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自己,一切都是自由的:萧红的倾城往事-乱世浮萍,囚居幽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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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漫卷诉状,空留余恨生

    风轻轻摇,云悠悠飘。

    那些沉淀又执着的梦啊,如今到底飞去了哪里?萧红感觉自己就是一叶浮萍,唯能在浩瀚无垠的江面上孤寂又落寞地漂游。她不知道江岸在何方,也不知道风往哪里吹。从今而后的岁月,她只能如是游荡,并等待着靠岸那天的来临。

    回家的路费还没有寄来,萧红名义上的未婚夫汪恩甲却悄悄来到了北平。当得知萧红将要回东北的消息后,汪恩甲没有丝毫犹豫,即刻买了车票,赶往她当时的住所。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传来一阵阵叫卖声,汪恩甲望向暗下来的天空,浅浅唏嘘一声,唯有随着颠簸的汽车,忐忑又欣喜地驶往前方。

    许久不见了,她过得还好吗?也不知道带着她私奔的男人长什么样子,会不会高大帅气,沾染一身的文人气息,抑或是风度翩翩,满腹才华和学识?

    纵然萧红是厌恶他的,但汪恩甲却从未忘记萧红。自从她走后,多少个日子里,汪恩甲一直穿着那件单薄的毛衣,天热如是,天冷如是。朋友们说他傻,像一个为情着迷的浑小子。哥哥说他蠢,永远不知道为家族的声誉着想。

    可他就是执着着自己的喜欢。每天独坐在高高的屋顶上,遥望远处的碧海蓝天,幻想着翩跹而来的女子,恰巧坐在他的旁边,再度说起两人初见时的故事。

    然而,对于萧红的出走,汪家觉得很没有面子。他们巴不得赶快解除婚约,另为汪恩甲觅一段姻缘。正因如此,汪恩甲才千里迢迢赶往北平,只为再见一眼萧红,拾起那段未曾泯灭的情感。

    在一间狭窄的小屋里,汪恩甲见到了萧红。她依旧婉约动人,说起话来轻轻的,生怕惊吓到周围的人。而汪恩甲,也从未改变嗫嚅的模样,有时说话断断续续,有时又沉默寡言。

    眼前这个男人,至少是她的合法丈夫。比起陆哲舜的冷酷无情,汪恩甲居然变得甚是通情达理。萧红知道,她不爱汪恩甲,就连过去的那一丁点的喜欢,也在曾经的一次次伤害中烟消云散。可是如今,她没有更好的选择,因为除了汪恩甲,再没有人能许给她一个坚定的承诺——帮她完成在北平的学业。

    犹豫再三,萧红再一次投入汪恩甲的怀抱。彼时,她没有笑容,没有欣悦,只有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寻找一个可以停泊的港湾。爱情,不知从何时起飞离了她的世界,从今而后,她再也爱不起来了,也不愿去爱了。

    在一个鹅毛飞雪的寒冬,萧红跟着汪恩甲回到了哈尔滨。他们并没有回家,只是在一家旅馆住了下来。纵然哈尔滨距离呼兰城很近,但她仍旧不愿回去。因为每当想到父亲的神色,每当忆起继母的眉梢,她的心就像暗下去的灯光,永远都冲破不了被压抑着的黑暗。

    他们来到哈尔滨没多久,便顺理成章地同居了。萧红答应嫁给他,汪恩甲也许诺,等家庭矛盾缓和后,立马迎娶她入汪家。然而,当看到唇角微扬的汪恩甲时,萧红突然一怔,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

    这个男人的话可信吗?

    当初陆哲舜也说陪她在北平念完书,可一转眼的工夫,彼此居然分道扬镳了,恐怕今生再没有相见的可能。而汪恩甲会不会成为第二个陆哲舜,又会不会在她最需要温暖、最需要人关怀的时候悄然离开?

    萧红说不清楚,也不愿再去深究。眼下她只是单纯地认为,只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能顺利完成去北平求学深造的梦。因此,在哈尔滨的数个日夜里,她一直沉浸在安定的生活中。倘若闭上眼睛,总能看到一群学生笑着向她走来。

    清辉如雪,圆月高悬。

    萧红欣慰而笑,希冀着从今而后的浪漫生活。

    新年快要来临了,哈尔滨下起了大雪。放眼望去,朱红色的屋顶上冒着白烟,而橙色的墙壁又像是艺术家精心绘制的一幅版画。清晨一早,哈尔滨的马路上也热闹起来。当视线划过摩肩接踵的闹市时,可见一辆辆马车在人潮中穿梭往来,还有奔跑在大街小巷的黄包车夫,也有一群群行色匆匆的路人。

    汪恩甲说过要带她去吃一次西餐,两个人就坐在靠近窗户的位子上。冷寂的哈尔滨呼啸着北风,大雪就这么肆无忌惮地下着。当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来时,萧红没有等汪恩甲开口,居然一股脑儿地投入到疯抢食物的战斗中去。她太久没有吃到这么好的食物了,在北平的那段日子里,每天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至于吃上西餐,简直是一种奢望。

    汪恩甲不说话,两只眼睛渐渐暗了下去,像是丧失了精神的尸骸。他看得有点呆,以至于体会不到肚子的饥饿感。或许,这是他们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了,因为过了今天,他就要回到那个没有人情味的汪家,还要央求哥哥和母亲能多资助些钱。

    萧红哪里知道,这顿饭已经花光了汪恩甲所有的积蓄。他们不知道吃了多久,当起身离开餐馆时,天早就黑了。那一刻,宽敞的街道上断了人声,只有一抹清辉洒在洁白的雪花上,于黑暗处闪烁着熠熠光泽。

    回到旅馆后,两人匆匆洗漱完,没有说太多的话,只是彼此背对着背侧躺在床上酝酿睡意。良久之后,她安详地睡着了,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而汪恩甲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当听到萧红的轻鼾声飘来时,他才侧翻过身子来,从口袋中掏出一根火柴,轻轻划着,借着若明若暗的光亮,想笼罩住萧红整个瘦弱的身躯。

    然而,火光是短暂的,黑暗是无穷的。渺小的微光只持续了十几秒钟,火柴就这么燃烧殆尽了,狭窄的屋子里再次被黑暗充斥着。

    第二天一早,汪恩甲不见了。

    萧红在旅馆痴痴地等着,一天,两天……直到信任被时光磨平,悲伤于心口翻涌。砭骨的冷风卷到屋子里,她走到窗台前,点了一支烟,遥望楼下各怀心事的人们,倏然间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难道他真的要变成第二个陆哲舜吗?在她最需要一个人依靠、最需要一个人关心的时候,就这么毫不犹豫地离开了?世人都道男人是负心汉,而今看来,也不算冤枉。倘若不是,试问他当初口口声声说的爱、口口声声念的情,果真如此轻贱吗?

