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中人物

    堂吉诃德

    桑丘·潘沙

    女管家

    外甥女

    剃头匠

    神父

    陈教授

    男研究生

    女研究生

    第一幕

    （研究生的讨论课堂。几张课桌，若干把折叠椅。五六个学生（有男有女）半围坐在教授身边。课桌上摆放着笔记本电脑。

    陈教授 请各位稍等两分钟，我把电脑调一下，OK，搞定了。（点一下鼠标或敲一下键盘，投影屏幕上出现剧名《错乱的影子一塞万提斯与堂吉诃德》）好，各位同学，按照教学安排，我们今天将围绕塞万提斯与堂吉诃德之间的关系进行讨论。上一堂课，我已经做了布置，让各位查阅相关资料，尽量详细地了解塞万提斯的生平及其所处时代，也就是16至17世纪西班牙盛极而哀的历史背景和社会状况，同时还要重新细读塞万提斯的代表作《堂吉诃德》，并从文中寻找我们想得到的东西。好了，你们哪位先说！你，孙录，请把手机关掉，几乎每次上课，你总是低头玩手机！

    同学甲 他呀，“低头族”的首领，就是个蜘蛛人，离开网就活不下去了！

    孙录 少废话，我正“百度”呢，我上网是干正经事儿，哪像你成天裸聊！

    陈教授 什么叫裸聊？

    同学甲 别听这家伙胡咧咧，他是造谣公司的CEO，不编瞎话就不开口。裸聊嘛，就是跟裸官聊天的意思。您听说过裸官吧，陈老师？

    陈教授 裸官我懂的，就是把老婆孩子统统送到国外去，只留下自己赤条条一个人专门为人民服务的官员。

    同学甲 回答正确，陈老师，我就喜欢跟裸官们聊天，裸聊嘛，对吧！

    孙录 瞧，我查到了，塞万提斯还娶了个比他小18岁的美女呢，二奶吧？你们看，这哥们儿可够潮的了，他当信差期间，勾搭上了有夫之妇安娜，还生下了一个女孩叫伊莎贝尔，虽然结了婚，新娘却不是安娜，而是这位小18岁的小美眉卡塔林娜。太过分了吧，不带这样的。有句话咋说的，对，“麻子不叫麻子，叫坑人”！塞万提斯坑了安娜！

    同学乙（女）这种事情多了。我爸当年就是个邮递员，给人送信的。我妈当时有个男朋友，在外地工作，每天给她写封情书，天天不落，整整写了两年。邮递员风雨无阻，每天都会把信送到我妈手里。我妈特感动，终于嫁给了那位送信的小伙子，就是现在的我爸。据我妈说，她原先那位男友可帅气了，人也很有才，比我爸强多了。可是她说“人怕见面，树怕剥皮”，写信代替不了见面，见过一次面，胜过百封信。所以说，网恋也要见面，网上彻夜裸聊不如面对面吃顿火锅！

    同学甲 嘿嘿，没想到你还蛮有经验的嘛！

    陈教授 好了，好了，跑题了，跑题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呀！好，你先把手机收起来，你这叫临时抱佛脚，现学现卖，新娘都该上轿了，才想起来要扎耳朵眼儿，平时玩什么去了？我两周前就布置你们查资料了，现在才上网查，拉倒吧，你，回去后写个一万八千字的读书报告，下次上课交给我！

    孙录 陈老师，您下手也太狠了吧？一万八千字？您干脆把我开除算啦！

    陈老师 那你为什么不完成作业？这些天你忙什么去了，除非你能说出个令人信服的理由来，别说帮老太太过马路之类弱智的话。孙录 我、我、我，我确实太忙了，没顾上准备课堂发言。我、我、我成天忙着给她（指了指身边的女同学），给她妈送信去了。

    同学乙（女）陈老师，您要是不管他，我可就动手啦！他还想学我爸，呸！

    陈教授 好了，好了，两万四千字的读书报告，下周交。

    孙录 别介呀，量刑也得有个标准吧？

    陈教授 三万！

    孙录 还是一万八吧，我求您啦！

    陈教授 看在其他几位同学的面子上，就一万八千字。

    同学众（异口同声）我们不给他面子。

    陈教授 那就看在塞万提斯的面子上。

    孙录 谢谢老师，谢谢塞万提斯。

    陈教授 话归正传，你（指同学丙）一直没吭声。就请你介绍一下塞万提斯的生平吧。

    同学丙 好的，老师。我准备得也不充分，就知道多少说多少吧。（打开电脑，点击鼠标，屏幕上出现塞万提斯画像。）

    塞万提斯的家世和生活文字记载很少，许多研究者对此一筹莫展，因为他当时在文学圈里的名气并不大。只知道他生于1547年，主要生活在西班牙费利佩二世时期。

    同学甲 他的父亲是个江湖医生，走街串巷，靠糊弄病人养家糊口，治死的人比救活的多。塞万提斯小时候随着父亲搬了几次家，没好好念书，却认识了很多不三不四的人。

    同学乙（女）是的，据说小塞万提斯经常与人打架，还跟人正儿八经地决斗了一次呢！你们知道吗，他和宫里的侍女丫头还搞了一场不光彩的恋爱，闹得沸沸扬扬的，没办法，跑到罗马躲了一年。

    孙录 这你得详细给我讲讲，我就对这段感兴趣。

    同学乙（女）瞧你那点出息，也就知道这些。

    同学丙（点击鼠标，屏幕上变换出几张当年西班牙和罗马的街景画面）塞万提斯在罗马期间也不安分，耐不住安定的生活后来就应召入伍当了兵。在勒邦德战役中，敌人的弯刀差一点要了他的命，最后他失去了左手，落下了终生残疾。所以，他有个绰号就叫“勒邦德残废”。

    同学乙（女）不对吧，有人说他的胳膊是与朋友打架时被砍掉的，还说他是个同性恋呢！

    同学丙 你这种说法确实流传过，但大多数研究者认为这个传说不可信。

    同学丁（女）后来他好像让人当成奴隶卖来卖去。

    同学丙 是的，战争结束后，他在回国途中遇上了摩尔海盗，被海盗抓走了，卖到了阿尔及尔做了奴隶。他父亲四处托人求情，花钱要把儿子赎回来，变卖了几乎所有家产，经过了整整五年时间，才把他弄了回来。

    同学丙 是这样的，回来以后他一度无所事事，想在诗坛上一鸣惊人。废寝忘食写了不少诗歌，都反响平平。当时西班牙最有名气的大诗人和剧作家洛佩·德·维加直言不讳地说，最糟糕的诗人莫过于塞万提斯了！

    他除了写一些拙劣的诗句外，还创作戏剧，一共写了三四十部剧本，但水平与其诗歌相比基本相当，无人喝彩！

    同学乙（女）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与一位比他小18岁的女子结了婚。婚后感情并不热烈，两人分居生活，这就是为什么有人怀疑塞万提斯是个同性恋的主要原因。

    同学丙 塞万提斯到了41岁，生活才有了转机。他谋了一份油水挺大的差事，在新组建的“无敌舰队”担任小军需官。不承想，当百余艘战舰浩浩荡荡驶向英吉利海峡时，突然狂风大作，巨浪滔天，无敌舰队还没看见敌人的踪影便不战而败。最可笑的是，几乎所有士兵，包括舰队总指挥，统统有晕船的毛病，吐得半死不活。

    同学甲 据我所知，塞万提斯多次摊上官司，是法院和监狱里的常客。

    同学丙 确实如此，塞万提斯在担任军需官和后来在格拉纳达省当过一段税收官期间，不知是因为自己疏忽大意，还是爱贪小便宜，反正账目不太清楚，有些款项说不清去向了，被关押了一阵子。他为此花费了大量时间调查取证，要为自己的清白讨个说法，最后终于洗清了自己贪污的罪名。

