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书:弥天-饮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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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沛穆初年(天枢12045年)燕胥宫艮岳

    艮岳位于燕胥宫东侧,为历代穆国主祭的寝宫。艮岳之中没有花草掩映,也没有虫鸟争鸣,唯有高大的建筑和空旷的中庭,除却恢弘还是恢弘。便是同丽天塔、长颐殿以及宓陵那条西北轴线一起,将穆国的皇极烘托到极致。

    洛有齐犹记得自己第一次步入艮岳,她站在廓落的庭院中,高高地仰起脖颈,才总算能将主殿的九脊歇山尽收眼底,那一刻她竟是错把艮岳当成了某个祭祀用的宗庙。

    北方的建筑和她在画册上见过的“长良八景”确乎是不同的。长良的洞门轩窗、春雨芭蕉,俯仰其中,如同流连于生命的美好。而在这里,高耸入云霄的楼宇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你,让人觉得膝盖松弛,只想跪下来感慨生命卑微。

    很多年后的夏秋季,洛有齐有时会站在空旷的院落中,独自一人凭栏远眺。依稀可见潮衔东郊,一座山头被白酥覆满。这个时候,她便会不觉探出手想要触摸那团白色,仿佛多少年前的宓陵之中,她用指尖轻轻梳理开男孩凌乱的银色长发。这样的时刻,她有时会觉得气恼,回想起早朝之上才和左丞相意见相左,两个人剑拔弩张,左丞相一点情面都不讲;有时却又感觉欣慰,想着崇州今年的朝贡竟比往年多了三倍,百姓暗下里痛骂崇州侯绝情,可是困扰她许久的岖州垦荒问题,终于有能力解决了。然后天地间起风了,她畸零一人伫立于风中,一切哀与乐慢慢风干在清秀的眼角。只剩下那座白色的山,似是最忠诚的臣子,自始至终跪拜在她的身前。

    不过此刻,那座后来被取名为“休咎山”的孤岭,还只是潮衔东郊一座荒山,而它未来的主人,刚刚被投放进牢狱里。

    艮岳中传出沉缓的琴声。

    初起是一段低音区的按音,壮如铜钟,怒如蛟龙。沛王洛罹站在艮岳外谛听,正是琴歌的《白酥吟》。于是他闭目遐思,任由思绪驰骋回上古时代的战场。

    风涌之处乱旗飞扬,战马嘶鸣处云卷苍黄。酒酣胸胆,醉一曲年少如狂,是男儿的热血将山林浸染,绘成江山美人最妖娆的红妆。

    风华过尽后苍凉。薤露沾裳的清晨,帝王在沽弋山巅拄剑远眺,峰涛在晨光中铺展,神道尽头处的阙楼高可摩天。

    纵这江山姓崇又如何?或许终有一日,边塞的火熊熊燃起,烧进帝都,烧进王陵,千载万载话不完的功与过,终化作一息尘埃。帝王泫然泪下,喃喃低语,“若后人想讲述我的故事,便叫它《烽阙》吧……”

    琴声再起,弦歌转为低沉、哀怨的散板,旋律时隐时现、若即若离,犹如杳渺高山之巅,云霭与山岚相缱绻,依稀见到云雾之中一个清瘦的身影走来,将彻骨的亡妻之痛,播撒为一山白酥花海。

    琴音铺天盖地而来,洛罹不觉仰颈长空,发现天边风逝的地方,有一朵泪滴状的云。原来这《白酥吟》传唱了万年,竟也苍老了这片无情的天。

    “按音法人,散音法地,泛音法天。”洛罹低声道,“待这段泛音结束,当是天枢帝仰天问责了……璞苏!”

    艮岳的宫令已在门外恭候良久,听到吩咐,即恭顺地向沛王施礼。

    “只通报主祭便是,不必惊扰他人,去吧。”沛王吩咐璞苏。随即步入宫门,穿过艮越宽阔的中庭。

    寝殿内,琴声戛然,抚弦的素手悬在半空,终止于那句“相悟、相误、相赴、相负……”洛有齐随即肃衣,起身相迎。

    “依稀从琴声中听到了帝王的叹息,尤其是那句‘辕辙路远’,虽有瑕疵,却愈是觉得瑕不掩瑜。先前只听过主祭的《水云》,不想这首《白酥吟》也颇显造诣。”沛王赞叹道。

    “那是断纹造成的沙音,这床凤势斫桐至今,已是历世六百年有余。有齐胸中没有那般丘壑,不敢接受陛下的谬赞。”沛主祭淡漠地回复着。

    “有齐终是要成为王佐的,这不是夸赞,而是一句托付。”

    “有齐力有未逮,怕会辜负您的厚望。”沛主祭低着眉,将不知多少哀怨收敛在低垂的眉眼下。

    沛王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眼睫,一声低缓地叹息。

    “白芥子香?”他忽而闻到了空气中残留的一点香气,这种香气幽缓而沉静,正是焚香祷祝时常使用的白芥子香。

    白檀木香几上,姬水青花的香炉旁还配置有著瓶与香盒,昔日洛紫予送给她的那枚玉玦正陈放在“炉瓶三事”旁,好似沛主祭不是在向壁龛中的神像祈求,而是在同这枚玉玦倾诉自己的祈愿。

    “唐棣花纹?”沛王的眼睛中闪过稍纵即逝的惊诧,却又在瞬间归于平复。他走过去,缓慢拾起玉玦,在手中轻轻抚玩片刻。“大概是兄弟间的馈赠。”他低声说道。

    “不会。”沛主祭道,“唐棣寓意手足情深,玉玦却是象征诀别,两者相矛盾的。”

    “玉玦的形状很美,起于止,终于始,圆而不满。玉玦也是这个世界的形状,送给你玉玦的人,给了你一个世界……”言罢,沛王将玉玦轻轻放回原处,问道,“有齐在祈祷什么呢?”

    “众生可恕。”沛主祭简短地回答。

    “众生可恕,尔独何辜?——众生已经得到宽恕,又为何你担负罪责?”沛王低语,“可是有齐,并不存在无端的罪责。”

    “无端的罪责?”沛主祭反诘,含怒的眉眼终是暴露了一腔怨气。

    “有齐能接受孤王这样做吗?对兄长的儿子痛下毒手?”沛王不看她,只是低缓地自言自语着,“其实洛紫予是个很好的孩子,据说见过他的人都会不由得喜欢他。”

    “我……”沛主祭一怔,竟是结舌。

    “有齐似乎在生孤王的气呢,是怨孤王迁怒于无辜吗?”

    “不,有齐不敢……”

    “没关系的,有齐是个善良的孩子,所以才会悲悯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孤王不恼,反是觉得很欣慰。”沛王道,“可是有齐,为何你们所有人都认定孤王在仇恨自己的哥哥呢?”

    “啊?”洛有齐惊诧,“洛婴侯爷戕害手足,难道陛下不怨恨吗?”

    “我恨,我的确恨。”洛罹道,“但我依旧有自己的原则。”

    “原则?”洛有齐不明所以。

    “我这样做是为了那个孩子好,但也许我错了,反是弄巧成拙,将他推向另一条绝路。”洛罹喃喃低语,“命运是无法逆转的,我所能做的,不过是让劫难来得尽可能晚一些。或许我太自以为是,竟想以一己绵薄之力对抗无常的命运……”

    “我听不懂,陛下。”

    “你是听不懂,但我的确是为了他好。”

    “不!陛下,我不明白!”洛有齐终于把持不住自己的情绪,失声叫道,“成……不,那个崇州贡士正在昭狱中饱受折磨,陛下竟然说这样是为他好?他可能会死掉的!他可能已经死掉了!”洛有齐已经忍耐了太久,泪水的缰绳终于脱手。她再也控制不住,掩面失声痛哭。朱红色的泪滴在白得近乎透明的指缝间滑落,炽烈的红与清寒的白,竟对比出一种近乎残酷的美感。

    “有齐不必担心。”沛王缓慢地俯下身,从不断绽放着的血芜花中拾起一朵,不动声色地说道,“该回来的人终究会回来,只是再回来的时候,可能已不是期待中的样子……”

    “不,我听不懂……”

    “所以有齐要勇敢呀……”他用指尖托起那朵血芜,轻缓地放在香几上的玉玦旁,明艳的红与哀婉的白,对比出有一种近乎残酷的美感。“尔独何辜?”沛王喃喃低语,“没有无端的罪责,有的只是咎由自取……”

    尔独何辜?天枢帝崇宣于万年之前提出这个难解之题。

    其实根本无需回答,有些阳光罕至的角落,并不问及是与非、功与过。

    彰山,隶属于穆国冬官府,坐落于潮衔东南郊,这座谜一般存在的峻岭远非它的名字那样彰明较著;昭狱,位于彰山山巅,三面峭壁,一面险坡,这座只在传说中出没的监牢也远非它的名字那样昭然若揭。

    这里只秘密关押一种囚徒:与当朝者政见相左的昔日权贵。

    其实最终的得胜者未必是正人君子,最终的败绩着也未必是不齿小人。只不过强者的耿耿于心最终被称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而败绩者的漆身吞炭终成了小人戚戚于怀。昭狱便是如此,昭狱之中不以黑白话功过,只以成败论是非!

