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密先生代表S.U.N.接受过敏患者的治疗开始,所有同事都整日忙得不可开交,倒是苏可,意外地没被派太多活。从唐古那里回来后,她连办公室都没回就直接去了实验室,而检测的结果,也的确在顾小鹤的预料之中。
她赶紧把结果通知了顾小鹤。
“他怎么能利用我?枉我还不愿相信,一直为他开脱,”苏可感觉自己受到了巨大的蒙骗,“我要去找他,听他亲口解释。”
“千万不要!”即使隔着电话,苏可也能听出顾小鹤的声音有多严肃,她决定先耐下心来。
“你先冷静下来,仔细分析下前因后果。”顾小鹤说,“密先生这么做的原因已经很明显了。你仔细想想,这件事之后,他最终到底得到了什么?”
“人,”苏可喃喃道,“包括唐陌在内的,那批过敏患者。”
电话两端忽然都沉默起来。苏可感到有一座无形的大山,正慢慢靠近,并试图压倒每一个人。
“可他要让他们做什么呢?”她在问顾小鹤,也是在问自己。
“这恐怕谁都说不清楚,”顾小鹤思忖道,“当务之急,是你要尽快介入。”
“我会去找他的。”苏可说。“毕竟唐陌还在里面。”
“沉住气!”顾小鹤嘱咐道,“他会告诉你的,如果他真要有什么动作的话,一定需要你的协助。”
“可你为什么在一开始就坚定不移地怀疑他呢?”苏可突然话锋一转,“你已经对我了如指掌了,我还对你一无所知呢。不管怎么说,我们应该彼此坦诚一点,不是么?”
电话那头的顾小鹤笑了,“医生对病人多了解些,才能帮助她更快地恢复啊。”
“病人对医生多知道些,才能信任他,从而更好地治疗啊。”苏可说,“何况你并不是专业的心理医生,对吧?江海医院最年轻的心内科大夫。”
“好吧,”顾小鹤无奈地缴械,“为什么突然想要了解我?喜欢上我了?”
这种时候还想着调情,苏可真想翻个大大的白眼,可奇怪的是,她竟然有几分被戳破般的慌张。
“我只是觉得你有事瞒着我,”苏可仔细地回忆她跟顾小鹤认识以来发生的一切,愈发坚定了这种认知,“可能不只是现在,”她说,“也许从你把我引荐给密先生时就开始了。你一直都有自己的打算的,对不对?你跟他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我是你故意安排在他身边的棋子么?”
“这个时候你不去调查行动最可疑的密先生,反而要在电话里猜忌我?”顾小鹤的语气有些不悦。
“我当然会去调查他,”苏可说,“我只是突然看清了周围,你们每个人都好像在操纵着什么,只有我一直在被牵着走。但从现在开始不会了,顾医生,我们不再是医生和病人的从属关系了。我们现在是合作者,对么?”
“有些事情我不说,是为了保护你。”顾小鹤忍不住叹了口气。
“好吧,”苏可站起来关掉仪器,把样本和检测图小心地藏在柜子里,“这话现在我信。但追究到一开始,就未必了。”
“你要去找他了?”顾小鹤听见电话那端传来的乒乓声响,知道苏可要走了。
“嗯,见完之后的事要不要告诉你,就看你的表现了,”苏可顿了顿,“如果没记错的话,我们第一次见面那会儿,最后的时候,你问了我一个问题。”
电话那头的顾小鹤没有吱声。
“你问我:‘你真的不认识薇妮么?’”
