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浮世,心向清欢-李贺:哪怕是流星,也要照亮天际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01.

    提到“辛亥”,我们往往会想到革命,想到反封建,想到孙中山先生。毋庸置疑,辛亥革命必然是农历辛亥年发生的第一大事。在公元831年,辛亥革命发生前一千零八十年,也是农历的辛亥年,很巧,同样是十月份的深夜。与1911年不同的是,湖北武昌的上空一片宁静,没有响起枪声,但在都城长安,弘文馆校书郎杜牧的家里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敲门的人是个送信的,寄信者叫沈子明。关于沈子明,古书上记载的不多,只有白居易的一首《醉题沈子明壁》提到了他:“不爱君池东十丛菊,不爱君池南万竿竹。”身为集贤学士的沈子明派人三更半夜去敲杜牧家的门,当然不是为了控诉白居易喝醉了酒在他家的墙壁上写诗,而是为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已经故去了十四年的人。

    这个人,就是李贺。

    李贺生前与沈子明是十分要好的朋友,朝夕相处,情谊甚笃。李贺去世之前,把自己一生写的上千首诗分为四编,交给沈子明保管。李贺去世之后,沈子明开始了四处颠沛的生活。十余年来,沈子明曾一度以为李贺的诗稿已在流离中丢失。那一天,沈子明酒醉归家,夜不能寐,整理箱子中的书籍时,忽然发现了李贺的诗稿。捧着这些诗稿,沈子明想起曾与李贺一起说过的话、吃过的饭、游过的山水、走过的岁月,都还那样清晰,不知不觉间眼泪模糊了视线。不能再耽搁了,他要把李贺的诗稿尽快编订成集,让世人都读到李贺的诗。于是,沈子明立即修书一封,差人交给杜牧,恳请杜牧为李贺的诗集作序。

    那一夜,杜牧端着这封信思考良久,终还是想不出用怎样的语言才能描绘出李贺横绝的才华,怎样的词句才能概括出这部诗集的奇伟。天明后,他来到沈子明的家里,推辞了此事。回到家中,杜牧仍不能放下神思。他太喜欢李贺的诗了,如果不能为这样一部伟大诗集的问世来尽自己绵薄的力量,那么对于唐诗,他是有愧的。因此,他再一次来到沈子明的家中,答应了作序一事。

    对于李贺的诗,杜牧是这样评价的:“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丘垄,不足为其恨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

    绵连的云,也变化不出李贺诗歌的形态;潺潺的水,也荡漾不出李贺诗歌的情感。春,不如它和畅;秋,不比它明洁。它,比冲锋的战马还要刚勇,比出土的文物还要古雅,比鲜花和少女还要明媚,比荒坟和野草还要悲怨。如果说到虚幻和荒诞,那恐怕牛鬼蛇神也望尘莫及。

    是的,李贺就是这样举着一杆虚荒、怪诞、魔幻的大旗,在看似已经无路可走的唐代诗坛中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从此,唐诗闪耀出来的光芒里,除了青山绿水的清新、大漠黄沙的苍茫、家国天下的英武,又多了几分孤坟老鸮的鬼魅之气。人们称他为“诗鬼”。

    02.

    并不是唐朝所有李姓诗人都与皇室有亲,但李白、李贺、李商隐这三位确实与唐王室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族亲关系。李贺的远祖是唐高祖李渊的叔父。虽然这一层关系经过一百八十余年时间的冲刷已剩不下什么情分了,李贺的家族也早已家道中落,隐沦在昌谷这个隶属河南的小地方,但高贵的血统还是给了这位年轻诗人的灵魂一份不被磨灭的高傲。

    李贺的父亲李晋肃一生做的最大的官是陕县县令,抛开血统,李贺也算是降生在一个小官僚的家庭。如果这种家庭状态能够持续到李贺成年,那他的人生将另当别论,可现实往往不尽如人意。

    李贺少年时,常骑一头毛驴周游于昌谷附近的奇山秀水之中。我一直好奇,是昌谷一带的山水与村庄本身就令人毛骨悚然,还是李贺像莫言所著的《透明的红萝卜》里那个黑孩一样能看到一个不同的世界?思考良久,我坚定地认为是后者,因为李贺手中的笔并不只是停留在眼前所见所闻的景物上。他常常写到万里之外,写到千年之前,写到天宫与地府,而他的人,却还在那头小毛驴上晃荡在一片普普通通的山野草木之间。如若不是他的眼睛能见常人所不能见的世界,又怎会有“瑶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的巫山?又怎会有“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的南田?

