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洗,冷风凝寒。在一番深思熟虑之后,萧红咬牙做下一个决定:将孩子送给某个富裕的家庭。至少送与别人,在未来的岁月中,孩子可以过上安定的生活——不愁吃穿,不怕没学上,也不用担心在乱世中颠沛流离。
从此,萧红开始不给新生儿喂奶,甚至不愿意见孩子。那时,她的内心仿佛充斥着熊熊火焰,压抑在胸口的痛苦要让她窒息。可是,现在的她连自己都养不起,哪还有余下来的钱来养孩子?这个小生命的降临,明明给她的生活带来了希望,却又在一刹那之后让她陷入昏沉的暗夜中,连一丁点的星光都触碰不到。
第二天,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突然坐到她的床沿,迂回委婉地表达了抱养孩子的想法。彼时,萧红的脸色由悲转喜,一瞬后,又由喜转悲。产房里别的产妇凄然地听着,她们多想上前劝阻这个年轻的女人,但看到萧红噙着泪的模样时,还是忍住了闲嘴。
终于有人收养她了!
那一刻,萧红的心在狠狠地滴血,就仿佛经受着千刀万剐般的痛。房门关上了,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在昏沉的屋子里。不觉间,她的心底发出一声呢喃,轻轻的,温柔的,像随风轻扬的飞絮,于产房中旋转迂回着:孩子,别怪妈妈狠心好吗?
当再次见到萧军时,萧红脸上的泪痕早已擦拭干净。她侧卧在床榻上,刻意保持着满不在意的模样,而后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孩子已经送人了。
萧军为之一震,眼神中弥漫着不可思议。纵然有了孩子,他们的生活遍布艰辛,但是,他从未想过将其送人。况且,孩子是萧红怀胎九月产下的,历经了水淹哈尔滨,度过了东兴顺旅馆的饥贫和磨难,不论怎样,他们的感情肯定是最深的。
然而,萧军很快又明白过来。萧红是爱他的,爱得很深,爱得痴狂。因此,不管孩子如何康健,如何可爱,终究是她和汪恩甲生的,与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这个孩子,是她一生讳莫如深的痛。
曾几何时,夕阳晚照。
他们坐在湖畔亭中的石阶上,萧红侧靠在他的耳畔软语,情深意真:总有一天她要为萧军生个大胖小子,像他一样魁梧强壮,同时能拿起笔杆,写出一手好文章。
时光如水,东逝不见。
那些情话他早已忘记了,但萧红仍旧铭记于心。她就是这样的人,凡事不愿挂在嘴边,喜欢用行动代替所有的甜言蜜语。
事已至此,萧军再没有询问。他知道,若重提及孩子的事,萧红不定有多么伤心。所以,他只犹豫了半晌,便半是安慰地说,这一次他们没有障碍了,眼下最迫切需要解决的是住院费。他们没有钱,萧军想尽了办法,仍旧拿不出住院费。那段日子里,院方催得很紧,几乎天天跟在萧军身后索要。他们,像两只丧家犬,凄楚地哀求着别人收留。
生活赋予了萧红千滋百味。没了孩子,经受了满身的疼,如今竟连身边都不得安宁。她突然体会到处处悲凉,好像肃杀的秋风,一寸一寸划过她的脸庞。在这里,不仅仅是床和枕头,就连一只苍蝇也要虐待她。没过多久,医院病床紧缺,他们又拿不出住院费,于是,院方决定赶他们出去,让新到的患者下榻。就这样,一对苦命鸳鸯,在所有人的睥睨下,踏着夕阳,走向未知的前方。
他们雇不起车子,而今也没了孩子,身体孱弱的萧红,只得依靠萧军宽大的肩膀艰难地往前挪步。秋风吹起,冷气袭人。即便有刺眼的阳光,有萧军厚实的臂膀,仍旧无法阻挡寒气的侵蚀。
萧红略有悲怆地微仰起头,迷离的眼缝中,似乎看到了光。她扪心诘问一声:漫漫长路,何处是家?难道要回裴家,再次看那一家人的眼色,过着寄人篱下、连半分自由都没有的生活?如若不是,而今又该何去何从呢?
