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苏可想的问题是:复原是暂时的,还是永恒的呢?
密先生并没有跟她仔细交代这个细节,苏可也没有问。虽然从准备注入试剂前她就在心里疑惑,但是对未知的不确定,阻止了她发声。密先生手上握的筹码足以驱使她做任何事,她无力与他谈条件,只能把万分之一的可能抓住。
墙上的挂钟在走,苏可听着时钟滴滴答答的声音,心中自然地摆放进一个用来倒计时的沙漏。
她把身上的衣服脱掉,像只轻盈的小鹿般钻进了浴室。她轻轻地关上门,在硕大的全身镜前肆意地观望着自己的身体。穿衣镜是顾小鹤送的,即使她十二万分不情愿。但最后她还是拒绝了他要帮忙搬进来的好意,自己吭哧吭哧把它挪上了楼。
她确实需要它,就像此刻。
是的,顾小鹤说得对,她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看自己重生的身体呢。如果不是彼此之间有着太多的难填的沟壑,他的体贴行为看上去简直完美——即使什么都没说,他也总能提前把一切为她考虑妥当,哪怕是这样的小事。
多么像完美恋情啊!苏可自嘲。可是顾小鹤送来的镜子,根本不是献殷勤的礼物,而是一记打脸的耳光,狠狠地扇在苏可脸上,不动声色,却耀武扬威。
她还记得自己被揭下面纱后的狼狈,被揭穿的感觉像被扒去衣衫后的被迫裸奔。
“所以昨天玩消失,就是因为这个?”对方也在愣了许久之后,才开始不满地质问。
但是苏可立即敏锐地捕捉到顾小鹤语气中的飘忽。他原先准备好的态度不是这样,他原先一定做足了让她难堪的准备,却在看见她的脸之后,态度突然起了转变。虽然他在努力掩饰,但苏可察觉得到。
奇怪,他们就是这样地彼此了解。
“像薇妮么?”苏可突然有了底气。她扬起脸盯着对方,语气绵软却直接。
顾小鹤被问住了,原先必胜的气势被打压了大半。
“是……挺像的……”顾小鹤说。他觉得没什么必要跟苏可兜圈子,她问出来的每一句,都布好了前兵后阵。
“原来让我做好思想准备,是这个意思。”说完,顾小鹤又补充了一句。他笑得有些勉强,勉强里掩饰不住苦涩。
“是谁呢?”苏可也假装懊恼地歪着脑袋,“那个通风报信的人么?看来她也没告诉你全部啊,害得你没准备充分。”
“你以为是谁?”
“我以为是谁不重要。”苏可摇摇头,“是啊,我怎么忘记了呢,你顾小鹤也曾是S.U.N.的人呐,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又跟薇妮有关,他们怎么能不让你这个曾经的未婚夫知道呢?”
顾小鹤没有说话。
“所以啊,反正话已经说开了。”苏可把手一摊,“告诉我,做鉴定那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很聪明么?”顾小鹤说,“难道猜不到?”
“猜不到!”苏可赌气似的把脸转到一边。
顾小鹤倚着车门,索性也抱起手臂不吭声。
“为什么呢?”过了很久,苏可终于开口了。只是听起来疲惫而感伤。“难道他是在怀疑,我是某个谁吗?”
“不是怀疑,是害怕。”顾小鹤转过来望着苏可,毕竟她的脸让他都觉得恍惚。
“结果呢?”苏可冷笑,“结果是他可以高枕无忧,放心自己只是想多了吧。不过,Lisa陈最后告诉你说,我不是薇妮的时候,你有没有失望?”
“你竟然会猜到她?我还以为你会猜秦雯……”顾小鹤避开了苏可最后那个问题。
“一开始我的确以为是秦雯告诉你的,毕竟她今天也很反常。可是你连密先生对我DNA鉴定这事都知道……只能是他身边的人。除了Lisa陈还有谁。”苏可笑道。“何况你们几个人,可都是同门师兄妹,当年威震学术界的三驾小马车。”
“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了解我的过去了?”顾小鹤略微惊讶。
“我也会反击的,”苏可轻轻地哼了一声,“总不能一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吧。”
对方的神情让顾小鹤又从一种迷乱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跟薇妮完全不同,他对自己说。
“确实聪明。”他说,“不过也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吧?难道在你心中,我就那么差,嗯?”说到这里,顾小鹤想不到什么合适的话来形容,只能无奈地摊开手。
“谁知道呢,哪方明哪方暗?”苏可微微地眯起眼睛,“不过有一点,我现在就可以很清楚地告诉你:这是我的脸,从我出生,从我被那个不知道去哪了的母亲和从未履行过抚养义务的父亲生下来,被叫作苏可起,就有了这么一张脸。是苏可,不是薇妮。”
突然又听到薇妮的名字,顾小鹤忍不住心头一颤。
“不知道去哪了的母亲,从未履行抚养义务的父亲。”顾小鹤重复着苏可的话,“所以你获得了想要的以后,又恢复会咬人的状态了?”
