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世书:弥天-红泪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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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穆一百四十六年(天枢12040年)陬月穆国崇州伯考

    “小侯爷,小侯爷!”崇州府中,黄姚不得已放下手边针具,抬高了音量,“小侯爷你在想什么呢?”

    “啊?”洛紫予将视线缓缓移到黄姚身上,恍恍惚惚地发问,“姚姐姐,你叫我?”他很快就要十五岁了,依旧是以往的清瘦忧郁,这座堂皇恢弘的崇州府没有给他滋养,反而像是在一点一点吸走他的生气,十五岁少年苍白而冰凉的肤质,像是被丢弃在冰雪中很久很久的羊脂白玉。

    “晚饭之后说来看我练针,来了之后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黄姚抱怨起来。她的身边堆放着针盒、铜人、腧穴图等针具,另有锋针、长针、扬刺等一应俱全。而洛紫予却静坐在她的身边,对着地板发怔。黄姚长他两岁,照料洛紫予起居已经六年,表面上两人是主从,私下里却如亲姐弟一般。

    “我就在看你练针呀!”洛紫予慌忙摆摆手,为了表示自己看得全神贯注,他急忙指着桌上一枚小棉花团,问道,“姐姐,这是做什么的?”

    “小侯爷说这个呀。”黄姚遂将那枚棉线缠绕的棉花团托在掌心,解释道,“这是为了做手法练习。我现在正在练习的是‘飞’,医术上说‘飞’就是手持针柄捻搓数次,之后松开手指,这一搓一放的反复,可以使针颤如飞鸟振翅。可是我已经练习好几天,却怎么也掌握不好。”黄姚仔细端详那枚棉花团,在掌心中来回拨弄着,“可能是我扎得不好吧。”

    “那我帮姐姐扎一个棉花人吧?”洛紫予道。也不等黄姚回应,他便拾起桌案上零散的棉绒,手忙脚乱的捆扎起来。才不过片刻,一个棉花小人便在他的手指间有头有脸地诞生了,速度之快,仿佛是用泥巴甩出来的。

    黄姚接过小人,在手中上下把玩着,“棉花团应该外紧内松,才能模拟针尖刺入人体时的粘滞感,这个刚好弄反了。”

    “哦,原来扎得不对,那我再扎一只给你吧。”洛紫予自是不倦。

    “不用了。”黄姚急忙拦住了他,“您呀,就是心里有事,不想对人倾诉,可是压在心中又沉重得难以忍受,所以才拼命找些事来做。我说得对不对?您就看这只小人,大大的脑袋低垂着,满腹心事的样子,就像您一样。”话虽如此,黄姚却是把那只丑陋的小人掖入了袖管中。

    “说吧!”黄姚看着他。

    “什么?”

    “有什么心事说出来嘛!您是在担心冠礼的事,对不对?普通黎庶是二十岁才弱冠的,不过这里是侯门,十五岁就算是成人了……唉,可我还一直把您当成小弟弟呢!”黄姚的眼睛中有一种恼恼的暖意。

    “我最近常做一个梦……”洛紫予低声倾诉起来,他的脑袋并不大,但是的确低垂着,像那个细脖子的棉花人,“我梦见一个白色的影子,他说他很孤独,他说他一直想回来。我觉得那个声音真的好可怜,于是我说那你回来吧。我探手想去拉住那团白光,可是影子在我指间碎裂了,我随即听到铃铛落地的声音……然后我醒过来,黑暗里只有我自己。”

    “您的朋友中有带着铃铛的吗”黄姚问道,洛紫予阴沉的脸色让她感到忧心。

    洛紫予摇头。

    “那么铃铛便是心结呀。”黄姚拆解道,“既然听到了铃铛的声响,就说明您心中有解不开的结。”

    “那怎样才好?”

    “找到那个系上铃铛的人,唯有他才能解开。”

    “有这样的人吗……”洛紫予喃喃自语。不久,他抬起一只手臂,紫色的眼睛又恢复了暂时的明朗,“姐姐不如在我身上练针吧!”

    “那怎么可以!”黄姚忙向后闪。

    “没关系的,来吧!在我手臂上,我不怕痛的。”

    “可是……”

    “没事的,姐姐!”洛紫予鼓励着,随即挽起自己的衣袖。

    “嗯,那我可真地刺了!”黄姚手持针柄,让将指尖发出的力度灌满针身,如芒的针尖却是在刺破肌肤的前一刻,悬停在了半空。她本想尝试一下“飞”的,可是看到针下纤细如折的手臂,不知怎么手指蓦地发软了。

    “怎么了,姐姐?”

    “没,没事。”黄姚忙道,“‘飞’是刺深穴时使用的,我觉得不甚好,不如换一种手法。”她将他的袖口又向上挽起些,“就试一下振针吧?”黄姚在他手腕横纹上取穴,将针尖直刺下半寸。

    “这是手少阴经原穴‘神门’,可以解心烦的。”黄姚道,“现在要振针了。”黄姚手持针柄,以极快的频度捻转,纤细的针身像是蝴蝶的触角,轻微地颤动起来。

    “还没有针感吗?”许久不见洛紫予作何反应,黄姚问道。她已不觉将震颤的幅度增大,此刻早该得气才是。

    “你说什么?”洛紫予如梦方醒一般。“哎呦!”他随即惊叫了一声,只觉得从小指指端到腋下的一线都是酸麻的,那种感觉就像是他的手臂中拉紧了一根弦。

    “您就是有心事呀,一块大石头阻在您心中,连心经上的传感都感觉不到了!”黄姚数落他,半是嘲弄之意,半也是出于痛心。这个男孩子一向消瘦,瘦人的皮肤都是热的,可是黄姚指端的皮肤确是沁沁的寒凉,她出针的动作极快,似是要将那种寒意也一并连根拔起。一滴细小的血珠沁出苍白的皮肤,在黄姚尚未发觉前便被洛紫予不动声色地拭去了。

    “您真的不用担心即位大典的事,父亲说一定会平安无事的。”黄姚低垂着头,像是在供认一件见不得光的事,“是父亲悄悄告诉我的,崇州附近我们的兵力已经增至近十万,只为冠礼顺利举行,您就可以真是即位为崇侯了。”

    “先生为什么要悄悄告诉你呀?”不知为何,洛紫予竟忽然笑起来。

    “父亲是,他是怕,怕……”黄姚变得窘迫,她咬着自己的下唇,原本娇红的唇色变得苍白。

    “怕我得知后会生气,怕我负气之下会逃走?”洛紫予苦笑,“这六年来,先生不允许我离开崇州府半步,即便是军务日不暇给,也不忘定期检查我的课业。非但如此,还亲自传授我骑射,不曾有半日废弃。我理解先生的苦心,真的,我能理解……”

    “不,不,您误会了!”黄姚急于辩白,“父亲不曾想限制您的自由,他只是担心您的安危……”

    洛紫予苦笑着摇摇头,打断了她,“我是绝不会逃走的!我会成为崇州侯,会保护你、先生、还有很多很多人,我还会把叔叔和信孚妹妹从照羚接回来,然后代父亲向他们道歉。”洛紫予喃喃低语,“尽管我真的很想逃,真的很想……”他的神情蓦地变了,那个叫着“姐姐,姐姐”的他不见了,他的紫眼睛变得深邃而清寒,像是瞬间便从男孩儿成长为男人,又或者那个蜕变的时刻其实早已经到来,只是所有人都疏于发现而已。

    崇州府的廊院深深呀,时间的流淌像是古井的井水。

    爷爷、父亲、母亲、叔叔、婶婶、妹妹,还有那些不计其数的阵亡将士,似乎崇州每一人的悲剧都是因他而生。于是他会在风灌进甬道的时候闭上双眼,觉得贯耳都是他们哀戚的哭号声。

    他走过这座深宅大院的每一个角落,一成不变的,抬眼是被墙檐割裂的蓝天,俯视是泛着阴寒的石砖地面,环顾四周是那些高不可攀的石墙。

    于是他闭上眼,用生硬地闭上双眼来对抗一个又一个无眠的夜,他兴许会在神疲力竭之后跌落进某个深不见底的梦境,然后在那些黏稠的漩涡中再一次听见母亲惨死前撕心裂肺的哭声。

    六年了,“崇州侯”三个字像是遥遥逆旅中远在天边的一点星光,成为了他坚持至今的全部策励。然而这三个字又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他的哥哥不会再在暗室里用鞭子抽打他?意味着他可以离开这座大院,去看看小时候门前那棵老枣树?可是母亲不再了,父亲不再了,小时候坐在树荫下,殷殷盼望着那个锦衣华服的男人到来的日子不再了,一切不再了!为他而死去的人再不会回来了!

    他之所以选择留下,是因为这个世间上还有黄了凡父女在关心着他,而这些最后还在意着他的人希望他留下。

    洛紫予不觉蜷起膝盖,将头颅埋在双膝之间。他的授业先生们从不允许他用这个姿势坐着,因为这个不甚雅观的姿势有失州侯之仪。但是除了借助自己的体温取暖,他实在不知道如何驱散心头的寒意。他要放肆一回,他其实还想再放肆一些,他想象着要有一天挥戈跃马,将那些拘束他的高墙都践为齑粉!

    “您恨着这里吗?”黄姚试探着问。

    “我不知道……”

    “您不想即位吗?”

    “我不知道……”

    “您想要自由吗?”

    “我不知道……”

    “那您想要什么呢?”黄姚终于探出手去,轻轻抚摸着他披散在肩头银色的长发,指尖栉过发丝的时候,黄姚觉得似乎也有一柄密齿梳在抓挠着她的心,半是心痛,半是心痒。

    男孩子终于从过膝盖中抬起深埋的头,焦忧地问,“姐姐会告诉别人吗?”

