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自己,一切都是自由的:萧红的倾城往事-文海飘摇,才华比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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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南柯一梦,沉眠以充饥

    清晨的阳光穿过薄雾,映在晶莹的白雪上。

    萧军起得很早,差不多天还没亮,就开始穿衣洗漱。每当他专心致志地传授汪家小孩武术时,萧红或是探出头来看,或是笑着在一旁品头论足,但她的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了料理家务上。她要做一名勤劳贤淑的女子,学会生火做饭,学会变换着手法做菜,学会洗碗、刷锅、擦拭灶台,学会收拾地板和床铺。

    每天的生活很单调,有时又很无趣。不过萧红没有厌倦,反而觉得这才像过日子,两个人的生活就该如此平淡。他有他的事忙,一天三四个小时在外工作。她也没闲着,在萧军一阵劳累过后,送上物质和精神上的安慰。

    两个人,两颗心,于相互扶持的岁月中,悄悄融合在一起。

    可是,生活上的困窘没有就此止步。等时间一长,他们的钱花得七七八八,萧军就要四处筹钱过活。为了生存,为了萧红不再挨饿,为了这个家能安稳下来,他不知在外受了多少白眼,听到多少冷嘲热讽,又受到多少所谓朋友的欺辱。

    但不论环境有多么恶劣,人心有多么诡诈,他都硬着头皮忍了下来。因此,他借来三毛、五毛的钱,与萧红苟延残喘着维持生计。

    夜幕拉开,遮蔽整个世界。天空闪烁着星光,月前飘荡着白云。浪漫的银河中,是否有牛郎织女两情不得的呐喊?一个在左岸挑着孩子,一个在右岸遥望凝视,爱情的力量促使他们每年只见一次面,而随后的日子,竟全是在无穷无尽的思念中度过。

    他们虽然比不得牛郎织女,还没有到相思相望不相亲的地步,但生活所带来的艰难险阻,却不比牛郎织女轻松。萧军想给她一个家,一个温暖的、没有寒风、没有饥饿的家。可一次又一次的不如意,令他们食不果腹,哪还有余力筹建梦想的城堡?

    一个男人,给不了最爱的女人美好的生活,反而令其跟着自己遭罪,想来也是一种煎熬。而这种煎熬比见不到她,但知道她衣食无忧,更钻心,更透骨。

    哈尔滨的冬天一如既往地冷,狭小的棚子似乎挡不住冰风。

    数日下来,家里的木柈快烧光了,如今仅剩一块。余下的漫漫长夜,他们只能在没有炉火、没有暖意的条件下,相互取暖着入眠。夜色已深,大地安宁。两人就着冷水吃完面包,各自坐在床沿上。萧红瑟缩在被子里,不停摩擦着双手,希冀能带来丝丝温暖。然而,寒风还是像源源不断的江流,一股脑儿拼命地涌上来,冻得她有些招架不住。

    没过多久,他们沉沉地睡去了。

    半夜里,一阵刺骨的寒风灌进来。他们被冻醒了,浑身上下抖动着鸡皮疙瘩。萧军打了一个激灵,从床上蹦下来,跑进厨房大饮一口冷水,又钻进被窝,双手击打着胸膛,告诉萧红他有多么不怕冷。

    可是,冷与不冷,她怎会不知?

    如今,一双本就枯瘦的手,居然变成了冰棍。在没有食物、没有炉火,也喝不到热水的夜里,她唯有靠在萧军的怀中,企图从情人身上捕捉到温暖。

    然而,萧军的肩膀纵然宽大,却没有装下窜涌着的暖流。她越抱越紧,越抱越用力,想从中寻觅到一丝一毫的温度,却不承想,最后是她温暖了萧军,而不是萧军温暖了她。

    寂冷的夜,在寒风呼啸声中,终于挨过去了。

    天放光了,也意味着希望越来越近了。

    萧军如愿以偿,找到一份还算不错的工作。从今而后,他越来越繁忙,而在家陪萧红的时间,也似乎越来越少。

    爱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

    即便是近在咫尺,也仍旧想倒在他的怀里,像一个受万人宠、万人敬仰的公主;像一块精美高贵的玉石,捧在手心,生怕落地;又像一个长不大,需要人倍加呵护的小姑娘。

    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萧红对萧军的依赖一天强过一天,而他们之间的距离,却没有在日积月累中逐渐紧挨到一起。她开始害怕了,一个患得患失的念头突然蹿上来,那是一种比冬天的凄风还要刺骨的冷。

    “早晨起来,就跑到南岗区,吃过饭,又要给他的小徒弟上国文课。一切忙完了,又跑出去借钱。晚饭后,又是教武术,又是去教中学课本。夜间,他睡觉醒也不醒转来。”(节选自萧红《他的上唇挂霜了》)

    一个女人的一生,需要多少个日夜呵护?

    而他,却在没日没夜的操劳中,逐渐淡化了这种关心。

    从此以后,萧红变得越来越孤独。爱一个人熬成了等待,想一个人碾成了静候。全天下的白雪和苍茫,居然与她一生如雨的双眸,悄然吻合在一起。

    房子里安静祥和,她多希望有人打扰,却又希望没人打扰。一个人的日子,或许只有在萧军出去后,才会变得这么百无聊赖吧。

    白天对萧红来说是那么无趣,她只能坐在家具前。虽然生着嘴巴,却不能言说;虽然长着腿,却无法行走;虽然拥有双手,却什么都不能做。她像一个废人,只能坐在木椅子上,空对着洁白的墙壁发呆。她多想看看窗外的世界,多想听听鸟儿的鸣叫,多想闻闻芳草的清香。可是,玻璃上生了厚厚的宛如绒毛的霜雪,她的视线根本穿不透。这里虽然是一个家,却没有阳光,没有声音,没有颜色,也没有人陪。这个家那么穷,那么寂寞,好像是一片不生草木的荒凉广场。

    没有阳光的屋子,没有温暖的家,萧红或许早已司空见惯。其实,这些都不是她惧怕的,她唯一害怕的便是寂寞,就像古时的那些妇人,独坐在空落的闺房中,翘首企盼着丈夫归来。然而,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要撑多久,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能彻底改变现状。