    萧红咽不下这口气,她思忖了很久,决定到汪家问个究竟。然而,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她刚来到他家门口,就被汪恩甲的妹妹和母亲堵个正着。她们丝毫不留情面地指着萧红破口大骂。汪恩甲想冲出去带她走,却被大哥汪大澄死死拦住。即便他拼尽了浑身所有的力气,依然挣不开半分,只得看着眼圈红润的萧红,一个人默无声息地走向门外。

    大门关上了,连最后一点希望也泯灭了。汪恩甲声嘶力竭地哭着,一滴滴热泪像倾盆大雨般落在地上。家人骂他懦弱无能,哥哥则毫不客气地上前踢打。然而,旁人的话早已飞不进他的耳朵里了。

    汪恩甲明白,即便他身上正乍隐乍现着疼痛,依然无法取代萧红适才所经受的折磨。

    既然如此,那就任他们打、任他们骂吧。

    倘若伤痕累累的身躯能让这段记忆刻骨铭心,倘若所有的疼痛能替代萧红的绝望,他宁愿一个人沉默着承受,如此至少可以证明他真真正正地爱过。

    北风依旧在呼啸着,旅馆门前的枯树摇曳着老枝。

    萧红坐在旅馆里的窗台前,一个人痴痴地望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过客。曾经说好不要坠下的眼泪,而今却再也控制不住了。彼时,汪恩甲的模样像碎裂的镜片,她明明可以记得清清楚楚,却又在一个刹那间,随着心中的愤恨逐渐模糊。

    因为那个人,终究欺骗了她。

    生活之于萧红,已然成了一种折磨。亲情的冷漠,爱情的迷失,友情的茫然,使得每一次经历于她都是致命一击,每一次回忆于她都是绵延不绝的伤害。

    时至今日,萧红才渐渐明白:汪恩甲所做的一切,仅仅只是想与她同居。

    倘若不然,他不会在明知他的家人对她恨之入骨的情况下,仍旧毅然决然地说出那些密不透风的谎话,亦不会单纯地以为只要稍加努力,向他的父母和哥哥委婉地哀求几分,所有的心结便都能化解。

    然而是与不是,已没那么重要了。萧红在心底暗暗告诫自己,今生今世再也不要为他辩护,因为汪恩甲的懦弱和胆怯,也不值得她为之辩护。

    从夜幕到白昼,她没能闭上眼,只是侧躺在床上,任眼泪浸湿了枕头。当阳光穿破薄纱般的窗帘时,她才从悲伤中振作起来。一时间,内心的不甘和愤慨,倏然间幻化成了一股抗争到底的力量。

    白天的奇耻大辱,汪家的冷漠无情,“封建恶势力”的顽固不化,俨然成了萧红心中的针和刺。她下定决心,这次势必要反击。数日后,萧红托律师拟了一卷诉状,用来控告汪大澄代弟休妻之行径。

    按照当时的法律条文,汪大澄代弟休妻属违法行为,所以萧红极有可能胜诉。与此同时,张氏家族为了挽回自己的颜面,也打算与萧红暂时讲和。至于张廷举,则动用在哈尔滨的丰富社会关系为萧红保驾护航。

    所有的一切,即将尘埃落地。

    开庭的前一晚,那个无法合眼的夜里,只有冷风和清辉伴她入眠。萧红立在窗台前,几分怆然地扪心自问着:张家希望她胜诉,只是想挽回自己的颜面。汪家希望她败诉,一样是为了所谓的颜面。这个世上,难道颜面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以至于让父亲牺牲女儿的终身,让哥哥断送弟弟的幸福?

    如是,即便胜诉了,前途又该是怎样黑暗呢?

    庭审的日子很快来临了,原本可以结亲的两家,还是成了白眼相对的仇敌。萧红在人头攒动的陪审席上看到了父亲张廷举、继母梁亚兰,还有一群并不怎么熟知的族人。

    温和的阳光穿过透明的玻璃窗,漫在父亲晶莹剔透的眼镜片上。他的脸上没有泛起笑容,也未曾流露出关心。麻木的脸上仍旧是冰刀似的冷,就仿佛哈尔滨的冬季,永远也不会有温暖舒心的一天。

    在陪审席的另一端,萧红也看到了汪恩甲。他的面容苍白,脸上的肌肉抖动着,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曾经,这个男人说要许她一生一世,亦说要陪她走完在北平求学的时光。他还说等到风景都看透,两人就遁居起来,过乡村野夫的生活。

    而今呢,往昔的诺言去了哪里,为何在他那惊慌失措的眼神中竟看不出一分?

    萧红有些绝望了,甚至心中流过一丝惶恐和不安。

    在接下来的开庭审判中,果真应谶了萧红内心的揣想。就在汪大澄将要败诉时,藏匿在墙角一隅的汪恩甲突然站了起来,用怯懦又沙哑的声音开始指控她。他终究背叛了萧红,像是世间的恶魔,挖空了她的心脏,一点一点吞噬着她那瘦弱又无助的身躯。

    没错,汪恩甲当庭做了假证。他说一切都是自己的决定,哥哥汪大澄没有横加阻拦,亦没有代弟休妻之说。直到话音落下时,萧红才难以置信地望向他,慌乱之余,或惊或悲的泪痕自眼眶簌簌地往下垂。此时,她内心的悲痛是压抑不住的,甚至越想平复,就越钻心地疼。

    官司败诉了,婚姻取消了,就连最后一点温存的亲情,也在法官的敲锤定音下,消失在渐次模糊的人声中。萧红愕然地抬起头,余光中的父亲走得匆忙,愤然甩了甩衣袖,便涌进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这个冰冷的大家庭,即便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仍旧未有人送上半分关心,大家反而像躲灾避难般对她指指点点,永远不会考虑她有多么伤心。

    世上最亲爱的人,就这样,一个又一个地离开了。

    而朋友,她有过吗?至于爱情,更是不敢奢望了。

    从此之后,萧红变得越来越寂寞,她渐渐不知自己想要什么,亦不知应该给予别人什么。多少年来,她的心底一直藏着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梦,在风雨飘摇的乱世中,支撑着她一路漂洋过海,披荆斩棘。因此,不论翻越多少高山,历经多少艰辛,她终究会坚持不懈地走下去。

