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自己,一切都是自由的:萧红的倾城往事-踏水江南,尊拜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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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鸳鸯结伴,诗书气自华

    1933年12月24日,一共出了21期的《夜哨》,像它的名字一样,在漆黑的长夜中,永远醒不过来了。曾经,几乎在每一期的《夜哨》中,都能看到萧红的影子。她以“玲玲”和“悄吟”为笔名,写下诸如《哑老人》《夜风》《清晨的马路上》《烦恼的一日》等小说,还有散文《小黑狗》《渺茫中》,以及诗歌《八月天》等。

    而今,《夜哨》终刊了,她的心也碎了。伫立在秋风中,萧红像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居然再一次体会到《弃儿》中的悲哀。

    有一眼望不穿的黑暗,有竖耳闻不见的凄凉。

    还有,一阵呐喊堵在喉咙,无论如何也发不出。

    没有了根据地,她便要自己开垦。

    当萧红向萧军说起自费出书的打算后,没想到一向对文字心高气傲的萧军,居然奇迹般地答应了。他们要将彼此的作品汇集成册,把过去那段艰难苦涩的时光,深深镌刻在书本中。即便不能名垂千古,即便无法让所有人都看到,他们也愿意一试。

    那时,文字的力量像一条奔流入海的小溪。他们是溪水上的一叶孤舟,乘着风,踏着浪,勇敢坚定地向前出发。只是,他们连饭都吃不起,哪有钱自费出版?

    牵牛坊的朋友们得知二萧的想法后,纷纷站出来,出力的出力,出钱的出钱。徐群曾把自己省吃俭用、打算给父亲养老的四十元钱拿给二萧,作为出版经费。还有的朋友专程去联系出版社,为他们寻找价格适宜的合作商。

    一切尘埃落定,二萧长嘘一口气。

    以后的深夜,两人经常熬到很晚。或是校对稿子;或是编选文章;或是提议对方哪里写得不好,需要稍微润润笔;又或是乘兴而起,动笔赶一篇新稿。

    总之,那段时间虽然很累,但他们过得很幸福。

    当稿子整理得差不多时,萧红想给书起名为《青杏》。她喜欢这两个字,一个是象征生命的颜色“青”,一个是象征人生的水果“杏”。而青杏,恰恰是拥有生机、充满活力的一种植物。他们的思想,他们的爱情,他们的遭际,不也正像青杏吗?

    萧军不太赞成她的想法,两人经过一番商议后,最后更名为《跋涉》。

    多么简单的两个字,又多么沉重的两个字!

    其实,每个人的一生,就像一场孤独的远行。

    倘若一路平坦,便是走到了顺境上;倘若半路颠簸,又像是迷失于逆途中。但不管是顺还是逆,谁都要历经跋涉之苦。纵然艰辛,纵然坎坷,纵然无法一跃而起,纵然没有捷径可寻,可大家仍旧要走下去,仍旧搀扶着彼此,颤颤巍巍地迈开坚定的步伐。

    萧红和萧军的爱情,也是一场跋涉。

    在没有遇到对方前,他们都是孤独的人。即便萧红过去有过一段感情,也曾为那个负心汉怀过孕、负过债,但她依然没有找到可以停泊的港湾。

    所以,很多时候她在等待春暖花开,又在迷途上彷徨失措。

    然而,直到萧军出现后,她的所有顾虑,所有不安,所有浮游于脑门上的悸动,都在一瞬间化为乌有。从今而后,前途倘若是泥泞大道,但有一双手可以牵着,又会不会安定很多?

    在最后的定稿中,《跋涉》一共收录了萧红的五篇小说,分别是《王阿嫂的死》《广告副手》《小黑狗》《看风筝》和《夜风》。后来,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于是,便把写给萧军的情诗《春曲》编入其中。

    满意了,欣然了。

    她躺在床榻上,做着心潮澎湃的梦。而过往的云烟,亦像春风般轻拂而来。

    如若没有遇到萧军,如若她仍旧一个人流浪,如若她昏死在小旅馆里,如若她和萧军因饥寒交迫而死,那如今的一切,是否会成为泡影?且不说能否出版作品,恐怕就连有一个与文字打交道的机会,都是莫大的奢侈吧!

    所以,她很感谢萧军,是发自肺腑的感谢。

    在《跋涉》中,萧军把《烛心》《孤雏》等六篇文章编入其中。这类作品,大多描写了他的生活经历,也有一部分感情体验。相比较萧红细腻、感性、婉约的文笔,萧军的作品明显充斥着犀利和激昂的语调。

    1933年9月初,《国际协报》刊登了一则出书的广告:“三郎、悄吟著之《跋涉》,计短篇小说十余篇,凡百余页。每页上,每字里,我们是可以看到人们‘生的斗争’和‘血的飞溅’给予我们怎样一条出路的线索。现在在印刷中,约九月底全书完成。”(节选自叶君《从异乡到异乡——萧红传》)

    陷入日本铁骑下的东三省,到处充斥着危险和灾难。《跋涉》没有经过日本人审定,自然属于“非法出版物”。因此在当时,没有几个人敢冒着生命危险出这本书。然而,当《五日画报》报社的社长王岐山看完书稿后,还是毅然决然地打算肩负起这个责任。

    他曾高度赞扬二萧两人卓越的文学天赋,仿佛一个老师对学生寄予了厚望。因此,不论王岐山出于欣赏,还是出于帮助,萧红和萧军都很感激。

    《跋涉》出版的前一夜,朋友们前来拜访。萧红顾不得照应他们,也顾不得斟茶,顾不得说话,只是一个人安静地伏在书案上,为明天即将出版的新书做最后的统筹工作。

    夜色渐渐深了,朋友们早就走了。屋子里,只剩下萧军和她缄默着。夏天的蚊子很多,而且成群结队地飞过来,发出嗡嗡的吵闹声。萧红没有时间理会它们,也似乎无力驱赶。因此,没过多久,她那白皙的手上就爬满了红包,而且手指上的骨节也开始肿胀起来。

