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离地球8.6光年的外太空,有一颗体积大约两倍于太阳的恒星。国际上称它为大犬座α星,我们则叫它天狼星。每值冬春之际,它便会在南方上空泛着白色的光芒,极其夺目。在亮度上,它与金星难分伯仲,但古时人们喜欢看到金星,却不喜欢看到它。狼者盗贼,每当它动摇、明大、多芒,那么多半要发生侵略或兵伐了。在天狼星的东南,又有八颗星星呈弧状排开,宛如一张朝西北方向拉满的弓。如果天狼星象征着贼寇,那么这一张弓则是讨贼的利器,因此这八颗星叫做弧矢星官。于是屈原在他的《九歌·东君》中说“举长矢兮射天狼,操弧矢兮反沦降”,宋代的苏轼在渴望朝廷重用时也怒吼到“西北望,射天狼”。
无论星宿之说是否科学,西北自古多发战争,这是不争的事实。
最遥远的一场战争要追溯到西周末年。由于周幽王昏庸废政,西方的犬戎部落便乘机进攻,于是曾经强盛一时的西周王朝覆灭了。说来也巧,这个犬戎部落信奉的图腾刚好是狼。到了东周,也就是春秋战国时代,北方又开始躁动起来,一个新的民族——匈奴,登上了历史舞台。匈奴对中原的影响太大了,从东周到南北朝,没有一个朝代能够摆脱与它的纠缠。历史上,有许多重大的事件和重要的人物都与匈奴有关。比如长城,它最初的功能是抵抗北方匈奴人的侵略;比如丝绸之路,这是张骞出使西域大月氏国想与之夹击匈奴,联盟不成功后开辟出来的一条经商之路;再比如四大美女之一的王昭君,她奉命和亲,远嫁匈奴,于是有了昭君出塞的故事。还有李广、卫青、霍去病,是汉王朝与匈奴的战争成就了他们的盛名。
就这样,西北成了恐怖与神秘的代名词。说它恐怖,当然是因为那里从未间断过战争,还有无垠的荒漠、荒蛮的民族,令人心生畏惧。说它神秘,长城以北、玉门关以西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有太多人对它充满了向往。除了恐怖和神秘,那里还意味着梦想的实现。这个梦想可以是建功立业,可以是安邦定国,甚至可以是天下太平,无所谓,在那个时代,这些是分不开的。
于是唐朝有这样一群人,他们都向往战争,但他们都热爱和平,他们用诗描绘着穷秋大漠,用歌书写着热血人生,他们是那个时代最豪迈的“边塞诗派”。
02.
我相信,人生会背的第一首诗是《登鹳雀楼》的人肯定不止我一个。
白日依山尽,
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
更上一层楼。
五岁那年,幼儿园的老师教我背会了它。彼时,我尚不能理解何为“更上一层楼”,只是跟老师摇头晃脑地读着,但眼前却浮现着一轮落归西山、似乎要蒸发一切的红澄澄的太阳,还有那条裹着泥沙、奔腾着流向东海的黄河。
二年级时,这首诗又一次出现在课本上。我背诵得更加熟稔,甚至会默写,连“更上一层楼”的意思也懂了,很多人见了我都说祝我的学习成绩更上一层楼。
后来过了很久,这首诗都没有再出现,因为在越来越成熟的我面前,它显得很幼稚,只配让幼儿园的孩子摇头晃脑。
没有想到的是,我与它还有第三次邂逅。那时我已在大学,掐指算来,我们已有十年未曾谋面。我以为它会像一位故友,一切皆是熟悉,却不想猛地读来,竟然被它震撼到了。就像鲁迅先生说的:“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记忆中的闰土了。”
当年那轮似乎要蒸发一切的红澄澄的太阳和那条裹着泥沙、奔腾着的黄河依然那么清晰,可“更上一层楼”却远不似从前那样简单。“更上”是永不停歇的追求,“一层楼”是以致千里的跬步,上一句“千里目”中要放眼看尽的多少胸襟和抱负,都在这眼前要再上的一层楼里了。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是浓情,诉说着诗人对河山的热爱;“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是热血,极目四海,剑指苍穹。
还有一件事很奇妙。除了《登鹳雀楼》,四五岁时也能倒背如流的诗大概还有《咏鹅》。可同样是年幼入心的诗歌,《咏鹅》作者骆宾王的大名如雷贯耳,写了《登鹳雀楼》的王之涣却鲜被提及。