    没有人知道昭狱之中究竟有多少种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刑具,因为见识过的都没能走出来。

    但有例外。昭狱之中除了不断推陈出新的各色惨绝人寰的刑具,还有一种温柔又体贴的刑罚,被称为“茧室”,顾名思义,就是使人蜕变的地方。

    “茧室”是一间十井见方的昏暗囚室,没有窗,铁门的门缝和石砖的砖缝均用铁水灌注,不留给光线任何可乘之机。茧室中没有狱卒恶吏的酷刑,没有毒虫鼠蛇的侵咬,也没有其他同样被难者的欺凌辱骂,只因为在这间小小的牢笼之中,将再也见不到任何有生之物。一日三餐会从铁门的门洞中被送进,只有不新鲜的水和发苦的米糠。

    只有一次,大概是狱吏忘记了关上狱门,随着狭小的门洞吱吱呀呀地开启,一点点来自外界的光迫不及待地漏进。那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幽光,幽微得甚至不比风中的残烛,然而正是这一点细弱的光丝,已足以刺得洛紫予眼睛发痛。他带着一身重不堪负的枷锁翻身而起,像是一只煎锅中的鱼又听到了海洋的潮汐。

    咣!

    然而门洞随即被关闭,关门的巨大声响,和枷锁的啷当声混合在一起。

    久违的光明被截腰斩断。重新回到黑暗中的他像是一只退潮时的鱼,无能为力地躺在沙滩上,看着海水弃他而去。

    世界又恢复了绝对的黑暗,只残存下眼中刺刺的痛感,在无边无尽的虚无中放大,放大,放大……

    “不!放我出去!”洛紫予终于放声嘶喊。

    他满以为自己可以一直保持沉默,像是抗拒着阳光的苔藓,在阴暗中倔强地自生自灭。然而怨气是无可能消泯的,它们聚集在胸腔,像是一只气囊充得太满太胀,麦芒大小的光亮,便将其戳破了。

    就是这一点点暌违的光亮,在一瞬间击垮了他全部的顽强。那是星星之火,却将他一腔的忿恨和哀怨点燃,霎时间燎原。

    哀号声撞在密不透风的石墙,又被弹击,与回音交叠在一起,像是箫管震动的空腔,呜咽的,凄惶的,不绝的……

    又何用呢?

    初来茧室的很多人同他一样。在这个逼仄的囹圄中呼天抢地,可是这里连时间和空间都不复存在,又遑论天与地?

    茧室之中什么都没有,没有声音,没有光明,更没有其他生命。这里无事可做,除了数自己的心跳,听自己的呼吸,对话自己。但是很多人连自生自灭的权利都被渐渐剥夺,他们最终是痴了、疯了,久而久之便连自我也一并失去了。

    比那些令人望之胆寒的刑具更加丧尽天良,茧室殆灭的其实是人类的灵魂!

    凄惶的叫喊声渐渐息止,似是一曲哀怨的箫管,收尾在一个无人应和的颤音。

    一片万籁俱寂,黑暗的世界中只剩下自己呼吸的声音,急促得犹如刚刚跑完数里——尽管被虐鬼咬伤之后,他几乎无法再奔跑了。视线穿不透无边无尽的黑暗,洛紫予忽然就领悟了,一只煎锅中的鱼,当是如何渴望着大海。

    盛怒的大火式微了,留下了一片荒乱的灰烬。精疲力竭的洛紫予闭上双眼,浑浑噩噩中他开始期待,期待自己体内的毒液发作,然后撕心裂肺的死,或许要胜过槁木死灰的生。

    又或许他已经死亡了,他的灵魂正飘向某个遥远的地方,恍惚中,他觉得自己行走在一条长满蒿草的荒野小径,远远的,依稀听到一个少年的声音清冷地吟唱,“天为罗,地做网,四壁是藩墙,该逃亡何方?能逃亡何方?”

    洛紫予倦于理睬,那清寒的声音却是渐强:

    “天为罗,地做网,四壁是藩墙,该逃亡何方?能逃亡何方……”

    洛紫予倏地睁开双眼,一团白色的光亮正立在他身前。

    比绝望还要昏黑的囚室被这道白光点亮,粹白色的光芒刺得洛紫予一时睁不开双目,待他终于习惯这片白茫茫的荧亮,只见一个瘦小的白衣少年端立于光芒之中,哀怨的,忧悒的,忿恨的,阴鸷的,一言难尽的复杂的眼神正直勾勾地望着自己。

    少年单弱的身躯像是一道飘忽而透明的影子,而盈室的光亮正是由少年身上溢出。

    一个会发光的影子!

    洛紫予瞠大双目,他忘记了所有,只是怔怔地望着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在此时上前一步,轻盈得不做半点声响,如同一个浅淡的梦境。他端立于洛紫予对面,深紫色的眼睛四目相对。

    是个面色惨白的男孩子,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同牢狱中的洛紫予一样,身上束缚着重重锁链,眉心处一颗八芒星,空灵而神秘。少年一身粹白的褴褛衣袂无风却径自翩然不止,是无出其右的灵力在体内鼓胀所制,枯白色的长发松散地披在肩头,长至脚踝。

    “你,你是谁?”洛紫予问道。

    “来拯救你的人。”少年回答。

    “你,是谁?”洛紫予似乎没有听懂,又问了一遍。他觉得自己的记忆在翻滚,许多已然忘却的片段再次浮现在脑海。似是在一条记忆的大河中披沙拣金,他恍惚看到了金色的光亮,那是精神深处他对着这个少年的依稀回忆,可是当他试着打捞起,细碎的金砂又被河水带走。他浸泡在湿冷的河水中,指尖空落落的,最终什么都没有剩下。

    少年凝视着他,与洛紫予相同的深邃而阴郁的深紫色眼眸,就连微微向下的眼角,都似双生子般如出一辙。“我是来拯救你的人。”少年再一遍回答。

    “不,你是鬼,我就要死了,你来接我去那一边。”洛紫予神情恍惚地说道。

    “我是人,你也不会瘐死狱中,因为我来拯救你了。”少年说道。

    “没有人能救我。”

    “我可以!”

    “我要死了,你是我的幻觉……”

    “我不是。”少年不再争辩,只是缓慢地抬起手,向洛紫予摊开空无一物的手掌。

    洛紫予的眉梢轻轻一颤,随即发出一声低微的惊叹。

    并非空无一物,似是有一张透明的遮布渐渐被风吹开,消失了十余年的崇州关防,在少年的手掌上惊现。金镶玉大印安稳地托举在少年透明的掌心,犹如悬停在一团白亮的迷雾中。金与玉的相互辉映使这枚传奇的权柄光彩夺目,然而即便是金与玉的异彩流光,也无可比拟少年身上散逸出的粹白色光亮。白衣少年涅而不缁地伫立于冥暗中,便是如同将黑夜点亮皎白月光,神秘,高贵,圣洁。

    尽管他的衣衫破败不堪,然而在洛紫予看来,少年却犹如撕破了夜幕的晨光,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美感。

    “现在相信了吗?”少年低声问道,“我是来帮助你的人。”少年抽回手臂,崇州关防便像它来无影一样,又去无踪了。

    “你如何能帮我?”洛紫予上前一步,亟不可待地问道。他甚至还没有问这个神秘少年的名字,可是他已经顾不得那许多,他就像是沙漠中跋涉的旅人,快要焦渴而亡的时候,竟然看到了远处有一泓水潭。洛紫予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年,只怕自己交睫的瞬间,少年会凭空消失掉。

    “我给你力量!”少年道。

    “你有力量?”

    “我有!”

    “什么样的力量?”

    “翻云覆雨的力量,让你有能力翻天覆地!”少年绽开一计笑容,神秘而邪魅,“想离开这里吗?想要复仇吗?厌恶这病弱的身子吗?心中怨吗?恨吗?渴望吗?那就答应我一个的条件……”少年的声音细如蛛丝,丝丝缕缕地将洛紫予缠缚。他觉得自己渐渐陷入了一个松软的漩涡,试图挣扎,却是动弹不得。其他感官变得迟钝,只有听觉在此刻出类拔萃——“洛罹说会赐你一份哀荣,哀荣是什么,是欺世者的妖言惑众。就像是人们为了索取光明,就去剥夺蜡烛的生命,然后对着垂泪的它们假惺惺地附上一句:真是高尚呀,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少年的声音带有銛利的芒,直刺入洛紫予的精神深处,“怎么样?怨吗?恨吗?绝望吗?你分明在哭泣呀,像是红蜡在火光中哭泣。”

    “你为什么要给我?”洛紫予猛然晃了晃头,甩开少年织成的魇。然而他并不恼,这个少年让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和,方才还躁动不安的血流好似减缓了,洛紫予有一种舒适得渴望入睡的感觉。

    “为什么?”少年冷笑,“因为你值得!”

    “值得?”

    “洛紫予,从小到大你就没有过任何怀疑吗?”

    “怀疑?什么怀疑?”洛紫予反问。其实他心中的确有一个疑惑,只是自父侯洛婴大薨之后,他以为世间再无人可以为自己解答。

    “你可曾想过,你父亲洛婴为何寻死觅活一定要将侯位传给你?你不过是他和风尘女子偷情造出的小杂种,何以洛婴为你不惜残害自己的弟弟,暗害自己的妻子,废黜自己的嫡子?他何以在你还未周岁前就为你铺就坦途,难道你从没有为此感到疑惑吗?”少年露出诡谲的笑容,“想不想知道你的父亲为何这般宠爱你?”

