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自己,一切都是自由的:萧红的倾城往事-渡船西来,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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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千里孤坟,先生荐轩辕

    12月中旬,萧军的信又寄来了。

    阳光正好,树深林静。

    在那绵延不绝的海平面上,萧红没有看到大海的无垠,没有感受到海风的柔畅,也没有体会到放纵的闲适。

    在信中,萧军洋洋洒洒地写了许多的字,只是催促着她回来。关于萧军写这封信的原因,其实另有隐情。1979年9月19日,萧军在给这封信作注释时曾表示,萧红在日本期间,他曾经邂逅过另外一个女人。在萧军的心中,这种短暂的感情纠葛就是所谓的恋爱。然而,萧军的心中是有分寸的,不论是出于道义的考量,还是潜意识的揣度,他与那名女士是没有结合的可能的。为了尽快结束这段感情,他决定催促萧红归国,从此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关于这一切,萧红一开始并不知情。那时的她很单纯,还像当初一样,傻傻地念着萧军的好,傻傻地想着患过的难,傻傻地期待着破镜重圆。于是,在给萧军回信时,萧红曾劝慰他:夜深了不要吃东西;喝酒前应吃点下酒菜垫肚子;天凉了多盖些被子,若是怕冷,就花三元钱买一张棉花,让朋友帮忙加进被子里。

    我们不知萧军看到这封信时作何感想,会不会心中有愧,会不会潸然而泣,又会不会在某个无人的夜里暗自忏悔?毕竟他们经历了生与死,经历了寒与饥,经历了洪灾,也经历了战火。他们在乱世中颠簸,在废城中求生,又在破屋中相拥。他们拥有共同的理想,一起为革命和文学赴汤蹈火。他们半世流离,也曾因各自的代表作气贯苍穹。

    那么多熠熠闪耀的过往,那么多刻骨铭心的记忆,岂是一两句“对不起”就能彻底划清界限的?况且,萧红也不想听那三个字,她只想得到一个真实的答案,而那个答案,必须是萧军亲口告诉她。

    从萧红的回信中我们不难看出,她的爱一如当初,生怕萧军照顾不好自己,故而像个母亲一样对他嘘寒问暖。而他呢,仅在半年的时间里,就耐不住寂寞,竟与许粤华发生了一段不伦之恋。这件事于黄源,于她,该是多么可笑,多么寒心啊!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在漫上来的时光潮汐里,她还是知道了这件事。萧红本来身子就弱,时而犯头疼,时而胃疼,有时于漫漫长夜里,往往一夜不眠,在痛苦和挣扎中徘徊。她常把自己比作林黛玉,一个既有才情又短命的女人。可她又不甘死去,不甘被命运耍弄,不甘丧失抗天斗地的自信。

    只是,每当想起萧军魁梧强壮的身板,每当想起自己日趋衰弱的模样,冥冥中,她就会暗自垂下泪来。还曾想着,倘若自己提前走了,他总该有个伴吧,而今呢,自己还没有走,萧军就变了心,而且对象竟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的妻子。这怎能让她心安,怎能装作若无其事,进而置之不顾?那时的萧红,恨不得立马站在他的面前,神色肃然地问一声:当初的誓言还记得吗?

    漫长的深夜又到来了,无数的星辰发着凄冷的光,即便是朗朗的月色,也没有片刻的温暖。她瑟缩在被子里,战栗的双手不停地抖动,沉寂很久,直到眼泪再也流不出来时,写下一首接一首穿肠破肚的诗:

    “我本一无所恋,

    但又觉得到处皆有所恋。

    这烦乱的情绪呀!

    我诅咒着你,

    好像诅咒着恶魔那么诅咒。(三十三)”(节选自萧红《沙粒》)

    世上的真与假、爱与恨,在看破后,其实也没那么重要了。可是,不重要就代表不想了吗?不重要就能泯灭掉伤,忘记了痛吗?

    当然做不到,她也不奢求做到。于是,一人踏上轮渡,遥望碧海蓝天,带着无法言说的凄凉,从日本辗转上海。海陆近了,人声越发熟悉。荒凉的高山之巅,应该葬着先生孤傲的魂灵吧?白霜凋叶的深秋中,是否有一人凝望海岸,遥寄思念呢?怕是没有了,他的心如此狠,既然能爱上别人,又何曾对她念念不忘?