王之涣,用现在时髦的话说,过着极简主义的人生。公元688年,王之涣出生在太原[29]一个望族家庭,向上几辈都是朝廷命官。所以到王之涣这,尽管他没走科举考试的寻常之路,当上一个衡水主簿也是寻常的事。可这么一个掌管文书的佐吏,怎么掂量都觉得配不上“慷慨有大略,倜傥有异才”的王之涣。加之不断有人谗言诽谤,为官不到一年,王之涣就辞去了官职,开始了长达十五年之久的闲居生活。
十五年之后,王之涣在亲友的劝说下结束了这种所谓的沉沦生活,补文安县尉一职。大抵是与官场无缘吧,就任后不久他便染病不起,以五十五岁之壮年卒于任上。
在那十五年自由的时光里,王之涣漫游北方。塞上的呼啸朔风与他血脉里流淌的游侠之气交融在一起,成就了边塞诗里最耀眼的篇章。
黄河远上白云间,
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
春风不度玉门关。
——《凉州词二首·其一》
关于这首诗,有一个流传至今的故事。
那一年,王之涣与王昌龄、高适三人在长安闲居。在一个飘雪的初冬时节,三人同到旗亭饮酒。酒过三巡,旗亭里来了数十位梨园伶人宴饮。三人回避,躲在角落里看表演。王昌龄忽然提议说:“我们三人都已在诗坛小有名气,可至今未分高低。今日我们观这些歌女演唱,谁的诗入歌最多,谁就为胜者。”王之涣与高适一致赞同。第一位歌女唱道“寒雨连江夜入吴”,王昌龄在墙壁上画了一道,以示自己拔得头筹。随后一个歌女唱“开箧泪沾臆”,高适也画了一道。第三个歌女出来了,唱“奉帚平明金殿开”,王昌龄又得意地笑笑。三曲作罢,王之涣旁边的墙壁上还是空空的,他说:“之前这几个都是小角色,看到那个最美的姑娘了吗?那才是大咖。如果她出场时不唱我的诗,此生我都甘拜下风。可如果她唱了我的诗,你们二位可要拜我为师哦!”一会儿,那个最漂亮的姑娘出场了,一开口便是“黄河远上白云间”,王之涣露出了傲娇的微笑。
与李白、杜甫动辄上千篇的存诗相比,王之涣的诗作与他的人生履历同样略显单薄。他一生作过多少诗我们已无法考证,但《全唐诗》中留存下来的仅有六首。其实也用不上六首,有那首《登鹳雀楼》带领无数人走进唐诗的国度,就够了。
03.
王昌龄的心中是有一团火的。这团火温暖了他凄凉的人生,也照亮了边塞诗派。
王昌龄并没有像很多诗人那样出生在名门望族。关于他的少年时代,他曾自述说:“昌龄久于贫贱,是以多知危苦之事。”
我们一般都会认为二十岁是一个出门闯荡的好年纪,但是唐人恰好相反,他们往往在二十岁时选择隐居修道。李白如此,孟浩然如此,所以,王昌龄也如此。王昌龄大约在二十三岁时,曾有过一段嵩山学道的逍遥时光。不过,也许是心里那颗火种渐渐开始燃烧起来,他深知自己并不属于这幽山仙境。那他属于哪里呢?他属于这个灿烂的盛世王朝。
在这样一个圣明而伟大的时代,王昌龄是不允许自己仙居起来的。他一定要走出去,到世事里去触摸繁华,于是他告别了嵩山。去哪里呢?去考场应试?去朱门干谒?都不是。他一步就迈过了玉门关,来到了那个最荒凉的地方。也许越是荒凉的地方,他心中的那团火燃烧得越烈。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上海风秋。
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
——《从军行七首·其一》
在烽火台的西边有一座百尺高的戍楼孤独地屹立在那里。边陲荒漠,没有季节之分,只有高楼上迎面吹来的风愈显萧瑟时,才知道又一个秋天到了。回望夕阳,倍增凄凉。不知是谁,又用羌笛吹奏起那曲《关山月》,无奈啊,这哀婉的笛声又平添了几分对家乡妻子的思念。
孤独的戍楼好比寂寞的人,凄凉的秋风是那无情的战争,而那一曲《关山月》恰似一双手,拨动了戍边将士心里那根思乡的弦。王昌龄刚一到边塞,就为久赴战争的人诉出了心中的苦。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从军行七首·其四》