    每有心得感受,李贺便记录下来,投入随身携带的布囊中。等到暮色归家,母亲见他又“满载而归”,便心疼地叹息说:“我的儿啊,你是要把心肝都呕出来才算完吗?”吃过晚饭,李贺又要将那些手记取出来加以整理、补充,使它们成为完整的诗,然后放到其他的布囊中,不再看一眼。我想,万里之外的山、千年之前的云、天宫的仙、地府的鬼,大概已经读到了他的诗,所以,他无需再看了。

    李贺十五岁时还从未走出过河南,却与誉满京华的五十五岁的李益齐名了。

    03.

    我敢说,没有一个诗人的理想是只作诗,因为如果他的心里只有诗而容不下其他,那么他大概是作不出来诗的。生活是百花,诗人是蜂,而诗则是蜜。李白的理想是作诗,但他还要出仕、游侠、求仙,于是有了“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杜甫的理想是作诗,但他还要盖一个大大的房子,来保护天下所有受苦受难的寒士,于是有了“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李贺的理想也是作诗,但他还想成为一个士兵,甚至将军,于是有了“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伯乐与千里马之间是必然,因为他们都具备了成就彼此的品质;他们之间也是偶然,是不早不晚的遇见。他们,就是韩愈与李贺。

    从公元763年安史之乱结束至公元805年,唐王朝的版图上一点一点地出现并形成了大大小小若干条区域界线,这些区域就是藩镇割据势力。公元805年,唐宪宗李纯登基即位,他要为李氏江山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剿灭藩镇,于是削藩的战争开始了。那一年,李贺十六岁。热血少年面对卫国战争,好比钢铁面对磁石,是没有抵抗力的。当一个又一个官军胜利的消息传遍神州大地时,这个骑在小毛驴上四处寻觅佳句的少年再也坐不住了,他要跨上战马,他要奔赴疆场。

    公元808年,韩愈结束了第一次贬谪之旅回到京城,当上了国子博士,继续为古文运动谋篇布局。他眼望着朝中一众老气横秋的夫子,默默地叹气,他多么盼望此时面前能出现一个热情如火、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如果再有点“离经叛道”就更好了,上哪儿去找这样的年轻人呢?

    “咚咚咚”,李贺来敲门了,将一首《雁门太守行》摆在韩愈的眼前。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黑云压城”,还有什么比翻卷的乌云黑压压要摧毁一座城池更能描绘兵临城下的景象呢?“甲光向日”,还有什么比太阳在风云变幻的缝隙里倔强地射出一道光更能形容战士们不屈抗敌的决心呢?只这一行字,韩愈就被这个年轻人打动了。

    不写战争规模却用“角声满天”来说声势的浩大,不写战争残酷却用“塞上燕脂”来说在残阳映照下大块大块的血迹。“半卷红旗”的压抑,“霜重鼓寒”的艰难,在一颗赤诚的报国之心面前,变得不值一提。一切意气,都在红色的血与白色的剑之间。

    韩愈热泪盈眶,他已经许久没有读到这样新鲜的诗歌了。热情如火、才华横溢、“离经叛道”,这不正是他想要的吗?韩愈紧紧握着李贺的手,久久不能松开。

    “考进士!”韩愈拍拍李贺的肩膀说。可是,还没等李贺满脸自信、满怀感激地点头时,家乡就传来了噩耗,李晋肃去世了。李贺回乡守孝三年。

    04.

    公元810年,守孝期满,李贺过了二十岁,获得参加进士考试的资格。这一年初冬,李贺收到了韩愈寄来的信,劝他考取进士,于是李贺参加了韩愈参与组织的河南府试,一举获隽,年底赴长安应进士举。

    几乎所有的诗人都遭遇过坎坷和打击,或因为现实在与理想的争斗中占了上风,或因为在官场这潭污水中执意要做清流,或因为遇到了政治这个天下无敌的对手。然而李贺不是。如果当年辛亥革命成功后要立一块刻上所有被封建所害人名字的石碑,那么李贺一定名在其中。没错,我甚至认为李贺就是被封建害死的。

    李贺怀揣志气与梦想,一路打马到长安,迎接他的却是考场紧闭的大门。为什么呢?因为名字。还不是李贺自己的名字,而是因为他父亲的名字。李贺父亲名为李晋肃,“晋肃”与他要参加的进士考试的“进士”二字谐音,这叫作“犯名讳”。如果其他诗人遇到那些不幸或让我们慨叹,或让我们惋惜,那李贺遇到的不幸,简直让人气愤。

    李贺愤然离开长安,回到昌谷。

    ……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

    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致酒行》

    李贺的魂魄已经在这世间迷失了方向,无法找回,但他深信只要雄鸡一声啼叫,天下必然会四方明朗。

    韩愈看着李贺落魄又不甘的背影,心如刀割。他写了一篇《讳辩》,来为这个年轻人鸣不平。

    “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05.

