末将马快,才有机会抢先崇州师一步赶来。”军士言至此处,悲怆欲绝,“陛下,主祭,左丞相大人,高司马战亡!潮衔城已经失守!崇州侯就要逼入燕胥了!”
庆义托着老迈的腿脚,跌跌撞撞地冲到长颐殿外的雕栏,借着层城山的高度,山下的潮衔城一览无遗。
哪里还是昔日的天都潮衔呀?四方的围城被撕开了东北一角,蜂拥而入的崇州师像饥饿的蚁群,贪婪着啃食着目之所及的一切。
峙州州师覆没于若水泮,嶙州和岐州的勤王之师还在行军路上。其实只要大司马高胜寒再捍守潮衔两日,便能等来岐州靖难。然而戎机如棋局,一着不慎全盘皆输。何况用兵之法,不恃不攻,而恃有所不可攻。万古王都,沦落到仰仗州侯靖难。沛穆王朝即便此战险胜,也将殆失天祚人望,气数将尽。庆义俯瞰远方翼海,海面上已不见帆影,看来紫陌港也已经被封锁了,此刻的潮衔是一座与外界隔绝的死城。
末日前的世界显得格外寂静,层城山下分明就是鼓角争鸣,可是庆义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他的心中没有惊恐,只有一种被涤荡的感觉。燕胥是飓风的风眼,是用万古君威累积起来的不世高度,伫立其上,哪怕身边十面埋伏,心中也自有一种底定。
“陛下!”庆义提着官袍下摆走回大殿,跪伏在丹墀下,“燕胥宫内还有数百精兵,老臣护送您与主祭从西北门出城,与岐州师回合!”
“古往今来有临阵退缩的穆国君主吗?”沛王端坐在宝座上,清冷地说道,“庆大人要孤王成为第一人?”
“陛下!”庆义动之以情,“君子能屈能伸,不惊于荣辱。您与主祭暂时规避,日后再谋东山!”
“有齐。”沛王置之不理,只是吩咐伫立身后的主祭,“你下去见见他吧,崇州侯已经到山下了,我听到劝进的欢呼声了。”
“陛下要献降了吗?”洛有齐有气无力地问道。
沛王未作回答,只是缓慢地轻叹,“宣馆一别八年,他终究是回来了……”
身后崇州士兵的欢呼声犹如涨潮时的海水,一浪高出一浪。然而随着队伍最前的人霸道地一扬手,山呼海啸般的喧哗声又在顷刻间息止。
燕胥宫皇陛前,洛紫予翻身下马,他上前一步,向着那个从皇陛上缓缓走下来的身影施以跪礼,“崇州侯洛紫予请主祭万安。恳求主祭为我向陛下传一句肺腑之言:八年前,洛紫予想成为他的臣子,陛下不允;八年后,洛紫予初心依旧。在下特别从崇州赶来不为其他,只是想再询问一次,如今的我重新提出这个请求,陛下是否愿意接受?”他其实想抬起头看一看那张熟悉的面庞,可是他害怕看见一个顷刻间老去的她。
已经八年了。八年之后,他不再有年少时的青涩,变得城府幽深,阴晴难测,然而时间冲不淡紫色眼睛中的光芒,那种阴郁的,清冷的,却澄净的目光,多少之后依旧是初见时的模样。真正老去的是洛有齐,八年之中,她听闻崇州政变,目睹峥州失陷。八年的时光并不足以斑白一位豪杰的鬓角、凋零一位美人的朱颜,却是让她的心蓦然间苍老了百年。
“你,不问鼎?”洛紫予听见头顶上的声音问道。
“不问。”
“何必如此?”
“予心所善。”
“予心所善,九死未悔?”那个声音凄然冷笑,听上去那么虚浮无力,“洛紫予,你是九死难赎!”
“那就请您赐我一死!”洛紫予不顾一切地说道。
“好!”虚浮的声音错后一步,“你等着!”