战士们的心里只有苦吗?当然不。青海湖的上空浓云凝重,祁连山上的积雪也一片黯淡,从边塞孤城与玉门雄关遥遥相望,一切都笼罩在了战争的阴影里。将士们虽已久戍边疆,虽已铠甲磨穿,虽已对家人百般思念,但还是用一腔热血怒吼着不灭残敌不还乡的誓言。
王昌龄那一团火中燃烧的正是这种豪情。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城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出塞二首·其一》
尽管那团火在边塞燃烧得那样炽烈,但王昌龄是向往和平的,毕竟战争带给人们更多的是灾难。依旧是秦时的明月,依旧是汉朝的边关,千百年了,万里赴戎的士兵啊,你们从未归还。倘若当年的飞将军李广如今还在,那该多好,他一定不会让敌人的骑兵越过阴山。
从未有一首诗如这般矛盾。一面同情着战士的疾苦,一面挥洒着杀敌的豪情;一面为和平奔走,一面又理解着战争。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闺怨》
忽然间,王昌龄的笔触又从边塞移到了战争牵扯的另一端。闺中的少妇似乎还未体会到离别的忧愁,在一个明媚的春日,依然如往常一样精心凝妆,移步层楼。忽然看见路边的杨柳又披上了翠绿,惆怅一下子涌上心头。是啊,又是一年春光,丈夫离家又一年了,她也又衰老了一岁,还有那当年折柳送别的情景,无不让她后悔当初叫丈夫从军边塞,建功立业。
“悔教夫婿觅封侯”,是思妇的哀怨,也是王昌龄心底的声音。边塞一年,除了秋风与黄沙,他并未在这里实现自己当初的理想。求功未成,王昌龄心里那团火也似乎不那么烈了。就在这时,一个消息——唐玄宗封禅泰山——传到了这片荒凉的土地上,这意味着开元盛世迎来了它繁华的巅峰。这个消息传到王昌龄的耳朵里,等于在那团将要熄灭的火中添了一把干柴,一下子恢复了它的气势。他打点行囊,回到中原,准备开启他经邦济世的新篇章。
公元727年,王昌龄整整三十岁的时候,随着他进士及第,他的仕途之路也正式拉开了帷幕。七年后,王昌龄应试博学宏辞科,以超群绝伦的文章登科,升迁为江宁[30]丞。
好日子到头了。
公元737年,张九龄被罢相,王昌龄因表示了对张九龄的同情和对罢相一事的不满而得罪了李林甫。于是不容分说,被贬岭南。公元739年,王昌龄遇赦北还,在回来的路上与李白相识,结下深厚的友谊。
京中的日子总是不安稳的,公元742年,王昌龄再一次被遣离京,远赴江宁。江宁是王昌龄一生中唯一一个两度为官的城市,也算作第二故乡了吧,所以后人在提到他时,总与这座城市联系起来,称他为“诗家夫子王江宁”。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芙蓉楼送辛渐》
寒冷的雨水与江水在夜里悄悄光临了江宁城,望着友人渐渐离去的背影,他与身后的青山一样孤独伫立。朋友啊,如果洛阳城的亲友问及他的近况,只消告诉他们,他依然如玉壶中的冰那样洁白。
在经历了宦海沉浮后,王昌龄心中的那团火越来越微弱,但他并不允许它熄灭。他索性给自己浇一盆冷水,让那颗火种直接凝为冰心,在这不堪的俗世里保持一份纯洁,也许是那团火另外的燃烧方式。
公元748年,王昌龄迎来了自己的第三个名号——王龙标。古时文人间是有这个习俗的,姓氏加上所任的官职,或者所在的城市,便成了一个人的名号。于是有了杨盈川、杜工部,以及王江宁、王龙标。那么这个龙标在哪里呢?今天贵州省锦屏县隆里乡的位置大概就是唐时的龙标县,这里以其秀丽的环境和淳朴的民风而久负盛名。但在那个时代,我们不缺风景,一个地区的优劣也不会以它的景色而定论,而是以繁华的程度。所以来到龙标,便证明王昌龄再一次被贬了。
贬黜这件事在诗人的传记里早已不算新鲜,但王昌龄的这一次,还是很特别的。王昌龄这一次遭贬的理由是“不护细行”,何为“不护细行”?大抵就是不拘小节。
不拘小节的王昌龄在龙标度过了将近十年的光阴,直到安史之乱爆发,唐肃宗即位,他才离开那个偏远的小县城。可无论是冰是火,他都没能再次呈现给世人。王昌龄返乡路经亳州时,为亳州刺史闾丘晓妒才杀害。
命运的凄凉掩盖不了灵魂的炙热。千百年来,哪里出现火种,哪里就会有人喊出那句“不破楼兰终不还”。
03.