    “你!你知道我的过去?”莫名的恐惧在洛紫予心中腾起,他的头脑因为惊惶而空白了片刻,巨大的好奇却在此刻将这片空白占据。

    “想知道吗?想知道吗?”少年魅惑的声音像是带有诱人的饵料。

    汹涌的好奇终于压倒了一切不安和惶遽。“告诉我!快告诉我!”洛紫予按捺不住,就像是一条饥饿的鱼,想要吞咬鱼钩上肥硕的蚯蚓。

    “好,你听着!”少年娓娓道来,“明人重瞳子,以预言扬名于世。那年你方出生不久,你的父母带着襁褓中的你寻到重瞳子居住的庄国三川,想为你求一句预言。重瞳子的扶乩还算顺利,你的预言也言简意赅,只有短短十几字,可就是这十几个字,却就此改变了你的父亲洛婴、叔叔洛罹、母亲婉君、嫡母画屏夫人、洛罹发妻顾信孚、你的哥哥洛紫吾、妹妹洛信孚甚至主祭洛有齐等等等等的命运,非但如此,在你和我的未来,它还会改变这个世界的命运!”白衣少年诡秘的微笑,“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预言有着颠覆洛氏一族的力量吗?”

    洛紫予的确想要颔首,却发现根本不需自己下达指令,他的脖颈已然执行了这个动作。白衣少年于是探步上前,俯在洛紫予耳畔,将那十二个字一字一顿地念给他听。每一个字响起,便好似一记重锤锤击在洛紫予心里。洛紫予的目眦随着少年的低语而渐渐裂开,惊愕使瞳孔放大,似是有一只怪兽在他眼神深处觉醒了,挣扎着渴望钻出来。

    “你究竟是谁?你为何会知道我的一切?”骤生的惊恐感让洛紫予放声大喊,他劈手想将少年推开,手臂却是穿过了少年虚空的胸膛。洛紫予感到巨大的恐慌!恐慌的感觉比少年的胸膛还要阴寒。他的心脏抽紧成一团,涔涔冷汗打透中衣,甚至将外衣都濡湿了。这个少年洞悉他的一切,甚至是他自己都不曾知晓的过往。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只俎上鱼,被开膛破肚后丢弃在众目睽睽里。

    “你是谁?”他又一遍问道。

    “我是谁?”少年凄冷地笑,“这个问题我思考了万年,至今我也想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谁……”

    “你不是人!”洛紫予惊叫。

    “对,我不是人。我没有完整的灵魂,没有独立的人格,我只是一个影子,一个你幻想出来的虚妄,随便你怎样解释都可以。”少年阴沉地说道,“我只是世间的另一个你。”

    “不可能,世间只有一个我!”

    “那就看看我,看看我!”少年不由分说,鼻尖便是贴上了洛紫予的鼻尖,紫眼睛四目相对,他们投影在彼此的眼眸中,如同幽邃的大湖倒映了玄秘的天空。洛紫予觉得自己的灵魂在颤抖,然后在少年紫眼睛的最深处,他找到了自己颤抖着的灵魂的倒影。

    “不,我不信……”洛紫予喃喃地说着,他其实已然相信了,只是无法接受。

    “还要我证明给你看吗?”少年道,“我了解你的全部!要不要我给你讲讲你母亲是怎么在你面前被烈石活活烧死?要不要我给你讲讲你的好哥哥是如何把你变成一只虐鬼?要不要我给你讲讲你第一次嗜血的场景?要不要……”

    “不!不!住口!”洛紫予捂起耳朵,哀求,“不要再说了!不要!”这些往事听起来何其揪心,好似伤口被揭开时皮肉剥离的声音。

    少年于是不再多语,待许久之后洛紫予终于平静了喘息,少年才低声问道,“怎么样?相信我了吗?准备接受自己的命运吗?”

    “不,那不是我的命运。”洛紫予声音嘶哑。

    “那就是你的!”

    “根本不可能实现的!”

    “可能!”少年笃定地说道,“因为我可以赐予你力量!”

    洛紫予仰起头,目光空洞。少年看得出他此刻的心动,洛紫予的眼神,就好像是一只煎锅中的鱼,梦见了大海的广袤。

    “别说你不慕名,不慕利,此刻的你一无所有,就连玩淡薄的资格都没有!”少年咬着自己的嘴唇,挤出一个怪诞的微笑。

    “你的条件是什么?”洛紫予哑声问。

    少年笑了,缓慢地翕动嘴唇。

    “不!我不接受!”洛紫予不假思索,断然道,“绝无可能!”

    似是预料之中,少年并无气馁,他凑上前去,探出手轻轻抚摸着洛紫予银灰色的长发,像在安抚一只丧家狗,“洛紫予,哥哥迫害你,叔父牺牲你,父亲不在了,母亲也不在了,连主祭都弃你于不顾。这个世间再没有谁人能够帮助你,唯有我,唯有我能拯救你!答应我的条件,从此我们分享同一个宿命,我会让你身上的预言终成现实,我会助你将整个天下操纵于股掌。你一个人不可能兑现的未来,让我来帮助你。别再做无谓的挣扎了,人争不过苍天,终究是要顺从于自己的命运……”少年的声音忽然变得温顺而酥软,宛若煦暖的春风,能化开任何一道坚冰固锁的心扉。

    从没有,洛紫予觉得今生从没有谁的声音可以飞越心中那些沟沟壑壑的伤痕,透达自己灵魂的最深处。他的神智开始恍惚,懵懂中依稀听到少年悲戚的哀告,“让我回来,不要丢下我孤身一个人,让我回来……”

    洛紫予几乎要冲口而出,“好,我让你回来,我再不会让你孤身一人!”却又是在刹那间,另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响起,“不!不要听信他!不要!”是沽弋山中的那个女孩的声音,温婉却不失威严。

    洛紫予如梦初醒,“滚开!”他厉喝一声。

    “你不恨吗?你不恨吗?”少年恼怒地退后两步,眼睛溢着凶悍的寒光。

    “恨?我当然恨!但是我不同意!”

    “不同意?”少年蓦地怔住。他以为自己已经洞悉了洛紫予的一切,却不知这个最熟悉的人还有他触及不到的地方。“恨还不足以吗?恨可以让我为之付出一切,难道,难道我们不一样吗?”少年喃喃低语。

    “滚开!我不同意!我和你不一样!”洛紫予呵斥道。

    少年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失了心一般念念自语,“我们不一样?我们不一样……”他自言自语了片刻,继而却又解颐舒心地笑了,“太好了,我们不一样!我就是我,我并不是你!”他哧哧地笑着,仿佛领会了一个世间最高妙的玄理。

    白衣少年随即敛容,直视着洛紫予,问道,“如果恨不能……那么爱呢?”

    洛紫予心头一紧,“爱?”

    “想再见她一面吗?哪怕一面?”白衣少年的唇角渐渐扬起,“我怎么忘却了,你一直都是情种呀……”不经意间,少年的嘴角泛起得胜者的微笑。他眉心处的八芒星蓦地亮了,像是那里裂开了一道缝,瑰丽的光芒从那里面流淌出来。绚丽的光芒将逼仄的牢狱充盈满,这种流光不同于人间的任何一种色彩,它们静静流淌的时候,甚至还带有水波一般的纹理。

    于此同时洛紫予的印堂处也开始发亮,像是那里裂开了一道缝,有光芒正从外面流淌进去。“不,这是什么?”洛紫予只觉得眉心处火辣辣的刺痛,仿佛被飞虫的螫针蛰到,痛得他不自觉闭紧眼睛。

    “烙印!”他听到少年的声音响在他身旁,“这是我们之间的契约,此刻起我将成为你最忠实的奴仆,而在你生命的最终,我会取走我渴望的东西。”

    “不!”洛紫予急得大喊,“我没说我同意!”

    “你同意了,不然我无法执行。”

    “我没有同意!”

    “你的灵魂已经同意了!不信你听,向内倾听,听你内心的声音!”少年低吟着,声音清寒,似是冰消时的滴水溅落在石板,每一声都带有清冽的回音,“你渴望力量,渴望复仇,渴望爱,最重要的,你渴望有人陪伴。”

    少年原就透明的身体渐渐变得模糊而松散,像是一团消散中的烟雾,少年缓慢俯下身,像是要钻进洛紫予的身体那样,轻缓地吻在他的眉心……

    沛穆初年(天枢12045年)的这一天,是穆国史册中被撕去的一页,撕去这一页的人很强横,哪怕一点点痕迹都不肯为后人留下。

    于是没有人知道一个手无寸铁的贡生究竟是如何从坚不可破的昭狱中逃走,初还有人妄自猜测,传说什么逃狱的过程不过须臾,甚至不及翼海吹来的风将惨叫与血腥吹散,在场百余吏卒便全部被难,其惨象触目惊心。但自从少数幸存的狱卒以及那些不晓得祸从口出的人在事后一场“意外”大火中不幸身亡后,这件事便连同烈火中的昭狱一起,从穆国的历史中一并消失了。

    只有当事人在很多年后的噩梦中回溯这一天,便是如同回忆若水泮的那一战一样,记忆中满是血液甜腻的味道……

    洛紫予记得额头处的刺痛感后来消失了,当他睁开眼,少年已经不在身前。牢狱又陷入了死寂一般的黑暗,仿佛方才还触手可及的少年只是自己凭空杜撰出的一个虚诞。然而洛紫予知道,他的命运已经从此奔赴另一道轨迹。

    他在幽暗中试着握紧拳,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渐渐将他的身心充斥满,他有一种冲动,就像是一只久居于阴暗中的鬼忽然间新生了,只想要冲到阳光下恣意地奔跑。他觉得只要自己愿意,他可以在瞬息荡平整座监牢;只要自己愿意,他可以荡平崇州;只要自己愿意,他早晚可以荡平天下。一种未曾有过的快感在心中燃起,他觉得自己终于有能力烧尽那不公的命运。

    他亟不可待地想试一试自己力量,双手只微微一挣,束在两个手腕间的锁链竟像脆弱的枯枝般断裂了。

    随着手腕、足踝的枷锁被逐一挣断,他心中暗伏了多年的邪恶的情绪也被一并释放。恨!怨!怒!种种邪恶的情绪一同爬出,犹如从黑暗尽头伸出的手臂,争抢着要将他拖进堕落的深渊。

    洛紫予听到自己脑海深处,少年洋溢着兴奋的声音,“已经准备好了吗?那么就请好好欣赏,你人生的第一次……屠戮!”