一路走来,他们沿途看到了不少难民。
哈尔滨的大水未曾消退,整个城内乱作一团。不少平民的小屋被洪水冲塌了,也有很多人的财产付诸流水。在这乱世之中,那些四处逃窜的流民散落在哈尔滨的大街小巷。生存,成了他们迫在眉睫的事情。有点积蓄的流民会找个旅馆暂歇,而没钱的只得夜眠街头,过着风餐露宿的生活。
萧军翻遍了整个哈尔滨城,终于找到一处还算满意的房子。这是一个小旅馆,坐落在道里新城大街(今尚志大街),名字叫欧罗巴。它是一栋欧式建筑小屋,在哈尔滨有很多,楼层不高,条件设施较差。
一个夕阳晚照的下午,他搀扶着萧红,走进欧罗巴旅馆的大门。由于刚生完孩子,她的身子还很虚弱。因此,即便是上个楼梯,也要萧军搀扶着才行。她永远忘不了那天,永远记得萧军小心翼翼的模样,记得他铆足力气扶着她,时不时问她累不累。那一刻,萧军的笑容,像雕刻在她脑海里的塑像,深刻又清晰。
“楼梯是那样长,好像让我顺着一条小道爬上了天顶。其实只是三层楼,也实在无力了。手扶着楼栏,努力拔着两条颤颤的、不属于我的腿,升上几步,手也开始和腿一般颤。”(节选自萧红《欧罗巴旅馆》)
三个楼层,不算高,她却吃力地爬了很久。最后,萧军实在看不下去,便轻轻将她扛到肩上,一步并两步爬上楼。第一次依偎在萧军的后背上,她居然有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就仿佛回到了初次见面时,身畔飞扬着幸福和紧张的气息。
那一刻,熟悉的感觉,自始至终,未有一刻飘散。
房门打开了,一块靛青色的纱幔赫然飘于眼前。萧军拉开窗帘,任一道刺眼的阳光从对面的玻璃窗中射出来,随后漫过昏沉的屋子,遍布迟来的温暖。
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家,自由又舒适,再不必过寄人篱下的日子。萧红情不自禁地走到床前,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在床上轻轻依偎着。良久之后,眼泪没来由地落下,浸湿了床单,滋润了心房。
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在历经了无数次艰难险阻后,是要尘埃落定了吗?如是,明天的朝阳初升,甚至以后的每一个清晨,郎华都要陪着她,万事都会顺着她,对吗?
幸福的泪痕花了淡妆,她赶忙用袖子擦拭,本想躲过萧军犀利的眼神,但那时他已经看到了。
“他——郎华,我的情人,那时候他还是我的情人,他问我了:‘你哭了吗?’‘为什么哭呢?我擦的是汗呀,不是眼泪呀!’”(节选自萧红《欧罗巴旅馆》)
多么生硬的回答!想来在爱情方面,女人时常口是心非。但这样的口是心非未尝不是一种好,至少她们能体会到情人的爱,也坚定了长相厮守的美梦。萧军是懂她的,不然,一个身材魁梧、男人味十足的人,绝不会学个女人哭哭啼啼。可看着萧红满面挂着的泪花,他亦忍不住感伤,终究是哭了,但眼眶挤出的不是一颗颗珍珠般的泪花,相反,只微微浸润了而已,像小雨漫过的街道,看不出积痕。
还好,一切不早不晚,刚刚开始。
萧军从感性的世界里回过神来,才去屋子里的各个角落查看。萧红微仰起头,眼前扫过他们的“家”。一份喜悦,油然从心底翻涌上来。
这个房子的墙壁很白,若一抔未曾沾染到污秽的雪花。棚顶是倾斜的,有别于其他房子的构造。屋子里放着一张床,不远处有一张桌子、一张藤椅。而且,床和桌椅靠得很近,即使睡在床上,一样可以伸手开门。
萧红满意地坐在床沿上,又沉寂了一会儿,忽然感觉有点口干舌燥,想喝水。萧军立刻去找水壶、水杯,然而他们的“家”太空荡了,莫要说盛水的器皿,即便是像样的家具,也不曾有一件。
萧军开始惊慌起来,他的两条眉毛快要连成一条线了。望着空荡荡的房子,听着窗外路人的喧嚣,他突然悲切地自喃,别说喝水了,如今桌子上除了一块洁白的桌布外,整间屋子里干净得连灰尘都不存在。
走了这么远的路,又爬了一会儿楼梯,她的身子有点吃不消。而今,萧红像洗了一场凉水澡,全身瘫软在床上。正当她半睡半醒的时候,萧军已踏出房间,与门外的茶房聊了几句。不一会儿,他又走进屋子,神秘地来到床边。不过,此时的他两手空空,没有端来热水。
萧红诧异地望着他,眼神中全是疑惑。萧军倒是很随意的样子,冲她微微一笑,四处张望一番后,快步走到房门前,将热水倒进脸盆里,十分真诚地说:“用脸盆喝吧,凉得快。”
用脸盆喝水?
她笑了,抿嘴不语。这种法子,恐怕只有萧军才能想出来。
他们一人抓着脸盆的一端,相互看了一眼对方,像是比赛一般各自喝起来。一会儿后,萧红实在有点憋得慌,才停下来大口喘气。萧军也停下来,两人就这么对望着,任拉长的夕阳余晖洒满屋子。
旅馆的床不算干净,不知道曾经有多少人在这里住过。萧红玩弄被单的时候,发现床单上有突起的花纹,在阳光的照射下,白得刺目。她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指给萧军看,萧军看后很幽默地调侃说:“我想我们是要睡空床板的,现在连枕头都有。”(节选自萧红《欧罗巴旅馆》)
在那段穷困的岁月里,自娱自乐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至少他们每天都能笑出来,不管这笑是苦涩的还是哀婉的,也不管笑得多么无奈,如何放肆。只要明天阳光普照,他们就有战胜一切的勇气。因为他们太需要自由了,就像一只被囚困很久的鸟儿,等待着某日被人释放,随即冲出牢笼,拥抱蓝天。
[2]饥寒交迫,无处话凄凉
当美梦化作一缕白云,在蔚蓝的天空飘荡时,一件不好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不经意间,这件事打破了萧红所有的幻想。那天,她被现实狠狠地摔下山崖,就连挣扎呼救的机会也被抹杀得一干二净。
他们刚刚安顿下来不久,俄国的女茶房就进来问他们要不要租用旅馆的铺盖。当他们听说铺盖的租金是每天五角时,萧军很快拒绝了。茶房二话不说,顺手将房间里洁白的软枕和床单都收走了。就这样,原本淡雅的小屋子,此刻仿佛遭逢了洗劫,顷刻间变得破败无比。现如今,床上只有草褥,就连木桌都露出破旧的本相。
曾几何时,萧红傻傻地以为,只要安稳下来,便再没有人搅乱他们的生活。而今,她发现有些事并没有那么简单,甚至有时候越害怕什么,什么就越会找上门。
御寒的被子没有了,好看的床单被洗劫一空,就连一块看似没什么用的桌布,也被那群狠心的“强盗”掠夺得丝毫不剩。
如今,她到底还剩什么?
