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衔城蝉鸣如噪的时节,洛紫予终于站在了文德坊十三号的黉门外,望着黑漆门柱,他着实一惊。黑色在五行中属水,水寓意智慧和财富,在他的印象中,穆国只有一个地方会使用黑漆立柱——穆国的国庠——稷学。
其实无须搜检记忆,仅凭来来往往的衣着白裥的四门子弟,与他们脸上笃志而矜持的神情,文德坊十三号的身份便可窥见一斑。这里是令多少铁砚磨穿者心之念之的杏林圣坛,又是多少目不窥园者穷竭一生都无法企及的福地琅嬛。
洛紫予忽然觉得有些恍惚的,不想沽弋山上的那个女孩竟还熟识稷学中人。
集贤门下,守卫的神情倨傲而森然。洛紫予挨上前去,尽可能让自己看上去谦恭有礼,“这位官爷,请问松已先生是这里的人吗?”他谨慎地问道。
岂料守卫立即恼火,指着洛紫予断喝,“无耻狂徒!祭酒大人的名讳也可以直呼吗?”
洛紫予更是震惊——稷学祭酒——那是穆国国庠的最高学术领袖,勋阶仅次于秋官府箐莪令!难怪他觉得曾经听过这个名字,松已竟然是这样德高望重之人!
他再次挨上前,好言恳求,“这位大人,有人拜托我送信给松已大人,你们可否放我进去,我保证送达后即可离开。”
另一个守卫忍不住嗤笑他,“给祭酒大人送信,会找你这么一个落魄少年?不要再编派借口了,还不快离开!搅扰了未来国家栋梁们的雅静,你担负得起责任吗?你若当真有信函,留下来,我们替你转交了便是。”
洛紫予摇摇头,退了回来。女孩交给他的信上没有注明收信人也没有落款,不足以作为凭信,女孩又曾嘱咐要把信亲手递交松已,不得经过任何人转手。他竟然已经承诺,便不能自食其言。
洛紫予觉得好苦恼,他终于辗转来到稷学,却因门禁森严被阻于外。想来也是,堂堂稷学祭酒岂是一个的衣衫不整、形容憔悴的少年可以随便会面的?洛紫予恼烦地在门口来回逡巡踱步,一筹莫展。
门卫看着也是心烦,本想将他胡乱赶走,但毕竟受了多年书香熏染,也通些礼数,便劝慰道,“小公子尚且年少,回去再苦读几年就是了,何必在这里耗费时日?”
洛紫予一听便心知肚明,门卫必然是把自己当做无缘入稷学读书才找人通融关系的落榜学子了。他心中不免暗暗苦笑,“有穿得衣衫褴褛来求人的吗?”女孩当初给他的扇坠是无论如何不舍得变卖的,洛紫予不敢出没于光天化日,长期在郊野中徘徊求生,此刻早已经形容枯槁了。
他在集贤门以东的下马碑前踌躇无措,考虑着要不要真的依从守卫的建议,将信件交由他们转交。正犹豫不决之时,忽听一个清亮的声音:“喂,那边的小子,你跟我来!”
洛紫予应声回首,只见一个锦衣玉带的少年,腋下夹着一大摞书本,向自己这边走来。少年足下像是安装有一只快乐的簧,走起来的时候衣袂带风,就连腰间的玉佩都随着上下跳跃。待捕捉到他的目光,少年便绽开了一计爽朗笑容。
“是在叫我吗?”洛紫予诧异地问。他一副落魄的样子,不想有谁能主动同他招呼,何况对方一看便知来自豪华人家。
“这里还有谁?”那少年反诘。
洛紫予四下环顾,确实没有别人,他问道,“要我跟你去哪里?”
那少年偏着头,眼睛上上下下地审视他,“咦?你不是要进去吗?”
“是。”洛紫予回答,“可是门卫不让我进去。”
“门卫自然不会让你进去!”少年摇着头叹息,“唉,也难怪你考不上稷学,怎么就不知道想想办法,正门进不去就从后门进呗!”说着少年便牵起洛紫予的手,拖着他便要拐进路旁的小巷。
“喂,我不是来走后门的!”洛紫予无奈又懊恼,被少年一扯险些跌倒,他大叫一声,挣开少年的手。
“咦?那你来干什么的?”这回少年费解了。
“总之有事就是了。”洛紫予不愿跟他解释。
“这么神秘?”少年来了兴致,将一侧腋下夹着的书本换到另一侧,他凑上去,鼻尖快要探上洛紫予的前额,“那你告诉我什么事,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我保证。”
“不行!”洛紫予毅然决然。
“那我就没办法帮你了,本来还想告诉你一个进去的办法,但既然你这么信不过我,那只好算了。我走了,你自己去求门卫吧!你可不要后悔,你千万不要后悔!”少年说着大步走开了,却一步三回头地偷瞄他。
“喂喂,你当真能进去?”洛紫予心动了。
“当然。”少年一副傲岸的神情,自矜地说道,“我可是稷学的学生,登记在册的。”
“好吧……”洛紫予别无他法,只得避重就轻地透露给他,“我是来送信的,送给祭酒松已。”
“嘻!”少年一掌拍在洛紫予的肩膀,“还说不是来走后门的!小子,跟我走……”
唢呐形状的五瓣小花生命力顽强,甚至可以盛开在墙脊的瓦缝里。医家多在秋季里挖出其根部涤净,烘干至八成熟后捏为团状,名为“生地黄”。
看着地黄的花朵在自己手边旁若无人地绽放,洛紫予忿忿然说道,“你所谓的好方法就是翻墙吗?”此刻他正骑跨在稷学东北侧围墙的墙帽上,觉得自己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不然还能是什么?稷学这种地方,不可能有狗洞或是耗子眼什么的。”少年身手敏捷,把新买的书随手丢在地上,率先跳下高墙,随即伸出手臂对洛紫予说,“跳下来,我接你!”
“你不简单嘛,我听说稷学很难考的。”洛紫予钦佩地说。他原本不太喜欢这个教他爬墙的纨绔子弟。可是少年方才高举着手臂以防自己在跃下墙时跌扑在地,这细小的举动倒是让洛紫予着实有些动容。
“那当然,我是今年潮衔第七名呢。”少年骄傲地说,拾起丢在地上的书本,小心翼翼地拍净上面的浮土。
“首善之区就是不一样!”洛紫予赞叹道。
“哪里不一样?”
洛紫予心想区区潮衔第七名就能进最高学府。要知他们崇州全州每年也不过十来个名额,若是换做不毛之地岖州,恐怕连三个都不到。他道问,“你家在潮衔很有势力吧?”
“还好,我家总号在这里。”少年回答地特别坦然。
“总号?”洛紫予有了些兴致,和他攀谈起来,“那家中是生意人了?你家是经营什么的?”
“玉。就是从若北收回籽玉,琢好之后再出手。我家有一种秘制的‘孩儿香’,用它的香灰将玉石掩埋一段时日,取出后玉石的表面会变得酥软如饴,特别易于雕琢,所以我家的玉器要比别家的更为精美。”少年骄傲地说。
“孩儿香?”洛紫予闻所未闻,好奇心骤起,“是怎么制作的?我只知道治玉要用‘解玉砂’,孩儿香要比解玉砂还厉害吗?”
“嘻嘻!”少年故作神秘的笑,“不告诉你!”他似乎很满足于先勾起别人的好奇心,在再对方好奇的火焰喷薄而出时泼上一点点冷水。
其实孩儿香是蔷薇树下的泥土与蔷薇花露互结而成,著名的“孩儿茶”便是取茶末装入竹筒之中密封掩埋,与孩儿香一起发酵后所得。不过少年家中的孩儿香既然堪用“秘制”二字,想来自有其更为独到之处。
看到洛紫予受挫的神情,少年更显得意。两人穿过几重院落之后,少年便指着一扇古雅的木门,“就是这里,后院东厢,祭酒大人办公的地方。我不能跟你进去了,学校若是知道会开除我的。”
“你为什么要帮助我?”洛紫予已经不屑置辩自己真的不是来走后门的。
少年想了想,诚恳地回答,“你知道大文豪轻沉子吗?就是写了《七都赋》的那个。他不是穆国人,又有口吃,所以初来稷学的时候所有同窗都不愿意接近他。只有林其渊命家仆做了长良的晓霞羹,带到稷学请轻沉子一起享用。轻沉子见到家乡的吃食,感动得无可名状,他问林其渊为什么不嫌弃自己,林其渊回答:‘我希望当第二个轻沉子来到稷学的时候,也会有第二个林其渊鼓励他。所以为了后代那些有勇气逆流而上的年轻人,你要让史书记住你这个先驱的名字,同样的,我也会让史册记录下我的名字!’于是他们结为莫逆,后来林其渊成为穆国最伟大的博物学家而轻沉子不啻为一代文豪,他们的友谊也成为了一段永恒的佳话。”少年说完这一大段话,略作停顿,继而又道,“我想也许你就是那第二个‘轻沉子’,因为我挺喜欢你的眼睛,里面有一团明亮的火。”
“可是我没有那么多才华。”洛紫予道,“而且我真的不是来稷学上学的。”
“那也没关系。”少年轻快地笑笑,“那你就祝愿我成为第二个林其渊吧!不过我想这个故事大概是后人编纂出来的,因为林其渊的那段话实在是太聱牙了!哈哈哈!”少年朗声笑着,挥挥手走开了。
“好吧!祝你成为第二个林其渊!”洛紫予对着他的背影喊道。
大门的椒图辅首已经锈迹斑驳,门环敲响门钹,剥啄的声音不甚清朗。等待了片刻里面无人应答,洛紫予只好径自排闼直入。
是一间别致的小院,占地不大,却收拾得整洁雅致。中间是一口凿石制成的鱼缸,鱼缸旁边有竹竿支起的藤架,葡萄的枝蔓覆满其上,在晴好的阳光下,惬意地舒展着自己的筋骨。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野犬正伏在荫凉下瞌睡,洛紫予走上前,想和它打个招呼。
他来到葡萄藤下,阳光筛过藤蔓的罅隙,洒在脸上有些刺刺发痒,洛紫予忽然涌起了一种熟悉的燥热感。
忽闻一个老迈的声音,问道,“是什么人?”
一个清癯的老者走下门前垂带路,向着他迎面走来。老人的鬓发已经苍白,精神却还矍铄,尤其是一双如炬的眼睛,可鉴年轻时的英气与浩然。他低声责问道,“是谁容许你擅自进入的?”
“我,敲门了,可是,没有答复。”
那只野犬听到人语声惊醒了,它大概是这间小院的常客,见到老人非但不感畏惧,反是欢喜地摇摇尾巴。可是发觉到了洛紫予的存在,野犬却是全身滚过一个战栗,像是感到了某种潜在的危险,它呜咽了一声,夹着尾巴奔命似的逃走了。
“我正在读书,没有听到敲门声。孩子,你不是稷学的学生,你怎么进到这里来?没有人教给你规矩吗?”老者不似在责怪他,更像是为年少无礼而感到惋惜。
“您是……祭酒……松已吗?”
“正是。”老者颔首,“孩子,你很热吗?”
因为海风的吹拂,即便是潮衔的盛夏也不会过于闷热,可是对面男孩子却是在顷刻间汗如雨下,他的面色变得煞白,两颊却是泛起了一种病态的绯红。又是这种熟悉的燥热感,血管中像是有一把火焰在燃烧。洛紫予进入潮衔已经三天了,一直没有机会吸食血液,体内的虐毒不满于雌伏,竟是要在此刻向他席卷而来。
“不,不,我不碍!”洛紫予挣扎着说,勉强从衣襟里取出那封信,“有人托我将信转交给您。”
洛紫予心中涌起了极度的恐慌,这里是大都潮衔,是不允许任何酌秽玷污的圣土,他如果被人发现,大概会像给个瘟疫病人那样被处以火刑。对死亡的恐惧像是一只追逐在身后的恶狼,让他只想以最快的速度拔足奔命。
可是他忆起女孩的叮嘱,她说过一定要收信人当面开启。烛影中的红泪妆恍然如昨,洛紫予心中便蓦然升腾起了一种强烈的使命感,强大到甚至战胜了求生的欲望及对死亡的畏惧。“请您过目,现在……”洛紫予嘶哑地说。
“不,孩子,你没事吧?”老人又问道。看到洛紫予脸上痛苦的神情,老人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不!别管我!现在就打开!快!”