    1月13日,上海汇山码头近了。

    她站在甲板之上,一眼就看到人群中陡然而立的萧军。他的脸上如旧飞扬着英气,如旧带着期待和欣喜。然而,萧红却高兴不起来,甚至没有上前拥抱他的勇气。即便两人碰了面,相互间凝望良久,一样说不出话,一样不知如何开口。

    回到上海,二萧住进了吕班路256号。这里是流亡上海的东北籍作家的聚集地,也是生长着理想、充满着希望的沃野。当天晚上,黄源为萧红接风洗尘,许粤华也一块来了。大家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像往常一样说说笑笑,脸上的笑容,若是真的该多好?

    萧红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希望有人挑起事来,彼此说明白也是好的。但没有一个人说,更未有一个人敢说。她凝望着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脸上挂着“胜似往昔”的笑容,一口一口饮下几大杯花雕酒。或许,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想说,她又何必问呢?

    她一直如此,即便受了很大的伤害,即便时常泪流满面,也会藏着掖着,不愿轻易在别人面前流露。她活得很痛苦,可没有一个人能体会到她的痛苦,纵然是萧军,也未曾有所察觉。就这样,二萧之间的距离,随着日渐沉沦的月色,渐渐疏远,渐渐迷离,直到再也看不透彼此的内心,直到闭上眸子各自泪垂。有些难以割舍的牵挂放下了,是否真的放下了呢?萧红不愿,却又无可奈何。

    在上海安顿下来后,萧红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谒鲁迅先生的墓冢。从遥远的东京好不容易来到上海,她是该好好大哭一场了,不然枉负先生的一番栽培。

    上海的冬天总是那么冷,无情的北风犹如一把利剑,狰狞着划破长空,卷来摄人心魄的凄寒。萧红紧跟着萧军的步伐,穿过松柏林立的小道,放眼衰草和落叶交织的坟地。

    前方就是先生的“家”了吧?她认识长条桌上摆放的花瓶,明明是先生家里栽种万年青的器皿。而今,它也来陪先生了,像一个忠诚的卫士,替先生接下来自四面八方的人的拜谒。在长满杂草的一隅,先生的石碑赫然而立。挺拔的松柏伸展开长枝,以其磅礴的臂膀,为先生挡住风雪,阻隔暴雨。

    世上的万物都在保护着先生,她的心里应该稍稍放松了吧?可是,为何那战栗的心房久久不能平静,竟在萧军放上他们买来的花后,不自觉地从眼眶夺出泪来呢?萧红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是悲伤,就该肆无忌惮地表现出来。于是,在任一滴热泪涌上来后,一股股热泪倏然都蹿上来,带着往昔的回忆,带着不可割舍的敬重,也带着对先生的思念,滴滴答答止不住地往下垂落。

    萧红像个孤独的孩子,迷失在没有方向的丛林里。曾经,先生是她的指明灯,每当迷失在陌路上时,先生总会对她谆谆教导,孜孜不倦。而今,灯塔熄灭了,黑夜又袭上来,以后的路该怎么走,未来的中国该怎么办?那时,萧红的泪不只为自己流,也为这个满目疮痍的国家而流。

    从墓地回来后,萧红不但没有停止悼念,反而在一个夜里,紧握沉重的笔,写下一首传达绵延痛意的小诗:

    “我们走出墓门,

    那送着我们的仍是铁钻击打着石头的声音,

    我不敢去问那石匠,

    将来他为着你将刻成怎样的碑文?”(节选自萧红《拜墓诗——为鲁迅先生》)

    在萧红眼里,她对鲁迅先生的感情,早已超出了师徒之间的陌生,倒像一种骨肉相连的父女之情。她从小就是没人疼、没人爱的孩子。母亲去世早,父亲也狠下心,与她断绝了任何血缘关系。若不是遇到萧军,她或许至今仍是一个人。

    鲁迅先生的出现,恰恰给她的世界打开了一扇门。

    有无数的光芒射进来,有无数的希望漫上来,也有无数的温暖和尊敬悄然而至。

    如今先生作古,她是该哭的,可又不该无休止地悲伤。

    因为这个世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做。

    从今而后,肩扛先生的重担,带着对新中国的期许,紧握手中沉重的笔,为革命而战。

    [2]一梦三生,微雨燕双飞

    1937年7月7日,一个令所有中国人都铭记于心的日子。轰隆的炮火声,滚滚的硝烟,冷风中撕心裂肺的呐喊,构成了那个时期中国人民反抗日本侵略、保家卫国的英勇画面。这时的萧红,像一名拿着刺刀的战士,即便每日每夜都沉浸在厮杀的战场上,身体和心灵受到重大的冲击,也不曾皱一下眉头,也不曾产生任何放弃或逃亡的念头。