    萧红揉了揉眼睛,努力保持清醒的头脑。她反复告诉自己,一定不能睡,一定要忍住蚊虫的折磨。因为明天一早,她就能拿到自己的书了,也能在书的首页,看到爱人和她的名字。如此想来,该是一件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

    第二日清晨,太阳像车轮一样大。

    萧红和萧军一早就来到了印刷局。他们太激动了,就仿佛生怕印刷工人出错似的,两人瞪大眼睛盯着,每一个环节、每一个步骤都参与其中。那种快乐,那种幸福,比又饥又饿的时光里,吃上一顿丰富的大餐还要享受。

    “看到折得整齐的一帖一帖的都是要完成的册子,比儿时母亲为我制一件新衣裳更觉欢喜……我又到排铅字的工人旁边,他手下按住的正是一个题目,很大的铅字,方的,带来无限的感情,那正是我的那篇《夜风》。”(节选自萧红《册子》)

    萧红太开心了,心间瞬时袭满了暖意。她笑着看向萧军,借着清晨柔和的阳光,如同诉说着此时此刻的激动。萧军自然也很开心,他轻轻握着萧红的手,像是一个领路人,在茫茫无垠的迷途中,指引萧红找到人生的方向。

    然而,那又何尝不是他的方向?

    以文字为友,以文字做伴,今生今世,徜徉在文字汇聚的海洋之中。如是,即便生活不尽如人意,即便天空阴沉不定,即便路途艰险坎坷,他们依然昂首挺胸,依然器宇轩昂。

    他们被莫大的欢喜追逐着,像是一对欢脱的孩子。遇到这么令人开心的事情,是要庆祝一番的。他们牵着手走出印刷局,像一对放逐蓝天的苍鹰,舒展开宽大的羽翼,自由自在地翱翔。于是,那天下午,他们再也不顾及钱有多少,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活,也不会精打细算着买东西,货比三家后再做决定了。两人到了一家还算奢华的饭馆,点上一顿外国包子,又捎带着要了两杯伏特加。

    暮光下沉,夕阳如血。

    他们激动地碰杯,热烈地饮酒,开心地大笑。为了即将实现的梦想,为了冲破黑暗的希望,为了乘风破浪的新生,也为了此后不再迷惘的岁月,尽情地庆祝。

    倘若过去,钱是果腹的资本,那今日,钱便是放纵的快乐。即便他们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即便从明天开始照旧过着煎熬的生活,他们依然在所不惜。因为彼此的梦想实现了,所有的快乐也便从心间开了花。

    [2]跋涉千山,初作行天下

    中秋节前夕,天气慢慢转凉。

    萧红和萧军抑制不住欣悦,又是一个清晨,急赴飘着墨香的印刷厂。其实,他们的册子早就印刷完了,因为中秋节放假,所以至今仍没有装订。

    希望就在眼前,大功即将告成。

    那些跳跃的文字似乎在不停地向他们挥舞,静候着破茧成蝶时刻的到来。只是,他们要一直等下去吗?倘若再过两三天,也不知道两人会急出什么病来。

    于是,二萧决定自己装订。

    因此,一天的时间,他们完全倾注自己的文本上。看着小册子从出生到成长,再到被人捧于手心,完成最后的使命,两个人的内心像吃了蜜,甜得合不拢嘴。

    一百本册子,完整的数字,在两人的巧手装订下,终于圆满地完成了。他们“叫来一部斗车,一百本册子提上车去。就在夕阳中,马脖子上颠动着很响的铃子,走在回家的道上”(节选自萧红《册子》)。

    夕阳快要落到暗黑色的丛林中去了,远处橘黄的暮色,逐渐由清晰变得模糊,直到被一抹灰色和惨烈的淡白所取代。他们热烈地高歌,激动地相拥,视线穿过一排排整齐的树木,微微抬起头,遥望碧海蓝天处的深邃。

    曾经,有多少理想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而《跋涉》的问世,无疑是最好的例证。当他们的内心无处宣泄、无处安放时,就仿佛在夜色中遇到了一盏明灯,释放被囚困、被压抑的思想。可是,黎明没有到来之前,黑暗永远那么长,永远看不到光。

    这本书在震惊东北文坛的同时,也引起了日本特务机构的注意。不久之后,他们送往书店的书被查收了,而那一颗播下希望的种子,也在没有沐浴阳光之前,很快枯死,直至埋葬于厚土之中,永不可活。

    然而,一颗种子的死亡,不代表另一颗种子不会萌芽。

    萧军和萧红一点也不以为意,他们依旧光明正大地走在大街上,依旧满怀自信、热情高涨地迎接每一天。直到,牵牛坊的一个朋友被捕,如今有一周未归了;另外一个朋友则仿佛消失了般,已经三天杳无音信。原来,他躲在自己的家中,被屋外的密探监视着,正想着一遇到时机,就赶快逃跑。

    恐怖的消息在天空弥漫着,四周全是黑压压的墙,挤得萧红喘不过气来。那一刻,她不害怕死亡,也不害怕被捕,反而为萧军担心起来。倘若一个万籁寂静的深夜,几个特务从小道里跳出来,把萧军生拉硬扯地带走,该怎么办?倘若他们关紧的门被外面的人踹破,没来由地进来搜捕一番,而后将他们带走,又该怎么办?

    世上总会有那么多磨难,而今,他们实实在在遇到了。

    每当回到家,看着书桌上摆放的《跋涉》,她的脸上却没有浮现一丝喜悦。被捕,鞭打,死亡,像三把长长的利剑,驻留在她的心间,让她随时有开膛破肚的风险。而萧军,生来就很倔强,从来不会向邪恶势力低头,也不会说一些柔软的话。若是日本人下了诛杀令,他定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的。

    呵,多么刚毅的男人!在民族大义、国家存亡面前,甚至可以将生死置之不顾。

    只是,不论他如何英勇果敢,留在萧红眼中的终究是抹不去的惊慌。倘若从今而后没了萧军,她该怎么办?无数个凄风冷雨的夜里,又该如何过活?