    同学乙（女）要是放在今天，塞万提斯就是只小苍蝇，差一点就成了腐败分子。幸亏他官当得小，而且任职时间短。

    同学丙 哈哈，有道理。不过，丰富的阅历为他的文学创作提供了不可多得的鲜活素材。他的罪名虽然洗清了，但生活上很窘迫。所以，他打完了官司后，又开始写东西了，他为各种书籍写一种叫做格律体颂词，连妇产科的论文他也给写这类无聊的贺诗和祝词。他歌颂过国王，也赞美过他的死敌——当时的文坛巨匠洛佩·德·维加。总而言之，从他的诗歌和戏剧来看，他真不具备当作家的资格，除了他的勤奋和执着。

    孙录 但他毕竟成了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作家。过了四百年，2002年，全世界五十多个国家的一百位著名作家投票，选出人类最优秀的文学作品，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以最多票数名列第一，把莎士比亚、荷马、托尔斯泰等甩在了后面。这荣誉来得也太迟了！

    同学甲 你说的不对。其实，《堂吉诃德》当年一问世，就赢得了读者的普遍欢迎，反响十分强烈。

    年近60岁的塞万提斯本来已经垂垂老矣，却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创造力。传说他在蹲监狱的时候，就开始动手写这部巨著了。书一出版，凡是读到的人，无不放声大笑。据说，那个时候，只要一听到有人哈哈大笑，就知道他准是在看《堂吉诃德》。

    同学乙（女）那个时代以戏剧为主，就像今天电影、电视最消磨人们的闲暇一样。人们对戏剧的狂热胜过一切娱乐艺术，作为一个剧作家生活在那个时代备受追捧和推崇。洛佩·德·维加就是当时的文学宠儿，绝对的明星大腕儿。《堂吉诃德》的问世，让塞万提斯名声大振，洛佩不排除心生忌恨，所以当别人争相传阅《堂吉诃德》并且边读边笑时，他却讲了些刺耳难听的话，说，没有比塞万提斯更糟糕的诗人，也没有哪个傻瓜会喜欢堂吉诃德。这种强调不仅有失公允，而且显得很不厚道。他甚至在诗中嘲讽道，堂吉诃德不值一谈，光着屁股四处乱窜，只会贩卖低级笑料，丢进粪坑让它完蛋。

    同学丙 看来世界上傻瓜占了绝大多数，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迷上了《堂吉诃德》，这本书的诞生，让笑声走进了干家万户，而改变了只有喜剧演出才能逗人发笑的历史。一个人通过阅读独自发笑，这是塞万提斯的巨大贡献。再也不需要走进剧院，通过环境的营造以及喜剧演员和小丑们使出浑身解数的当众表演而随波逐流地集体哄笑了。

    同学甲 所以，文艺复兴运动是用笑声开启的。拉伯雷的《巨人传》和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的问世具有标志性意义，文学之笑的巨大力量推动了社会朝着自由与文明的方向加速前进。你们听听，我的结论多么富有感撼力！

    孙录 拉倒吧，我看你比塞万提斯还搞笑，也算继承了堂吉诃德的某些愚蠢和低级趣味儿。

    同学丙 你们先别相互挤兑了，我还没说完呢！塞万提斯塑造的堂吉诃德之所以受到读者喜爱，除了时代因素外，还与当时的骑士小说风行有关。骑士小说一度十分流行，有点像前些年我们痴迷于武侠小说一样。盾牌、长矛、铁甲、头盔加上一匹骏马，骑士们四海为家，浪迹天涯，除暴安良，仗义行侠，让许多内心苦闷、生活压抑之人心驰神往。堂吉诃德就是常年埋头读这类虚妄的故事而沉迷其中无法自拔走火入魔了，分不清虚构与真实、梦境与现实之间的关系，所以才演绎了这么一出荒唐疯癫、匪夷所思的笑剧。

    陈教授 诸位，听了你们的介绍，我觉得你们对作家和作品有了一定的了解，但这些认识还是非常表面的。我建议你们再从头到尾仔细阅读一遍《堂吉诃德》，并参考一下其他研究者的成果，深入地思考一下四百多年来这部书产生的影响，尤其是它作为世界文学经典的里程碑意义和由它带来的文学传统。每人自选题目，写一篇读书报告，字数不少于一万字，下次研讨课带来，再做深度讨论。

    同学甲 天哪，又是一万字，太恐怖了。

    同学乙（女）崩溃！彻底崩溃！

    孙录 塞万提斯啊塞万提斯，你干吗要写这本书呢？再说，你写得也太长了！

    同学丙 老师，您就别让我们写读后感了，能不能变换一种方式呢？

    陈教授 变换一种方式？什么方式，你说说看。

    同学丙 比方说，我们几个试着把《堂吉诃德》搬上舞台，排演一出话剧怎么样？

    孙录 谁？你说什么？要演堂吉诃德？就咱们几个？你是不是又把药停了？

    同学丙 你才吃药呢！有什么呀，我自告奋勇，演男一号——堂吉诃德！演不好还不能演环吗，说不定我还一举成名了呢！

    孙录 嘿，哥们儿，你是不是《堂吉诃德》看多了，也跟那老傻瓜一样走火入魔了吧？还一举成名呢，就你那副长相，嗓子哑不拉叽的，连普通话都说不利索，还想演话剧？你说一遍“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儿，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儿”我听听，舌头打结了吧？整个就是中了堂吉诃德的邪气了，想出名想疯了。

    同学甲 那正好嘛，你这一说我倒越端详越像，我看他行，既然像堂吉诃德，那就再合适不过了。你们瞧，这身板，这长相，这神态，还有这智商，披上铠甲，戴上头盔，端起长矛，活脱脱堂吉诃德再世嘛！

    同学丙（模仿堂吉诃德）等到有一天，记述我丰功伟绩的惊世传记出版的时候，毫无疑问，我那博学多才的传记作者，肯定会这样描绘我迎着第一缕曙光踏上冒险之途的：当英俊的阿波罗刚刚把自己那秀美的金发铺满广袤的大地，色彩绚丽的小鸟刚刚调弄琴弦般的舌头唱起柔美甜蜜的歌谣，大名鼎鼎威风凛凛的勇敢骑士拉曼查的堂吉诃德离开了温暖舒服的羽绒被窝，骑上犹如闪电般飞驰的宝马，开始在古老悠久闻名遐迩的蒙铁尔原野上漫游！

    同学甲 行，还真行，基本上疯了！

    同学丙 我的英雄壮举，应该镌刻于青铜、巨石和壁板之上，让后人敬仰缅怀永志不忘！你呀，有幸撰写堂吉诃德非凡历史的智慧大师啊，千万不要忘记写上陪着我一路奔波瘦骨嶙峋的骏马呀，它是我打遍天下完成宏伟大业的永恒伴侣啊！

    孙录 别忘了，还有你臆想的梦中情人，那个女汉子杜尔西内娅呢！

    同学丙（将双手伸向天空）噢，杜尔西内娅公主啊，您主宰着我这颗已经被俘虏的心！您不准我一睹您的芳容，以此来疏远我，惩罚我，真让我痛不欲生。我的女神啊，求您垂怜我吧，让我做您的拖鞋，用您那娇嫩柔情的双脚不停地踩踏我，让我做您的口罩，时刻感受您芳香的呼吸，让我做您的内衣，永远贴在您的身上。我美丽绝伦举世无双的小心肝儿杜尔西内娅，千万别忘了这颗因为对您的痴情而日夜煎熬的赤诚之心吧！

    同学甲 我的妈呀，太肉麻了，你最好做她的屁，让她放了算啦！鸡皮疙瘩撒落一地！赶紧打住吧！我让你的疯癫感动了，感动得裤子都湿了，我也自告奋勇扮演堂吉诃德的仆人随从，也就是那位桑丘·潘沙。