“好,好,我打开!”老人看出了这个男孩的执拗,他迅速将信纸抖开,目光匆匆掠视。惊诧的神色在他的眼睛中迅速蓄满,“孩子,你……”读罢信函,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洛紫予,那种惊异,甚至使他捧着信笺的双手发起抖来。
“好了……”洛紫予如释重负,“我现在可以走了……”他想移动自己的双腿,却发现双膝像是刚刚灌满铅水。细小的血痧开始在他手臂的皮肤上沁出,他试着深呼吸,却是有甜腻的血腥味渐渐逸散在他的鼻腔。
“不,请不要走!”松已急忙拦阻,“孩子,你愿意留下来吗?”
“什么?”
“留在稷学读书,我会替她照料你!”
“不,我要离开!”
“可是她希望你留下来!”老人上前一步,想去拉他的手臂。
“不,放我走!”洛紫予却错把这当成了死亡的威胁,他愤而攘臂,想要挣开老人的手,他嘶哑地喊道,“放我走,我……”甜腻的味道从胸口处窜起,将他要说出的话遏在了喉咙里,洛紫予俯下身,两人之间的地面上,随即一大滩掺杂有黑色的血红。
“孩子!”老人惊叫道。
他在老人的臂弯中倒下,像一片枯叶不再有树枝作为依傍。
洛紫予醒来之时,已经是当日半夜。他躺在一张绵软的榻上,而松已正坐在他身边,面带忧切和怜矜。
“这里?”洛紫予有气无力地问。
“是我的房间,这里没有外人打扰,你可以好好休息。”松已回答道,他将洛紫予扶起,端起手边一只瓷碗,递来他面前,“来,喝了吧,为你准备的。”里面竟是殷红的血液。
“什么,您?”洛紫予难以置信。
“是她在信中说的。”
“她知道!”洛紫予惊得一跃而起,若不是松已又将他按回床上,那碗鲜血一定要被他撞得倾翻。
“她一直都知道。”松已说道,“她是害怕你难堪才所以没敢直言,她欺骗了你,想你原谅她,她还命我务必要照顾你。”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洛紫予抱膝而坐,将头颅深埋在两膝之间。他最见不得光的伤口被撕开了,血淋淋地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感觉不出痛,他只觉得心口好像裂开了一个大洞,里面是深不见底的绝望和羁狂。洛紫予捧起那碗鲜血,像是赌气一样,仰颈将它一饮而尽。他有了一种自暴自弃后的欣快感。
“你想要留下来吗?”松已问道,“像她希望的那样,登科及第,然后有朝一日你们或许会在宣馆中相遇?”
“相遇?”洛紫予诧异。
“你还不知道她是谁吧,她在信中说她并没有告诉过你。”
“她?她究竟是谁?”洛紫予这才感到诧异,那个女孩子竟可以令堂堂稷学祭酒言听计从。
“她告诉你她的名字了吗?”
“名字?”洛紫予愣住,似是领悟到了什么,却又一时难以置信,他喃喃道,“她说自己叫‘沛儿’……”
“傻孩子,你怎么早不想想,偌大的穆国还有哪个女孩子能叫沛儿?”
“她是?”洛紫予惊诧地望着老者,其实他方才就已猜出了就里,然而当震撼人心的真相真正揭晓之时,他还是不禁瞠目,“她是……主祭?”
洛紫予终于明白女孩所谓“我的家只有屋檐”是什么意思,原来那片屋檐名为“幽天”,那的只有屋檐的家名叫“国家”!
“对,她是穆国沛主祭!”松已道。
洛紫予全然怔住了,他像是一根被逐渐引满的弦,精神越绷越紧,越绷越紧,在涨满到极限的时候,又陡然间被松开,他像是支离弦的箭那样一跃而起,“不!我不要!我不要再见她!我要走!我不要留下!”之前那种想逃跑的冲动回到了洛紫予的身体里,而且愈加强烈。
她是那么尊贵的人,洛紫予觉得和她相比,自己就是最卑微最污秽的苔藓。她的光辉会将他灼烧至死,他觉得自己只配躲在阴暗逼仄的角落里,在远离她光芒的地方自生自灭。
“李成蹊!”松已一声断喝,将自己手臂横在他身前,“你太懦弱了!”
“不!”洛紫予似是发了狂,他就像是一只被丢到了太阳下的鬼,被阳光灼烧得体无完肤,痛楚地哀嚎,“我不要听她的,我要走!现在就走!怎么可以去宣馆,在那里我会遇见……不,不,您根本不明白!”
“那你听我一句话!”松已呵道,“听完之后你若是还想走,我松已再不阻拦!”
洛紫予渐渐平复下来,一双空洞而板滞的眼睛怔怔地看着松已。
“我给你讲一件事,这件事我非目见耳闻,但也绝非妄说。”松已娓娓讲来,“民间说被虐鬼咬过的人就会变成虐鬼,虽然这是妄传,但是你必须饮血镇毒这一点无可否认。而主祭之所以能掩饰这一点,不让你为之难堪,便一定是让你在不自知的情况下服食了她的血液。我们穆国自古有一个规矩,主祭尚在沽弋山之时不可以使用渊器,否则将视为对宓妃皇后的不尊。她是主祭,主祭生而为仙,但是仙人没有渊器该如何取血?那便只有一种解释……”
“难道……她……”洛紫予只觉得顷刻间全身虚软,支撑他的力量似乎在一瞬间松懈了,他瘫软在松已的手臂中。
松已扶他躺下,淡淡地颔首,“用普通的利刃割开自己的肌肤,每次只会有几滴血液沁出,之后伤口即刻自行愈合。然后再割开,再愈合,再割开,再愈合……为了收集一满盏血液,她可能要割伤自己数十次甚至上百次。伤口会愈合,然而痛觉却是会残留下来,久久挥之不去。”
“她……”洛紫予心中五味陈杂,他已经全然理不出自己的心绪,他甚至流不出一滴眼泪。唯一的感受是心口似有一口毒血瘀滞,他觉得喘息维艰,他好想深吸一口气,却发觉自己连呼吸的力气都几乎殆失。
“我竟然喝过她的血。”洛紫予失了神地喃喃低语着,“难怪,难怪我在沽弋山从没有毒发过,难怪她带来的食物总是要看着我都吃掉……”
“你可不要误会她了。”松已道,“她是这个国家身份最尊贵的主祭,不懂得人世间种种。其实她的想法特别单纯,她把你送来稷学只是想给你一个未来。又或许她还有一点点私心,希望能有一个朋友日后陪伴自己,她大概很孤单吧。”
洛紫予睁着眼睛愣怔了片刻,忽然神色一振,倔强地说道,“我留下!松先生,请让我留下吧!”
松已欣慰地颔首,“但是同时我必须告诉你,科举这条路很难,何况你的身体……”
“不!我不怕!”洛紫予记得女孩也说过类似的话——这条路很难走,因为路很窄,走的人却多——然而他心中再无畏惧了,他蓦然发现即便是最卑微最污秽的苔藓,原来内心深处也渴望活在阳光下。“我不怕!”他有了钢铁一般的凛然。
“那好!”松已道,“既然这样,就将你安排到新入学的这批学子中间,不过是否能及第就要看你自己的勤奋了。”
“我会努力的!”洛紫予笃笃地颔首。
“号舍是两人一间的,不过你若是愿意单住的话……”
“我可以和其他人一样吗?”洛紫予试探着问道。
“当然,那就和同窗们在一起吧。”松已道,“身体不好的时候就到我这里来,这间小院落我取名‘容膝’,还算是清幽之所。”
“我明白的。”洛紫予感念于心,“对了先生,有一个潮衔第七名,如果有可能,我想和他在一起。”
“这个好说,不想你已经结交朋友了。”松已挺欣慰地笑笑,从书架上取下名册,翻到条列着首都学子的那一页,他念道,“潮衔第七名,楚珩,十八岁。”
“我说你小子!你还敢说自己不是来走后门的!”几天之后,楚珩,或者说未来的穆国冬官长,拍着他的肩膀嬉笑。
“我,我是真不好再解释什么了……”洛紫予恼烦地说。
他终于成为稷学的学子,暂时被分到稷学六堂中资历最下的笃行堂。同窗楚珩因为成绩优异目前就读于东三堂中的博学堂,仅次于稷学最高学堂——祭酒松已亲自执教的率性堂。当然楚珩最大的愿望自然是进入率性堂聆听师训。
洛紫予已经换好了白裥制服,楚珩在一旁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你从出生起吃饱过吗?这已经是最小的制服了,怎么穿在你身上就像把牛皮罩在了小犬上,何况你比我还要高一些呢。”楚珩的言语中并没有一点鄙薄洛紫予之意,他只是快人快语,喜欢逞一时口舌之欢,而且不计后果。
洛紫予无奈,也不知道被别人拟成小犬是不是应该佯作生气。不过他心里其实是很开心的,总小到大身边总是那些阳奉阴违的仆人,如今遇到了一个喜欢调侃他的朋友,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成为一名普通人。
“稷学每个月是有廪银的,你以后可别再亏待自己了。”楚珩道。
“廪银?”
“嗯,就是箐莪署发放给稷学学子的津贴,是根据每个月的月课成绩而定,若是能进入率性堂,廪银可还不少呢。”
“那若是节省下来,足够买一份珍贵的礼物吗?”洛紫予急忙问道,“比如一块玉……佩,或者是类似的?”
“你可别省着用!”楚珩忙劝道,“不然要被别人嘲笑成是‘若北驸马’的!再者你要是喜欢玉佩,我送你一块便是了,我家里多得很!”
“那怎么可以!”洛紫予道,“对了,你说的那个‘若北驸马’……”洛紫予觉得费解,先任戴王早已作古,新任沛王还未莅血,穆国既无公主,又何来驸马?
“林大驸马呀……”楚珩的嘴边泛起了年轻人特有的坏笑,他拉起洛紫予,“走,我带你出去逛逛,说不定能见到他。”
两个人于是穿过稷学学子们居住生活的号舍,绕到东三堂后的甬道。楚珩道,“你才来,我给你介绍一下。稷学的考核有堂课、月课、大课、季考以及科举之前的录考,若是总考不过就要被遣送回原籍,大家最怕的就是这个!”
“不至于总考不过吧?”
“至于至于!我跟你讲,明辨堂里有个嶙州来的大胡子名叫金不换,据说就快被送回家了,现在正惶惶终日呢!”
“只要努力读书便是了。只是成绩未达到要求的会被遣返,又不是末位裁汰,所有每个人都有走到最后的可能。”
“你说得轻巧……”楚珩拉住洛紫予的手蓦地加重了力度,他用眼神示意前方,一脸兴奋,“还真地遇见了!你看,那就是若北来的驸马爷!”
“谁?”洛紫予看过去,只见一位英俊无伦的青年向他们走来。只可惜虽然稷学学子都衣着统一的白裥,楚珩的制服是上等的白纨缝制,俊秀青年的制服却已经浆洗出了毛边。然而即便如此,却丝毫不能掩抑青年逼人的英气,仿佛他身边自带一圈光芒,凡他经过的地方,风都会停下脚步,忍不住一再观望。
“若北驸马?”洛紫予喃喃低语。
“他可是稷学鼎鼎大名的弃繻人。”楚珩说道。
“什么是‘弃繻人’?”洛紫予不解。
“外乡人进入潮衔时不是要发放通关文牒吗?以便返乡时有所凭证。然而我们的驸马爷最是卓尔不群,就手便将文牒撕得粉碎,立誓要在潮衔城落地生根!而且你知道吗?”楚珩趴在洛紫予耳畔,故作神秘地说,“人家每夜窗前的灯光要亮到丑时,和他同号舍的人受不了他,都要求搬走。驸马爷早咱们一年到稷学,一年之内换了八位舍友。现在‘公主府’里只剩他一个人,驸马爷终于可以安心等他的公主了!”
“人家是鸿鹄之志!”洛紫予喟叹道,“只是誓不还乡这一点我不太认同,家乡终究是家乡呀……”话虽如此,其实洛紫予此生再不想回崇州。他依旧是不解,“可是这和驸马有何关联?”
