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好热啊。”
一大清早,所有人看上去,脸色都涨得一样潮红。周安安率先发出控诉后,大家都纷纷响应,抱怨四月的天气太反常,简直大暑。
秦雯也忍不住擦拭脸和脖子上的汗,她真想拖着谁立马跑去商场买全套的短袖短裤回来。冷气设置的是节能,到六月才会自动打开。已经打电话给后勤那边,他们说要向上申请报批,还得等几个小时。
“苏可姐,”周安安楼上楼下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正好跟苏可前后脚进门,“这么热的天,你围围巾干吗呀?”
咋呼的声音成功将众人目光引到苏可身上,她略低下头,不让大家看到她一脸的咬牙切齿。
这个世界上,怎么总有那么些人把自己的冒失当作天真?她真想掐死周安安。
“你能不能小声点!”苏可恨恨地瞪了对方一眼,“我哪知道今天这么热。”
“那赶紧摘下来啊!”周安安继续不识趣地建议,“你不知道啊,冷气要一个小时后才来呢,我特意去后勤内部打听的。”
“你该调去情报处了。”秦雯往对面瞅了眼,开玩笑地打趣道。
“我同意。”苏可冲周安安无奈地摊开手,“去工作好么,小姐?不要再来关心我的穿衣打扮了,你信不信我要你下班前就把明天的数据弄完给我。”
“我不同意。”周安安哭丧着脸,赶紧转身跑回自己的座位前。“可是你真的不摘下来么?我看着都好热啊。”
“是么?”苏可笑眯眯地盯着周安安,“那就忍着。”
对方只好嘟囔着嘴坐下了。
“可是真的不热么?”秦雯又冷不丁地接上一句,苏可觉得自己马上就得疯了。
“是搭配啊,”她假装恼怒地看着秦雯,“你不要学她,她是个无脑。”
“嗯,是挺好看。”秦雯点点头,只是表情淡淡的,一副冷艳的样子。
苏可看到了,但她没打算继续往下想。不一定是跟我有关,她对自己说。为了让自己尽快放松下来,她不得不又扯了下脖子上的围巾。
从进门到现在,这已经是第17次了。苏可在心里计算着。不能再摸了,她想,她得让自己看上去特别正常。
“喝点吧,”李燃也走过来,递给苏可一杯冰镇的柠檬水,“为了美也是不容易,快降降温吧。”
今天怎么全世界都跟这条围巾过不去,苏可没好气地想。但她确实很热,立马接过来豪饮了几大口。
汗水打湿的碎发黏在脸上。苏可这才惊觉她的头发已经很长了,飞快的生长速度,快到让人不可思议。
难道是因为再生实验么?她想。可那明明只是针对皮肤的。
手机里密先生的传话打断了苏可。密先生叫她过去一趟,准备准备明天的新实验。
密先生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Lisa陈不在。
苏可把准备好的数据资料递给了正埋头看文章的密先生,“已经做好了,明天要用的。您看看。”她说。
对方抬起头,流露出一丝难得的诧异神情。“昨天你不是还在跟李燃联起手来,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么?”他一边仔细地比对资料上的数据,一边不时地抬起头,观望着苏可的态度。
“有么?”苏可笑道,“那只是普通的问题探讨,怎么能叫咄咄逼人呢?”她嗔怪道,“我们也都是为了S.U.N.的声誉考虑。”
“是么?”密先生停下翻动的手指。“可是目前看来,S.U.N.的声誉还是保不住啊。”
“可是我们内部人的信任保住了呀!”苏可的声音甜甜的,“这下您不就可以更安心了。”
“哦,这是什么意思?”
“这样消除了其他不知情人的疑虑,我们的实验就更好进行了呀。我这也算良苦用心对不对?”
密先生盯着苏可说话的样子,忽然觉得有趣起来。有一瞬间,他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像是薇妮还十几岁的时候,跟他在家里探讨一些学术知识,用的那种俏皮而温顺的语气。温馨而平和的,其乐融融。这张跟薇妮一模一样的脸摆在眼前,真无法不让人恍惚。
但这瞬间的恍惚,是快乐的。密先生的身子微微放松了些,他已经好久没有试过不正襟危坐的感觉了。
“确实,”密先生说,“这下你不仅让他们安心,也让我安心了。”
彻底走出密先生办公室的时候,苏可终于把一直堆着笑的脸扯平了回去。又要在唐陌他们身上试东西了,她沉重地叹了口气。一想到昨天下午她还打电话给唐古报平安,她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
快点有成果啊,快点结束吧。苏可在心里急切地祈求着。
(二)
顾小鹤开始时并未觉得夜会的时间有何不妥,但当他打开实验室的门,看见苏可站在窗前发呆,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时,他察觉到自己可能来得有点晚了。
“最近见得有点频繁呢。”苏可听见开门声,立马转过身去。
“是哦,你烦了么?”顾小鹤假装担心地问道。
他也是能沉住气,苏可想。秦雯把他那些家事都告诉了自己,他应该也已经知道了。看样子,他是来问这个的吧?
“你今天没有加班?”他照例端了两杯咖啡,手上还多拎了一袋吃的。
“嗯,忙完了。”苏可指了指对方手上的一大袋东西,“你这是干吗?茶话会?就着往事下酒么?”
“以为你又通宵,”顾小鹤把咖啡先放下来,“怕你饿。”
这话听得苏可有些臊,“谢谢!”她说,“难为你对所有人都这么绅士。”
“当然不是对所有人,”顾小鹤笑着瞥了眼苏可,“你可是我的合伙人。”
苏可“哦”了一声,心里忍不住嘲笑刚才差点红了脸的自己。
“双份糖双份奶的,咖啡奶茶。”看苏可不做声了,顾小鹤把咖啡递过去打趣她。
但对方显然已经没了调笑的兴致。“我等你很久了,”苏可对顾小鹤说,“抓紧说完正事,我好回家。”
“那我吃的就白买了,”顾小鹤耸耸肩,“我还以为,今天我们会把剩下的故事说完呢。”
“那么多一下可说不完。”苏可忍不住抢言。抢完了,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失语。“那好吧,”她有些懊恼,虽然这懊恼并没有指向具体缘由,“在聊聊过去以巩固我们彼此的信任之前,我想先问问你些其他的事情。”
“嗯,你说。”顾小鹤笑着看着苏可,觉得她刚才的反应还挺可爱的。这么久以来,她在人前总是武装成一副金刚之躯,谁都侵害不了,却总显得太过坚硬了些。偶尔的松懈,才会让人更加真实。
“你应该也知道吧,这两天S.U.N.可是占据了各大新闻媒体的头条版面啊。一些爆料的情况之真,我都忍不住怀疑是不是我自己梦游时候主动捅出了什么。”苏可说着,充满暗示地望着顾小鹤,“这事你怎么看呢?”