“是啊,”苏可答得坦然,“一点儿也不像你的薇妮吧。”
“嗯,不像。”顾小鹤笑得黯然。
她看见顾小鹤点了点头,随即把脸转向窗外。自己并不是薇妮,他也许会觉得这个结果有些残酷。
“其实我很好奇,你和密先生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呢?”苏可把话题一转,“从一开始我找到你并请你带我去找密先生时,你对他的描述里,就处处充满了怀疑和防备。那为什么还要让我去呢?你那时候就提到薇妮……还有今天,秦雯跟我说起薇妮的时候,也是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我很好奇,薇妮到底怎么了?”
顾小鹤眉头紧锁,好像还不知道如何去回答苏可一连串的发问。苏可笑了笑,即兴冒出一句:“难不成你们是情敌关系?有意思,一个导师和两个爱徒之间的三角关系。”
“他是薇妮的养父,”顾小鹤立马打断了苏可,“薇妮说,他们情同亲生父女。”
“而你并不这么认为。”苏可也觉得自己刚才的猜测太过冒失和恶毒,现下终于安静下来,回到正常的交流频道里。而且她怎么突然觉得,刚刚脱口而出的三角关系,细想下来,好像更适合这个局面里的自己。
“也许有天我可以跟你讲讲薇妮,但我现在还不知道该从何说起,”顾小鹤说,“而且我也想知道,你跟唐古过去的事情。就当是两个失恋人的疗伤回忆吧。”
“过两天吧!”苏可对顾小鹤说,“给我点时间消化,我应该可以跟你讲讲自己。”
“那我也同时好了。”顾小鹤说。
“回忆不会更伤心么?像重走了一次当时的路。”苏可扬起下巴。
“总不能一辈子不面对,何况有同路人陪,总会好些。不过说了这么多题外话,扯了那么远,我最想知道的,是你拿什么跟密先生交换的?我们一开始的计划,好像不是这样吧?”
“嗯,”苏可默认,“今天瞒着你,也是因为还没想好怎么说。不如都等三天后吧,等我这两天把事情处理完了,就都告诉你。”
顾小鹤帮苏可把穿衣镜从后备箱里搬出来,自己回去重新启动了车子。苏可看着他驾着车越走越远,沿途驶过的荒郊楼房里灯光零星,在广袤的夜色里被包裹得像座荒无人烟的孤岛。一天就要过完了,她想。而沉重的穿衣镜,还在等待她搬往驻地。
现在她站在好不容易搬进来的穿衣镜前,一边想着晚上发生的事,一边用手一寸寸地来回摩挲着腰腹。那是她自己最喜欢的部分,像柔滑的蛇,可以悄无声息地缠绕在爱欲里。
但现在的她已经没有爱了,所有的剔透与光洁,都像碎裂的帛锦般,惨淡地映射出旧日的荣光。她不得不想起一年以前的自己,二十几岁的自己,还没有从那场大火中死里逃生的自己,还没有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自己。而此刻镜子里呈现的,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顾小鹤想,他也对苏可撒谎了。告诉他苏可摘掉面纱的,的确是Lisa陈。但是告诉他做DNA鉴定这事的,却不是她。
收到Lisa陈信息的时候,顾小鹤还是有些意外的。他平时跟她联系不多,只偶尔的会在年节时分,她会叫上他还有秦雯三个老同学一起聚个餐。但是那餐食总是凄惨冷淡的样子,因为薇妮离开的事实横亘在彼此之间,怎么跨都跨不过去。Lisa陈的小心思,秦雯心知肚明,有时候她提醒顾小鹤,顾小鹤只是摇摇头,说他不会让Lisa陈误会的。大概也是从小骄傲的缘故,Lisa陈也从未紧逼。
但是今天她却告诉顾小鹤说,有事发生了:一向全身武装的苏可,第一次把面纱取下来,以正常的状态示人。
然后她又问:你把她介绍给密先生的时候,难道不知道她为什么戴着面纱么?密先生也不会不知道吧?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顾小鹤这么回复她。