“都告诉你人家是‘若北驸马’了!若北岖州!那是什么地方?那是盛产罗罗和美人的地方!唉,我爸爸有一个……就是从岖州来的,我妈妈说若水以北根本就是化外之地,连衣服都穿不起!”楚珩鄙夷地努努嘴,“就他,岖州解元,成绩好得不得了,率性堂永远的头筹。只比咱们早来一年,却是所有人公推的未来状元,模样又好,不是驸马是什么?你知道吗?率性堂的徐婴宁,稷学里少有的女孩子,徐太师家的千金,见到驸马爷都要脸红脖子红的。可是咱们的驸马爷对人家千金之躯不闻不问,每日除了书本还是书本。看出驸马爷的志向了吧?是非公主不娶的!”楚珩嗤之以鼻,“怎么样?‘若北驸马’这个名字够辛辣吧?也不知道是谁人取得,反正大家其实都不太喜欢姓林的!”
“你们这样嘲讽他,人家知道了心里多难过。”洛紫予道。原来稷学中都是些狂徒,他心中泛起隐隐的不安。洛紫予不是没有知难而进的勇气,却不想这条登科的路其实是难上加难。
楚珩却是无畏,“知道就知道,怕什么!”
“你们分明就是嫉妒人家!”
“嫉妒他?”楚珩向后一闪,慌忙摆手,“我只是看不惯他那副自命清高的模样。你知道吗?咱们的司业,就是冬官府来的沈孙吴大人,特别赏识咱们‘驸马大人’,都要成为忘年交了。真想不明白,‘驸马’的文才那么好,却还能讨得授业军政的沈司业的欢心。”
“那一定是允文允武之才!”洛紫予心生敬意,说道,“既然如此,那么松祭酒也一定很欣赏他吧?真羡慕他能聆听松祭酒亲传,只可惜我们的资质还不够。”
“不,不,祭酒大人非但不喜欢他,甚至还有意回避。”
“这又是为何?”
“我也不知道。不过稷学之中素来有一个传闻:说是‘研水湖’边上的那一棵老槐树,它可以分辨忠奸,每有宵小经过,便会有树枝掉落。据说驸马爷第一次从树下路过的时候,就被狠狠地砸到了。为此松祭酒不喜欢他。”楚珩喟叹一声,“唉,金无足赤,我们的驸马爷也并非完人呐!”楚珩忽然坏笑着拍拍洛紫予的肩膀,“你等我!”
“喂!”洛紫予根本不遑阻止,楚珩已经向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高声呼喊,“林选!林大驸马!介绍一个新朋友给你!”
林选厌烦地蹙眉,却也不回避,像是有胆量迎接任何挑衅一样,向他们挢首走来。他怀中抱着一个大包袱,对楚珩视而不见,只向着洛紫予笑笑,“你好,我是岖州林选。早入稷学一年,又痴长你几岁,同砚一场,以后有什么难事尽可以找我帮忙。”林选说得谦逊有礼,嘴角的笑容也优雅异常,然而他的眼睛中并无温善,却也没有阴刻之感,那种眼神不阴不阳,像是剑锋的锐利尚收敛于剑鞘之中。
这便是洛紫予与林选之间的第一次见面,很多年之后,穆国左丞相试着回忆他与大司马的初逢,他记得那时的他们很年轻,年轻到除了年轻别无其他。
礼尚往来,洛紫予和顺地介绍自己,“我叫李成蹊,崇州人。”
楚珩揶揄道,“哎呀,驸马大人,抱这么紧,这包袱是什么稀世珍宝呀?是召远舫的字还是息鸾先生的画?”
洛紫予以为林选一定会震怒的,因为清寒之人最怕别人讥笑自己贫窭,然而林选深绿色的眼眸中只是闪过稍纵即逝的清光,一时间凛冽逼人,交睫的瞬息却又荡然无存。他大度地笑笑,“不是楚公子家足以传世的美玉,无非是一些吃穿用度,聊以度日之物。”
楚珩不甘,又道,“林大驸马,您的廪银做何用了?怎么堂堂七尺昂藏还要姐姐养活,隔三差五地给你送来‘吃穿用度,聊以度日之物’?”
这一次林选确实恼了,反唇相讥的话一字一字抛下,每一个字掷在地上,都仿佛是能撞击出一个深坑:“楚珩少爷,至少我不会悬梁刺股也挤不进率性堂的大门。您最好趁着无知年少好好享受父母带给您的声色犬马,不然日后永葆青春的林选看到您身穿白玉殓服瘗土,将是何等痛心疾首。哦,对了,听闻玉衣是可以保存尸身不朽的,那我便稍稍欣慰了。”
言罢,林选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被羞辱的楚珩气急败坏地跌足,怒指着林选英挺的背影,为自己解嘲,“你看到没?想激怒他一定要用他姐姐!”他斥骂道,“若北的野人!”
“楚珩,以后不要再惹他了。”洛紫予望着林选离开的背影,神色凝重。
“凭什么!”楚珩的愤怒不休。
洛紫予喃喃说道,“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而且……我似乎可以理解松祭酒不赏识他的原因了,他有些,该怎么说呢……”洛紫予终于想出了一个其实很稀松平常的词语,“……危险!”
“危险?”
“方才他生气的时候我看到了。”洛紫予道,“羁狂不在他的眼睛里,而是在他的眼神深处……”
暮天遥对寒窗雾,雾窗寒对遥天暮。
稷学的日子转瞬便是四年。洛紫予很快便从笃行堂迁升至率性堂,成为林选和徐婴宁的同学。只是林选对他的态度一直不甚友好,洛紫予私以为不是因为当年楚珩的恶语相向,而是因为自己渐渐取代了他鳌头之位。
不过三个年轻人最终还是结为莫逆,那是在一次林选救了洛紫予的性命之后。
四年中,林选的姐姐林郊配嫁了,虽然只是续弦,可是乾造一方是潮衔司盐官,家私万贯,又对林郊相敬如宾。当时的林郊料想不到,日后的自己会官拜穆国春官,成为沛王的心腹,所以当一份良缘从天而降,对于还在为生计奔波的林氏姐弟而言,无疑是上苍的恩赐。所谓‘茑萝施松乔’,大家皆以为林选的清苦日子终于到了尽头,可是英俊的青年谢绝了姐夫一切济助,依旧是捉襟见肘,而且话语一日鲜于一日。他只是愈加手不释卷地苦读,似乎有无限的怨怒无处发泄,唯有诉诸书本。
那一日楚珩邀请洛紫予与林选到家中做客。恰逢楚珩的父亲和大哥去若北收购籽玉不在家中,他的母亲肖氏慈眉善目,一看便知是名门闺秀,她见到爱子的两位好友格外欢喜,自是关怀得无微不至。
亭午时分,肖氏自然挽留三人共用午餐。林选面有难色,但楚珩盛情难却,洛紫予也觉得却之不恭,林选独自离去又太过失礼,无奈,便陪着楚家母子围着四仙桌坐下。
席间,肖氏亲自为两人夹菜,她道,“听珩儿讲,林公子的亲眷是潮衔的达官显贵,我们这种黎庶人家的粗茶淡饭,定让你见笑了。”楚珩正在喝汤,听到这话差一点呛到自己,他连连用眼神示意自己母亲,可惜已晚。
林选不卑不亢,却是面色如铁,“我从没有去过姐夫家,不知道达官显贵的饭菜如何。”
肖氏一怔,她只是一番出于礼节的客套言语,却没想到会使林选如此抗拒。她生性温顺,感到尴尬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洛紫予在这时说道,“林选是出将入相之才,岂是一介司盐官的门庭可以羁留?唯有楚妈妈精心烹调的每一道菜中都饱含着深切爱意,便纵是燕胥中的玉盘珍羞也不可比拟。”
一旁的楚珩长舒了一口气。
林选浅淡地笑了笑算作回敬,却是不发一言。他拣着离自己最近的素菜象征性地品尝了几口,简短的赞美了一番,对于引人垂涎的酒肉却是自始至终不闻不问。洛紫予知道以林选的文才,当真想赞美是可以流光溢彩的,既然没有,便是他不想也不屑。
那日的午餐挺尴尬,楚妈妈不知所措,林选味如嚼蜡,楚珩食不甘味。
洛紫予想从林选低垂的眼睫后捕捉到他的一点目光,可是那双眼睛是静如止水的,像是剑锋的锐利尚收敛于剑鞘之中。洛紫予本以为在那个视亲情如敝屣的深深庭院里,自己已经尝到过很多人情冷暖,那些是用黄金堆砌出来的是非恩怨,可以动辄以千人万人的生命为代价。他时至今日方知,原来那有一种悲凉与轰轰烈烈无关,这种悲凉就像是一条寂静的河,无声地流淌。
之后的很多年,洛紫予一直有一种渴望,他想从这个人的眼睛中看到哪怕一点点暖意,仿佛唯有这样他才有理由说服自己:人性终究是纯善的。
很多很多年后这个愿望最终实现了,那一刻,林选死在他的露陌刀下……
那日席后,趁楚珩与母亲惜别,林选对洛紫予悄声道,“我若是出将入相,你就是经天纬地了。我林选从不向任何人俯首,你算是个例。”
“不过是唇齿间的薄技,又不似将领开疆扩土,更何谈经天纬地?”洛紫予道。
“你我还是处士,谈何驰骋疆场?我说你经天纬地,是因为圆融。”
“圆融?”
“见微知著,你如今能将话说成一个圆,今后就能在大地上画出一个圆。我们的世界就是一个圆,如此还不是经天纬地吗?”
“可是在大地上画一个圆那不是‘画地为牢’吗?”洛紫予苦笑,“何况我和林选不同,林选想为人主,而我只想为人臣。”
“你可真是没志向!”林选直言不讳。
“说得对,我的确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
“不,你有!”林选自食其言,“你的志向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得你的视线还不能抵达。你误以为自己没有抱负,其实你一直在追求着,却误以为自己茫无目的。”
“真的吗?”洛紫予感到惊奇,忙问道,“那么我的志向究竟是什么呢?”
“这我怎么可能知道?”林选道,“连你自己的视线都到达不了。”
“阿选,你的故乡是什么样子的?”洛紫予问道。这个问题他从没有问过林选,他知道“若北”两个字是林选心中的一根毒刺,可是今日,他忽然很想听到林选的回答。洛紫予没有恶意,他只是想试探这根毒刺是否有可能被什么人拔出来。
林选并未回绝,“岖州的冬天很冷,风雪像新磨砺出的刀片那样……不是,其实是比刀片更加狠毒,不用见血就足以封喉。体弱的老人家和小孩子是熬不过去的……不过这样也好,岖州的粮食养育不了那么多张待哺的嘴,风把败絮们吹走,让真正强大的生命存活下来。”林选这样说的时候语气很冷淡,就连那双深邃如湖水的碧绿眼睛也平静地不泛哪怕一匝涟漪,仿佛一切理所当然。
于是洛紫予开始相信,有些刺是拔不出来的。非但如此,林选还要将它深推入肌肉中,然后肌肤愈合,再没有人能看出来。然而代价却是从此以后,他不得不将更剧烈的痛楚一个人吞咽。
“也许真的要把自己的心变成坚冰才能在风刀霜剑中存活下来。可是再冷硬的心,终还是要放回自己的胸膛里。”洛紫予低声说道,“其实我们崇州的雪也很美,不知由来也不问归处,最后安静地消逝仿佛自己不曾存在过……”
稷学西侧推省门外的“保安堂”,是稷学中罹患重病的学子的病房,也是除却教室和祭酒的小院“容膝”,洛紫予最常来的地方。
率性堂第一名的傲人成绩是用无数个夜以继日换来的,托着孱弱的身子,洛紫予曾经不知多少次昏倒在学堂里。
这一日洛紫予体力稍复,楚珩又来保安堂看望他,还带来了自家制的点心。
楚珩随手倒了杯热水递给他,“你呀!”楚珩絮叨起来就像是个碎嘴的老婆婆,“何必清寒度日,弄得自己和驸马大人一样苦情。他攒廪银是为了日后在朝中铺路,你又是为了什么?”
“林选真是为了夤缘呀?”洛紫予有些诧异。
“我猜是,不然还能为了什么?以他的成绩登科是必然的,林选又是那种开局前就要事先思量好如何收官的人。”楚珩道,“别遁词,我正问你呢!”
“我,我许诺过送别人一件礼物,现在终于快攒够了。”洛紫予道。
楚珩永远有浓得搅拌不开的好奇,两个眼睛瞬间贼亮,探过身来问他,“快说,买给谁!是不是给姑娘?”