    因为她是萧红,这个世上最独一无二的萧红。

    庭审后的一个黄昏,萧红又见到了汪恩甲。这次,他理直气壮的模样彻底不知所向,只余一双充满乞求的眼神,在夕阳余晖的映射下闪烁着泪光。他像是一个令人可怜的婴儿,又像是一个受了莫大的委屈、意欲恳请别人谅解的罪犯。

    夕阳渐沉,于狭窄的巷子里,两人默然相对着。曾经掉进时光中的诺言,如今居然又一次被他拾起,而后反复咀嚼着说出来。不知怎的,如今的萧红并未感受到过往一分一毫的甜蜜,甚至觉得面前的汪恩甲很恶心,亦觉得他的懦弱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时至今日,萧红是再不会相信他了,因为她一旦被人伤害了,就绝不会重蹈覆辙。

    然而,潇洒的转身纵然容易,但以后的漫漫长路,又该何去何从呢?

    [2]天涯魂断,放逐风和月

    哈尔滨依旧下着大雪,宽广的大道上苍白如锦,亦有冷风盈袖。在这凄冷的夜色里,徒余残弱的灯光还能送来零星的温暖。不过,也只是零星的、微弱的温暖。若是风再大些,人再少些,她那一身单薄的衣裳,是再难抵抗砭骨的寒风的。

    萧红伫立在白雪中,眼泪与哭腔交融在一起。顺着冗长的幽径往里,姨母的家里还亮着灯。她快步跑过去,一边用手套抹泪,一边卖力地敲打着门。或许太冷了,手套上几乎结了冰,门扇上很快起了小小的黏结。

    这么晚了,而且又下着鹅毛大雪,姨母一家应该入眠了吧。没有人开门,萧红愿意这样想,也只有如是想,她的内心才会宛如荡开的涟漪般渐渐平复,而后,向着深不见底的远方散去。寒风仍旧呼啸着,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渐次熄灭的灯光,是否也忍不住寒冷,居然在冰雪的摧残下,逐渐屈服于黑暗?

    萧红感觉到脚下有针扎似的疼,她一个人落寞地走在路上,艳羡着一幢幢临街亮着灯光的楼房。倏然间,她开始对每个窗子愤恨起来,她相信屋子里一定弥漫着温暖,而这种温暖恰恰是她所感触不到的。当想到屋子里有一张酥软的眠床时,她忽而想到家乡的马房,又忽而想到往昔不曾去的狗窝。如今,只要有一处茅草就可以了,给她暖暖脚,躺下休憩一会儿。她哪敢还有别的奢求?

    多年之前,祖父曾给萧红讲过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没想到多年之后,她竟也会落魄到这种地步,甚至她还不如卖火柴的小女孩。至少小女孩手中还能握着带来温暖的火柴,而今穷困潦倒的她却只能喘着一口口乍寒乍暖的粗气了。

    在零下二三十度的雪地里,她穿着一双通孔的夏鞋,踩着冒着寒气的白雪,脚下犹如千刀万剐。流浪街头的日子太煎熬了,她不仅要想着如何生存,还要时时刻刻提防着藏匿于暗处的一群小人。

    那晚,走投无路的萧红遇到一名老妓女,并跟着她去了家中。然而,当萧红看到眼前的一切时,心底又是一阵悲凉。老妓女家中不仅养着十二三个童妓,就连她自己也扮演着老鸨的角色。萧红遇到她,自然不会有好下场。

    疲惫了一夜,她沉沉地睡着了。等醒来时,老妓女正贪婪地注视着她,从身上的衣服、首饰,一直打量到裤子、鞋子。若是沦落风尘,萧红自是不允。老妓女见她执着,便无来由地向萧红索取报酬。

    可是,她的身上除了几件衣服、一双皮鞋、一双袜子外,哪还有值钱的东西?况且当她想要找鞋子穿时,才知道那双皮鞋早已被同屋住的童妓拿去当了,如今她全身的家当就只剩几件还能御寒的外衣了。

    萧红怅然地叹了一口气,余光里瞥见老妓女的眼角泛着冷色,若不答应她,以后还不知会发生怎样让自己措手不及的事情。迫于无奈,萧红只得将身上的单衫脱下来给她,算作一夜的住宿费。之后,她便迎着寒风,穿着通孔的夏鞋迈进雪地里。

    “两天没有见到太阳,在这屋里,我觉得狭窄和阴暗,好像和老鼠住在一起了。假如走出去,外面又是‘夜’,但一点也不怕惧,走出去了!”(节选自萧红《过夜》)

    她不断地告诉自己,一定要走出去,哪怕咬牙挨过一夜,也不能停留了。因为只要熬到破晓时分,就一定能沐浴到新一天的阳光。她是如此执着,又是如此坚韧。

    如今,外面仍旧是漫漫长夜,但她不再惧怕。因为有些人远比黑夜更可怕,他们潜在某个角落里,在你最困难、最筋疲力尽的时候,不仅不伸出援助之手,往往还要狠心推你一把。于是,你便从巍峨的高山之巅摔下来,急速地翻滚着,流着血,弄得浑身上下遍布伤痕。

    但是,他们永远不会同情你,甚至还会在旁冷言冷语,像看一场无关紧要的电影。

    “我没有家,我连家乡都没有。”(节选自萧红《苦杯》)

    迷茫中的萧红,拿着陆哲舜为她买好的火车票,一个人又回到了北平。她本想继续在北平求学,依靠一路走来的朋友,度过最艰难的时光。但现实很残酷,她没有积蓄,即便朋友想要帮助她,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就这样,美丽的梦在醒来后,又碾碎成千千万万块无法拼凑的玻璃晶体。

    从北平回来后,走投无路的萧红再次迈进家门,却被父亲软禁在福昌号屯。其实,当她做下这个决定时,她就已经想好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俗话曾有云,好死不如赖活着。纵然此刻的家虽不成家,但至少不会让她饿着肚子,至少有一席之地供她入眠。相较之在外漂泊流浪的生活,萧红总算有一块喘息之所了。

    此时的萧红,又过起了小时候昏天暗地的日子。父亲仍旧动不动就打她,继母也经常没事找事,当面羞辱她。家族里所有的人似乎都恨透了她,对待她就仿佛对待一个花钱买来的奴隶。七个月的日子转瞬即逝,她再也受不得压制,再也不想如此苟活下去。于是,逃离福昌号屯的念头伴随着亲人的欺压,变得越来越强烈。

    又是一个漫长的夜晚,她躲进一户长工家的柴火堆里。北风凄啸,月华如刀。萧红瑟缩在一隅,直挨到第二日清晨,才藏在一辆装载大白菜的车中,跟着缓缓升起的旭日,永远离开了生活了十几年、仍旧不留一丝温存的张家。

    晦暗的天空终于射出了太阳,大地如是温暖,空气如旧清新。

    离开了,是不是就解脱了呢?