“捅得漂亮啊。”顾小鹤显得毫不讳言。
苏可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没有做声。顾小鹤跟着她一起沉默了半晌,才重新又开口道:“你知道是我?”
“连密先生都知道我很聪明的。”苏可莞尔一笑。
“我有一个老伙计,是《阳光日报》的总编,也是全球新媒体资源的把控者,相当于直接掌握舆论喉舌。他叫罗西,你应该听说过吧?”
苏可摇摇头,“我不太关心这些。”她说。
“我还有一个老伙计,是T市的现任副市长,专门分管环境保护这一块,叫杜永泽。这个你听说过么?”
“有点耳熟,”苏可皱了皱眉,“之前S.U.N.有项目,貌似跟他那边打过交道。你的人脉铺得很广呢。”
“谁让我的科室好呢,心内科可是有钱人常来常往的地儿啊。再加上我本身又技术高超风度翩翩,自然咯。”顾小鹤说着,还特意整了整衣领。
“所以吸引到的都不是贵妇,反而是大叔,对么?现在有钱男人都好这一口了?怪不得我最近越来越没市场。”苏可向上狠狠地翻了个白眼。
“嗯,你自己明白就好。”顾小鹤一本正经地继续道,“不过你没说错,所有针对S.U.N.尤其是密先生行动背后的阴谋论调,都是我和罗西、杜永泽合作,一起策划发出的。我们在操控民意,借此给密先生施压,看他接下来要怎么走。”
“果然是这样,”苏可略有所思,“反正S.U.N.里面还有一个我可以随时通风报信,里应外合。这一招走得不错。”
“分析得不错,但也不全对。”
“比如?”苏可不解。
“比如通风报信的,并不止你一个啊!”顾小鹤站起来伸伸脖子,“我们怎么会只给自己一个选择呢。”
“也对,是我自作多情了。”苏可赶紧把话接过来。她就是这样,不肯认一点输,当然更不会示弱。
“但是,你是最不可替代的那个。”顾小鹤把苏可的神思都看在眼里,随即把话锋一转。
“为什么?”苏可冷冷地笑了一声,“因为我最漂亮么?”
“是啊,”顾小鹤把头微微一偏,“你又猜对了。只要你站出来,与密先生公然对抗,舆论形势就不只是现在这样了,会掀起更大的波澜。你有才华,有美貌,再发出一些热爱植物、尊重自然的言论,我们会通过包装让民意大幅地倒向你。自己破格带进S.U.N.的学生与自己意见不同而反目,这样,形势会越来越不利于密先生,在各方压力的逼迫下,他一定会露出更多的破绽,真相才可能越来越近。”
“哦,”苏可并没有显出任何吃惊或者不满的样子,“把这个告诉我,不怕我泄密么?那么相信我会站在你这边。”
“现在当然不确定,但上次的故事不还没有说完么?”顾小鹤转过脸去望着窗外。今天没有月亮,他们都只看得见灰蒙蒙的夜空,比黑色更阴郁,比深蓝更沉重。
爆炸性火灾发生后的第二天,薇妮就被密先生强行接回了家。是秦雯打电话告诉密先生的,她以为他知道薇妮住在阳平,因此对他的冷漠旁观表示很不满。
“我根本不知道!”密先生露出惊慌的神色,“我要赶紧把她带回去。”
好在有顾小鹤。过了没几天,顾小鹤就去守在薇妮身边,密先生心里生气,当着外人,也不方便大动肝火。
“睡得好么?”早上的时候,顾小鹤问薇妮。他喜欢跟密先生问同样的问题,但是语句简短,听起来更像是关心。而密先生呢?他喜欢在前面加个定语,比如“昨晚”这种词,对比下来,怎么有种审讯的意味。
“还好,只要一回家就正常了。”薇妮说。也许她心里还是依恋着这个家,依恋着密先生,所以才会只有在家里时才睡得香甜。搬去阳平那边后,她整宿整宿地失眠,不知道是心里有事,还是实在不习惯住在外面。
“这样可不行,”顾小鹤逗她,“那以后结婚了,我们还得住你家。我可不喜欢那老头子。”
薇妮没有顺着顾小鹤的逗趣说下去,她眉头深锁,陷入某种忧虑的沉思中。“小鹤,”她说,“你知道我那时为什么要突然搬出去么?”
“不是因为长大了,想要一个独立的空间?”顾小鹤摸了摸薇妮严肃的小脸,“你最近一直心事重重的,到底怎么了?”
薇妮咬咬嘴唇,好像是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偏转过头,警惕地看了眼窗外,又悄悄走到门边听了听门外的动静,“我们出去吃饭吧,”她说,“我突然想去南街那边吃东西了。”
顾小鹤识趣地帮薇妮拿过包,“好啊,”他说,“我们去跟密先生打个招呼吧。”
密先生在书房里忙了个底朝天,随便嘱咐两句就让他们走了。车子开出去老远,薇妮才把头转过来,轻轻地说:“我觉得我爸有问题。”
顾小鹤把脚放在刹车上,“什么问题?”他问。
“继续开,别停。”薇妮坐正身子。
薇妮说,经历了那场爆炸后,她整个人的状态都有些不太好,特别是刚回家那两天,总是神情恍惚。而最生气的是密先生,他厉声地责怪薇妮不该私自搬出去,还搬去了那么荒郊野岭的地方。
“万一伤到了怎么办?”密先生气愤地喊,“你让我怎么跟你父亲交代?”
