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醒来的时候,苏可还是先摸了摸自己的脸,那触感依旧顺滑细腻。果然,密先生没有骗她。
她又转过头去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显示的时间是七点十三分。
十三这个数字让苏可十分焦躁。她强迫自己深呼吸,以便快些冷静下来。顾小鹤在凌晨发来的短信还萦绕在脑海,她思前想后,还是发短信约了他晚上见面,却并没有对昨天失联的事作出解释。苏可知道,接下来还会有更多更忙乱的事情发生,等待她从容地应对。就比如,一个多小时后的实验室里,同事们会如何面对她这张首次袒露的陌生的面孔呢?
想到这里,苏可打开了衣柜——清一色的黑灰色长衫长裙。她想了想,又移步到最里面,踮着脚从柜子顶层挪出了一个大箱子。上面积着薄薄的一层灰,苏可直接用手狠狠拂去,然后轻巧地打开了它。
琳琅满目的各式衣衫,堆叠在一起变成彩虹般斑斓的色调。好像又看见了原本二十几岁正好的时光。
苏可一件件拿出来看,一件件爱不释手地抚摸,然后把它们扔到床上,像建设一个奢侈光鲜的垃圾场。最后她挑了件低调的大地色中袖V领T恤和米色背带七分裤,露出白皙的手腕、脚踝以及纤细的锁骨。出门的时候,她又瞥了眼挂钟,已经快九点了。
“要迟到了。”她想。但有什么关系呢,今天,就算不迟到,她应该也会是最受瞩目的那一个吧。
就算只有三天。即使只有三天。很多年前,不是有个叫海伦凯勒的女作家写过《假如给我三天光明》么?父亲曾告诉她说,在他读初中的那个年代,它是中学语文课本里的名篇。但苏可也只是这么听说,从来没想过去阅读。现在的人们已经很少读书了,特别是出版年限超过50年以上的那些书籍。认为前人的智慧和思维已太不值得一提,他们根本不了解现在的人是多么厌倦思索,就像父亲提到这些迂腐而陈旧的情感体验时,根本不了解当时的苏可有多么厌倦他的郑重其事。但那也是她能记起的,与父亲间为数不多的一次交流。
而现在,她竟然怀念起了那个书名带来的模糊指引。她甚至有些怀念,跟她讲述这些琐事时,一本正经而又忧心忡忡的父亲。
苏可到实验室后,不出所料,所有人都被惊得半天缓不过神来。本来苏可是欣然接受这种讶异的,直到角落里传出了一声“薇妮”。
不是周安安,也不是秦雯,是另一个平日里不太说话的男同事李燃。他和其他几个同事聚在一起,瞪大眼睛望着揭下面纱后的苏可,除了惊讶,更多的是不可置信。
他们说,你难道不是薇妮么?他们说,你怎么跟薇妮长得一模一样?
连一直沉默的秦雯,惊诧的眼神里,也全是相同的疑问。
苏可的情绪霎时间糟糕透了。她走到周安安的桌子前,一把拿起椭圆形状的化妆镜——这个她平日里最厌倦的东西,瞪着眼仔细望着那里面的自己。没错,这是她的脸,被烧毁之前的脸,陪伴了她20多年的脸。她确信,它属于苏可。
苏可走到秦雯面前:“你们怎么了?”
“没事,”秦雯努力显得镇静,“只是你长得……实在是太像了。”
“像谁?”苏可皱紧了眉头,“薇妮?”