但是一定跟再生实验有关系。你晚上如果能见到苏可的话,就会明白了。Lisa陈说得含糊又确定。
其实今天上午密先生让自己把苏可叫过来时,Lisa陈的心里就起了疑心,虽然在别人看来这举动再正常不过。但今天注定是不普通的,因为这个本就来路不明的苏可揭掉了面纱,面纱后的脸,化成灰Lisa陈都认得——那是薇妮啊。密先生第一次把苏可这个野路子带来S.U.N.时,Lisa陈就调查过苏可。当时不是因为预知到她会跟薇妮有关,毕竟薇妮早死了,而是想了解密先生为什么要把她带回来。她想知道苏可到底有什么天大的本事,会不会对自己在S.U.N.的地位产生威胁——毕竟在顾小鹤出走、薇妮死掉后,密先生的三大得意门徒中,只剩她这唯一一个,再努努力,总有一天S.U.N.的未来是属于她的。何况相比于那两个走掉的人,她又是那么忠诚。至于同样是亲徒弟出身的秦雯,密先生可从来没有把她放在心上。而事实上,薇妮去世后的这两年,密先生的确非常倚重Lisa陈,许多机密项目也是由她对接,包括与R集团的日常往来。如果不是苏可,Lisa陈现在还会依然春风得意,而顾小鹤,也迟早会来到她的身边——毕竟她是未来唯一可能洗脱他父亲冤屈的人。
可一切都在苏可到来后变了。她太聪明,太天才,让Lisa陈根本无力对抗。在苏可面前,Lisa陈几乎沦为端茶送水的老妈子。而顾小鹤从把她介绍给密先生,到之后一直跟她保持紧密的联系,Lisa陈更是全都知道。她只是没有把这些报告给密先生。现在苏可摘下面纱,竟然长着一张跟薇妮一模一样的脸,这不仅让Lisa陈震惊,也吓着了密先生。
密先生已经把苏可的头发当作取证,去做DNA鉴定,与薇妮的身份秘密比对。看来,密先生虽然清楚苏可来S.U.N.的动机,却不曾知道苏可真实的长相。一切跟Lisa陈自己的猜测一致——苏可并不是某种宗教的教徒,她把脸和身体遮起来,并没有其他更神秘的原因——她毁容了。而这恰好与再生实验对接得天衣无缝。
Lisa陈没有把DNA鉴定的事告诉顾小鹤,但她不知道的是,还有另一个知情人。
看似消极避世的秦雯,一双眼睛其实一直在盯着密先生——特别是苏可来到S.U.N.之后。但秦雯查不到苏可,就像世人查不到薇妮一样。苏可的过去,是一张白纸,连身份信息都没有,还终日裹着头巾面纱。但是顾小鹤又跟她走得亲近,这很奇怪。直到今天,她看见了苏可的脸。
虽然她努力镇定,那一刻,她还是以为薇妮回来了。她甚至觉得,碰巧也没身份的苏可就是薇妮,薇妮没有死,她只是因为某种原因忘记了自己是谁,或者说,她在伪装。
但后者的可能性随后就被否定了,苏可不可能是在伪装,否则,她不会露出薇妮的脸引发怀疑。那最大的可能就是前者了,而密先生更不可能对目前的状况视而不见。
果然,密先生刚一听见风声就把苏可叫过去了,他必须亲眼见一见。于是,下午的时候,趁着密先生和Lisa陈都不在,秦雯溜进他的办公室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密先生果然在秘密核对苏可的身份,不需要提取其他的,一根头发就足够了。
而DNA身份核对显示,苏可不是薇妮。她们完完全全,是两个人。
幻灭感又临幸了秦雯一次。好在,她已经有免疫了。
同顾小鹤一样。
(二)
“明天就是阳平大火三周年祭了。”从苏可那里回到家后,顾小鹤收到了秦雯的信息。
“我知道。”他简短地回复道。
到阳平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秦雯把车停在路边,隔着车窗远远地望着那片已被围起来的废墟。无数的鲜花堆积在封锁起来的铁围墙边,有人在烧纸,微弱的火光映亮悲伤的面容,所有的往事就此缄默。