实验室的门被苏可轻轻地带上了。
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如此三次深呼吸后,苏可才按了密先生办公室的门。视频里涂着深紫色眼影的Lisa陈微微笑着,显出公事公办的态度:不好意思,密先生今天很忙,不见外人。
“我是苏可。”苏可提高了音量。
“我知道。”Lisa陈的脸僵了一下。
“我是说给老师听的。”苏可一字一顿,“帮我转告他。”
Lisa陈转过脸去。没几秒钟,门就开了。
密先生坐在他的大藤椅上,看上去很是疲惫,一副连夜操劳的样子。看见苏可走进来,他招招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你怎么好像瘦了?”他说。
“密先生的眼力真是厉害,隔着这么多层也能看出来。”Lisa陈的声音不高,仔细辨听,还带着笑意。
“有些事不光靠眼的,要靠心。”密先生拖长了尾音,特意又看了苏可两眼。“来找我有什么事么?”他说。
“老师,我最近闲得都有些发慌了。”苏可叹息了一声,特意放大了自己的不满,“全站就我一个没事做了。”
“怎么没事了?”密先生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处理数据很费神的。”
“您知道我想做什么。”看见密先生故意不点破,苏可也懒得迂回了。
“Lisa,给我加点水,再帮苏可泡杯茶,”密先生把手上的杯子放回桌上,“然后去楼下帮我盯一会儿项目进展吧。”
“好的。”Lisa陈毕恭毕敬地忙完密先生交代的一切,然后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确定那扇密码门完全关上后三分钟,密先生才重新张开口。
“在S.U.N.里,从来都是我说了算。一般来说,我让谁做什么,谁就做什么。”
“我知道。”苏可答得轻巧,倒也没有被密先生的气势吓住。
“那你还敢在这提要求?”密先生把眼睛闭上,整个身子靠在椅背上。
“因为你会答应的,”苏可笑了,露出的眼睛里闪着自信的光芒,“就像你当初答应把我带来S.U.N.一样。不是你说的么?我是天才。天才怎么能不参与这么大的项目呢?何况你知道我一定会尽全力,因为内疚。”
“可有些事情的成功,靠的不只是天资,还有绝对的忠诚与信任。”密先生重新坐起来,深邃的目光盯着苏可,像是要把她看穿,“你懂么?”
“当然!”苏可试图让自己眸中也迸出虔诚的光芒,“誓死保密!”
“好吧,既然你这么迫切地想参与,我也阻止不了了。”密先生站起来,“其实我也一直在等你。只是这个项目危险系数极高,你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什么都不怕。”苏可说着便站起来,跟着密先生走出了房间。
他们在同层最东边,密先生的私人实验站1717门口停下。尽管已经在刚刚暗流汹涌的对话中做足了心理建设,自动门打开的那一刻,苏可还是忍不住叫出了声。
100多平方米的实验大厅里,三十几张床整齐地排列着,人们穿着清一色的病号服躺在上面,一动不动。一切是那样地空旷和死寂,仿若医院里的太平间。
(二)
从S.U.N.里走出来时,天气已近黄昏。顾小鹤发了很多信息来,都是苏可还跟密先生在1717的时候。
她逐个地看下去,在回复栏里删删改改,最后打出了一行字:
你信任我么?
拇指久久犹豫徘徊,迟迟按不下去“发送”。
反正这时候你也是在睡觉,对吧?苏可抬头望了一眼西边天空的云彩。
下决心。撤销,返回,关机。一口气把以上一系列动作做完后,苏可把手机丢进了包里。
坐公交的时候,苏可看见车里每个人都戴着口罩,一副戒备森严的样子。只有她不用。所以没人看得出她是异类,平日里奇怪繁琐的武装,此刻太正常不过,大家只把她当作众多同甘共苦的友人之一,目光里充满了对同类的深切慰问。
太无趣了。苏可坐了两站路就下了车。
她其实很喜欢走路的,那种双脚触到土地的感觉,总让她踏实。而当初她深深吸引唐古的一瞬,也就是她脱下鞋子,赤着脚站立的样子吧。可这些以往唾手可得的东西,现在都显得那么遥远。意外和明天谁先来临,真是一个无法预料的命题。而兜兜转转这么久,她差一点都忘记了自己当初拼命进S.U.N.的初衷,如果不是下午时候密先生一再提醒的话。
“你不会忘了自己当初进来的目的吧?”密先生如是说。
是啊,怎么会鬼迷心窍地忘记?因为顾小鹤偶尔给的错觉么?他提着马灯站在黑暗的楼梯口前等她;担心她不能面对唐古而陪她一起,在唐古面前牵起她的手假扮情侣,告诉对方她现在依然有人陪伴……可她不相信啊。他只是知道她烧伤了,却从未见过她烧伤后真实的模样。隔岸观火的时候,谁都能指点江山;而身临其境后的窘迫,只会让双方难堪。
她怎么能忘了自己当初的目的呢。
快到家的时候,苏可像往常一样走上那座长长的石桥。夕阳横亘在宽阔的马路尽头,杨花和柳絮越过高楼、行人和晚风,在空中肆意飞舞。苏可把手套摘下来,伸出手,看着它们从指间轻盈地穿过,温柔而漫不经心。那丑陋的布满疤痕的手,迎着漫天飞絮,迎着血色霞光,竟有了些疲惫的静美,仿佛旷野上燃尽的一枝玫瑰。
她想起昨天晚上做的一个梦。那个梦她做了好久好久,从入睡起直至今天清晨。梦里面,她看见一个面容模糊的年轻女人在抱着一堆新买的颜料,准备画画。苏可走上前去想要抓住她,她微微侧过脸,突然又消失了。然后卧室里突然长出嫩柳,嫩绿、明亮,充满生命力。她惊讶地走到树前,用手轻轻抚摸它的叶子,手臂突然一阵刺痛,她把睡衣的袖子卷起来,看见自己原本布满疤痕的手臂,变得光洁如新。然后她兴奋地跑去镜子前,想看看自己的脸,就在她照见镜子的那刻,梦结束了。
醒来的时候,苏可第一时间望向自己的手臂。它们丑陋、干枯、布满伤疤,一如既往。
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不会改变,当时的她想。何况家里也根本就没有镜子。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又陷入到绝望的死循环中。
那种无力感,她每感受一次,就痛不欲生。不管她如何掩饰,如何看上去冷淡而理性,密先生下午时候的一句话,就能即刻把她打回原形,提醒她现在的人生目的只有一个——
“你想要恢复自己的容貌吗?”