萧红微仰起头,嗟叹一声,无奈地环视周身,自顾自描述着:一件破旧的衣服,一双露出脚趾的女鞋,还有一个不弃不离的男人。前两样是最基本的物质,没有它们,她便是世人眼中的“精神异常者”。当想到最后一件东西时,她的眼角湿润了,两行清泪倏然而下,打在手背上,摔成四分五裂的水晶。
倘若不曾遇到萧军,她真不知道这段日子该如何过活。或许,她极有可能会死在阴暗潮湿的东兴顺旅馆里;或许,她会被漫天卷来的大水淹死;又或许,在某个饥寒交迫的夜里,她被满天的大雪包裹起来,堆成一个以真人为依托的雪人。
总之,萧军的出现恰到好处,不早不晚,在她最需要之时。
旅馆老板听闻了这对房客的事后,便亲自登门收钱。他的语言傲慢,泛白的眼眶流露着不屑。也许,他看出了二萧的窘迫,又深知两人不会长住,故而才不留情面地赶他们离开。然而,这处住所是萧军好不容易找到的,他刚许给萧红一个家,如今,怎能说走就走?
面对旅店老板的咄咄逼人,萧军唯有从床底拿出用纸包裹的长剑,对白俄经理一阵威胁。贪生怕死的白俄经理以为他手中拿着的是长枪,便慌里慌张地下楼报了警,说旅店有房客非法持有凶器。
门关上了,外面的喧嚣渐次消散,屋子里又安静了。
他们坐在床沿上,各自看着彼此的脸颊,太多的情话,居然一时无法脱口。终于,萧军率先打破原有的气氛,他温柔地迎上前,拥吻着萧红,像一匹乖顺的羔羊。
夕阳悄然落下去,最后一抹红霞也不见了。夜幕中点缀着密杂的星辰,像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而远处的几缕白云,则像极了飘动的白纱。美好的夜晚才刚刚开始,放眼天下,万家灯火于一瞬间整齐绽放着。
萧红伫立在玻璃窗边,望向这座夜色沉沉的城市。她不曾想到,所有的一切,竟如此美丽。若不是萧军轻声呼唤她吃饭,也不知道她要遐想多久呢!
他们的晚餐很简单,不过是黑列巴和白盐。在这个飘摇不定的社会中,前有洪水的咆哮,后有政局的动荡。举国上下,无数难民流离失所,有的人连饭都吃不上,更别提选择食物了。好在,他们还能填饱肚子,萧红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幸福的人。
然而,越是美好的事物,就越容易面临被毁坏的风险。
两人劳累了一天,原本打算早些休息,谁承想,门外突然冲进来四人,他们手执带刀的长枪,身着黑色警服,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庄严和肃穆。很快,两名警察架住萧军,另外两名在室内搜索起来。不一会儿,有人在床底找到了长剑。
那不是长枪,仅是冷兵器时代的余孽。
警察见是虚惊一场,便没有为难萧军。他还语重心长地劝诫萧军,在哈尔滨,长剑最好藏起来,不能在外面太过招摇。不然,若是被宪兵队的人发现了,吃亏的肯定是他。
这场颇为意外的风波,在几句简短的对话后,慢慢化解掉了。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没有白俄经理的叫嚣,没有警察们的野蛮搜查,只有萧红惊悸后的释然之笑,还有倾洒进房间里洁白如洗的月光。然而,此时萧军的内心一点也不平静,甚至像被人猛击了一下,立即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一般。那一刻,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祖国正历经着腥风血雨,而他的家乡、他的村庄,也渐次成为日本人铁蹄践踏下的一隅。
爱情固然是美好的,他可以为之付出全部的生命,在所不辞。然而,爱国之情更是无比崇高的,因为那是一个男人自生下来就应该肩负起的责任。他,萧军,流淌着中国人的鲜血,满怀一腔报国热忱,如今又有何词言怯懦呢?