    平淡的日子反复上演着,萧红还没有看到希望,家里又穷到了极致。眼看着日子挨不下去了,她便想把过去没穿过的新袄当掉,以换取微薄的钱财。萧军听后勃然大怒,死也不愿拿去当铺。萧红明白他的心思,定是怕被人取笑,故而不肯跑一趟。

    无可奈何之下,她便想着自己去。临走时,萧军嘱咐她,非两元不当。然而,当铺老板却只愿支付一元钱。可为了生计,为了日后能过得好些,她还是咬牙当了。拿到钱的那一刻,萧红像赚了一大笔的商人,兴高采烈地跑到米店、菜店,还一口气买了十个包子。

    回家的路上,一位老叫花蜷缩在墙根,眼角迸发着凄楚的目光。萧红心下一软,给了他十个铜板。那天,迎着温暖的阳光,踩着稍稍融化的残雪,她的心情还算不错。

    然而,当萧军得知新袄只当了一元后,一张铁青的脸顷刻间阴云密布起来。他一边吃着包子一边埋怨她,似乎从未考虑过,劳累了一天的萧红,至今仍未吃一口饭。

    最后,包子吃光了,他的怒火也渐次平息。而萧红,却在冷寂暮色下捕捉到一丝伤感。她说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也说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萧军确确实实变了,他待自己是不如以往好了。

    单调乏味的生活,总有波涛汹涌的时候。

    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萧红在大街上看到了一则征聘广告员的信息。倏然间,她想起一个会画广告牌的朋友,仅仅一个月就能挣到四十元钱。对萧红来说,这可是一笔巨大的报酬。况且她素日里也喜欢绘画,而今恰恰可以尝试一下。

    然而,萧军并不赞同她的决定。在萧军的眼里,只有低俗下贱的人,才会选择这样一份不光彩的工作。可萧红很执着,她一直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一直想抓住身边的每一个机会,甚至只要有一分一毫的希望,她就会尽百倍的努力。

    因为这件事,两人争吵了一夜。

    [2]素履所往,一苇渡春江

    第二日天微亮,萧军在报纸上看到了那则消息。他还从有关工作待遇的一列中发现,广告员的月薪的确是四十元。

    终于,他向萧红妥协了!

    两人踌躇满志地来到应征地点,本以为会有所斩获,然而,那天刚巧是周日,影院根本不做接洽工作。因此,在一个赤霞染透半边天的黄昏,他们又开始争吵起来。

    “冲突就这样越来越大,当时并不去怨恨那个‘商行’,或是那个电影院,只是他生气我,我生气他,真正的目的却丢开了,两个人吵着架回来。”(节选自萧红《广告员的梦想》)

    即便回到家里,躺在同一张床上,盖着同一块被褥,他们也不愿去搭理对方,仿佛彼此都窝着一肚子火,就等随时随地爆发了。如果说过去的安静是因为怕冷,没有人打扰,也没有人说话,那现在的安静便明显充斥着孤独,一种彼此渐次疏远,安静得如同整个世界里从未来过任何人一样。

    广告员的梦想,轻盈得像一朵浮云,在没有清风的吹拂、没有阳光的普照下,距离萧红越来越远,甚至遥不可及。

    当她企图尝试着忘记时,萧军却不依不饶了。数日来,他又去过两次影院,对于广告员的工作,早已摸得一清二楚。在萧军看来,他们不该为了四十块钱被人戏耍。况且,大多数广告员画的都是那些情火爱欲、艳史滥情的东西,而这些对坚守清高的文人来说,不正是一种亵渎吗?

    夜幕沉沉,清辉皎皎。

    萧红倚在他的怀里,聆听着那些“教训”“经验”和“愤慨”。他越是慷慨激昂,她便越抱得更紧,爱得更深。没想到最后,萧军还是做回了自己。她对他的钦慕,也从过去的冷战中抽离出来,而今越聚越多,越聚越深。

    然而,一夜欢好,旭日东升。

    那些油然而生的钦慕,在黎明破晓后,被刺眼的光华所取代。

    直至微弱得再也感受不到,再也没有温存。

    昨夜,萧军的谆谆教导,言犹在耳。可一觉醒来,当他们于街上碰到一个在电影院做兼职广告员的老友时,他的原则、他的坚守、他的清高,居然被摔得丝毫不剩。萧红不明白,当初她要去,萧军千般万般地阻拦,而今老友只让他们当助手,他却像吃了兴奋剂,急匆匆地去电影院应征。

    两人出门前,萧军顾不得形象,没有洗漱梳理,只想着赶快过去。然而走出房门后,萧红突然想起有一堆木柴还放在火炉前,怕容易引着了,又跑回家将木柴挪了一个地方。因为耽搁了一会儿,他开始不耐烦了,舒展的眉宇微微隆起,那些刺耳的话、那些砭骨的疼,像针扎一般在萧红的心里隐约乍现。

    不是说不能做这个行业吗?不是有一股清高,有一股傲气的吗?然而今日,他又为何如此着急了,以至于发疯似的追求,发疯似的在意,竟与之前的萧军判若两人?难道所有的一切,仅仅是因为钱吗?

    萧红想不明白,只能陪他坐下等。但不凑巧的是,他们等了半个小时,老友始终没有出现。无可奈何之下,两人便垂头丧气地折返。在回家的路上,萧军还为自己找了一个理由:“人,本就是自私的,多碰几个钉子也好。”

    柔风轻拂下,萧军怅然而去。她想要跟上,一述今日的愁肠,不承想老友追来了,萧红唯有独自随着老友,在电影院里画起了广告牌。而那日,萧军一个人回的家。

    傍晚十点钟,月色在云纱中穿梭。

    萧红以为他不会来,正想着如何回去,然而,他还是来了,孑然伫立在电线杆下,徒留一个魁梧雄壮的背影。月明星稀,皎月似水。再见他的模样,清秀的脸上居然挂满愤怒。原来,他找了萧红两次,问了很多人,去了很多熟悉的地方。

    只是没想到最后,萧红就停留在原地。

    大火一旦燃烧起来,就无法轻而易举地遏制住。这一夜,寒风砭骨,冷雨敲窗。他们又吵起来了,直到半夜,仍旧没有停止。萧军从外面买来一提酒,因为无法安眠,想要借着酒气昏睡过去。不承想,萧红抢过酒壶,也大饮了一半。

    爱情,到底从何时起,突然变得那么沉重?