    “不会,当然不会!”黄姚将自己最温存的笑容交给他,“这些话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父亲。不过小侯爷告诉黄姚好吗?您最渴望的究竟是什么呢?”

    他低垂着头沉思了片刻,慢慢地说道,“我想有一天再没有人用仇恨的眼光看我。我只想有一天,哪怕只有一次,我可以不再亏欠任何人……我真的不想,不想成为州侯呀,我只想自己是一个清白普通的人呀。可是我已经不可能清白了,那么多人为我死去了……”他忽然失去了控制,他告诫过自己不许哭的,可是泪水的缰绳断了。

    黄姚走过去抱紧他,却寻不到一句话来安慰他,她觉得心口的地方像是被人剜了一下,留下一个深邃的黑洞,渐渐被恐惧填满其中。她害怕,比心痛更难以忍受的是恐惧,她害怕这个渴望着自由的孩子终有一天会不辞而别,去追寻那根本不曾存在于他生命中的自由。

    可是很多年后的那一天,当崇州府深宅中的黄姚听到从若水传回来的战报,她又是真心地感到高兴呀。那是一种不合时宜的欣慰,她觉得若水泮遍野的血红色,多像是崇州府耸峙的红墙被推翻后的粉末……

    “您会离开我们吗?”黄姚低声问道。

    “我不会逃避的,不会……”她怀抱中的声音幽幽地说。

    黄姚如释重负,她轻微翕动了一下鼻翼,让声音归于平复,“您累了,天色也晚了,黄姚送您回去睡吧?”

    男孩子驯顺地点点头,“不熄灯好吗?”

    黄姚不禁笑起来,“马上就十五岁了,您还怕黑不成?”

    “就今天,好吗?”洛紫予固执起来。

    “好,那么只今天。”

    那夜等洛紫予就寝,黄姚回到自己的房间,竟是辗转无眠。一种莫名的不安攫在她的心间,像是听到铜勺刮蹭瓷盘时的汗毛倒数之感。

    黄姚终于忍无可忍,可是等她披衣而起,提着风灯回到东华阁的时候,洛紫予房间中那枚昏黄如豆的烛光已经熄灭了……

    洛紫予陷入了梦境。

    他孑立于一片漫无际涯的黢黑中,只有一点昏黄如豆的烛光在不远处明明灭灭地跳动。宁谧如死寂,岑静中只能听辨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一声一声,似乎还带有某种共鸣。

    “你是谁?”洛紫予在冥暗中发问。

    “你等的人!”一个清冷如水的声音从黑暗的尽头处传来,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我没有在等谁。”洛紫予道。

    “你在等,不然你为何留烛光给我……”一只苍白如垩的手将烛台托起,烛光映亮了他破败的白色衣衫,却还不足以使洛紫予看清白手主人的容貌。“让我回来吧,我再不想一个人了……”那个声音中透露出无尽凄婉。

    凭空响彻的声音宛如鬼鸣,然而洛紫予却是没有丝毫畏惧。他好像已经等待很多时了,仿佛这个声音是一件遗失之物,他曾经找寻了很久不见踪迹,直到忽然有一天,又重新出现在自己手边。可是他实在想不起自己是何时将这个声音弄丢的,又是在哪一夜的梦境中试图将它重新拾起。“你是谁?你是谁?”洛紫予唯有这样一遍又一遍地问着。

    “我就是你。我好难过,好难过呀!让我回来吧!让我回来吧!”

    洛紫予不觉探出手,想要捉住那个阴寒的声音,“我让你回来!回来吧,陪在我身边吧,我也很寂寞呀,我已经忍受不了了!”

    “那就随我来吧,随我来……”素白的手将烛台托于胸前,竟是转身走远了,锁链的响动声拖在身后,空灵如敲打着晨曦的雨滴。

    那个人是透明的吗?为何穿过他的身体,烛火荧惑一般的光芒依旧摇摇可辨?洛紫予心想。

    “洛紫予,随我来呀,来呀……”烛光渐渐飘远,洛紫予的世界又将陷入了无底的黑暗。他只剩下那么一点点光亮,却被那个人带走了,如果他不追上去,他最后的光明也要消失了。洛紫予拔足而奔,其实他的一生都在狂奔,向一个夺去他光明的人,去索要一点点自欺欺人的温暖……

    他奔跑着,奔跑着,他觉得远处的烛火渐渐变大了,变亮了,他觉得自己就快要追上了……

    洛紫予蓦地睁开双眼。梦醒了!清亮的月光从焊铸有铁栏的狭仄窗洞中透入,正巧射在了他的脸颊上……

    此刻,崇州府:

    “报!后花园不见侯爷踪迹!”

    “报!府门前值夜的侍卫没有见到侯爷外出!”

    “报!后门外发现有守卫被击昏。”

    “报!有下人回忆,曾看见侯爷独自一人徘徊于后门附近,那人见侯爷没有衣着外衣,想是梦行症,所以不敢前去惊醒。待定眼再看时便已经不见人影。”

    “报!长公子是在子时前就寝,之后不曾离开,得知侯爷失踪后焦急万分,此刻正向这边赶来!”

    “是谁人敢惊动长公子!”黄了凡一声声嘶力竭的怒吼,惊得蹲在他身边泣不成声的黄姚险些跳起。

    已经晚了,围在黄了凡身边的近卫队中裂开了一道缝隙。洛紫吾蓬首垢面,三步并作两步穿过人墙,生怕别人看不出他丢了弟弟心急如焚。洛紫吾素来衣冠齐楚,把自己弄成这幅狼狈模样,想来也是煞费了一番苦心。

    “黄先生!听说弟弟失踪了!册封大典就在当下,他竟然在这个时候失踪了!”洛紫吾提高了音量,“先生派人寻找没有?我还有些人手,派出来和先生一并寻找!”

    黄了凡强忍心中急躁,“不劳长公子费心。小侯爷怕是贪玩,出去玩上一夜也就回来了。吩咐下去!命人熬一些姜糖水备着,等侯爷回来必然口渴。”

    “即将成为州侯的人了,还贪玩呀?”洛紫吾拿腔拿调。

    “侯爷想在即位前亲自体验一下民间苦乐,也是未尝不可!”

    “在夜里体会?我襄政崇州这六年来可谓歌舞升平,怕是乐大于苦吧?对了,弟弟冠礼之后就是成人了,真为他感到欣慰呀,呵呵呵。”

    “你!”黄了凡气得眉峰倒竖。

    “黄先生莫急!您焦急,我走失了弟弟更为焦急。我还焦急这庆贺崇州侯受封的请柬已经发出,届时宾朋咸聚于此,必然盛况空前。若缺失一州之主款曲应酬,岂不是令世人看了我们崇州的笑话?”

    “是你!”黄姚怒目而视,厉声斥道,“是你将他绑走了!”

    “小妹妹这可就是诬陷了,我一直在自己房中,才被你父亲的手下唤起。再者你父亲不是说了吗?弟弟是自己跑出去体验苦乐去了。”

    “他不会走的,他答应过我的!”黄姚声泪俱下。

    “哎呀,男人的誓言可不能相信呀。再者有我那个‘兼爱’的父亲作为表率,自古肯构肯堂吧?”洛紫吾大笑起来。“等弟弟体验完苦乐回来,麻烦黄先生转告他,他的哥哥为他心系百姓而倍感骄傲。若是弟弟贪恋民间喜乐不想再回来,这枵腹为民之苦,他的哥哥不是不可以替他担当。”言罢,洛紫吾扬长而去。

    “都是你!”这几乎是黄姚第一次和父亲相忤,“是你天天给他灌输伦理纲常!是你逼他必须挽开六十斤的弓!是你不许他受伤的时候叫痛!是你把他逼走的!”

    “是长公子!是洛紫吾!”黄了凡怒视着洛紫吾离开的背影,“就是他做的!但我们无法指证。”

    “不是!”黄姚哭喊着,“下人都说他是一个人了,不会是绑架的!他走了,他真的走了,他骗我的……”黄姚蹲在地上,呜咽着,随即恸哭起来。

    “他不会走的!他就要即位了!他等待着一天已经六年了!”黄了凡厉声道,“我们的人会去找,我们还有时间,只要他不是自愿离开,我们的人即便掘地三尺也要将他找回来……”

    这是哪里?洛紫予翻身而起,月光透过镶嵌着铁栏的洞窗,在地面投射出一个微亮的圆斑。可是这一点点微光还不足以使视界豁亮,洛紫予环顾四周,是一片泛着湿冷的黢黑色。他探手摸了摸自己满是冷汗的颈间——只穿了中衣——他是从睡梦中醒来的。

    “黄姚姐姐,你在吗?这里是什么地方?”洛紫予在黑暗中惊呼,他正坐在沁凉的石板上,感觉有阴寒气从地板的石缝中源源不断地渗出,潮湿的中衣紧贴在皮肤上,浓重的阴气使他不禁打了几个寒战。

    嘶!

    他听见宁谧中猝然一声异响。

    嘶!

    紧接着又是一声。

    洛紫予登时连呼吸都忘却了,视线中在黑暗中不停地游走。有东西!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就在他的身边!

    他的眼睛已经有一些适应黑暗了,却还不足以分辨清晰,未知的黑暗让他毛骨悚然。洛紫予站起身想要逃走,却是“咚”的一声闷响,他还不遑提速便撞在了一堵湿冷的墙上,半个身子瞬时酥麻了。

    他在黑暗中飞快地摸索着,手指传来的触觉已经不甚敏感,那种湿滑的感觉和弥散在空气中的腥咸味道却足以使他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牢笼的形象。他身处一个见方的逼仄石室中,和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锁在了一起。

    嘶!