“当然。”
“这是什么情况,不是说要集中看护治疗么?”在确认了眼前的一切不是假象后,苏可震惊地冲上前质问密先生。
“是在治疗啊。”密先生不紧不慢地回应道。
“那他们怎么都一动不动?”
“药效过了,自然就会动了。”密先生说着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望着苏可。
“你知道,我非常欣赏你在科研上的天赋,但是出于对你的考虑,我确实不想你参与进来,”他说,“虽然你刚刚在办公室跟我立下了军令状,我还是可以不带你进来的。”
“所以,您到底是想说什么呢?”
“我想说我为什么还是把你带了进来;我想说这其实根本不是一次治疗,而是一次人体试验;我想说这一切都跟‘再生实验’息息相关,可以完成你一直以来的夙愿。”
苏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人体试验?”她喃喃,“你欺骗了民众!”
“有些谎言是善意的,”密先生并不认可苏可的指责,“他们不允许我这么做,我只能暗地里来,因为只有这样我才可能成功,科学才可能成功!我要让所有的器官都能在破损后再生!你知道这对人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不死,意味着他们也能像柳树一样,年复一年地分叉发芽。”
密先生像个演说家一样站在大厅中央,站在整齐排列的病床中间,慷慨激昂地向苏可宣告了他要造福人类的伟大野心和愿景。说到最激动的地方,他甚至还张开了手臂。他的表情是那么兴奋,眼球向外凸出,嘴角颤抖,脸颊涨得通红,与平日里理性、克制的形象差之千里。苏可远远地站着,隔着三十多具静止的人体,她感觉到某种狂热带来的恐惧。
接下来的一分多钟里,密先生保持着最后双手打开的姿势僵在原地,像是与那些躺着的人们融为一体。寂静让人窒息。
“老师。”苏可忍不住喊了一声。不知为什么,密先生那样子又让她有些心疼。这种莫名的情愫,她自己也不懂。
密先生像是突然从梦中醒过来,浑身一个激灵。
“苏可,”意识到刚刚的失态,密先生迅速恢复了以往的样子。“你不会忘了自己当初进来的目的吧?”
“当然没有。”苏可默默地咬紧嘴唇。但密先生的这句提醒,还是像适时的警钟唤醒了她最近渐渐忽略的心结。
“那就好!”密先生满意地点点头,“这也正是我下定决心让你参与进来的原因。你可要把握住这唯一的机会。”
“老师,”沉默半晌,苏可才缓缓张开口,“您这是什么意思?”
“之前承诺你的,我做到了,”密先生嘴角浮出一丝微笑,“多亏你之前在‘再生实验’上帮助我取得的突破,以及这次又帮我贡献了这么多实验对象。”他弯下身子,用手轻轻抚摸旁边病床上昏迷的患者,“就在昨天,我成功地使烧伤的皮肤痊愈了!”
“是真的么?”苏可也激动地睁大眼睛,不自觉地朝前进了好几步。
密先生没有正面回答她。“你真的是运气太好了,”他说,“因为考虑到你,我才先从皮肤入手。很快我们还会有别的突破的。现在,你认可我的做法了吧?”
“可是……”
“不要可是了,”密先生直接地打断了苏可,“你只要回答一个问题。”
苏可的内心在不断挣扎。她似乎能听见那根弦马上要崩断的声音。
“你想要恢复自己的容貌吗?”
“当然。”
“扑哧”一声,弦断了。
苏可自责地闭上了眼睛。怀着最后一丝侥幸,和对对方直觉的信任,她问密先生:“真的不会伤害到他们吗?”
“放心吧。”密先生朝苏可走过来,右手体贴地搭在她的肩膀上,眼神中透出的正直与磊落,让她无从疑虑。
他说:“时间会证明我们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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