    他们都想紧紧拥抱彼此,都想挽留住最后一席温存,然而,越是用力,就越抓不住。直到双方伤痕累累,往昔美好的一切顷刻消散。

    那时,他们才从时光的罅隙中顿悟:没有预料地,暗夜,又来临了。

    萧军斜倚在床榻上,半醉半醒地说道:“一看到职业,途径也不管就跑了,有职业,爱人也不要了。”(节选自萧红《广告员的梦想》)

    泪,伴随着冷风,一滴滴打在床褥上。萧军在地上发疯,或许趁着酒气,没完没了地翻滚着。然而,她的心又几时好过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又因为什么哭。可最后,她还是哭了,泪水像决堤的江河,一旦迸发,止也止不住。

    凄冷的深夜,痛泣的双人,在一片清辉之下,各自生着气。

    人的一生之中,有些爱可以依赖多久?

    倘若以真心换真心,是否未来就不用担心生活的羁绊了?

    这次的争吵像一场酝酿许久的战争。从今而后的岁月,他们的生活越来越乏味,彼此的矛盾也不断激化。直到最后,爱情的美好一点也看不到,唯有咸咸的泪水、红红的血丝,伴随着一天又一天孤老的时光。

    金剑啸,一个名字听起来像武侠小说中的人物,他的一生,也如一位仗剑天涯的侠客般,在纷纷扰扰的乱世中,企图扭转乾坤。他是中共党员,一直在哈尔滨从事革命活动。1932年松花江大发洪水,金剑啸为了救济灾民,便联合一些朋友,组织举办了“维纳斯助赈画展”。

    倘若不是遇到他,萧红或许仍旧困守于柴米油盐的日子里。然而,恰恰是金剑啸的出现,让她有机会参加了这样一个为灾民募捐的画展。

    生活的艰辛,命运的磨砺,没有让萧红望而却步。她的心依旧澎湃着,既柔软又坚强。尽管有时生计无着,就连吃一顿饱饭都是奢侈,可她从未想过去偷去抢,即便曾经饿得快要昏死过去,也在一阵挣扎之后,消散了那个不好的念想。

    萧红见不得别人受苦,所以当在大街上看到乞丐时,便会挤出几个仅有的铜板给他们。她的心肠炙热而善良,家里养的鱼死了,常常会一个人愣坐在书桌前悼念。

    而今,大水淹没了灾民的家,让很多人流离失所、衣食难寻。那是天灾啊,有几人能相安无事呢!况且,当年她曾深受洪水之灾,个中艰辛,知之甚详。

    在这件事上,萧军特别支持她。两个人,在共同的信念支撑下,又相互磨合着走到一起。夜深之际,萧红伏在书桌上作画,他不忍睡去,一直陪萧红挨到很晚,直等她忙完所有的工作,彼此才相拥到天亮。

    画展很快来临,萧红在萧军的陪伴下,拿着前些日子精心绘制的作品参展了。然而参展会上,一切并不像两人预料的那般好。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萧红没有看到买她画的人,更没有看到在画框前驻足欣赏的人。

    那一刻,梦想破碎了,甚至被现实狠狠摔成晶块。她想俯下身子捡拾,再度拼接起来,可锋利的刃口还是无情地划破了她的手指,任凭一股股鲜血像泉水一般暗涌上来。

    没有人买画,是不是意味着她的作品不好?抑或,所有的辛苦都是枉费?

    萧军拥抱着落泪的萧红,内心很不是滋味。回来的路上,夕阳洒满悠长的小道,两个人的剪影被暮光越拉越长,而两颗阔别已久的心,也在一阵疏离之后,逐渐靠近着。

    画展没有成功,他们便计划成立一个画会,还要组建剧团。很快,一个名叫牵牛坊的活动地点诞生了,这是萧红由平庸转向文学创作道路的标志,也是她挥洒汗水最痛快、最畅然的一片沃土。

    阳光在绿荫下招摇,牵牛花在院子里跳舞。每到夏天,这里都会被花香和凉风覆盖。

    如此一栋俄式建筑,没有尘俗的喧嚣,没有乱世的磨难,只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文友,在遍布希望和热情的原野上,尽情舞蹈,大声高唱。

    萧红和萧军是这里的常客,他们时而在灯光下研读剧本,时而与满怀热忱的文友讨论创作。沐浴在春光尚好的环境下,一切应该如梦似幻才对,然而,他们组建成的星星剧团刚对外公布不久,却在三天后,又迅速解散了。

    毫无疑问,日本人统治下的哈尔滨,决不允许有剧团存在,甚至但凡与文学沾边的活动,都将成为他们打压的对象。是啊,精神的摧毁力太强大了,远比炮弹枪支来得更猛烈。

    在枪声震耳的乱世中,倘若所有国人都能齐心协力,同仇敌忾,那赶走日本人,恢复祖国大好山河,将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

    而今,天黑了。

    鹅毛飞雪徐徐而下,滚滚墨云前呼后拥。

    多多少少存在的希望,在一声嗟叹之后,伴随着狂风暴雨,淹没在水天相接的远方。

    没有了剧团,无法排演剧本。原本充满生气的屋子,就这样黯然了下去。然而,不久之后,这群爱玩的人似乎又找到了乐子。很快,跳舞成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3]不悔初心,吾姓冠汝名