    8月,在胡风的邀请下,萧红和艾青、萧军、曹白等一大批进步作家相聚一起,共同商议着创办一本专为报道抗战、提高中国人民战斗信心的刊物。

    而这一天,恰恰使她认识了一个男人。

    他就是端木蕻良,来自辽宁,是萧军的老乡。

    因为大家都是东北人,所以三人很聊得来,尤其是端木蕻良,当时还是个不算知名的作家,在萧红和萧军的面前,不免有些拘束,甚至,他看萧红,总是以仰视的目光,言语小声恭敬,像个需要被人照顾的小弟弟。

    这次会上是萧红第一次见到端木,而对端木来说,萧红早已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很多次了。那是1936年的夏天,二萧和黄源等四人在上海法租界的一个公园里散步。端木蕻良正坐在柳荫下的石凳上看书,蓦然转首间,余光刚巧瞥见河岸上边走边聊、洒脱不羁的四人组。

    在端木蕻良的眼中,萧红是最迷人的。她穿着一件大红色的衣服,任柔和的夕阳洒在脸上,露出如花开般烂漫的笑容。晚风吹起,掠过她的秀发,而后往四周蔓延,仿佛飘进每个人的鼻息中。这时,他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似乎想捕捉她身上散发着的气味。可就在睁开眼的一刹那,萧红不见了,连同那几个与她同行的朋友,也一块消失在灌木葱茏的树林里。

    而今再见到萧红,端木蕻良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欣喜和忐忑。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她,更没想到两个人居然可以面对面坐着,甚至说上一句话,像朋友一样互开玩笑。这样的机会他期待许久了,而今居然在不知不觉中实现,多少有点意外。那时,端木蕻良的眼前仿佛浮现着朦胧的错觉,既无比真实,又伸手便可触摸。

    然而,短暂的邂逅,只是蜻蜓点水般轻盈。

    1937年9月,因为战事吃紧,上海即将沦陷,朋友们不得不另觅他所。自此,黄源去参加了新四军,舒群赶赴延安,罗烽和白朗迁往武汉,端木蕻良则去了浙江蒿坝。9月中旬,二萧永远地离开了上海,带着满腔热血,转移到大后方武汉。

    当《七月》再次创刊的时候,胡风、萧军分别给正在浙江蒿坝养病的端木寄了信,并催促他赶快来武汉,帮着大家一块办《七月》杂志。

    不看这封信还好,当看到后,端木蕻良心中蓦地泛起波澜。他仿佛看到月光下楚楚动人的萧红在冲他傻笑,仿佛听到一阵阵喃喃的呼唤,轻盈得像不忍醒来的梦。在浙江养病的那段时光里,端木蕻良已想不起有多少个合不上眼睛的夜晚了。只记得,萧红的模样一直在他的脑海里影影绰绰着,犹如颤动的烛光,怀揣着企图笼罩整间屋子的渴望。

    10月下旬,端木蕻良抵达武汉。

    不久之后,在二萧的帮助下,他终于住进了小金龙巷。那是萧红和萧军住的地方,他和萧红的距离又近了一大步。从此,小金龙巷里活跃起来。从原先只住着二萧和蒋锡金,到端木蕻良也加进来,四个人欢乐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那时,所有的美好,在某个瞬间铺展开来。萧红或许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像弟弟的男人,正在慢慢靠近她的生活,占据她的内心,直到所向披靡地摧毁她内心所有的防线。

    日子久了,关系再好的人也会在某些问题上产生分歧。更何况,端木之所以来武汉,正是因为萧红。他看不得萧军野蛮的行径,看不得他霸道地自吹自擂,更看不得萧红每日每夜地拭泪。因此,时间一长,萧军和端木经常因为文学上的分歧而争论。

    有一次,萧军自诩列夫·托尔斯泰,端木则号称巴尔扎克,两个在中国文坛举足轻重的“大师”,围绕着人物和景色写作互相攻击起来。端木不是萧红,从不会让着萧军,也绝不会给萧军任何喘息的机会。或许,他想起了前些日子三人的争论。当时萧红的一些想法惹急了萧军,一番斗争下,萧军气不过,竟想动手打她。故而这次,端木有给萧红报仇的打算。

    然而,傻傻的萧军哪里知道这些?在他心中,但凡在文学上与他争执的人,都是笔杆子上的“敌人”。所以,他从不会妥协,也从不会屈服。这样的个性,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的,即便是与他同患难过的萧红,也在某种程度上逐渐与之背离。

    深秋来了,黄叶飞扬在暮光下,点缀着崎岖蜿蜒的蛇山。

    二萧和张梅林约好去山上散步。然而,当走到抱冰堂的时候,萧红去买花生米了,萧军却没有停下来等她,而是往前走了几十步。从店铺出来的萧红,遥望远处欣欣然的萧军,心里不禁滴出血来。她没有追上去,反而一边大哭,一边往回家的路上冲去。

    她太心酸了,很多委屈不知如何诉说。而今,爱上了一个坦直又粗暴的男人,到底是作孽还是活该?难道从今而后,要一直这样,无法改变吗?