    孙录 拉倒吧，演这个角色难度更大，非我莫属，有我老孙在，咋也轮不到你！

    同学甲 桑丘虽说是一愚昧的农夫，他贪小便宜的背后有机智、率直、狡猾的一面，当代中国除了赵本山、潘长江之外，只有鄙人最适合担当这一角色了，你不行，从脚趾盖儿到头发丝儿找不出一点喜剧迹象。我给你派一角儿，保准适合你！

    孙录 行啊，你说我演什么吧？

    同学甲 你只能演桑丘·潘沙骑的那头毛驴了。我看你的身板还行，我骑着没问题。

    孙录 什么，演驴？你也太过分了吧，我宁可去死！

    同学甲 随便，那就演死驴！

    孙录 还是你去死吧！

    同学甲 那你演什么？就这么几个活物了，要不你就装成一块大石头，横在路边，一动不动。剩下的可就没什么好选择的了。唉，忘了，还有堂吉诃德朝思暮想的那位臆造美女杜尔西内娅，你演不演？

    同学乙（女）、同学丁（女）（异口同声）那我们演什么？

    孙录 那我还是装扮成毛驴吧，至少不用变性。

    同学乙（女）我豁出去了，我来扮演杜尔西内娅！

    同学丁（女）你用不着抢，没人和你争，我才不稀罕这个角色呢，又丑陋又粗野又恶心！

    同学甲 那你总得干点啥呀，不能就落下你一个当观众吧？

    同学丁（女）我就假装是塞万提斯，站在一边鄙视你们的丑行，偶尔说几句尖酸刻薄的妙语格言。

    陈教授 哈哈，这个角色还是我来合适，我也不能一点戏份都没有！

    同学丁（女）那我就演塞万提斯夫人，站在陈老师身后给他扇扇子或捶捶背。

    孙录 我早就看出她的狼子野心了，她是想给我们几个当师母啊！（笑）年龄差距大了点吧？

    同学丁（女）才不大呢，年龄不是距离嘛！再说，塞万提斯的太太本来就比他小18岁，我跟陈老师也差不多嘛！

    （同学们一起拍掌笑。陈教授示意大家安静。

    陈教授 说打住，打住，这玩笑开大了！我赞同各位通过话剧的方式演绎和诠释堂吉坷德的某些片段，这个主意好！

    文学经典的产生往往是建立在对以往经典的传承、翻新乃至颠覆的基础上的。这种传承、翻新和颠覆并不会对以往作品的生命力构成损害，反而能让它们获得新生。这就是文学的特殊性。文学不同于科学，文学是加法，是并存。如果没有哥伦布，迟早会有人发现美洲大陆，如果伽利略没有发现太阳黑子，后人也总会发现。但是，如果没有莎士比亚，谁会来写《哈姆雷特》呢？如果没有塞万提斯，世上就绝不会有《堂吉诃德》。有了《哈姆雷特》，有了《堂吉诃德》，当然也会有人重写，而这些重写不仅无损莎士比亚、塞万提斯的光辉，相反，却使他们得以重生，甚至让他们更加光芒四射！

    同学甲 赞！

    孙录 赞！赞！

    其他几位同学（齐声）赞！赞！赞！

    陈教授 准备排练！下课！

    幕落

    第二幕

    [堂吉诃德与桑丘·潘沙一前一后上，步履踉跄，摇摇晃晃。堂吉诃德身着盔甲，腰插佩剑，手提长矛盾牌。桑丘衣衫褴褛，灰头土脸，拄着一根弯曲的树枝。桑丘气喘嘘嘘，无力地向前紧跑几步。

    桑丘 主人啊，我尊贵的骑士大老爷，快停下来喘口气吧，累死我了！我的嗓眼儿已经蹿出火苗啦，肚子空空如也，饿得我双腿酸软，两眼发黑，就像踩在棉花堆里一样！求求您啦，我的大老爷，我一步也走不动了，歇一会儿吧！

    堂吉诃德 桑丘，你真是个没出息的胆小鬼，没有一点点英雄气概！你听，战鼓正在敲响，千军万马已朝我们奔涌而来，马蹄嗒嗒，战鼓咚咚，杀声震天。你看，桑丘，请往这边看，看见了吧，那边浓烟滚滚，尘土飞扬，一场恶战已经开始。我的上帝啊，感谢您给了我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千载难逢的良机，噢，我心中苦苦思恋无与伦比的美女杜尔西内娅啊，我要呐喊三百遍我的心肝宝贝儿，为了您我举世无双的梦中情人，我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桑丘 堂吉诃德先生，我的主人大老爷，您的疯病怎么又发作啦？刚才还好好的呢，您倒是睁大眼睛仔细看看，竖起耳朵好好听听，这荒山野岭，除了咱两个倒霉鬼，连只苍蝇都看不到，哪里来的干军万马？您的耳朵大概被狗屎堵住了，哪有什么鼓声杀声马蹄声，大白天说梦话嘛，真是见了鬼啦，您的脑袋里到底哪根筋又搭错了嘛？

    堂吉诃德 大胆蠢货，你竟敢说我的眼睛瞎了，耳朵被屎堵住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他端起长矛刺向桑丘。）

    桑丘（东跑西躲）哎呀，哎呀呀，我的老爷，我错了，您就饶我一命吧，您把我刺死了，谁还跟随您侍奉您四处游荡，除暴安良！

    堂吉诃德（气呼呼地收起长矛）哼，你个卑鄙下流的小人，念在你往日的忠诚上，我姑且饶你一死！

    桑丘 谢谢大侠，谢谢老爷！不过，我敢发誓，堂吉诃德老爷，您老人家的脑子肯定是出了毛病。我真受不了，这一路跟随您简直是倒了八辈子霉了，除了忍受饥渴，风餐露宿，还挨了不少揍。唉，怎么摊上这么个人，整天疯疯癫癫，装神弄鬼，一惊一乍的，什么狗屁游侠骑士，就是一个精神失常的疯子！

    堂吉诃德（找一块石头坐下，摘下破头盔）桑丘，你这个混账又在嘀嘀咕咕地说我什么坏话呢？小心我割下你的舌头！

    桑丘（冲观众做个鬼脸，吐吐舌头）哟，瞧您说的，我的大老爷，我哪敢说您的坏话呢？我正向我主上帝赞美您的英勇无畏和力大无比呢，我还默默地在心里向您日夜思念的世上独一无二的绝世美女杜尔西内娅小姐讲述您非凡超群的传奇呢！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谁说我也不会相信的。

    堂吉诃德 桑丘，我的朋友。尽管你是个下贱的农夫，但你有时还能说出一两旬实话的。我一向反对任何形式的恭维，那会侮辱我纯洁的耳朵。不过，你刚才的话多少还沾点边儿。你说说看，我都做了什么伟大之举。

    桑丘 哎哟，这些事情您已经问过我上百回了，我也重复回答上千遍了，我的嘴唇都磨出老茧了。不就是那些破事儿，不、不是破事儿，是名垂千古的英雄壮举吗？您就别让我哕嗦了，我肚子饿得咕咕叫，身上没一处不疼的，您就开开恩吧，我的堂吉诃德大侠，您让我躺在这山坡上睡上一小觉吧！

    堂吉诃德 不行，蠢货，你要不断地向世人讲述我的丰功伟绩，让他们永远铭记在心并以我为楷模和榜样！

    桑丘 真倒霉，又得哄骗这个老疯子。是啊是啊，您的所作所为是千古未有的英雄壮举。您堂吉诃德先生饱读全天下所有的骑士小说，一直读到头脑发昏，精神失常，想入非非，走火入魔，神魂颠倒，痴迷沉醉于胡编乱造的虚幻世界之中，脑子里装满了从书中看到的什么魔法呀，挑战呀，对阵呀，厮杀呀，相思病呀，一见钟情呀，打家劫舍呀，英雄救美呀，尽是些不着边际的胡说八道！