三年前那场世人震惊的大火,把阳平区几乎烧尽了大半。存储易燃化学物的仓库起火,数次爆炸殃及了方圆数十里的工厂和房屋。那时候薇妮就住在不远处某小区,还好只有震感和间断掉落的碎玻璃,和小部分人员的受伤报告。事后薇妮说,那场大火烧得太蹊跷了,不应该就那么平白无故地爆炸了。
“都已经定性了,就是物流公司没储存好。”秦雯说。
薇妮最后搬离了那个小区,搬家那天,秦雯和顾小鹤一起去帮她打包,房间彻底空掉的时候,薇妮站在裂成蜘蛛网状的落地窗前,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刚搬进来的时候也是春天,站在这里朝外面望过去,漫天都是飘扬的飞絮。特别美,真的。”
她就是喜欢那些虚无且无谓的东西,却不让人讨厌,秦雯想。也不知道她若还活着,看到现在柳絮肆虐给民众的生活带来了那么多不好的影响,心里又会是什么滋味。
秦雯望了一眼亮起的街灯,把车子重新启动。也好,也好薇妮现在不在了,不再是密先生最得意的学生,不用承担苏可那样的角色,去绞尽脑汁地想怎样解决飞絮漫天带来的诸多问题。她原是那么在意一切微小情感的可人儿。
秦雯把车子掉了个头。就在准备踩上油门扬长而去时,她看见了顾小鹤。
顾小鹤站在北方春夜的干燥大风中,面朝着封锁的铁大门,头发被吹成一副脆弱的模样。秦雯的嗓子像是突然着了火,哑了,发不出声音。她打开车门,沉默地走到了顾小鹤面前。
“好久不见。”秦雯说。这真是老套的开场白,但越老套的又总是越真实。
“嗯。”顾小鹤没有看她,虽然他听出了对方语气里的惊讶。
“是因为我昨天的短信么?其实我也没有一定让你来的意思。”
“你多想了,习惯而已。”
“你该不会也每年都来吧?”秦雯倒是有些意外,“可我好像并没有看见你。”
“一共也就两年吧。”顾小鹤用手抵了抵冰冷的钢铁,“其实也挺不知不觉的。”
他淡漠而平静的语气,一下就把秦雯激怒了。
“你是来告诉她,生活也不过如此地继续么?”
“我怎么告诉她?”顾小鹤苦笑了一下,“我们两个人也挺可笑的,她又不是这场事故的遇难者,干吗要到这里假惺惺地祭奠。”
“你可以不来!”秦雯一把推开他。但是顾小鹤的话还是戳到了她的痛处,不知道怎么,她突然就很想哭。
“她不是遇难者,可她是因为调查这次事故才死的。”秦雯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而我们呢?连她葬在哪里都不知道。”
“其实我是来道别的。”顾小鹤没有接着秦雯的话说下去,他像是突然跳到了另一个平行时空里。“也许我准备好迎接新生活了。”
“是苏可么?”
“嗯。”
“很好,”秦雯说,“那天你来接她,我站在窗前都看到了。恭喜你,终于找到了替代品。”
“何必要伪装得这么恶毒呢?你明明对苏可还是很好的。”顾小鹤叹了口气,“而且我也不是在看见她的脸以后才喜欢她的。”
“你跟她之间到底是怎么认识的?”秦雯终于问出了心中一直以来的疑惑,“你是故意把她送去密先生身边的么?”
“算是吧,只是现在,一切好像在逐步偏离我的预估。也对,可能真的还是那位密先生更高一筹。”顾小鹤自嘲道。
“不然他能让薇妮的死过了这么久都无解么?”秦雯的眼神也忽地黯淡下来。
“你相信吗?有时候,我甚至希望薇妮是死在这场大火里的。”顾小鹤踮着脚,似乎是想看一看铁墙里锁住了什么,“这样,至少她还会跟着灾难一起,被更多的人铭记,而不是像现在,一个凭空消失的孤独木偶,悄无声息地离开,却没有人知道她曾做了什么。”
他告诉秦雯,薇妮说她当初跑下楼,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是被一层飞絮托着。“你们都觉得她是太紧张出现幻觉,只有我信她。”
大风突然变得又冷又浩荡,秦雯整个人禁不住哆嗦。
“你相信一切会水落石出么?”她问。
“先回去吧。”顾小鹤说。
(三)
“你最近每天都加班到这么晚?涨工资么?”