    又是一声响,声音离他更近了。

    恐惧,他感到极度的恐惧,恐惧像是一只贪心的蛇,要将他的内心全部吞噬!

    他渐渐看清楚了,月光照亮的地方,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在向着自己贴过来。

    洛紫予害怕极了,他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心跳了,肺里似乎也空的,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那只恐惧的蛇又在吞噬他的头脑了!

    他闻到了甜腻的血腥气,随即感受到迎面扑来的热度,热度裹挟着呼吸时喷出的湿气,向着他扑面而来。

    不!不!洛紫予向后闪躲,他几乎要把自己塞进墙缝里。

    嘶!

    “不,不,别过来!别过来!不!”

    一支蛇一样的手臂渐渐绕上了他的身体,滑腻、湿冷的感觉向上蜿蜒,足踝,双腿,腰腹,肩膀……“嘶嘶”的声响近在咫尺,他甚至依稀从这种嘶鸣中听辨出一种狂喜,像是一株卑微的茑萝终于找到了赖以攀附的松乔,像是一只蜘蛛正在用丝网将猎物束紧。

    刺鼻的血腥味仿佛就凝结在他的鼻尖下,即便洛紫予已经忘却了呼吸。紧接着,他觉得脖颈间有两个冰凉的触点,皮肤在向下塌陷,柔软的肌肤再也承受不住凶悍的力度的时候,两弯獠牙形状的冰冷,刺入了他的颈间。

    毒液顺着血脉的运行淌遍全身,像是一场大火在迅猛地燎原,热辣的感觉从脖颈处伊始,沿着百骸向四肢传去,似是有一株大树正在他体内滋生出带毒刺的根。他不禁张开口,他觉得正有一股烈焰从他的五脏六腑中腾起,伴随着凄厉哀嚎的声音,要从他的口中一并窜出体外。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好像升到了半空,正从高处俯瞰着自己的身体,他听到了嘶哑的、痛楚的、绝望的哀嚎声音,像夏日里的蝉噪一般久久不息。这哀嚎是我发出的呀——他恍恍惚惚地意识到。洛紫予闭上眼,支持他身体保持站立的力量松弛了,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也开始下坠,在一个无底的黑洞中,堕落,堕落,于是哀嚎的声音渐渐飘远了,终于听辨不清的时候,他的脑海中闪过最后两个字——虐鬼!

    古书记载,上古时期,一位统领北方部族的首领生有三子,三子生而亡,去为鬼。一居似水,是为虐鬼,一居若水,是为魁舰鬼,一居人宫室,善惊人小儿,民间习惯将三者统称为虐鬼。虐鬼确乎存在,是否为上古恶灵所化不得而知,但虐鬼疠害人间却是事实。

    一双素白色的手缓慢地从黑暗中探出,骨节分明的纤细手指,轻轻抚摸着晕厥的男孩子的银色长发,“我也很痛呀,一直呀,万年了……”少年凄清的声音喃喃自语。

    “你走吧!”他随后对暗室中的另一个生命说。

    嘶!人面蛇身的虐鬼吐着鲜红色的信子,一双杏核形的眼睛贪婪地望着晕倒在地的洛紫予。

    “已经足够了!”少年的声音阻拦着,“他是我的,你不可以吃掉他!”

    嘶!虐鬼没有离开,反而蠕动着身子试图贴上前来。

    “我要你离开!”少年呵斥起来,他挺身而起,透明的身躯发出了乳白色的光,幽闭的黑暗被这种仿佛在流动的光点亮了。牛乳一般的光泽之后,少年紫色的眼睛瞵视着虐鬼细缝形状的瞳孔,呵斥,“滚!不然我将你冻成冰!”

    虐鬼终于畏惧了,黑如点漆的瞳孔收敛成狭长的一缝,少年的神情映在它凸出眼眶的眼球中,却是不知为何,渐渐由凶狠和阴鸷变成了一种孤寂与落寞。但是虐鬼还是感受到了少年体内迸裂出的阴气,与此同时,少年身上锁链的晃动之声愈演愈烈。虐鬼终于骇然,它从那个狭窄的洞窗中窜出去,迅速消失在窗外的暗夜之中。

    少年俯下身来,骨节分明的手指抚弄着洛紫予凌乱的长发,“我也很痛呀,一直呀,万年了……”他再一次喃喃低语。

    少年缓慢地蹲下,靠着洛紫予的肩膀坐在他身边,那双紫色的眼睛像是被烹熟的鱼眼,凝滞的,空洞的,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地面,直到长夜终于过去。

    渐渐开始有阳光漏进狭小的洞窗,地面上那轮金色的圆斑在以一种无可辨识的速度缓慢地移动,看着圆斑的边际终于剥离开一道石缝,少年终于轻笑起来。万年了,在那个被时光遗忘的神殿里,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看一看光阴流逝时的痕迹,他不记得自己已经等了多久,他只知道自己还在等,等得天都将老去……

    吱呀一声,密室的石门被推开,洛紫吾带着奸计得逞后的笑容,出现在门口。少年束缚的枷锁的身躯浸泡在猛然灌入的晨光中,孱弱得像是在光柱中飞舞的浮尘涓埃。

    “竟敢到这里来,不怕被黄了凡的人跟踪?”少年瞬时间换上了凌厉的神情。

    “你的‘界’张开至方圆百里,若是发觉有人跟踪而至,你也不会放你的同谋进来。说来真是令人诧异,你看上去这么羸弱,灵力却是如此卓绝。”洛紫吾看到昏倒在地的洛紫予,口中啧啧有声,“我也不想这样对他,唉,虐毒发作的时候,听说那就像是火焰在血管内燃烧……可是谁让他害死了我母亲!”

    “是我来决定如何处决他,与你何干?”少年露出不屑的神情。

    “真的可以了,如此简单?”洛紫吾不敢相信成功垂手而得,根本无暇顾及少年,只是跪在地上,繁繁复复审查洛紫予颈间的咬痕,那是两个深邃的洞,皮肉外翻着,还不时有暗黑色的血水渗出,可怖至极。

    “虐鬼的咬痕半年之内不会退去,你也知道穆国人是怎样对待被虐鬼咬伤的人——关在猪笼中,任其自生自灭。”少年说道,“他已经没有能力和你竞争崇侯之位,等他醒来之后,势必会选择自行离开。”

    洛紫吾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崇州关防在什么地方?”他问少年。

    “不知道。”少年淡漠地回答。

    “你知道!”

    “都说了不知道……”

    “不,关防就在你手中!你是父亲背世前最后见的人。”洛紫吾诘问,“你将关防留作何用?为了洛紫予有朝一日重返崇州?为了先帮助我战胜他,再帮助他推翻我?如果你恨洛紫予,何必将关防留给他?如果你最终是想帮助他,又何必大费周章?”

    “你太异想天开了!”

    “不是我异想天开!”洛紫吾断喝,“你究竟是谁?你为什么这么恨他?你还有什么见不得光的阴谋?”

    “我没有阴谋!”

    “你有!你一定是想从洛紫予身上得到什么,但是你目前还得不到,所以你将他一步一步逼入死角!”洛紫吾尖刻地说。

    “你给我闭上嘴!”少年一声厉呵。

    “动怒了?看来我是猜对了!你们一定会回来的,终有一天,除非这中间发生连你都预测不到的变数。不过没有关系,欢迎你们回来,回来取走我的性命。”洛紫吾嘶哑地苦笑起来,“其实我真的应该感谢你,若不是你,崇州侯会是叔叔,不是父亲,便更不可能会是我。我不后悔弑父,洛婴他是罪有应得。我的确不是一个好哥哥,更不是一个好儿子,但我想我可以成为一个兼爱百姓的好州侯。能有这样一次机会,这一生我已经别无他求……”洛紫吾转向少年,“如果想留在崇州,就做我的幕宾,我绝不会亏待你。如果想离开,我也没有能力阻拦你。”

    “我也要走了。”少年道。

    “那就走吧,随他去天涯海角。”

    “不许来追杀他!”

    “我不会。”洛紫吾冷笑了几声,“我弟弟前世一定造了孽,所以你是上苍派来惩罚他的。但是只要有你在,这个世间就没有人可以伤害他……”

    洛紫予永生不会忘记自己第一次嗜血时的情景,他蜷缩在一个充斥着腐臭味的熊洞里,用自己并不锋利的牙,撕扯开幼熊的脖颈。腥臭的血液滑入他的腹中,暂时熄灭了他血管内熊熊燃烧的“火焰”。

    他终于支持不住,瘫倒在湿臭的地上。“母熊很快就会回来,发现杀害她幼子的凶手昏厥在地上,大概会将我大卸成八块……”他浑浑噩噩地想着。

    洛紫予合上千钧重的眼皮,他什么都不想再考虑了,他只想沉睡过去,之后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幸运地死掉了。然后他或许会迫不及待地喝下一碗什么汤,将这一世遗忘得干净彻底。

    但是后来当洛紫予最终醒来的时候,他惊讶发现那只母熊也死了,被什么人杀死后放在他的面前,像是馈赠给他的一份重礼,甚至连伤口都没舍得留下。当时的洛紫予顾不得些许,他趴在那只母熊的身上,贪婪地吸允它冷得像冰水的血液。

    这一天洛紫予十五岁,关于这一天,崇州志《若竹纪年》有明确的记载:

    戴穆一百四十六年(天枢12040年)阳月初一,崇州世子洛紫予自愿放弃州侯之位,已故崇州侯长子洛紫吾不负百川归海之殷望,于牙笏山登封台告天即位……

    沛穆四十年(天枢12085年)潮衔四方馆

    “听说了吗?瑾王在尚饶即位了,就在三天之前,莅血之后,瑾主祭被赐名‘和衫’,取‘舒适的衣衫’之意。庄国国祚空悬十八年之后,终于迎来新主了!”凌主祭兴奋地说道。

    “咱们宫国的贺文由向大人命笔,此刻已经随着穆国的一并送去了,贺礼还要从国库中抽选,从长良出发可能要延宕些时日。”凌王道。

    “穆国的国书上钤的哪方印?系紫绶的丞相金印,还是金镶玉国玺?”