秦雯点点头,又摇摇头,“但她已经死了。对不起。我知道你不可能是她。”
薇妮,竟然是薇妮。这个名字,苏可记在心上良久,简直再熟悉不过。最开始的时候顾小鹤问她,然后第一次见密先生,密先生也问过她,现在又轮到秦雯和李燃他们了。跟一个死去的人如此密不可分,苏可也是觉得糟心透了。
但她还是好奇薇妮跟自己是怎样一个相像法。之前她跟顾小鹤就“坦诚”一事针锋相对时,她就上网查过薇妮,但却一无所获。后来她偷偷向秦雯打探,秦雯说他们这种特殊机构的人就是这样,没完成任务前突然离世,为了机密不外泄,所有的个人信息会被全部注销,仿佛根本不曾存在过。
也是,这种手段苏可应该很清楚。她当初被研究所开除后,不也是这样被对待的么?也仿佛从来没有在世界上存在过。
“秦雯姐,可以让我看下薇妮学姐的照片么?到底是有多像啊?”一直在一旁观望的周安安突然跳出来,她笑得有些小心,像个为了得到糖果而腆着脸的孩子。她猜,苏可现在一定也很想看到。
苏可默契地朝她看了一眼。她第一次觉得这个话多的女生也没那么讨厌。但这样似乎很不礼貌,显出对逝者的不尊重。
“该干活了。”对面一直沉默的Lisa陈突然开口。所有人的目光又转向她那里,而她只是低着头,早早地把眼神从苏可身上撤下,回到一贯的冷静之中。
苏可也回到位置坐下。她慢吞吞地打开电脑,收件箱里显示有封新邮件。她点开,竟然是秦雯的,送达时间显示的是10点11分。
就在刚刚。
秦雯在邮件里说,下班后要和苏可商量点实验的事儿,请她在停车场等她。
苏可思忖了一下,回复对方一个“好”。秦雯没有当面跟她说这个事,而是用邮件,一定有她的理由。而她要跟苏可说的,也一定不是实验的事儿。
邮件刚发送出去,工作台上的电子屏就跳出了密先生传唤的界面。苏可关掉电脑,跟大家打了声招呼就出去了。
这破天荒的友好举动,让屋里的人在这个不平淡的早晨,再次受到了惊吓。
天气好像在一天天地热起来,苏可觉得自己跟之前比已经穿得太过轻薄,一路走到停车场时,还是捂出了一身黏腻的汗。
秦雯站在原地看着苏可走过来,她把车门打开,示意苏可上车,苏可没多想就坐进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苏可觉得自己跟秦雯之间的关系一直都很微妙。她总是对苏可表现出理解和照顾的样子,总能冷静地维护苏可,必要时给出善意的指导和提醒。但又不会有任何情感上的亲昵。就像现在,她们同坐在一辆车上,秦雯却都没有微笑一下,跟她聊一聊生活里的无聊谈资。
“我们去哪?”还是苏可先打破的沉默。
“去我家。”秦雯说。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不曾有丝毫的分心。坐她的车真安全,苏可想。
秦雯的家在城西,跟苏可家正好是两个相反方向,离S.U.N.实验站有着不近的距离。苏可没有问她为什么不住得近一点,因为走进去后会发现,房间里根本没有生活的痕迹。
“你不住这里?”苏可问秦雯。
“嗯,”秦雯点点头,“我跟我男朋友住。这边一直闲着。”
她带着苏可朝卧室走,从床底下翻出一个小匣子,打开里面是一些看不懂意义的杂物。秦雯从最下面抽出了一个相框递给苏可,“你看看。”她说。
苏可看了眼相框里的照片,不由得深吸了口气,“这是薇妮?”她轻声地问。
秦雯应了一声。
“怎么可能?”苏可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这怎么可能?”