苏可从S.U.N.里走出来,抬起头便看见顾小鹤端着两杯咖啡站在台阶下面,一副等了很久的样子。她低头看了下表,已经快要到十点半了。
“难道你这两天都在这里站岗么?”苏可笑笑,伸手去接他递过来的咖啡。
“反正我也没别的事,不如多关心关心我的病人。”顾小鹤耸耸肩,“真的没有涨工资么?S.U.N.还跟以前一样黑啊。”
苏可翻了翻白眼,“你今天怎么来了?还等到这么晚。”
“因为我牢记我们的约定啊,”顾小鹤仔细盯着苏可的脸,把她细微的神情变化全看在眼里,“难道你忘了?”
咖啡在嗓子眼打了几个转才咽下去,苏可把眉眼低下来。“是哦,”她含糊地应道,“这两天太忙了,脑袋有点懵。”
顾小鹤没有理会苏可故意作出的自然,他把自己喝光的咖啡纸杯握在手里,倚在车门前的身体突然转了过去。“你看今晚的月亮,好亮啊。”他说,“实验做累了,就看看夜空吧。”
苏可听话地抬起了头。是很亮啊,她想,很适合思念。
本来就很寂静的深夜里,徒剩两人的沉默。苏可看了一会儿,又把头低下来。她站在原地,上下打量着顾小鹤的背影,心里怎么就觉得有些酸楚。
他是在思念着谁么?她想。在这月色清朗、暖风拂面的春夜里,最适合回忆往事。他们都是失去了爱人而独自苟活的人,不同的是,顾小鹤的梦已经走远后不再回头,还留下一大片旖旎以供缅怀,而自己的梦却是碎落一地后重新组合成的恶灵,夜夜噬心,在恨意与自责之间来回切换,叫人彷徨。
“你也喝这么甜的咖啡么?”苏可对着顾小鹤的背影问道。
“还习惯么?”他转过身来,看着苏可把将空的纸杯托在手上,“糖和奶我都加了两份。”
“挺好的,”苏可笑了笑,“我喜欢把咖啡喝成咖啡奶茶,你的习惯对我正好。不过你这样根据自己习惯加东西,很多人会不喜欢的。”
“这不是我自己的习惯,”顾小鹤说,“我都喝冰美式的。”
“哦,”苏可有点尴尬,“也对,不是谁都像我这么土。”
“没有,”顾小鹤笑着打圆场,“就是上次一起喝咖啡,恰好记住了。”
上一次?苏可好像有点忘记了。她总是很少关注生活里的细节和其他事。
苏可迷惘的表情让顾小鹤有些怅然。时间并不久远,就在前两天,她从秦雯家出来后上自己车的那次。在送苏可回家的路上,她突然说要去商场买个东西。她在商场里逛,他就在等候区喝咖啡消磨时间,顺便给她也买了一杯。“要双份的糖和奶。”当时她那么跟自己说。
也许她当时一心都扑在了如何掩饰自己已恢复容貌的事实上。顾小鹤想。她去副食区选购东西,自己就等在一旁啜着咖啡,像以前和薇妮在一起逛商场时一样。一模一样的场景,甚至连口味都一模一样,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而错觉终究是错觉,如果没有有效的证据呈现事实,就要立即清醒过来。
“我送你的那个镜子,好用吗?”顾小鹤想到这里,就闲话了一句。
苏可想到自己站在镜子前自我审视的姿态,觉得都是闺房之事,一下被问到,竟然觉得有些羞涩,不知不觉红了脸。
“镜子嘛,都一样,都照得清楚。”
“哦,”顾小鹤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你后来一个人搬上楼,顺利么?”
“有电梯,怎么不顺利。”苏可说。她想他是不是在暗示那一天自己没有邀请他帮忙搬。可是之前刚刚唇枪舌剑后,她不敢保证再跟他多相处一会,又会发生什么样的措手不及。至少,他一定会接着追问密先生是如何帮她恢复容貌的。那时她还没想好要怎样解释“人体实验”,也不知道对方是否接受她的解释,不如先干脆地拒绝,不留烦扰的机会。
“其实你对我很戒备,”顾小鹤干笑了两声,“那干吗又要同意此时的约定呢?”