    “据说都钤了……”

    “谁人执笔?”

    “那位连中三元的才俊,大司马林选。”

    “那相当于系着紫绶的印钤了两次。”凌主祭自是辛辣,“不过论及这位大司马,竟然是文官担任武职。”

    “你有所不知,穆国所有食邑在两千户以上的武职皆是由文官担任。”

    “穆国不惧外患,此举是不希望内忧吧。”凌主祭道。

    “的确如此。”凌王颔首,“在咱们宫国,若想出仕为官还可以像寒灯一样参加武举,而在穆国,若想步入燕胥宫,烝民家的孩子便只有登科及第一条狭路。”

    “原来是这样。”凌主祭了然,“哦,对了,听闻冬官府关于逆刃刀的奏疏已经送来了。”

    “可不是,今天清晨才送来的,正想和你一起看呢。”凌王从书案后起身,从博古架上取下一只木匣。打开木匣,两个人用裁刀削去缣帛上的紫泥封,匆匆浏览起来。

    “逆刃刀鲜有,造册在案的不过一十九柄,其中十三柄有注明明确的主人。余皇号上那个黑衣人,我大致判断年龄应在十五岁上下,这些人年龄均不符合。”凌王道。

    “还可以排除刀长或是刀型不符合的。我记得那柄逆刃刀长约三尺,刀盘有镶嵌绿松石。”凌主祭的指尖掠夺那些图文介绍,终于在一段文字上面停住,她道,“看这个,逆刃刀‘猗兰’,刀长三尺一寸,绿松石及玛瑙石镶嵌,刀身见龟甲花纹,钦原脂淬火,系出庄国铸剑世家秦氏‘丽水阁’,铸造人为丽水阁第六代继承人秦楮伦,铸造时间元庄二十五年。上一任主人为原庄国秋官长秦臻方,此人三十六岁登仙,庄国畋州人士,生母名为秦络绎……奇怪,介绍生母做什么?”

    凌主祭继续念下去,“秦络绎,秦氏第十九代继承人秦少游之女,艳冠一时,承献王之幸。后献王登基,册左丞相叶克己胞妹叶氏咏安为后,越三年,秦络绎病终。”凌主祭咋舌,“不想咱们的冬官府还关心这些!”

    “一定是请夏官府襄助了。夏官府那帮人,就是喜欢在每条消息上都缝一道花边。”凌王颇感无奈,“这位庄国秋官长虽然不比‘寤生’,但之于献王其实也是个尴尬的存在。”

    “可是他竟然出仕为官了。”

    “一来是这位秋官长确有真材实干,再者献王想必对秦络绎心怀愧疚吧。可惜献王驾鹤之后,秋官长也失去了燕翼,被大司空钟允作为异己肃清,着实令人扼腕。”

    凌主祭亦感心酸,她又念下去,“养父,秦少游入室弟子元弘,妻,庄国少师楚夤。献庄五十九年(天枢12066年),因倡首庄、慧联盟而被大司空钟允处以凌迟极刑。此后,庄国少师楚夤愤走他国,逆刃刀猗兰从此下落不明……之后是夏官府对猗兰现任主人的推测:其一,庄国少师楚夤,这个无需赘言;其二,元弘,这个夏官府还有特别注明:秋官长秦臻方背世后,元弘远赴怀国,曾在国都肇基开设剑馆,同时作为怀国国主的幕宾。剑馆于荃怀二百六十三年(天枢12066年)左右歇业,之后元弘下落不明。”

    “荃怀二百六十三,就是我们的佑宫四十七年。”凌王忽然心中一惊,“不正是我养父母遇害的那一年吗?元弘是武学高手!如果确是他将逆刃刀传给那夜的杀手,是否杀手的刀术也是他一并传授?如果杀害我养父母的凶手就是这个元弘,元弘和我的养父母无冤无仇,那便一定是受到了他人的指使,而他当时是帛先生的幕宾……”

    “没有证据能指明一定是元弘所为,即便是元弘,也不一定和踏青还有帛国主他们有关系。”凌主祭急忙解释。

    “是,你说得对。是我太多心了……”

    “如果那天甲板上的杀手确实是元弘的弟子,那么元弘离开怀国后投效何人?这些人和向大人又有什么恩怨呢?”

    “不知道,一切的一切都是谜呀!还是不祥之谜!”凌王谛视着那段文字,仿佛看到字里行间流淌出殷红血色,他不禁喃喃低语,“献庄五十九年,原庄国秋官长秦臻方,距今已十八年了……被大司空钟允处以凌迟,想不到现世还有这等惨绝人寰的刑罚,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丧心病狂的人……”

    于此同时,休咎山洛紫予府邸

    “真是不承望,瑾王竟然只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啧啧,难成气候!”休咎山白酥庄园中,坐在洛紫予对面的男子一边品着团茶,一边面带讥讽地说道。

    这个男子名叫钟允,官职是庄国大司空。

    钟允以三根手指拈着八瓣莲形状的玲珑瓷茶杯,慢慢啜饮着清芳四溢的茶汤,钟允的年龄虽介于中年和老年之间,气态却依旧轩昂,以他在洛紫予面前所表现出的拘谨和儒雅,没有人会联想到他与虐杀忠良有关。又或者在洛紫予面前,再凶戾强横之人都会因为敬畏而有所收敛。

    “我看倒也未必。”洛紫予神色有些疲倦,甚至没有正眼看钟允,懒散地说道,“既然是神祇的选择,就一定有其卓尔不群之处,只是你我眼拙,辨不出金镶玉。”

    “左丞相大人所言甚是!就如贵国沛王陛下,是何其亲贤乐施,竟不吝以那方金镶玉大印犒赏大人的经国之业。”

    啪!

    洛紫予将手中的茶杯扣在了木几上。

    钟允本意是阿谀洛紫予盖主之功,却不知为何触了对方逆鳞。他无心再品茶,变得不安起来。

    洛紫予旋即收敛了怒容,淡漠地说道,“那方印沉重得很,就算我主有意赏赉,凭在下不足缚鸡之力也未必擎得起。再者钟大人确实过誉了,我主并非亲贤乐施,他只是好处无为之事,善行不言之教。他的精明甚于我,知道把国印存放在何处最安全,所以因循而任下,责成而不劳。您可以说他超然而遗世孤立,也可说他怪虐且逃避责任。他就像是一卷密符写就的书,看得清却未必读得懂……”

    钟允绞尽脑汁,也不克将这段一波三折的话想通透,后来念及对方是沛王朝最早的会元,便放弃了蚍蜉撼树,他叹道,“这个……就超越我这种世俗之人的理解范围了。”

    洛紫予斜睇了钟允一眼,心中暗骂,“沛王不亲贤,但至少远佞。洛紫予窃国,但绝不会卖国。不像你钟允,卑劣的卖国贼!”他即刻和颜悦色地问道,“我们不谈论这些琐事了。在下还没有好好拜问,对于瑾王即位一事,钟大人有何高见?”

    钟允长叹一声,“不满您说,钟允冒昧前来,正是为求教此事,瑾王登基已成定局,依丞相大人之见,之后的事该如何是好?”

    “君王是人世间受上天恩泽最多的人,然而皇天一旦动怒降罪人间,那么首当其冲者又非君主莫属。所以王者一定是寂寞的,学不会孤独的人便无法成为真正的王者。钟大人,您作为前朝遗老,有责任辅佐新君,更有义务教会她王者之道。瑾王年方十二,虽然尚且年幼,但也到了明晓事理的年纪,不能凡事还依赖父母亲眷。”洛紫予停顿了片刻,慢悠悠地说道,“你我皆是臣子,臣子的职责是忠君报国,为了造就一代明君,我们不惜身染鲜血,更无惧背负骂名。钟大人,我的意思您理解了吧?”

    钟允此刻不及注意,洛紫予身后一直为两人侍茶的阿烈,露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笑容,他心念,“斩尽瑾王亲眷,再架空幼主!钟允有贼心却无机心,不过是贪慕首辅之名,而掌国之实却就此落在我们手中!”阿烈感到很欣慰,像是一位老师看到自己的学生青出于蓝。

    “可是,她才满十二岁呀……”钟允自诩老辣,此刻竟也心软了。

    “才十二岁……”洛紫予喃喃低语,“年轻可以成为不受戕害的理由吗?命不由己,年龄和性别都只是身外之物。命运向我举起屠刀的时候,也不曾询问我的年龄。”

    “您说什么?”钟允没有听清。

    “没什么……”洛紫予已不想再多谈。沉默片刻,他问道,“钟大人,你说君王究竟是什么?”

    “有人说君王是社稷神在人间的旨意,还有人说君王就是社稷神在人间的转世。”

    “依我来看都不是,君王是尤欣的决定,治世是国家的主人,乱世是社稷的奴隶。钟大人,你说如今是治世还是乱世?”

    “乱世。”

    “那么关于瑾王的话,您听明白了吗?”