    洛紫予颔首,然后阖紧双眼。他随即陷入了一片纯黑色的虚无,他听见风声在耳畔擦过,之后接连不断的惨叫声在近处远处迭起,然后温热的液体溅在他的脸上,鼻腔中渐渐灌满腥臭的味道。

    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在那片虚无的黑暗中坠落,往事的点滴在脑海中浮光掠影,他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那个阴冷的冬季。

    他被家仆反剪着双手,按在地上动弹不得。余光所能捕捉到的角落,他的母亲被哥哥扒光所有衣物,正赤身裸体地捆缚于稠人广众之中。

    洛紫予嘶声尖叫,“妈妈!妈妈!”他像是一只发疯的狼,挣扎着想要挣脱家仆的束缚。一只靴子却猝不及防地踢在他的胸口,嘶喊声呛在了喉咙,剧烈的恶心感随着眩晕一同冲上脑顶。他的视线变得模糊,恍惚的视界中,洁白的胴体在石板上扭动。

    “不!紫予,闭上眼,不要看!”婉君的声音悲怆欲绝,“求求你,闭上眼!”

    “我的好弟弟!你看好!”洛紫吾发狠地说道,“这是烈石粉!今天我就要你的母亲为我母亲偿命!”

    洛紫吾揭开一只瓶子的木塞,白色的粉末似雪霰,倾落在婉君的肌肤上。

    “紫予,不要看……”婉君呜咽着,喑哑的声音只剩下虚微的一线。

    “你看好!看好!”洛紫吾放声叫嚣,他随即提起一桶清水,泼洒在婉君身上。

    凄厉的哀号!

    几乎要将心肺掏空的哀号!天幕都要被这哀号声撕破了!

    这号叫声一直响彻了数十年,在每一个被冷汗打湿的夜,和散不尽的血腥气一起,织成一个罗网般的噩梦。

    那个白色的躯体扭动着,然后白色变了,白色上出现了斑驳的殷红,红色渐渐扩大,连成片,从那个身体上流淌下来。

    这是烈石的特性,遇水之后迅速产热,转眼之间就可以将肉体灼成一具白骨。在尸骨狼藉的战场,烈石一般被用来处理尸体。

    洛紫予的脸颊被按在了寒彻的石板上,血水向着他的方向缓慢地淌过来,温热的血,沁凉的泪,氤氲成黏稠的一片。

    “妈妈!妈妈……”洛紫予在黑色的虚无中放声尖叫。

    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和少年并肩站在一座高山的山巅。这里大概是彰山附近的一处制高点,视野尽头可见紫陌港与翼海相搏击吞吐。已经入夜了,是夜的月光清冷如水,濡湿了黢黑的夜幕。月轮也映在海面,月影被海风吹皱,一汪洋澹澹月光。

    然而洛紫予顾不得月色撩人,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剧烈的酸痛,喉中干渴如焦,随着每一次呼吸,气道中似有一团火焰在燃烧。洛紫予俯下身,支撑在自己的膝盖上急促地喘息。

    “真是个胆小鬼!”少年鄙夷地说道,“叫你好好欣赏的,闭眼睛做什么?不就是杀了百十个人嘛,有什么不敢看的?害的我也看不见了,只能用听的,好在狱吏都是些无能之辈,扭下他们脖子就像碾死一群蝼蚁。”

    洛紫予艰难地抬起头,对少年说道,“你的,样子,改,变了。”

    “嗯。”少年颔首,“我有实体了。”方才还是透明如雾的少年,此刻已有了真实的形体,月光泼洒下来,在地面上投下一个矮小的浅淡影子。只是少年依旧是白,白得像是粉墙时使用的垩,没有一点属于人类的生气。少年低下头,审视自己的手掌,不久便笑出声来,喜得无法自禁。

    “身上的,锁链,也不见了。”洛紫予喘息着说道。

    “还在,它们不可能消失,只是去了一个你看不见的地方。”不再有锁链束缚的少年迫不及待地舒活着自己的身体,伸伸手臂,又蹬蹬腿,甚至将手指伸进口中咬了一下,像是一个孩子在把玩新得到的玩具。

    洛紫予按压着自己的心口,已经过去了许久,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快要跳出来。他本想要直起身,却是猛然跪下,一阵干呕。

    “是我借用了你的身体,方才的动作超越了你的体力界限,所以会觉得特别不舒服。”少年还沉浸在获得形体的快乐中,轻描淡写地说道,“你过一会就好了,我听着你的心跳呢,除了快了些,没什么大问题。”

    “你能听见我的心跳?”洛紫予喘息着问道,“我们隔着好几步远呢!”

    “那是自然!”少年道,“即便隔着整个世界我也能听见。”

    “哦,是这样。”洛紫予道,“我也听得到你的心跳。”

    “我的心跳?”白衣少年一怔,洋溢在脸上的笑容登时收敛了,“怎么可能?我是一个‘歧’,一个拥有了思想的‘念’。这幅形体只是用灵凝聚出的一副空壳,我没有心脏,何来心跳?”

    “但是我听到了。”洛紫予坚定地说。

    少年蹙着眉头沉思片刻,喃喃说道,“你听错了,那大概是你自己的心跳。”他露出了苦恼的神情。

    洛紫予没有再追问下去,“对了,还没有问你的名字。”

    “还没有,你取一个吧。”

    “嗯……就叫你‘阿烈’吧。”

    “阿烈?怎么讲?”

    “就是烈石的‘烈’。”洛紫予低声道。

    少年嗤笑起来,“就说你是胆小鬼,竟然想妈妈了。行,就叫阿烈了,呵呵呵,你同我一样,喜欢自虐。”许久,他又垂首沉吟道,“也和我一样,喜欢用毒酒解渴……”

    饮鸩止渴!的确,洛紫予有时会想,阿烈就是自己自斟自酌饮下的毒酒,何啻致命?

    “怎么样,现在有没有一种解脱的感觉?就是那种亲眼见证心爱的姑娘终于嫁为他人妇后的那种解脱?”阿烈的笑容狂邪且讽刺,“回答我,你后悔吗?”

    洛紫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一生也不曾明确回答。海风撕扯着他的内心,两个人许久的沉默。

    “已经逃出来了,之后我们去哪里?”当洛紫予终于开言,发觉阿烈正对着他蕴藉而笑,而那枚金镶玉崇州关防,早已经被他托在了掌心。阿烈将关防从左手抛到右手,又从右手抛回到左手,邪魅地笑道,“走!我们衣锦还乡!”

    洛紫予怔在原地未动,“阿烈,你想要整个天下吗?”他问道。

    “天下?”阿烈不屑,“不,我将整个天下送给你……”他紫色的眼睛看向洛紫予,慢慢地说道,“之后我要你!”

    沛穆四十年(天枢12085年)壮月穆国峙州东临围场

    “秋狝起源于上古,所谓春搜、夏苗、秋狝、冬狩,便是通过围猎活动,磨练君王及百官的意志,抵御骄奢淫逸之风,故能居安思危,常备非常。东临围场位于峥州东部山区以北的山麓平原,林木蓊郁,水草盛美,常引来群兽聚居繁殖。录穆十一年(天枢11294),兆王在神子血祭后的动乱中丧生,新君录王方即位不久。为了纪念在倾舆之乱中战亡的英灵,也为了民心得固,录王诏令在峙州修建东临行宫,拓横、纵各三百里林原为东临围场。三年之后,行宫落成,录王率文武百官进行了第一次东临秋狝,并将全部狩猎所得举火升燔,借以告慰亡灵。那以后,东临围场便成为穆国君臣秋季围猎的首选之地。围场内有驳、溪边、欢、夫诸等生灵近百种,除却作为战骑的穷奇不可以射杀,诸如鹿、麂、折耳兔等皆可以成为猎捕对象。有一种‘长右’就很不错,是一种白色的长尾猴子,长有四只耳朵,上次我家主人带回去一只,一见到人就‘哼哼’乱叫,最能讨女孩子欢喜。”阿烈将东临围场的历史娓娓道来。他已经换上了冬官府的制服,厚重的绨绸重重叠叠地堆砌在纤细的锁骨,让他看上去更显消瘦单薄。阿烈带马追随在凌王和凌主祭的马后,只是与两人不同,他的马鞍上没有悬挂箭囊和角弓。

    虽然已是秋季,峙州的树林却未见任何凋败之象,持鞭在林荫下,晴好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倾漏,投在三人的脸颊上的光斑,有着分明的黑白界线。

    凌王和主祭并辔在前,凌主祭左顾右盼,凌王悠然自若,两人皆是信马缓行,像是一次茶余饭后无所事事的散步。

    大批穆国的随从不即不离地追随着,想策马却不敢超越前方的凌王,想弯弓可是碍于左右人群稠密,不久连胯下的骏马都失了原本的勃勃兴致。

    这时,忽然听闻锣声大作。

    不远处随即传来几声受惊时的兽鸣,接连还有鸟类四散时扑扇羽翼的声音,却皆被喧嚣的锣声冲淡了。

    “开始鸣锣了。”凌主祭蹙眉,附在凌王耳畔,低声抱怨,“我不喜欢这些锣声,真吵,要将人的耳膜撕破了。”