苏可心嘭地往上一提,又簌簌地往下掉。对啊,她都已经忘了几日前的约定,原来顾小鹤绕了这么多弯,就是要提醒她这个。
这样一想,她就有些生气。
“对啊,”她冷笑道,“我为什么要答应呢?那现在反悔来得及么?”
“都行,”顾小鹤倒是淡定得出人意料,“反正你想问我的,是薇妮和密先生之间的事情,你当然随时都可以反悔。这只是说明你不想知道了而已。”
苏可愣了一下。这两天忙着人体实验的秘密计划,她把之前生活中的诸多疑点都暂时遗忘了。顾小鹤的话把她拉回了迷雾重重的现实,她想起秦雯跟她说的那些话,还有顾小鹤针对密先生的不满,以及自己跟薇妮间的种种。
“你觉得,”苏可转换成询问的口气,“密先生利用我,想方设法地得到了那些病患,到底是为什么呢?”
“你问我么?”顾小鹤望着苏可。
“他曾经也算是你的准岳父吧,”苏可回应他,“又是同一个学术圈,你应该很了解他。”
“可是我们之前不是讨论过了?”顾小鹤反问,“我让你想办法介入实验,结果你就恢复了。然后直到现在,还在遮遮掩掩。”
“对,我是已经知道了,”苏可坦言,“但是我想听一下你的猜测。对手的眼睛往往最尖锐,说不定能解开我至今迷惑的部分。”
“那你就随便听听吧!”顾小鹤皱紧眉头,“因为他根本不是为了什么造福人类,而是要淘汰人种。碰巧有你的恶作剧顺水推舟,他便抓住机会。现在,他的步子已经迈出去了,你想让他回头,是不可能的。”
顾小鹤的发言让苏可再一次陷入紧张。
“我并没有想让他回头,”她说,“而且他根本不会回头。”
“哦,这么快就同仇敌忾了。”顾小鹤说。但他丝毫没有进一步咄咄逼人的意思。
“不是的,”苏可没有对顾小鹤话语里的嘲讽感到生气,“我的意思是,我阻止不了他。没有能力去做的事情,当然不用想。”
“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阻止不了呢。何况他一定非常需要你。”
“需要我么?万一我又弄巧成拙,像飞絮这次的事故一样,被反利用了呢?你要知道,密先生正是利用了我的失察,才顺其自然地引入人体实验。对,就是人体实验,你猜的不错。”苏可终于敢诚实地面对自己心底的内疚。即使恢复了容貌这事让她开心得几乎上了天,内心的忐忑,却一直如影随形。她一想到1717房间里那些整齐而沉默的床位,心里就忍不住哆嗦。更何况,那些患者里,还有唐陌。
“没有你上次的事,他自己也会找出下一个。”顾小鹤反过来安慰苏可,“所以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我们联手,阻止他的阴谋。”
“阴谋?”苏可喃喃。没有更有力的证据支撑前,她还是抱有侥幸心理的。如果密先生说的都是真的,那人体实验确实没有什么不好,而且他今天上午还保证说那些被试者明天就会醒来。但是,也许是心虚,苏可并没有打算向顾小鹤公布人体试验的细节——比如那些处于昏迷中的被试者。
“人体实验有那么可怕么?”她试探性地问顾小鹤,“毕竟你也只是自己猜测。其实,按照密先生的说法,这只是一次不被伦理接受却在科学研究中有重大意义的试验。如果成功了,整个人类的未来都会被改变。”
“哦,所以你相信了,是吧?”
“从生物学的角度上来说,一切生命本质上都是趋利的,人更不例外。我是个俗人,当密先生给我选择的时候,我当然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
“我知道,”顾小鹤叹了口气,“我没有经历过你的痛苦,这个时候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去指责你,就太无耻了。你当然可以有自己的选择了。”
“罪恶发生时,我们可以选择不去抵抗,但至少可以保持沉默而不是沦为帮凶。”苏可轻轻地说,“如果‘人体实验’真的有很严重的问题,会威胁到那些患者的生命,我当然会选择退出,即使之后会一辈子与丑陋和伤疤为伍。但是薇妮一直都相信密先生,也一直不太能认同你对他的评价。所以我那天才会问你,薇妮和密先生还有你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初我去医院找你,也正是因为了解到你曾参与过再生实验,也曾在S.U.N.任职,但是后来突然中途退出……你和秦雯都对薇妮的死有异议,肯定也和密先生有关……顾小鹤,我对你有太多太多的不了解,你让我怎么确定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所以我来找你,”顾小鹤把车门打开,“时间还很长,来得及授业解惑。”
“那好吧。”苏可说,“这一次,你会对我袒露多少呢?”