“不是!”洛紫予说谎。
“才不信!病成这样还节衣缩食,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为了姑娘要么为了儿子!哎呦呦,你不会是有个私生子等着养活吧?”
“你可真逗!”洛紫予笑起来,“告诉你吧,我爱上当朝主祭了,我要买礼物给她,你信不信?”
“你小子敷衍谁呀?”楚珩自然不信,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拍脑门,“哎呀,说道主祭,我险些忘记来找你为何事了。这几天你病着不知道,沛王已经找到了!咱们有君王了!谢天谢地,新王登基,马上就要开科了,咱们的苦日子终于是熬到头了!”
“什么!”洛紫予腾地从床上坐起,手中的杯子没有拿稳,热水溅了楚珩一身,“你说主祭已经莅血了!”
楚珩努努嘴,掸净前襟水渍,看洛紫予依旧是一脸病容,并不想和他计较,说道,“可不是,上谕就贴在露台那边。沛王是你们崇州人,还出身王侯之族呢,讳洛罹!”
“你说谁!”
“洛罹……”洛紫予那如被雷劈的表情吓得楚珩畏缩了一下,他怔怔地问道,“你,怎么了?”
啪!
洛紫予手中的杯子应声落地,他翻身下榻!
“喂,你别激动……”
楚珩试图阻拦,却发现他大病未愈的朋友像是一块爆裂开的热炭,瞬间爆发出来的力量挣开楚珩的手臂,洛紫予向着露台拔足奔去!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露台处,蚁聚的稷学学子已经渐渐散去,洛紫予推开剩下的几个人,冲到诏书前。
他一个字也不认识了,那些黑乎乎的东西不是文字,是一把又一把淬毒的刺刀,剜瞎他的眼睛,剜伤他的心。
洛紫予的世界蓦地旋转起来,他觉得自己陷入进一片黏稠的漩涡,一片冰冷的死寂,却是有两个声音在胸膛中隆隆作响——洛罹!洛有齐!
洛罹……
洛有齐……
楚珩紧随其后奔来,他看见自己瘦骨嶙峋的朋友无力地跪下。一大片血色从口中涌出,绽开在他身前,像是一个绯红色的幻梦,最终破碎了一地……
天枢12045年,沛王洛罹,崇州伯考人,承天命莅血践祚,登仙位,时三十有七,国势“沛”,改元“沛穆”。赐主祭名讳“洛有齐”,时二十有三。
稷学的露台是学生集会的场所,摇铃宣布政教法令称为“振铎布教”。这一日祭酒松已振铎布教,召开所谓“誓师大会”。
稷学“誓师大会”,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军队远征,只是学生间的一句戏称,即会试之前,由祭酒为学子们训话,并将水井“研水湖”中的水分给每一个学子。这种规矩源于上古,研水湖水浅而甘冽,据说文人饮之文思泉涌,取水研磨亦可令妙笔生花。
新王方刚践祚,未等来年春闱便直接召开会试,足见沛王对稷学学子们的重视,松已为此感到格外欣慰。
林选、楚珩、徐婴宁、终于跋涉至今日的金不换……每一个稷学学子的脸上,凝重焦虑与跃跃欲试并存。“誓师大会”上,松已用陶制的欹器将井水亲手分给每一个整装待发的学子,祝他们笔锋所指,所向披靡。
然而当松已分发到最后,最应该出现的那个人,却迟迟没有现身……
入暮时分,倍感殷忧的松已推开了保安堂的门。已经近一个月了,自从得知了沛王莅血的消息,洛紫予不去上课也不回号舍,他只是抱着膝,怔怔地瑟缩在角落里。如果林选和楚珩不设法撬开他的嘴,便可能一连几日水米不进。他的眼眶和脸颊迅速地塌陷下去,白睛中满是骇人的血丝,他像是一幅被渐渐风干的尸体,灵魂早已飘去了远方。
松已叫他,“李成蹊?”
无人应答。
松已断喝,“李成蹊。”
“……”
“李成蹊!”
“不要叫了,我不会去考试的……”气若游丝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的一缕蛛丝。
松已怒吼,“李成蹊!”
洛紫予终于抬起头,空泛的目光散乱地撒在松已身上,聚焦不起。
“李成蹊,你究竟怎么了?你怕了?你胆怯了?你畏惧了?”松已呵斥着,这个平日里和顺慈爱的老人,此刻却像是昂起了冠子的雄鸡。
“那不是我的名字……”洛紫予喃喃,“‘李成蹊’不是我的名字,您不明白的,没有人能明白……”
“我知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松已厉声道,“‘李成蹊’这种凡俗的名字不会属于你,你一定有一个更磅礴的名字,那才适合你!”
松已的回答出乎洛紫予意料,他怔怔地望着松已,良久,那双渐渐开始聚焦的眼睛中有了索寞之意,“原来什么都瞒不住先生……”
松已太息,“孩子,主祭还小,毕竟目光有限。但是松已已经老朽了,看过到太多昔日的好孩子攀上高峰再跌落深谷。你们又能瞒住什么呢?其实第一次看到你的紫眼睛的时候,我便有了几分猜测。这些年我一直有留意你,你的语言习惯、修为教养,无不一点点印证了我最初的猜想。孩子,你来自崇州侯门,你的父亲为你取了一个属于王者名字……”松已注视着洛紫予,缓慢地叫出他的本名,“失踪的崇州侯,洛紫予。”
那双失了神的眼睛陡然间亮了,像是枯涸的水洼又重新涌出了甘泉,“师傅,您……”洛紫予扑到松已身前,“那她呢?她也知道吗?”
“她不知道,她还太年轻,和你一样少不更事。”松已道,“主祭若是知道,我想她也不会送你到稷学来。毕竟一旦走入宣馆,除了沛王,还会有一个人在场……”
“是呀,那个人也在……不过我不怕他,我从没有怕过!”
“我知道你不怕,不然你不会留下来。”
“可是先生,一切不一样了,君王是叔叔,叔叔是不可能接受我的。我的父亲……做出残害手足的事了!我是再没有可能见到她了,永远也不可能了……”洛紫予失魂落魄地说,“先生,我已经走投无路了!”
松已摇摇头,“孩子,你并非走投无路,你现在还有两种选择,其一,隐姓埋名,凭借你的才学,后半生衣食无虞;其二,再去见她一面,也是去见所有人一面,之后……之后便莫问之后。为师不能劝你选择后者,因为为师不能抉择你的生死。为师唯一能说的是,问问你的内心,你的初衷是什么?”
“初衷?”
“知道吗?她其实一直在等你。”松已道,“你在稷学的这几年,她和为师之间一直有书信往来,她询问最多的就是你的情况。”
“原来是这样……”
“去还是不去,一切由你来决定,如果无法选择最对的那个,就选择自己最不会后悔的那一个。”
“她在等我呢……已经四年了……”洛紫予喃喃如呓语。然后他的眼睛中有光泽开始溢出,像是星星的一点火苗已经跳上了干柴,就要有熊熊火光一跃而起。“先生!这样痛不欲生的生命我之所以还保留到今日,全是因为她!可是叔叔是不会接受我的,我还未见到她就会被叔叔秘密处死的!”
“也不一定!”松已说道,“沛王无法接受的是‘洛紫予’,未见得是‘李成蹊’,无法进入长颐殿,至少可以抵达宣馆!孩子,去考个会试第一给主祭看看,给你哥哥看看,给沛王看看!”
“可是师傅您会受到牵连的,您不怕因此被革职吗?”
“哈哈哈!”松已朗声大笑其实,“松已活了这么久,仰无愧天,俯无憾地,我有何畏惧!我是老了,但我还想再年轻一次!年轻好呀,年轻就是要冲动一回!”老人踔厉如扬,他好像真的又回到了年少时代,“年轻时的冲动不叫冲动,叫做青春呀!”
洛紫予觉得自己的血液被这种傲然一切的笑声点燃了,它们已经凝滞了太久,但是现在它们热了!他的血液沸腾了,一种新生的力量在其间翻涌。“先生我听您的,我去考试!”洛紫予笃定地说道。
“孩子!”松已忽而又收敛了笑容,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他,“但是有一件事为师感到害怕!为师要你永远记住,纵然天下负你,你也不可以辜负苍生!为师不怕别的,为师只是怕你步入歧途。”
“师傅,我是连步入歧途的机会都没有的。我的存在威胁到了崇州目前的平衡局面,于国家安定有碍,于公于私,叔叔都不会允许我活下去的!”
“但是,万一你有……”松已的眼睛中闪过铁一般的坚硬,“务必答应为师一件事:要学会宽恕!对你哥哥,对沛王陛下,更是对你自己。”
洛紫予诧异地望着他的恩师。
“答应为师,学会宽恕!”
“好!”洛紫予缓慢地颔首,“我答应您……”
“小子!”楚珩一巴掌拍在洛紫予的肩上,“你可真是令人刮目相看!躺了一个月,还能考中会元!我才考了第二十七名,就把我爹爹高兴得死去活来的。今天店中破例对折,结果门前围得水泄不通,害得我差一点就挤不出来了。唉,你要是我爹爹的儿子,那他还不……唉,你可别是我爹爹的儿子,那他怕是要乐得背过去了。”楚珩刺刺不休,像个碎嘴的老婆婆。
会试刚刚结束,“李成蹊”独占鳌头,林选次之,楚珩光耀门楣,连金不换都榜上有名。距殿试还有三日,洛紫予邀两人一起外出。楚珩受够了巴巴盼望着他再放异彩的父母,林选没有功成名就前不会见他的姐夫。于是楚珩、林选、洛紫予,两个试图逃避的人,加上一个心意已决直面命运的人。
“哪里……”听到楚珩大大咧咧地溢美自己,洛紫予淡淡地苦笑,“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林选冷冰冰地说道,“什么叫‘没有办法的办法’?又没有人用刀子逼着你。”
楚珩对洛紫予说道,“别理他,他就是嫉妒你!”
“楚珩,你挑拨什么!”林选呵道。
楚珩挑挑眉,堆满一脸坏笑,身子轻捷地一闪,到洛紫予的身后避难。
林选怒气已泯,却兀自言语中带芒,“楚珩少爷,没有人像迎神那样燔柴举火地请您!家中那么大的生意,怎么就不知帮助父母分担一些?整日就知道耍少爷脾气。”
“哪里还有我扑腾的余地?我还没有记事,爹爹就有意把家中营生全盘留给大哥,不为别的,你们知道我哥哥足岁抓周时抓的何物吗?是玉质的算盘珠!而我只抓了墨锭。母亲后来悄悄告诉我,父亲见到我取楮大夫,登时心凉半边,说那虽然是文房,可是那块墨锭上的描金恰巧是侍女图。”楚珩不禁羞红了脸。
心事凝重的洛紫予与不苟言笑的林选听罢都忍俊不禁。
楚珩又道,“父亲也不愿意分爨,所以从小只要我用功读书,不要我过问生意上的事。”他忽而长叹一声,“虽然比不了你们两个,但我也还算脑子够用,总算是榜上有名了。其实若不能凭借真才实学登科及第,父亲谢世之前肯定会让大哥留在潮衔料理生意,而把我送去若北收玉。”楚珩露出歉疚的神色,“阿选,我真的很抱歉,之前还嘲笑过你。其实是因为我很害怕,我害怕那个地方。”
“罢了!”林选冷硬地打断了他。
“对了,你们也抓过周吧,都抓了什么?”楚珩问道,也是在为自己解嘲。
林选面无表情,“我母亲未等到那个时刻。姐姐当时才十三岁,要奔波我们两人的衣食度用,根本无暇这些。”林选一向对任何怜悯的话语深恶痛绝,所以还未待楚珩与洛紫予评述什么,他抢在两人开言之前匆忙问道,“你呢?成蹊?”
洛紫予道,“我母亲说我什么都没有抓。”
楚珩与林选都感诧异,“怎么可能?”
洛紫予淡淡苦笑,“可能是我渴望的事物根本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也可能是我注定一无所有……”
“啊?不会吧……哎呦,小子,你怎么把我们引回我家了!”楚珩光顾着磨嘴皮,恍然抬起头,才发现他们已经转过了“映月轩”店旁的街角。
“映月轩”并不似楚珩描述的那样门庭若市。“映月轩”是潮衔城中首屈一指的玉行,主营箕山甜白玉,即便店主一时兴起不吝珠玉,其连城之价也足以羞煞很多布衣百姓的荷包。不过林选和洛紫予皆不感到诧异,楚珩一向游辞浮说,信口开河是常有的事。
“走吧。”洛紫予招呼他们,“帮我挑一份礼物!”