    萧红不曾想到,离家出走的事情还是惹怒了父亲,为了给家族一个交代,他当着所有族人的面,不留情面地将她开除了族籍。

    一声令下,无思无念。

    他,是如此狠心!

    难道血肉相连的亲情,有时会脆弱得这么不堪一击吗?

    要知道,在那个腐朽的封建大家庭里,若一个人被开除了族籍,也便意味着终身无依无靠,永生永世不得踏入家门。

    如此,从今而后,她真的只有自己一个人了吗?

    犹如一只振翅高飞的燕雀,想飞往哪里,就飞去哪里,不必担心身后有捕捉它的猎人,也不用担心骤变的天气、狂风暴雨的洗礼。

    萧红蓦然抬起头,看着柔和的暮光思忖着:时至今日,家是再也回不去了。

    一个人的流浪,一个人的远行。听起来那么浪漫,而走起来,却如此沉重。

    天又黑了,月牙高悬,北风化刀。

    偌大的哈尔滨城,到底哪里才是她的家?哪怕有一块暂歇之地,暖暖身子,喝一口热汤,烤一下火炉也使得。然而,她没有家了,普天之下,再没有一席容身之所。

    雪花伴随着冷风落下来,撒在萧红单薄的披肩上。她颤抖着摇摇头,目光扫过街道上华丽的彩灯,忽而想起几年前的一个夜晚,汪恩甲牵着她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

    彼时他们刚看完电影,脑海中还温存着电影里的情节。萧红怕冷,常常把脑袋缩进宽大的衣中,每次和汪恩甲交流,只闻其声,不见其容。每当这个时候,汪恩甲往往笑着摘下自己的围脖,轻轻包裹住她的脑袋,像保护一个未满月的婴儿。

    爱情,那一刻很美。

    如今,从梦境中回归现实,一切又是漫长的寒夜。她冻得无地安身,只得一个人再次走在往昔走过的街道上,回忆着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故事。

    倏然,一颗热泪落在雪地中,很快被冷风凝结成冰。

    她惊诧着绷紧神经,自问:是不是还未忘记他,还是,初恋在一个人的一生中,永远是最美好、最难以割舍的记忆?

    萧红不知如何回答心中的疑惑,那一刻,她突然很想很想汪恩甲,想马上见到他,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像一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少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于是,在昏沉的路灯下,她与汪恩甲见了面。

    这个男人仍旧很懦弱,见到她时不断左顾右盼,生怕被人撞见了似的。然而,那时的萧红已经见怪不怪了,她只盼望着汪恩甲能为其提供一处住所,从此衣食无忧,寒风不侵。

    当天夜里,他们住进了哈尔滨道外区正阳十六道街的东兴顺旅馆。终于,她有了一个还算安稳的家,也告别了一段漂泊流浪的生活。

    玻璃窗外的大雪肆无忌惮地下着,哈尔滨已经完全步入深冬。无数流浪在外的他乡人,此时或许正寻找着回家的路。好在,她可以喘口气了,不必挨冻,也不必露宿街头了。

    萧红坐在靠近窗台的书桌前,任柔和的旭光笼罩住一张平静又失落的脸。望着昔日走过的小道,听着循环往复的叫卖声和喇叭声,倏然,一种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伴随着内心的波动,越来越强烈:如果有种感触叫物是人非,那她会不会是最不幸的一个呢?

    即便现在的她有汪恩甲陪在身边,还能感受到寒风中的一丝温暖,但萧红心里很清楚,这样的日子不会持续太长,总有一天汪恩甲会再度离开,两人终将永不可见。

    因而,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亦不是她所追求的爱情。

    美好的时光随着波澜不惊的日子一页页翻过,萧红和汪恩甲也在一天天的相处中逐渐产生分歧。他们偶有吵闹,互相看不惯对方,彼此的缺点像喷泉般源源不断地往外冒。

    那是怎样的一段日子呢?

    没有出路,没有前途。

    不知道接下来前行的方向,也不知道该不该放弃,该不该再次离开。

    曾经她想过离开,但当得知自己怀孕后,一盏被希望点燃的光明之灯,再度暗沉下去。陷入绝望中的萧红,像大海中的一叶浮萍,有风的地方,就有她的踪迹。

    然而,精神上的折磨太令人痛苦了。她何曾想到,儿时做过的白雪公主的梦被摔得粉碎,而且还未成亲便与一个自己并不爱的人同居了,甚至怀了他的骨肉。

    生活,果真是生下来、活下去吗?

    为何,她竟丧失掉所有活下去的勇气?即便如今有了孩子,有了能够延续生命的希望,照旧无法摆脱现实的厄运,无法使她抵达梦想的彼岸。

    萧红睥睨着灯火辉煌的远方,长嘘一口气,闭上眼,一切又暗了。

    [3]暮色黄昏,不负相思意

    窗外皎月似水,竹影斑驳。

    又是一个昏沉沉的长夜,她躺在没有阳光、没有希望的床榻上,落寞孤寂地睡着了。直到醒来的一刻,那件令她担惊受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汪恩甲不再见。

    狭窄的房中弥漫着被遗弃的味道,她挺着大肚子,艰难地四处寻找。

    寒风凛冽地吹着,大雪漫过高耸的建筑物,与远处的马路连成一片。宽阔的街道上穿梭着形形色色的人,他们走得匆忙,或是在躲避大雪,抑或是在躲避麻烦的事情。大概汪恩甲也混在了那匆匆而去的人潮中,慌慌张张,生怕被人抓了去。

    萧红艰难地走下楼梯,跑遍了很多地方,也询问了一些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她多希望在一个转身的刹那,汪恩甲正笑嘻嘻地躲在她的身后,轻轻献上一个温暖的拥抱,为她驱逐尽暗黑长夜中的冷风,还有内心的孤独和不安。

    然而,既定的结果犹如狂风骤雨,来得汹涌,来得澎湃。

    良久,一张泪痕未干的脸上,浅溢着伤心和不平。她一再追问,一再静候佳音,然而却换来大家一致的答案——没见过汪恩甲,未曾听说此人任何事迹。

    于是,那个昨日还面挂笑靥的男人,而今终究消失了,走得干净利落。

    哈尔滨的冬天真冷,尤其是现在,居然比她流浪时还要砭骨凄然。

    萧红一直都很明白,他铁了心地远遁,一定是不想再回来了。然而,她仍旧傻兮兮地劝慰自己,汪恩甲之所以这么做,一定背负着种种不得已的苦衷。

    即便没有,也或许只是短暂的离开,假以时日,终究有回来的一天。毕竟她怀孕了,有了他们的骨肉。试问世上哪个男人能狠下心,遗弃一个在旅馆挺着大肚子、每日每夜还要承受妊娠和房租煎熬的女人?

