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浮世,心向清欢-杜牧:在落魄江湖里带梦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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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爆发,泱泱华夏硝烟弥漫,遍体鳞伤。随着一声长长的汽笛,一列火车缓缓驶出北京站,开往保定。列车上的某一节车厢里,清华大学抗日宣传队的学生们慷慨激昂地讨论着抗战形势。但他们的队长曹禺没有参加讨论,而是把目光聚焦在一个身材魁梧的钢铁工人身上,从心里敬佩他的爱国之心。忽然,他又想起了自己正在构思的话剧《雷雨》,憨厚耿直的性格、魁梧的身材,“鲁大海”的形象一下子清晰起来。

    1910年,曹禺出生在一个没落的封建家庭。少年时代,他亲眼目睹了中国——这只沉睡雄狮——被封建残余和西方列强一刀一刀伤害的残酷现实。他要反抗,他要用手中的笔做一把鞭子,来唤醒这只沉睡的雄狮。1930年,曹禺从天津南开大学考入北京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二年级插班就读,从小就拥有的那个戏剧梦宛若一颗种子,这一次,找到了让它生根发芽的土壤。保定之行回来后,曹禺一边继续领导抗日宣传队,一边揣摩构思他的《雷雨》,终于在1933年完成了这部如烈火一般的话剧。

    “《雷雨》是没有太阳的日子里的产物。那个时候,我是想反抗的。因陷于旧社会的昏暗、腐恶,我不甘模棱地活下去,所以我才拿起笔。《雷雨》是我的第一声呻吟,或许是一声呼喊。”那一年,曹禺二十三岁。

    在曹禺写成《雷雨》的一千一百零八年前,杜牧写成了《阿房宫赋》。那一年,他也是二十三岁。

    02.

    杜牧出生时,他的家庭并没有没落。杜牧的祖父是中唐时期宰相杜佑,辅佐过德宗、顺宗、宪宗三代皇帝,他们家还生活在京兆万年这个贵族扎堆的地方。但他出生时,这个朝代已经不可否认地没落了。

    历史要亡一个朝代,总会让一个人或者几个人出来作乱,然后再让一众人站出来消灭作乱者。等动乱被平息,当初那些为国杀敌的功臣就会自成一党,占地一方,成为不再和统治者一条心的军阀。这就是藩镇割据。东汉是这样,唐朝也是这样。而且唐朝的这种局面来得更早,持续得更长。从安史之乱爆发开始,这个朝代就一步一步走上分裂的道路。唐宪宗李纯登基即位后,誓言要改变这种藩镇割据的局面,他重用贤良、改革弊政、勤勉政事,终于在公元815年前后大大地削弱了藩镇势力,出现了元和中兴的大好局面。这个时候,杜牧正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在家庭的影响下饱读诗书,对政治充满向往。唐宪宗讨伐藩镇这件事又触动了这个少年的军事神经,他开始悉心研究兵法,准备为这个国家蓄势待发。特别是那一次,杜牧作为朝廷的后备力量献计平虏,计策被宰相李德裕采用后大获成功,这件事一下子点燃了这个少年心中兼济天下的梦。

    可就在杜牧这个梦想被点燃的时候,元和中兴结束了。还记得韩愈谏迎佛骨吗?韩愈被贬的潮州,求佛之事继续,这个皇帝又把国家放到了刀俎之上。接下来的唐穆宗是被宦官扶持到皇位上的,他“宴乐过多,畋游无度,不留意天下之务”,致使藩镇势力又反扑回来,在位不过五年便因中风和迷恋丹药崩于寝殿之中。再后来的唐敬宗则更加荒唐,沉迷蹴鞠,喜欢半夜在宫中玩捉狐狸的游戏,史书上称其“视朝月不再三,大臣罕得进见”。登基两年后,被宦官杀害。

    就在十七岁的唐敬宗李湛在后宫捉狐狸玩得不亦乐乎时,二十三岁的杜牧看不下去了。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

    ……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阿房宫赋》

    玄宗之后,唐朝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宪宗李纯身上。当人们发现让他眼睛里放射出光芒的是一段佛骨而不再是江山社稷时,多少人暗地里摇摇头说“大唐完了”。之后的穆宗和敬宗更像是一块密织的黑布,不给唐王朝一点光亮。那些肯为国家尽心的人里,有太多太多已经绝望,但是杜牧没有,他要用自己的梦来挽救这个国家。

    灭掉六国的是谁?是六国自己,并不是秦国。灭掉秦朝的又是谁?是秦国自己,不是天下人。秦朝人来不及哀叹自己,只好由后人哀叹它。如果后人只是哀叹而不吸取教训,那就只好等更后的人来哀叹这后人了。

    我的大唐啊!我不希望你成为这个“后人”。这是杜牧的第一声呻吟,或许是一声呐喊。

    03.