    曾经,简单的生活对萧红来说是舒心的。至少当年的萧军是真的爱她,有吃的会分一半,有被子则一起取暖。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这样的简单也并非好的,正因为粗犷的萧军缺乏细腻的情感和真挚的关心,才渐次使得萧红忍受不得,渐次把目光转移到另外一个男人——端木蕻良身上。

    端木蕻良出身于某个大家族,家庭背景和萧红差不多。年少时曾在南开中学读书,也曾领导过学生运动,因影响颇大而被校方开除。成年后陆续发表过几部作品,在文坛上小有名气。但比起萧红来,明显属于尚未火起来的隐形作家。

    相较于萧军的粗犷,端木蕻良显得很儒雅。他喜欢萧红,卑微到尘埃里,时常躲在昏暗的一隅,静静地看着她,傻傻地等着她。若看到她受了伤,流了泪,必然第一时间送去安慰。他是萧红站在萧军面前,唯一一个带来抗争力量的人,也是二萧感情上逐渐出现裂痕时,多站在萧红的立场考虑问题的人。

    1981年6月25日,当端木在美国接受学者葛浩文的采访时,道出了他和萧红之间的微妙关系:“但这次却不同了,她有了援手——萧红发现了一个仰慕她而且可以保护她的人。”(节选自叶君《从异乡到异乡——萧红传》)

    是啊,每个女孩都渴望被男人保护,尤其是今生最爱的那一个。没有谁会甘心做个低微的丫鬟,为她的男人做饭洗衣、端茶送水,心情不好时还要充当出气筒。然而,萧红的这点夙愿仿佛一场遥不可及的梦,她站在浩渺无垠的云端,俯瞰着缥缥缈缈的人世,悲伤地自喃着:天涯何处,可以安下一席之地?她所爱着的萧军啊,永远伫立在比她高的位置上,永远不会躬下一分身子,做一个温良的男人。

    然而,这一切,只是刚刚开始。

    萧军在艺术创作上很传统,常常认为女子不如男子,因而对萧红的作品多是轻视和批判。即便胡风和鲁迅先生都认为在文学道路上,萧红会比萧军有出息,但他一样固执地以为,那只是朋友间开的玩笑,一笑即可,不能当真。

    感情上的裂痕一旦断开,便再也缝合不上了。

    萧军的决绝,让端木蕻良有了更多接近萧红的机会。

    他们时而在暮色下散步,时而在小桥边畅谈,时而因为文学上的共通相视而笑,时而又因感情上的一进一退缄默不语。这一切,就像小说中的情节,若女主角被男主角伤害了,这个世上,最疼她、最关心她的永远是男二号。正如某些朋友说的那样,男主角是用来喜欢的,而男二号才是真正用来爱的。

    然而,萧红不知道端木蕻良是不是男二号,也不知道她和萧军之间的感情该何去何从。她只是倔强地坚守在最后的阵地上,直到敌军一拥而上,她全线溃败时,才会有撤退的打算。不然,她宁愿困守在萧军建筑的围城中。因为她还有依恋,还有绵延不绝、割舍不断的爱。

    端木蕻良第一次更近距离地接近萧红,缘于梁白波搬进小金龙巷。当时,梁白波虽然与叶浅予同居了,但她明显喜欢着蒋锡金。萧红一早就看出了端倪,所以当梁白波打算住进来时,萧红擅自做主,将其安排与蒋锡金同住,自己和萧军则与端木蕻良挤一间屋。

    二萧与端木都是东北人,在东北的乡下,男女老少同睡一张床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了。因此,二萧并没有觉得有何异常。唯独端木蕻良感觉既别扭,又兴奋。他开心的是,终于能这么近地靠着萧红,听着她的呼吸,感受她的心跳,甚至不经意间还能碰到她的身子。然而,他又必须强忍着萧军贪婪地抱着萧红的行为,像个霸道的帝王,威慑着大殿之下的臣子。

    随后的时光里,端木和萧红走得越来越近。萧红心里很清楚,萧军的傲慢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不论她说什么,甚至做什么,都无法唤醒他一颗沉睡的心。既然唤不醒,她唯有遁逃,唯有一个人藏匿起来,于惨白的月色下饮酒高歌。

    那天,端木约萧红去饭馆吃饭,两人兴奋之余,还要了点小酒助兴。从餐馆出来时,月色已深,浩渺的天空浮动着薄如白纱的云。举目遥望,茫茫江面上氤氲着雾气,不少渔船穿梭其间,似在每日每夜地忙碌不休。