    “我也不喜欢。”凌王附和。

    “我也不喜欢身后这群人,总觉得这他们其实是监视我们的,或者说监视咱们身后的那个孩子。”凌主祭低声道。

    “不,大概是看你我许久没有举弓,怕我们再射不到猎物脸上难堪,才敲响铜锣,引百兽闻声而逃。你应该感念人家的好意。”凌王没心没肺地笑。

    “唏,您可真会为自己解嘲!”凌主祭正要嗔怪,却忽然手指前方,“哎呀您快看!是一只麝!”她惊呼道。

    那是一只受到惊吓的雄麝,从林丛中跃出,见到乌云一般的人群,竟是吓得不敢动弹。唯有挪动着修长健壮的后退,拼命想要护住脐下的香囊,一双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众人,里面惊恐满得要溢出来。

    见到珍贵的麝,身后的随从已经兴奋起来,人语声稠密得像瓢泼时的雨点,甚至连锣声都遮掩了。

    “暂时不要射杀,待众人围追它一段距离,它为了保命会自动抛弃香囊,若能得到麝香,便是比射得四角的夫诸还要傲人!”不知是身后谁人献策。

    “要射吗?”凌主祭也动心了,“穆国见到麝不容易的。”

    “罢了,还是放它走吧。”凌王扬起手臂,示意身后众人不可靠近。那匹麝也终于回过神来,转身逃向树林深处。

    “即便陛下不想杀生,能带回麝香也是好的。”凌主祭看着麝逃离的背影,觉得还有一线希望,劝道,“现在追也许还来得及,免得我们空手而归,在穆国人面前丢脸。”

    “还是算了。”凌王道,“我曾听帛先生讲过,麝的本性极其爱惜自己的香囊,骀州一带的香民在小天垣山附近猎麝,麝被追得急了,竟是投岩而死。香民们到山崖下一看,麝临死时都在用四条腿保护着脐下的香囊。所以夺去一只麝的香囊,残酷得就像夺取老蚌的珍珠,文人的力作,或者一个女孩子第一次的爱……”

    “不过陛下若是空手而归,穆国人真的要笑话我们的。”凌主祭道,“其实我也听过一个类似的故事。据说在西方龄国,有一种雉鸟名为‘孔鸟’,孔鸟生有长达五尺的七彩尾羽,天生丽质难自弃,鸟儿对自己的羽毛特别爱惜,每一次飞翔之后都要精细梳理一番。猎人就趁它们梳理尾羽的时候靠近,鸟儿害怕将羽毛弄乱故而不敢动弹,于是猎人轻而易举地将他们抓了回去。最为讽刺的是,他们从此被关在笼子里,供人欣赏它们的尾羽。”

    “主祭讲这个故事是何寓意呢?”凌王问道。

    “水以柔全,谷以卑安。”

    “又或者说树大招风。”凌王转向阿烈,“便如你的主人,就是一棵参天的树……”

    箭杆、望弝、箭镞,在视线中连成笔直的一线,箭镞锋芒所指,那个人的背心已经暴露无遗!

    成实屏气凝神,弓弦在指抉间渐渐绷紧。

    这柄反曲弓出自龄国“合谷号”最卓越的匠人之手,弓弦渐渐引满的时候,会发出一种好似牙关紧咬的声音。

    成实咬紧牙关,箭在弦上!

    箭矢在弦间蓄力,和每一支来自冬官府的箭一样,这支箭的箭栝处也系有一道纤细的黑色丝带,像是一条毒信子,蓄藏着暗黑色的杀机。

    汗水从额头流下,渗进年轻人浓密的眉毛,那双刚毅的眉宇下,成实的眼睛有着鹰一般的锐力。

    他已经无法喘息,双膝不觉将马腹锁紧。胯下是一匹训练有素的怀国种战马,素与主人心意相通,骏马感受到了主人传来的紧迫感,它的鼻翼翕动着,似是喘息,又似乎在捕捉某种不易察觉的味道。

    箭镞的前锋处寒光如芒,瞄准在了背心偏左的位置。这支箭的镞被锻造成三棱形,撕开风的时候不会发出半点声响,直到箭镞刺入皮肤,剜开肌肉,从肋骨的骨缝中钻入,之后钉进心脏,死亡才追逐着冰冷的痛觉而至,好像一个没有腿的死神,悄然造访,不带任何足音。

    复仇的火焰业已燃起,成实的心也仿佛扣在了涨满的弦上。

    不得不发!

    胯下的那匹马却是蓦地颤动了一下,成实的精神随之一懈,镞锋的指向偏了。然而成实并不慌张,只是吐尽胸中残气,又一口气吸满胸膛,再度调整弓矢。

    然而又偏离了,随着胯下的坐骑再一次战栗。

    这一会成实的心头蓦地抽紧了,他熟悉这种战栗,是兽类感受到危险时的反应。战马的直觉素来精准,这一点成实坚信。骤起的不安感敲打在他背心处,他像是忽然被推进了一间黑屋,不知道周围是否会蹿出些什么。

    成实急忙环顾四周,然而视线所及,除了他的“蝉”,并无黄雀在后。成实暂且放下启弦的手,在马颈上轻抚几下,试图安慰这只不知何故惶惶不安的战马。这是主人与坐骑间的默契,即便是在剑拔弩张的战场,也能将主人的临危不惧传递给他们如临大敌的朋友。

    成实的手掌在水滑的皮毛间掠过,心口便是陡然一凛,他明明确确地感受到马颈中一条血管正在剧烈地搏动,跳动出一种胆战心惊时的律动。

    顿感不妙,成实不作他想,劈手便去拉缰绳。

    迟了!

    成实只觉得重心后仰,马已经后腿发力,嘶鸣着人立起来!

    没有刀光剑影,没有鼓角争鸣,这匹训练有素的战马竟然是受惊了!

    成实暴露了!他的“蝉”终于发觉。洛紫予带马转身的同时,长刀“露陌”的寒光随着清冽的眼神一同向他逼来……

    楚珩策马奔驰在草场上,半人高的尘土扬起在飘飞成水平的马尾后。“林选!林选!”终于见到了他苦苦寻觅的身影,楚珩迫不及待地放声高喊。

    “瞎喊什么?”林选按马不动,不耐烦地问道。他端坐在高头骏马上,这个全穆国最俊美的男子,此刻英俊得像一尊战神的神像。

    “快!快去救他!”楚珩的声音中有着无法掩饰的惶急。

    “救谁呀?”林选一脸厌烦。

    “洛,洛紫予!”楚珩终于跑到林选身前,勒住缰绳,上气不接下气,“快!救他!”

    “为什么要我救他?”林选淡漠地问道,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

    “沛王要暗杀他!阿烈不在他身边,我身手微末,现在只有你能救他!”楚珩心急如焚,烈日已经爬上中天,他觉得自己的头顶好像在冒火。

    “你怎么知道沛王要暗杀他?”

    “你!”楚珩被问得语塞,却不愿多言,只是催促,“你就别问那么多了!快去救他便是了!”

    “你倒戈了是不是?就为了一个风骚女人?”林选冷冷一笑,讥嘲,“既然倒戈了第一次,就别再倒戈第二次。背叛他的人是你,如今想救他的人还是你,你这个人有没有准则?”

    “林选!你怎么能这样讲!”楚珩勃然,“是我错了!我后悔了!我们是朋友!我想要救我的朋友!”

    “抱歉!公主好不容易说服沛王陛下来参加秋狝,我已经答应帮她捉长右,实在没有时间救我们的朋友。想救你自己舍命去吧,但只怕你舍了命,洛紫予还要反咬你一口。”林选兜转马头,远处正有一袭俏丽的身影,扬鞭向他招手。

    “林选!”楚珩横眉怒斥,“你这个见风使舵的小人!你吃里扒外!你两面三刀!我要告诉他!我要让他看清你的真面目!”

    “随你!”林选不羁地笑,“但恐怕你没这个机会了。”他扬鞭,骏马高傲地嘶鸣一声,向着那个俏丽的身影拔足奔去。

    林选的马蹄声渐远,却是每一响,都犹如在楚珩的心里践踏过一下。

    楚珩呆立在原地。“人生结交在终始,莫为升沉中路分”——原来存亡续绝面前,利与义可以各奔东西……

    “露陌!”阿烈在马背上猝然惊起,颈间的银铃响声杂乱,“我听到露陌出鞘了!”

    “什么?”凌王也是一惊。

    “露陌的刀环上系有水盘头的木铃铛,声音低沉,却可以传播千里。我听见了!”阿烈神色凝重,咬着嘴唇说道,“他拔刀了!”一双紫眼睛深邃如潭,清寒如冰,却是有深不见底的惊慌暗淌在冰封之下。阿烈不觉扯紧缰绳,全无血色的手指骨节突起。

    啪!

    凌王不多解释,却是一鞭子抽打在骏马身上。

    “什么?”凌主祭一诧,只不过交睫的瞬间,凌王的坐骑已经飞越出三两个马身,向着一道幽僻的林间道直奔而去。

    “阿烈!快跟上来!”凌王招呼道,“是一只乘黄,我都看见它背上的角了!”