    或许,这个世上除了汪恩甲,已别无二人了吧。

    随着时光的流逝,她的肚子变得越来越大。而沉重的身躯也使她走不了远路,有时就连下个楼梯都很困难。然而,这还不算是最悲催的。旅馆的店主依旧天天来催欠款,使得原本狭小的屋子,经常被嘈杂的声音侵扰着。

    深夜里,熠熠闪烁的煤油灯,发出歇斯底里的呐喊。萧红吃力地坐在书桌前,铺开一张白纸,或是画几幅简笔画,或是写下一首首略带悲凉的诗句。

    哈尔滨的冬天还没过去,至于春天,真不知何时能到来。

    “去年的五月,正是我在北平吃青杏的时节,今年的五月,我生活的痛苦,真是有如青杏般的滋味。”(节选自萧红《偶然想起》)

    五月来临,天气变暖了。

    由于萧红迟迟交不上房租,旅店老板只得将其关在地下储藏室。老板还放出狠话,倘若过段时间,仍旧不付房租,就将她卖进妓院抵债。

    这是怎样的世道啊?真是混乱又腌臜。有些人除了看重权力和钱财之外,再没有什么可追求的了。不过,她不是俗人,不会就此沉沦下去。因为在她的心中,一直氤氲着一个崇高的理想。因此,她太需要别人的帮助了,也急需脱离这段昏天暗地的岁月,从此踏上一个人寻梦的征程。

    然而,渺小的抗争,是否能取得最后的胜利呢?

    遥望玻璃窗外的悠悠白云,萧红陷入绵延不绝的沉思之中。不觉间,一抹阳光洒进来,携来一袭温暖的清风,将她带入似真似幻的梦境中。

    须臾,她缓缓闭上眼睛,任薄纱般的清风拂过苍凉的脸庞,轻轻的,柔滑的,像是从哪里感受过。没错,那是生的渴望,她一直挣扎着的夙愿。

    储藏室的书桌前总是放着一沓《国际协报》,萧红喜欢报纸中传达的思想和文学气息,也喜欢看裴馨园的《老斐语》专栏。那些或砭或隐晦的话,说出了她太多的心声。若不是如今被困,她恨不得立马去报社拜见。

    而今,写信求助于报社,是否有用呢?

    “难道现今世界还有卖人的吗?有!我就将被卖掉……”(节选自叶君《从异乡到异乡——萧红传》)

    这样触目惊心的文字,不论是谁看到,恐怕都会为之震惊吧。况且,裴馨园是一个文人,身体里本就流淌着感性的血液。很快,他将此信拿给编辑部的记者们传阅。得知事情的原委后,义愤填膺的记者们纷纷表示要帮助萧红。此时,唯独有一人躺在沙发上,默不作声,像是喝多了酒,两眼无神地凝望着天花板。

    当大家都表完态后,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他的身上。萧军见躲不过,才满面木讷地抽一口烟表示,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倘若几个月未剪的头发能连根拔起,他愿意拿着它们去换钱。听了萧军的话,大家都被逗乐了,还笑着说:“萧军醉了。”

    然而,他哪里是醉,他的意识恐怕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清醒。四百元钱,多么巨大的数目!即便报社所有人的钱汇在一起,也恐怕拿不出来啊。当萧军问及如何凑钱时,大家天真地回答,希望他能卖文章换钱。

    听了这些话,萧军有些哭笑不得。在哈尔滨写文章?多么可笑的谬论!更何况他那么清高孤傲,是不会写能卖钱的文章的。当萧军说明意愿后,所有人都缄默了。众人纷纷垂头叹气,悻悻然散去,似乎都没了主意。

    一个阳光尚好的午后,萧军叼着一根烟,正在编辑室整理外来的稿子。须臾,一阵清脆的电话声打破了原有的宁静。他漫不经心地拿起话筒,沉默了一会儿,才第一次听到萧红纤弱又怯懦的声音。

    那是怎样的一个女人?说话轻柔客气,言辞谦逊有礼。

    萧军有点意外和好奇,真想与她见上一面。在一阵简短的交流之后,他们还是挂了电话。裴馨园回来后,萧军把萧红来过电话的事情告知了他。然而,他还没有筹到足够的钱,一时半会儿营救不了萧红。于是,裴馨园希望萧军去一趟旅馆,权当安抚一下萧红的情绪。

    就这样,他见到了她。

    那是一个黄昏,晚霞像一条红绸带,从南到北,自由自在地飘在蔚蓝的天空中。

    房门打开了,夕阳漫进来,照在潮湿的家具上。萧红才从逆光中看到萧军的模样,高大伟岸,像一尊精心雕刻的石像,又像一艘停靠在岸的船舶,载着她驶往遥远幽邃的远方。

    两人四目相对,眼波流转,就似曾相识。

    然而,寸光停留片刻之后,又各自落荒而逃,彼此矜持起来。

    萧军见她不知所措,方拿出一封裴馨园写的信。萧红颤抖着手接过,一字一句读完,内心的猜忌渐次释然。她客气地引萧军进屋,本想为其斟上一杯热茶,才发觉自己很久没喝过茶了。无可奈何,她只得倒上一杯白开水,一步一摇地递给萧军。

    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窗,映在她那一袭乌黑亮丽的秀发上。晚风漫过窗台吹进来,带来夜幕低垂的讯息。萧军趁着她忙碌,便仔仔细细地望着这个苦命的女人。

    或许,一个人一生中最美好的画面将永久封存于脑海,而那天恰是他一生之中最浪漫的记忆,今生今世,永不可忘。萧军清晰地记得,那天萧红只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蓝色单长衫,开气有一边已经裂开到膝盖以上了。她的小腿和脚都是光着的,随性而洒脱地趿拉着一双变形的女鞋。萧军未曾想到,借着一缕残光,他竟然看到萧红散乱的秀发中藏匿着明显的白发。她还那么年轻,正是如花的年纪,怎么会变得如此狼狈?岁月到底赐予了她怎样的经历,竟然会让一个女性变得如此刚强,如此独立?