    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天空闪耀着星光,大地沐浴着清辉。

    萧红和萧军如约而至,没想到刚踏进门,就听到一阵舒缓的音乐声迎面扑来。在柔和的灯光下,她像躺在汩汩而动的溪水中,尽情地舒展开双臂,拥抱着如沐春风的温暖。

    萧军的舞步热烈而急促,跟随着朋友们的节奏,很快融入欢乐的氛围之中。大家跳得都很开心,尤其是萧军的同学,一个身材微胖的朋友,丢下手中的风琴,一摇一摆地挤进舞池中央。大家都在笑他,声音快掀翻了屋顶。然而,他一点也不在意,反而越跳越有劲头。

    “他十分不协调地在跳,两腿扭颤地发着疯。他故意妨碍别人,最终他把别人都弄散开去,地板中央只留下一个流汗的胖子。……他的‘女舞伴’在他的手臂中也是谐和地把头一扭一拐,扭得太丑,太愚蠢,几乎要把头扭掉,要把腰扭断。但是他还扭,好像很不要脸似的,一点也不知羞似的,那满脸的红胭脂呵!那满脸丑恶得到妙处的笑容。”(节选自萧红《十元钞票》)

    萧红喜欢热闹,但又不喜欢太融入其中。看着萧军汗流浃背,满面的笑容像盛开的鲜花,她的心里,也开心得说不出话来。不是有种爱情叫,开心着你的开心,快乐着你的快乐吗?而今,她似乎体会到了那种感觉,就像每天早上醒来,总能静沐到温暖的阳光一样。

    音乐声还在继续,马路上日本宪兵的“小电驴”也在咆哮着。不过,他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仍旧各自迈着舞步,爽朗地大笑,自由地呐喊。

    夜深了,萧红有点疲惫,便坐在椅子上吃些东西。不承想,这时胖朋友的女人走了过来,笑容妍妍地塞给她一封信,还说让她回家后再拆开。

    信中写了什么?是给她的,还是给萧军的?

    从牵牛坊走出来后,她一直揣度着信中的内容。等回到家里后,两人才从信封中揪出来十元钱。原来,虽然平日里大家在一起吃喝玩乐,仿佛不曾过问彼此的生活,但他们都知道,萧军和萧红的生活很艰辛,甚至经常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

    这一笔钱,沉重又温馨。他们相互看了对方一眼,不觉间从彼此的眼角中发现了泪光,晶莹闪烁,像一颗颗欲坠还休的珍珠。

    这年的冬天,他们不幸,却也幸福着。

    萧红抬起头,看向明灭可见的星光,心中一袭怅然,一袭温暖。原以为,从今而后,爱情将是她和萧军之间唯一维系的情感,从此,无二。不承想,他们还有朋友,还有一些能在危难之际,默默关心他们、帮助他们的朋友。

    一夜安好,两人睡得很踏实。

    不知不觉,旧年来临了。当天夜里,牵牛坊变得格外热闹。萧红和萧军早早到来,帮着大家收拾了房子,又跟着朋友们拜财神,拜祖宗。那晚,萧红穿了一件特别漂亮的绸缎袍子,像一位倾国倾城的佳人,慢悠悠地穿梭在屋子里,夺得不少人的目光。

    萧军看得有点傻,竟忘记了手头上的活。大家一阵大笑后,还打趣他认错了人。然而,他怎么可能认错?在过去的旧时光里,萧红的一颦一笑、一步一摇,都深深地镌刻在他的脑海里。即便不看她,不听她言语,只要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萧军也能判定出是萧红。

    他们之间的默契,早已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形容的了。

    当一个个活动结束后,大家都闲了下来,似乎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众人聚在一起商议许久,最后决定在屋子里玩捉迷藏。萧红和萧军没有反驳,反而很欣然地融入其中。

    “蒙住眼睛的人受着大家的玩戏,在那昏庸的头上摸一下,在那分张的两手上打一下。有各种各样的叫声,蛤蟆叫、狗叫、猪叫,还有人在装哭。要想捉住一个很不容易,从客厅的四个门会跑到那些小屋去。”(节选自萧红《几个欢快的日子》)

    在牵牛坊的日子,是萧红最快乐的一段时期。倘若时光可以停留,她宁愿一辈子都如此下去。然而,人的一生中能有多少快乐的时光啊,而某些时光错过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还好,她的手一直紧紧握着一个人。那是她一生的骄傲,也是多年来,不论如何辗转迁徙,如何逃难避灾,都泯灭不掉的温存。

    萧军很有才华,时时文思泉涌。每当大家谈论起救国救民的事情时,他往往慷慨激昂地大声述说,遣词造句既不庸俗也不失文雅,铿锵之间,让人为之一振。星星剧团成立之初,金剑啸曾邀请萧军写一首诗。

    在那个夕阳晚照的黄昏,萧红亲眼看着他坐在书桌前,一会儿热情激昂地挥舞着双手,一会儿闭上眼睛沉思,犹如从遥远时代走来的大诗人。没过多久,一首洋溢着热血的诗就写了出来。他开心地拿给萧红看,如获至宝般,脸上的笑容足可以撑起一片蓝天。

    “我们的身躯渺小,我们的光芒微弱,我们的故乡是暗远的天空,我们的任务是接待黎明。

    黎明!黎明!黎明到了,我们去了。

    自有那伟大的红日,会将你们拂照。拂照!拂照!

    只要你们幸福了呀,我们用不着什么悲悼,我们永远为你们的幸福笑着,笑着!”(摘自萧军作词、金剑啸作曲的一首歌曲)

    这是一首充满力量的诗歌,有对光明的述说,有对新生活的希冀,还寄托着萧军一个远大而又执着的梦想,在半世流离的岁月里,载着他孤傲地飞翔。后来,金剑啸为这首诗谱了曲。从此,一个振奋人心的声音,伴随着跳动的音符,从人潮中汹涌而来。

    每次回到家,他都会开心地唱给萧红听。渐渐地,她也会哼唱两句。然而,两人饥贫的生活,并没有因为精神上的丰满而改善。他们住着的大棚屋子仍旧挡不住风,平时除了在牵牛坊能吃到好东西之外,家里依然没有食物囤积。

    无数个冷风透骨的夜晚里,伴随他们的只有一席冰冷的被褥。即便彼此能够相拥着取暖,即便在火炉里添上了木柴,却依旧感受不到漫卷全身的暖意,依旧会颤抖着无法入眠。

    然而,现实虽然残酷,但生活还是要继续。肩上扛的重担,纵然很累,很煎熬,身体和精神都要承受无尽的压力,但萧红从未想过放弃。她常常安慰自己,这样的遭遇也不算最糟吧。毕竟,她有一个最爱的人;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有一个条件不好,但至少冻不死的家;还有一腔热血和一个未完成的梦。

    除此,她还剩什么呢?