    钟允倒吸了一口冷气,才回答道,“我明白了……”

    “钟大人,想来您也早有此意吧?既是如此,又何必表现得这般惊诧呢?”洛紫予忽然冷笑起来。

    “这个……”钟允结舌,方才品茶时展现出的清傲,终于在洛紫予面前荡然无存,他支支吾吾地说道,“老朽不比丞相机谋,不曾想到。”

    “钟大人又何必过谦?”洛紫予说道,“您并非惊诧我斩尽杀绝,而是惊诧如此惨绝人寰却还能粉饰得冠冕堂皇。想钟大人沧桑过尽,而我洛紫予不过一介后学。怎么样,要不要叹一句‘后生可畏’?”

    洛紫予那双紫眼睛扫过自己,钟允便觉得从心口到背心的一线都是彻凉的。可是他又是确乎憧憬呀,他觉得眼前这个青年人看似病弱,却像是一座无极的高山,引得每一个山下的人驻足仰颈。

    “既然丞相大人不持异议,老朽便再无顾虑了。”钟允施礼,以示决心已定,“小丫头乳臭未干,主祭驯顺软弱,右丞相尸位误国,三人皆不足为虑,唯有叶克己那块老骨头不好啃。献王虽殁,咏安王后的人望却在,拉着妹妹的裙带,叶克己始终是最为顽固的拦路石。不过能得左丞相大人鼎力相助,老朽固然梼昧,鄙国固然褊狭,但有朝一日若天朝一般弊绝风清也并非无可能,届时瑾王陛下得丞相大人指引治国之道,也定会对天朝感恩戴德的!”

    洛紫予淡笑着颔首,心中却骂,“老畜生!”

    钟允换上了一种蕴藉的笑容,又道,“其实老朽前来还为一事。如今庄与穆亲如一家,竟然如此,和不当真成为一家人,从此休戚与共呢?”

    “哦,莫非钟大人有联姻之意?”洛紫予眉峰一挑,确是有些惊异。

    “真是如此!”钟允笑得愈加灿烂,一个老滑头能如此满面春光的确不易。

    洛紫予道,“早听闻贵公子允文允武,亦弛亦张,是令多少妙龄佳丽芳心暗许的青年才俊,只是不晓得我国哪位姑娘有如此修为,可以有幸厮守在一代俊杰左右,成就青史上一段美谈。”

    洛紫予心中迅速浮闪出一个名字——洛信孚!堂妹的名字出现在他脑海的时候,他心中忽而涌起一种不舍之感。

    钟允哈哈大笑,“这下可是左丞相大人错会了,犬子无勇亦无谋,什么大智大勇,什么能文能武,皆是谬赞,犬子自视凡庸之辈,老朽亦憾恨后继无人,怎可偃草比配锦花,岂不是唐突了贵国的佳人?不过小女小名一个‘笙’字,深闺初长成,蕙心兰质,容姿亦妙,一心仰慕贵国天威,竟难成寐。故而老夫暗忖,何不从此缔结两国婚姻之好,才真真是成就了青史上一段佳话!”

    “如此甚好!钟笙小姐可是已有心仪之人?大司空大人无妨说来听听,是谁有如此殊荣,也让我这个形影相吊的人好好叹羡一番。”洛紫予心中闪过第二个名字——大司马林选!

    钟允依旧是笑,“小女仰慕之人才是真真切切的‘允文允武,亦弛亦张’!是震古之豪杰,烁今之英才!”钟允眼睛中笑意满得快要溢出来了,他用眼神不断地示意洛紫予。

    洛紫予看在眼中,却视而不见。

    “小奴蒙昧,只是冒昧揣测,休咎山可是要迎来女主人了?”站在一旁端茶倒水的阿烈忽然搭言,他收紧嗓子,竟然发出了一种酥酥软软的幼童的声音。

    钟允暗示了洛紫予良久不得回应,正不知如何是好,见到阿烈聪慧伶俐,心中大喜,竟和他一唱一和起来。“阿烈想要女主人吗?”钟允问道。他竟以为阿烈童稚,用哄小孩子的口吻问他。

    “当然想要!”阿烈抚掌而呼,“昨夜孤灯向晚,阿烈见主人对影成双,读到一句‘愿作贞松千岁古,谁论芳槿一朝新’时,又是怅惋又是哀叹。若是有一位女主人相伴,主人就不再寂寞难耐,阿烈也可以出去玩了,我最近新结交了一只鸟儿,她长得好漂亮呢!”阿烈天真得无可救药。

    钟允大笑起来,“小鬼,原来你就是想借机溜出去玩呀!”

    阿烈竭力想佯装出脸红的模样,可惜力有未逮,不过钟允也未多留意,他道,“小女有幸陪侍在一代英豪左右,就是她不枉今生的福分。贞松千古,那是天枢帝与宓妃皇后的情缘,小女虽只是春桃一季,却也宜室宜家了。”

    阿烈尖着嗓子说道,“啊呀,原来是这样呀!之子于归,宜室宜……”

    “钟大人!”洛紫予虚拳扣在茶几上,几个茶杯掀翻,滚落在地,破碎了。“钟允大人,令千金终身大事,还需从长计议。我稍后约了大司马商议要事。婚姻之事太过重大,可否日后详议?”他终于抢在阿烈把他推进火坑以前,把一桩棘手之事暂时遏制。

    “我家主人最是害羞!”阿烈奶声奶气地说道,“主人那日还对我说,钟家千金如花笑靥,竟是比扶摇海泮的人面桃还要娇娆,主人还说过……”

    “阿烈!”洛紫予一声断喝,“送客!”

    钟允自然不再相逼,反正一泻千里还是细水长流不过是时间问题,水到的最终结果都是渠成,这一点钟允不相信洛紫予不明白。

    “庄国的国事可是一刻不能缺失钟大人呀,主人也要好好想想下何聘礼呢!”阿烈道。

    “好,好。”钟允轻拍着阿烈的头,像是在爱抚一只乖巧的小狗,“穆国的国事也是一刻不能缺失你家主人呢!”

    阿烈搀着钟允的手臂移出屋外,没有忘记临出门前回过头,丢给洛紫予一个幸灾乐祸的邪气笑容……

    “你呀,要我说什么才好?”阿烈送走钟允后回来,已经俨然一种与纯稚背道而驰的老成。他数落起洛紫予,像是个碎嘴的管家婆,“你和那个钟笙也算有过半面之缘,那丫头模样挺俏,也还聪慧伶俐,这你不是没看见。钟允将自己最心爱的女儿献给你,当下是表明了自己的衷心,日后是为了俘获你洛紫予的春心。无备制于人,有备制人,钟笙就是钟允的备预不虞,算不上高瞻远瞩,至少也是未雨绸缪。他可是在算计你!你却好,到手的人质都不要!”阿烈一边收拾着茶具,一边用眼睛翻他,“况且你缺钱吗,还在乎多养活一张嘴?”

    “我的私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插嘴了?什么‘贞松千古’?我说过这样的话吗?再者别用‘人质’这种词!”阿烈如此放恣地指手画脚,洛紫予却是未恼,他随即像是陷入了沉思,闭上眼睛倦于看阿烈。

    “私事?这可不是私事,到了今天的位置,你身上还有什么能称之为‘私事’?”阿烈尖刻地说,“钟笙也不是私事,她还有一个名字,叫做‘庄国’!想想看,那将是多么广袤一片平畴沃壤,那些金灿灿的麦粒可以养活多少精兵强将!等我们有了庄,再将刀锋所向直指贞王,白国那道壁垒一开,之后的宫、抚、怀……洛紫予!那可是整个南方,是整个天下!”阿烈越讲越兴奋,不觉眉飞色舞起来。

    “哼,反正我痛苦的事永远能带给你莫大的欢乐……”

    阿烈是真的很快乐,那些茶臼、茶筅、茶罗在他手指间叮当乱响,似乎正在为他唱一支欢歌。“我不和你争执。”阿烈眉开眼笑,说道,“我知道你没当即拒绝,就是分得清利害关系。若非如此,你怕是早和我光火了。”

    “阿烈,我不想成家……”洛紫予疲倦地说。

    “我也不想安慰你。”阿烈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中,喜得笑出声来,“反正厉害关系你心明如镜,只是一时难以接受,不过没关系的,你早学会逆来顺受了。”

    “我不想家里有外人……”洛紫予低声道。阿烈总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他的痛苦上,可是洛紫予想不明白,为什么心中每有块垒,自己还渴望找他倾诉。似乎他对别人诉说,那些人只会茫然四顾,问他,“咦?你说的块垒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到!”而阿烈会站在那些大石头上高兴地上蹿下跳,讥笑他,“洛紫予,你活该!”但是最终还是会伸出一只不屑且鄙夷的手臂,带着他渡过那些沟沟坎坎。

    听着阿烈的冷嘲热讽的时候,洛紫予会感到有一些欣慰,就像喝下了一杯很苦很苦的药汤,但是喝完之后就真的觉得自己好多了。

    “怕什么?你比兔子狡猾多了,你的府邸又不止白酥庄园这一座。”阿烈道。

    “嗯?”洛紫予一诧,从椅背中坐起,“你要我把她关在崇州府?可是万一钟允为女儿动怒,庄不比慧,有些事鞭长莫及。”

    “你是她的夫婿,一切还不是看你?”阿烈笑道,“小姑娘的自尊心最是玄妙,就看你如何利用了。”

    “这对她未免太狠了!她还是个孩子!”

    “可是你自己说的,命不由己,年龄和性别都只是身外之物。”

    “即便她的父亲卖国求荣,她终究是无辜的!”