洛紫予目送着那个洁白的背影沿着皇陛,渐渐升入云端,觉得那犹如一朵圣洁的白酥,凋落在盛开之前。那种感觉犹如是一只退潮时的鱼,焦渴地躺在沙滩上,无力地看着海水弃自己而去。这道象征着皇极的玉陛,据说凡对王权心存不敬之徒,会被惩罚在觐见的路上一直跋涉,永远无法登顶。但是之后的很多年中,“逆臣洛紫予”却在这道皇陛上来去自如。没有人去深究为什么,即便有人,也一定猜不破真相。
“从今往后,你们就是敌人了……”阿烈在他身后幽幽地说道。他不像洛紫予一样穿戴战甲,在一群浴血的将士中白衣胜雪,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洛紫予本以为少年会为他这个一意孤行的决定而动怒,然而阿烈并没有。相反,阿烈平静地看着他,幽邃的紫眼睛像是两眼无底洞。
“我知道。”洛紫予道,“我将露陌从洛紫吾胸口提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心与天下为敌。”
“天下皆敌?笑话!”阿烈摇着头嗤笑,“八年前逃出昭狱的那一夜,我说过想把天下送给你。你之所以拒不问鼎原因有三:与我顽抗;与尤欣顽抗;还有就是……”阿烈并不点破,只是示意洛有齐离开的方向。见洛紫予无动于衷,他随即一声长叹,“霸王于世,最好的手段便是不择手段,这么多年了,我怎么就教不会你?”
“闭上嘴!”洛紫予斥道。
“问不问鼎随便你。我还是那句话:天为罗,地做网,四壁是藩墙。《两世书》上的结局,谁也逃不出去……对了,送你个礼物吧,本想你问鼎之后送的,但大概没有那一天了。”阿烈从衣襟中摸出一枚系着银色丝绦的佩饰,丢给洛紫予。洛紫予接在手中,竟是一枚古玉玉玦,玉身上没有任何纹饰,却以其不加修饰而愈显苍然。
“玉珏已无可能,那就干脆和往昔诀别吧。哀莫哀兮生别离,哀莫哀兮曾相惜。”阿烈喟然长叹,“哀莫哀兮洛紫予……”
洛紫予摩挲着玉玦的缺口,“洛罹会同意吗?”他问阿烈。
“我觉得会。”
“嗯?”
“总觉得洛罹要比看上去的凶险。”阿烈道,“我觉得自己能够看穿所有人的眼睛,只有面对洛罹,我力有未逮。”
“庆大人,对不起。”长颐殿内,洛有齐双手横托着佩剑“属镂”,移步左丞相身前。
“主祭,您这是……”属镂的剑身上,绽绽裂出的寒光辉映在庆义的双眼之中,方才的凛然不见了,深邃的惊惧暴露无遗。
“崇州侯不要九旒,他要左丞相之印,所以……”沛主祭怆然说道,“请您就义。”
“陛下!”庆义望向沛王。他是三朝遗老,为了穆国殚精竭力,劳苦功高,却不承望一生奉国,最终竟要惨淡收场。他并非畏惧死亡,他只是忌怕一生清廉,却难逃晚节不保的厄运。因为洛紫予为了让自己出仕名正言顺,必然会为庆义编派一个莫须有的罪名,那时何啻庆义本人,他的家人族人也势必被洛紫予一并芟除,斩草除根。
沛王垂下眼睫,对庆义求救的眼神视而不见。
“好,好!国难当前,何以家为?君要臣死,臣谢主隆恩!”老臣提起属镂的剑柄,像是提起了千万穆国百姓对他的殷望。“庆义破家为国,庆氏三百六十四人为国捐躯,我们死而无憾!”老臣仗剑,慨然高喊。银白色的刀影在颈间擦过,像是一只火镰,擦亮了穆国乱离之火的火花。
老臣是挺直了腰杆倒下的,像是一碣历史的记功碑,在敌寇的摧拉下轰然倒地。
血泪滴落,和老臣颈间淌出的血水混在一起。洛有齐蹲在庆义的尸身前,颤抖不已的双手勉强着去解开庆义腰间的左丞相印信。
“枭首吧。”沛王走到洛有齐身边,低声说道。
“我做不到……”洛有齐终于泣不成声,她不敢去看庆义的眼睛,那双无法瞑目的眼睛中有一种凄烈的悲壮,随着黑睛渐于浑浊,却是越来越清晰。
“闭上眼睛。”洛罹道,他探手掰开庆义的五指,拔出属镂的剑柄。
“陛下?”