“我现在不是好好的?”薇妮抬起头望着自己的养父。她知道他的担心和忧虑都是真诚的,却怎么都感动不起来。她好像再也没法对他摆出撒娇或者亲昵的语态了,每次想这么做,心里总是忍不住厌恶。
这种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从某次不经意撞破家中那两间废弃的古屋后吧。那天保姆有事回老家,晚上的时候,她自己去花园的果树上摘下个苹果,准备吃完后再喝杯牛奶就睡觉。可能是刚下过雨,地有些湿,害她脚上的鞋子沾了泥,进屋的时候摔了一跤,苹果掉了,杯子碎了,牛奶也洒了。好在没伤到,她爬起来把地面清理干净,去卫生间洗了个手,就直接回房睡觉了。
奇怪的是,向来睡眠质量很高的她,那一晚却怎么辗转反侧都无法入睡。到了后半夜,月亮升起来,皎洁的光芒照在地板上,引得人发怔。薇妮躺在床上看着,想到小时候,自己也总在后半夜时还醒着,一个人痴痴地看着窗外,有时候有月光,有时候有雨,冬天的时候还有细雪。她总在那样寂静的时分想到父亲,想到他身处的遥远地方,也有着跟她一样的天空,一样的月亮,一样的仰望。她想起幼年时候父亲教她读古诗,说月亮和杨柳,都代表着思念;她想起很多很多的旧日时光,那么迅疾地消散在成长的时空里,却亘古不灭。
一阵窸窣的声响打破了薇妮的遐思,她敏感地欠起身子,光着脚走到门边,仔细贴着听动静。是从楼上发出的,判断没有错的话,正是走廊对着的,养父密先生的房间。
难道会有贼么?薇妮屏住了呼吸。她随即听见了关门声,不是很重,但也不是很轻,好像十分随意。然后是脚步声,从走廊那头传来,逐渐靠近,又慢慢远离。
是下楼了,薇妮思忖,从密先生的房间出来,然后从中间位置的楼梯上下去。
所以,应该是从房内走出去,而不是从外面窜进来。
爸爸?薇妮心里犯起了嘀咕。她没有推开门跑下楼去看个究竟,她的行为习惯向来谨慎,这点上跟密先生完全一样。
所以,她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小心地撩开了一小块帘子。
她看见了一束不断移动的光,然后是黑乎乎的人影。人影走到了一间屋子前,用钥匙打开了门。
薇妮确信,那就是密先生。
可他进去干吗呢?那是两间废弃的小屋,在房子后面,正对着薇妮房间的窗户。密先生说里面都是早年的废旧器材,他懒得扔,就一直丢在那里。后院平时也没人过去,反正家里不缺地方,也许是意义太过模糊,薇妮年年月月地看着它们,却从来没感觉到它们是存在的实物。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是令薇妮瞠目结舌,她看见密先生从屋子里搬出了好几个集装箱,装在了一辆手推板车上。做完了这些,他在黑暗中点了根烟。又过了大概十分钟,来了两三个身高差不多的男人,把板车一起推了出去。他们在低头交谈,隔得太远,又是楼上,薇妮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等到他们终于从后院撤离,薇妮没有听到有人上楼的声响,才悄悄溜到隔壁客房,看他们是否是开车离开。果然,密先生和那几个人都上了一辆小型客车,直接从前院里开了出去。
薇妮又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房间的床上。她知道后院的古屋里有秘密,而且是跟密先生有关,但他一定不打算告诉她。
第二天早晨,薇妮下楼吃早餐,看见密先生已经喝完咖啡准备走了。“怎么这么晚?”他看见薇妮便问,“昨晚睡得不好么?”
真有意思,薇妮立马捕捉到这话里的自曝意味,惯常的时候,他见到她第一句话总是,“昨晚睡得好么?”心里有了担心的预判,才会吐出“不好”二字。
“很好,”薇妮笑道,“就是因为睡得太死了,现在才起来。”
“那就好。”密先生点点头,“只是你看上去脸色有点差,我还以为休息得不好。”
“你真细心,爸爸。”薇妮假意哭丧着脸,用手轻轻按了按小腹,“阿姨回来了么?我要喝姜丝红糖。”
“一大早就回来了,”密先生走过来拍拍薇妮的头,“我去喊她给你做。”
“你要走了么?”薇妮问,“今天不是周末么。”
“我们这种人,哪里有周末。”密先生笑笑,嘱咐阿姨好好照顾薇妮,然后匆匆忙忙走开了。
“先生真是辛苦呢!”阿姨从厨房走出来喃喃道,“我早上回来,看见先生躺在楼下客厅睡着了。喊他起来回房睡,他说只是起得早,不小心又眯了会儿。”
不是起得早,薇妮笃定,只是刚回来而已。
“你是说,他跟这次的大火有关系?”顾小鹤把车停在了一家餐厅前。这里是闹市区,人流量大,流动性强,行动或说话都更方便些。
“我也不确定,”薇妮悄声道,“但是也太巧了,对么?他刚把东西放进去,前后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炸了。而且我查过了,这家仓库以前没出过什么事。现在厂长和主要领导人都被炸没了,直接死无对证。”
“你黑了当晚全市的监控系统,看见密先生跟那辆车到了那个仓库,所以你起了疑心,想搬去仓库附近看个究竟。”顾小鹤喃喃地重复,“可是你怎么确定,他们把东西放进了仓库?也许只是去那里交接,或者又被拉回来了呢?”
“不可能,”薇妮摇摇头,“他们回来的时候,收费站上显示的卡车质量变轻了,那个减轻的重量,很符合几个箱子装满东西后的承重。”
“这很奇怪,”顾小鹤说,“像密先生这种级别的,做什么事情都有别人代劳,他不需要那样,除非……”
“除非是见不得人的勾当。”薇妮叹了口气,“如果那次爆炸案真的跟他有关,那就太奇怪了。”薇妮说。
“为什么?”顾小鹤对薇妮的话感到一丝不解,她用的是“奇怪”二字,而不是其他。
“因为他根本不需要掺和在里面,没有任何一个方面与他牵扯。”薇妮看着顾小鹤,眼神中有种说不出的沉重,“你明白我的意思?”