甜白玉质地细腻莹润,给人以恬静娴雅之感,微露乳糖之色,故称“甜白”。
“甜白产自箕山深处,被流水带出深山。最好的甜白其实在来自慧国若水的滥觞处,但是那里的水流太过湍急,只有有明奴的玉主才在那里采玉。父亲不用明奴,所以我们等到夏天涨水的时候,玉石随着骤涨的流水被冲到二三十里之远,这时再去采集,不但没有性命之忧,长期浸泡在水中也不至于受病。”楚珩娓娓道来,“古书上说,玉的光彩是辉映月的精华而生,我家店面的‘映月’二字便是由此而来。玉和月相互吸引,站在河边望水面,有玉石堆积的地方,月光映在水面会显得格外明亮。于是玉民总结出经验,跟着水面的粼粼月光,便能找寻到玉石所在。”
“楚珩,这个是玉粉吗?”林选拿起一只高不盈掌的雕花细木瓶,旋开盖子,见到里面是白色的粉末,细腻如铅华。
“映月轩”的木器全部由黑檀打造,素白的玉器陈列其上,形成鲜明的反差,却又是这简约的黑与白,极显高贵和端雅。和左右华美的玉貔貅、精致的玉鱼相比,这只小瓶显得很是朴实无华,却又因为不涉财与权,而别具一种引人瞩目的清新。
“就是玉粉。琢玉剩下的碎片,还可以镶嵌花钿,连花钿都镶嵌不了的就研磨成玉粉,涂抹在琴瑟的弦上,便可以发出玉鸣之音。”楚珩称赞道,“林选真是好雅致!”
“下脚料都不放过。”林选放下木瓶,悄声对洛紫予说道,“真是雁过都要拔毛!”
洛紫予暗笑。
楚珩没有听见,还兀自兴奋着,“再给你们看几样稀奇的,都是爹爹舍不得展露在人前的。”他吩咐店中下人,几样稀世之品被逐一捧出。它们一定是被小心翼翼收匿在库房日久了,一见天日便大放异彩,洛紫予和林选都不觉瞠大双眼。
“看这个,这个是玉笔觇,是落墨前用来掭笔的。还有这个,这个是玉秘阁,是书写是用来搁放手臂的。这边这个,是香橼盘,用来盛放香橼,清新空气的。”楚珩不厌其烦地介绍着,似乎最是纯美的白玉反是被用来制成了最无实用之物。
“我是明白了。”林选低声道,“潮衔城中其实只有两种人,第一种是买不起白玉的,第二种是用玉砖铺地板的!第二种口口声声褒扬第一种,第一种心心念念诟骂第二种,但是即便如此,第一种还是想变成第二种,这就是我所见到的潮衔!”
“你太犀利了!当心惹火上身!”洛紫予本想多劝说几句,却是在林选那张英俊逼人的脸上看到了明白无误的愠怒,他于是作罢了。
吩咐仆人将那些玉器收回锁好,楚珩转过来照顾他的两个朋友。“对了,成蹊你想要什么?”
“玉珏。”洛紫予道,“象征‘团圆’的那个玉珏。”
“欸?”楚珩一双狐疑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扫他,不久,笑出声来,“玉珏是两个团圆,就是‘团团圆圆’。都合璧了,还敢说你买礼物不是为了送姑娘!”
“真的不是,是送给一位亲人的。”路紫予支支吾吾地辩解道。
“妻子也是亲人!你等着!”楚珩一声吆喝,随即闪入一道对开门后面不见了,不久之后,他捧着一个木匣走出来。“看这个!”楚珩打开木匣,介绍道,“本来玉料上有几道细小的‘绺’,上花的时候减地起花,雕成薄意白酥纹。这里还有一点俏色,正好生在花心的位置。你看,像不像两朵交叠在一起的白酥?白酥是情花,送姑娘最能达意。”
“都告诉你不是送姑娘的!”洛紫予将玉珏取来捧着手心,赞叹道,“不过这个真是好看!”
“她是你们崇州的姑娘?”林选也不信路紫予的说辞。
洛紫予叹息,无言以对。
“玉珏很贵重的,你这位姑娘还真不客气……”林选道。
洛紫予也不辩解,只是取出自己四年来节省下的廪银,连着荷包一同交给楚珩。
“啊?”楚珩怔住,“你要付我钱呀?”
“当然了!我攒了四年,就为了今天呀!”
“可是……”楚珩结舌,对方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楚珩自然不好意思收下,可是目睹了洛紫予铢积锱累的每一天,楚珩又觉得自己不收下就是对自己最好朋友四年如一日的侮辱。他无奈,只好用眼神向林选求助。
“他家今天不是对折嘛,你付一半就是了,剩下的请我和楚珩喝茶!”林选对洛紫予说。
“对对对!就是这样!”楚珩急忙附和,他觉得这个主意简直太好了。
“可是……”洛紫予支支吾吾。
“行了,不然我不卖了!”楚珩不由分说地打开洛紫予递给他的钱袋,又取出一大半银票推还给洛紫予。
“好啦好啦!”他推着洛紫予和林选,将他们推向门外,“带上送给姑娘的礼物,我们喝茶去!”
“其实我觉你那位姑娘向你要礼物的重点不在玉珏上,她只是希望你能够回去,然后带给她一份美好的寓意。”三个年轻人并肩走在潮衔的街市上,林选说道。
“这个我知道……”洛紫予道。
“你又何必自苦如此?等日后改换门庭,那时再买玉石送人其实是轻而易举的。”林选道,“很多女孩子都是这样,向即将远行的人索要一份贵重的礼物,她们无非是希望将一个沉重的诺言压在对方身上,才不至于对方在漫漫征途中忘却自己。”
“原来驸马大人这么了解女孩子!”楚珩的眼睛又一次变得贼亮,“我猜猜,我猜猜。肯定是也有女孩子向你讨要过礼物!”
“有。”林选直言不讳。
“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今生都不再回岖州!”
“喂!”楚珩义愤,“你这个人也太残酷了!”
“楚珩你别多嘴!”林选不理睬,只是追问洛紫予,“何必呢?为了她夜以继日,她却是将自己交给了别人,还口口声声地告诉你,她这么做是为了你的前途。前途?荒唐!我不需要她来援助,更不需要用这种方式!”
“林选你说什么呢?”楚珩不解,他想要追根究底,却是被林选含怒的神情所震慑,不敢多问。
洛紫予却好似明白了林选话语中“她”字所指,说道,“至少阿选还有亲人,不像我,我肩上只有这一份诺言,所以我希望它重一些,再重一些……”洛紫予言罢幽幽地叹息,又道,“罢了,有些话一直想对你们两个讲,就趁现在讲出来吧。楚珩,日后不可莽撞行事,切记谨言慎行;林选,很多人心中都横亘有一条大河,跨过去海阔天空,跨不过去,奋马一生也不过是奔跑在原地。虽然我比你们两个都年少,但也真的到了这种时候,看东西会变得格外明晰。”
“你这是怎么了?什么叫‘到了这种时候’?”林选一惊,“你说买玉珏送给亲人我便觉得不对,你那里有什么家人?你参加会试的凭书都是祭酒大人为你写的。你究竟出什么事了?”
“能出什么事?”洛紫予敷衍,“无非是运乖命薄,担心自己时日无多。”
“这可就是丧气话了!”楚珩道,“我们马上就要飞黄腾达了!你才十九岁,林选也不过二十有四,再者我还等着你紫绶金印好汲引我呢!”
“少自不量力!才是个会元就想功成身退?我是不会将状元之位拱手让人的,尤其是对你!”林选虽是恶语,却也不失为一种鼓励。
“那好!”洛紫予苦笑,随即朗声道,“那就等着看我在殿试上的表现,大概要震惊全场的……”
殿试前的那一夜,洛紫予梦见了自己的父亲:
那个黄栌叶飞红的崇州暮秋,年幼的自己爬上父亲的膝头,依偎在父亲臂弯中,然后头戴九旒轩冕的洛婴遥指着远方漫山红遍,仿佛在勾勒他的江山如画,他道,“看,紫予,那便是你的家国天下!”
这似乎是洛紫予第一次梦见自己的父亲,梦境中的父亲比记忆中的还要高大慈祥,自己的脸颊枕在他胸膛的时候,洛紫予听见了仿佛海潮一般的声响,那是血脉入心时的声音。人的心脏里有一片大海,而亘古不曾息止的海潮其实是神的心跳。
于是他觉得自己如同登临目送,沧海以其一成不变,吞吐着时岁迁延。生命的最后一夜,他似乎听到了来自神明的召唤。
穆国殿试之所名为“宣馆”,位于燕胥宫治朝部分,曾一度被称为通往长颐殿的独木桥,进一步自然鹏程万里,退一步却并非所有人皆能海阔天空。
这日清晨时分,等待殿试的学子们已在宣馆的配殿中正襟而坐。他们之中有的喃喃呓语,有的涔涔汗出,有的长吁短叹,有的左顾右盼……也有凛然无畏者比如林选,闭目凝神,韬光养晦;还有如临大敌者比如楚珩,如坐针毡,芒刺在背。
只有一个人神情淡漠,独自一人躲避在角落里,紫色的眸子盯着空无一物的地面。他其实是同砚之中最为坦然的,四年来肩头一直压着一份千钧重的承诺,如今这份承诺将被放下,他有着一种直面生死后的超脱。
学子们都等待被传召的那一刻,独自一人站在宣馆大殿中,接受穆国所有手持国柄者的审核,仿佛孑然一人于千军万马之中。能辩才以自保者便是百中选一的干国之器,能寸言以驳他者更是千载不遇的经世之才。
前者诸如素来爱耍嘴皮子的楚珩,后者比如素来不屑于卖嘴的林选。
穆国殿试策问并非回答统一的问题,而是由诸侯以及高官们各出一题,由考生抽签后当场作答,所以宣馆殿试不仅是对未来栋梁的一次甄别,其实也是对当朝桢干的一次褒贬。非但如此,考生抽取完木简后,公卿们还要亲自走下大殿将考题送到学子手中,以彰显前辈对后生的勖勉。
抽签的顺序是倒叙,所以会试中成绩最好的学子要压轴登场,满朝文武送给林选的雷鸣般的掌声中,洛紫予肃衣起身。
林选一身肃杀气地回来了,楚珩欣羡地说道,“阿选,你太出色了,我们这里都听到了!本科状元非你莫属!哦,不对,成蹊还没去呢……”
林选倨傲地微笑着,只要洛紫予发挥失常,状元之位无他。如果那日街市之中洛紫予还是他的朋友兼对手,那么今日的洛紫予只是他的对手兼对手。
并非林选忘义,只是殿试现场无处不在的压迫之感,让每一个人心中都不觉腾起了一股杀伐气。古来战场无父子,何况朋友?林选冷傲的眼神睇了洛紫予一眼,却发觉对方全无杀气,洛紫予只是有一种凛然,一种近乎于殉道的凛然。
“成蹊,到你了,只剩下主祭的题了。”林选又干巴巴地补充一句,“祝你才惊四座。”
“不,提前恭喜你了,林状元,沛王朝第一位连中三元者!”
“你说什么?”林选一惊,恍惚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楚珩未作多想,只是催促着,“快,已经在传你了,会试第一名李成蹊,快!”
“两位,永别了……”洛紫予低声道。
他毅然决然地走出宣馆配殿,低微却笃定异常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崇州侯洛紫予拜见沛王陛下!”
似是一石激起了千层浪。在他身后,配殿中的学子们顷刻间一片哗然。而在他身前……洛紫予已经看不清自己的身前,那一大群攒动的人头都只是模糊的掠影,只有两个身影从中突显出来。
洛有齐其实是动了一些小心思的。抽签时大家往往先抽中间再取两边,先选左再择右,所以把自己的木简放在右首第一,这样十之八九会被最后一个人抽到。
其实在榜单中看到“李成蹊”这个名字的那一日起,她的幸福感就一直在饱满地洋溢着。她会把榜单紧紧地揽入怀中,坐在艮岳的玉雕栏上,极目西北岐州的方向,苦思冥想:“他可是会试第一名呀!才华横溢的,究竟出什么题目才能即好回答又不至于被别人看出来呢?”