    萧军思索着:这么年轻就有了白发,也不知她历经过什么,想来一定是不好的遭际。倏然间,他的内心有点不是滋味,尤其当他的视线扫过那张苍白的脸庞、毫无血色的唇角,以及臃肿有孕的身躯时,整个人更犹如跌落进谷底,怜悯之心不可遏制地泛滥起来。

    天色渐次暗下来,夕阳不知何时躲到高楼大厦之后了。

    萧红划着一根火柴,点亮一盏企图笼罩整间房子的灯。然而,微弱的灯光是渺小的,就仿佛此时的她,只得委身于狭窄的一隅。

    初次见面,两个人的心中荡开了久违的涟漪,浅浅的,柔柔的,像小船划开的縠纹,又如蜻蜓点水般的轻盈一吻。萧军几次想起身离开,又在触碰到她落寞的眼神后,不自禁地坐下来。

    [4]爱如潮水,执手踏平川

    夜晚的星辰明灭可见,清辉落了一地,恍若暗涌的潮水。

    天实在是太晚了,即便他不想离开,也该早些让萧红休息。毕竟她怀有身孕,不可熬夜。终于,萧军站了起来,顿了半晌,才伸出手向萧红提出告别之意。

    他们第一次握手,第一次感受对方的温度。

    萧红的内心是炙热的,有点像触碰了高压电,心跳怦然不止。至于萧军,何尝没有感觉呢?迷离的清辉与灯光交织在一起,在这个梦幻的夜晚之中,他的面前站着一位似曾相识的女子。纵然挺着大肚子,纵然一身臃肿,但所有的一切并没有削弱那人的美丽,反而伴随着不自然的微笑,跳跃着独特又高贵的气质。

    倏然间,她的呼吸不再顺畅,他亦然。

    来势汹汹的爱情,流过他们体内的每一个血管、每一处组织,直到再也压抑不住,居然像火山爆发般喷涌出来。

    她太久没有用力爱过了,而这一次的心意相通,是否应该牢牢抓住呢?萧红还在沉思,不料红唇立刻被暖流封住。终于,她的热泪夺出眼眶,她双手紧紧揽着萧军的脖颈,一面迎合,一面暗暗告诫自己:是这种温度,她再不必多想,今生今世,愿为这个男人放手一搏。

    一夜欢好,旭光镀金。

    清晨的鸟鸣声打破了夜的寂静,柔和的阳光洒进来,漫过两人睡意惺忪的眼睛。

    萧军很清楚,他现在必须马上离开,必须努力筹够钱,因为最心爱的女人正被囚困着,一时半刻都是煎熬。况且,这里并非缠绵之地,爱钱如命的老板还在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他们,报社的那群朋友也在焦灼地等着他回去想办法。

    终于,他走了,房门再次关闭,又是一个人的屋子。

    然而,此时的萧红是欢悦的,内心的黑暗也被朝晖一扫而光。她亢奋地坐在书桌前,望着萧军一顾三回头的模样,提起笔深情地写道:

    “三郎,我并不是残忍,只喜欢看你立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立起,这其间,正有说不出的风月。你美好的处子诗人,来坐在我的身边,你的腰任意我怎样拥抱,你的唇任意我怎样的吻,你不敢来在我的身边吗?……他说:爱惯就好了,啊,可珍贵的初恋之心!”(节选自萧红《春曲》)

    坠入爱河中的萧红完全迷失了自己。她记不清被困的无助,也忘记了妊娠的艰辛,只记得那日的黄昏,他矗立在逆光的门口,眉毛上扬,露出孩童般灿烂的笑容。如此迷人,如此洒脱,竟有沉醉山色之态。当萧军为筹钱之事四处奔波时,这首《春曲》犹如一束被清风吹起的蒲公英,轻盈盈地飘进他的脑海里。

    如是浪漫,如是温暖。一辈子,有个对他这般念念不忘的女人,何言忧愁?

    然而,萧红欠下的债,数目实在太庞大了,报社一干人想尽了办法,依然无力偿还。流逝的时光像回归自然的野马,向着未知的前方疯狂飞奔。转眼数月,萧红的生活仍旧没有改观。但她并不怨恨萧军未筹到钱,也不喟叹一贫如洗的生活。

    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期盼着萧军每天能早些过来,或是陪她说说话,或是给她讲故事。

    他们的爱情,在没有沃土的沙漠中生长了,炙热又激烈地存活着。不久之后,旅馆老板断了萧红的三餐供给,萧军立刻挡在前面,用零星薪水负担她的生活。然而,筹钱本就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而今又要多一个人吃饭,他的生活开始捉襟见肘起来,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解救萧红。此时,萧军的内心是恐慌的,他害怕,他彷徨,甚至不知所措。

    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常常来旅馆看她,用自身的行动换来萧红脸上扬起的微笑。在萧军的眼中,她就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永远以饱满的热情围着他蹦啊跳啊,不去想出不去怎么办,也不去考虑从今而后将如何过活。

    其实,这辈子能彼此心意相通,他成了她的支柱,她变成他的依靠,似乎也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了。于是,萧军也陪着她疯,陪着她傻笑,陪着她历经从前未做过的任何事。好的坏的,蠢的憨的,一应俱全。

    或许,他们的爱情征服了上天,也或许,萧红悲苦的生活使苍天动了恻隐之心。总之,一场史无前例的狂风骤雨,像咆哮的洪水般淹了哈尔滨城。那年五月,雨季刚刚过去,六月的下旬,整个松花江流域上空又布满了乌云。哈尔滨一向少雨,但在七月份竟足足降雨二十七天。

    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也使得嫩江、第二松花江和拉林河三路的洪水相互冲击,哈尔滨江段则出现决堤,大水像没有任何征兆的雪崩,仅仅用了一夜的时间就淹了整座城市。

    东兴顺旅馆未能幸免,大家都搬到了二楼。但随着洪水的来势汹汹,二楼明显不是安全地带。于是,整个城市的人开始逃亡,旅馆老板也携带一家老小迁居外地。

    全城开始动荡了,人越来越少,世界也变得越来越安静。萧红坐在玻璃窗前,俯瞰着楼下匆匆划船而过的行人,心中不免掠过一丝悲凉。

    他们都要走了,喜欢的、不喜欢的,厌恶的、不厌恶的,现在都显得没有那么重要。况且,旅店老板的离开,也意味着她再不用交食宿费了。

    然而,大家都在逃命,她又能做什么呢?