    或许,再没有什么牵挂了吧!

    [4]牵牛文苑,花开生两地

    牵牛坊是她的理想国度,也是一个造梦的工厂。那里除了有食物和温暖之外,还能为她开辟文学之路,帮她迈向成功和辉煌。

    然而,除却牵牛坊所带来的精神上的享受,萧红也在一点一滴忍受着感情上的怆伤。

    在商市街的那段时光里,她曾豪情满怀,以为世上最温馨的感情生活不过如此。然而,直到流光远去,她才从狭缝中看到,越美好的东西,越有其残忍的一面。萧红受过感情上的伤,像万箭穿心的血袋,迸发着娇艳的鲜血。她从未预料到,一向爱她如珍宝、待她如美玉的萧军,竟也有一天会乱了心,像一只飞入深林的蝴蝶,肆无忌惮地享受着外面的花花世界。

    牵牛坊和剧团本是一个浪漫的会所,萧红很乐意去,也喜欢和里面的朋友来往、交谈。直到有一天,在某个灯火通明的聚会上,萧红第一次体会到被冷落的痛。会所来了一个熟悉的女人,是萧红东特女一中的校友,叫汪小姐。汪小姐打扮得时尚前卫,又通晓俄语,算是小有名气的交际花。

    那天晚上,月色倾洒,音乐悠长。她看着汪小姐缓缓靠近萧军,而后,两人或是亲昵着交谈,或是一块嬉笑打趣。全然忽视了她的存在,就仿佛她是第三者,是扰乱了萧军和汪小姐生活的狐狸精。

    音乐戛然而止,聚会即将结束。

    琉璃般的灯光下,两人似乎依依不舍,尤其是汪小姐深情的眸子里,像流淌着爱意和垂青的小溪。萧红是女人,她知道一个女人喜欢男人时该有何种表现。然而,她不曾想到,汪小姐的心是如此炙热,以至于聚会结束后,居然将一封夹在腋下的信硬塞给萧军。

    那时,所有的画面,所有的暧昧,萧红看在眼里,铭记于心。

    绚丽的灯光下,他满不在意,她羞涩脸红。

    彼时,两个人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笑容,竟像针一般刺着她。疼,钻心地疼,犹如千万只蚂蚁在心里撕咬。可她仍旧要忍着,就仿佛无所谓的样子。因为她不想和萧军闹翻,亦不想让萧军认为她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女人。其实更准确地说,她害怕离开萧军,害怕这个男人忍受不了刺激,弃她而去。

    这么多年来,她太痛恨一个人的生活了。而今,她和萧军历尽了千难万险,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怎能说散就散?萧红蓦然抬起头,眼眶里闪烁着泪光。一时间,太多的委屈和不可思议,倏然化作漫天飞舞的蒲公英,没有方向,没有落地点。

    从此而后的日子,萧军常常带着萧红去找汪小姐玩。

    夏天的一个黄昏,朱红色的夕阳洒在波光粼粼的松花江上。三个人乘着小船,驶向没入残阳的远方。昏暗的天际,有呼啸的冷风,有江水的腥味,也有两个人相视而笑的快乐。而那份快乐,却与萧红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回到家后,萧红忍受不住疲劳,早早躺在床上睡了。其实,她哪里是困,只是想找个理由赶走汪小姐。然而,汪小姐却不依不饶,从没有要走的意思。就这样,萧红侧躺在床上,透过冰冷的玻璃窗,静静听着院子里爽朗的嬉笑声。

    萧军许久没有这么快乐了吧?至少跟她在一起的多少个日子里,一直闷声不语地工作,即便回到家里,也是不咸不淡地说话,犹如熟悉又疏远的陌路人。

    终于,一滴热泪自眼角汹涌着出来。而后,所有的泪,竟像倾盆大雨般咆哮而下,浸湿了刚洗不久的被褥。萧红枕着泪痕,噙着泪花,沉沉地睡去。她的心不是不疼,而是针扎一般的、微弱的疼。

    直到有一天,萧军敞开了心扉,第一次很郑重地说出心声。他告诉萧红,有一个女孩爱上了他,像飞蛾扑火般坚决。那个女孩就是汪小姐,她是早就知道的。不过萧军后来的话,犹如给她打了一针镇定剂,数天来的忧郁和彷徨,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原来,萧军一口拒绝了汪小姐,而且还郑重地告诉她,即便有缘分,即便谈得来,也不代表那就是爱情。况且,当时的萧军有了悄吟,有了一个不大但温暖的家。纵然汪小姐比萧红时尚,在对待感情、待人处事上,也无比直率开朗,但萧军不能答应她,就像对一个人许了海誓山盟,若是中途弃约,便会粉身碎骨一样可怕。

    当然,他对萧红的爱是没有任何羁绊牵引的。因为爱上了就是爱上了,他们要用一辈子来呵护,一辈子来维系。萧红相信他,理解他,而且从始至终都深信不疑。

    从此,萧军、萧红和汪小姐依旧出去划船,偶尔也会选个好点的天气游泳。只不过,相较之以往,一起去玩的人多了,氛围也舒缓了不少。后来,二萧还给汪小姐介绍了一个刚失恋的编辑,他们似乎很谈得来,不久后便坠入爱河,直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往后的日子,似乎有了起色。