“等等,让我仔细梳理一下前后的逻辑。”顾小鹤深吸了一口气,“密先生确实把几箱东西放进了仓库,而那个仓库确实随后就爆炸了,这么一来,很可能放进仓库的那些东西,就是引起爆炸的燃料。”
“听起来好像没错。”薇妮点点头,沉思的眉头却并没有松懈几分。
“你还有其他问题?”顾小鹤注意到了薇妮的微表情,“还是说,你觉得不是他……”
“一定是他,”薇妮毫不犹豫地确信,“我只是觉得,事情好像不是这么简单。他放的那些东西是什么呢?就是一些危险的易燃物?那他为什么不放在S.U.N.或者干脆用其他的方式处理掉,而是这么大费周章?如果只为这一件事,他付出的代价,有点太大了。”
“他最近早出晚归,忙得焦头烂额,是不是也在为这个事善后?”顾小鹤突然觉得有些脊背发凉。
“不会,”薇妮摇摇头,“他好像并不在意……那么多无辜的生命啊,他都不觉得害怕么?一想到住的房子是他用各种……挣来的,我就觉得夜不能寐。”
“但你这两天不是睡得很好么?”
“是啊,”薇妮揉了揉太阳穴,“真是奇怪。”
“你要查么?”顾小鹤问薇妮。
薇妮坚定地点点头,“只是太难了,听说已经定性了,就是易燃气体爆炸。当时那个仓库有人加班呢,厂长还有主要领导人都在,全烧没了,相当于找不到一个活着的知情人。而且我去现场了解过,确实有残留物。据说是厂里领导为了私利,包庇不法商贩偷偷放进去的。只要不遇明火就没事。”
“可是,明火哪里来呢?”顾小鹤不解,“既然是爆炸,就要有明火引燃啊,就没人注意到这个简单的逻辑么?”
“随便哪里擦枪走火,可能是临时值班人员不知情丢的烟蒂。”薇妮冷笑一声,“他们为了结案,什么瞎话都能编出来,以为公众都没有脑子。”
“所以密先生是唯一知情人了。”顾小鹤看着薇妮。
“所以我只能查他。”薇妮也看着顾小鹤,“你相信我么?”
“当然,”顾小鹤轻轻握住薇妮的手,“我会一起帮你。”
(三)
“戛然而止最无耻。”苏可撇撇嘴,想努力装出不屑的样子。可不知道为什么,即使拼命掩藏,她觉得自己心里还是忍不住难过。她不知道自己的情绪是如何被煽动的,顾小鹤讲故事的技法明明烂透了,根本不知道何时起何时止,像坐在过山车上半天下不来。可她就是很难过,也许是因为薇妮悲剧的固执,也许是因为那些在生活的细枝末节里攀爬的不服输,更也许是因为那两个父亲:一个长久地缺席最后永远诀别,一个朝夕相处却各怀心事从不坦诚,唯一的善意的爱人,短暂地相守随后天人永隔。光鲜的背面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苦楚,原来没有谁的生活不是百孔千疮的。
“因为后面的东西太短了,”顾小鹤把头低下去,“再讲下去,就结束了。”
“怎么会太短?”苏可抗议道,“调查取证的过程,肯定特别艰辛和漫长。”
“嗯,”顾小鹤承认,“但那都是她的记忆,我已经拿不到了。我只能描述,三两句总结前因、经过和结果,最后的定格画面,是她被密先生杀死了,而我连尸体都没看见,连葬礼上最后的送别都做不了。”
“你那么肯定,薇妮是被密先生害死的么?”苏可小心翼翼地问,“密先生真的是那场大火的始作俑者?”
“我还是把剩下的一点说完吧。”顾小鹤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刚才只是想停一下,平复情绪。”
察觉到密先生行为诡异后,薇妮很快找了个借口搬出去。她总觉得自己房间对着的那两间屋子,看着比以前可怖了。而密先生,也似乎总闪烁其词,便索性先躲开一段时间。密先生一直在忙自己手上的那点东西,也没对女儿的离开提出质疑。反正每天在研究所抬头不见低头见,女孩子大了想有自己的空间,他也理解。更何况,他也乐得独自在家搞些七七八八的事。
薇妮搬去了阳平区的一个小区,那边是新工业区,很荒芜。小区离密先生私藏物品的仓库很近,薇妮有事没事会进去闲逛。本来闲杂人等是不能进的,薇妮说自己男朋友在里面工作,又嘴甜心巧,哄得门口保安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她什么也没查出来,时间久一点,她也觉得是自己多心了。何况一个人住在外面,她又总是失眠,便计划着过段时间就搬走。就在这要走的空当,嘭的一声,仓库炸了。
薇妮是趁着密先生难得的出差时间,把那两间旧屋的门明目张胆打开的。她当然知道里面什么都没有,但只要这里面放过跟爆炸有关的物质,就一定能寻到些许的蛛丝马迹。
想到这里,她在里面放了个苹果。三天后拿出来,苹果果然变得很不一样。就是靠了这个苹果,薇妮意外地发现了另一个线索(后来这成为解开整个迷局的关键)——旧屋里残留着某类化合物,应该是从那批集装箱里渗漏的,是一种非常特殊的物质,全世界知道它的存在的,大概只有密先生和薇妮他们两个了。
果然是他。拿到检测报告的薇妮感到自己双手抖得厉害,真相的指向似乎越来越明朗,也越来越指向最可怕的地方。
“这是什么意思呢?”顾小鹤问薇妮,“只有你知道的物质?”
薇妮抬起头看了眼顾小鹤,忍了忍,还是决定等等再告诉他那个深埋已久的秘密,“小鹤,我现在还不能把什么都告诉你,因为涉及那个人,我想弄清楚背后的原因。”她说,“也许还有个更大的阴谋。你可以接受我这样说吗?”
“当然,你也有你的理由。我只是担心密先生他已经有所觉察了。”顾小鹤说。
“我毕竟是他的养女,是父亲托孤给他。”薇妮安慰顾小鹤,“他也不会对我怎么样。我小心些就好了。”
后来顾小鹤想起来,觉得薇妮那番话真是讽刺。就在薇妮发生意外的那个周末,前一天,薇妮还告诉顾小鹤,她快要查到真相了,等她拿到最后的数据报告。顾小鹤本来要陪她去,却被密先生临时叫到研究所,喝完一杯水,就睡到了第二天黄昏。醒来的时候,薇妮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尸骨无存,只剩下一盒未见的骨灰。
(四)
“可是你并没有证据,证明那场车祸不是个意外,而是谋杀。”苏可望着顾小鹤,“不是么?”