    萧军还没有回来,她那笨重的身躯根本走不了远路,更别说攀爬跳跃了。难道她没有被饿死,没有被累死,却要被洪水淹死吗?

    她不甘,也不愿坐着等死。

    终于,萧红又开始与死亡抗争起来。她倚靠在窗沿上,想大声疾呼,寻求别人的帮助。然而当唇角开启后,却又不得不缓缓合上。

    原来,大家都在自顾自逃命,没有谁会抬起头看她一眼,更没有谁会于黑暗中伸出一双手来。她有点绝望,也有点心力交瘁。直到看见一条小船慢悠悠地划过来时,她的世界才被光明和希望点亮。萧红再度卖力地呼喊,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还未等小船停稳,就艰难地抓住玻璃窗,铆足力气跳了上去。

    天似乎放晴了!

    在一片漆黑的乌云中,她好像看到了阳光,一道冲破种种束缚、带来希望的光芒。她终于逃离了东兴顺旅馆,终于重获了自由,也终于可以去裴馨园的住所找萧军了。从此,她愿做一只挣脱囚笼的鸟儿,与萧军过比翼双飞的日子。

    裴馨园把萧红安排在自己家中,没过多久,萧军也搬了进来。他们未曾想到,幸福会在不经意间悄然而至。当别离的痛苦过去之后,他们有了在阳光下牵手的机会,有了在暗夜中相拥的一瞬。万事沧桑,此情不变。诚然,爱情如此美好,她开始庆幸得到。

    清晨,朝阳漫延到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他们一早起了床,携手来公园散步。投射到树冠上的阳光,散落成碎碎的金片。茂密的灌木丛,任柔和的清风轻轻抚摸。那时,两颗欢悦的心,伴随着爽朗的笑声自由自在地翱翔。

    无拘无束,无牵无挂,一种释然的解脱。

    有多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萧红想不起来,也懒得去想。而今,萧军的出现,成了命中注定的缘分,她觉得他们“就像两个从前线退回来的兵士,一离开前线,前线的炮火也跟着离开了,现在,他们只顾坐在大伞下听风声和树叶的叹息”(节选自叶君《从异乡到异乡——萧红传》)。

    日子不温不火地过着,萧军常常外出工作,裴馨园也很少在家。大多数的时候,屋子里只剩她和女主人黄淑英。萧红向来不善言辞,更不会说那些令人听起来舒服的话。所以,白天她往往以看书读报打发时间。

    渐渐地,萧红的孤僻引起了裴家人的反感。纵然他们嘴上不说,行动上也很内敛,但一向敏感的萧红早已感受到了。从此,每天一早,她便一个人去中央大街闲逛,直到吃饭的时间,或是睡觉的时间,才从外佯装着还算欢乐的情绪回来。

    [5]怀胎十月,清辉了如雪

    夜幕降临,繁星点缀。

    每当萧军下班回家时,他总是要到大街上接萧红回来。他们牵着手往回走,任月华和路灯交织的光芒打在身上,拉成长长又孤落的影子。那一刻,萧红很自然地感受到,他们不过是被主人收留的两只野狗,在别人家只有吃饭和睡觉的权利,甚至有时还要看脸色行事,活得一点尊严都没有。

    城市里的大水仍旧高涨,他们常去的公园被淹了,公园四周的街巷也没了通路。漫天大水在耳畔咆哮着,周遭的冷嘲热讽,也在追逐着两颗相敬相爱的心。没过多久,他们厌倦了这种生活,突然极想有一个家。那里没有冷漠,没有尘俗的嘈杂,只有醒来时温柔的安抚,入眠时幸福的亲吻。如是,该有多好呢?

    而今,他们在别人家里没有一点自由。即便想互相表达一下爱意,也在看到一双冷漠的眼神后,渐次散落在漆黑的夜色中。

    不过,每个旭日未升的清晨,还是留给他们不少独处的机会。或是萧军早些起床,蹑手蹑脚走到萧红床前,轻轻推醒她;或是萧红偷偷来到萧军蜷卧的藤椅前,用手指缓缓挠他的脚趾。每当看到萧军像一只被吓醒的鸭子,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时,萧红就禁不住笑起来。她刻意压低声音,生怕惊扰了正在沉酣的裴家人。

    然而,玩笑的时间总是短暂的。一会儿后,萧军不得不去上班。她只得出门相送,而后一个人锁在屋子里,渐渐挨过孤寂又落寞的白昼。

    随着时间的推移,萧红的产期不断临近。她的肚子变得越来越大,肚子里的孩子也很淘气,偶尔不自觉地舒活舒活筋骨。有时她刚刚进入梦乡,还未做完一个梦,又在一阵剧疼之后,惊出一身冷汗,便再难入眠。

    大水过后的城市,潮湿中氤氲着雾气。每当黄昏时分,苍蝇蚊子便成群结队地飞进屋子里,萧红吃力地驱赶,仍旧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只几个小时的时间,她的腿上就被叮满了包。疼痒难忍的萧红常常跑到萧军床前,像个特别需要别人照顾的小女孩,瘪着嘴挽起裤管,逼着萧军给个说法。

    每到这个时候,他常常心疼地抚摸着萧红的细腿,或是轻轻地揉,或是温柔捏一下。总之,只要她不再感到痛苦,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清澈的月光下,她抬起头,刚好撞到他的眼。

    沉沉的呼吸,浅浅的呻吟,勾起两个人浓浓的爱意。欲望的潮水忽然漫上来,汹涌澎湃地击打着两人的心胸。萧红似乎早已忘记肚子里还有一个未降生的婴儿,极力迎合着萧军的爱抚。恰逢此时黄淑英带着女儿小荣路过门口,孩子看到房中的画面很好奇,便揪着妈妈的衣服非要让其看。

    无形中的矛盾,倏然间被放大到千倍万倍。那一刻,萧军愤怒的眼神中跳跃着火光,恨不得立马上前给她一拳。然而冷静下来后,他又不得不屈从于现实的无奈。

    毕竟他们寄人篱下,过着无家可归的生活。如今除了裴家,是再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况且萧红正怀有身孕,本就受不得风寒,也经不起颠簸。因此,他目前不能闹事,即便很委屈,很不是滋味,也要伴着泪水强咽下去。

    萧红明白他的感受,也深知一个男人的自尊心到底有多么强大。然而,她现在还不能全身心投入到这些事上,因为肚子里的孩子早已榨干了她全部的精力。

    原来,对一个女人来说,十月怀胎如此艰辛!