萧红看不穿他的心思,自然也无从知晓他在想什么。毕竟,她只是一个女人,一辈子的要求,不过是长相厮守,白头到老。在她的世界里,爱情的地位远远比理想高一层。
夜色已深,清辉洒满了草褥。
萧红轻轻依偎在萧军的胸前,聆听着他的心跳,感受着独一无二的温暖。那一刻,她的脑海里反复涌现着初见时的画面:一个高大健硕的背影,一张逆光若现的脸,还有一阵温柔又男人的呼唤。她太着迷了,太沉醉了,以至于幸福得闭不上眼睛。然而,萧红何曾想到,如今萧军的浅笑已不只为她,还为那崇高的、遥不可及的梦。
或许将来,他终究是要走的。
一觉醒来,天色微明。
萧军一大早就出去了,他打算先找一份工作干着,挣些钱支付旅店的房租,也为了维持平时的生计。在草褥上睡了一夜,萧红真有点不习惯,而且,她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利索,全身竟又是一阵疼痛。不过,好在今天的阳光分外温暖,倒为她驱散走体内的不少阴寒。
太阳从东方抬起头来,柔和的光芒落满空寂的屋子。萧红坐在木椅上,一个人怔怔地发呆。她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或是微仰起头看会儿天花板,或是站到窗台边,俯瞰楼下来来往往的人。萧军还没有回来,从早上到下午,果真煎熬!
曾经,她在东兴顺旅馆也等过一个人,那人叫汪恩甲。当初,他说出去筹钱,走时眼眶溢着泪痕。萧红以为他会回来,便不分白天黑夜地等。然而,许多个日子过去了,汪恩甲仍旧杳无音信,而房租问题却迫在眉睫。
转眼又是一年,她遇到了另外一个男人。同样的情节在上演着,同样的故事在进行着。然而,现在的萧红依旧没有把握。她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地想着:萧军会不会变成第二个汪恩甲?在她最孤单、最落魄的时候,还要像恶魔一样补上一刀,随后挂着一脸奸笑一走了之?
萧红拼命地摇头,拼命使自己保持清醒。在模糊的余光中,她瞥见窗外徐徐而下的雪花。温柔轻盈的雪,伴随北风优哉游哉地飞着。欧罗巴旅馆对面的高楼,渐渐被一抹煞白覆盖,于苍穹之下,流露出圣洁高贵的气息。
然而,此时萧红眼中看到的不再是柔情,也不再是浪漫。她在审视自己的懦弱,在叹息生命的匆匆。有时也会抱怨,为何别人能工作养活自己,她却要坐在木椅子上,一个人无来由地胡思乱想。
一个问题还没有想完,门外便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她听得真切,知道是萧军回来了。于是,顾不得身上的疼,顾不得眼角的泪,顾不得没穿好的鞋,她快步冲过去,一头栽进他的怀里。萧红不曾想到,爱情有一天会变得那么真实。就像萧军温暖的胸口,一直喷涌着炙热的气流,又像窗外飞舞的雪花,有落在掌心的冷意。
此后的日子里,萧军常常不在家,徒余萧红一个人寂寞地待着。然而,家中的冷清,还是在某天被打破了。原来,萧军为了能多挣些钱,便在旅馆门口贴了一张广告纸,上面写满各种各样他所会的绝活。随后,一大波人像赶集一般,天天来旅馆寻他。
有一个大胖子,特别热爱写作,时常拿着文章找萧军修改,还打算一周一篇请他改正。萧军看过那人的文章,写得不是很好,然而为了挣那一笔零星的钱,他还是答应了。不久后,一个身染疾病的人来找萧军,说是想学些武术强身。由于那日萧军外出给别人补课,他左等右等等不来,便留下请先生少收些学费的话,扬长而去。
不过,除了上述的人之外,家里也来过一个特别的客人。他没有说明来意,也没有在家中闲坐,只是目光轻扫过床上的破被褥、床下的旧鞋子,便匆匆离开了。兴许在他的眼中,这家住着的应该是乞丐吧。
萧红送走那位客人后,并没有急着回去,反而手扶石墙,站在狭长的小道口,怅然地叹了口气。多年以来,她的自尊心一直很强,有时宁可自己受苦,也决不让别人落下一句坏。然而今日,她曾经的强势不见了,就连过往的一丝挣扎,也被现实磨得圆润起来。
不久之后,家里来的人越来越多,而且近乎莫名其妙。若是萧军不在家,她便承担起应酬的任务。因此,有些简单的问题,她可以代萧军处理。但比较复杂的,就只得等萧军回来再行决议。萧红一点也不清楚,萧军到底在外如何做的宣传。但就目前的成果来看,他确确实实将自己包装成无所不会的“天师”了。
原来,在找上家门的大多数人中,有的想学“飞檐走壁”,练就一身“绝世武功”;有的想要通晓庄子,于是没完没了地沉吟《逍遥游》;还有的人干脆当着萧红的面打了一套拳,并说想与萧军切磋切磋武艺。
倘若在从前,萧红遇到这么多有意思的人,还不笑掉大牙?然而如今,她和萧军竟沦落到赚取他们钱的地步,如是想来,她的心里塞满了苦涩。
哈尔滨的冬天,萧索的北风呼啸,雪花随着圣洁的灯光飘然落下,铺满了悠长安逸的小道。又是一个冷夜,然而这次她的心似乎没那么冰冷了,相反,却无比高兴和温暖着。因为,自从占据了萧军的爱以来,她的世界从未驻留过一丝严寒,反而一年四季,如春蔓延。
美好的爱情,给予了她活下去的勇气。只是,艰辛的生活,又是否因为爱情而变得回味无穷呢?倘若是,为何她现在依旧能感觉到饥饿,依旧有一种长夜漫漫的凄然呢?