    阿烈会意,紧随着凌主祭的鞭声,纵马跃出。

    这过程不过须臾间,待众人回过神,三条飞扬的马尾已经消失在繁密的树影后。

    “他遇险了吧?”颠簸的马背上,凌王的声音起伏不平。

    “嗯。”阿烈的声音也在发颤。

    “去救他吧,但愿来得及。”凌王道。

    “嗯?”阿烈眉峰一挑,感到难以置信。

    “我知道你想救他。”凌王猛然勒紧辔头,马蹄顿止,三人立马在一片幽林中,凌王催促道,“去救你家主人吧,就说我和主祭跑远了,你没能追上,虽然不是个好借口,但至少没人无聊到来揭穿。”

    “您?”阿烈迷茫地看着凌王,“您要帮他?”

    “我不想干涉穆国内政。但他曾当我是朋友,我便不会将他视为敌人。见死不救这种事我做不出,仅此而已。”凌王道。

    时间紧迫,阿烈无暇致谢,他只是说道,“好,那么送给陛下一句忠告作为回报:警惕您的右丞相,向非童深藏若虚,远非善类!”

    阿烈再无赘言,他翻身跃下马背,随即腾空而起,只不过瞬间,白色的身影便消失在林影深处。几片落叶被风卷起,又缓缓飘落,凌王与主祭再听来,连银铃的声音都不可听辨。

    “陛下,他会救下自己的主人吧?”凌主祭问道。

    “但愿吧。”凌王道。

    “可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呢?”

    “是呀,真是苦恼呀!”凌王苦笑,“方才说大话了,现在要去哪里找一只乘黄呢?”

    “你个败类!”成实横眉怒斥,“我今天就要为家父报仇!”

    洛紫予已经拔刀,成实也长剑在手,他的坐骑终于在惊动后恢复了平静,成实和洛紫予对马在一片林间空地中,狭路相逢。冤家相见,成实的双眼中几欲喷火,可是洛紫予只是慵懒地看着他,仿佛刚从一场舒适的午觉中睡醒。

    “父仇?”洛紫予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是成家后人!”成实傲岸地说道。

    “哦,原冬官长的后人,幸会,幸会。成老狗在我哥哥拥兵时曾出手相助,与佞人朋比为奸,此为无义。听闻我弑兄的消息后还不晓抱头鼠窜,竟然坐以待毙,以至家门殄灭,此为无谋。一个臣子无义无谋,不除之无以快人心。这位勇士,你若不怕触景生情,大可以故地重游一番,看看冬官府上下对新一任的冬官长是如何爱戴。”洛紫予睥睨着成实,冷言冷语地讥嘲,“还以为将狗窝掏干净了,不想还遗漏了一只,以后灭门的时候可要谨慎一些了,免得给自己留麻烦。”

    洛紫予的语调静如止水,平淡得不泛波澜,却是如一条趴伏而行的蛇,娴熟地绕开壁垒,直接探入人心中最痛楚的地方。

    “你!”成实果然火冒三丈。

    愤怒!暴怒像冲垮了堤岸的洪水,成实双膝加紧马腹的同时,剑颖已在空中挥出一个光亮的半圆弧。

    “慢!”洛紫予横刀架住剑身,剑身溢出的咄咄寒气就锁在自己眉心,他却是好整以暇,全无惊慌之色,“你真想杀我,我并无还手之力。不过在你割下我的头颅之前,我想请你听我说句话,之后予取予求,我洛紫予悉听尊便。”

    “你说!”成实强压怒火。

    “派你来杀我的人,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你且想想,龙罝之中有杀手无数,为何明知暗杀凶险,却无人相助于你?他们只派你一个人,此意再明显不过,便是他们有一个更大更阴险的计划,而你只是他们投石问路的第一步。这个计划你无从得知,我目前也无力揣测。我唯一想对你说的是:你很可悲!你是个孤胆英雄,却是匹夫之勇,他们躲在暗处而将你推入险境,你成了牺牲品却还浑然不觉。非但如此,你的出现还将龙罝的歹心暴露在了你的杀父仇人面前。”

    “你对我说这些没有用!”成实叱喝,“能有机会手刃仇敌,成实便是百死无悔!”

    “你叫成实吗?真是个好名字。”洛紫予由衷地说道,“我对你讲这些只是出于善心,想让你死得明白一点。”

    “你说什么……”

    有什么遮蔽了头顶的天光,黑影在成实的身边迅速扩张,像一只怪兽在他身下张开了血盆大口。成实蓦然仰起头,生命的最后一幕,是死神从天而降。

    天地之间忽然一片肃静,唯听到银铃的声响。阿烈从树梢中窜出,风将少年白色的衣袂涨满,战旗一般猎猎飞扬,当他压顶而下,像是披拂着天幕的神鹰,在俯冲一只羔羊。

    阿烈落身在成实身后的马背上,衣袂中蓄满风,像一朵绽放到极致的白莲,袖管中探出枯瘦的手臂,枯枝一般的手指锁住成实的巅顶,那是神鹰的利爪钳住了自己的羔羊。

    阴寒之感骤起,向着洛紫予逼来,四周在陡然间变得阴冷,那种感觉好似噩梦惊醒后,身上紧贴着一件被冷汗打湿的衣衫。

    真的好似一场噩梦!时光仿佛倒流了,一切又到了那一年的册封大典,牙笏山登封台上,年幼的洛紫予目睹了父亲的离奇身亡。

    那时候洛婴的目眦暴睁着,脸色红得像烙热的铁,油滴一样粘稠的汗液沿着鬓角和额头大颗大颗地滚落。当时还只是一个孩童的洛紫予惊恐不已,他跑过去拉父亲的手,发觉洛婴的手掌比一个发烧的病人还要滚烫。洛紫予记得当时父亲的手指间有一道刀伤,伤口迅速地向外涌血,于是他的手中一片黏糊糊的湿热。

    五十多年后的成实也是如此,只见他面色红赤,汗出淋漓,与此同时,他丰盈的口唇和皮肤迅速塌陷下去,顷刻间变得干瘪枯裂。一切的一切都和洛婴死前的情景一样,一种由内而外的热度炙烤着成实,将他身体中的水分蒸腾出来,将年轻的他急速地推向死亡!

    阿烈高傲地站身在马背上,低眉注视着自己股掌间的猎物。他苍白的手臂压在成实的头顶,纵然纤细如折,却仿佛是神明的铁臂探向了卑微如芥的苍生。无上的灵力在阿烈体内膨胀,阴寒而极烈的风从他体内涌出,旗帜一般翻飞的衣袂几乎被这种烈风撕扯碎,猎猎的声响好像裂帛一样。

    若不是阿烈的力度自头顶而来,成实早已无法支撑自己的身躯,他发不出声音,无法用撕心裂肺的哀号表达自己此时的痛苦,唯有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向外暴睁着,里面是比死亡更令人胆战的痛楚和绝望。

    衣衫的翻飞在不久后停止了,阿烈缓慢地松开压在成实头顶的手臂,像一个神明刚刚审判了苍生的罪过。赤红色像潮水,从成实的脸颊和肌肤上迅速退去,随即,他像是一片失去水分的枯叶,身子一歪,飘落马下。

    阿烈随即跳下马背,落地无声。他的身体轻如鸿毛,却在方才发出了千钧重力。终于失去重压的马惊恐地嘶鸣一声,顾不得倒毙地上的主人,拔足奔命去了。阿烈踢了一脚成实的尸体,发出不屑的啧啧的声音,对洛紫予说道,“好在你拖住时间,我才有时间赶来。不过这小子一死,龙罝还有阴谋诡计我们就无从盘问了。”

    “阿烈!”洛紫予却厉声呵斥。全然没有大难不死后的喜悦,也没有对阿烈的感激,只有极度的震惊和愤怒爬上眉梢,让他清俊的面容看上去有些狰狞。洛紫予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瞵视着地面上的阿烈,“杀害父亲的人是你吧!”他目光中喷火。

    “刚想明白?”阿烈直言不讳,“真够愚钝!”

    “都是你设计的?一切的一切?”

    “对,我的确为你规划过人生,从帮助洛婴夺权一直到你被虐鬼咬伤。我的本意是待你受尽歧视和欺凌,受够病痛和折磨,必然会答应我的条件,和我一起报复天下苍生。我还特别为你保留着崇州关防,就是为了当你答应我之后,有朝一日能重夺权力。我以为自己机关算尽——但是!”阿烈直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的预言、与洛有齐相遇以及洛罹成为沛王这三点远在我谋划之外,这些是命运神设计的,是尤欣在《两世书》上的神来之笔!”阿烈摊摊手,“命运之神要比我出色太多了,你有没有同感?”

    “为什么?”洛紫予怒不可赦,他的声音在颤抖,清瘦的肩膀也在发抖。

    “为什么?那我告诉你为什么!”阿烈亦有忿然之色,“那是戴穆一百三十一年皋月,你母亲婉君怀胎五个月,你父亲在送给她的香料里暗中添加麝香。是我!是我三次打翻你母亲的香炉,你父亲以为触怒神明,从此再不敢起歹意,你才有机会降生人世。即便如此,你在洛婴眼中依旧是一个风尘妓女所生的杂种,若不是有重瞳子那句预言,洛婴甚至不想给你洛姓。洛婴从没有爱过你,自始至终他热爱的只是你的预言,仅此而已!难道洛婴不该死吗?”

    “那你也不能灭绝人性!”洛紫予嘶喊,他的睫毛在剧烈的颤抖,眼睛中渐渐噙有两潭碎银般的晶亮。

    “人性?”阿烈嗤之以鼻,“你侈谈什么人性,凭你也配谈人性?”

    “是你!”洛紫予难以自持,“是你把我逼向绝路!”