    然而,谁承想,下一个路口的转身,又是一辈子的伤痕。萧红的情感烦恼,并没有因为汪小姐的离开而最终消散。相反,一个更大的危机、更大的隐患,正悄然而至。

    秋天来临了,橙黄的叶子打着旋儿,从枯败的树杈上缓缓飘落。当萧红正在为房子里终于安上电灯而高兴时,一个陌生的女人突然跟着萧军走进了屋子。

    这人就是萧军前些日子说的女学生吧?萧红如是想。

    两天前,萧红从萧军口中得知,他在学习开车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来自上海的女学生。而今看来,此人恐怕必是无疑了。女学生头上扎着漂亮的红绸带,一张粉扑扑的脸上挂着笑容和淡淡的羞涩。她很美,一双偌大的眼睛闪着光,浑身上下散发着江南女子独有的气质。以至于,萧红自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就似乎由衷地排斥。

    经过一番介绍,萧红知道了女学生的名字,以及她和萧军之间的故事。

    女学生叫陈丽涓,笔名陈涓,生于1917年,浙江宁波人。当年,她来哈尔滨看望哥哥,在一次逛同发隆百货商店时,无意间看到了署名三郎和悄吟的《跋涉》。起初,她以为“三郎”是日本人,便不打算买书。不承想,同行的伙伴告诉她,他们之间是朋友,倘若想看书的话,不必买,找三郎要便是。

    之后,陈涓的世界里,出现了这个男人。随着时光的流逝,她从不少报刊中读到三郎的文章,那些激昂又犀利的话,每次看起,都会令她热血澎湃。终于,两人在朋友的撮合下认识了,很意外又很正常地认识了。

    有一天,萧军外出溜冰了。陈涓一个人来到商市街,给萧红讲起了她和萧军认识的经过。

    在没有任何防备、没有任何预料的前提下,两个女人,两种心思,在一瞬间迸发出火光。那一刻,萧红的心一如投沉大海的石块,溅起轻微的、微不足道的水花。可即便微不足道,一样在她内心翻滚着,像烈火灼烧,像任人践踏。

    望着漂亮的女客人,听着她和自己男人之间的故事,恐怕每一个女人的心里都不是滋味吧。萧红的心里如是,仿佛滴血,又仿佛针刺。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陈涓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起身在房间里打转起来,偶尔翻阅放在书桌上的报纸。

    那是萧军写的文章,她一眼就能认出来。因为也只有萧军的语言,才会如此字字见血,慷慨激昂,勇猛有力。陈涓沉迷地看起报纸来,早已忘记暗下来的天空,忘记背后有一双眼睛正冷冷地盯着她。

    几个小时后,萧军还没回来,而萧红已开始做饭了。狭小的房间里,弥漫着清淡的香味。萧红本想以做饭为由赶她走,然而她仍旧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迫于礼仪,萧红客气地留她在家吃饭,陈涓没有犹豫地答应下来。

    天色渐渐晚了,月光倾洒进屋子,携来阵阵寒意。

    当萧军从外面回来时,一眼就看到了脸上顿开桃花的陈涓,她的眼珠中闪耀着钦慕的目光,而在那种目光里,恰似跳跃着喜悦和依恋的火苗。这不禁让萧红疑惑,那到底是不是爱慕?难道,这个女人也喜欢萧军?

    萧红一点也猜不透,她以往觉得自己很厉害,仿佛能看穿任何人的心思。可就在那时,她仿佛失去法术的仙人,无能为力地看着嬉笑而语的两人。

    从此,陈涓时常来家里,她和萧军的“交往”,也变得明目张胆起来。有时,爱热闹的汪小姐也来家里,狭窄的房子里,三个女人、一个男人,成了最亮丽的风景。

    萧红不喜欢这种感觉,她甚至用“环境和我不同的人来和我做朋友,我感不到兴味”来形容当时的感觉。然而,汪小姐、萧军、陈涓三人,仍旧肆无忌惮地玩笑着,仿佛不曾把她放在眼里。

    有一次,萧军在报纸上与别人论战,痛骂唱戏者是“奴心未死”。恰巧,当天回到家里,陈涓正等着他,不久汪小姐也来了。趁着兴奋的念头,萧军提议唱京剧。汪小姐即刻去拿胡琴、口琴为他伴奏,陈涓则时不时应上两声,仿佛与萧军一块对唱。

    屋子里洋溢着欢乐的氛围,而这氛围似乎与萧红无关。

    她的落寞、她的孤寂、她的撕心裂肺,无一人可知,无一人可晓,甚至,他们的笑声越激烈、越亢奋,她的心就越疼、越不是滋味。她终究是一个女人,一个被爱情迷失、被时光抛弃的女人。她见不得自己的男人跟任何一个女人来往亲密,更何况还是两个,那种感觉该有多么可怕呀!

    时光,像潮水一样冲上岸,又一个迂回,退到大海之中。

    陈涓来商市街的次数越来越多,她还经常给萧军写信,以维持尚好的关系。有时,两人即便在家里,也会选择避开萧红,悄悄谈些私密的话。萧红是敏感的,她受不得如此待遇。况且,萧军是自己的男人,别人当着她的面肆意而为,难道不是对她的一种羞辱吗?

    比起陈涓的单纯,汪小姐似乎历练很多。她曾警告陈涓,以后不要再来找萧军了,以免引起萧红的嫉妒。直到那时,十六岁的陈涓才意识到,原来她的到来早已成了一种麻烦,成了二萧轰轰烈烈感情的分割线。

    1944年,一篇名叫《萧红死后——致某作家》的文章发表了,作者正是陈涓。她在文中这样写道:“渐渐地我也从她那掩饰的眼光中间觉察了些什么来。是的,她憎嫌我,她对我感到不耐烦……”(节选自陈涓《萧红死后——致某作家》)

    少女的心,一瞬间,被巨大的痛冲击着。她从未想到,坦诚的交往,率真的待人,也会遭人衔恨。可有时,陈涓也渐次明白,当一个女人看着自己最爱的男人与别人亲昵时,倘若心里还能旁若无事,甚至不予理睬,恐怕是极不可能的事情。