“全部,”顾小鹤说,“但是你相信么?”
“我相信啊!”苏可坐下来,“事已至此,还有什么秘密,需要大费周章地隐藏下去呢。”
“那你呢?”
“我也一样。”
(四)
顾小鹤永远也不会忘记T121年4月18号的那个黄昏,当手机铃声把他从睡梦中震醒,他望了眼房间空地上落进的血色暮光,内心忽然有种说不出的绝望。
“天已经快要黑了。”他想,“怎么睡了这么久呢?整整一个下午。”
“薇妮出事了。”电话那头,密先生的声音听起来很克制,而克制的背后,是不忍说出口的沉默。
“她怎么了?”顾小鹤感觉自己握着电话的手正在颤抖。
“车祸。肇事司机已经逃了。”密先生顿了顿,像是在控制情绪,“从昨天开始,我就一直在给你打电话,你为什么现在才接?你去哪了?”
昨天?顾小鹤返回手机的主界面,果然看见屏幕上显示“4月18号,星期日”。
不可能。他明明记得今天是周六,早上薇妮还让他去办公室帮自己看一下实验,还遇见了密先生,跟他攀谈了两句。实验一切正常,他吃完午饭就回家小憩了一下,还约定晚上跟薇妮一起去南街吃东西。她信息里说自己今天会有个重大发现,到时再跟他说,怎么可能一醒来就到周日了。
他睡了快30个小时,还有那么多薇妮和密先生的未接来电都听不见!
“她现在在哪儿?”顾小鹤跳起来,连衣服都来不及换,穿着睡衣夺门而出。“你告诉我她现在在哪?一切是怎么回事?”他一边跑一边冲着电话里喊,“哪个医院?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已经火化了。”密先生说。
顾小鹤的手指,僵在了电梯里楼层1的按钮上。
和薇妮真正以男女朋友的身份公开在一起的时间,不过刚刚一年。但是顾小鹤知道,他们已经相爱很久了。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密先生的家里。那时候他还在读高中科技班,密先生是他们班的校外导师。一次周末,密先生组织他们班上成绩最好的几个同学去科技馆看展览,晚上的时候,顺带邀请他们去家里吃饭。薇妮系着小围裙,很开心地站在门口迎接他们,她说自己跟做饭阿姨一起为大家准备了甜点,是覆盆子冰淇淋。
当时是九月,初秋的天气,到了晚上就会有丝丝凉意。她穿着薄薄的米色开衫,扎着两个马尾辫,笑起来像暮春般温暖。
“这是我女儿,薇妮。”密先生这样介绍她。
薇妮比他们都小,却跟他们同级,在另一所同样有名的中学。密先生说她刚转学来这座城市,想多认识些朋友。
吃完饭,大家坐在一起闲聊。顾小鹤就坐在薇妮旁边,他轻轻扯了扯她的衣服,说:“我听说密先生不是没有结过婚么?而且,你长得也并不怎么像他呢。”
薇妮刚刚还笑容洋溢的脸上一闪而过一丝忧愁,“你观察得真仔细,”她说,“其他人都没说呢。”
“他们可能心里也这么想,然后想完就忘了。”顾小鹤说,“但科学家要有实证精神。”他摆出严肃而老成的样子,逗得薇妮又乐了起来。
他们逐渐变得亲密而熟悉,无话不谈。薇妮告诉顾小鹤,密先生并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而是养父。她离开家来到密先生身边,是因为自己的父亲因公罹难了。密先生跟父亲是多年的老友,又是至交,受父亲所托,便把自己带到了这座城市——自己的身边。
“我们以前的家,是个小城,不像这里这么繁华,但很安逸。”薇妮说,“家门口有条河,院子里还有棵大杨柳,每年春天,柳絮纷飞的时节,父亲就会结束他一年的工作回到家里来看我。那是我每年最快乐的时候。”
“你妈妈呢?”顾小鹤问。
“不知道,”薇妮摇摇头,“我爸说她去了个很遥远的地方。后来我爸最后一次离家的时候,也说自己去了很遥远的地方。密叔叔说他死了,可我觉得,他只是去和我妈团聚。他们一定还在某个我不知道的角落里,等着我。”
薇妮的话让顾小鹤很难过。看上去那么鲜亮明媚的女孩,背后竟然有那么多酸楚。
其实那时候的顾小鹤根本谈不上什么观察或推理能力,他只是喜欢薇妮,却不太喜欢密先生,隐隐觉得这两人不会是一类。如果非要定义,也只能说是眼缘了。