    “你怜香惜玉反是会助涨她的气焰。”阿烈阴刻起来,“这不是我们心狠,既然你未来老丈人都把她当做棋子,就莫怪我们这些虚己受人的孝子慈孙。”

    “你!”洛紫予几乎战栗,他知道阿烈的阴狠,却不想他可以狠毒到丧尽天良,狠毒到令他胆寒。

    若水那一战之后,洛紫予一直以为自己可以从此杀人如刈草芥,事实正相反,每一次穷凶极恶,他便会想起若水边上那片被血水染红的天空。古人言“从善如登从恶如崩”,洛紫予以为不然,其实从恶也如登,在这条山路上他其实是个不求上进的人,只可惜他身后还有一个甩不开的影子,时时刻刻鞭策着他去登峰造极。

    阿烈曾经对他说过:尽可能地伤天害理吧,不必担心来世报,因为你没有那种东西,更也不必担心现世报,人不犯你你不犯人,人若犯你,我叫他尸骨无存!

    许久,洛紫予沉吟着叹息,“阿烈,你是个好老师,但我不是好学生。”

    “那你可真应该庆幸有我存在了!”阿烈道,“这样每次坏事做尽的时候,你就可以对自己说‘这是阿烈逼迫我做的!’借此告慰你那颗千疮百孔的良心!”

    “是吗?原来我还有良心。”洛紫予道,“我还以为自己的良心早被你吃光了。”

    “夸我忠诚也没关系。”被骂作是狗,阿烈不怒反笑,“你最忠诚的奴仆奉劝你一句,她送给你的那枚扇坠留待漏夜里凭吊也就是了,虽美,却终究不适合系在你的露陌刀上。我知道你放不下心里的人,可是她注定与你背道而驰。既然如此,尽快把自己从回忆里拔出来吧,我们主仆还在路上呢,还是要装成人模狗样不是?汪汪……”阿烈收拾完茶几,端着茶托,头也不回地跑开。却忽然听到洛紫予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落寞而苍凉,“真的只能是背道而驰?”

    “不然呢?”阿烈说道,“还记得天枢皇帝写给宓妃娘娘的诗吗?辕辙路远,惹得何人争顾?相赴,相负,相悟,相误……”

    这是哪里?

    他独行在一条邃密的墓道中,跫跫足音撞击在绘满壁画的石壁,回声重重叠叠,交织在一起,竟如波涛汹涌,振聋发聩。

    墓道之中黯无天日,他却并未因这死寂的黑暗而感到畏惧,相反,他获得一种久违的安详之感,像是一个倦极的人终于可以吹灭烛火,然后陷在柔软的衾被中安然入睡。

    他将手臂伸向前方,指尖轻轻一划,墓道内的长明灯便逐一点亮。光明便像翻涌海浪,追逐着黑暗消失的方向,迅速地推进向远方。

    光明让他更有安全感了,他向着更深更远处探去……

    连环翻版、伏弩、伏火、铁索吊石、悬剑,墓道中暗器密布,杀机潜伏在每一个角落,伺机而动。然而他好似闲庭信步,他的脑海中仿佛有一张地图,上面标明了每一处暗器的位置,绕过一处翻板,伏弩会如约出现在下一个耳室的转角,又或者避开一块吊石,在下一个天井的阴影里果真会发现他预料中的悬剑。就仿佛它们只是他的老朋友,在事先约定好的地方,已经安安静静地等待了他很多年,决无失信。

    墓道是那样长,像是从生到死一般冗长。他有时候会留意一下两边壁画的内容,两侧的油泥塑壁画似乎不是出自同一派画匠之手,因为画风迥异。左手边多数描绘一位背生羽翼的天神,其中一副壁画展现他站在六龙驾驭的车上,手托一只宝瓶,将瓶中红色的液体倾倒入大海;右手边则多为一名紫衣男子,前呼后拥,疑是帝王。还有一副同时表现了这两个人,翼神跪倒在紫衣人身前,而紫衣人俯下身,正欲将翼神搀扶起。

    他看不太懂画面想表现的深意,便渐渐失去了兴致。耳室和壁龛中陪葬的明器有时会吸引他的视线,那多是些兵马车从的陶俑抑或日用什物的泥塑,无论是人物的衣冠还是器皿的纹饰,皆迥别于他所熟悉的时代特征。

    之后,像是一场无边无尽的旅行最终抵达了终点,他终于走到了墓道的尽头。

    玄宫外的巨大石门虚掩着,只需指尖轻轻触碰,门径自开启了。他缓步走进去,廓落的玄宫正中有两张青玉打造的棺床,却只有一张上面停放有棺椁。未待他再详尽环视,一袭粹白色华服的美丽女子已经款步向她走来,女子向他张开襟抱,嚅嗫着苍白的唇吻柔声呼唤他,“陛下……”

    他即刻陷入了温存的臂弯中,那种感觉那样亲切,那样安和,就像是一只煎锅中的鱼又回归暌违的大海。好香,恍惚中,他闻到了龙脑香的味道……

    戴穆一百四十七年(天枢12041)歧州姑弋山

    十五岁的洛紫予睁开双眼,他正躺在白绡铺就的床榻之上。

    而他在墓道尽头看到的那个女子此刻正幽幽地望着他,嚅嗫着苍白的唇吻柔声问他,“你醒来了?好些了吗?”

    逃离崇州已近半年,半年的时间里,似乎有一种冥冥之中的力量指引着他一路向西,他追溯着那种神秘的力量,终于有一天,来到了这片白酥花匝地的山麓。

    “这里是蒿里山吗?”洛紫予的脑海中一片混乱,满以为自己已经死去了。他依稀记得自己是在一次毒发后昏厥过去,然后不知怎的进入到一条墓道中,在墓道的尽头遇见了一个美丽的女子,而此刻这个女子竟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女孩善意的笑了,“不是,这里是我家。”

    女孩露出笑容,洛紫予方才看清,她其实并非墓道尽头的女子,梦境中的女子是一位少妇,而他身边的女孩不足二十岁年景。

    “原来那条墓道只是我的一个梦。”洛紫予渐渐想清楚了,不过这个女孩和墓道中的女子好像,同样莹白色微鬈的秀发,同样白得如同霜雪的肤色,同样华美的白衣。

    “你家?原来我还没有死去。”洛紫予道。

    “当然没有!你生病倒在山下,我于是把你背了上来。你放心,这间小寮是我的,平时没有人来,你在这里安心休息不会有人知道的。”女孩安慰他说。

    “你背我?”洛紫予登时羞赧了。想自己鹑衣百结、捉襟见肘,而她华衣曳地、环佩琤瑽,自己满身泥污而她比世间最美丽的白酥花还要圣洁。她竟然背自己!洛紫予那毫无血色的脸颊都不禁要涨得绯红。

    女孩偏着头,不解他为何赧颜,安慰道,“没关系,你这么瘦,很轻很轻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洛紫予涨红着脸,也不知如何作答,他只好问道,“那么你是如何救我的?”他心中很是不安,虐鬼的毒液已经得到了抑制,他一定是在昏厥中服用过鲜血了,那么这个女孩……

    “我没有救你呀。”女孩说道,“我只是下山把你背了上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山下?”洛紫予不解。

    “一位朋友告诉我的,他告诉我你倒在山下,希望我去救你。我原本以为是梦,因为这个朋友一直很神秘。幸好我最终还是下山看了看,不然也不会发现你昏倒在那里。”

    “多谢你的朋友了,幸亏有他。”

    “嗯,小时候他就有教我弹琴。这么多年过去,我长大了,他的样子却一点都没变。他其实和你挺像的,尤其是眼睛。”

    洛紫予并不关心什么会弹琴的朋友,他更在意女孩是否已经发觉他不堪人前的秘密。“那你知不知道我是个……”他不安地问道。

    “你是什么?”女孩偏着头,还是不解。

    “我是,我,唉……”洛紫予泄了气,他问道,“你是谁呀?”

    “我叫沛儿,是沽弋山的女史。”

    “这里就是沽弋山?”洛紫予震惊,“沽弋山宓陵?难怪梦见了墓道……”原来这里就是沽弋山,天枢大帝和宓妃娘娘的陵寝,也是穆国主祭莅血前修行的地方,难怪连女史都如天仙般美丽。洛紫予怔怔地看着她,女孩就垂下头,不觉脸红了。

    “那你叫什么名字?”她低声问。

    “嗯,李成蹊。”洛紫予随口扯了一个谎。

    崇州侯洛紫予出走,兄长洛紫吾即位。这个消息纵然深深庭院中的闺阁女子,想必也多少有所耳闻。李成蹊是历史上享誉八国的著名学者,也是穆国崇州人氏,李姓又是大姓,在穆国之中取名李成蹊者不可胜数。于是洛紫予信口编了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洛紫予使用了四年,从遇到这个女孩开始,至被投入大狱为止——他一生中最为幸福的四年。

    身体恢复一些之后,洛紫予终于可以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在女孩面前不再那么狼狈。女孩时常来探望他,还抱来了一张凤势式桐琴,最喜欢弹奏是一支名为《水云》的曲子,洛紫予记得其中一段是一弦上反复的走手音,像是一段哭诉含在喉中,欲语还休。

    那日未及黄昏,女孩又来看他,笑吟吟地看着他将自己带来的食物吃干净后,便拉起他向着半山腰登去。

    “姐姐一直在焚的是‘梅花脑’吧,那是最为上佳的龙脑香,在睡梦中都能闻到呢。”洛紫予问道。沽弋山人烟罕至,时至夏末秋初,暝色中的山路虽不觉荒凉,但黛绿色的树冠掩映左右,确也有一种森森然之感,女孩不时转过身,在崎岖的地方拉他一下,诚如照拂小弟弟一般。

    “嗯,不过其实我更喜欢安息香,但是导师说安息香是给死去的人镇魂时使用的,不让我用,所以只好用龙脑了。龙脑的样子白晶晶的,最是好看。”女孩挺诧异,“你还知道梅花脑呀,真不简单。”

    “姐姐的导师是什么人呀?你怎么对他言听计从的?”