    “你错了!是我将你引入正路!”阿烈抬起手臂,向着洛紫予箕张开五指,厉声说道,“洛紫予你听好,有五顶帽子你一生摘不下:弑兄!”阿烈合起拇指;“篡位!”,他合起食指;“戕害忠良!”,中指;“草菅人命!”,无名指,“还有……”阿烈冷冽的紫眼睛凝视着洛紫予的双眼,缓慢地吐出最阴毒的三个字,“私生子!”

    “你该如何是好?”阿烈探步上前,还是那只举起的手臂,缓缓伸向马背上的人,“那就铸一顶名为‘天下王’的金冠扣在它们上面!”

    那两潭晶亮摇颤了片刻,终还是碎裂了,洛紫予慢慢伸出自己的手臂,将阿烈拉上他的马背。洛紫予像是一个溺水之人,溺水的人会拼命抱住身边一切漂浮物。而他抱紧了自己的杀父仇人,也不管那其实是一截树桩还是一条毒蛇。洛紫予也是一个渴极之人,没有甘醴,便喝下毒药为自己止渴。

    阿烈伸出双臂,将洛紫予环在自己的臂弯中,他觉得怀抱中的这个人似是刚从悲伤的大湖中被打捞起,身上全是湿冷的哀伤。

    “想哭就哭吧。”阿烈在他耳畔低声道,“若是不想被人看见,那些不巧看到的人我可以统统为你杀掉!”

    树林深处,一双白如皓玉的纤手不觉钳紧缰绳。

    阿烈的余光中,白色的身影一闪而过,消失在林丛深处,不见了……

    穆国峥州最北部的深山幽壑,急乱的兽蹄声撕破了拂晓时的沉寂。

    中年男子一袭青黑色的大氅,将女儿裹入怀中,正纵骑奔驰在逃亡的路上。女孩不过五六岁年景,连夜的起伏颠簸,此刻再也禁受不住,吵闹起来,“爹爹,放我下来,这样我好想吐!”

    “不行!不出峥州界,我们就不休息!”父亲低声叱喝。

    “爹爹,我们为什么要逃跑?”

    “因为爹爹知道了一个秘密。”

    “为什么知道秘密就要逃跑?”

    “因为秘密的主人是一位大人物……”

    女孩沉默了一阵,然而以她的年龄无法理解爹爹所言,她又嘟嘟喃喃地抱怨起来,“爹爹,我真的快要吐了。”

    “那就吐我身上。”男子言罢又将女儿搂得更紧了,他用皮鞭发狠地抽打着胯下的驳,急得满头大汗。

    女孩又吵闹起来,“爹爹,太紧了,我快要喘不上气了!”

    男子低头一看,的确是搂她太紧了,他歉疚地苦笑了一下,手臂略微放宽松些,可是才过了片刻,臂弯间的力度又不觉加重了。

    男子让女儿贴近自己,低声叮嘱,“袂儿乖,你听爹话,要是万一和爹走丢了,你一定不要哭,也不要怕,你就一直往前走,遇到人家就恳求他们收留你。你记住,一定不要求显赫的富贵人家,要求那种微寒的乡民。然后终有一日爹会回来接你的,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袂儿乖巧地回答。

    “那你给爹重复一遍。”

    “万一和爹爹走丢了,就一只往前走,见到高房子不能进去,见到矮房子就走进去,求他们将我留下,然后一直等,等到爹爹……”

    “不,不,不要这样!”男子蓦地将女儿搂得更紧,他抱紧女儿的肩头,又仓促改口,“是爹错了,爹是绝不会将你弄丢的,绝不……哎呦!”

    胯下的驳忽然一声惨痛的嘶叫,它人立起来,男子还不及拉紧缰绳,便连同女儿被狠狠地抛在了地上。

    驳受了痛,甩下男子与袂儿之后即刻拔足狂奔。晨光熹微,看不清没在臀部的肌肉中的袖箭,就连箭栝处系着的红丝也淹没在兽蹄卷起的扬扬尘埃中,待男子勉强撑起身,早已分辨不清了。

    他是怀抱着女儿,用肩膀和后背落地的,当他从泥泞中爬起来的时候,肩背处一大片湿漉漉的疼痛。然而男子顾不得这些,他忙不迭将女儿掩在自己身后,用手臂护在她身前。肩背处的疼痛没有因为惶遽而消泯,却令他心中如明镜般了然,他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死亡的脚步声向他们逼来,近了,近了。

    杀手提着长刀,托着沉重的步履,一步一步向他们逼近。晨光映在狭长的刀身,血槽中的反光如同在流动,那种光芒每迫近一步,空气中的温度便仿佛降低了一分,最终,连肝胆都寒彻起来。

    袂儿吓得连声惨叫,瑟缩在父亲身边战战发抖。

    “袂儿别怕,有爹在呢!”男人拍了拍女儿颤抖不已的肩头。他随即仰起头,直视杀手鸷鸟一般的眼睛,恐惧便在这个时刻消退了,无畏和凛然取而代之,在他的胸膛间迅速涨满。心口处一时间变得沉甸甸的,像父爱那般沉重。然而他毫无武学根基,面对凶悍的杀手,唯有试着博求怜悯,他说道,“这些年来巫姜为主祭尽心尽力,从无二心。犬马有失尚得宽宥,更何况人本无过?还请主祭怜悯体念,放我们父女一条生路。燕支香一事巫姜从此定当守口如瓶,不,巫姜已经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了!”

    岂料那杀手一脸鄙夷,“怜悯?体念?你以为主祭大人会怜惜你这样一条走狗吗?能得到主祭亲赐之死,已经是你今生的殊荣了!到了海那一边也可以好好吹嘘一番!”

    “你们!”巫姜心中火冒三丈,想自己这些年来为主祭尽忠职守,主祭做了见不得光的事却要将他们父女灭口。他强压心头怒火,求告,“巫姜死不足惜,但恳求主祭宽恕小女一命,才不至辱没主祭厚生之名。”

    “那是自然!”杀手用粗野的声音说道,“非但如此,如此小美人,主祭定会让她享尽人生极乐的!哈哈哈哈!”

    “你们!你们简直是禽兽!”巫姜忍无可忍,暴怒让他理智殆尽,他像是一只发狂的困兽,起身便向那杀手扑去。

    似是蚍蜉撼大树,巫姜不及看清杀手手间的动作,就已然被掀翻在地,不遑他再爬起,刀刃的寒光已经横扫着向巫姜父女劈来。

    轻薄的刀刃擦响了空气,飒飒的摩擦声裹挟着寒气一同逼向眉睫。巫姜不躲,却是反身扑去,将女儿掩护在自己的身下。他与袂儿一同闭眼,隐约中听到了一声轰响,巫姜只以为那是自己被腰斩时的声音。

    “爹爹!”不知过去多久,他恍惚听到袂儿在叫自己。

    巫姜试着吐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好像还活着,于是他将那胸腔中屏了许久许久的残气一吐而尽,缓缓地睁开双眼。

    天光已经敞亮了,他的袂儿就沐浴在晨曦中,一双大眼睛中映满晴好的晨光。巫姜难以置信地探出手,摩挲着女儿的头发——这并不是幻觉,真的是自己的宝贝女儿,他几乎喜极而泣。

    “那个坏人叔叔死了!”袂儿道。

    巫姜循着袂儿手指方向望去,那名杀手已经仰面倒在地上,死亡前的表情还僵硬在脸上,像是戴着一个丑陋的面具。他身体的腹面没有任何创伤,想来是被人从背后刺中而毙命。

    巫姜仰面而视,杀手倒下的地方,一名锦帽貂裘的中年男子正翩然而立,他身后还有两名持剑的扈从,亦是气宇不凡。衣着光鲜的中年男子把玩着一柄尾部赘有红缨的折扇,用一双没有神采的眼神定定地望着巫姜的方向,待到巫姜的目光撞上自己空洞的眼睛,他苍白而单薄的嘴唇泛起一个诡异的笑容。

    巫姜登时一个战栗。

    “您,您是谁?”巫姜战战兢兢地问道。

    “穆国少傅齐南史。”中年男子回答道,声音干瘪低沉,“你不用担心,这个杀手已经被我的扈从处死,他们皆是身怀绝技,足以守卫您和您千金的安全。”

    “原来是少傅大人!”巫姜急忙膝行几步,跪在齐南史身前,叩谢道,“多谢恩公大仁大义!”他又叩拜齐南史身后的两名持剑扈从,“多谢两位勇士救命之恩!”

    齐南史不置可否地笑笑,那两名持剑扈从也无甚特别表示,他们只是收起长剑,径直走到巫姜身后,将伏在地上惊魂未定的袂儿抱起,随后又退回到齐南史身后。

    齐南史道,“姜先生不必介怀。早听闻姜先生是技术高杆的巫医,能救您的性命也是齐某人莫大的荣幸。”

    “恩公知道在下的事?”巫姜惊诧。

    “自是知道。”齐南史用折扇抵着下颚,意味深长地一笑,说道,“秋狝当日一名冬官府武将离奇遭遇不测,事出之后我就是担心主祭会杀害二位灭口,所以一路赶来。路上一直担心为时已晚,岂料正巧赶上救下二位性命,实乃天幸,天幸!”