    萧红许久没这么畅然了,她倚在铁栏杆上对月当歌,所有的忧愁和心事,都化作涓涓细流,倾注于滚滚的江流中。不论有人懂也好,没人懂也罢,但至少说了出来,远比藏匿着要好很多。此时的端木,俨然成了她的情感寄托。那是一种孤苦时带来希望,黑暗时送来光明的欣悦。

    于此,足矣。

    回去时,萧红不自觉地缠着他的手腕,像一对亲密的恋人,又像弟弟和姐姐之间的随意洒脱。但不论是哪种感情,端木心里都是温暖的。今生今世能被萧红赏识,想来也是一种幸福。因此,不管这是一场梦,还是一次冒险,他都愿意为之担当。

    1938年2月6日,萧红一行人颠簸了十余天,终于到达了临汾。他们是来这里任教的,其实亦是来这里寻找创作素材的。在北风凄然的临汾,萧红认识了丁玲,认识了聂绀弩,也认识了一大批在思想和觉悟上一致的左翼作家。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女作家本就很稀奇,而丁玲和萧红的相遇,不得不称之为文坛上的佳话。两人初次碰面就一见如故,而后的日子里,更是无话不谈,无事不说。

    1942年4月25日,当萧红逝世三个月后,丁玲在悲痛交加之中,写了著名的《风雨中忆萧红》一文:“当萧红和我认识的时候,是在春初,那时山西还很冷,很久生活在军旅中,习惯于粗犷的我,骤睹着她的苍白的脸,紧紧闭着的嘴唇,敏捷的动作和神经质的笑声,使我觉得很奇怪,而唤起许多回忆,但她的说话是很自然而真率的。我很奇怪作为一个作家的她,为什么会那么少于世故,大概女人都容易保有纯洁和幻想,或者也就同时显得有些稚嫩和软弱的缘故吧。但我们却很亲切,彼此并不感觉到有什么孤僻的性格。我们都尽情地在一块儿唱歌,每晚谈到很晚才睡觉。当然我们之中在思想上、在情感上、在性格上,都不是没有差异,然而彼此都能理解,并不会因为不同意见或不同嗜好而争吵,而揶揄。”(节选自丁玲《风雨中忆萧红》)

    萧红的真率和少于世故,给茫茫无垠的华北带来了活力。那时不只是丁玲,还有很多文学作家以及共产党人被她的人格和精神所吸引。他们在高崖上欢歌,在夜幕下排演话剧,在火炉边跳舞,又在某个严肃的晚上审讯“政治犯人”。总之,临汾俨然成了一个文艺营,集聚着一群充满热血、洋溢青春的革命战士。

    [3]与子成说,舟桨索蓝桥

    转眼到了2月中旬,晋南战局发生了决定性的变化。日军又要打过来了,他们在这里的20天时光即将结束,朋友们正打算跟着“西战团”辗转运城。因为那里有民族革命大学第三分校,环境相对安全。而恰在此时,萧红与萧军的观点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

    萧红想跟着聂绀弩、艾青、端木蕻良等人赶赴运城,觅得一处安静、平和的地方,踏踏实实、安安稳稳地写作。萧军却与之不同,他想打游击,想跟着前线士兵和敌人拼死于血海中。他从不会考虑萧红的感受,亦不会冷静下来,用理智的头脑思考问题。他只是想凭着个人英雄主义、逞强主义,在凶狠的敌人面前杀出一条道来,能守多少寸土地就守多少。

    萧红曾告知他,每个人生下来的责任都不一样,而他应该多把时间花在写作上。因为他是一个作家,本来就不适合拿枪。如今即便身在兵营,也杀过敌人,可那远远不及他写出来的文章,号召更多的人投身革命重要。

    然而,彼时的萧军,耳中早已听不进去一句。他心意已决,是绝不会轻易改的。

    六年的风风雨雨,在一个暮色渐深的黄昏里,随着消失的夕阳而逐渐终结。萧红隐隐约约意识到,她和萧军之间的感情裂痕越来越大,时至今日,已到了无法挽救的地步。她不是不爱了,而是爱得太深,以至于忘乎所以。

    每每想到萧军身陷敌区,手拿枪支浴血奋战的画面,她就像被人猛击了脑门,浑身上下一阵酸麻。疆场上子弹无眼,若萧军死在那里,抑或受了重伤,那该怎么办?她很想离开,很想追求平淡中抗战的生活。可萧军给不了她安定,亦给不了一句温如潮水的劝诫。他决定留在这,必然是铁下心的。