    堂吉诃德 你才胡说八道呢！你是个乡巴佬，一个大字都不识，根本无法领略骑士小说的奇妙和神秘。

    桑丘 幸亏我不识字，才不至于落到您堂吉诃德大侠这个悲惨的地步！

    堂吉诃德 桑丘，你是个不可救药的坏蛋！难道我的处境悲惨吗？我是功绩卓著举世闻名并将流芳百世的侠客骑士，没有谁的名声能超过我堂吉诃德！

    桑丘（做呕吐状）老爷，我能去吐一会儿吗？

    堂吉诃德 咽下去，你这个信口雌黄的狗东西！你刚说过你腹中空空，有什么可吐的？

    桑丘 我吐吐苦水呗！尊贵的主人，您老人家骂我不可救药，我倒觉得您无可救药了。打一开始，我就感觉不大对劲，可是我贪小便宜的毛病让我吃了大亏，遭了大罪。要不是您答应给我三头毛驴，吹嘘送我个海岛让我当岛主，我才不稀得跟您瞎折腾呢！算我蠢算我笨，可我不像您老人家疯得没边了！

    堂吉诃德 放肆，我怎么疯了？真是个没大没小、不知尊卑的乡巴佬！

    桑丘 我尊贵的堂吉诃德老爷，难道您还不够疯吗？瞧您这身装扮，现在谁还穿戴那种古老的玩意儿？

    堂吉诃德 这是标准的骑士服装，你想穿还不够资格呢！

    桑丘 谢天谢地，幸亏我不够资格！脑子但凡有点正常的人，谁往身上穿那套破烂！

    堂吉诃德 住嘴！如果你再敢亵渎游侠骑士，小心我一剑砍下你的脑袋！我再说一遍，这套盔甲，是英勇骑士的象征！

    桑丘 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如今哪有什么骑士，我也再一次发誓，您彻底疯了！

    堂吉诃德 混蛋！你有眼不识英雄！

    桑丘 什么英雄？天大的笑话！堂吉诃德先生，您想想看，从一出家门，这一路千辛万苦，您干了多少荒唐事情。除了胡闹和挨揍，您哪有什么英雄壮举？

    堂吉诃德 胡说！我自踏上冒险之途，一路披荆斩棘，冲破艰难险阻，铲平人间坎坷，大战巨人强盗、破除魔法妖道，救助受难民众，件件可歌可颂，上帝也会为之感动，就连我的心中偶像杜尔西内娅小姐也将为我泪流满面。

    桑丘 是的，堂吉诃德先生，就您干的那些蠢事儿，谁听了都会泪流满面。明明是一排排风车，您却当成了一个个巨人，端起长矛直冲过去，连人带马被风车卷到了半空，差一点把您的脑浆摔出来，犹如死人一般，吓死我啦！

    堂吉诃德 征战之事，胜败无常。我猜想，事实上是那个掠走我书籍的魔鬼佛雷斯通，把那些巨人变成了风车，想骗过我的眼睛，最终被我识破，他的妖术不可能抵得住我这正义的利剑。

    桑丘 真是白日说梦，哪有什么巨人，明明就是风车。

    堂吉诃德 闭上你的臭嘴！你是一个肉眼凡胎俗不可耐的农夫，根本就不具备专业侠客的火眼金睛，看不出那风车就是巨人的化身。

    桑丘 气死我了，我主上帝啊，您快让他醒醒吧。他满脑子里净是妖魔鬼怪、巨人强盗，把小猫看成老虎，把蚯蚓当成蟒蛇，把羊群看作军队，把村姑奉为公主，把黑袍的修士视为蒙面大盗，在他眼里，这世界完全是另一幅景象！

    堂吉诃德 一个真正的骑士，能看到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桑丘 算了吧，我的大老爷。您根本不是什么真正的骑士，顶多是个冒牌货，是旅店那个老板看您脑子不正常故意糊弄您，才照着您的古怪想法，封您个什么狗屁骑士！

    堂吉诃德 大胆小人！如果你再敢胡说一句，我就敲碎你的脑壳！

    桑丘 不说了，不说了，老爷，您别生气！您一生气，我就吓得浑身发抖屁滚尿流。堂吉诃德大侠，要我看，咱们歇一会儿，还是回家吧。您东奔西走打打杀杀，离家快一年了。骚扰了不少无辜之人，自己也挨了很多揍，我也跟着遭了冤枉罪，连我那头心爱的毛驴也让人偷走了。唉，它可是我的命根子，全家就指望那头驴了。

    堂吉诃德 小人之见，胸无大志！我们不能回家，侠客骑士永远四海为家。天是房，地是床，哪里有不平，哪里就有我勇敢智慧、行侠仗义、大名鼎鼎的堂吉诃德！

    桑丘 我看是哪里有您，哪里就有不平！我的老爷，我求求您可怜可怜我吧，毛驴我不要了行吗，您放我回去吧。回到家里，我还能陪老婆孩子说说话，至少不用每天担惊受怕了！

    堂吉诃德 胆小鬼，没出息！我们要一路前行，建功立业，不能瞻前顾后无功而返！桑丘，你虽然是个无名之辈，但只要跟着我干，将来保你出人头地荣华富贵。实话跟你说吧，我出发前已经有大师高人替我看过了，你懂吗，就是给我算过命了。大师说我天生就是一副帝王相，你看出来了吧？

    桑丘 说实话，老爷，我还真没看出来，我倒觉得您长了一副寒酸苦命相。

    堂吉诃德 住嘴！你要相信大师的判断和预言。他告诉我，迟早有一天，我会成为大权在握的国王！到了那一天，你，我的随从，下流无能的桑丘，也将从我手中接过委任诏书，我将赏给你一个伯爵封号，再送你一个海岛，让你去当海岛的总督。

    桑丘 太感谢您了，我的骑士大人！我就知道您不会亏待我的。老爷，您赐给我的岛子越大越好，多大的岛子我都能管好！

    堂吉诃德（无限深情地）到那时，我心中永远割舍不下的美貌赛过天仙的杜尔西内娅就会坐在王后的宝座上，每天温柔羞涩地依偎在国王，也就是我的怀抱中，含情脉脉地凝视着我英雄的脸庞。

    桑丘 老爷，我又想吐了！

    堂吉诃德 闭嘴！真扫兴，你还想不想当总督了？

    桑丘 想、想、想，连做梦都想，可总做梦也不是那么回事呀，睡得再长也有醒来的时候。我的主人，您刚才说的有些不靠谱，恕我直言，有件事情，我一直想跟您说，又一直不敢说。嗯，请您不要听了我说的话就大打出手，我觉得吧，嗯，我还是别说了。

    堂吉诃德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哕哕嗦嗦、吞吞吐吐。我饶你不死！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桑丘 老爷，这可是您让我说的。我就实话实说了。我觉得您要是当了国王，千万不能娶杜尔西内娅小姐做王后！

    堂吉诃德 为什么？

    桑丘 这您还不明白？因为她太丑了，是个女人都比她好看。杜尔西内娅根本就不配用“小姐”两字称呼她。她比男人长得还壮，说起话来粗声大气，一脸横肉，浑身都是牛粪的臭味儿！