唐代文人大都有一个梁宋情结。比如李白,可以说他走过的桥比别人走过的路还多,但他在长安失意后,选择去梁宋一代游历。再比如杜甫,他站在人生的岔路口不知何去何从时,也去了梁宋,于是两人有了一次划时代意义的握手。那么梁宋是哪里?为什么文人都喜欢去那儿呢?
梁,是战国时魏国都城大梁。离魏国不远,便是宋国,因此梁宋泛指今开封、商丘一代。虽然梁宋得名于周朝,但文人们对此青睐有加却与周朝关系不大,而是因为西汉时期的一个人。
这个人的名字叫刘武。请注意,他姓刘,又是西汉人士,所以他应该与王室有关。没错,他是汉文帝的嫡次子,汉景帝的同母兄弟,被封为梁孝王,据守梁宋。刘武爱才,为招揽天下贤士曾斥巨资在睢阳[31]打造了一座规模宏大的皇家园林,名为梁园。司马相如、邹阳、枚乘,都成了梁园的座上宾,形成了独特的“梁园文化”。
唐朝的失意文人来这里,无非是要凭吊古迹,排遣怀才不遇的苦闷。其实与李杜同游梁宋的,还有高适。
也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高适是个年轻人。如果凭直觉和情感为他们三人排大小,我会认为杜甫最年长,李白次之,高适最小。而实际上,高适出生于公元704年,比李白小三岁,年长杜甫八岁。杜甫也曾说:“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可见,那个时候高适已经比杜甫名气大了。我觉得他年轻,大抵是因为高适的性格里那种蓬勃向上的力量。
高适是渤海蓨[32]人,血液里有满满的独属于燕赵大地的游侠之气。人们以为等他长成少年,便一定会踏马边塞,快意江湖。可当二十岁真的来临时,他竟然把家搬到了梁宋一代,过起了躬耕自足的生活。而且,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八年。人们又开始重新定义高适,猜测他要走向田园,向孟浩然的那一方天地问津。然而人们又错了,二十八岁时,高适突然就告别了梁宋,又回到了燕赵大地上,并且一路向北,直抵边塞。
黯黯长城外,日没更烟尘。
胡骑虽凭陵,汉兵不顾身。
古树满空塞,黄云愁杀人。
——《蓟门五首·其五》
在《蓟门五首》中,我独爱这一首。长城外黯淡无光,因为太阳已被卷起的烟尘遮挡。敌人攻势猛烈,但我们的士兵都有视死如归的精神,绝不退缩。战斗结束了,尘土依然漫天飞扬,在黄烟中仍然屹立的只有枯树,这边塞却因为战士们的倒下而显得更加空旷。
是啊,战斗失败了。从高适来到北方的那天开始,他就不断地目睹失败,眼看着大好的局势毁于一旦。所以高适在他的诗歌里直抒他的悲愤,为士兵们的无辜牺牲而悲,也为主帅的碌碌无为而愤。这样一种博大的情怀和远大的理想注定他会做出一番伟大的事业,但这里并不是他的舞台。于是在他三十二岁的时候,他回到中原,来到长安,拿起了久违的笔走进考场。
也许注定成就他的是战争而不是科举,所以这一次考试,他落第而归。归向哪儿?当然是他的第二故乡——梁宋。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燕歌行》
这首《燕歌行》可以说是高适边塞诗的巅峰,但这首诗却写在他返归宋中[33]之后。他在并序中解释说:“唐玄宗开元二十六年(738年),有一个随主帅出塞回来的朋友来访,并写了一首《燕歌行》给我看,这让我一下子想起了当年在边塞时身经的战争,因此写了这首诗应和他。”
从开元十八年的时候,北方的契丹族开始不断骚扰唐朝的边境。开元二十年,信安王李禕带兵契丹。开元二十一年,幽州节度使张守珪接过指挥棒,镇守边疆。开始几年,战事大好,可到了开元二十四年时,他竟然将作战军队交到了安禄山的手里。安禄山这个名字我们并不陌生,他对唐朝有那样的狼子野心,在战场上又怎能奋勇杀敌呢?失败从此开始。开元二十六年时,张守珪的两个手下又私改命令,致使军队大败。而等到张守珪向朝廷汇报时,却把所有的失败隐瞒不报,妄奏功劳。高适想到这些,又一次对唐朝的江山、对戍边的将士感慨不已。“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成了一组让人触目惊心的对比。他身在梁宋的青山里隐居,心却仍然在边塞的战场上驰骋。
后来,他游历楚地,旅居东平[34],足迹遍布河南、山东、湖北、湖南,也是在这一时期,他与李杜携手同行,共登吹台。光阴荏苒,又是十年,说好的蓬勃向上呢?