    1934年元旦过后,陈涓即将离开哈尔滨,因此特意来商市街与二萧告别。

    那是一个黄昏,窗外的白雪掩映着暮光。萧军没在家,屋子里只有萧红和舒群。陈涓坐下后浑身不自在,只说明了来意,便扬长而去。

    第二天清早,寒风在残雪中呼啸。陈涓又来了,怕是想和萧军见上一面。当时萧红不在家,两人谈得也很融洽。直到萧军听到萧红回来的敲门声时,他才慌张地将一封信硬塞给陈涓。女孩知道信的重要性,于是没有丝毫犹豫,急忙藏进手袋里。

    再次见到萧红,陈涓的脸上充斥着血液,涨成了红得发紫的苹果。她坐立不安地搭讪,没过多久便走了。回到家里的陈涓,即刻拆开信,看到一张信纸和一朵枯萎的玫瑰花。纵然信中只字未提情爱之事,但有了玫瑰,有了一颗热血翻涌的心,即便萧军不说出“爱意”,陈涓也能揣度出一二了。

    自从陈涓出现以来,萧红从未开心过。她不是一个多心的人,也不愿过着忐忑不安的生活。可每当看到萧军和陈涓亲密来往,她又不得不多心,不得不猜忌多想。因为,这是一个女人本该有的反应,若是没有,怎能算作爱呢?

    前些日子里,陈涓告诉二萧,她要离开哈尔滨,前往上海老家。

    陈涓走的那天,二萧为其饯行。当天下午,她还带来了一个“恋人”,以企图打破萧红心中的猜忌。然而,酒宴上是尴尬的气氛,是无言以对的默然。四个人围在一个圆桌子上,有太多的话欲言又止,太多的思绪无头无绪。

    萧红看得出,萧军的心里早已装下了这个来自南方的小姑娘。纵然淡淡的忧伤是朋友话别的凄凉,又何尝不是两个恋人天涯一别的离殇?她想抑制住内心的悲楚,想让眼泪咽进肚子里,可在一个刹那间,泪珠还是涌了上来,像一串晶莹的珍珠,耀眼刺目。

    此时,萧军的心思全在陈涓身上吧?不然,为何一直垂着头,闷声不语地和对面的男人喝酒?往昔,他对陌生男人是从不会这么“热情”的,而今到底怎么了?

    宴席过后,杯盘狼藉。

    陈涓心神烦闷地回到家,又找来一群朋友大喝特喝。她想彻底忘掉萧军带来的欢乐;彻底忘掉数个夜晚以来的不能入眠;也彻底忘掉第一次见面时的亢奋,第一次说话时的蓦然脸红。

    那夜清辉,雪花上全是惨白的光。

    萧军找到了她,两人不说话,各自伫立于人群中,像是用眼神交流着。

    陈涓借口出去,萧军也跟了去。两人沿着长街走了很久,虽然不知道说了什么,但无可非议的是,他们似乎并没有捅破窗户纸。直等快到家门时,萧军突然在陈涓脸上一吻,随后即刻转身,消失在白雪无垠的夜里。

    那个修长的背影,被街上的路灯拉得很长。

    从散去的时光里,陈涓似乎看见了一个人的笑容——温柔的、带点腼腆的笑容。然而,那笑容是刻骨的伤,越怀念,心里就越在滴血,她是不能再想了。第二天一早,陈涓带着泯灭不掉的爱与恨,悄悄离开了“可怀念的松花江”。

    这些事,萧红或许不知道。然而,自从陈涓走后,她看着身边的爱人忧伤落寞,看着曾经的感情江河日下,一颗彷徨不安的心,一样被烦闷和愁苦充斥着。萧红太累了,太需要向人诉说了,可又不知道找谁,不知道从何说起。

    终于,1932年7月30日,她在一个冷风敲窗的夜里,如林黛玉般,写下感伤万千的《幻觉》。1934年5月,这首诗歌在《国际公园》上发表:

    “……

    只怕你曾经讲给我听的词句,

    再讲给她听,

    她是听不懂的。

    你的歌声还不休止!

    我的眼泪流到嘴了!

    又听你慢慢地说一声:

    将来一定与她有相识的机会。

    我是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的,

    我的人儿怎不变作石头般的。”(节选自萧红《幻觉》)

    [5]文坛新途,何时贯苍穹

    1933年4月,萧红的创作之路正式开启。在萧军的勉励下,她以悄吟为笔名,在《大同报》文艺副刊《大同俱乐部》上发表小说。而首次发表的小说,恰恰是以她的经历为素材,在精打细磨之后产生的——《弃儿》。

    《弃儿》,听起来多么令人心碎的名字!

    萧红自出生开始,便像弃儿一样生存,在父母那里得不到爱,在亲戚那里得不到疼。若说童年的美好,当属有一个最和蔼、最可亲的祖父吧。

    后来,她长大了,翅膀硬了,想飞出去看看,想挣脱家族的束缚。

    然而,她不顾一切反抗的结果只有一个——自此以后,张家的子嗣中再无她的名字,而那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家也回不去了。

    这一切,不算结束。

    上天似乎并不同情她的苦,令她在逃离噩梦般的家族后,再次深陷精神和肉体的折磨之中。她爱上了汪恩甲,他们同居了,她没有结婚就怀孕了。所有的不幸接踵而至,所有的磨难慢慢逼近。

    萧红原以为,牵过的手就一定不会松开。可谁曾想到,最后,汪恩甲一走了之,只剩下怀孕的她,还有一屁股的债。她像被人囚禁的奴隶,每日每夜趴在窗台前,期盼着光明的来临。

    然而,太阳何时升起,一生的牵挂又在哪里呢?