    “因为我只有导师一个亲人呀。”女孩回答地坦然。

    “对,对不起……”洛紫予不想对方已无怙恃,后悔自己多舌。

    “没关系的。”看到洛紫予窘迫的样子,女孩怕他太过自责,急忙该换了话题,“那我考考你,你知不知道要如何保存龙脑香呀?”

    “这个我不知道。”

    “要放在相思木的匣子中保存。”女孩道,“你知道相思木吗?又叫鸡翅木,所以说龙脑香和鸡翅木为最相宜了。只可惜宓陵里面没有鸡翅木,因为导师说那是次一等的木料,宓陵内的陈设只允许用白檀。可真是奇怪呀,为什么一种树要比另一种树次一等呢?它们不都是树吗?”女孩步履轻捷,即便遇到巉岩突兀,也是如履平地。倒是紧随在她身后的洛紫予,大病未愈,不久便气喘连连,然而自是有一股韧劲,绝不叫累。

    女孩看着心酸,又不敢猝然减慢速度引得他尴尬,只好渐渐收敛了脚步,将自己的手探进洛紫予的手心,退到他身后,佯作是他在拉自己山上。

    大概女孩的导师以为普天之下没有人敢对她起歹心,所以没有特别灌输她“授受不亲”之类。女孩将手递给洛紫予的时候特别真诚坦然,就像是一只蚂蚁的触角触碰另一只蚂蚁的触角。

    “你不知道在我们的世界上人和人是不平等的吗?”洛紫予握紧她,他们手牵手。

    “不平等吗?”女孩感到费解,“不都是沛王陛下的臣民吗?导师说君王要爱每一个子民,这个就叫做‘兼爱’,还说什么‘天下为公’。”

    “唉……”洛紫予无奈地长叹一声,能把自己的女学生培养得像个道行先生,她那个导师一定像是块又臭又硬的铁板。想着和她是解释不清了,洛紫予便又将话题引回到龙脑香上,他道,“你用的香炉可真是好看,是长良的姬水青花吧?”

    听到夸赞自己的香炉好看,女孩含羞而笑,“那一年敬王右丞相尚袤在长良开设未济局,以姬湖之水埏泥,烧制姬水青花。穆国境内的姬水瓷不多,可以传世的更是鲜有,我的香炉只是清玩之物,导师有一只象腿瓶,可做笔筒、箸瓶,又可收纳麈尾,一物多用,最显君子不器。”

    “我也听过宫国未济局的故事,据说那一年尚右丞要为瓷局命名,便自筮了一卦,得到一卦‘水火既济’,可是既济是‘盛极将衰’的意思,尚右丞以为不吉,便取了‘既济’的综卦‘未济’卦,取名‘未济局’。”洛紫予道。

    “是吗?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未济’不是‘事业未竟’的意思吗?似乎更为不吉。”

    “我想尚右丞大概是期待后人止于至善吧。”洛紫予道。心中不觉漾起敬意,想这个美丽的女孩风雅又不失仁厚,真像个古代的贤哲。

    女孩也觉得这个瘦弱的男孩子真是博闻,连远在南方宫国的掌故都可以信手拈来。

    “姐姐究竟要带我去什么地方?”这是洛紫予第一次攀登沽弋山,女孩引他走的又是树林中的间道,洛紫予不久便迷了路,若非夕阳沉下的方向作为指引,他要连基本方向都分辨不清了。

    “随我来就知道了,你一定会感到惊诧的!”女孩神秘地微笑。他们正穿梭在一片树林中,远远看见一个转角的背后有金红色的光亮从叶缝中漏出。

    “哦?是吗?”交谈之间,他们终于从扶疏的树丛间挤出,不再有枝丫阻挡,视界在豁然间开朗。黄昏时暖金色的霞光泼洒而下,为洛紫予那不觉睁大的紫色的瞳仁镀上一层流光溢彩的金红,“天哪!”他喟然而叹。

    “恢弘吧,没有什么地方的黄昏可以和这里作比!”女孩将碎金一般霞光披在身上,开心地旋转起来,她粹白色的裙摆随着旋转而绽开,犹如一朵白酥在金辉中忘我地盛开,“我听导师讲,比这里更为壮阔的唯有燕胥宫的皇陛‘一步登天’,那里是从人间登上天际,而这里是从天际走下人间!”

    “不,这里像是从瞬间步入永恒……”洛紫予仰颈四顾,似乎听到讲述着人世悲欢的风正从上古的时空中徐徐吹来。

    他们正站在宓陵陵冢前长达三里的神道中央,纵目仰视,前方是宓陵高达四百仞的巨大封树,骋目远眺,身后是绵延千万里的沽弋山山脉。

    神道旁,高欲摩天的青石像生两两对峙而立,天禄、辟邪、飞廉、鲲鹏、九尾狐、三足乌……仿佛这里是一座远古时代的神墟,这些硕大无朋的石像生就是天神们战亡后的遗骸,而飞溅出的血液正染红了的天边的云彩。

    此刻若有一只鸟儿从天空中俯瞰,玉白色的神道多像是匿身于林莽中的一条巨龙,而两个孩子兴奋蹦跳着的身影,就像是龙脊上乘风破浪的戏潮人。

    此刻若是命运神尤欣从天空中俯瞰,宓陵的神道多像是神的臂弯,而两个孩子微末的身影,便是在神的铁臂间无妄挣扎着的卑微的人类……

    “你看,那是天枢帝手书的述圣碑,记述了宓妃皇后的功德,上面还镌刻有《白酥吟》呢!”女孩遥指着远处高大的碑碣,低声念道,“辕辙路远,惹得何人争顾。相悟,相误,相赴,相负……”她心中忽然就泛起了一股莫名的情愫,感觉心口的地方像是被一支细如牛毛的小鞭子抽打了一下,找不到伤痕,却是有一种丝丝缕缕的疼痛留下。她之前吟诵《白酥吟》时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她念不下去了……

    “姐姐,你怎么了?”洛紫予见她发了怔。

    “没事没事。”女孩急忙换上笑靥,“现在是守卫们交接的时间,神道上没有值守,走,我们趁现在去献殿!”她不由分说地牵起他的手,拉着他向上跑去。

    “你知道吗?宓陵的墓道其实是假的。”女孩足下生风,玱玉般的声音便犹如她银白色的秀发,飘然抛洒在身后。

    “假的?”

    “这件事对沽弋山以外的人是不能讲的,我告诉你,可要保密呀!”

    “当然!”

    “据说当年岐公子崇肖将宓陵的墓道掘开,发现墓道根本是天枢帝的障眼,里面并没有天枢帝和宓妃娘娘的棺椁。而真正的宓陵墓道口不知开在何处,真正的玄宫位于何处也是未解之谜。其实我挺想去那条假墓道里玩玩的,可是导师说那里阴气重,进去要受病,无论如何不让我靠近。真是的,上次我还见他进去了呢。”两个孩子跑在宓陵的神道上,女孩抱怨起来。

    “可是岐公子为什么要将父母的陵寝掘开呢?”洛紫予不解的问。

    “嗯?”女孩一怔,“这个还真没有想过……其实宓陵有好多地方令人想不明白,宓陵有三大谜团的,你知不知道?”

    “三大谜团?”

    “第一个就是假墓道之谜,这个你已经知道了。第二个不知你留意过没有,宓陵上所有植物的枝丫都是微微朝向正东的,可是白馆天贶山不在宓陵的正东方,位于宓陵正东的是崇州的州都伯考。”

    “这个好解释,慧国临濮在沽弋山的正东方,那是天枢帝归神的地方,皇后一定是在借此怀念天枢帝。”洛紫予道。

    “哦,原来是这样!”女孩恍然,“你还真是聪明!”

    听到女孩夸奖,洛紫予自是心中欢喜,“那第三个是什么?”他想着自己一鼓作气,或许还能再为她解答一个。

    “至于第三个,你向远处看,看最后一个石像生。”

    洛紫予沿着她手指方向看去,“那是!那是明族的三足踆乌!”

    “是呀,天枢帝为什么要用明人的神鸟来守卫他的皇后呢?天枢帝和太阳神羲和不是一对仇敌吗?”女孩问。

    “这个……大概天枢帝认为招摇算是自己的战利品吧。就像怀国人有时会把猎杀来的狼皮悬挂在旗杆上。”

    “哦,这样讲也挺有道理。”

    “这三大谜团是什么人总结的,我觉得一点都不‘谜’。”洛紫予想着这个所谓的“宓陵三大谜团”,怎么都是些这么无聊的问题,而且他自幼披卷不辍,怎么从未听闻过宓陵还有三大谜团。

    “是我总结的……”

    “呀?”洛紫予的脸颊又泛起淡红色的尴尬,忙道,“不,不,其实第一个谜团的确实发人深思!”

    女孩看着洛紫予窘迫的样子,嘻嘻笑起来,“现在你又发现第四个了,岐公子为什么要掘开父母的陵寝呢?这是宓陵第四大谜团!”