    堂吉诃德 大胆奴仆，你太放肆了。竟然当着我的面，损毁我心目中圣洁无瑕、美艳无比的杜尔西内娅女神！她的芳容胜似春天绽放的鲜花。

    桑丘 哟、哟、哟，我主上帝啊！就那副模样还女神呢，鲜花啊！我瞅一眼就后悔一辈子！

    堂吉诃德 胡说！像你这种下里巴人根本无缘一睹她的芳颜。

    桑丘 天哪，老爷的疯病又犯了！不就是杜尔西内娅小姐吗，她就住在我家的西头，与我那个破房子一墙之隔！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躲都躲不开。她爹是个杀猪匠，有时也宰羊。您老人家朝思暮想的那位杜尔西内娅，从小就干粗活，她爸杀猪宰羊时她经常打个下手，帮助拽住尾巴按住蹄子。平常就待在牛栏猪圈里，出粪起肥，剪毛耙草，身上的膻臭味逆风能飘三里远！还小姐呢，娶她做王后，亏您想得出来。天下的美女比星星多，您娶谁都比她强一百倍！

    堂吉诃德 混蛋！住嘴！你要不想挨揍，就得脚底抹油！你毁了我的审美观，打烂了我深藏于心窝的偶像。我要一剑刺死你！

    桑丘（东躲西闪）老爷，大人，请息怒，请息怒！是您让我说真话的，您不能翻脸不认人呢！

    堂吉诃德（呼呼喘气）气死我啦，无赖、流氓！

    [一剃头匠挑着担子上，头顶一个脸盆，桑丘慌忙躲到剃头匠的身后。

    堂吉诃德（停下脚步，紧盯剃头匠）站住！大胆妖孽，还不快快跪下投降！我明人不做暗事，说出我的名字能吓破你的胆，我乃威震四方大名鼎鼎的无敌骑士拉曼查的堂吉诃德！你是何人？快报上名来，我的剑上不沾无名鼠辈之血！

    剃头匠（转身问身后的桑丘）这哥们儿是谁？这身打扮怪吓人的，他说的是啥意思？

    桑丘 他是英勇无畏、天下无敌的骑士大侠堂吉诃德，他问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剃头匠（放下担子）大人老爷，小的是一个剃头匠，走村串户专门给人剃头理发的，正途径此地准备到山下的村子里给老人孩子理理发，刮刮脸！

    堂吉诃德 无耻强盗，瞪着眼睛说瞎话！我一眼就看穿你了，你是一个巨人魔头，休想蒙混过关！快跪地求饶吧！

    剃头匠 大人，您好好看看，我真是一个剃头理发的小民！

    堂吉诃德（用长矛敲了敲剃头匠头顶上的脸盆）哼，还敢嘴硬！你头戴一个这么大的头盔，难道还不承认自己是巨人？

    剃头匠（摘下脸盆）这不是头盔，您仔细看看，这是给客人洗头用的脸盆，我拎着不方便，就随便顶在头上了！

    堂吉诃德 胆小的强盗，不要抵赖了，快抄起家伙，咱俩决一雌雄！（仰天高呼）美人中的美人啊，您是我脆弱心灵的依托和力量的源泉！请赐予我勇气吧，我愿意为您献出生命，我的杜尔西内娅小姐！

    剃头匠（慌张地看着桑丘）兄弟，我怎么办？

    桑丘 我家主人疯了，你快跑吧，我来掩护。

    剃头匠（丢下脸盆，抱头而逃）我靠，真他妈见鬼了！

    堂吉诃德（提剑欲追）你哪里逃？

    桑丘（抱住堂吉诃德后腰）我的主人，勇敢的大侠，您已经把巨人打得落花流水丢盔弃甲了，我一定逢人便讲您的辉煌战绩。

    堂吉诃德（捡起地上的脸盆）桑丘，你看看，这么大的头盔，真是巨人啊！

    桑丘 脸盆嘛，总不能跟头盔一样大！

    堂吉诃德 不要开玩笑，你得说真话，这就是头盔，巨人的头盔！

    桑丘 好吧，头盔就头盔吧！（冲观众）人要是脑子有病，你跟他说什么都没用！（转向堂吉诃德）老爷，您把巨人打跑了，估计也累了。您找块平坦的地方躺下休息～会儿，打个盹儿，我去弄点儿吃的，这肚子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堂吉诃德 你这一说，我也饿了。快去吧！

    桑丘（扶着堂吉诃德在一斜坡上仰面躺下）嗨，这苦日子什么时候能熬到头啊！

    [剃头匠蹑手蹑脚上，躲在远处，冲着桑丘招手。

    桑丘（走近剃头匠）你怎么还敢回来，不怕他砍了你？

    剃头匠（把食指放在嘴中间）嘘，您小点声，别惊动了疯子。我是回来取剃头挑子的，丢了家伙，我靠什么剃头理发养家糊口啊！

    桑丘 来、来、来，挑子在这儿呢，你快挑走吧！

    剃头匠 好的，咦，我那个破脸盆呢？

    桑丘 哟，我家主人正抱着脸盆睡觉呢！你瞧，他搂得紧紧的。算了吧，兄弟，你就认倒霉吧。堂吉诃德大侠一口咬定那个破洗脸盆就是巨人的头盔，他把它作为战利品收藏，等着献给他的意中人——位奇丑无比的丑八怪，当然他却把她想象成天下第一美女！嗨，真没办法！

    剃头匠 您家主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是不是这儿（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出了问题？

    桑丘 嘘，小点儿声，让他听见又会发疯的。要我看，就那么回事儿！

    剃头匠 既然是个疯子，您干吗还跟着他满世界地瞎跑，把他弄回家算了，省着到处吓人。

    桑丘 嗨，说到这儿，我也就不瞒你了，老弟，我看你也是个厚道人，不怕你见笑，我家主人答应过我，等他当了国王，要封我做个伯爵，还要送我个海岛呢！

    剃头匠 当国王，就他？疯疯癫癫的也能当国王？

    桑丘 那可说不准，这世上做大官儿的不少脑袋都有病。

    剃头匠 我看有点儿玄！您还是想办法把他领回家找医生给开点儿药吧！

    桑丘 兄弟，这主意我也想过多次了，编了一大堆好话劝他，哄他，骗他，只要能回家就行。因为这事儿，我还托过不少人呢，可还是没用，害得我天天提心吊胆担惊受怕，遭的罪受的苦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剃头匠 那也不能就由着他的性子随便胡闹。要我看，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你得报告官府，派巡捕把他强行押送回去或者关起来。

    桑丘 那也不成，我的兄弟，官府派人来抓，打眼一看就知道他的精神不正常，抓了也得放了，不会长期关押的。

    剃头匠 那至少可以把他送回家，让他的家人管起来，这四处胡闹总也不是个办法。

    桑丘 我的兄弟，你真是个好人。我的罪也受够了。你认不认识附近镇上的巡捕队，要不你帮我打听打听，要是他们肯出手的话，我破费点儿钱财也愿意。

    剃头匠 正好，我家一个远房亲戚在巡捕队当个小头目。我这就下山去找找他，托他带几个弟兄趁你家老爷睡觉时用绳网罩住，再捆结实了，装在笼子里运回老家。

    桑丘 哎呀，贵人啊，贵人！恩人啊，恩人！我得好好谢谢您，（掏褡裢）这两个金币算我孝敬你那位当巡捕的亲戚，让他们买点儿酒喝吧！一说到酒，我这嗓子眼儿直冒火，又渴又饿！

    剃头匠 老兄，我这挑子里正好有几片面包和奶酪，您就先垫垫肚子吧，这里有水，您也润润喉咙（递给桑丘一皮囊水袋）。

    桑丘 大恩不言谢，我的亲兄弟。你快下山吧，我想办法把他稳住。你越快越好，我等着你！

    剃头匠（转身挑起担子下）你放心吧，我一定把这事办妥！（向桑丘招手。）

    [桑丘向剃头匠挥手，然后轻手轻脚地回到堂吉诃德身边，慢慢躺下，灯光渐暗。

    幕落

    第三幕

    [家中。一把躺椅，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墙上挂着一副胸甲、一个头盔和一支长矛。堂吉诃德正斜仰在摇椅上睡觉，身边放着一把佩剑。