    第二年,在韩愈的一再鼓励下,李贺再次入京。经宗人推荐,担任奉礼郎一职。这个从九品小官与他当初“提携玉龙为君死”的远大理想相去甚远,污浊的政治环境也让他愈发感到绝望。这里的绝望,既是对自己,也是对这个国家。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

    ——《苦昼短》

    当年那个励精图治、誓言要削平藩镇势力的唐宪宗李纯,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终日只知求仙炼丹而不理朝政的昏君,整个皇宫里到处都是拜仙求佛的声音和炼制丹药的味道。李贺虽只是一个从九品的奉礼郎,却仍无法做到对乌烟瘴气视而不见,于是作了这首诗来感慨时光易逝,在这个空职上消磨岁月,也讽刺已败坏了的朝廷。

    诗与歌是不分家的,诗人与音乐家之间常常能擦出耀眼的火花。杜甫遇到了李龟年,高适遇到了董庭兰,白居易遇到了琵琶女,李贺遇到了李凭。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白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坤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李凭箜篌引》

    后世的学者中,有人说李贺这首诗妙在奇特的想象,一曲箜篌让白云驻足,让江娥素女忧愁,让月宫里的吴刚难以梦寐,让玉兔伫立聆听,好似梦境一般。也有人说,李贺这首诗好在精妙的比喻,那悦耳的琴声好像昆山的玉碎,像凤凰的鸣叫,像芙蓉在哭泣,像香兰的浅笑,精美绝伦。我倒觉得,李贺这首诗胜在了他那颗玲珑的心。

    尽管李贺在长安结交了像韩愈这样为他尽心尽力的前辈和李凭这样志同道合的朋友,但他还是用“牢落长安心”来形容自己在这里三年的生活。随着升迁无望、妻子病卒这样的打击一次又一次袭来,李贺也终于忧郁成疾。他病倒了,公元813年春,李贺告病回昌谷休养。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金铜仙人辞汉歌》

    李贺离开长安,前往洛阳,途中作了这首诗。也许我们在还不知道李贺这个人的时候便听过了“天若有情天亦老”,以为这世间的无奈已足够了,却不想,前边还有“衰兰送客咸阳道”的无尽悲伤。

    公元813年至814年间,李贺曾游历吴越,渴望在江南盛景中施展才华。很可惜,中唐的江南也不再是他想象中的江南了。越来越无助且无奈的李贺又折回长安,可长安更加衰败,他只好与长辈挚友告别,正式向朝廷提出辞职,归卧昌谷。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南园十三首·其五》

    热血的男儿啊,为什么不带上锋利的吴钩去收复被割据的关山五十州?再去登上那画着开国功臣的凌烟阁去看一看,哪一个书生能被册封为食邑万户的王侯?倒退差不多一百五十年,杨炯说“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他们都是不甘啊。

    后来李贺回想起在长安的那段日子,他说自己“憔悴如刍狗”。我忽然想起了《大话西游》里最后一段对白:

    “那个人的样子好怪。”

    “我看到了,他好像一条狗。”

    06.

    二十七岁似乎是诗人的一个坎,王勃如此,李贺也如此。公元817年,李贺的身体已经比唐王朝的江山还要衰弱了,他强撑病躯回到家乡,不久便憾然离世。

    十四年后,沈子明翻出了李贺寄存在他那里的诗稿,恳请杜牧为李贺的诗集作序。再后来,晚唐的又一大诗人李商隐站出来,为李贺短暂的一生写了传记。关于李贺的死,李商隐是这样写的:

    李贺将要去世的时候,大白天忽然出现一个骑着赤龙、身着红衣的人,手里的木片上写着远古的文字,说是来召唤李贺的。李贺读不出那些文字,忙下床磕头说:“我的母亲年迈体弱,我不能走啊。”红衣人笑道:“天帝修成了白玉楼,召您去作记,天上的差事很快乐,没有人间这般苦楚。”李贺流下了眼泪,不久便吐出了人世的最后一口气。他平时居住的屋子里有烟气冒出,还能听见车行和奏乐的声音。

    有人说李商隐写的传记比李贺的诗还要魔幻,李商隐却说这些都是李贺的姐姐所说,这些都是她所见。

    我也愿意相信李商隐所写,写了一辈子“鬼、坟、血、死”的李贺,谁知道他的世界到底都有些什么呢?

    07.

    李贺是最不幸的。他生在中唐,诗歌殿堂里的好位置都已有了主人;他被封建所害,因为“名讳”这样荒唐的事情被断送了美好的前程;他的诗稿遗失无数;他只活了二十七年……

    我无法说他是幸运的,毕竟除了遇到韩愈,李贺的一生都太悲情了。但他是最耀眼的。杜牧为他的诗集作序,李商隐为他的一生写传,一千年后,还有像毛泽东、鲁迅这样的伟人成为他的“粉丝”。还有他的诗,有人爱,有人弃,但没有人否认。那是有唐一代,甚至整个中华诗坛一个最特别的存在。

    虽然只是一颗流星,他却照亮了天际。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