[3]否极泰来,举杯庆鬻财
清晨,阳光像金子一样刺眼。萧红看着他走出家门,任一道柔和的光,洒在情人伟岸的身上。她看得有些痴痴的,直到萧军消失在幽邃的小道时,依然掩埋不住残余的欣悦。
那么多个日日夜夜,萧军一直任劳任怨,而今是否要犒赏一下他呢?
萧红在内心盘算着,最后决定给他买点好吃的。她在家翻了很久,一共只搜索出十个铜板。灿灿的旭光落在铜板上,恍如一块黄澄澄的面包,她真想咬一口!然而,当想到萧军在外努力挣钱的模样时,她又从饥肠辘辘的幻境中回过神来。于是,一个人挎上篮子,往卖黑面包和列巴圈的店铺走去。
在店铺里面,萧红挑了好久,又比对了价格,最后只买了一块黑面包。然而,那么小的一块面包别说给萧军吃,单单是她自己也无法填饱肚子啊。可填不饱肚子她也要买,曾说好的要犒赏一下萧军,怎能半途改了主意?
回来的路上,冷风裹挟着饥饿,让她每走一步都感觉沉甸甸的。篮子里的面包凉了,早已没了刚烤出来时的香味。即便如此,萧红还是能嗅到面包的味道,那是一种让人垂涎三尺的清香,真恨不得立即咬上一口。只是,她现在不能吃。纵然很饿,肚子不停地咕咕叫,肚皮贴到了胃上,仍要一直忍着。
没过多久,天空飘起了白雪,在阴沉的天际中,孤傲地飞舞着无数片六棱银花。然而,此时的萧红一点也没心情欣赏,更不会像往常一般,伫立在大雪中一个人缄默。
萧军顶着风雪回到家中,还没来得及脱衣服,眼睛就瞄到了桌子上的黑面包。他像个刚放学回到家的孩子,趁着妈妈不注意,偷偷在面包上抠一个小洞,颇为享受地咀嚼起来。一会之后,也不忘叫上萧红一块过来吃。
可是,仅仅有一块面包,如何能填饱两个人的肚子?况且,一开始她就是为萧军买的,如今看着他吃得很欢悦,目的也算达到了吧。狭小的屋子里,时不时回荡着萧军轻柔的呼唤,萧红闭上眼醉心听着,一边浅然而笑,一边满不在意地回应一声“就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的肚子开始抗议了,整个胃像极了干瘪的气球。然而,她依然选择岿然不动,偶尔会透过门缝,借着微光,静静窥探着那个她最爱的男人。
当萧军吃得差不多时,她才佯装浑然不知的样子,从厨房趿拉着鞋走出来。其实,她不是不想吃,也不是不敢过去,她只是怕萧军为了她不舍得吃。而今,看着饱满的面包只剩下空空如也的躯壳,萧红的嘴角不禁勾起一抹笑意。
萧军大眼扫视了桌子上残余的面包,才下意识地感觉到,刚才只顾一个人享受,忘记给萧红留了。于是,他开始没完没了地责备起自己来:怎么能吃得这么快,真自私,男人就是这么照顾女人的吗?虽然嘴上说得好听,但他的手依然伸向面包,似乎还想大吃一顿。
又是一夜,天空放晴。
萧红许久没有吃东西了,饥饿像魔鬼一样缠着她。一大早,楼下的叫卖声便开始了。而今醒来,她才听得真切,原来是卖面包的老板,操着一口流利的方言。萧红仿佛嗅到了面包上飘来的麦香,只是她吃不到,如今只有咽口水的份。
“对面包,我害怕起来,不是我想吃面包,怕是面包要吞了我。”(节选自萧红《提篮者》)
萧红之所以害怕,是因为昨天她以没有零钱为由,在老板那里赊了几个列巴圈。然而,她越是害怕什么,就越容易发生什么。果然,老板真来敲门了,声音清脆,节奏缓慢。萧红不敢起床,只得怯怯地瑟缩进被褥中。最后,尚在沉酣中的萧军被惊醒,他快步跳下床,像一只身手灵活的兔子。
萧红不敢动,看着萧军光着脚,穿着一件短裤走到门口。一块黑面包大约一角钱,她还要五分钱的列巴圈。眼看着萧军快要“得手”了,她仿佛一只趴在桑叶上的蚕,做好即将开吃的准备。然而,老板突然厉声一变,伸手抢过萧军手中的面包,就连那五个列巴圈也毫不客气地抢了过去。原来,他们早先欠老板半角钱,而今不仅没有捞到吃的,反而把所有的铜板也都带走了。
没有希望了,就连最后一扇门也被关上了。
萧红又累又倦,躺在床上不断变换着姿势。如今,她太饿了,眼前仿佛蒙着一块黑幕布,周遭丧失尽阳光,流散完温暖。
在没有食物的日子里,一天又一天,真是难熬,真是艰辛!那时,萧红的内心是惆怅的,她突然想出去找份工作,以挣些钱来贴补家用。然而,萧红每每提出这个想法,都被萧军无情地拒绝了。
现实中的无可奈何,蓦然幻化成涓涓清溪,一股股流过她的血管,滋润着一颗求生寻爱的心。面对生活的苦涩、前途的迷茫,萧红没有怯懦而退,反而始终坚信着,一片蔚蓝早晚会降临,大地到时如旧洒满明媚的阳光。