    堂吉诃德（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尖声呼喊）冲啊，杀啊！（一骨碌从躺椅上跳起，顺手抄起身边的佩剑，胡乱挥舞）哈哈，来吧，胆小鬼，看你往哪里逃，我天下无敌的堂吉诃德大骑士，要把你碎尸万段。哼，你就是藏在鲸鱼的肚子里我也要把你抓到！

    （女管家和外甥女齐上，慌忙抱住堂吉诃德并把手中的佩剑劝下。

    管家 哎呀，我的老爷，您这又是演的哪出戏呀？午觉正睡得好好呢，怎么突然又喊又叫，打打杀杀了呢？快坐下，醒一醒，把噩梦从脑子里赶走！

    堂吉诃德（怔怔地盯着她俩）你们是谁，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

    外甥女 舅舅，我是您的外甥女呀，这是您的老管家，您怎么一下子就不认识了呢？我亲爱的舅舅，您此时此刻正躺在自己的家里打瞌睡呢。您已经回家一个多月了，医生一直给您治病，您的身体大脑都恢复正常了，难道您都忘了！

    堂吉诃德 噢，我想起来了。我中了魔法，中了强盗设下的毒计，他们用绳子把我绑得结结实实，又把我塞到一个木头囚笼里，像押解犯人那样用牛车送到了这里，这些卑鄙小人，我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管家 我的老爷呀，他们是好心才把您护送回来的，这得谢谢那些好心的大善人。

    堂吉诃德 什么好人？他们都是坏蛋恶棍，是匪徒强盗！

    [管家和外甥女扶着他躺下，劝他再睡一会儿。

    [管家扯了扯外甥女的袖子，两人走到一角。

    管家 这可如何是好呀，老爷的疯病又犯了。这些日子不是挺正常的吗？

    外甥女 是啊，昨天神父和剃头师傅还和他聊了大半天呢！他俩也认为舅舅思路清晰，言语得体。三个人还一起讨论了时事政治和国家大事呢！神父很肯定地说，堂吉诃德先生头脑已完全清醒，身体已彻底恢复。剃头师傅还说，连他也没想到，老爷会康复得这么快，他原以为得了这种疯病就永远没救了呢！这才过了一天，舅舅咋又开始说胡话了呢？

    管家 咱们女人家，啥也搞不明白。要我看，还是请神父、剃头师傅他们过来看看吧，太吓人了。

    外甥女 我看也是，这病要去根儿还真不那么容易。您先在家照看着，我这就去请神父和剃头师傅来。

    [外甥女下，迎面碰见了桑丘·潘沙。

    外甥女 你这个坏蛋来我们家干什么，快滚回自己的窝里吧！你是个罪魁祸首，哄骗我舅舅满世界乱跑！

    桑丘 好个疯丫头，竟敢反咬一口。被引诱、被欺骗、被胁迫的是我，是他拽着我满世界瞎折腾。他编瞎话把我诓出家门，说要分给我一个海岛，还封我当总督，我现在还等着呢！

    管家 该死的桑丘，就让海岛把你噎死算了！你个贪得无厌的狗东西，海岛能当面包吃呀？

    [外甥女趁机下。

    桑丘 是不能当面包吃，不过，可以管起来呀！海岛总督那可胜过四座大城市、四个长袍大法官！

    管家 不管怎么说，你是个满肚子坏水和鬼点子的坏家伙，别再登这个门槛，快滚吧，去种你的地吧！别再做什么海岛、陆岛的白日梦啦！

    [堂吉诃德从躺椅上坐起。

    堂吉诃德 谁在外面吵吵呢？我听见了桑丘的声音，快进来吧！

    桑丘 来啦！（紧跑几步）哎呀，我的老爷，可想死我了！多日不见，您越发变得精神抖擞，神采奕奕了！来、来、来，您先坐直了，我要郑重地虔诚地发自内心地向英名盖世的伟大英勇的拉曼查的威武大侠堂吉诃德骑士敬礼！请接受您真诚的仆人桑丘·潘沙的深情叩拜！

    堂吉诃德 桑丘啊，在家里就不必太在意这些华而不实的虚礼了！你和管家刚才的争执我都听见了。说心里话，确实是我害得你背井离乡忍饥挨饿。可是，我也没舒舒服服地待在家里呀！咱们是一块儿出走，一起闯荡，一路上始终是风雨同行甘苦与共。你虽然被人戏弄侮辱过，可我也没得好，让人打过一百多次，浑身上下伤痕累累啊！

    桑丘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嘛！您老人家常说，灾难总是伴随着游侠骑士，而不是他的侍从！

    堂吉诃德 我想说的是，头要一疼，浑身都疼！所以，作为你的主人和你的东家，我是你的脑袋，你作为仆人，就是我的身体、我的腿脚。我的痛苦，你应该感同身受，反过来也一样，你难受时我也心疼！

    桑丘 这我还真没看出来。当别人揍我的时候，我倒觉得您老人家还挺开心的。

    堂吉诃德 请你别这么想。当时我内心的痛楚远远超过你所受的皮肉之苦。

    算了吧，让种种不幸随风而去，我们换个话题聊聊。桑丘，现在你告诉我：外面的人是怎么议论我的，包括街坊邻居、乡里乡亲，他们背后都说我些什么？对我的胆识、我的风度、我的业绩和我为振兴早被遗忘的骑士行当而冒险的壮举有何评价？我希望你跟我说真话，而不是说假话。好话不夸大，坏话不避讳。你知道，我这个人就喜欢听真话，而忠实的仆人应该有什么说什么，不为讨好而粉饰，不因奉承而避短。桑丘，我想让你明白，这个世道为什么如此腐败，就是因为那些权贵们不肯听真情实话，只喜欢阿谀奉承，溜须拍马，自欺欺人！桑丘，你一定要记住，一辈子都要讲真话！

    桑丘 我很愿意这么做，我的老爷。不过咱得先说好，您老人家不许生气发火，我听到什么就说什么。

    堂吉诃德 桑丘，你完全可以敞开讲，不必拐弯抹角，我大人大量，绝不生气。

    桑丘 那我可就说了，老爷！乡亲们认为您老人家是超级大疯子，我是头等大傻瓜。绅士们说，您大人野心勃勃，自封了个“堂”字头衔，靠几架葡萄、几亩薄地、一副破盔烂甲，竟敢冒充贵族，十分不要脸！贵族们说根本不屑于跟您老人家说话，让您继续用锅底灰给皮鞋上色，并希望您把袜子上的洞先补好。

    堂吉诃德 这种话嘛，跟我沾不上边儿！我一向注重穿戴，袜子上的洞嘛，可能会有，不过那是刀剑留下的硬伤，不是穿久磨出来的窟窿。

    桑丘 关于您老人家的胆识、风度、业绩等等嘛，说法可就多了。有人说，这老家伙疯归疯，不过，也挺有趣；有人说，他勇敢归勇敢，就是搞不明白该干什么；还有人说，这老头儿说话挺斯文，就是有点儿装腔作势。总之，说什么的都有，无论是您老人家还是我本人，反正浑身上下一无是处！

    堂吉诃德 跟你说吧，桑丘，我一听就明白了，这叫羡慕嫉妒恨！古往今来的英雄豪杰、名家伟人，有几个没被人恶意中伤过？凯撒本是一位顶天立地、骁勇善战的统帅，却被人说成了野心勃勃杀人如麻的暴君；亚历山大大帝功勋卓著名垂千古，有人却说他有嗜酒贪杯的毛病；神勇无敌的赫丘利建立了那么多丰功伟绩，照样有人骂他骄奢淫逸。所以，桑丘啊，不就是你刚刚提到的那点闲话吗，跟这些伟人们受到的诽谤诬蔑相比，简直就是毛毛细雨而已，根本算不了什么！