那一年冬天,一直门前冷落的高适家来了一位客人。这位客人与杜甫有着相似的经历,都是因为房琯而遭到朝廷的排挤。时任吏部尚书的房琯被贬出朝,而作为门客的他,也不得不离开长安。这位客人便是名动一时的音乐家董庭兰。
高适与董庭兰在睢阳相会,携手数日,分别时已是知命之年的董庭兰表示出了对前路的担忧。而我们的高适,虽然对董庭兰的遭遇深表同情,但当看到朋友一个劲儿地摇头嗟叹时,他内心的狂热又一次释放了出来。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别董大二首·其一》
好一个“天下谁人不识君”。这是高适说给董庭兰,也是说给他自己。一个四十几岁的人,凭这一句话,让我看到了王勃在二十几岁时吟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时的豪迈。这种潇洒和自信,便是高适的蓬勃。
公元749年,高适已经四十六岁了。激情燃烧的岁月显然已经过去,又加之一直以来的怀才不遇,换作他人,大概会选择就这样做一个落魄文人。但在高适的字典里,似乎并没有“认命”这个词。这一年,经睢阳太守张九皋的推荐,人到中年的高适成为了官场上的新人。第二年秋,高适以封丘[35]县尉的身份北使青夷军送兵。高适第二次来到边塞。
匹马行将久,征途去转难。
不知边地别,只讶客衣单。
溪冷泉声苦,山空木叶干。
莫言关塞极,云雪尚漫漫。
——《使青夷军入居庸关三首·其一》
隆冬时节,高适完成送兵任务,独自返回中原。单枪匹马走了很久,从前只觉得去往边塞的征途难行,却不想回来的路也如此艰难。秋天时尚未觉得边塞的苦寒,现在才知道北国与中原的区别,只是那游子身上的衣服啊,也未免太单薄了。在这极寒的天气里,泉水在冰封下流淌,声音显得格外悲苦;山上干枯的落叶在北方里沙沙作响,使这空旷边塞更加凄凉。不要说进入居庸关就走完了艰险,前路云雪茫茫,遥遥无期啊。
在这首诗里,高适口口声声在说边塞的苦寒,可最后一句的“云雪尚漫漫”里,却总觉得有几分“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的豪情。
如果你坚信自己是一匹千里马,那你终会遇到伯乐。高适四十九岁时就遇到了他的伯乐。这一年,高适辞去他觉得没有意义的封丘县尉一职,选择客游长安,寻找新的机会。就在这时,他骨子的豪情以及身上那种两次到过边塞的沧桑进入了一个人的视线。这个人就是就是凉州[36]河西节度使哥舒翰。五十二岁时,大概许多人已经在这个年纪退休了吧,而高适,才迎来他事业的春天。经哥舒翰的推荐,高适被拔擢为左拾遗,转监察御史。时年为公元755年,安禄山谋反。
公元756年的六月,安禄山攻陷长安,高适护送唐玄宗至成都有功,晋升为谏议大夫。当年十二月,高适又任淮南节度使,讨伐永王李璘。安史之乱还没有结束,南方的战事刚一平息,高适又马不停蹄赶往河南,解救睢阳之围。
算起来,这已经是高适第三次正式进入睢阳城了。第一次,少年的他隐居在这里;第二次,青年的他落魄在这里;第三次,五十四岁在那个时代应该算是老年了吧,但他却可以扬鞭催马,高歌直入。
之后的高适虽在仕途上小有波折,但却从未动摇过他那颗济世之心,也一直没有丢失他的血气和豪情。六十岁时,他还在剑南节度使的职位上与吐蕃大战。
真正让人老去的不是岁月,而是理想的逝去。像高适那样活着,永远青春,永远热泪盈眶。
04.