也许,上天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
冷夜寂寂,寒窗冰凉。
一轮圆月发出凄然的清辉,寸寸扫进屋子里,居然像农家人去世时布置的奠堂。她仿佛嗅到了死亡的气息,那么近,那么让人胆寒。没有人陪她说话,亦没有人抓住她的手,在她最寂寥难挨时给予温暖。床榻上,萧军沉睡过去,一阵打鼾声恍如闷雷。
一切,在冥冥之中模糊,又在冥冥之中渐次清晰。
黎明破晓,旭日朗照。
天边射出刺眼的光,遥不可及的远方,游动着苍白多变的云。萧红终于熬过一夜,本想着睁开眼的那一刻不再经受饥寒,然而,她的肚子还是喧嚣起来,呐喊声快要冲破肚腩,企图告诉世上所有的人。
萧军出去找工作了,踏着清冷的晨曦,迈开坚定的步伐。
如今,空落落的房子里,又只剩她一个人。怅然、无助、彷徨,似乎没有什么好的情绪找上她,但凡睁着眼睛,就有述不尽的忧愁和无奈。
午时过后,一个好消息突然而至。
萧军找到一份家庭教师的工作,雇主付给他整整二十块钱。那是多么巨大的一笔资金,对一个连饭都吃不起的家庭来说,真可谓雪中送炭。回到家后,萧军抑制不住欢悦,便马不停蹄地跑到面包店,买了很多列巴圈和黑面包。
当初他们吃不起,只能依靠睡眠来消除饥饿。
而今,他们终于吃到了,而且食物多得足可以开一家面包店。
傍晚时分,兴奋过头的萧军还跑去当铺,赎回了前些日子当掉的衣物。在繁星点缀的暗夜中,一片月华照进屋子。他嘱咐萧红穿上自己的夹袄,开心地左顾右看,温柔地为其收拾衣领。
纵然夹袄破旧了,型号也明显偏大,但穿在身上,萧红仍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温暖。从那一刻起,她突然意识到,冬天不再那么可怕,而饥饿亦不再让人胆寒。
这个要托付一生的男人,果真没令她失望!
夜深了,路灯发出柔和的光。
他们从家里出发,牵着彼此的手,唱着各自喜欢的歌,走在通往市区的小道上。在斑驳的月色里,冷风拂过枯萎的树枝,发出清脆的声响。
两人走了一会儿,很快就到了十字路口的尽头,车马声和叫卖声越来越近了。
萧军带着萧红来到一处小饭馆,这里很偏僻,环境又杂又乱:有的人倚靠在墙壁上抽烟,有的人端着饭碗大口吃面,有的人坐在木桌上喝汤,还有四五个人围在一起饮酒。
走进里面,屋子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同时也被嘈杂的人声、如雾似云的油烟淹没着。
萧红毕竟是大户人家出身,即便往昔挨过饿,也不曾来过这种地方吃饭。况且,小饭馆里人挤人,站都没地方站,更别提坐着了。萧军随便找了一个位置,点了两盘菜,兴致正浓时,又要了一个肉丸子。
然而,萧红的视线却不在饭桌上,反而一直盯着身后的摊位不动。原来,有个师傅在做猪头肉,一边熬煮,一边大声吆喝。萧军见她馋得难受,就要了半毛钱的猪头肉。两人都满意后,他还要了一些酒,算是庆祝今日的喜事。
那天的月色是皎洁的,白云像薄纱一样圣洁。
酒足饭饱之后,两个人开始了浪漫的散步。当路过一家小店时,萧红不忘买上两块糖,而后满足地吮吸着蜜液,像个长不大的小不点紧跟上爱人的步伐。
若是以往,夜晚该有多冷呢!至少每次走出来,都会被硬生生地逼回去。而今,她似乎感受不到冷,也似乎生出了抵御严寒的气魄。看着萧军柔雅的笑容,望着天空闪耀的星辰,萧红被一股暖流包围着,幸福、感动的泪光,伴随着清风徐来,消失在暗黑的小道里。
从此以后,他们的日子渐渐好了起来。
萧红每天清晨醒来,总能看到饭桌上放着的黑列巴和白盐。有时嘴馋了,她还会跑到街上的小卖部,买点既廉价又好吃的零嘴。
然而,他们的资金是有限的,那些钱没过多久就花光了,两人的日子又开始过得拮据起来。至此,黑列巴成了一种奢望,该当的东西也都当了,而家里却仍旧一贫如洗。
漫漫长夜再度来临,仿佛每个季节都会有悄然而至的阴雨天气。
萧军从未放弃找工作,几乎到了有人要他就去干的地步。然而,他们似乎中了穷困的魔咒,不论萧军如何努力,如何挣扎,依然无法甩脱厄运。
[4]暗夜无垠,更着风和雨
又是一个清晨,天空还未放光,萧红便从饥饿中醒来。此时,萧军正在沉酣,鼻息声沉重厚实。她倚着棉褥端坐起来,遥望淡白的月色映在黄色的琉璃瓦上。
旅馆里静悄悄的,除了能听到冷风肆意吹打着玻璃窗的声音之外,再没有任何喧嚣。