“闭上眼睛!”洛罹将属镂塞到洛有齐手中,“凡事总要有第一次,你今后要做的,可能要比今日所为残酷百倍千倍。”
洛有齐只好闭上双眼。她熟悉自己的佩剑,然而却还是平生第一次,她听清楚属镂割裂颈骨时所发出的声音。那是很干脆的一声响,像是拨弄算珠的声音,她知道这一刻,她与自己全部的纯真清算……
“把庆大人的头颅拿去给他吧。”她听到她的君王讲,“有齐,从今往后,他就是你的敌人了……”
崇州志《若竹纪年》载:
沛穆三年(天枢12048年)秋,先崇州侯世子洛紫予强忍令原之戚,大义灭亲,同年冬至于牙笏山告天祭祖,乘肩崇州。沛穆八年(天枢12053年),左丞相庆义结党营私,祸乱纲纪。崇侯不忍国鼎蒙垢,率崇州志士仁人清君之侧。然好事多阻,于若水泮遭遇峙州奸邪怙恶不悛,残民以逞。幸崇侯英武无双,单骑突驰如入无人,全歼邪党,为民除患。是日血满若川如红旗报捷,百姓有口皆碑,无不称颂。沛王感念崇侯克己奉公,擢升穆国左丞,崇侯却之不恭,陟仙位,时年二十有八。
三十二年后,沛穆四十年(天枢12085年),潮衔四方馆。
凌主祭合上《若竹纪年》。
她本想发笑,可是笑声梗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发不出来。她只能喟叹崇州史官的一支曲笔,笔尖所指之处,鹿既成马。
凌主祭将《若竹纪年》插放回岐州州志《似水流觞》旁,对着镜子换好一身便装。暮鼓声正在古城上空回荡,她趁着四下无人之际,翻身跃出四方馆围墙。
扶摇海的水面平滑如丝,已经是暮色四合,却还有一支自白国远道而来的船队忙着卸载最后一批货物。海运是如此繁忙,帆影交错中,没有人会留意一个纤秀的女孩以及一个不过一掌高的小矮人。
壶嘴在这里等候她已经两日了,见到她,泽精摘下黄色的帽子,毕恭毕敬地向她施礼,“壶嘴在这里恭候主祭大人多时了,船队先后往来了五批,先是庄国来的,之后是慧国来的,之后是庄国来的,之后是庄国来的,之后是庄国来的。”泽精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加上这批就是第六批了!这批是白国来的,他们……”
“好啦,好啦,庄和穆的贸易往来真频繁呀!恭喜穆国左丞相,他一统北方的宏愿终于要实现了!”凌主祭信口评述了一句,打断了壶嘴,她问道,“抚国录康那边怎么样了?找到那些人了吗?”
“找到了,有美丽的,有丑陋的,有面无表情的,还有一个人特别奇怪,壶嘴就看不懂了。”
“什么美丽的、丑陋的?快说具体一点!”
“有一个是蓝头发的,她是美丽的那个。”
凌主祭颔首,“我知道,那个是晌姑娘。”
“还有一个面无表情的,他们叫他濂川。”
“面无表情?”凌主祭费解,“什么叫‘面无表情’?”
“大概就你们讲的‘心如死灰’吧?”壶嘴道。
“心如死灰?”