    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逃亡没有路费,即便有也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不安定的生活再次袭来,从前不过是闹饥荒,还不到丢性命的地步。而今,恐怖像是一块黑幕布罩下来,四周突然冷寂萧条得可怜。往昔从未遇到的恶劣传闻,而今居然毫无保留地漫卷过来:前夜日本宪兵捉去了谁,昨夜谁又被抓了,据说还与剧团的人有关系……

    在这生死存亡的时刻,萧红仿佛听到远方撕心裂肺的呐喊声。那些昂首挺胸的战士,那些奔走呼号的同胞,那些在前方奋不顾身、流血就义的中国人。他们高大伟岸的身躯,就像绵延不绝的万里长城,有倒下的,就一定有站起来的。只是,目前她和萧军尚且稚嫩,即便空有一腔报国之心,但在日军铁骑的蹂躏、炮弹的威慑下,也是无能为力。

    死亡,不是这个世上最可怕的东西。反而,死得没有意义,死得无痛无痒,倒是便宜了那群野蛮的侵略者。

    在黑暗的笼罩下,整座哈尔滨城被探照灯所覆盖,恍如白昼。日本宪兵的“小电驴”突突地咆哮着,没有限制地穿梭在城中的任意一条街巷之中。他们所谓的巡视治安,不就是捕捉可疑的“罪犯”,带回监狱审讯吗?

    萧红如是想,心里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一大早,孤寂的铁门震了两声,一个人影蹿进来。当看到萧军后,他脸上的恐慌更甚。他是萧军的朋友,戴着一个学生帽子,即便走进屋子里,也不曾摘下帽子。或许他太紧张了吧,以至于见到二萧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风声很不好,关于你们,我们的同学弄去了一个。”(节选自萧红《门前的黑影》)

    那人说完后,很关心地叮嘱一番,又提醒他们防着别人放黑箭。然而,当萧红问他是谁要放黑箭时,他没说,只是叹了一口气,关上铁门扬长而去。在他走后不久,又一个朋友急忙冲进来:“你们应该躲躲,不好吧!外面都传说剧团不是个好剧团。”(节选自萧红《门前的黑影》)

    黑暗的气氛压得人喘不上气,纵然萧军天不怕地不怕,但在即将面临死亡的那一刻,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发怵的。

    一天清晨,二萧从外面回家,刚来到“商市街”门口,就看到一个日本便衣在铁门外盘旋着。萧红怕萧军担心,故而继续往前走。但走了十几步之后,那人仍旧没有挪动,反倒像在盯视着什么。

    那里可是她和萧军的家啊!日本人不走,就一定是有所察觉了!

    他们不要家了,他们想逃。那时,两人眼神中布满了惊慌。萧红想着,倘若被日本人抓了去,倘若像其他同志一样经受严刑拷打,倘若一别之后再也没有重聚之日,那她最爱的萧军,她为之倾注全部的萧军,是否能在死去的一刹那,永远记住她的容颜?

    人的一辈子,假若有来生,她依然愿意跟他在一起。不奢求锦衣玉食,不奢求高楼宫阙,只要一颗温暖的心,一双炙热的手,一个宽大厚实的肩膀。

    此生,足矣。

    最后,他们没有回家,反而走进路南的一家洋酒面包店里。萧红要了一个面包,眼睛却死死盯着玻璃窗外的日本人。时间嘀嗒嘀嗒地流逝,她的心也怦然不止。当看到日本人转了弯走掉时,她才释然地想着离开。然而,此时老板却多给她包了一根肠子。

    可她没有要肠子啊,仅仅要了一块面包!然而,老板装好了,她只得付了钱。纵然从铺子里出来时,他们花掉了三角五分钱。但萧红仍旧觉得很庆幸,在她看来,倘若因为这点钱而被日本人抓了去,将会是她这辈子最追悔莫及的痛。

    幸好,萧军还在,他们亦安康。

    [3]江南水韵,佼人多风情

    有了前些日子的胆战心惊,他们是再不能留在哈尔滨了。窗外,白绒一样的大雪,又落满了人心惶惶的城市。今年冬天,似乎比去年冬天更冷,寒风更刺骨。

    他们决心要走了,然而,天下之大,哪里可以去呢?

    朋友们得知二萧的打算后,纷纷表示赞同。胖朋友更是饱含深情地表示,倘若没有路费,他愿意帮助他们一点。前些日子里,他天天在××科听到里面问案子,皮鞭子仿佛打雷声一样刺耳。他害怕萧军也进去,害怕他的朋友们就此经受皮肉之苦,甚至有命丧黄泉的危险。

    那一刻,何止胖朋友心里不是滋味,萧红也一样为他担心起来。

    自从跟了萧军以来,有时候,她竟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女人,本就应该得到男人的呵护。恰恰相反,她对萧军的关心无微不至,对他的爱护细心周到。

    爱一个人,或许到了最危难的时候,才能实实在在感受到真情与假意吧。

    去意已决,他们开始收拾起东西来。但凡带不走的,基本上都卖给了旧货商人。而那些既卖不了钱、也无法带走的东西,反倒成了萧红伤感的源头。望着空荡荡的房子,抚摸着灶台和火炉,萧红眼角悬挂的一滴热泪,在不经意间倏然暗垂下来。

    她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了萧军在窗外舞剑时的洒脱;想起了两人吃不上饭时,围在一块喝稀粥的艰难;也想起,某个下大雪的傍晚,萧军搂着她裹着被子取暖。而今,所有的往事都随风飘散了,她回不去,就只剩碎裂的片段于脑海中往复穿梭。

    几年前,汪家小孩子曾欢欢乐乐地接他们入住。几年后,小孩子长大了,有了感情,有了思想,眼看着师父要走,热泪竟不自觉落下来,湿了宽松的衣裳。萧军不忍作别,便将一把刻着他名字的剑留给了小孩子,算是最后的礼物。

    1934年6月,他们在商市街吃完最后一顿饭后,坐上马车,踏着未落的夕阳,辗转到渡口。最后,沿着绵延不绝的海岸线,从大连港坐船直达山东青岛。

    无可争议,青岛也是一座满目疮痍的城市。多少年来,日寇横行,烧杀抢掠,惨不忍睹。而今,它虽然摆脱了阴暗的世界,虽然尚存一席安宁,但二萧两人依然感到很陌生。毕竟,席卷天下的灾难,正像熊熊烈焰燃烧着。因此,不会因为换了一座城市,认识了一些新朋友,住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而出现多么大的改观。