每一个学子粉墨登场时,洛有齐都会在心中暗暗祷告:不要抽走我的题目!果不其然,当她终于念走了林选,司仪官宣读起那个她等待了四年的名字。
她拿起自己的木简,起身相迎。她不希望别人看出自己其实迫不及待,所以步下丹墀时故意走得很慢,似乎唯有听见自己的足音“笃笃”地叩响在丹墀的玉阶上,才能证明这条长达四年的路并非浮皮潦草,而是数着更漏的声音,脚踏实地地走过。
然而那一声五雷轰顶的自报家门,也几乎震碎了她的心,洛有齐身子陡然一颤,几欲跌倒在玉阶上……
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众人只是看到一道银光骤然闪过,“露陌”的刀锋便已经点在了洛紫予的眉心。“你想要干什么?”真正的崇州侯洛紫吾厉声诘问。
“崇州侯息怒!这里是宣馆!”不知是哪位权贵一声断喝,即刻却被嘈杂的议论声淹没了。穆国的权贵们都将目光投向洛紫予,像是一群猛虎在围观一只初来乍到的毛驴,等他们想明白洛紫予的本事不过就是在人群中叫嚣几句,大概会一起扑上来将他啃咬干净。毕竟洛紫予是个已经“作古”之人,死人复生必然有碍活人的安定。期盼穆国安宁的人不希望他存在,期望穆国烽烟再起的人不敢也不能把这种愿望表露出来。
然而此刻没有人率先做出举动,尽管崇州侯的怒意已经表露无疑,沛王的态度却尚不明晰。众人的视线从洛紫予身上拔下来后,便纷纷投向沛王,却发现君主竟然是面无表情,众人不明所以,只得又退了求其次地投向了崇州侯洛紫吾。
可是气焰最盛的崇州侯却在此刻收回了自己佩刀,与此同时,他的眼睛中忽然闪过了畏惧之色。“你想要做什么?”洛紫吾又一次问道,这一次他的目光却是聚焦在了洛紫予身后,像是在同空无一物的空气说话。
在场的很多人不觉打了个寒战,只觉得空气中的温度在蓦然间降低了。他们循着洛紫吾的目光,在洛紫予身后找寻,那里分明什么都看不见,却好像正站着一块寒冰。
“我不想做什么,我只想揭穿你弑父篡位的无耻行径!”洛紫予凛然说道。
“弑父?你有何凭证?”洛紫吾毫无退让,“篡位?分明是你自愿放弃州侯之位!”
“我母亲之死呢,你也想推托干系吗?”洛紫予叱问。
“你母亲是生是死与我何干?再者一介出身风尘的花柳女子,死了也不过是清肃家门!”
“吵够了吗?”最应主持大局的人终于开言,沛王的声音虽然低缓,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里不是崇州。”
洛紫吾求告道,“叔父,他是个倒行逆施的妖孽!他还是……”
洛紫吾本想说出洛紫予还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虐鬼,可是他转念一想,若真如此,他当年惨绝人寰的暴行也将曝露于稠人广众,而残害手足想必是沛王最深恶痛绝的。他即刻话锋一转,“叔父,洛紫予无视天威,在神圣的大殿上公然吵闹,必须明正刑律!”
“沛王,我知道你恨我父亲,父债子偿,要怎么处罚随你!”洛紫予喊道。
百官之中,太师徐皇礼和太傅何可染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
何可染压低声音,“洛紫予一日不除,崇州侯洛紫吾一日惶恐不安。洛紫吾如今手握崇州锁钥,一旦发兵,直接控扼峥州咽喉,沛王陛下为保全大局,必然要稳定崇州军心,不得已唯有牺牲洛紫予。唉,成为牺牲品,这孩子倒也可怜。”
徐皇礼回道,“怪就怪洛紫予年少无知。何必非要与昔日宿仇对簿公堂?万事皆可抛,唯有小命要紧。既然他执意要站到这个颠倒是非的地方,就莫怪他人指皂为白。”
“穆国的殿试是有各路州侯参与的,只要走上这宣馆,即便沛王不认得他,他的哥哥岂能辨他不出?洛紫予进入稷学的时候怎么就没想明白?即使新君对他没有旧怨,权衡崇州侯的立场,替他做主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
“能走进宣馆的孩子不可能愚钝,谁知道当时年少,被什么东西冲昏了头脑?”
“其实何不留着洛紫予?兄弟二人水火不容,崇州内部必然起隙,届时再一并削藩,沛王也好坐收渔利?”何可染问道。
“太傅就是太戆直。沛王初登基,帝祚不稳,他留着崇州侯是要让世人看见他的宽宏大度,洛紫吾见到陛下不计前嫌,势必感恩戴德。杀了这两兄弟,是一时痛快惹一世骂名,留一个,是将昔日仇敌的儿子变成自己最忠诚的狗!复仇与人望双收!”
“正是,正是,太师此言在理!”何可染恍然,“不过沛王可难办了。”
“可不是,看他如何处理。”徐皇礼道,“如何除掉洛紫予,还无犯公道人心。”
“您竟然敢看君王的好戏?”何可染惊异。
“呵呵呵。”徐皇礼暗笑,“太傅有所不知了,崇州早些年有一句民谚,‘三个洛姓人一台戏’……”
洛罹没有理会洛紫予的出言不逊,只是诘问他,“‘李成蹊’?洛紫予,你知道伪造身份的行为是舞弊吗?”
沛王威严的声音在大殿中的藻井下回响——“暗度陈仓,陛下倒是有几分老练。”“何患无辞,何患无辞呦!”——将徐皇礼与何可染的唏嘘声掩盖了。
洛紫予反诘,“沛王陛下,如果我以‘洛紫予’的名字参加会试,您还会允许我站在宣馆吗?”
沛王居高临下地睥睨他,冷语,“不会!”
洛紫予冷笑起来,“那我再无任何赘言,沛王陛下,请您明正刑律吧!”
“那就依了你。”沛王令下,冷峻的面容如同一尊冰雕,“洛紫予舞弊欺君,有干例禁,罪实难逭。借主祭法旨,入昭狱,明正刑律!”他随后又补充了一句,“法正之后以州侯之仪瘗土,以示哀荣。”
士兵即刻从四方涌出,宣馆中的兵士不允许使用刀剑,却是有粗大的锁链眨眼间爬满洛紫予全身,这些锁链皆是渊器,沉重的链条贴在身上,比刀剑的锋芒还要彻寒。
“叔叔,容我再说一句话好吗?”洛紫予倔强地说道。
“说。”
洛紫予挣开身上的锁链,从衣襟中取出那枚玉珏,“叔叔,当年父亲送过您一块玉珏,祝您新婚燕尔,今日他的儿子再送您一块玉珏,祝您践祚登基!”
玉白色的一道弧,美艳得如同日月经天时的轨迹。他的誓言,他的夙愿,他四年的希冀与等待,终是随着玉珏落地的声响,支离破碎。
玉碎了,洛有齐愣怔在原地。
四年的翘首以待,等来的却是失之交臂。洛紫予被拖下大殿的那一刻他们四目相对,他本想给她一个坚强的笑容的,可是不知怎么,笑容却被泪水冲垮成一片狼藉。
玉碎了,洛有齐迷失在原地。
她手中紧握的问卷还未送出,他也还没有回答她。她出的问题其实简单至极:
请你谈谈对“以我观物,万物皆着我之色彩”一句的理解,并举出一个实例。例子其实是她为他精心准备好的:沽弋山宓陵中所有的草木,枝丫都微微偏向了东方。她知道他来自东部崇州,曾经一路向西,跋涉过千里……
沛穆初年,崇州洛紫予舞弊,取消会试成绩,下昭狱。保荐人稷学祭酒松已,徇私,剥夺仙位官爵,查抄家财,于两年后病亡。岖州林选连中三元,陟登仙位,时二十有四,头角峥嵘。
四十年后(天枢12085年),燕胥宫秋官府
秋官府天官署中庭,这台硕大无朋的天文仪象台相传由穆国著名博物学家——林其渊在原基础上设计改造。仪象台全台为木质结构,高约三丈九尺,分为三层。下面一层设置动力装置及报时钟楼,又可细分为五小层木阁,每层木阁内安排若干木偶,它们形神各异,分司其职,每至一定时刻,便会有一组木偶自行弹出,敲钟击鼓或演奏乐器,以此报告时刻、指示时辰;中层安装有用以演示天象的浑象;最上一层为半侧板屋半侧露天的平台,设置可以观测天象的浑仪。
男子一袭玄色大氅,竖立起的衣领遮蔽了半张硬朗如削的面容。外表来看,他已经年逾八旬,梳理的一丝不乱的鬓角是被风霜渐染后的花白颜色。男子登上仪象台逼仄的木梯,步履虽然缓慢,却俨然一种与老迈相左的稳健。
这时恰有一只木偶在他身边弹出,偶人带着高帽,咧开没有牙齿的嘴,摇头晃脑地敲起一只梆子——梆子声一慢两快,咚,咚咚——同打更一样,提示着已经是三更天。
天官署今夜没有掌灯,昏暗的月光投映在男子的眼角,如同刀削出的皱纹蓦地拘挛在一起,他生硬地将那只聒噪的木偶推了回去,嗤之以鼻,“哼,林其渊……”
走出顶层板屋,有几个人正在露台上等他:沛王洛罹、沛主祭洛有齐、太师徐皇礼、太傅何可染、冬官府武将成实。偌大穆国,能让沛王和主祭同时恭候台光的大概唯此一人,见到男子的身影出现在陡梯上,沛主祭即刻上前施以重礼,“导师!”
“肖先生!”众人同时致敬,甚至包括穆国君主洛罹。
肖姓老人略微颔首,算是同时回礼众人,他用低沉厚重的声音说道,“少傅齐南史行动不便,不克共商大举,还希望诸位体谅。”
片刻的沉寂。
徐皇礼用余光斜睇了一下沛王,见他淡漠地望着浩渺星空,全然没有主持大局之意,便抢上前一步,回答道,“齐少傅目有瞽瞍,穆国骨鲠之士无不扼腕。但他为我们举荐了成实成将军,年轻有为,又是忠良之后,此次剪除国蠹,必有一番作为。”
徐皇礼的结发之妻名为“洛晴芳”,是沛王洛罹与昔日崇侯洛婴的堂房姐姐。
为此,徐皇礼的心中一直有如意算盘在劈啪作响:假使现任崇州侯洛紫予死亡,那么妻子与妻弟洛晴树最有可能执掌崇州大权,届时贵为太师的他可谓权倾朝野。所以于公于私,徐皇礼极力想铲除洛紫予这块拦路石。
徐太师的爱女名叫徐婴宁,目前任穆国夏官长。在徐太师看来,爱女与穆国嶙州侯何沁之孙、太傅何可染之子何执义是天造的一对。
太傅何可染也上前说道,“徐太师所言极是。国蠹歼灭,必然宇内澄澈,届时岐州、嶙州共饮似水,也可畅叙云庆河清。”
何太傅的爱子何执义,在何太傅看来,爱子与未来崇州侯洛晴树甥女、太师徐皇礼之女徐婴宁是地设的一双。
由此,在歼灭洛紫予这一点上,穆国太师与太傅始终捍守在同一战线上。
徐、何两家人休戚与共,因此洛紫予暂时撼不动这一对狼狈。其实在外人看来,又或许洛紫予和冬官长楚珩才更像是一对狼狈。
冬官府将军成实不足而立年纪,剑眉星目,雄姿英发。他拜道,“承蒙齐大人赏识,陛下、主祭、太师、太傅隆恩,未将有幸手刃寇仇,为含恨而终的父亲报仇雪恨,便是百死而无悔。”他说得字字含血,句句铿锵。
成实之父,原穆国冬官长成匡嗣,在洛紫予夺权之时横死其手。成家惨遭灭门,年少的成实却侥幸逃脱。之后,成实被龙罝收留,虽不是“赤子”,然多年的勤学苦练也颇得鬼若子真传。最终在齐南史的汲引下,谋得现任冬官长楚珩麾下的一官半职,成为藏锋在洛紫予身边的一柄暗剑。
“沛王陛下?您以为呢?秋狝日益临近,机不可失,请您做出最终的裁度。”肖姓老者露出些微不满的神色。方才三大段慷慨陈词,沛王却是置之漠然,面无表地盯着浑仪的青铜盘龙立柱。
“凌王一行尚在国内,私丑不便外扬,不是吗?”沛王淡漠地说,“孤王以为暗杀左丞相一事还是罢了……”
“什么?罢了?”徐皇礼和何可染同时惊诧。
“此言差矣!”肖姓老人不顾君威,即刻直谏道,“陛下担心宫国人的说辞实属多虑!那日大殿之上,左丞相胡作非为让穆国颜面殆失,如能在凌王的注目下惩处国贼,正可重塑我穆国天威!”