    那一刻,有一瞬间,萧红打算留下来陪他,心想着,即便是死了,也要与三郎葬在一起。然而,一阵思索之后,她渐渐体会到,自己的时日已经不多了,也不知道哪天会撒手人寰。所以,她还不能轻易地死,她要坚强地活下来,去完成先生的遗愿,去创作更多的作品。萧红虽然痴情,但她也懂得:爱情纵然重要,可肩上的重担一样重要。

    人的一生,不就是想着为整个社会做些什么吗?虽然她体弱多病,来点风寒就扛不住,但她正值创作高峰期,抖颤的双手怎能随意停下?先生在世时言传身教,让她多做一些有益于人民的事。而今,国破山河在,日本人的铁骑踩到了中国人的家门口,她怎能因为儿女私情而弃民族大义于不顾呢?

    萧红太了解他了,甚至清楚他的每一个心思。她知道这样的努力劝说根本没有结果,故而才无不忧愤地表示,他总是不听人劝阻,他总是固执着自己的固执,他简直是英雄主义和逞强主义。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上,他不会比一个游击队员的价值更大。倘若是牺牲了,曾经的风华正茂,曾经的才华满腹,曾经的生活经验,终究会化作飞烟,消失不见。萧红想让他知道,这样温和而恳切的劝说,不仅仅是站在爱人的角度上,她不想引起萧军的憎恨和鄙视,也不想给这段未果的爱情雪上加霜。她只是想让萧军明白,一个人在世就要各尽其能,一个忘记自身岗位的人,越俎代庖就是胡来。

    然而,这样的劝说压根就没有效果。相反,换来了他冷冰冰的回应。他要与萧红分道扬镳,他竟说出各走各路的浑话,他甚至扬言,两人若再见时,乐意在一起就在一起,不乐意就永远分开。

    月色惨白,星光熠熠。

    火车就要启动了,车厢里洋溢着幸福的对白。

    然而,他们的笑容与萧红没有一分关系,甚至,别人越是开心,她便越难过。

    萧军还没有来,她的眼睛快望穿了。远处茫茫的黑暗,会不会永远没有尽头呢?就像现在的他们,而今一别,再见将是莫大的奢侈。

    最美好的六年,仿佛镌刻在石碑上的文字,她永远也忘不掉,以至于每个深夜里,还要重温一遍那时的快乐。萧军的模样,清晰得如同天上的星斗。他的笑容、他的声音,是这世上任何的事物都无法替代的。

    然而,蓦然转首间,彼此再相望,各自居然站在了不同的位置上。他宁为玉碎,于高耸的山巅摇旗呐喊;她娇小玲珑,于清澈的小溪岸驻留仰望。当初还同处一片幽林里,而今说要分别,简直比天空一闪而灭的雷电还快。

    终于,昏沉的灯光中,萧军走来了。

    他手中拿着几个梨,眼神中泯灭不掉不舍。当走到火车窗口时,他什么也不说,把梨硬塞给萧红。就要走了,吃点水果,路上或许会好点。这是他给她的最后的关怀,如果不小心死在了战场上,想再见萧红一面,当真是奢望了。

    萧红眼中噙着泪花,劝说了太多的话,甚至以死相要挟。然而,他未应答一声,岿然不动,仿佛一尊又高又大的石像。或许,不是不想说,而是早已不知说什么。而今,萧红离开他兴许是好的,至少能活下来,帮他完成那些未完成的梦。

    如此,即便死在战场上,也无所牵挂。

    然而,当萧军强忍着悲痛转身时,发现车座上竟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那是端木蕻良的眼睛,似乎比外面的月色阴冷,比四周的风刺骨,让萧军有点发怵。刚来临汾的时候,他就发现端木对萧红有微妙的想法,只不过当时碍于朋友的面子,他没有直接说穿。而今,萧红就要跟着他们一块走了,萧军突然担心起来,他怕最深爱、最心疼的女人,到最后会落在端木手中。到时候,即便他死不了,也会被活活气死吧?

    可是,纵然如此,他又能做什么?难道要改变主意,踏上开往运城的火车吗?

    萧军狠狠地咬着嘴唇,本想说一些威胁端木的话,但到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冷冷地回应一句,眼睛又停留在萧红身上。那件衣服,那道眼神,那个笑容,那种声音,无一不是他的痛,无一不是他的伤,无一不是多年来深夜里的温暖。

    火车要开走了,他已没有了时间。

    振聋发聩的鸣笛声在心底咆哮,哐当哐当的铁轨声也夹杂其中。远方深邃的天,是否能听到两个人的呐喊?倘若不是生在乱世,倘若没有硝烟和战争,倘若他们都为对方退让一步,而今的结局,会不会重新改写?