    “在那里,有鞭挞,有碾轧……有无限际的屠杀……这里也是一样?在那里,有罪恶,有不平……有盈街的乞丐,有漫天的哭声……这里也是一样?”(节选自萧军《萧军书简辑存注释录》)

    到达青岛的时候,夕阳已经落到半山腰了。

    清爽的微风,划过波澜不惊的海面,悄悄扑到萧红的脸上。她茫然地抬起头,遥望着浩渺神圣的海岸线,几多忧愁,几多感伤。萧军的手依然很温暖,即便海风迅猛异常,仍旧无法驱散他们之间的温度。

    船靠岸了,无数游客像汹涌的蚂蚁,没有一点秩序地往外挤。他们夹在中间,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还好,那双手正牵着,纵然彼此之间隔着人,也一样知道对方在何处。

    可是,这份温暖没有维持多久,萧军就被挤来的人潮冲走了。

    她焦灼地伫立在原地,或是踮起脚,四下张望,或是抿着唇角,胡思乱想。然而,在摩肩接踵的渡口,找一个人,哪有这么容易?放眼四周,她看到的是颤抖的头颅,听到的是喧嚣的呐喊。而她最深爱的郎华呢?郎华到底去了哪里?

    没有萧军的影子,她只能一个人提着沉重的行李箱,跟着大家往外挤。其实,从轮船到港口,不过很近的一段路。然而,她却像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沉闷,愁苦,似乎没有一种思绪是快乐的。

    当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落到路灯上时,她才随着前方的一阵大笑声抬起头。

    多么熟悉的声音,是萧军的,没错!前方的那名男子,正是她最爱的郎华。原来,他没有抛弃自己,也没有跟着下船的游客走散。如今他正完好无缺地站在路灯下,就像第一次见面时,戳着高大伟岸的身躯。

    萧红赶忙冲过去,一头栽进他的怀里,像一个温驯的羔羊。今生今世,来生来世,不论他们辗转何地,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也不管以后生活如何艰辛,她都不会轻易地松开那双手了。因为一旦松开了,就极有可能再也牵不起来了。

    在青岛迎接二萧的是舒群,他把二人安排在观象山山梁上的一座二层小楼房里。为了陪伴萧红和萧军,舒群等人还特地从倪家搬出来,与他们一道住在小楼上。

    青岛的风是温和的,不像哈尔滨那么冷;阳光是明媚的,不像哈尔滨那么晦暗;至于苍白的游云,一样承载着浪漫和淡雅的气息。

    萧红喜欢这里,也渐次爱上这里。曾经,生活赋予了她艰辛,所以要跋山涉水,一直在坎坷的道路上漫爬。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结束颠沛流离的生活,也总觉得,那是遥不可及的梦,是要花一生的时间去实现的梦。

    而今,她就站在山崖之上,俯瞰茫茫无垠的海岸线,遥望蔚蓝浩渺的天际。若不是冷风拂面,她绝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也唯有梦,唯有不现实的幻想,才会铸就今时今日之场景。

    漫漫红尘路,于今,可安息否?

    萧红想长期住在这里,醒来时有萧军的安抚,黄昏时有二人的对歌,傍晚时又有互不干扰的写作。如若那样,这一生,必然像没有风浪的海岸,永远纯蓝,永远快乐并幸福着。

    安居青岛,二萧有了新的生活。

    萧军因倪家人的帮助,在《青岛晨报》正式上班了,而且担任文艺副刊的编辑,恰合他的心意。他没想到,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居然还能找到一份与文字有关的工作。从此,萧军开始憧憬今后的生活,人生又聚满了能量。

    萧红的日子过得很散漫,闲来打扫打扫房子,闷来缝缝补补,或是拿起一本书随意翻上几页。当然,写作也没有因为换了地方,而丢得一干二净。相反,萧红几乎每天都会写点东西,零碎的、有趣的、无聊的、烦闷的,只要能抒发出感情,便都成了她笔下的故事。

    至于两人的爱情,到最后,也应该趋于平淡了吧?

    或许,是吧。

    [4]忠恕两难,不忘夫子道

    在安逸的岁月里,他们的感情,仿佛晚间的风,温柔而恬静。萧红开始变得淑女,像焕然一新般,在每个夕阳渐落的黄昏,总是到观象路的街口迎接萧军。两人碰面后,先来一个温暖的拥抱,而后牵着手,踏着幽草上的残阳,回家吃饭。若是有了兴致,他们还会到山间的小道里走走,任凭大自然的气流,在他们身体内如花飞旋。

    然而,生活不只是享受,还要承受负担。

    对二萧来说,钱是最迫切、最紧需的东西。若是没有钱,他们就要饿肚子,就要过上以往的生活,甚至只能以入眠充饥。还好,萧军有了份稳定的工作,也拿到了微薄的薪酬。只是,萧红仍旧是无贡献者。她体弱多病,身体状况明显不好。而今,除了写东西之外,再不会做别的。

    当然,萧军也不希望她做什么。

    他要让萧红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即便无法享受到公主一样的物质生活,也必须拥有全天下最浪漫最诗意的精神追求。也许,爱一个人的最高境界就是付出吧,日日夜夜想着她的不如意,不论自己多么苦、多么累,一样快乐而幸福地承受着。

    古时的中国文人,总有一股傲气和骨气。

    萧红和萧军也不例外,他们的生计纵然困难,但彼此都活得很有追求。偶尔下班的黄昏,萧军会从路边的摊位上买点花生、瓜子和西瓜,踩着被夕阳拉长的影子,兴高采烈地回家。萧红喜欢这些东西,尤其是西瓜,每次都吃得嘴上挂满瓜瓤。熠熠灯光之下,他轻轻为她拂去残渍,两人相视而笑,该是多么惬意和浪漫。