“肖先生的态度如此坚定,想来是心意已决,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多问?您是龙罝的最高领袖,您和您的赤子们执行便是。”沛王冷淡地说。
“没有君王的旨意,龙罝怎敢贸然行动?”肖姓老人言语谦恭,眼神中却已经流露出冷硬。
“没有君王的旨意?”沛王冷笑,“在凌王一行还未抵达紫陌港前就献上穆国人的问候,似乎并不是孤王的旨意!”
穆国龙罝刺杀宫国右丞相向非童——这句话的弦外音只有肖姓老人和沛王可以听懂,其他人均不解其意,却是能看出沛王和老人的目光冲击在一起,似是两块巨石在撞击。
“那肖某人也有一句疑问,斗胆想请陛下明示。”肖姓老人言辞强硬,“如果陛下不同意此次暗杀,又何必将阿烈事先遣走,斩除洛紫予的左膀右臂?”
“孤王没有不同意,而且孤王知道自己不能不同意。”沛王直视着老人的眼睛,那双昔日里眼神迷离的眼睛中闪耀出冷冽的清光。
“有齐!你以为呢?”肖姓老人受不住这种寒芒,转向沛主祭,质问道。
“学生不敢违背导师,但学生以为陛下以穆国清誉为重,也是在情在理。”洛有齐不敢违拗任何一方,唯唯诺诺地回答。
“那你是认为导师将穆国的颜面视为儿戏了?”肖姓老人厉声质问。
“不,学生断不敢有此意!”洛有齐慌忙致歉。她自幼敬畏自己的导师,这个老人冷硬的眼神,会唤起她一种源于精神深处的战栗感。那种眼神像是刺刀,能在她心中剜开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里面都是黑黢黢的恐惧。
“那你是何意?”老人兀傲地问道,洛有齐正陷于窘迫和胆怯,老人却是一点颜面也不为她保留。
“肖先生逼问自己的学生作何?”沛王冷面示人,“洛紫予是国家蠹虫,人人除之而后快。有齐不让须眉,自然不失一腔报国之志。她是为了保全她君主被驳难的颜面才不得已遁词。肖先生年高德劭,何必为了晚辈丧失自己的气度与包容?”
老人一怔,自知语失,忙道,“肖某人断然不敢驳难陛下颜面!”他说得轻描淡写,似乎以为自己一句服软的话语,于沛王已是一种值得受宠若惊的赏赉。然而当他扬起眉去直视洛罹的时候,君王的眼神却硬得像铁。洛罹面无表情,然而无人能否认这就是君主的凛冽,是君威受到侵犯时的怒和狂。
老人那绷紧在膝盖间的力度不由得松弛了,他仰望着洛罹眉心处的穆国“天命”,不觉膝下松软,竟是俯身跪拜在君主的身前。他没有谢罪,却也长跪不起。
“有齐,来。”沛王丝毫毫不顾念地上的老人,只是靠在露台的木扶手上,轻声招呼自己的主祭,“到我身边来。”
洛有齐看着跪拜在地的自己的导师,又看看沛王,不知所以。
“来,有齐。”沛王又一次鼓励。月光下的洛罹向着她微笑,洛有齐感到一丝诧异,这似乎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清冷的男人露出温和的笑容,清澈得好像素净的月光。她不由自主地扑过去,躲进洛罹身后的阴影里。
“肖先生,穆国人同仇敌忾的决心毋庸置疑,不管是对于内敌还是外敌。”沛王道,“孤王已经累了,就请您先回去吧。”
“陛下!”老人有意分辩。
“有齐!”他又对自己的主祭说道,“肖先生有太师、太傅、成将军相送就可以了,你去只会打搅他们相谈国是,还是留下来陪孤王数星星吧。”
洛罹言罢背对众人,推起板屋的活动顶板,木板在机括的传动下缓缓收起,整个天台暴露在星野之下。视野变得更加开阔,廓落的夜幕一望无垠。与此同时,沛王留意了一下诸人离开时的脚步声,有一个是格外沉重的,仿佛拖曳着忿恨之意。
“有齐,平心而论,你的导师对待你好吗?”星幕下,沛王和他的主祭比肩而立。
“导师是龙罝的最高首领,是穆国国祚的捍卫者。导师的指示有齐不敢不从,根本无所谓好与坏……”沛主祭低声说道。
“可是你怕他。”
“是敬畏。”
“不!是恐惧!深邃的恐惧!”洛罹断言,“在你还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一定曾将一颗恐惧的种子深埋在你的心里,那个时候你可能还没有记忆,可惜呀,可惜那个时候你在宓陵我在崇州,我还没有机会认识你……”
“不!不是的!”洛有齐急忙争辩,“导师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可是有齐,你的导师很有心计呀!”洛罹望着辽远的星空,点点银色洒在他深绿的眼眸中,那双迷离的眼睛被点亮了,仿佛棋逢对手时的欣快,又仿佛如临大敌时的惕厉。
“不是的,导师是磊落之人,从不依赖阴谋。”
“磊落?”洛罹嗤笑了一声,“那你看懂你导师此举的高明所在吗?”
“高明?”洛有齐不解。
“我问你,一个国家的兵力掌握在哪两个人手中?”
“冬官长和大司马。”洛有齐不假思索。
“不错。”洛罹道,“冬官府统领三军军威在外而大司马执掌禁军兵锋于内,所以楚珩在远,林选在近。鞭长莫及处最易生变数,洛紫予选择用林选作匕首,楚珩作长鞭,足可鉴大司马林选与冬官长楚珩之中,洛紫予最信赖的人其实是楚珩,他最亲密的人其实也是楚珩。这也就解释了为何洛紫予在征讨慧国时选择林选为左膀右臂,而将楚珩留守在他无暇顾及的后方。龙罝之中的赤子不计其数,他们无亲无故,身手均不在成实之下,既然如此,选为杀手不是更为得力更为安全?可是肖先生和齐少傅为何单独举荐冬官府成实?我想不必再多言,有齐已经想明白了吧?”
“那是因为……”洛有齐恍然,“是因为他是楚珩的人?导师是想即便成实失败,他也可以借机治楚珩御下无方之罪?可是陛下……”
“有齐想说冬官长已经是我方的人了,对吗?”沛王冷笑起来,“不错,正因为楚珩已经投效我方了。洛紫予确有其凶残,但他不忘情义,如果不是楚珩背叛他在先,洛紫予即便冒不韪也势必会搭救楚珩。所以我猜想导师下一步的行动是要让洛紫予坚信楚珩已经背叛自己,让洛紫予自愿放弃他曾经最为信赖的人。”
“可是冬官长已经离开洛紫予了,既然如此,导师为何不能宽宥他?”
“冬官长可以背叛洛紫予一次,就可以再背叛我们一次。你导师需要绝对的忠诚和服从,瑜不掩瑕,楚珩于他,只有成为牺牲的价值。所以肖先生早已经胜券在握了,成实成功自然是好,即便成实失败,洛紫予也不会是最后的赢家。”
“不,不,导师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洛有齐不敢相信。
“有齐今年多大了?”沛王没有回答,反是问了她这个问题。
“有齐二十三岁登仙位,已经四十年了。”沛主祭回答。
“已经沛穆四十年了,我都要忘记了……有齐六十三岁了,可还是个小女孩呀。”沛王念念低语,“有齐你记住,你是穆国的主祭,是这个世界上最高贵的女子,你没有必要屈从任何人,包括你的导师。你可以和别的女孩子一样,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任何!”
“任何事?”
沛王颔首,“还有一点有齐务必牢记:你要勇敢!我知道你已经很勉强自己了,但是还远远不够。你毕竟不是普通的女孩子,你是穆国的主祭,所以你要变得坚强,要用自己的勇气去保护其他人,保护那些连命运都不肯垂怜的人,你懂吗?”沛王看着她,眼睛中满是怜爱与殷望。
保护那些连命运都不肯垂怜的人?沛王此言,让洛有齐忽然感到心口一滞。她心中其实一直有一个疑问,是关于当年那场宣馆殿试。
穆国古来的规矩,宣馆殿试当日,各州侯均会到场,所以即使沛王不是洛罹,洛紫予最终还是会和他的兄长狭路相逢,介时贵为州侯的洛紫吾与贱若尘芥的自己孰轻孰重,洛紫予心中不会没有这杆天平,可是明知如此,他为什么当初还选择留在稷学,走一条或许尽头是万丈深渊的路?
她猜测着,洛紫予或许是从松已那里得知了洛有齐的身份,所以唯一能让他的冤屈得到洗雪的希望,也被寄托在她的身上。他以为当他践行承诺最终跋涉到她的身前,她也会为自己主持公道。
在洛紫吾失势的后续几年中,洛有齐暗中调查过崇州的往事,也基本明晰了洛紫予和兄长之间的恩怨纠葛。其实在洛紫予大权独揽之后,他完全可以避开自己被虐鬼咬伤的末节,将当年他被哥哥迫害的真相公之于众,然而洛紫予并没有。为什么能?或许因为曾经他最需要公道的时候,唯一能替他出面的自己,却只有无能和软弱。
于是很多年之后,他将权力狠狠地践踏在公道之上,蛮横且粗暴,或许他终于觉悟了,在权与力的面前,公道不值一哂,真相不值一哂,年少时的自认为比天地高远、比金石坚韧的殷切和期盼,不过是愚不可及的一厢情愿。
保护那些连命运都不肯垂怜的人?
洛有齐忽然感到悔恨,如果当年她哪怕再勇敢一点,或许就不会有后面的一错再错。如今她多么想弥补,可是错过的当初,铸成了今后。
她感觉到一阵脱力,就在她需要支撑住自己的悔恨与无助的时候,她真的感受到了一个臂弯,原是沛王用自己手臂间的力度,试图稳定住她的情绪。
洛有齐看着沛王在月光下的侧脸。世人盛传主祭是社稷神的孩子,而君王是社稷神的转世,那么把君王想象成父亲,也并不过分吧?洛有齐忽然觉得这个一向清冷如霜的男人竟然像是个慈祥的父亲,她觉得陌生,可是同时又觉得亲切。从小到大,她没有一个亲人,十八岁之前,她甚至不知道爱是什么。
“有齐,一定要学着勇敢起来了。看到肖忘机的态度了吗?龙罝的权势已经到达前所未有的程度,穆国暴风雨就要来了!”沛王慢慢抬起手,轻轻拂去她眼角处的一点点朱红色。
“穆国的暴风雨?”
“也是你人生中的暴风雨。”沛王道,“但是别害怕,会有很多人保护你。除了我,还会有其他人,一直爱着你的人……”
“除了陛下,已经没有那样的人了。”
“有。”沛王温和地低语,“这片天枢大帝与宓妃娘娘守护的土地上,穆国在,初心就在……”
洛罹从高台上极目望去,肖姓老人一袭玄色的大氅渐渐消失在甬道的转角。
“肖忘机,你开始怀疑他们了吗?”洛罹在心中暗念,“我洛罹的立场从未改变过,只是同样是为了穆国,我们究竟谁人是正确的?”
“还是走错了一步呀。”沛王矫望夜空,繁星列布如棋,迷局一般倒映在他深邃的眼眸里,不久之后,洛罹懊丧地一声轻叹,又在心中念道,“真不应该将阿烈从他身边遣走。”
次日晌午
楚珩手中捧着一笥饼饵,马车奔驰在通往休咎山的林间路上。车輮叩击着地面的石子,单调而冗沓的声音吵得他心烦意乱。
上午朝会之后,少傅齐南史便将这笥果饵交给他,一双空茫的眼睛对着楚珩,对他讲道,“冬官长呀,这盒蒲桃酥饼是拙荆亲手烤制,虽然与左丞相家的珍馐不可相比,却还是想略表寸心。只可惜下官与左丞相素无私交,不敢冒昧前往,不过冬官长与左丞相倒是昔日旧好,所以齐某人斗胆请楚大人代为转达,不知您对于这个不情之请可否圆通?”