“很像是不是?”秦雯看着苏可,语气还是淡淡的。
“嗯,”震惊之余,苏可只能无奈地笑笑,“确实,挺像的。”
“她死了,是车祸,据说现场很惨烈,我连尸体都没见到,就被烧成灰了。”秦雯直直地盯着照片。“对不起,”怕苏可介意,她又赶紧道歉,“我只是想给你看看,让你也能理解下,我跟李燃他们为什么都那么惊讶。她从这个世界消失了那么久,一点踪迹也没有,网上所有的资料都删得干干净净,我只能带你到这里来看。”
“我知道,”苏可说,“之前我向你问过她,记得么?不过那时候你可没给我看她的照片。”
“如果不是因为今天你……我也不会带你来这里的。”秦雯倒也坦荡,“我不希望她死后还受无端的人干扰。”
“干这一行是很残酷。”苏可联想到自己,表情竟也变得十分黯然。
“嗯,所以希望你以后也不要憎恨她。”秦雯突然认真地看着苏可。
“憎恨?为什么要憎恨她?”苏可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因为你们太像了,”秦雯说,“慢慢地你就会发现,越来越多的人会比较你们,会在你面前提起她……你不知道吧?她跟你一样聪明,也曾是学术界的传奇呢。”
苏可被秦雯这样的直接搞得有点窘迫。不过她说得对,最可怕的事,是活在一个人的影子里,那样,你会永远看不见自己在阳光下行走的样子。
“谢谢你的提醒,我会调整自己的心态的。”苏可说,“不过你能告诉我,薇妮出事时的具体情况么?”苏可想了想,还是决定直接问出来。她其实早就想知道了。不知为何,顾小鹤第一次提起薇妮时,苏可就在心里埋下了一颗未知的种子。只是之前,她怀疑顾小鹤是否是在利用自己,而原因就跟薇妮有关。而现在她露出了自己的脸,周围把她和薇妮联系在一起的舆论像大山般压过来,让她本身忍不住好奇。而且就像秦雯说的,大家已经把她俩逼到了两相比较的风口浪尖。
“我说过了啊,车祸。”秦雯说,“一个意外。我当时也没在现场。”
“就这样?”苏可的语气明显表达了怀疑。
“你很聪明的,苏可。”秦雯说。“但我不确定你值不值得信任,所以我只把我知道的事实告诉你。”
“你之前跟我说,薇妮生前有个未完成的实验。你知道是什么吗?再生实验吗?”
“不是,”秦雯肯定地摇摇头,“‘再生实验’这个项目你不也知道还参与了么?并不是机密。不过可能跟植物有关吧。她一直很喜欢大自然,喜欢植物。要是她知道现在飞絮漫天给大家造成那么多困扰,一定会很难过的。她最喜欢看飞絮漫天了。”
是挺讽刺的,苏可心想。秦雯大概不知道她也很爱飞絮吧。
“所以她还是幸运的,对吧?至少眼不见心不烦。”苏可站起来跟秦雯告辞。“对了,”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又把身子转回来,“你认识顾小鹤么?他跟薇妮,是什么关系?”
猛地听到顾小鹤的名字,秦雯还是懵了一下。
“你们认识?”
“嗯,之前在医院里。”苏可笑笑,“你还没回答我呢。”
“没去世前,她是他的未婚妻。”
“看来我不仅学术上是她的替身,生活中也是啊。到底生活对谁更残忍些呢?”苏可黯然地笑笑。不过秦雯肯定不会知道她说这话的本意。
“我走了。”她冲秦雯摆摆手。
“我送你吧。”秦雯说。
“不用。”苏可笑着把门带上了。
本来生活应该就此平静下去,我早已接受你离开的事实。可她刚来的时候,虽然隔着层层面纱,我还是觉得似曾相识。你们的思维方式那么相像,我明知道不可能,也想多善待她一点,就好像善待这世界上的另一个你。现在,我看见了她的脸,与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我又开始害怕你真的会被她取代掉,被彻底地遗忘。毕竟,除了顾小鹤和我,你已经被他人遗忘了。现在呢?他恐怕也要离我们而去了。
秦雯倚在阳台上,目送苏可的背影渐行渐远。她在小区门口停了一会儿,然后上了一辆黑色的车。
秦雯认得,那是顾小鹤的。
(二)
“你还真知道这里啊?”苏可的语气很微妙,“看来秦雯跟我说的不是假话。”
真有意思,她想。这意义特别的第一天,就有这么多人迫不及待地参与到自己的生活里。
顾小鹤当然察觉到了苏可的异样,他转过脸去看了她一眼,问道:“什么意思?她跟你说什么了?”
“该说的都说了,”苏可故意咳了一声,“主要是你跟薇妮。”
一个急刹车,苏可差点撞上了车前方的挡风玻璃。
“你干吗?疯了?”苏可生气了,直接打开车门要出去。
“别走。”顾小鹤一把拉住她的手臂。
苏可被对方突如其来的举动愣住了,“放手!”她说,“你不知道这衣服下的手臂上全是丑陋的疤么?”