    然而,海岸的另一端,东北正进行着激烈的抗战。

    无数的同胞身处水深火热之中,有的人跌倒了,又从血泊中爬起来,满带着伤痕和执着,再次作英勇的斗争。这些,萧红是从萧军那里听到的。她爱东北的花花草草,爱她的家乡,爱冬季浩茫苍白的雪,爱山头摇曳轻摆的树。因此,她绝不会看着炮火烧遍山村,也绝不会容忍日寇残酷的践踏、无情的屠杀。

    终于,萧红拿起笔杆,写下一篇篇歌颂东北青年抗战斗争的文章。后来,萧军也加入到战斗中,与萧红一起创作,一起咒骂万恶的侵略者,一起高歌英勇的中华儿女。

    有一天,当自己的梦想和情人的梦想交织在一起时,所有的不幸,所有的折磨,都会在长满鲜草的心谷开了花。一切的安定,如同碧空万里的白云,顷刻消散。

    萧红是勇敢的,能顶着残喘的身躯,写下累累文章。她又是不幸的,因为身体孱弱,无法像战场上的战士,拿起长枪,与敌人正面搏斗。因此,萧红在多年后给萧军的信中曾说道:“你亦人也,吾亦人也,你则健康,我则多病,常兴健牛与病驴之感,故每暗中惭愧。”

    后来,萧红看到了鲁迅的文章,内心顷刻间燃起熊熊烈火。她开始意识到,没有魁梧健壮的体格,没有男人一般的身躯,有一支笔杆子也是极好的武器。就像她最崇敬、最引以为傲的鲁迅先生,不正是手握笔杆,像一个战士一样活着吗?

    终于,萧红怀着惴惴不安的心,给远在上海的鲁迅写了一封信。

    在战火遍燃的乱世之中,炮声和枪声像六月的天气,随时随地都有响起的可能。然而,那封信几经周转,最后还是落到了鲁迅手里。

    萧红从未预料到这一天,而这一天却实实在在地来了。

    曾几何时,鲁迅像活在书本中的英雄,平日只有读他、幻想他的份,哪有机会与其接触,更别说收到他的回信了。然而,二萧还是在一个阳光尚好的午后,读到了鲁迅给他们寄来的信:“……不必问现在要什么,只要问自己能做什么。现在需要的是斗争文学,如果作者是斗争者,那么无论他写什么,写出来的东西一定是斗争的。”(节选自《鲁迅给萧红萧军信简注释录》)

    读罢长信,萧红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她仿佛看到了光,一道自天边射来,弥漫着希望、充斥着厮杀的光。一直以来,她都是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因此,所感所看、所思所想,往往以个人的角度出发,进而附加于广大群众的身上。

    而今,鲁迅恰好为她指明了一条路。那就是,希望她能冲破黑暗的囚笼,像一个热情高涨的战士,像一个挥剑斩麻的英雄,像一尊屹立不倒的丰碑,为中华民族,为劳苦大众,为了打破罪恶的旧体制,为了驱赶走冷血的日寇,尽最大的努力,做最后的拼搏。

    从此而后,二萧经常与鲁迅通信。在文学的海洋中,他们无话不谈,无理不说。但凡有能将文字化作利枪长剑,直插敌人胸膛的机会,他们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在思想战斗方面,萧红和萧军有不一样的分工。白昼,萧军以报刊为媒介,大量收集最新最真实的国民消息。随即,当天赶出一篇直击人心的文章,意图让所有活在理想化生活中的人,体会到战争的残酷,体会到流离失所的无奈。

    萧红与萧军不同,她整天待在家里,除了平时做些家务之外,大多数时间都是坐在书桌前回忆。她想从点点滴滴的往事中挖掘出适合斗争文学的故事,而那些故事,一定是最真实、最动人,也最能深刻反映战争和侵略的。

    终于,萧红爆发了!笔下的每一个人物、每一个故事,都伴随着她的情感、她的思想,源源不断地向外迸发。以至于后来,读者从她的作品中读出鲜血,读出热泪,读出命里抗争,读出万丈光华。

    皓月当空,竹影摇曳。

    观象山山梁的二层小楼上,时常洋溢着热烈又澎湃的声音。萧红萧军常常与舒群夫妇,还有一些其他的革命文学作者聚在这里。他们或是谈论创作,或是畅聊人生,抑或是,于茫茫的黑夜中,寻求一缕携来希望的光。

    他们不管彼此在思想上是否一致,也不管彼此的创作风格有多么大的差距,但凡有一个聚会之所,有一群高谈阔论的朋友,就远比世上任何的奇珍异宝都弥足珍贵。那是萧红除了爱情之外最重要的东西——理想和文友。

    然而,老天总爱捉弄她。

    所有的事还没有尘埃落定,一件令人惋惜的事又发生了。

    舒群夫妇在倪家大宅被捕了,这是一个多么令人震惊的消息!萧红从未想到,原本平淡的生活会在不经意间被破坏掉,就像六月随时会下雨,冬天随时会飘雪。

    那时,青岛的地下党组织正面临灭顶之灾,所有党员和文学工作者都隐匿暗处,在为接下来的斗争保存实力。他们也不能逞强,必须保护好自己。倘若大家都被抓走了,都在为所谓的“大义”献身,而那些死去战士的夙愿,又由谁来为之承担呢?