    “少傅大人再生之德,草民只怕今生无以回报,若能有幸效犬马之劳,以报大人洪恩之万一,草民定不辞万死!”巫姜一向知恩图报,他心中不甚感激,跪在齐南史身前连连叩拜。

    “万死?齐某怎忍心让姜先生赴死?不过言归正传,的确有一件事需要先生帮助,而且非先生不可。齐某人仰慕先生超凡的医技,多么渴望自己的身边也能有一位像您这样德艺双馨的医者。”

    巫姜会意,忙道,“草民愿归附大人门下,效犬马之劳!”齐少傅是自己的恩人,又愿意给自己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巫姜心中感恩不尽。

    “好好好!”齐南史用折扇的扇骨叩着自己的手心,好似在抚掌,“如此甚好!此外我还想问问您,主祭上屋抽梯,事了之后便弃你们父女性命如敝屣,先生心中难道全无恨意?”

    巫姜当然忿恨,回想起方才杀手猥亵他女儿的话,巫姜更是觉得怒火中烧,“我恨,我当然恨!”他牙关紧咬。

    “那我给您一个复仇的机会可好?”

    “复仇的机会?”

    “其实很简单,就是到一个病人家中,为他开开方抓抓药,再顺便关注一下他的一举一动。”

    巫姜是一名巫医,自古巫、药不分家,调制医药自是他义不容辞之事,只是巫姜感到不解,问道,“这和主祭又有何关联?”

    “姜先生无需多问,您既然愿意投效齐某人,齐某人的命令您只要答应便是。”齐南史依旧用折扇叩击着自己的手掌,啪,啪,啪……

    “可是……”巫姜犹豫不决,齐南史的要求看似简单,却令他感受到隐隐的不安,这个齐南史口中的“病人”,恐怕不是巫姜可以招架的人物,他于是说道,“巫姜天性笨拙,恐怕会招致对方怀疑。”

    “姜先生不必担心,据说对方家中两种人最得宠,其中之一便是郎中。以先生您的医技,必然会得到对方重用。”齐南史说道,他依旧在用扇骨敲击自己的手掌,啪,啪,啪……

    那种节奏单调而乏味,却好像直接敲在了巫姜的心口,令他心中惴惴。他不敢直视齐南史空洞的眼睛和诡谲的笑容,只觉得看久了,那张苍白的面孔就会幻化成一条蛇,向着他扑过来。不安感愈演愈烈,心口的地方像是被剜空了,只有那种令人战栗的敲击声充斥其间,啪,啪,啪……

    巫姜期期艾艾地回答,“恩公有命,巫姜在所不辞,只是,只是……”巫姜“只是”了半天,也没支吾出什么。

    齐南史讪笑了一下,“至于您所担心的招致怀疑的问题……”

    “呀!”

    还未待齐南史说完,忽然听见袂儿一声负痛的尖叫。女孩挣扎着想挣脱开扈从的手臂,可是袂儿越是吵闹,那两名齐南史的手下便勒她越紧,袂儿无力抵抗,只好伸着手臂呼叫,“父亲,救我!他们掐我!”

    “袂儿!”巫姜急得大喊,“不许碰我的女儿!”

    啪!

    巫姜方要站起,便觉得前额一阵锐痛,是齐南史的折扇敲在他额前,发出一声脆响。巫姜挣扎着还想站起,可是那柄折扇上不知蕴了什么怪力,小小一把折扇轻抵在他的前额,竟然如同千钧巨石压顶,巫姜又试了几次想站起,都只是徒劳!

    齐南史的笑容不见了,白暂的脸上满是阴沉和冷酷,深邃如刻,“姜先生不必担忧袂儿姑娘的安危。只要一切如我所愿,齐某人向姜先生保证,定然会像父兄一般对袂儿姑娘疼爱有加!齐某人听闻当父亲的都有过人智慧,想一想袂儿姑娘,您自然就能想出掩饰自己的好办法。”

    巫姜的头脑陷入一片空白,空白之上却是明晰地闪过两个字——人质!原来他刚刚脱离魔爪,又随即落入了虎穴。

    “姜先生以为如何?”齐南史又堆上怪诞的笑容,低声问道。

    巫姜无言,只是伏在穆国少傅的脚下,缓缓向齐南史叩拜。他的脊背佝偻着,多少忿恨,多少无奈,都深埋在这个委屈的弧度下,不得舒展。

    “伟大!真是伟大!”齐南史抬起折扇,又在手掌中敲了几下以代替抚掌,“齐某人自幼丧父,最欣羡的是慈父,最敬佩的也是慈父。来人!”他随即吩咐,“将姜先生请回府内!待我稍后回去,为他脱胎换骨……”

    两名扈从分别将巫姜和袂儿擒住,拖上飞骑,不久之后便消失在云端。

    “目”送几人离去,齐南史心道,“杀人灭口这种善后之事,凭主祭那榆木脑子怕是想不到的,既然主子想不到,做臣子的自然要多担待。”他在那名杀手的尸体上用力踢上一脚,尸身翻转过来,背心处,一支袖箭深深没入其中,只有箭栝还隐约露在体外,系在箭栝上的红丝在晨风中飞舞。齐南史“看”着那句尸体,阴阴笑道,“不错,教给你的话倒是说得一字不差。”

    同日,燕胥宫养廉殿。

    烛影昏黄,厚重的窗帘遮蔽住每一扇窗,养廉殿好似一间密不透风的暗室。春官长林郊站在雕梁投下的阴影中,白皙的脸颊因为光线朦胧而愈显娇柔。

    然而沛王并没有欣赏佳人的逸致,他在殿宇中往来踱步,眉目阴沉,“听说我们派出的杀手迟了一步?”他低声问道。

    “我们的杀手到达的时候,房子已经烧成灰烬,只发现两具焦黑的尸体,面目和身体特征已经分辨不清,只能推断一个是中年男子另一个是五六岁上下的女孩子。”林郊回答。

    “别说只是场意外。”

    “确实只是意外。”林郊道,“刑律署涉入调查了,找不到丝毫外人纵火的迹象。”

    “呵,意外……”洛罹低笑一声,犹如在嘲笑一个笑话。然而随即却眉头紧蹙,自言自语,“秋狝才刚刚结束,谁人下手比孤王还早?龙罝一直在孤王的注视下没有机会,毁尸灭迹又绝非主祭所为,那么还能有谁呢?除了龙罝,穆国之中难道还有孤王没有注意到的势力?”

    “陛下,林郊斗胆相问,被烧死的究竟是何人?据杀手回禀,屋中尽是些巫祝、谶纬之品,甚至还有被烧焦的蛊。被烧死的人难道是巫医?”春官长道。

    “告诫过林郊不可多问,又忘记了?”

    “不,陛下误会下官了。”春官长急忙解释,“林郊不敢多问,只是忍不住想为您分忧,仅此而已。”

    “什么分忧不分忧的,潮衔进入秋季之后常犯祝融,不然养火政班何用?只是一间普通民居失火罢了,根本没必要放在心上。”沛王道,“消息流入燕胥宫之后,也坚定说是意外就好。你是春官长,知道怎么控制宫人的言论。”

    “明白。”林郊刻意加重语气,“是一场意外!”

    沛王点点头,问道,“对了,听说左丞相对冬官长的惩处了吗?”

    “听说了,极尽严苛之能事,甚至可以说是不近人情。冬官长楚珩御下无方,直接威胁到左丞相安危,不除,左丞相淫威不保,除去,便等同自断膀臂。林郊追随陛下这些年,终于能看清个中一二了。”

    “自断膀臂,洛紫予不乏魄力。”沛王道。

    “魄力终究不比智略,这一场的赢家是陛下!”

    “不,最大的赢家是龙罝,洛紫予输了,我也没有赢……”沛王自言自语,“还有一个暗处的对手,尚不清楚目的何在。不过他既然能抢在孤王之前对姜家父女下手,或许和那个看不到的对手相比,龙罝也是输家。”

    “嗯?”林郊错愕。

    “罢了,不提了……”沛王幽幽叹息,问道,“对了,林郊听说过‘燕支香’吗?”

    “燕支香?”林郊摇头,“不曾听闻。”

    “燕支香名为‘香’,但其实是一种巫药。小时候和哥哥去伯考的瓦市,那里常有耍猴表演,有一个节目印象最是深刻:艺人事先将一枚金桃核交给一名观众,并让观众放入钱袋之中。然后放出猴子,猴子必然会找到这枚桃核,从无失误。孤王觉得新奇,猴子一直在幕后,是如何知道主人将桃核交予何人?于是孤王四处打探这是如何做到的,终于得知艺人从巫医手中买回燕支香,将香油涂抹在桃核上,猴子闻到香味,也就找到了桃核。这种香人类闻不到,只有动物的嗅觉可以捕捉,所以在观众看来,就好像猴子真的和主人心有灵犀。这个节目观众喜欢,艺人更愿意表演,因为钱袋都打开了,观众不好不多给几个赏钱。伯考的艺人们也取之有道,只选择衣着光鲜的递桃核,从不难为粗褐百姓。有些富贵人家还故意打扮得衣冠鲜亮,引得艺人来递桃核,为的是哄家中的小孩子高兴。”

    “真是有趣。”林郊不冷不热地赞叹了一句,她不明白沛王讲这个故事用意何在,又觉得沛王讲了这么多,她不赞一词着实失礼。

    “这种香人类闻不到,只有动物的嗅觉可以捕捉……”沛王喃喃低语,“要麻烦林郊再帮我做一件事。”

    “陛下您吩咐。”

    “冬官府成实为国捐躯,要尽快入土为安,切不可耽搁。还有他的坐骑,赐殉主,生前不克尽忠,死后再载他主人一程吧……”沛王又叮嘱道,“还有,主祭心性纯善,孤王杀生之事千万别让她知道,切记!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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