“密先生的水有问题,这一切本来就是他设计好的。”顾小鹤恼怒地垂下头,“只可惜我找不到那辆肇事车,也找不到那个司机。也许他早就被灭口了。”
“那就等于毫无头绪,”苏可说,“扳倒他毫无头绪。”
“不会的,”顾小鹤肯定地摇摇头,“密先生是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在没有完成计划前,他是不会轻易放弃的。”
“什么意思?”苏可皱紧了眉头,“他根本不信任我?”
“难道你值得信任么?”顾小鹤抬了抬眉毛,把话锋一转。
苏可猛地站起来。她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扑朔迷离的局中,每个人都长着一副模糊不清的面孔,甚至这个看似善意的顾小鹤,此刻也显得狰狞起来。
“我想走了。”苏可往门外走。
“别那么紧张,”顾小鹤跟在后面,试图稳住她的情绪。苏可惊惶的样子让顾小鹤内疚,她的无力,是一种对恶的恐惧。这是受过很大打击的人才会流露出的自卫反应,不像薇妮,薇妮是温暖而鲜亮的,过于纯白所以才被吞噬。“我的意思是,你并不认同密先生的做法,你也觉得……”
“谁都不值得信任,对么?”苏可悲伤地望着顾小鹤,“包括你。”
“你当然可以信任我。”顾小鹤轻轻地按住苏可的肩膀,期望给她最大的安抚。他不该那么对她,她也许,真的只是个贸然闯入棋局的棋子啊。
“不是的,”苏可摇摇头,笑得惨淡的样子,“你已经把我引到密先生的对面了,我们在研究所的实验室里这样聊天,你觉得密先生他会不知道么?”
“你已经让我别无选择了,对吧?”苏可看着顾小鹤,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到内疚和亏欠。
她果然看到了。
(五)
苏可真不明白唐陌为什么那么讨厌自己,她原本还想跟这个小姑娘做朋友的,假如唐陌嫌她这个后妈年纪太轻,苏可也不介意被叫名字。当时唐古第一次带苏可回家,她特意买了一堆吃的玩的想逗唐陌开心,结果唐陌睁着一双冰冷而幽怨的大眼睛,把苏可买的东西通通丢到垃圾桶里。“幼稚,粗俗,没有新意。”她瞪着苏可,“你根本就不用心,你以为这么虚伪的手段,就能收买我。”
苏可略诧异了一下,随即笑了。“那你喜欢什么?”她问唐陌,“我只是不了解你。再给我些时间好么?”
“好啊,”唐陌诡异地一笑,“我喜欢SD娃娃,你愿意每天COS给我看么?浑身带血的那种。”
苏可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一开始的时候,苏可觉得唐陌很像自己小时候,假如父亲在童年时也替自己找了一个小妈妈,自己的反应大概跟唐陌是一样的吧。会嫉妒她,憎恶她,诅咒她,在心底谩骂她夺去了自己的父亲和王国。这是少女萝莉的暗黑属性,怪不得谁。所以,苏可觉得自己也没有什么立场去责难唐陌,这是个死结,既然解不开,她就懒得想。
随她吧,苏可想,只要唐古是爱自己的。
可事实证明,苏可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大度,或者说,唐陌比苏可想象中还要狰狞些。“千万不要相信孩子都是天真善良的,她们往往比成人更加阴森可怕,因为总打着无辜和甜美的表象。”苏可对古琦说。那段时间她刚跟唐古同居没多久,还有大把自由的时间可以跟好友消磨。古琦很反对苏可和唐古的结合,她跟苏可在看展时候认识,同一个展厅,苏可也遇见了唐古。总之,古琦觉得唐古配不上苏可,可在苏可眼里,唐古是救世主,是上天派来豢养她的神。
“孩子会是你们之间永恒的问题,”古琦点上根烟,眼睛漫不经心地瞟向远方,“是你们情感关系中的原罪。”
苏可盯着古琦修长的手指和鲜红的指甲,半天没有说话。她知道古琦说的是对的,但她没有勇气承认,更没有勇气正视之后会发生的种种问题。归根结底,苏可无法做出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她不能放弃唐古,而唐古也不会放弃唐陌。
“有时候,我也会很讨厌自己。”苏可对古琦说,“原生家庭里情感关系的缺失,让我走不出自己的原罪。更何况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你会原谅我么?”
“你有才华,”古琦望着苏可,“你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么可怜。”
“你不知道的,”苏可摇摇头,“才华又不能换饭吃,我一幅画都没有卖出去过。”
“为什么不找唐古帮帮你,”古琦不解道,“他不是搞这个的么。”
“我不愿意。”苏可摇摇头,像祈求。
“你总是在不该倔强的时候倔强。”古琦站起来,“你是不是经常问自己,唐古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既然你像自己说的那样一无所有。他家里已经有个女儿了,还需要把你捡回去照顾么?”