    逃亡,在所有人眼中,恐怕是最不屑的两个字。可是,当危难降临之时,若总想着以身殉国,总想着抛头颅洒热血,未免死得不值,死得有些愚忠。要知道,这个世上,但凡能取得伟大成就的人,都是能屈能伸、心怀坦荡。

    而二萧,恰恰也在其中。

    此后的数日,萧红和萧军开始为好友的安危担心起来。然而,他们除了担心之外,又能做什么呢?难道去劫狱?可他们不是侠士,没有高超的武艺,也没有缜密的部署。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接过舒群夫妇身上背负的沉重的担子,让革命发光发热。

    随着萧红与鲁迅先生频繁的书信来往,两人之间越来越熟悉。他们畅聊文学,共谈人生,不知不觉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所以,当鲁迅写信提出,想在上海见他们一面时,二萧既慌张,又受宠若惊。他们俩像吃了蜂蜜,久久挥散不去内心的兴奋。

    [5]横眉冷对,自有千夫指

    十月,一个秋叶凋零的季节。

    大地披上了白霜,秋风送来了凉意。潮湿温润的海风,犹如跳跃着音符的欢歌,似在催着他们离开,向着另一块充满斗争、洒满激情的热土迈进。

    天空是蓝色的,深邃又无从触摸。

    而他们的心情,却是灰色的,掺杂进土地里,与奔流到海的溪水融为一处。

    有多少个夜晚,听着杜鹃啼血,看着月上梢头,萧红幻想着长相厮守,幻想着耳鬓厮磨。然而,幻想终究是幻想,即便如今睡在一起,即便同吃同穿,依然算不得永久。

    萧军的心里只有革命,只有斗争到底的爱国热情。至于萧红,纵然也装着抗日救国,纵然也有一腔热血,但她更清楚地知道,无法给予身边的人解脱,就无法解脱更多的人。萧军的执着与莽撞、豪爽与野性,注定了他这一生必然困死一隅,无法大放异彩。

    这些,萧红心知肚明。但她不能说出来,因为说出来,就意味着无休止的争吵。今生,她只愿萧军快乐,所以便陪他演下去,一天、两天,一个月、一年,甚至一辈子。只要他能健康地活下去,她也就没有什么好纠结的了。

    十月的一个黄昏,萧红和萧军收拾好行李,像当初离开哈尔滨一样,再度从一个熟悉的地方离开。他们犹如流浪在外的大雁,不知道家在何处,也似乎不愿回家。从此,哪里有斗争,哪里有压迫,他们就往哪里走,就往哪里去战斗。

    纵然萧红的身体纤弱,几年下来,经常害病,但她的斗志却从未锐减,所以每一篇文章,每一次落笔,都让看过的人印象深刻。一个作家的最伟大之处,或许莫过于此吧。

    临走的时候,他们又把家里的东西都卖了。于是,衣柜、水壶、木床、木凳等家具,以很低的价格成交。以至于坐上轮船的时候,萧红仍旧耿耿于怀。毕竟,她是一个女人,对家庭有无限的依恋。如今,就这样走了,像一阵清风,不带走一片云彩,怎能不为之一颤呢?

    当海船驶往海域中心时,遥远不见头的海平面,由蔚蓝色变成了暗黑色。波涛在前方咆哮,冷风在天际回旋。萧红依偎在萧军的怀里,静静地伫立在桅杆前。她有点彷徨,有点不安。前往上海,本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毕竟能见到鲁迅,能结识越来越多的文学工作者。况且,他们在青岛待不下去了,舒群等人已经被抓,若是再留下,必然也会被关进监狱,甚至,很有可能像萧军的胖同学说的那样,被日本人吊起来,拿着皮鞭无情地抽打。

    萧红不怕疼,她是自小过来的,肉体上的折磨不会让她畏惧半分。只是萧军,一个铮铮汉子,也要与她一道遭罪吗?不知何时,在萧红眼里,萧军早已不是一个男人,反倒成了她保护的对象。

    乱世之中,双手相握。

    她的心,贴近他的胸前。只希冀着,下船之时,双方不再走散。

    上海,浮华的大都市,十里洋场,千里烟波。

    然而,下船后的两人根本无心欣赏。那一刻,他们只想着快些找到鲁迅的住所,见一见他们敬仰许久、一直想拜见的恩师前辈。至于别的,他们没有奢求,也不敢奢求。

    上海的局势太复杂了,社会上的不少势力多汇聚于此。因而,每路过一个巷口,每到达一家店铺,甚至每看到一个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人,都会让萧红的脑门冒着寒气,就仿佛在哈尔滨时被日本特务跟踪一样。

    萧军的心里也不是滋味。当他牵着萧红,走在狭长的小道上,眼前看见的是喧闹的街市,鼻子里嗅到的是各色的小吃气息,就连抬起头望见的店铺门匾,也是五颜六色,奢侈豪华至极。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座陌生的城市,陌生到他们待不住,甚至很快就要离开。

    萧红隐隐约约觉得,他们就是两只土拨鼠。上海这座国际大都市,终究不是他们的长居之地。在这里,他们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依靠,也没有事业。他们手中仅仅剩下十八元五角钱,不多,只够当兵用的路费。

    浮华的上海,恍若是海上的一艘巨轮。他们是两只海鸥,压根就掀不起多么大的浪花。于是,在上海卖文章谋生的梦想破灭了,他们突然变得手足无措起来。不过在临走前,二萧还是很想见一见精神上所依赖的人。然而谁曾想到,见这一面居然变得那么艰难。

    萧军口中说的“精神上所依赖的人”,其实就是鲁迅。在当时艰险的条件下,鲁迅一直是敌人重点调查的对象。倘若不是最亲近的人,不是见过面的人,鲁迅绝不会告知外人他的住所。然而,萧红和萧军,还是于精神上即将崩溃、身心上万分疲惫之下,终于见到了鲁迅先生。

    1934年11月30日,萧红和萧军满怀期待地来到内山书店。他们刚走到门口时,还没有进去,就从透明的玻璃窗中望见先生的模样。他手中夹着一根烟,神情专注地睥睨着某个方向。直等二萧驻足很久之后,他才从余光中发现门外站着的两人,然后示意他们进来。

    在书店的一个咖啡屋中,萧红、萧军与鲁迅和许广平相对而坐。

    柔和的灯光,伴随着渐沉的暮色,增加了几分朦胧。咖啡店里不知何时飘起了悠扬的音乐,轻缓的,温和的,像远方波澜不惊的海面。然而,此时二萧的内心一点也不平静,仿佛被人挖空了所有,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开口。

    曾几何时,先生的音容笑貌是活在记忆中的。倘若不是那一封封信笺,倘若没有这次见面的机会,他们从不敢想象,今生今世,竟能见到先生。而且,还能像学生一样坐在他的对面,谦逊有礼地听着先生的谆谆教导。