    他们活得太累了,即便想踏踏实实地拥抱,也换不来半分暖心的温情。

    从此,天涯遥寄,各自就要分道扬镳了。听话的宝贝,挥手别离时,是否会想起当初一块唱过的歌?他多想萧红能为那句海誓山盟坚强地等待下去,然而,他早已没有任何资格命令萧红做什么了。即便那么想,那么憧憬,他也开不了口了。

    这辈子,他终究欠萧红一份爱。

    如果有下辈子,但愿有力偿还。

    [4]未越雷池,何惧他人斥

    飞吧,萧红!

    不要往下看,下面是奴隶的死所!

    当萧红打算将她最重要的软竹棍送给端木的时候,聂绀弩突然这样劝她。

    如若不是因为萧军,聂绀弩不会管这件事。

    当想起临汾车站月台上的送别,想起萧军那意味深长的话,想起二萧两人走过的点点滴滴,想起他们之间很多的爱情童话还没有谱写完,聂绀弩很是伤感,可又不得不强忍着伤感。

    如今,看着萧红空洞的眼神,聂绀弩忽而想起在临汾时萧军说过的话:“我不要紧,我的身体比你们好,苦也吃得,仗也打得。我要到五台去。但是不要告诉萧红……她在处世方面,简直什么也不懂,很容易吃亏上当……她单纯、淳厚、倔强、有才能,我爱她。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别大惊小怪!我说过,我爱她;就是说我可以迁就。不过还是痛苦的,她也会痛苦,但是如果她不先说和我分手,我们还永远是夫妻,我决不先抛弃她!”(节选自聂绀弩《在西安》)

    萧军的话字字铿锵,聂绀弩听在耳畔,碎在心里。

    他知道,萧军不是想抛弃她,更没有要分手的意思,只奈何两个人心意不通,她怨恨他高傲自负,他埋怨她处世不通。

    从此的茫茫天涯,他们各走一边,恐怕也是注定的。

    因此,聂绀弩成了替萧军照看萧红的大哥哥。他并非多么看好二萧的恋情,也并非像个闲人一样插足其中。他只是不希望萧红与端木有染,毕竟在所有人的眼中,端木的人品和口碑太差了。可越是担心什么,什么事就越会波涛汹涌地袭上来。

    在离开萧军的多少个日子里,萧红渐渐对端木敞开怀抱。若不是孤独漫长的深夜实在难熬,若不是一个人的世界充斥着黑暗,或许,她不会那么草率,或许,她会深思熟虑。然而,每当黑夜来临,每当秋雨敲窗送凉,每当皓月再也发不出洁白的光华时,萧红突然意识到,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是自由,不是拘束,也不是怯懦。

    在与丁玲相处的时光里,萧红慢慢体会到一个女人该有的自尊。而端木的出现,恰恰帮她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因此,与其说萧红与端木的开始是一场孽缘,倒不如说是一次情感上的“大解放”。

    西安的长街弥漫着历史的荣光,萧红每走到一个地方,都仿佛看到各个朝代的人踏过的痕迹。她是一个感性的女人,亦是一名多愁善感的作家。因此,捕捉消失于历史中的故事,只是为了满足一种怀念的情绪。而这种情绪与时间无关,与人有关。

    没有萧军的夜晚,端木常常陪着她散步。

    两人时而在古道边游走,时而在小巷中观望,时而谈一些千古文赋,时而说一些风流韵事,倒有一份宁静中的祥和。然而,萧红似乎不大适应这份祥和,听着听着,脑海里就会浮现萧军朗笑的模样。

    也许,是心里的舍不得在作祟,毕竟六年的风雨路程,岂是说淡忘就能淡忘的?

    当端木和萧红走到街边的小摊位前时,他们常常会点上一份西安小吃。那时,萧红特别爱吃粉皮,每次吃时也不忘跟老板多要些醋。有时,端木会顽皮地问她:是不是怀孕了,这么爱吃酸?当听到这样的话时,萧红的内心是在滴血的。她无法回答,只得默默地吃着粉皮,就着与冷风掺杂在一起的眼泪,硬生生地吞下。

    萧红的确怀孕了,孩子是萧军的。当他们作别时,萧红曾想着打掉。然而,战火和硝烟吞噬了整座古都,如今实在找不到一家像样的医院。因此,她唯有强挺着逐渐隆起的肚子,一个人艰难地跋涉;唯有于茫茫人潮中垂下头,生怕被别人发现什么。

    与端木在一起的时光很温馨,没有大起大落,亦没有凄风和冷雨。然而,当萧红以为余下的日子就该这样过时,片刻的安宁便被突如其来的事情打破了。

    4月初,萧军突然从前线回来了。

    在慵懒的晨光下,他兴高采烈地穿过人群,一心只盼着扑向萧红。

    然而,当来到院子里时,面挂笑靥的萧军突然愣住了。他那尖锐的目光轻轻一扫,瞬间锁定在肩并肩走来的萧红和端木蕻良身上。两人若不是靠得那么近,他怎会胡思乱想地揣测?而今,他嗅到的那种千丝万缕的暧昧气息,又是否从他们的身上发散而来?为何迄今,他仍旧不敢相信呢?