难道不是因为爱么?苏可想回答,却发现说不出口。她没有底气。“我不是说过了,大概因为我年轻漂亮吧!”苏可又露出那种惯常的轻蔑笑容。
“这个结论并不公平,无论是对你还是对他。”告别的时候,古琦在苏可耳边轻轻说,“你总是不敢承认现实生活中的真实与美好,害怕它们都是虚妄。可你又依赖它们。试着去找回自己喜欢的东西吧,那样你才能找回自己。”
“喜欢的东西?画画么?可是根本卖不出去啊!”苏可撇撇嘴,“市场不喜欢。”
“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呢。”
“今天你说得好短,全都是我一个人在讲。”顾小鹤看苏可没有继续往下的意思,只好讪讪地打了个圆场。
“跟上次打平了,”苏可笑着把头发拢到耳后,“这样才公平。”
“所以,古琦其实是想告诉你,你值得被爱。”顾小鹤小心地看着苏可的脸色。她的讲述停在这里,看似一团混乱,估计也跟她此刻的心绪一样。
“谁知道呢,反正现在也没法证明了。”苏可摇摇头,表情里三分茫然七分自嘲。但她没打算继续自我揭露下去,一个反正最终会走向结束的悲剧爱情,她只要暗示出这一点就行了,而故事到底讲到了哪里,其实并不重要。
苏可正走着神,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她瞥了一眼那一连串的号码,突然触电般站起身,一把把手机抓在手里。
“喂。”她说,语气里有刻意表现出来的冷静。在接下来大概一分多钟的时间里,她都只是“嗯”“好”“知道了”这几个短句来回重复切换,不泄露对方语境里的丝毫信息,最终又以“嗯”字作为终结。
“是谁啊?这么晚还打电话?”顾小鹤上下打量着苏可的表情,却不知道自己问出口的这句,语气里满是浓浓的醋意。
“嗯?听起来好像审问……”苏可故意地拖长了尾调,“不过你这是以什么身份在审问我呢?合作伙伴么?可他好像没有过问人私生活的权利。”
“哦,私生活么?”顾小鹤的表情稍微僵了一下,“日常情事也是要了解的一部分啊,刚才我们不就那么做了?这样才能排除一些未知的隐患嘛。”顾小鹤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着,还时而不满地鼓起了嘴。
“一个朋友而已。”苏可故意不顺着顾小鹤的言外之意说下去,一把把电话扔进了包里。最近找我的人可真多啊,她一边想着,一边浮现出难以捉摸的笑容。
走出研究所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多钟。温度已经凉了下去,苏可把围巾紧了紧,跟着顾小鹤钻进车里。
“还是你有先见之明,”顾小鹤笑着望了眼苏可系在脖子上的围巾,“现在很适宜。”
“我可只是为了好看,”苏可吐吐舌头,“先送我回家吧。”
“话说,我们每次见面都要搞得那么正儿八经么?不是在你实验室就是在我的病房,什么时候换个有情调点的地方?”
“不还有车里、咖啡厅和我家楼下么?再说你的病房,我可已经很久没去了。”苏可反驳道。
“听你这语气,还怪想念的。”顾小鹤笑道。
“并不会,”苏可摇摇头,“再也不想去了。”
“那也是,反正也不需要了,对吧?”顾小鹤看似不经意地望了眼苏可,没打算掩饰语气里的酸意和不满。
苏可当然听得出来,但她只是把脸转向窗外,看疾驰而过的午夜森林,不置可否。黑夜与白天交替,谁也无法奢望光明永驻,只是习惯和忍耐,使世间万物最后都被书写得得体而完满。
倒在床上的时候,苏可终于把脖子上捂了一天的围巾扯了下来。她的动作恶狠狠,借此发泄这一天神经紧绷的压力。
手指畅快地在脖颈间滑动,它依旧光滑如初。
时日无多了。苏可在心中暗暗低语,脸上的笑容充满惆怅。
(六)
东阳路上的这家西餐厅苏可已经很久没来过了,所以过来的时候还走错了路。好在距约定的时间也只晚了五分钟而已,苏可在心里默默估算着,一边径直朝靠窗的那个桌子走去。
“我还担心你不来。”唐古站起来,表情里竟有几分小小的紧张。
“哦,本来是有这个打算。”苏可耸耸肩。
“你一定很恨我,埋怨我为什么在你出事后那么快就结婚吧?”唐古望着苏可,眼神里似有许多抱歉。
“那是你的自由。”苏可喝了一口冰水,朝唐古礼貌地笑笑。她想装作无所谓,毕竟她现在确实无所谓了,可是一想到那次失火后,唐古跪在她的病床前向她求婚,许诺要照顾她一辈子时的场景,她的心还是隐隐作痛。她当时拒绝了他,把这当作爱的成全,却没想到他转身没多久,就和另一个女人谈起了恋爱,而唐陌还打电话来通知自己——后来结婚她又打了一次。知道唐古重新恋爱的消息时,苏可整个人都崩溃了。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洒脱,特别是自己还在万丈深渊中看不见光亮,对方的人生却不受丝毫影响地光辉坦荡……也是受了那次刺激,她决意要找到“再生实验”曾经的当事人、后来转去金臣医院做医生的顾小鹤,请求他帮忙引荐自己给密先生,以期用“再生实验”恢复容貌。至少她要对自己负责,即使世界已把她抛诸脑后。
想到这里,苏可的眼睛还是忍不住有些湿润。
“其实我一直想向你解释的,”唐古说,“但又觉得你那么乐观、倔强,也许不需要,就一直搁置了。”他说着叹了口气,“我真是过分,从没有真正为你考虑过。”
“乐观?”这个词听得苏可有些哭笑不得,“是挺乐观的,还活了下去。”她轻轻地哼了一声。
“她是我的一位老相识,默默陪在我身边多年,对唐陌也了解。那段时间我其实很痛苦,却又不知道该怎样与你继续相处。你那时跟我说,逞英雄都是一时的,过完了就后悔了,到时候弄得相互生厌、两败俱伤,就太不值当了。我冷静下来,觉得你说得对,我对自己也没有那么大的自信,可以一直不离不弃。毕竟我曾经有过非常失败的相似经历,所以……真的很抱歉,给你带来那么大的伤害。”
“算了,现在说这些干吗呢,都没意义了。”苏可努力做出大度的样子,率性地摆了摆手,“我猜你可能更想听我说说唐陌的情况,她现在挺好的。”
“谢谢你,苏可。”唐古的语气很诚恳。
“嗯,至少目前还不错。”为了不致心虚,苏可又补充了后面一句。
“麻烦你了。”唐古再次向苏可表达了他的谢意。他就是这样的人,礼貌又周全,总是挑不出毛病,可现在再看,苏可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了。也许越是把一些表面的细节做得彻底,内心的抚慰上,反而会缺失更多。他到底还是最爱他女儿啊。
“其实我还想跟你说些别的,”唐古看着苏可,“唐陌她妈妈,我过世的前妻周珊珊,曾经患有很严重的抑郁症。所以当唐陌听说S.U.N.要将患者集中起来治疗后,就瞒着我偷偷地报了名,直到后来S.U.N.那边的人联系我,我才知道。我当然不同意她去,我已经因为这种事情失去她母亲了,我不能再失去她。可是你也知道她的,她要做的事情,我根本阻止不了。就那样闹了好几天,直到她跟我说,说你在那里。”
“什么叫我在那里?”唐古的话,让苏可听着有点不舒服。
“别误会。她是说你会保护她,让我放心。”唐古赶紧解释。
“难道专是为了给我找麻烦才去的?”苏可把玻璃杯往桌上轻轻一放,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响。
“我现在说这些,你肯定觉得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可是唐陌她之所以是现在这样子,跟我有很大的关系。她一直认为她妈妈是因为我才死的,所以很憎恨我身边出现的女人,当初对你也是一样。但她又很敏感,察觉到我对你跟别人不一样,所以更加妒忌。那场火灾发生后,她其实很自责和后悔,她甚至暗暗祈祷我不要离开你作为弥补。可是她又很倔强,从来不肯表现出来。我结婚的时候她打电话给你,真正的意图,其实是希望你对我死心,开始新生活。她总是以自己的思维对周围世界做出判断,往往伤害到别人却不知道。对不起,苏可。我不是让你原谅她,只是把一些事实说出来,让你的恨意,可以少一点。”
其实我已经不恨了,苏可想。生活就是这样,会在最绝望的时候,给你一个合适的人,让你觉得一切也没那么糟吧。
“虽然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还是很高兴从你口中听到这些。”苏可抬起眼,微笑地直视着唐古。不过刚刚那一席话里,除了唐古的歉意,苏可还听进去了一些弦外之音,所以她理了理头绪,试着从中剖出一些意料之外的有用信息。
“我想再问问,关于唐陌她妈妈的事。”苏可说,“你为什么说,你是因为类似的事情失去她的?难道是医疗事故么?”