    历史的故事,随着远逝的云,向蔚蓝的天际飘去。

    二萧初见先生的细节,早已被历史汹涌的潮汐冲散了。然而,从许广平所写的某些只字片语中,我们仍能感受到当时的气氛。

    “大约1934年的某天,阴霾的天空吹送着冷寂的歌调,在一个咖啡室里,我们初次会着两个北方来的不甘做奴隶者。他们爽朗的话声把阴霾吹散了,生之执着,战之喜悦,时常写在脸面和音响中,是那么自然、随便,毫不费力,像用手轻轻拉开窗幔,接受可爱的阳光进来。”(节选自许广平《追忆萧红》)

    鲁迅一家生在南方,长在南方。他们对于北方的人和事,往往通过文学作品和待人接物感受。如今,二萧的出现,恰恰给他们带来了一种活力,像阳光,像春雨,像世间美好的歌,又像丛林里奔腾的小溪。鲁迅有点讶异,他未曾想到,两个年纪并不大的人,浑身上下居然充满了与黑暗抗争的勇气。一个含蓄内敛,一个热情奔放。其实,都是极好的,但又都有各自致命的弱点。

    乱世之中,飘荡着多少血雨腥风?

    他们牵着手穿过枪林弹雨;牵着手跃过盛满血泊的战壕;牵着手站于山麓下,仰望“精神上所依赖的人”。彼时,浮游于眼前的彷徨和无奈,挥散到空气中的懵懂和无知,居然会像黎明时射过来的光芒,那样刺眼,那样温暖。

    先生的博学和思想,永永远远激励着二萧。他们看到了自己的不足,明白了肩上扛着的责任,懂得了一个人活着的价值。从此,两人似乎在创作之路上找到了一盏明灯,于茫茫的黑夜中,于风雨交加的乱世中,于千千万万的敌寇中,冲开一条血道,迈向光明和希望。

    滚滚红尘中的二萧,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来意。他们于破旧的旅馆中邂逅,随着时光的脚步,经历着瞬息万变的沧桑旧事。如今,蓦然回首,他们才从先生的教化中稍稍顿悟,世上的疾苦,世上的黑暗与光明,早已在不经意间遨游了一个遍。

    然而,这段时间里先生一直在与病魔抗争,二萧不想打搅他太久,故而说了几句劝慰的话后,便起身要走。先生和许广平也起身,四个人相互对视着,活像许久不见的亲人。

    从咖啡屋出来时,天空早已暗沉了。萧红像过去一样,紧紧牵着萧军的手,倚着他宽大的肩膀,沿着洒满灯光的长街往前走。

    旧时的大上海,到处是糜烂的歌声,到处是错杂的人情。她不知道,有多少人曾从这里牵过手,又有多少人带着恨,带着伤,挥舞着折翼的翅膀远去。浮生若梦,她终究是一叶浮萍。即便如今手心残存着他的温暖,额头倚靠着他的肩膀,但到下一个转角时,谁又能保证一直如此,而不会挥手作别呢?

    夜,冷得让人发怵。

    回到家后,她安静地睡了,还是像往昔一样枕着他的胸口。然而,曾经那炙热的温度,如今却仿佛冷却的热水,渐次归于常温。

    在繁华的大上海,钱是多么重要的东西!他们从青岛匆忙而来,本就一贫如洗,而今哪里还有钱呢?况且,萧军没有工作,她亦无生计来源。因此,受人接济,成了二萧活下去的唯一的经济支柱。而在当时,给予他们帮助最多的,当属鲁迅先生。

    他们住在上海的地方很寒酸,由于背光,整个冬天都生活在阴冷的环境之下。相比较哈尔滨的冬天,南方还好吧,至少没那么冷。然而,即便两人经常宽慰对方,也仍旧无法驱散尽体内的阴寒。于是,她希望萧军揽着她睡,想依靠彼此的体温,化解冷风和孤寂。

    可是,风依旧在吹,心依然低沉。又是一夜,瑟缩而过的一夜。

    在上海,纵然二萧距离鲁迅先生很近,但他们仍旧依靠写信维持关系。有时,二萧还会躲过敌人严密的搜查,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与先生相聚在安静祥和的咖啡室。文学上的惺惺相惜,促使三个人相见恨晚。所以,还是那间初见时的咖啡屋,还是那个熟悉的座位,熟悉的味道,熟悉的一切,只是,他们来的时间不一样了,谈论的话题也自然发生了变化。

    先生经常在老靶子路的一家小吃茶店会客,这里虽然设座,但是座相对较少。茶店的老板或许是一个犹太人,也或许是白俄人,总之生得白白胖胖的,每次对他讲中文,他都会露出温和的笑容,也不知他听不听得懂。

    二萧与先生的会晤,并没有因为仅是三个人的谈话,显得不自然、不协调。相反,他们由原先的拘谨、约束,进而演变成无话不谈、无话不说。所以,不论是文学上的交流,还是人生目标上的指引,都像天边上的星耀一样清晰。

    萧军和萧红是有差别的,他们的文学天分也有所不同。随着与先生之间的交流加深,萧红的思想高度不断提升,写作技巧也随之变化。因此,许广平才会用这样的语调称赞萧红:“有人说,这是‘左翼文化界一方面的主帅’和‘游击战士的会师’,毋宁说这是中国现代史上‘父’与‘女’两代人的会合。他们之间整整相距了30年,但却有着最亲密的文学的血缘关系。”(节选自许广平《追忆萧红》)

    在萧红看来,鲁迅先生亦父亦师。相比较鲁迅的老到,萧红反而像一个初出茅庐的孩童。她天真稚气,扎着两条小辫子,每次走起路来,小辫子都会摇摆不定,仿佛两个被荡起的秋千。正因如此,先生才会笑着说:“稚气的话说说不要紧,稚气能找到真朋友……这位太太,到上海以后,好像体格高了一点,两条辫子也长了一点了,然而孩子气不改,真实无可奈何。”(节选自《鲁迅给萧红萧军信简注释录》)