“我不在乎。”顾小鹤死死地拽着,根本没有放手的意思。“你身上有多少道疤我又不是今天才知道,你一早就把一切告诉我了不是吗?那就是你说的,对我的坦诚。”
“可是你根本没看过……”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顾小鹤苦笑道,“不是嫌我不坦诚么?所以跟着她跑到这样的鬼地方来,打听我的过去。可是你坦诚过么?你跟密先生,你跟唐古。你有真的对我坦诚过么?”
苏可没有说话。她的身上还像之前那般裹得严严实实,是刚刚从秦雯家出来后换的。早上她发短信给顾小鹤的时候,就把这身旧行头顺手塞进了包里。她根本没打算让顾小鹤知道她容貌复原的事情。本来刚刚还占着上风的自己,被顾小鹤“坦诚”二字那么一逼,竟然忍不住羞愧起来。
“你是不是有些搞错了,”苏可平静下来,缓缓答道,“刚刚那些问题,不是我们这种合作关系该考虑的,是不是有点过了。”
“那你干吗要去调查我?”顾小鹤的语气也缓下来。
“因为,我不想被你利用,为了那个女孩。”苏可重新坐回到车里,“现在可以放下了吧。”她对顾小鹤说。
“对不起!”顾小鹤说着松开手,“不过我真没想到秦雯会带你来这儿。”
“是我不该跟你说,还让你来接我。”苏可说,“本来是想着正好晚上聊一聊的。干吗要你来接我呢?可是一想到这边这么偏僻,能让我觉得放心的,只有你了。”
顾小鹤的眼神又变得柔和起来,“那先回去吧,”他说,“希望刚才的急刹车,没有损害我在你心中最安心驾驶员的形象。”
“已经损害啦。”苏可偷偷笑道。
“你很容易掉头发吧?”快到苏可家的时候,顾小鹤突然冒出了那么一句。
苏可条件反射地用手捂着头,用指甲拨弄着蓬勃的短发。她曾经是长发的,但它们都随着那场大火消失了,相同的是它们都很容易掉落,就像飞絮轻飘飘地就可以离开母体一样。苏可曾经提溜着一大屡长发问唐古,她是不是要秃了,他笑着把她抱起来,说,那你也是世界上最美的秃子。
情话多可怕。苏可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是。怎么了?”她转过脸去望着顾小鹤。
“你知道今天有人给你做了DNA身份鉴定了么?用的就是你的头发。”
“谁?为什么要鉴定?”苏可觉察到了一丝紧张的气息。
“鉴定你是不是,薇妮。”顾小鹤把车停在路边,正好邻着护城河,可以看见夜晚的月亮。下弦月,发着微光。
“什么薇妮?”苏可有些心虚,“我跟薇妮有什么关系。”
“是啊,谁知道呢。”顾小鹤似笑非笑。“我也觉得奇怪。”
“你看到我昨晚发给你的短信了么?”他又问。
“嗯,早上刚看到。昨天手机坏了。”
“唉,就是觉得有事情发生。你呢?做鉴定这事不觉得很奇怪吗?”
“是,挺奇怪的。”苏可说,“看来明天要去问问了。”
顾小鹤听出了她语气里还有犹豫的隐情。
“苏可,你没有什么事要对我说么?”
“有啊!”苏可笑笑,“不过我今天有点累了,想回去休息了。你刚刚这个消息,让我一时来不及消化。”
“嗯。休息吧。”顾小鹤点点头,跟苏可一起下了车。
“你不用送我的,我自己上去就行。”苏可说,“我们这个小区有灯。”
“要送的,不然你一个人搬不上去。”顾小鹤说着往车的后备箱走去。“过来看看吧,”他朝苏可招手,“我送你的礼物。”
苏可将信将疑地走过去,“干吗突然送我礼物?”她疑惑地问。
顾小鹤笑笑,利落地打开了车的后备箱——一个平躺着的实木雕花置地穿衣镜。
“那么美的身体回来了,不打算仔细欣赏下么?”
顾小鹤说着,轻轻扯掉了苏可的面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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