壶嘴摇晃着土豆一样的脑袋,一副昏头转向的样子。
凌主祭恍惚间有一个猜测,壶嘴看不出人类的面容,它只能分辨出人心。“那丑陋的那个呢?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她并不在乎濂川,而是急于确认自己的猜测。
“她不是人,她是一只大乌鸦,背后还插着一支黑色的箭。”壶嘴道。
果然是招摇!凌主祭顿觉骇然。可是招摇的背后为什么有一支箭?她从未看到过招摇背后有箭,难道那是一支人类的眼睛无法辨识的箭?那么会是传说中天枢帝射她的那一支吗?她心中一时间万念丛生。而这些还并非机要,如果壶嘴看出她面目可憎,那必是招摇魔心不改,她竟日出没于觉苒身边,难保没有歹意。
“那么最后一个人呢?”凌主祭慌忙询问,“他哪里奇怪?”
“他生有两张面孔,可是一个人怎么可能有两张面孔呢?所以壶嘴不知道哪一个才是主祭大人要找寻的人。”
“双面人?”凌主祭惊诧。
“对,双面人。”壶嘴道,“有一副面孔格外美丽,比那个美丽的人还要美;还有一副特别丑!比那只大鸟还要丑!”
“那么有伤疤的是哪一副?美丽的还是丑陋的?”
壶嘴拨浪着圆脑袋,大惑不解的样子,“是美丽的那一副,可是伤疤怎么会是美丽的呢?壶嘴就想不明白了。”
凌主祭身子一颤,不觉退后了半步。她已经确信了自己的想法:觉苒的人性是分裂的,一半是善,一半是恶,他亦有两副面容,一副至美,一副至丑。
“壶嘴,我再求你一件事!”凌主祭蹲下身,鼻尖几乎要触到壶嘴的鼻尖,“务必回到录康,告诉那个蓝头发的美丽的人,让她转告觉苒,就说招摇很危险,就说潭姬劝他离开招摇,你记住了吗?”
“不行呀。”壶嘴苦恼地摆摆手,“双面人和丑陋的鸟不知为何大吵了一架,他们已经决定来穆国了!壶嘴是等他们离开录康后才来见主祭大人的,壶嘴的车子虽然是世界上最快的,不过他们不迟几日也就到了。”
“什么!他们要来穆国!”凌主祭大惊失色,“壶嘴,你快说,他们都吵了些什么?”
“双面人埋怨丑陋的鸟欺瞒自己,还有‘封禅’呀,‘龙抟’呀,‘抑扬九段’什么的,对了,还提到了慧国的箕山。壶嘴听不懂那么多,又怕没听懂的和听懂的记混了,就不敢再多听了。”
“天呀,觉苒究竟想要做什么!”凌主祭不知该作何感想,“觉苒来穆国!封禅?龙抟?抑扬九段……”她唯剩喃喃自语。
“很严重的事要发生了吗?”壶嘴偏着头问。
“不,也许是很可怕的事……”凌主祭失神地低语。
壶嘴已经不能再提供什么了,凌主祭试着将仅有的信息理出头绪。壶嘴离开后,她一个人坐在水边石矶上,对着扶摇海的水面思量了很久。
水边人面桃的枝丫倒映在明镜一般的水面,摇摇曳曳的影子让她不觉想起了长良姬水泮的乌桕林。她记得凌王曾经分析过,为何长良人喜欢深秋赏红叶而潮衔人喜爱早春看飞花。大概傍水而生的民族心绪上更为细腻,一叶寂落秋,一颗游子心,自然合成一个大大的“愁”字,只得赏赏红叶,看是谁的酡颜更酣醉些。而人面桃暮春里芳菲已尽,多少闲愁也随着落花一同飘散去,剩下的便是一年的俯仰从容,任你秋去也好,冬来也罢。
北国人并非胸次粗陋,而是当那些高总广庙的红墙灰瓦成为世界中永恒的底色,就如同曾经沧海,人心中多少暗潮汹涌,都最终锚定在翼海的海阔天空里。所以宫国之于穆国或许就像是婉约词之于祭颂文,一个生花在笔尖上,一个力透在纸背后。
凌主祭不觉举目远眺,只觉不管人世多少蓁芜,落晖里的幽天依旧云淡风轻。可是落晖之后呢,有多少暴风雨正潜伏在暝色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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