    自从来到上海以后,萧红是无比幸运的。她得到了先生的赏识,拥有了一次又一次与先生交流和畅谈人生的机会。因此,当胡风的儿子庆祝满月时,先生恰好以此为借口,叫上萧军和萧红。在梁园豫菜馆,他们第一次认识了茅盾、叶紫等一大批左翼作家。

    上海是一座繁华的大都市,而二萧却如同断了线的漫天飞舞的风筝,他们随着即来的清风,漂泊不定地遨游。然而,在最迷茫、最失落的时候,先生的一次召唤,竟让两人看到了希望,犹如即刻沐浴到黎明后的阳光,温暖、舒适、惬意,还夹杂着小小的激动。

    很快,他们的热情被点燃,高昂的斗志,坚定的信念,仿佛熊熊的火焰,燃烧不止。不久后,萧红、萧军和叶紫组成了三个“小奴隶”,成了“奴隶社”光荣的一员。他们拥有崇高的理想,拥有进步的理念,拥有反抗斗争的精神。他们不是旧时任人宰割的弱者,反而在最黑暗、最冰冷的一隅,大声疾呼,争取光明。

    在三个“小奴隶”眼中,压在国民头上的“大山”是沉重的包袱,必须马上根除,而后向着自由和解放的新生活前进。他们要做第一个拿起武器、反抗斗争的人,也要带领更多的人起来反抗,摒除压迫和剥削,做自己的主人。不论时隔多少年,历史的年轮终会把此刻最美好的画面铭记住。

    唯愿,时光不老,理想不散。

    此后的一段岁月里,《奴隶丛书》开始从文坛慢慢浮上岸。其中,迈出第一步的,恰恰是他们的二师兄——叶紫。作为《奴隶丛书》的第一部,叶紫的创作和成就是斐然的。他将二十年来的所见所闻,二十年来的沧海变迁,写进《丰收》之中。这部奇书,正如鲁迅在序言中说的那样:“这里的六个短篇,都是太平世界里的奇闻,而现在却是极平常的事情……作者还是一个青年,但他的经历,却抵得太平天下的顺民的一世的经历,在辗转的生活中,要他‘为艺术而艺术’,是办不到的……这就是作者已经尽了自己的义务,也是对压迫者的答复:文学是战斗的!”(节选自叶紫《丰收》)

    二师兄的脚步铿锵稳健,所取得的收获也是喜人的。《丰收》在半年内加印三次,赢得了文坛一阵又一阵的掌声。如今,外面战火喧嚣,广大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因此,这样的战争文学,应该像天下爬满的绿草,多一点生长的土地,多一点春雨的浇灌。所以,鲁迅等人披着《丰收》的战衣,乘胜追击,又重磅推出了萧军的名作《八月的乡村》。

    这是一部充斥着黑暗和抗争的作品,也是一部作者亲身经历之后,焕发出万丈光芒的作品。那些错落在时光中的故事,那些奔走在求生与抗争之间的故事,那些被冷风吹散、仍旧毅然不倒的故事,如今,被萧军生动地描绘出,宛如一幅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

    然而,但凡作品,都是有好的一面,也有欠缺的地方。《八月的乡村》纵然在思想和艺术上颇有成就,但在结构和人物描写上,未免有些单薄和不足。不过,瑕不掩瑜,作为《奴隶丛书》的第二部作品,它仍旧以饱满高亢的热情,屹立于战争文坛之中。所以,鲁迅在写这本书的序时,嘴角依然喃喃着赞誉:“我见过三种说述关于东三省被占的事件的小说。这《八月的乡村》,即是很好的一部……然而严肃,紧张,作者的心血与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难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粱,蝈蝈,蚊子,搅成一团,鲜红地在读者眼前展开,显示着中国的一分和全部,现在和未来,死路和活路……如果事实证明了我的推测并没有错,那也就证明了这是一部很好的书。”(节选自萧军《八月的乡村》)

    师兄们都很勤奋,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笔耕不辍,佳作连连。而萧红,难道就此放弃,不再写任何作品了吗?当然不是,她的作品似乎更谨慎,更有力道。所以,她一点也不急,一点也不想赶快写出来。但凡是好作品,都要经得起时间的打磨。因此,她必须耐得住寂寞,必须在每晚熟睡前,完成既定的目标。

    她的文字是有生命的,扎根于旧时农民和受压迫者的内心深处。她的呼吁,她的呐喊,源自最原始、最质朴的乡村,源自最根本、最现实的生活,而不只是局限于政治和经济上的剥削与压迫,也不局限于生硬的救亡、刻意的悲观。

    试想,在那个风雨飘摇的乱世中,这样的作品该有多么可贵呢?

    或许,基于萧红千锤百炼的结果,《奴隶丛书》的压轴长卷,一部震撼人心灵的作品,《生死场》横空出世了。它不仅成就了萧红,也成就了“奴隶社”,成就了千千万万在黑暗深处挣扎、绝望中求生的人。

    一个清辉如雪的晚上,萧红坐在书桌前,对着寂夜长叹了一口气,那支写了一半的笔骤然放下。窗外树影婆娑,风声渐紧。黑暗的世界里,有些东西分明看不清楚,而有些东西又似乎能看得清楚。在晚风的吹拂下,她微扬起头,余光里仿佛捕捉到什么,而又在一个刹那间,眸子暗沉下去,随即陷入延绵的沉思中,活像一尊精美无瑕的石雕。

    远处浩渺无垠的天空,如今依然弥漫着黑暗。

    至于那繁星点缀的银河里,也被残破的云层充斥着,透露着无比凄冷的光。

    萧军睡着了,阵阵沉酣,仿佛暮间钟鼓声。她也想睡去,可眼睛闭上了,又被脑海里的喧嚣强迫着睁开。

    那是什么声音?

    在沉沦的月色中呐喊,像刀子一样划开三个血口。如若不是有昏暗的灯光,她或许会被吓得瑟缩到被子里。然而,伴随着一阵深深的呼吸后,她还是清醒了过来。于是,紧紧拿住钢笔,像倾泻而下的瀑布,爆发出摄人心魄的力量。终于,萧红要突破了,像她的两个师兄一样,诉说着现实的残酷与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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