“你知道‘1·23案件’么?”
“嗯。金臣医院被试者集体失踪的那个案件,当时引起了很大的轰动,金臣医院院长直接涉事人体器官贩卖被判无期徒刑,现在还在监狱里。”苏可点点头,脑海中一闪而过顾小鹤的脸,“难道?”她试探性地朝唐古望去。
“没错,珊珊就是那次事件中离奇失踪的二十个人之一,后来被定性为死亡。”唐古默认了苏可眼神里流露出的猜测。
“你刚刚说,周珊珊经常去医院参加那种测试是么?”苏可开始陷入思索,“但只有那次出了事。她在去之前,有没有跟谁透露过那次测试是关于什么的。”
“没有吧。”唐古努力回忆着当时的情况。其实,自从周珊珊放下画笔、开始在家成为一个全职太太后,她的性情就开始变得多疑和爱猜忌。绘画事业的挫败,似乎一次性拿走了她身上所有的自信,她的生活变得茫然而不知所从,也因为对自己的否定,转而怀疑唐古的忠贞。她总是说唐古背着自己在外面有女人,如果唐古因为工作或者出差不回家,她就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直到他回来为止。那时候唐古的事业刚刚起步,一心计划着如何出人头地,完全忽略了周珊珊的感受,只看到她的多疑和乖戾。两人常常争吵,幼小的唐陌都看在眼里。白天唐古不在家的时候,周珊珊就在空置的画室里酗酒,喝醉了把酒瓶子乱扔,房间里全是碎玻璃碴。唐陌刚会走路和说话的时候,看见周珊珊这样,总会惊恐地大哭大闹;后来再大一点,她就不哭了,而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母亲在发完疯后泣不成声。
后来有一次,唐古晚上回家,发现家门被反锁,怎么喊门也没人应。他慌了,开始打电话报警,自己又叫来开锁师傅还有邻居。门打开后,煤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周珊珊抱着唐陌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好在唐古回去得及时,周珊珊带着唐陌自杀的愿望落空了。而唐古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专门联系了金臣医院最好的心理治疗师,帮助周珊珊进行心理诊断,结果是严重抑郁伴随间歇躁狂。从那以后,周珊珊开始服用抗抑郁的药物——确实有了很大好转,她整个人的情绪都缓和了许多。但是唐古为了防止唐陌受到牵连和伤害,开始将她送去全托的幼儿园,周末时才回家一次。无事可做的周珊珊开始偷偷参加一些医学或心理学上的实验,直到“1·23案件”披露,唐古才知道自己的妻子一直在参与这样的事情。所以,苏可问他周珊珊最后参加的这次实验跟以往有什么不同,他真的答不上来。还因为答不上来,而突然无比悔恨和自责。
“我们曾因自己的无知和疏忽,给他人造成了怎样无法弥补的伤害啊。”苏可深深地叹了口气。
“是啊,而我竟然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我对不起珊珊,也对不起你。”唐古黯然地低下头。
“那就就此停止,不要再重蹈覆辙了吧。”苏可犹豫了下,还是伸出手去拍了拍唐古的肩膀,“好好对你现在的妻子吧。”
唐古有些意外。“谢谢你,苏可,”他说,“看来你也找到自己的幸福了,是上次来我家的那个男人吧?”
苏可淡淡地笑笑,笑容里却并没有幸福的味道,反而是一丝无法言语的苦涩。“对了,这个事当时影响那么大,你们家属后来就没有继续追踪么?据我所知,当时并没有找到尸体啊。也许并不是死亡呢。”她没有回答唐古关于情感的问题,而是继续追问当年“1·23案件”的疑点。
“当然有,”唐古说,“所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失踪算是什么结果。可是调查组那边又有证据显示当时的院长——顾方亭,他与一个国际贩卖器官的组织SFM有染,失踪的人可能是由他故意放水,卖给了SFM。那个国际组织,以市调查组的实力是根本无力追责的。我们家属也曾盼望过说器官取走后能保下人命,将他们再送还回来。可是这都三年过去了。而且那些组织一般做事心狠手辣,留命的可能性几乎是没有的。慢慢地,我们也就接受了。而且各类报告上都说失踪的有20人,其实真正有家属问责的,不超过五个——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参与那次医学实验的,有一大半都是流浪汉、孤儿或者罹患绝症的孤寡人士。本来在这世上就无依无靠的,没谁在意他们的死活。”
“是医院的人跟你说的么?”苏可问唐古,“他们的意思是,这次的患者构成很特殊?”