    公元828年,二十六岁的杜牧进士及第,被任命为弘文馆校书郎。他的梦,又清晰了一点。五年后,淮南节度使牛僧孺看上了这个俊朗的青年,授予他推官一职,后转为掌书记,负责节度使府的公文往来。公元835年,杜牧又晋升为监察御史,先回长安城任职,后又分司东都洛阳。命运还是蛮眷顾杜牧的。他八月份到洛阳就职,十一月时,朝廷中就爆发了骇人听闻的甘露之变。

    唐敬宗被宦官杀害后,唐文宗在宦官的扶持下登基即位。这位二十七岁的青年帝王不甘心被宦官控制,便与几位朝臣密谋杀掉宫中的宦官头目。11月21日,唐文宗假借观秋露之名,将宦官头目仇士良骗至禁卫军的后院欲斩杀。不料,此事被仇士良发觉,双方激烈战斗,朝中数十位官员被宦官杀害,他们的家人也因此受牵连。据后来统计,在甘露之变中受株连的达一千多人。如果当时杜牧也在朝廷,那恐怕我们日后谈起他时,将把他归为被残忍杀害的不幸诗人一类了。虽然杜牧躲过了这一劫,但当这个消息传到洛阳时,他的眼前还是一黑。不是杜牧被吓到了,而是这件事让他觉得大唐的光亮又弱了一些。幸好他的梦想还在,还可以支持他艰难前行。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江南春》

    千里江南莺声燕语,柳绿花红,傍水的村庄和依山城郭到处都有酒旗迎风招展。南朝时兴建的那些寺庙曾经烟雾缭绕,香火旺盛,如今沧桑巨变,所有的亭台楼阁都矗立在朦胧的烟雨中了。

    这是杜牧第一次来到江南,首先进入他眼帘的是南朝时的那些寺庙。南朝时,尤其是齐梁年间,皇帝笃信佛教,在全国大兴土木盖建寺庙。可是到头来,不但没有求到长生不老,反而祸国殃民,招致了朝代的灭亡。再想想当朝的宪宗和穆宗两个皇帝,一个迷信佛教,罢黜忠良,一个迷恋丹药,中毒不治,难道历史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泊秦淮》

    如果把一个朝代灭亡的原因归结为一首乐曲,那显然是夸张了,但那首《玉树后庭花》确实一直被人称作“亡国之音”。南朝陈后主荒淫无度,不理朝政,与嫔妃、文臣日夜沉浸在酒乐声歌中。就在北方的大隋已经准备渡江南下、直取这个小王朝的性命时,陈后主还醉心在自己谱的这首曲子里,欢乐而不能自拔。于是南北朝时代结束了。

    南京城,六朝繁华之地,如今却如同这夜晚的秦淮河一样被笼罩在迷离的月色和朦胧的轻烟中。可是秦淮河两岸的酒家却还是一如既往的灯火通明。那酒家里姹紫嫣红的歌女啊,好像丝毫没有感觉到国家的危难,隔着江水还在唱着《玉树后庭花》。

    如果怨一个身份低微、连自由都没有的歌女不懂得亡国之恨,似乎有些不通情理,她的人生是不由自己做主的。杜牧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他怨的,不是唱曲的人,而是听曲的人。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过华清宫绝句三首·其一》

    公元723年,唐王朝最鼎盛的时期,玄宗皇帝在长安城郊的骊山脚下修建了一座行宫——华清宫。那一年,唐玄宗还是一个英明神武的君王;那一年,杨玉环仅仅只有五岁。大概两个人谁也没想到,二十几年后,他们会在这里寻欢作乐,不顾国家的死活。

    在长安城回望骊山,锦绣成堆,华清宫的千重门一道道被打开。一骑绝尘让妃子喜笑颜开,可没有人知道这本应该上战场的兵马如今却做上了为贵妃运送荔枝的差事。

    这样的“荔枝”唐朝吃一次就够了,别再因“荔枝”误国。

    整整十年,杜牧游宦为官,交游宴饮,凭吊古迹,但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心中的梦。无论走到哪里,家国天下总是他心中的第一。公元838年,杜牧入宣州,出任宣徽观察使崔郸的幕僚,839年再回到长安,升为膳部员外郎。至此,他用梦想照亮的路也走到了尽头。后来的日子,不仅仅唐王朝更加破败,他自己的世界,也变成了一个落魄江湖。

    04.