    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少男少女追逐在宽阔的神道上,他们背后是高耸的阙楼峻拔如削,楼顶刺破金红色的彤云,仿佛正在烽火中燃烧一样。

    那多像是一条天路,身后的远山绵延如历史的波涛,似乎牵着手跑下去,跑下去,就真的能将历史抛在身后,就真的能从短暂跑向永远……

    多少年后洛紫予回忆那一日的如血残阳,他记得夕阳下女孩描画了红泪妆……

    “进来,这里就是献殿了!我们快来向天枢帝和宓妃皇后许愿吧!”女孩拉着他,两个人跪拜在神位前的蒲团上。

    宓陵的献殿是一间面九进五的宗庙式建筑,偌大的殿堂中只供奉了天枢帝和宓妃皇后的神位,若非祭祀活动和定期洒扫,这里多数时间空无一人。

    “你先许愿吧!”女孩道。天色已经向晚,献殿中灯光昏暗,巨大的檀木梁柱投下柔和的黑影,他们如同置身在一个祥和的梦境里。

    洛紫予颔首,遂将中指指尖扣在自己的印堂处,低声祈求道,“愿天枢帝和宓妃皇后守护穆国安泰。”他转向女孩,“姐姐,该你了。”

    “可这也是我想许的愿望呀……”女孩偏着头看他,眼神中流露出遗憾。

    “哎呀。”洛紫予又不知如何是好了,“那可怎么办?”

    “没事,没关系的。”女孩忙道,“那我许一个简单一点,一定能实现的。”她虔诚地触着自己的胸口,阖眼低吟,“那就愿天枢陛下和宓妃娘娘长相厮守,永不离弃。”

    随后她缓慢地睁开双眼,发觉男孩的目光早已经在等待她,女孩怔了一下,与他四目相对,随即两人相视而笑。那种纯粹的笑容,干净得像婴儿的眼睛。仿佛是两只小蚂蚁在各自的路途中相遇,它们围着对方转了几圈,最终将触角碰在了一起。

    过了少许,女孩的神色却是黯淡下来,“你知道吗?其实我还有一个愿望,这个愿望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所以向神明许愿的时候我从不许这个愿望。”

    “你有什么愿望?”洛紫予忙问,“为什么不能实现?”

    “我想出去看看,离开穆国,去任何什么地方。”女孩落寞地说道,“但是我不能离开。”

    “为什么不能?”

    “就是不能呀。”女孩摇着头,“和我一样的女孩可以离开她们的国家到穆国来,但是我不能离开穆国到她们的国家去。”

    “为什么不能?”洛紫予又问了一遍。

    女孩不语,只是低垂着头,一脸失落的神色。有晚风漫入大殿,吹摇了昏黄的烛火,女孩有几缕头发在风中飘落下来,投下细细浅浅的黑影,在白皙的脸颊上摇晃。

    洛紫予看着,便觉得心里也像是被发丝扫了一下,刺刺的,痒痒的。他不忍再追根究底,“那你最想去什么地方?”洛紫予转而问道。

    女孩想了想,“去一个远一点的地方,就去宫国吧!”

    “宫国有什么?”

    “有墙。”女孩回忆着画册中见过的南方的墙,向着洛紫予比划起来,“就是那种有蝎子尾和蝴蝶瓦的墙,白色的,我真想亲眼见一见。”

    “墙有什么好看的?”洛紫予嘟囔道,他厌烦的就是墙。

    “墙好呀。”女孩道,“有了墙就像是一个家了。”

    “你没有家吗?”洛紫予惊异。

    女孩摇摇头,不久又点头,“有,但是我的家只有屋檐。”

    “只有屋檐的家?”洛紫予不解。

    女孩又是摇头,示意他不要再多问。“成蹊。”一个人愣怔了片刻,她终于翕动唇吻,低声呼唤他的名字,“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对你讲。”

    “嗯。”洛紫予颔首。这一天早在洛紫予的意料之中,每次女孩看望完他回去,望着女孩离开的背影,他总是祈望着时间可以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可是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他又反而有了一种释然。“其实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道。

    “啊?我要对你说什么?”女孩惊讶。

    “我想我该走了。”洛紫予道。

    “你?你竟然猜出来了。”女孩支吾起来,“导师开始怀疑了,他总是问我傍晚都到了那里去,我答不上来……”

    “是我不好,我让你为难了。”洛紫予强作欢颜,却觉得每说出一个字,心里就像是有一柄尖刀在向下剜一点。

    “是我不好,总要你陪我玩……”女孩问道,“你会反感我吗?”不知为何她显得特别不安。

    “怎么会呢?”

    女孩喃喃地诉说起来,讲得很缓很慢。倾诉也是需要时常练习的,她可能真的是形影相吊太久了,连倾诉这种人之常情都不甚熟练。“小时候是有几个女伴和我一起玩的,可是导师不久将她们都遣走了,我问导师是不是我们太亲昵,以至影响了功课。我还保证说我会比平时更用功读书,不会耽误的。我真的很想有个朋友,可是导师告诉我她们是因为不喜欢我才要求离开的,因为我是没有爹娘的孩子……”

    “你的导师究竟是什么人呀!他怎们能这么讲!”洛紫予登时恼火了。他涌起了一种冲动,他想用刀锋去刺那个素未谋面的人,这种冲动他很熟悉,就像目睹母亲在自己面前惨死的那一天,他想要刺死他的哥哥。

    “不许你这样讲!”女孩也怒形于色,“我的导师是穆国最尊贵的人,是比君王还要尊贵的人!”

    “可是!”洛紫予想要据理力争,却在看到女孩执拗的神色后败下阵来。

    两个人四目相对,他对她唯唯诺诺的迁怒,她对他出言不逊的不满,然而良久,女孩竟是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嗔怪道,“你可真奇怪,怎么忽然就生气了?”

    “这个……”洛紫予被她问得无言以对,他一来惊诧于自己骤起的肝火,二者也是称奇这个姑娘竟可以如此的不谙世事。他有一种恼恼的感觉,不知该对谁人发泄,像是一团发酵过久的面,湿的,酸的,沉甸甸的,想要拾起来丢开,却发现黏在了手上。

    “你若是不讨厌陪我玩,那帮我一个忙行不行?”女孩竟是在央求。

    “当然!”洛紫予不假思索。

    “可能会有些困难,因为我听导师说这条路很难走,因为路很窄,走的人却多。”

    “路?”洛紫予不解。

    “你帮我送一封信好吗?”女孩未作解释,只是从衣襟中取出一只密封的信函,递给他,“拜托你了。”她双手递入他的掌中,像是交付了一份千钧重的嘱托。

    “好,你放心,不论路多远我一定送到!”洛紫予笃诚地说道,“你要我送往何处?送给何人?”

    “去大都潮衔,找到文德坊十三号,收信人名为松已。”

    “松已?”洛紫予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总觉得似乎是听过的,却又一时回忆不起,他问,“这个松已是你的亲人吗?”

    “你就不要多问了。”女孩道,“总之这封信很重要很重要,所以无论如何一定要亲手送达!非但如此,你还要看着收信人当面开启!记住了吗?是当面开启!”女孩笃笃的神情,就仿佛这封信是关乎国家前途的军情战报。

    “好,我记住了,潮衔,文德坊,松已。你放心吧!”洛紫予一字一顿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要刻在碑碣上。

    于是女孩宽心的笑了,“那,这个送给你。”她已经从衣襟中摸出一枚系着红丝的碧玉扇坠,拉起他的手,放在他掌心。翠绿的颜色似乎随时要从玉石表面流出来,直叫人有一种想将它捧护住的冲动。

    这份厚礼洛紫予无以酬报,他身上唯一珍贵之物是颈间那枚玉玦,虽然那是父亲唯一手泽,然而洛紫予犹豫了一下,还是取下递给女孩,“我无以回报,唯有这块玉玦,给你留念吧。”父亲曾对他说过,这玉玦象征着挚爱,而爱恰恰是世间最沉重的!十年的时间,他已经惯于颈间“爱”的沉重,如今忽而取下,忽觉心头空荡荡的。

    “真是好看,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精美的雕工。”女孩见到玉玦,即刻爱不释手,反反复复地手指间把玩,“琢的是唐棣花纹,这一定是你兄弟送给你的。”

    “不,是我父亲给我的。”

    “那就是你叔叔送给你父亲的。”

    “不,我叔叔恨我父亲。”

    “哦?”女孩一怔。她从未听洛紫予谈及自己的家人,即便自己不小心问及,洛紫予也总是闪烁其辞。

    “算不清的是非恩怨,父子反目,兄弟阋墙,罢了,不提了……”洛紫予说道。

    “好,那我不问了……不过奇怪了,唐棣花纹是代表兄弟情谊的,你父亲为何送你这个?而且送玉玦是表示诀别的,这个寓意可真不好。”女孩有些想将玉玦还给他,可是转念想到此次别过鱼雁全无,又舍不下这唯一的一份念想。“这个寓意不好。”女孩道,“等到下次的见面的时候,你可要送我一份别的礼物,要一个寓意好的。”

    “好。”

    “就送我玉珏吧,‘玦’与‘珏’同音,却是一个象征诀别,一个寓意合璧。”

    “好!”洛紫予一口答应。

    “那你可要记得呀。”

    “一定!”洛紫予觉得即便女孩想要一个穆国,他也会义无反顾地答应。

    “嗯,那我就等着了!”女孩加重了语气,似乎只要她说得恳切一点再恳切一点,天枢帝和宓妃皇后就真的会庇佑他们。

    “好!”洛紫予也加重了语气,似乎只要他说得笃定一点再笃定一点,这个愿望就真的能实现。

    四十多年后的潮衔城,一栋有着蝴蝶瓦粉墙和蝎子尾屋脊的建筑拔地而起,进入结庐,便恍惚步入了南方烟雨长良。

    一座水榭建筑于湖面中央,一色由相思木打造的器具装饰其间,在那间被取名为“容膝”的水榭中,洛紫予对一位自宫国远道而来的君主说道,“或许玉玦才是世间最美的形状,它好像是这个世界存在的意义——臻于圆满,却永远比完满差那么一点点……”

    洛紫予明晰这个道理是在沽弋山诀别的十二年后,那是一个四年,之后又一个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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