“当,当然!”楚珩用一双颤抖的手接过食笥,试探着说道,“这盒饼饵楚珩一定代为转达,还有齐少傅的拳拳心意,楚珩也会一并传达。”
“哦,不不不!”齐南史用折扇抵着单薄的嘴唇,笑道,“这大可不必,楚大人将这笥饼饵带给左丞相即可,不必提及齐某!在下方才已经说过,这不过是一盒粗劣的点心,岂敢用它向左丞相邀宠?一旦传出去,那齐某人不是要受尽同僚耻笑了?呵呵,呵呵呵……”
“借刀杀人!”那时的楚珩心中暗念。他虽然已经立誓效忠沛王,然而投毒在楚珩的心目中终究是宵小的行径,他对这样的行为感到深切的鄙弃。他以为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鄙薄之意,然而当他猛然直视穆国少傅,齐南史那双失明的眼睛正勾勾地盯着他,分明是空茫而板滞的眼睛,却闪烁出一种令人无可琢磨的迫人幽光。楚珩便觉得心口一凛,登时有冷汗惊出。那盒点心便犹如黏在了手里,无论如何交还不回去了。
“楚大人!”车夫的一声呼唤牵回了楚珩的思绪。
“何事?”楚珩问道。
“好像有人跟着我们。”
“哦?”楚珩一惊。
“似乎看到了树丛中有人影闪过。”驾车的老仆说道,已不觉扬起了手中马鞭,“要加速将他们甩开吗?还是老仆送大人回去?”
楚珩急忙向车窗外张望,这一带的林木并不繁茂,单薄的枝干拢不住肃杀气。
“不,不必了。”楚珩道。
“不必?”老仆扬鞭的手悬在半空,满脸困惑。
“连你都能看见人影,就说明他们根本就没有敛藏之意。继续走吧,我叫你不折回家而直奔休咎山是明智的,他们是不给我换掉饼饵的机会。”楚珩仰靠在车厢内,长叹一声,“继续走吧,已经没有机会回头了……”
洛紫予接过楚珩递来的礼物,不多言,只是很平静地看着对方。可是楚珩一瞬间以为洛紫予是将自己看穿了。那双紫眼睛注视着自己,像是深邃的湖,多少汹涌的暗流都隐含在了平静的水面下。
结庐的那一天,苏流缨为他关上了一扇门,也关上了楚珩对洛紫予的一切情谊。任何男子都无法忍受最心爱的女孩子被游戏于他人的股掌间,何况这个“他人”还是自己最为要好的朋友。
嫉恨是火,将理智燃烧尽。很多个夜里楚珩试想着手刃洛紫予,似乎唯有看到殷红的血液从他的颈间喷涌而出,才能浇灭自己心中的汹汹孽火。
然而此时此刻,真的和洛紫予这样面对面的时候,恨意却又不觉减淡了。
还记得初逢的时候,楚珩曾将这个小他三岁的病弱男孩子视为弟弟,相处过后才发觉,对方的心智其实远远胜于自己。洛紫予每每有一种时人安和下来的力量,他的目光像是饱经沧桑的老者的眼神,缓慢地铺下来,一切躁狂都变得安顺而伏贴。
楚珩终于明白为什么洛紫予分明是一个倒行逆施的篡逆者,却有不可胜数的人甘愿追随其后,洛紫予一言不发,就这样默默地注视着你,便是连最难驾驭的仇恨都臣服其下。
楚珩的理智又回来了,恨意的潮水退去后,湿凉的浅滩上只剩下畏惧和愧疚。前者令他的双膝发软,后者令他有些期待,期待着或许下一个瞬间昔日最好的朋友会识破自己,然后惩罚自己。
他觉得自己错了,他现在特别想认错!
可是许久,许久,穆国左丞相竟是自顾自地笑了。洛紫予笑道,“在稷学的时候就常吃你家的点心,还记得那时候你总喜欢嘲笑我是‘药罐子’。”
楚珩一惊,随即支支吾吾地回答道,“您是丞相,谁人还敢嘲笑您?”
“再嘲笑一次也没关系,其实现在还是个‘药罐子’。”洛紫予笑着,他单手捧着食盒,用细长的手指拨弄其中的点心。
“不,下官断然不敢。”冷汗从额头滚落,落尽楚珩的眼中,可是他感觉不到刺痛,他已经紧张到连眨眼都忘却了。那盒点心中被投了毒,他的朋友即刻会倒毙在自己面前。若不是撞鹿一般的心跳还在提醒着他,他会以为时间早已凝滞了。
“是吗?那便算了……”洛紫予垂下头,透过修密的睫毛审视楚珩,幽声说道,“算来已经好些年没吃你的点心了,我可要挑一个最大的。”他的指尖在那些果饵上掠过,楚珩不觉闭上了双眼。
“就这个吧!”洛紫予道。
浮光掠影在脑海中飞快地闪。楚珩记得那一年父亲终于决定将那个若北女人纳进门,是这个人托着病弱的身子,陪着任性的自己在星空下里呆坐了一夜。楚珩计划着离家出走,却终因为这个人的一句话打消了念头,他在楚珩就要将行囊收拾好的时候低声说道,“楚珩,其实我是个私生子……”
洛紫予的指尖终于停在一枚饼饵上。
又是一个记忆的断简残编,他们趁夜溜出稷学,捧着一份糖炒栗子,去到扶摇海泮的瓦市,听白国来的红裙歌女演唱《肺石调》。楚珩喜欢这段记忆,多少年后回忆,记忆的背景都是那片喜气洋洋的绯红色。
洛紫予笑着拾起。
那是一年潮衔的夏秋季,洛紫予被邀请到楚珩家中陪他过十九岁生日。正餐的时候,满满一桌子菜品没有一个是洛紫予曾经目见耳闻的,但是楚珩言之凿凿地告诉他这些都是潮衔特色菜。
“我一直以为潮衔特色菜是果木鸭子。”洛紫予费解。
“俗!”楚珩心直口快,“全穆国都知道潮衔有只鸭子,依我看,那位说出‘烹熟的鸭子飞不了’的圣贤就是不负责任,果木鸭子的事例向我们充分证明,即便被烤得外焦里嫩,小鸭子依旧可以全国乱飞,乃至飞出国门!”
洛紫予无声暗笑。
“果木鸭子哪个城市没有?”楚珩又道,“平心而论,在你们崇州吃到的鸭子同在潮衔吃到的能有多少差异?”
洛紫予摇摇头。
“又有多少个舌头能分辨出个中的千差万别?”楚珩大发言论,“考验‘正宗’二字的已经不再是味道,而是地段和价位!我们是好哥们儿,所以不讲那些虚的,再者以小兄弟五劳七伤的体质也吃不消那些油腻。”
洛紫予依旧是笑而不语,那时候他才来国都一年,却很受用潮衔人的讲话方式。就是分明是句损人的话,让他们讲出来,却独有一种豪爽的亲切感。
“我请你品尝的才是真正的潮衔味道!”楚珩推给他一小碗黄白相间,看上去糟乎乎的东西。
“这是?”
“新鲜的槐花,用淡盐水荡洗干净,再裹以面粉蒸过。食用的时候沾上蒜醯,或者清口吃味道也很好。别嫌弃它长得丑,尝尝看。”
洛紫予舀起一匙,才入口,清香的味道即刻缠绕在唇齿。那种味道是潮衔满城的国槐,被雨水拂净浮尘,焕发出油油新绿。又或是被青苔擦去棱角的老石板,上面留有半个不知何年何月何人的足印。
“这个才像是潮衔的味道,对吧?”楚珩笑着问。
“嗯嗯嗯!”洛紫予笃笃地点头,“好吃得不得了!”
“好吃也不管饱。”楚珩一脸坏笑,“让你吃完惦记着,明年好接着来……”
“就是你了……”洛紫予将点心送入口中。
“别!”楚珩失声说道。惶遽使时间减慢了,只不过是咀嚼的片刻,在楚珩觉得却漫长得犹如过去了千载。他不知道自己杵在原地站了多久,只知道许久之后,当他终于有勇气睁开双眼,洛紫予依旧安然如故,甚至面带含蓄的微笑。
“你?”楚珩终于回过些神智,却依旧显得茫然,“点心?”
“点心很好吃。”
“你,你喜欢?”
“嗯,甜度正适中。”洛紫予说着,又拾起一块,自顾自地品尝起来。
“不,我的意思是……”
“什么?”洛紫予不解。
“不,没什么……”楚珩垂下头,尴尬、羞愧、后怕……种种混合在一起,调和出一种无比难看的表情。
“既然没什么便不久留你了。”洛紫予道,“阿烈,帮我送送楚大人。”
楚珩如落五里云中,既然这盒饼饵没有被投毒,那么齐南史要他送来休咎山的目的何在?他不便也不敢久留,只好随阿烈一并退下。
“点心真是好吃,让我回想起了我们的年少时代。”洛紫予望着楚珩离去的背影,幽幽地说道。
阿烈身边的背影蓦地敛步,挺拔的肩膀不觉抽动了一下。
楚珩怔在原地,听着洛紫予叹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若是以后再也吃不到了,我会感到惋惜,真的,很惋惜……”
“你胆量可不小!真有毒药可怎么办?若是剧毒,说不定连我都没有能力救你!”送走了楚珩,阿烈啧啧说道。
“事实证明没有毒,不是吗?”
“也许是慢性的,你最好趁着还清醒整理一下遗言!”
“笑话!投毒这种微末伎俩,你未免太小觑龙罝了。再者楚珩也不是那种会掩饰自己的人,即便投毒也要换个人选。沛王这是在打草惊蛇,等于是在明白白地告诉我:楚珩已经倒戈了!”洛紫予满不在乎地笑笑,“秋狝迫在眉睫,阿烈帮我想想看,他们会如何暗杀我?刺客?流矢?或是别的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阿烈道,“楚珩已经倒戈了,你直接问他不就是了!”
“他已经背叛我一次了,我何必要逼迫他再背叛他们一次?君子不成人之恶,虽然我也不是君子。”言罢,洛紫予仰靠在凭几上,自顾自地苦笑起来。
“看来被背叛的感觉挺不错,人都走了还意犹未尽着。”阿烈讥嘲道。
洛紫予不理睬他,摇着头,喃喃低语,“楚珩呀楚珩,他们用一盒点心就把你收买了……”
“你怎么不揭穿他?”
“尴尬,不想面对那时候的他。”洛紫予倦于多语。
“早劝你将苏流缨许给楚珩,你不允,现在好了,自食恶果了吧!”阿烈愤愤地说到。
“我没有不允,是流缨自己寻死觅活,我总不能将一具尸体嫁给楚珩。”洛紫予道。
“如今你也看到了,女人无外乎两种,一种是祸水,一种是工具。别在她们身上犹豫不决,有些事你最好尽快做决定。”阿烈催促道。
“对了阿烈,松先生的忌日就要到了,你帮我准备一下,等秋狝结束后,随我一起去祭扫。”洛紫予所答非问。
“你要我一起去?往年不都是你一个人入山吗?”
洛紫予流露出厌烦,“又没人逼你!”
“去便是了。”阿烈不耐烦地说,又问道,“既然你这么敬重松祭酒,以你今日的权势,为他平反昭雪不是易如反掌的吗?”
洛紫予静默了片刻,低声反问,“你觉得先生能接受如今的我吗?”言罢,他疲倦地闭着双眼,似是跌落进某个梦境。梦中有一间黯无天日的牢狱,偶尔有一点点光从远处的门缝中漏进,他便会带着一身沉重的枷锁翻身而起,像是一只煎锅中的鱼又听到了海洋的潮汐。阿烈安静地等待着,等待着洛紫予将自己从那个湿冷的梦境中打捞起,然而他却像是越陷越深,清俊的眉宇渐渐颦蹙起来,深邃的哀伤将他攫住了。
阿烈不耐烦,呵斥起来,“行了!别再遁词了!挣扎是没用的。我之前问你的事呢?决定没有?”
洛紫予拍案而起,一言不发便拂袖离开。
“你生气也没用!”阿烈对那个怫然的背影喊叫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对你说过:‘天为罗,地做网……’”
“阿烈!”背影敛步,厉声打断了他,“纳采、问名什么的都略过,直接去庄国给钟家下聘礼吧……还有,把那盒点心给我拿去倒掉,甜得发腻。”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