    彼时,萧军的出现,像一道光笼罩了她,给她带来了希望,送来了光明。可是,她已经怀孕了啊!那是别的男人的种,是她咬牙切齿的恨,是她泯灭不掉的痛。

    《弃儿》的完成,如果说是萧红选择对过去告别的一种方式,倒不如说是萧军多年来的豁达与相伴相随的容忍。

    他不在意萧红过去经历过什么,也不管她的爱情曾经多么波折,又在怎样的处境下被人骗,甚至怀了孕。在萧军的眼里,她是一个值得保护的女人,是一个需要一生呵护、不能令其受一寸伤的人。

    所以,天冷了,他为她披上外套;没钱了,他立即外出借贷;生病了,第一时间扛着她去医院;若受伤了,又是一阵嘘寒问暖。自从祖父去世后,除了萧军,这个世上再没有一个人对她这么好。而她,也在贪婪地享受着这份爱,贪婪地索取着他的关心。

    萧红肚子疼的时候,萧军彻夜守在一旁。

    那时,他多想分担她的苦,多想承受她的伤。然而,很多事不是依靠想象就能实现的。因此,每个烛光摇曳的晚上,他都会被一阵惨叫惊醒,直到再也闭不上眼睛。为了不打搅萧军的美梦,她特意跑到无人的角落里,一边忍受着蚊虫的叮咬、孩子“淘气”地捶打,一边嘶声力竭地呐喊、残喘不止地哀号。

    生命到底有多脆弱,为何那时,她居然有种熬不下去的感觉呢?

    幸好,在她最无助的时候,萧军一直不弃不离。他耐心地为萧红驱赶蚊虫,不厌其烦地帮她擦拭汗珠。这一辈子,遇到这样一个男人,值了!

    然而,当孩子生下后,她却做了一个残忍的决定——将其送与别人抚养,从此再不跟着她遭罪。每当看到同产房的母亲温柔地抚摸自己的孩子时,萧红却拼尽全力地向冲着她推来婴儿的护士摇手,示意她不要过来。

    在萧红心里,她是没脸见自己的孩子的,也不愿孩子记住母亲的模样。因为那是生来的痛,是诀别后的伤,她们母女都应该彼此搁浅。

    如若当时萧军提前知道了这件事,会不会制止她,会不会勇敢地说:留下孩子吧,我们两个一起抚养。

    然而,往事不可追,逝去了,也没什么好想的。

    如今,萧军健康地站在她的面前,生活虽然仍旧看不到光,但却在向着希望的道路上前进。而她的孩子,也应该在某个家庭中温暖地过活着吧?

    她如是想,倒在萧军的怀里,脸上划过悲伤的泪光。

    《弃儿》发表后大获成功,从此,萧红一发不可收,陆续在各大报刊撰写文章。于是,《王阿嫂的死》《看风筝》等十几篇散文小说,像雨后春笋般崛地而起,在文学界和社会其他各界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八月的一天,长春迎来了曙光。风不再砭骨,阳光不再阴寒。

    牵牛坊的朋友们齐聚起来,在长春出版社的《大同报》上创刊,以文艺周刊《夜哨》为言论阵地,开始了短暂的文学之旅。这一年,萧红写下短篇小说《两个青蛙》。

    这是一个美丽又残忍的爱情童话,萧红赋予了男女主角秦铮和平野神圣般的爱情。他们相知在一所学校里,经常在校园里约会;经常追着散漫的月光,捕捉大自然的美好;经常踏着丛林的鲜草,呼吸清爽的空气。

    如果没有回到现实中,那必然是一段神仙眷侣般的生活。

    然而,现实终究是现实,没有谁能在梦境中昏睡一辈子。写这篇作品时,萧红曾渴望过这样的生活,也曾经在无数个不眠的夜里,梦到那所学校,梦到那片幽林,甚至梦到那两个牵着手、一边踏着月华、一边互诉情肠的男女主人公。

    可梦就是梦,等醒来以后,世界仍旧是晦暗的。

    两个进步青年,没有招惹任何人,只是聊了几句工作和下乡的事,就被人逮捕入狱。或许,正应了那句俗话,悲剧就是把最美好的东西摔碎给人看。所以,萧红才以这种意外的方式结尾。其实,这个看似不合理的结局,又是情理之中的无奈。

    毕竟,这个世上,没有谁的爱情是经久不衰的,有甜蜜,就要承担磨合与艰险。当她想要告诉所有人,东北青年在思想斗争上从未止步时,又何尝不是在告诉自己,曾经希冀的爱情,曾经梦寐以求的肩膀,不过是浮华一梦,该醒来时,就该醒了。

    然而,萧军可以给她肩膀,却给不了温暖;可以给她关心,却给不了温柔;可以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轻声叫一句“亲爱的”,却无法把她捧在掌心,像水晶球一样细心呵护。

    萧红很明白,这个世上本没有十全十美的爱情。一个女人一辈子,能找到一个尽了七八分力的男人,其实也是一种美好。

    自从萧红成为《夜哨》的主要撰稿人后,她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平日里,再也不必深陷于柴米油盐之中。她可以拿起笔杆,迎着旭日东升,写下一篇篇催人泪下的故事;也可以闲来无事,吟一首小诗,诉说百无聊赖的时光。

    忙碌的生活开始了,天空仿佛读懂了她的渴望,不知何时变得晴空万里起来。温暖的八月,伴随着写稿、改稿,很快就过去了。直到很多年后,每当想起萧红,认识她的人都说,她和萧军是一对流浪的艺人,过着真实又不平凡的日子。

    在白俄人很多的中国大街上,萧红的中学校友曾看见这样的一幕:萧军的脖子上系着蝴蝶结,手中拿着一架三角琴,一边走一边优哉地弹着。萧红穿着一件花短褂,下身是一条女中学生通常穿着的黑裙子。她的脚上蹬着一双萧军的尖头皮鞋,走在路上格外能引起别人的注意。两人一边散步,一边唱歌,好像是一对流浪的艺人。

    午间的阳光漫下来,落在秋叶遍布的路上。两个年轻人,相互对望着微笑,含情脉脉地高歌。试想,世上不论是谁,若看到后,脑海里都会留下一丝温存吧?况且他们是二萧,一个含蓄内敛,一个魁梧奔放。鲜明的个性,特殊的身高差距,让与他们擦肩而过的行人,开始以不经意间驻留的目光,捕捉着旧时光里的一份美好。哪怕余光轻轻一扫,哪怕微不足道地瞟上一眼,今生也定然再难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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