楼道外的那一阵面包清香,一定飘来很久了。她馋得直咽口水,脑海中反复构思着将要吃到列巴圈的样子。然而,那只是幻想,只是奢望。等她再次睁开眼后,一切又从现实中不经意间消散。
“列巴圈已经挂上别人家的门了!有的牛奶瓶也规规矩矩地等在别的房间外。只要一醒来,就可以随便吃喝,但,这只限于别人,是别人的事,和自己无关。……全旅馆的三层楼都在睡中,越这样静越引诱我,我的那种想头越坚决。过道尚没有一点声息,过道越静越引诱我,我的那种想头越想越充胀,我去拿吧!正是时候,即使是偷,那就偷吧!……列巴圈对门就挂着,东隔壁也挂着,西隔壁也挂着。天快亮了!牛奶瓶的乳白色看得真真切切,列巴圈比每天也大了些。”(节选自萧红《饿》)
萧红站在楼道口,眼巴巴地盯着别人门上拴着的食物,活像一只饿坏的流浪狗。然而,她又比不得流浪狗,因为她不能不顾身份地抢来吃。倘若如此,她在过去受到的所有教育,便在一瞬之间轰然倒塌。
可是,没有吃的,她抗不住饥饿啊,尤其是萧军,长着一个魁梧的个子,却只能瑟缩在被窝中,靠着沉眠垫饥。其实,他们都是一样的,就像鲁迅笔下的孔乙己,自小便以读书人自诩,过着清高淡远的生活。
然而,清高不能当饭吃。
当一个人深陷窘途时,或许所有的原则都会被碾碎成泥。终于,在斑驳的泪光中,她频频安慰自己:“我不是偷,只是我太饿了!”
萧红无法消散脑海中偷东西的想法,尤其当看到床上躺着的萧军时,那种感觉更加强烈了。也许太饿,他竟省了起床吃饭的时间,因此,正沉沉睡着。过一会儿,他就要起来,因没有任何食物垫饥,所以只得饮上一杯热水,便匆匆去别人家上课。
古人云: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
萧红不愿看着萧军受苦,更不愿他饿着肚子赶路,饿着肚子闻着别人家的饭香。
为了这个今生今世最爱的男人,她不论做出怎样的事情,不论违背怎样的道德理念,都会义无反顾、在所不辞的。
只是,倘若萧军看到偷来的食物,又会不会愤怒,会不会不吃呢?
他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宁可饿死,绝不吃偷来之食。
一瞬间的光芒万丈,又在一瞬间,伴随着黑暗的楼道口泯灭。偷东西这样的事情,她终究做不出来。即便生理上的压迫早已穿肠透骨,也无法驱使她迈开步子。
萧红默默地回到床上,听着萧军平静而短促的呼吸,心里渐次平静起来。没想到最后,她还是守住了原则,没有在饥寒的驱使下,沦为因食而生的奴隶。可是,倘若没有萧军精神上的阻拦,她或许会真的偷一次吧?
萧红不知,也不愿再知。
如今回到温暖的被窝里,他的温存、他的模样、他的呼吸,远比世上任何食物都有味道。
“在‘偷’的那一刻,郎华也是我的敌人;假如我有母亲,母亲也是敌人。”(节选自萧红《饿》)
过一会儿后,萧军起床了。他生怕惊醒萧红,所以仅喝了一杯水就离开了。然而,萧军离开后,她还是被一阵极轻的关门声惊醒,而后再也睡不着。因为吃不到东西,她唯能卷着铺盖静坐,偶尔,抬起头,望向楼下一群来往穿梭的人。
正在迷茫困顿之际,一阵敲门声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萧红懒散地打开门,发现是三年前在旧学校认识的图画先生。三年不算长,在一个人的生命之中,不过是中学转瞬即逝的时光。然而,岁月并没有带给先生困扰,如今他的脸上依然洋溢着过去的微笑。他还带来十三岁时结婚生下的女儿。
三人坐在空荡的屋子里,一阵无言可对。萧红没有找到任何零嘴招待客人,桌子上只沏了两杯清茶,一点也不清香、一点也不好喝的清茶。
先生率先打破冷寂的局面,带着萧红回忆了过去美好的时光。显然,女孩在这样破落的屋子里是待不住的,便一个劲儿地催着先生离开。他不慌不忙地向萧红讲完自己对艺术和人生的感悟之后,便留下一张票子,领着女孩扬长而去。
他们走后的背影,被柔和的旭光拉长。狭长的小道里,萧红仿佛看到了过去。曾经的青春和热血,居然会慢慢浮现,像一幕幕真实上映的电影的画面。然而,那只是一瞬间的美好,当她的肚子再次呻吟时,她又回到食不果腹的现实当中。
票子是萧红前些日子写信跟先生要的,不承想他还一直记得,甚至亲自给送过来。萧红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心中堆满了春暖花开的惬意。她有太多感激的话要讲,然而就在一个转念之后,又沉沉地咽下去。