    桑丘 我给您老人家说的，仅仅是个开头。奶奶的，他们说的可难听了。

    堂吉诃德 噢，这么说还有别的议论喽？

    桑丘 那当然。我刚才讲的那几句，只是大餐前的开胃小菜。后面那些难听的话，我就不好意思向您老人家转述了，请您原谅，我的老爷，我是个粗人，经常说一些骂人的脏话，但跟那些议论您的话相比，我的脏话比诗歌还纯洁。算了，我的老爷，您如果非得找不自在的话，我马上去请一个人过来，这个家伙把您和我那些荒唐事儿，都写进书里了，有这么厚的两大本儿，书名叫《匪夷所思的拉曼查绅士堂吉诃德》，人人都在传看呢，把您、我，还有杜尔西内娅小姐嘲笑得一塌糊涂，简直没一点儿人样啦！

    [管家、外甥女引领着神父、剃头匠上。

    管家 我的老爷，神父又来看您啦！

    外甥女 亲爱的舅舅大人，剃头师傅也来了，他们特别关心您的健康！

    堂吉诃德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请随便坐吧！

    神父 一天不见，十分想念。昨天我和剃头师傅向您讨教了许多问题，今天又来打扰了。

    剃头匠 是啊，是啊，我待在家里也寂寞难耐，今天特意前来请安！

    堂吉诃德 请不必客气，这是我忠实的侍从桑丘·潘沙，你们也认识吧！

    神父、剃头匠（异口同声）认识认识。

    堂吉诃德 刚才我们主仆二人聊得正欢，我刚想跟他宣布一个重大的决定，你们就进来了。

    [神父、剃头匠、女管家、外甥女相互交换眼神，又一起转向桑丘。

    管家 桑丘，你这个头上长疮脚下流脓的坏蛋。我就知道你一露头，准没好事儿！

    外甥女 就是的，瞧你那副倒霉样，肯定是又对我舅舅灌了迷魂汤，快滚吧！

    剃头匠 我早就看出来了，没有愚昧的侍从，就没有疯狂的骑士，桑丘，都是你惹的祸！

    桑丘 哎？太奇怪了，你们干吗都冲着我来呀！他老人家想干什么我怎么会知道？再说当他的侍从有什么好处？除了遭罪挨打担惊受怕我一无所获。我才不稀罕伺候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儿呢！

    神父 好啦，好啦，看在主的分儿上，你们别再争吵了！

    我们最好还是听听堂吉诃德老爷的重要决定吧！

    堂吉诃德 我准备三天后出发，前往京城，拜见国王陛下！你们几位可以与我一道前往。

    神父 拜见国王陛下？（转过身，冲着剃头匠）有好瞧的了，他又要惹是生非了。（转向堂吉诃德）骑士大人，您拜见国王陛下有何贵干？

    堂吉诃德 我要向国王献上一个治国妙策！

    剃头匠 太离谱了。据我所知，过去凡是给陛下献的计策都是些无法施行和荒诞不经的东西。

    堂吉诃德 我的建议绝对可行，有可操作性，不是荒诞不经之策，而是最简单、最直接、最正确、最聪明、最省事的，是任何官员都不可能想出来的。

    神父 到底是什么良策呢，您说出来让我们激动一下？

    堂吉诃德 我不能说，我要绝对保密。我现在一说出口，明天一早就会传到大臣、参事的耳朵里，他们就会抢先一步禀告国王。我可不干那傻事，我费心费力，别人倒捡了便宜。

    剃头匠 我可以当着大伙儿和上帝的面发誓，我绝不会说出去，人王鬼王魔王来问我也绝不开口。

    神父 我的职业就是替人严守秘密的，放心吧。他们几个我来担保，也不会乱说的。

    堂吉诃德 那好吧，我相信你们！我的建议是，请国王陛下发一个告示，规定个日子，让西班牙境内的所有游侠骑士一齐到京城集合，哪怕只来五六个，他们之中肯定会有像我这样的英雄，只需一人就足以抵挡土耳其的干军万马，你们都知道，土耳其苏丹已经派出了一支强大的海军舰队，我们英明的国王陛下正为这事发愁呢。所以，你们几位跟我一道去亲眼见证英勇的骑士单枪匹马横扫土耳其的千百条战舰的壮观场面吧！

    神父 不去，不去，我可不去！

    剃头匠 我也不去，我老婆孩子就指望我过日子呢！

    桑丘 胆小鬼！你们不去，我去！

    外甥女 看热闹的不怕乱子大！你少煽乎，滚回家吧！

    堂吉诃德 不管你们愿不愿意，我的决心已定，即使桑丘不随从，我也义无反顾照去不误。我的所作所为，上对得起天，下对得地，我只听从内心的呼唤。我知道，你们压根儿就不相信世界上有过骑士，更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孜孜以求的，只是想让世人明白，重振游侠骑士昨日辉煌的时代已经到来。眼下的世道真不配让我这等高尚的骑士像从前那样自告奋勇地去安邦定国，扶贫济困，惩恶扬善了。如今的人再也不会穿越森林，翻过高山，渡过大海，在荒漠中艰难跋涉了。个个都贪图安逸，受不了一点点辛苦。懒惰代替了勤奋，奢靡取代了节俭，贪污取代了廉洁，骄横取代了勇敢，空谈代替了实干。所以，我把书上记载的那些游侠骑士，视为我前行的明灯。我要重振雄风，开始新的征程，把勇士们的精神发扬光大！

    桑丘 好，我的大老爷。我一听您说话，全身的血液就像烧开了的水一样滚烫滚烫。我要誓死追随您的脚印，跟您闯荡天涯。说实话，上次跟您出去，把我的心也跑野了。在家里成天种地，放羊，光犯困了，呵欠连天，真没啥意思，日子天天都一样，百无聊赖！不如跟您出去长长见识，虽然也艰苦也危险，回头想想倒蛮有意思的。况且，上次还意外白捡了一百个金币，这比种地的收入高多了。我这就回家跟老婆商量商量，准备准备！

    堂吉诃德 桑丘，且慢。待会儿我还要单独跟你说点事儿呢！

    神父 那你们有事，我们就先告辞了。

    剃头匠 是啊，是啊，我们就不打扰了，改天再过来给您老人家请安。

    堂吉诃德 那我就不留二位了，请管家和外甥女代我送送客人。

    [神父、剃头匠在管家和外甥女的陪同下走出，桑丘把嘴巴贴近堂吉诃德耳旁嘀嘀咕咕。

    [神父、剃头匠、女管家、外甥女站在舞台下场的一侧。

    神父 堂吉诃德先生的精神状况令人堪忧，在我看来他旧病复发，不可救药了。

    管家 那怎么办呀，可不能让他再次离家出走，满世界地瞎跑胡闹啦！

    剃头匠 连神父和医生说的话和开的药都治不好他，我们又能怎么办？有那个傻瓜桑丘在，他疯得越发没边没沿了，只能听天由命啦！

    神父 是啊，是啊，难为你们两个女人家啦，你俩也想开点吧！

    剃头匠 这年头，有很多事儿，只能往宽了想，还是神父说的对，想开点儿吧！

    [四人一起下。

    堂吉诃德 桑丘，我的好朋友，我的好兄弟！

    桑丘 哟，我的大老爷，您可不能这么称呼我。您有什么吩咐就直接说，别吓着我，我桑丘永远都是您忠实的奴仆。

    堂吉诃德 桑丘，你听，外面是什么声音？（有马叫声）听见了吧，这是我的宝马发出的嘶鸣，这是催我们尽快上路的号角。

    桑丘 是个好兆头，咱几时动身？

    堂吉诃德 我俩后天一早迎着东方升起的第一缕朝阳，直奔萨拉戈萨，那儿将为圣豪尔赫节举办盛大的比武大会，我要把各路高手一一打败，真正成为名盖天下的第一大骑士！

    桑丘 我的老爷，您还是小心一点儿为好！要是让人打败倒也没什么，就怕一下子把您打死了，那我可怎么办呀？

    堂吉诃德 闭上你的乌鸦嘴，尽说些丧气话，长了别人威风，灭了自己的志气。当世能打败我的敌人还没出生呢！

    桑丘 那好吧，我的主人，既然您自己都不怕死，我还有什么可在乎的？那我回家准备一下吧！

    堂吉诃德 不，你听我说。这次出征非同寻常。临行前，我要同我朝思暮想、魂牵梦绕的意中人，我的心肝宝贝儿，美人中的美人儿，端庄、优雅、圣洁、妩媚、温柔、娇羞的杜尔西内娅见上一面，只要能一睹她的芳容，我浑身就会注满无穷的力量，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我求你帮我约她一下，看看她何时方便，容我将这颗滚烫的赤诚之心献给她！