    三个人的关系,在这一天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萧红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压抑,她想当着所有人的面质问萧军,看看他有没有爱自己深到骨子里。倘若有,破镜重圆将不是难事。倘若没有,她倒不如守着端木蕻良,过一段平淡又浪漫的生活。

    然而,当萧红笑着说出“三郎,我们永远分开吧”时,屋子里的欢乐气氛骤然被打破了。彼时,没有一个人说话,亦没有一个人离开。萧军顿了很久,一直怔怔地呆立在原地。只等萧红转身欲走时,他才硬生生挤出一个“好”字。

    是不是说了“好”,就代表着同意了呢?

    萧红的内心翻滚着汹涌澎湃的浪花。她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女人,倘若一个男人在她最需要保护、最需要关心、最需要温暖的时候,仍旧只想着他自己,从不会妥协和屈服,那这样的生活,倒不如从此终结的好。

    有那么一刻,她期待着萧军说一句挽留的话,哪怕是谎言,哪怕口心不一,哪怕离开所有人的面,他们继续肆无忌惮地争吵,也总比一个“好”字,打散她内心所有的希冀。从此,她的希望之光破灭了,即便是零星的,在黑夜中尚不清晰的微光,也在逐渐消失,逐渐颓靡,直至永远黑暗,永远暗沉下去。

    端木蕻良在1981年6月25日接受美国学者葛浩文的访问时,说出这样一个故事。

    在一个偌大的房间里,萧军是背对着萧红和端木坐着的。他们三人缄默无声,好像处于安寂祥和的丛林里。当年,三人在小金龙巷共同睡在一张床榻上,蓦然回首,时光快得来不及细数,而今他们却愁怨凝结,彼此的呼吸都快要停滞。

    去年年初,刚刚回到上海的萧红得知,萧军的绯闻女友就是在东京与自己朝夕相处的许女士。她气愤未休,眼眶含着宛如珍珠大的泪花。萧军亦是心气难平,双手在破旧的风琴上胡乱按着,很久之后他才补上一句:“你和端木结婚吧,不要管我……”

    由此可见,当时的萧军并不想分手。他是气不过的,总想着如何挽留,可萧军的挽留方式太野蛮了。他从不会放下高傲的姿态,也从不会认个错,讨萧红的欢心。以至于,在所有人的面前,萧红尝尽了难堪,亦尝尽了一个男人撕破她最后一丝尊严的痛。

    然而,当萧军发现自己说出让端木和萧红结婚的话后,两人似乎没有多么大的反应。接着,他又补充着说出自己要与丁玲结婚的话来,想以此气一下萧红。萧红心里再清楚不过,她和丁玲是好姐妹,萧军如是说,正想告诉她,端木也曾和他是最好的哥们。既然她能嫁给自己最好的哥们,为何他不能娶萧红最好的姐妹呢?

    混账的话一句接一句,萧红早已听不下去。

    窗外的天不知何时阴沉起来,即便适才的阳光明媚,也被屋子里尴尬和僵持的氛围,骤然幻化成一团乌云,从南到北,缓缓扩散开。

    天是要变了,他们也再不可能复合了。

    事后,萧军曾借索要往昔信笺为由找过萧红,也打算与萧红好好谈谈,以便平复她焦躁不安的情绪。但那时,她已不想再听萧军说任何一句话,甚至到了萧军若要说话,她必然立刻离开的地步。后来,萧红打开箱子,将所有的信还与萧军。他亦没有推辞,伸手抢过去。当萧红向他要自己写的信时,萧军却迟迟不肯给。

    其实不是不给,是还有想念,还有爱意。

    可他到底怎么了,明明想安慰一下萧红,明明想说一些好听的话,明明不是有意与她争吵,然而,当真的来到萧红身边,真的看到她的模样时,他却又发不出一句服软的话来。或许,他终究要在没有萧红的日子里,找一处幽僻的地方,高傲地过完一生吧。两个要强的人,两个都需要“尊严”的人,到如今是彻底闹僵了,永生永世再不会有机会复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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