“你这么一说,他们当时那话,好像真有点这么个意思。”唐古突然想起了什么,“是那个跟珊珊经常打交道的护士事后偷偷联系我时说的,她还让我不要大肆声张,心里有数,明白这事往下追究不了就行。”
“原来如此,这就是那次实验的特殊性。”苏可果断地抓住了唐古一席话里的重中之重。
“嗯?”但唐古并没有领会苏可话里的意思。
“没什么,其实那种临床实验很常见,一般不会对身体造成大的损伤。周珊珊经常做,肯定是知道这些的。”苏可并不在意唐古的不解,“现在我需要再确认一下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周珊珊并不是第一次参与类似医学实验,而且最后一次实验前,她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但是事后你却得到一些线索,隐晦地指明参与那次医学实验事故的被试者,大多数没有家属,身份不明。是这样没错吧?”
“没错。”唐古说,“所以你发现了什么?”
苏可深吸一口气,“是,”她肯定地点点头,“‘1·23案件’,可能是一次有预谋的被试者转移。”
“这不是肯定的吗?”唐古觉得莫名其妙,“转移给SFM组织,贩卖器官啊。”
“不,不是这样,如果是为了贩卖,不需要这么大费周章——谁都看出来那是一次必输的冒险啊,根本没有逃脱制裁的可能,顾方亭有那么傻么?”苏可冷笑一声。
“那是什么?”唐古愈发觉得难以捉摸了。
“有预谋地将那批被试者转移,抛出‘被试者失踪’的轰动新闻,再安插一个所谓院方与国际贩卖器官的组织有染的证据,令警方逮捕替罪羊。这才是‘1·23案件’的真相。”苏可把自己跟唐古聊天的内容通通告诉了顾小鹤,“你父亲是被冤枉的。”
“关于这一点,难道你是现在才这么认为的么?”顾小鹤故意做出不甚满意的样子。
“科学的态度是严谨求实,”苏可一本正经,“这种事情可不能打感情牌。而且人心在利益面前,谁说得准呢。”
“好吧,你说得对,”顾小鹤说,“但是现在还有个问题没有解决:被试者被转移去了哪里呢?为什么要转移?”
“这的确解释不通,”顾小鹤的话让苏可也皱紧了眉头,“但还有一点,我也觉得很奇怪。你说你父亲被带走的时候,曾让你相信他,说那不是他做的。这几年你也去看望过他,对吧?他一边向你保证事情不是自己做的,一边却没有向警方辩解一句就认罪了,不觉得很奇怪么?你后来就没有问过他这个问题?他也一直没向你解释?”
“难道我会没意识到这一点?”顾小鹤正了正身子,“我问过他很多次,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他是被冤枉的,为什么不为自己辩护……可他除了让我相信他,什么都不肯说。我直觉他是在保护着谁。难道是在保护我?”顾小鹤无奈地笑笑,“至少我没有被他的事牵连,还继续留在医院里做医生,领导或同事也没有谁难为我。”
“我觉得不是,”苏可直言,“我觉得他要保护的恰恰是那个真凶,那个嫁祸给他的人。”
“他疯了么?”顾小鹤显然不认可苏可的推断。
“有那种人,”苏可的眼睛向右上方瞟了瞟,似乎在回忆什么,“我不是说你父亲,是说那个真凶。他们以一种更为崇高的目的为借口,做出一些有违人伦和天理的事,却始终能收复一大批忠实的信徒。”
“苏可,”顾小鹤突然站起来,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说实话,我并不知道你现在到底是什么立场,也不知道秦雯为什么要把我的一些事情告诉你。但是我想说,这两年,我一直在为我父亲和薇妮的事情奔波,我希望还他们一个清白。你刚刚说的那些听起来都很有道理,可有时候,敌人的有道理,和战友的有道理,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我不知道我这样说,你能不能明白。”
“我不明白,”苏可倒也直接,“你意思是说,你不知道我是你的敌人还是战友,对吧?那么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界定这两者的。”
“很简单,”顾小鹤直视着苏可的眼睛,“与密先生为友,就是与我为敌;与我为友,就是与密先生为敌。”
“哦,”苏可故意拖长了尾音,“你是在责怪我,没有把我与密先生交易的真实情况告诉你吧?”
“可以这么理解吧。”顾小鹤收起了往日里的脉脉温情,周身散发出一种理智而冰冷的气场。大概是到了披挂上阵的时刻,必须扬明手中的旗帜才能获得认证或拒绝。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去找你的场景么?”苏可没有被顾小鹤公事公办的态度斥退,望向他的目光,反而变得十分清淡柔和。
顾小鹤吃不准她为什么要把话题转向那个问题,但是被提醒后,他还是想起了那日的光景。那个把自己层层包裹、只露出一双无助的大眼睛,目光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里四处寻觅又躲藏,阴天下的清潭般阴郁。“请问,顾小鹤医生,在哪个科室?”她的断句很奇怪,像夏日午后忽降的暴雨,兜头一瞬的噼里啪啦,随即归于戛然而止的阒寂中。他站在走廊里,即使隔着流动的人群和面纱,仍能透过那美丽却脆弱的眼神,勾勒出她倔强却疑惧的神情。“你找我么?”他匆匆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她却突然像个兔子般弹开。“顾小鹤?”她表现得十分警惕。也正是那种惊惧的警惕,让顾小鹤产生了强烈的靠近意愿。而最终,他的意愿被证明是正确的,她把他的生活掀起了汹涌的波澜,使他得以从淤泥中翻身,试图重新掌握被颠覆的命运。
“是。怎么了?”顾小鹤重新打量了一次苏可。或许如果不是她的提醒,他还意识不到面前的这个女人,已经跟当初医院里完全不同,她已经脱胎换骨,带着狡黠的天真,独自亭亭玉立。
“从那一天起你就知道,我活着的目的,只有恢复容貌这一个。你就知道,为了得到它我什么都可以做。所以,你那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到我的毁容突然好了,是因为与密先生有交易。所以,这么久以来,你为什么还要与我故作周旋而不揭穿?我根本就不是值得你信赖的合伙人,你知道的啊。”
“是啊,你也都知道嘛。看来,我也不是值得你信赖的合伙人。”苏可一席话说完,顾小鹤心里反而一点也不慌了。“不过,昨晚你不是还在跟我控诉,说我让你别无选择么?”
“是,但你还没理解我的意思,”苏可微微笑道,“我的别无选择,还有其他隐情;还有秦雯为什么会告诉我你父亲的事?这里头的原因,才是答案。”
“嗯?”顾小鹤突然连呼吸也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难道不是因为你喜欢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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