父亲是科学家,养父也是,薇妮有得天独厚的天分,又有后天的平台,将来的成功几乎是轻而易举的。这让顾小鹤跟薇妮之间的关系,常常呈现出微妙的态势。他们一起参加比赛,一起申报课题,考同一所大学和研究所,在学术竞争中不相上下,在情义试探中彼此猜测。就那样过了一年又一年,直到那场震惊世人的仓库爆炸案,他和她终于在面对生死的时候,彼此坦诚,彼此和解。
他都来不及告诉薇妮,自己有多爱她,她就仓促地离开了。等到顾小鹤恢复理智,前去找密先生质问,但一切已经太迟了。
“我通知了你,”密先生说,“可是你不接电话,我根本找不到你。”
“我怎么会睡那么久的?”顾小鹤说,“那天我见完你,就直接回去了。”
“你还去吃了个饭,”密先生站起来,走过去拍拍顾小鹤肩膀,像每一个迟暮的长辈面对生猛的后辈那样,“我们不要再自相残杀了。薇妮打了你那么多电话,一定是有话跟你说,可惜你也没能听到,不然,也可以讲给我听听。”
“她都好久没有给我打过电话了。”说到这里,密先生深深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那么着急要火化?”顾小鹤不想被对方似真似假的悲伤扰了神智。
“尸检做过了,程序也走完了,没有哪一步违规。”密先生转过身去,声音又恢复成往常理智的样子,“不需要解释‘为什么’。”
“那骨灰盒呢?”顾小鹤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无力,“葬礼你打算什么时候举行?”
“骨灰我会带回她家乡,没有葬礼。”密先生望着顾小鹤,“你不会忘了薇妮的身份有多特殊吧?特别是在现在这种局势下。”
“那就意味着,薇妮从此在这个世界中消失了。”顾小鹤也直视着密先生。
密先生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你们一起生活多少年了?”顾小鹤突然笑了,“我第一次和薇妮认识的时候,她刚被你收养吧。我们认识十年,你们也是十年。这时间也不短了,你真挺大义灭亲的。”
密先生的嘴巴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顾小鹤转身离开了办公室,在那之后的两年时间里,他几乎销声匿迹,只在跟Lisa陈和秦雯的聚餐上偶尔露个面,却话少得可怜。时间把一切都封锁起来,他甘愿做一个凝固的标本。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使命。他只是在等待。
(五)
“你对薇妮的死因,到底抱有什么怀疑?”苏可问顾小鹤,“还有薇妮经历的那次爆炸……欸,等一下。”苏可突然停下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你跟我描述的那个爆炸案,怎么跟我当初出现幻觉时的场景,那么像?”
“是有点。”顾小鹤说。但他并没有打算往下深究,神情里都是回忆往事时,掩不住的悲伤和落寞。
“不只是有点吧。”苏可对顾小鹤的表现有些不解,这么重要的信息,他这么无所谓地就放过去了。或者说,既然他把一切都记得如此清楚,自己当初跟他描述那个幻觉的时候,他怎么没有提起。
“不对,他提起了。”苏可想。进电梯的时候,他问过自己,记不记得那个女孩电话里说了什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苏可一下子全乱了。那不是幻觉啊,那是发生在薇妮身上的,真真切切的事情,可是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脑中?
“现在轮到你了。”顾小鹤说。
他的话打断了苏可一连串的思虑,让她忍不住有点恍神。
“啊,什么?”苏可使劲地摇晃着脑袋,“可是你好像并没有说完啊。”
“有来有往,方能善终。”顾小鹤说,“何况我说了这么久,嘴巴都干了,想歇一歇。”
“那好吧!”苏可说,“我就不那么矫情,直接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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