日上梢头,大地转暖。
中午快到了,萧军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她穿好衣服,稍稍装扮了一下,坐在落满阳光的书桌前,心神不宁地翻阅着一本又一本的书。等一个人真是煎熬,尤其心里揣着好消息等人,更是一种折磨。
没过多久,萧军的脚步声铿锵而至。她顾不得没穿好的鞋,顾不得没化好的妆,竟一股脑儿冲进萧军的怀里,兴奋地眨着眼睛。夜幕降临,繁星如梦。他们又去了久别的餐馆,这次是萧红请客。她浅笑嫣然地招来伙计,点上两人彼此熟悉的菜,一天酒足饭饱的日子,在没有喧嚣、没有忧愁的夜里,静静地随风流逝着。
[5]蓦然转首,何时踏归程
1932年11月,漫天飞雪,千里冰封。
初冬的早上,大地像沉睡中的婴儿,安静得没有一丝吵闹。
小旅馆里许久没有客户来了,萧军以为他们的经济来源会就此终结,不承想,一个姓汪的哈铁庶务科科长找到这里,打算聘请萧军做他小儿子的武术教练。
这是多么好的一个机会,就在他们身无分文、食不果腹的时候,悄然化解了现存的危机。然而,汪姓科长不打算给他们钱,只说可以提供一个住所。那是一间半透风的棚子,冷风和大雪随时可以光顾。
萧军没有拒绝,反倒欣然答应了下来。如今的他们,哪还有讨价还价的资本?倘若找不到工作,无法挣到钱,以后饿死、冻死,也是极有可能的事情。因此,两个人没有犹豫,当天中午便赶着一辆马车,带着一个条箱,满怀憧憬地前往商市街二十五号。
两人下马车后,顺着一条幽邃的院落往里走,直等快到尽头时,才看到新家的模样。
当他们搬完东西后,一切也都尘埃落定。萧红在家收拾生活用品,萧军则跑去外面借来一张铁床。然而,这间房子的屋顶太矮了,铁床根本搬不进去。汪家小儿子不知从哪里拿来了一把斧子,萧军便用斧子敲碎门顶上的玻璃,才勉强把床抬进了屋子里。
床铺安顿好后,两人倏然笑了起来。他们再不必担心无家可归,也不必担心晚上没有地方睡。不知何时,萧军从邻居家借来了桌子和椅子。于是,整个家基本有了雏形。然而,他们还没有餐具,以后吃饭又该怎么办呢?萧军没有闲着,接着前往集市,购置大量生活用品。
屋子里安静了,四周听不到任何声音。
萧红打扫着脏乱的地板和窗台,想把所有不干净的东西彻底消灭掉。然而,破旧的窗户时不时吹进寒风,冻得她浑身颤抖着。
又是一阵饥饿感袭来,这次饥饿伴随着寒冷,有种濒临死亡的凄楚。她想靠在铁炉上取暖,想驱散尽体内的阴寒,可炉子里最后一丝火光,在一阵冷风过后,居然消失在暗沉的炉底。她想躺在床上,捂上厚实的被子,可冰冷的铁条赫然浮现在眼前。这,哪里是床?
一个人的日子,真的很煎熬。
“我饿了,冷了,我肚疼,郎华还不回来,有多么不耐烦,连一只表也没有,连时间也不知道。多么无趣、多么寂寞的家呀!我好像落下井的鸭子一般寂寞并且隔绝。肚痛、寒冷和饥饿伴着我……什么家?简直是夜的广场,没有阳光,没有暖。”(节选自萧红《搬家》)
萧红的等待被窘困的环境拉长,她的渴望、她的喜悦、她的爱情、她的未来,全被萧军侵占着,像野蛮又霸道的殖民侵略者。可事到如今,她又那么喜欢被他侵略,仿佛没有他的日子里,自己将很难过活,甚至一个人会在胡思乱想中郁郁而终。
萧军成了她的精神寄托;成了远方天空中浮游的白云;成了碧水清溪中高歌的小鱼;成了那段苦涩艰辛的岁月中,最美好、最坚定的守候。她已经彻底地沦陷,华丽丽地坠落。倘若萧军有一刻不在,她就会惊慌失措起来,所有可能的、不可能的事情,全在脑海中过一遍。
此时此刻,她和她最爱的人终于筑成了一个家。不管这个家是崭新的还是破旧的,也不管它倚靠在什么人的屋檐下,寿命到底能安享几时,只要她一息尚存,就会不停地飞啊飞,不停地寻找着可吃的食物。她是那么柔弱,恍若一只生病的燕雀,等待着康健的那天。
然而,萧军不是不爱她,也不是不想抱着她说一些情真意切的话,可生计的负担,像一块千斤巨石压着他。每当清晨起床时,他总会有种喘不上气的错觉。
汪家的这份工作,让他们免去了房租。但他不能就此安逸,他还要寻找另外一份工作,还要挣些钱供他们衣食行。
因为活着,远没有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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