其实在唐诗这个舞台上,唱独角戏的名角并不多。好多大诗人都是成双成对,亦或者成群结队登台的。比如“四杰”,比如“王孟”,比如“李杜”。高适也有他的黄金搭档。
说岑参出生在一个官僚世家我觉得不准确,确切地说,他应该是出生在一个宰相世家。岑参的曾祖父岑文本为唐太宗李世民时期的宰相,伯祖父岑长倩相高宗,伯父岑羲相睿宗。如果不是因为那两件事,没准岑参也会当上一名宰相。
公元690年,武则天当上了女皇,岑长倩拜文昌右相,与武则天的侄子武承嗣左右并立。是的,他并不反对武则天当皇帝,但他反对立武承嗣为太子,因此得罪武承嗣及其族人。岑长倩被诬陷下狱,不久,他与他的五个儿子全部被诛杀。也许是念在当年岑长倩极力保自己的太子之位,公元710年,唐睿宗复位之后便任用岑羲为宰相。可惜岑羲站错了队,在太平公主与李隆基同为接班人的有力争夺者时,岑羲选择了太平公主。于是在李隆基即位后,发动先天政变,诛杀太平公主及其党羽,其中就有岑羲。岑参的父亲也为官员,但对于此时的岑氏家族来说,列位宫阙已经太难了,他只能外出就任晋州[37]刺史。其实州刺史的官位也算可以,但不幸的事,岑参的父亲英年早逝,所以到岑参这一辈时,这个家族已经黯淡无光了。
难怪会并称,岑参和高适的经历确实是有几分相像的。高适二十岁时搬家至梁宋,岑参比他还早,十五岁就移居至嵩阳[38]、颍阳[39]一带,感受中岳嵩山上缥缈的云、奇峻的岭、参天的树和清逸的风。这样的环境和岁月在诗人的心里沉淀下一片天地,哪怕是日后走进了黄天瀚海,他的诗里还是有一丝淡远可寻。
岑参还没有放弃政治和仕途,二十岁时西赴长安,献书求仕,奔走京洛,却不想十年无果。直到公元744年,李白离开京城的时候,三十岁的岑参才考中进士,当上了右内率府兵曹参军。五年后,岑参调任为安西节度使幕府书记,第一次向那个集火热与荒凉于一身的地域进军。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
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逢入京使》
报国之志与故园之思是一对冤家。没有一个男儿不想立功边野,也没有一个背井离乡的游子不思念家人。岑参独自一人走在远赴边塞的路上,身后的来路业已模糊,前方一切又充满未知,忽然遇到一位从西域回京的使者,一时间万千滋味涌上心头。
跟高适一样,岑参第一次出塞并不成功,两年后回到长安。真应了那句话:“上帝为你关闭一扇门的同时,也一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岑参的边塞梦没有实现,但他却在这时遇到了李白、杜甫、高适等诗坛前辈,深受启迪。公元754年,带着比上一次更强烈的立功报国之志,岑参再次启程远赴边塞。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这是最早的雪、最大的雪、最冷的雪,也是最美的雪。这雪里,有游子征夫鞍马风尘的疾苦,有戍边将士杀敌报国的豪情,有战友间送别时的依依不舍,也有对这片土地复杂的情谊。然而不管怎样,“千树万树梨花开”终究是万千白雪中最华丽的一片。而结尾那句“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又有几分“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意味。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
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我们来看一下这首诗里提到的地名。走马川,即新疆境内的车尔臣河;雪海,在天山主峰与伊塞克湖之间;轮台,即轮台县,在今新疆米泉境内;金山,指今乌鲁木齐东面的博格多山。
公元754-755年,安西北庭节度使封常青多次带兵出战,而作为随军判官的岑参,对环境的艰苦、战争的残酷和凯旋的欢乐,都有着深入心底的感悟。那遮天蔽日的漫天黄沙,那刮在脸上如刀割般的北风,那皮毛上一面挂着雪花一面汗气蒸腾的战马。边塞啊,对你是该爱呢,还是该恨呢?
安史之乱的烽火燃烧起来了,岑参东归,在杜甫的推荐下担任右补阙。也许是白雪涤荡了一切污浊,边塞虽然艰苦,但却干净、坦荡。初入朝堂的岑参极看不惯政治场上那些污秽不堪的东西,而复杂的官场更是容不得岑参的直言不讳。之后,从起居舍人到虢州长史再到库部郎中,最后,岑参出任嘉州刺史。从此,人们便叫他“岑嘉州”。
06.
边塞诗派很庞大,还有“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的王翰、“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的李颀,等等。有一点,不知是凑巧还是必然,边塞诗派的诗人全部来自北方。我想,大概是上天凑巧赋予了北方大地热血狂飙的气质,而他们,也必然承载起了这片土地上的全部豪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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