    阳光朗照的晌午,清风拂面,温柔多情。萧红坐在柳树下的石凳上,抬起头看向迷离交织的光耀,不觉间,幼时的记忆像灿灿金光揉碎在里面。她诧然闭上眼,犹如回到了从前。过去的时光里,随便一个场景都那么美。或许小时不懂得珍惜,故而如今才深深痴醉在曾经的光影里。她不是恋旧,只是觉得有些故事演绎过了,便再也回不去了。

    “房后草堆上,狗在那里生产。大狗四肢在颤动,全身在颤抖着。经过一个长时间,小狗生出来。……暖和的季节,全村忙着生产。大猪带着成群的小猪喳喳地跑过,也有的母猪肚子那样大,走路时快要接触着地面,它多数的乳房有什么在充实起来。”(节选自萧红《生死场》)

    这是动物生产的方式,十分原始,也十分痛苦。每当想起大狗四肢颤动、全身颤抖的模样,萧红就会联想到自己。她也是一个母亲,肚子里怀着自己的骨肉。然而,在这个乱世之中,孩子的降生无疑是一个莫大的累赘。

    很多时候,她被生活逼迫着四处逃亡。

    至于孩子,倘若安全降生了,又是否会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呢?

    如是,或许会吧。

    一阵感伤之后,她的眼前倏然浮现出五姑姑的姐姐生孩子的情形。那时五姑姑的姐姐不能坐稳,便把席子卷起来,在草上爬行。一个光着身子的女人,好似一条跃着的游鱼。黄昏渐近,屋子里点起蜡烛。女人快要生产时,接生婆和另外一个婆子扶着她,让她缓缓坐起来,在炕上轻轻地挪动。然而,孩子总不出来,直闹到大半夜,窗外的鸡开始打鸣了,她依然痛苦地惨叫,脸色灰白,一瞬后脸色转黄。全家人开始焦躁不安起来,也不问孩子能不能生产,却为她准备起葬衣。恐怖的蜡烛照耀着昏沉的屋子,若不是有一袭月华照进来,竟让人感觉像是走进阴曹地府,不由得打起寒战。

    这是生孩子的痛,不只是肉体上的负担,还有即将面临死亡的精神折磨。自古以来,女人就是帮男人生孩子的机器,常常为此赔了性命。她不知道当初自己为何会留下这个孩子,倘若一开始就选择堕胎,如今会不会好过一些?

    萧红不是不爱这个孩子,但想到他的父亲汪恩甲,钻心的疼就从未消散过。那是一个软弱无能的男人,也是伤她害她最深的人。而今,精神上的迫害还未摒除,又遗留下肉体上的疼。对一个正沉溺在爱情旋涡中的女人来说,该是多么大的屈辱呢!每每想到这里,萧红都会湿了眼眶,她在为过去的事情懊悔,也为萧军心疼。

    精神上的折磨使得萧红愈加虚弱。她的脸色渐次苍白,一双白皙的手也开始变得焦黄。而且,每个将要入眠的夜晚,总会被无来由的梦惊醒,之后,她便一直睁着眼,有时居然半醉半醒地挨到天明。

    不久后,她的身子垮了,甚至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还没有到产期,萧红的肚子就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萧军分外害怕,连夜带着她去医院就诊。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她不是早产,也不是动了胎气,而是生病了。医生建议她尽快住院接受治疗,不然生产时会有生命危险。

    有生命危险,是不是很容易死?又会不会像五姑姑的姐姐一样,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走?

    小时候的那段经历,让爱幻想的萧红浸入无尽的悲伤之中。她不是畏惧死亡,也不是害怕疼痛,她只是很不甘心。而今好不容易才抓住幸福的尾巴,还没有来得及好好体会,就在下一个分岔口,即将面临生死诀别。如是,该多么令人惋惜!

    眼下的情况使得萧红必须在医院住下来,而高昂的医药费却令人咋舌。尽管萧军每天都跑出去借钱,可如此庞大的一笔费用,仍旧像一个怎么填都填不平的大坑。

    没过多久,萧红出现了临盆现象。她是要生了,就像五姑姑的姐姐一样,拼尽全力挣扎着求生。那一刻,剧痛在她的肚子里猛烈地搅动着,犹如一团熊熊烈火,炙烤着她身上的每一处血管和肌肤。

    “啊——”

    一阵凄惨的叫声划破空寂的产房。

    她的视线开始模糊,直至再也看不清灯光和医生的模样。倏然间,婴儿的啼哭声随之而来,像是把春天唤醒的鸟鸣,携来生命的气息。产房之外,阴暗的云层射出阳光,驱散尽弥漫大地的阴霾。她终于躲过一劫,是早产,并顺利产下一个女婴,而且母女平安。

    新生儿的降临,没有给萧红带来快乐。相反,她的心绪无比沉重,胸口像压着数十块巨石,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变得十分紧张。她终究不喜欢这个孩子,仿佛只要看到孩子的模样,就会想到汪恩甲种种令人厌恶的行径。况且,即便她有一颗身为人母的心,也想把孩子拉扯大,但现在她连自己都养不活,又拿什么来养孩子呢?

    清冷的月华映在洁白的瓷砖上,夜深了,繁星在浅薄的云层中熠熠闪烁。

    病房中再次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这是她每天晚上都能听到的声音,凄惨、哀婉,像饿坏了肚子,又像被冷风侵染了全身。

    自打孩子出生以来,就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而今,这凄绝的哭声,又会不会是她的呢?

    清辉落了一地,了如雪,挂满相思。

    萧红颤抖着起身,扶着床沿走向墙边,而后,轻轻垂下头,耳朵贴向婴儿啼哭的方向。在清白的月光下,萧红仿佛来到孩子的身边,缓缓将她抱起,像荡秋千般逗她玩笑。多么可爱的孩子,多么美好的生命!

    然而,当听到孩子的咳嗽声后,萧红才渐渐从梦境中缓过神来。她清楚地意识到,她是一个多么失败的母亲。且不说从今而后自己的生活都是问题,就单单住院花费的十五元钱,她和萧军都凑不出来。如此下去,又谈何以后给孩子一个温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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