    在杜牧为官的第十四年,正当所有人都张大了嘴为他从未被贬黜而感到吃惊时,杜牧被贬了。杜甫被贬是因为为罪臣进言,王维被贬是因为作诗讽刺亲王,白居易被贬好歹还有个“越职言事”的由头,至于韩愈、刘禹锡,那更不必说了。可是杜牧被贬,没有半分理由。如果有,那只能说是“朋党之争”在他身上产生的连锁反应。

    安史之乱好比当头一棒,大唐王朝应声倒地,但是并没有死。随后,它又挨了三刀——军阀割据、宦官专权、朋党之争,这才气绝身亡。

    唐朝中后期的朋党之争是这样开始的:在唐宪宗时期,考生牛僧孺、李宗闵在卷子上评论时政,言辞犀利而恳切,得到了考官的认可。可是宰相李吉甫却认为牛、李二人所批判的时政影响了他的利益,而对皇帝说牛、李与考官有私。因此,考官被贬,牛、李也被搁置。但此事却令朝野上下一片哗然,大臣们纷纷为牛、李二人喊冤,认为李吉甫嫉贤妒能。皇帝无奈,只好又重用牛、李,贬了李吉甫。后来,李宗闵在一次考试时提携了友人的子弟,刚巧这时候李吉甫的儿子李德裕为翰林学士,便在皇帝面前揭发了李宗闵的行径,李宗闵因此被贬。也就是从这时开始,朝廷上党派间泾渭分明,朝臣们各寻依靠,派系斗争愈演愈烈了。以牛僧孺为首的“牛党”和以李德裕为首的“李党”互相倾轧,绵延四十年。

    还记得杜牧曾为平虏而出谋献策吗?宰相李德裕家与杜家是世交,那一次他又采用杜牧的建议,所以在李德裕的心中,自然把杜牧算作“李党”中人。好巧不巧,杜牧考中进士后牛僧孺又看中了他的才能,委以他重任,对他百般照拂。这件事在李德裕眼中,无异于“叛变”。再加上杜牧为人倜傥,不拘小节,所作诗歌也多有讽刺意味,所以他被贬不需要理由,因为这一切都是理由。

    杜牧被外放为黄州[53]刺史。黄州,二百多年后苏轼“犯了大错”也被贬到了这里。可见,这里是个教训人的地方,也是个埋葬梦想的地方。的确,有那么一段时间杜牧不再站在古迹前放歌,人们以为他的梦真的熄灭了。可是两年后,当他赴任池州[54]刺史路过乌江亭时,在那个西楚霸王自刎的地方,又传出了这样的诗句: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题乌江亭》

    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可预期。能够忍辱负重,才是真正的男儿。江东人才济济,如果当年西楚霸王肯退回江东重整旗鼓,卷土重来的时候说不定鹿死谁手。

    以唐王朝当时的局势和杜牧的处境,他的话未必会形成力量。可他管不了那么多,无论统治者能不能听到他的话,也无论他们信不信他的话,他都要说。他要告诉掌握唐王朝命运的那些人,不要像项羽当年一样轻言失败,执迷不悟。放弃只是一瞬间的事,悔恨却是千年。

    是啊,放弃是一瞬间的事,悔恨却是千年。所以,他也用这首诗来鼓励自己:即便在落魄江湖里,也要带梦前行。

    05.

    好多人在提到杜牧时,总会抿着嘴笑笑,这大概是在笑他的风流。我并不想为杜牧开脱,风流,的确是他人生的一部分。他在扬州为官时流连秦楼楚馆,在烟花女子的身上寻找心灵的慰藉,风流成性,放浪形骸。离开扬州的时候,他曾为那些歌姬舞姬写下这样浪漫的诗句: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赠别二首·其一》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赠别二首·其二》

    后来被贬黄州时,他曾用“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来慨叹自己怀才不遇、一事无成。这是一种自嘲,也是一种自哀,更是一种黑暗时代里的无奈。

    但是我们应该明白,风流并不是杜牧的全部。他还有梦,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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