    桑丘 噢，就这么个破事儿。那还不简单，我回头喊她一声，让她立马跑过来拜见您老人家一下不就成了吗？不过，我的大老爷，照我说，您最好别见了，腰比水桶粗，皮肤比槐树皮还糙，头发跟乱草似的，说起话来不如驴叫柔和，真的，见面不如思念，想象胜过真人。

    堂吉诃德（抄起佩剑）住嘴，你再敢多说一句，我就砍下你的猪头！

    桑丘 别、别、别，老爷息怒，老爷息怒！只要您能接受她的尊容，我回头把她带过来就是。唉，我是担心您老人家一见到她就吓得口吐白沫，呕吐不止。

    堂吉诃德 胡说，那是你的眼睛沾上了牛屎。杜尔西内娅小姐美若仙女，盖世无双，岂容你满嘴喷粪评头论足？

    桑丘（冲着观众）唉，真拿他没办法，他老人家从未见过杜尔西内娅，那真是一个丑八怪。唉，有了！（转向堂吉诃德）我的老爷，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您，不敢跟您说，怕伤了您老人家那颗玻璃般脆弱的心。

    堂吉诃德 什么事，你就别卖关子啦，有话直接说，我意志坚定无人能摧。

    桑丘 那我就放心说了。前些日子，您那美人中的美人儿杜尔西内娅出事了！

    堂吉诃德（一个踉跄，声音颤抖着）天哪，出什么事了，你、你、你慢点儿说！

    桑丘 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还意志坚强呢！我的老爷，美丽无比的杜尔西内娅被痛恨您的魔法师施了魔法，她那娇美的面容和迷人的身姿一下子就变了，变成了我刚才说的那个样子，成了世上最丑最丑要多丑有多丑的丑八怪了。

    [堂吉诃德倒在躺椅上，昏死过去。

    桑丘（赶忙上前掐人中，压胸膛，帮他活动四肢）天哪，闹出人命啦！老爷，老爷，您坚强一点儿，您一定要挺住啊！

    堂吉诃德（长叹一口气）唉！人生最大的打击莫过于此！完了，全完了，我千辛万苦出生入死为之奋斗的辉煌事业只是为了献给我心中苦恋的美女——杜尔西内娅小姐，如今她面目皆非，一切尽毁，我还有什么奔头呢？唉，我主上帝呀，请为我指明生命的方向吧！

    桑丘 我的老爷，这事儿就别麻烦上帝了。我就能给您指条道儿，要不咱就别出去折腾了，其实在家里闲待着也挺好的，您说呢？

    堂吉诃德（痛苦地沉思了一会儿）不，真正的骑士要不屈不挠，越挫越奋！我，堂吉诃德，要去比武，要去征战，要去拜见国王陛下，我要追杀那个给我的女神下了毒手的魔法师，砍下他的脑袋当球踢，还要找到解除魔法的妙药，让我的杜尔西内娅小姐焕然一新，让她无与伦比的美貌再现人间。桑丘，你听，我的战马再一次发出催人奋进的嘶鸣。（有马叫声）走吧，不能再等待了，踏上新的征程吧，机不可失时不我待。桑丘，不要犹豫彷徨了，快回家骑上你的毛驴，随我出发吧！

    桑丘 好嘞，我的老爷，咱们这就出发！

    幕落

    第四幕

    [与第一幕的场景基本相同。几张课桌和若干把折叠椅，几位研究生正在调试电脑，将图片投影到作为背景的幕布上，有说有笑。

    （陈教授上。

    陈教授 嗨！各位好！

    同学们 老师好！

    陈教授（放下书本，指了指同学丙，堂吉诃德的扮演者）哟，我们伟大的堂吉诃德先生，舞台形象不错嘛！

    同学丙 谢谢夸奖，承蒙老师指导！

    孙录 这个疯子，心里光想着意中人杜尔西内娅小姐，全靠爱情的力量支撑着！

    同学甲 两眼整天直勾勾地盯着她（指了指女管家扮演者），把她幻想成了杜尔西内娅美女，太过分了。

    同学乙（女）不至于吧，我有那么丑吗？

    同学丙（走到女同学身边，单腿跪下，张开双臂）我日夜思念的心肝宝贝儿，貌若天仙心如顽石的杜尔西内娅小姐，难道您还没看出来吗？难道您明亮而多情的双眼被牛屎糊住了吗？咱俩同窗两年，耳鬓厮磨……

    同学甲 说清楚点儿，到底同窗还是同床？

    同学丁（女）还耳鬓厮磨呢，干脆同床共枕算了，呸！

    陈教授 好啦，好啦，都正经点儿！戏演得不错，我的评价是：业余演员，专业水平！

    [同学们纷纷拍掌，有人说：“哇塞！这评价够高！”

    陈教授 你们说说，这下一幕怎么演呢，剧情想好了吗？

    同学丙 还演哪？我可演不下去了。堂吉诃德这哥们儿下一步要比武了，还要与公爵夫人相遇，反正还是那一套疯疯癫癫打打杀杀呗。

    同学甲 别不演呀，那得接着演，必须的。接下来桑丘该当海岛的总督了，这个家伙的机智幽默比他主人的神智不清更出彩，笑料百出，我的戏份大量增加，我是男一号，堂吉诃德变配角了，只剩下临死前的悔悟和反省了。（推了推同学丙）你就陪着我演到底吧，用不着几句台词，最后翻翻白眼一蹬腿死在女管家的怀里就登上天堂了，给观众做个反面教材嘲笑一番引以为戒也算有了贡献，怎么样，哥们儿？

    同学丙 大胆奴仆，无耻之徒，卑鄙小人，乡下无赖！你竟敢当众诬蔑威慑四方盖世无双的大侠！（双手抱住同学乙）我至高至上至善至美的杜尔西内娅小姐，您用那纯洁无私的爱情给我力量吧，我要亲手扭断这个乡巴佬的脖子，把他那肮脏的躯体当作饲料，喂养我那头人见人爱的小毛驴！

    陈教授 别闹了，别闹了！拜托各位，回到座位上坐下。咱们的课堂讨论继续进行，话剧嘛，我看只能到此为止。平心而论，各位对原著的理解、故事的编排、情节的推进和角色的把握还是比较到位的，《堂吉诃德》这部小说内容庞杂，头绪很多，情节曲折，编成话剧搬上舞台的难度很大，我们试演两幕体验一下即可，用不着从头至尾面面俱到。所以今天，结合你们对原著的演绎，从《堂吉诃德》自问世至今的四百多年间的不同时代对它的理解和评价的角度，谈一谈塞万提斯的文学、影响和贡献。大家随便说，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要说实话，别绕弯子！

    同学甲（模仿桑丘的口吻）乡亲们认为，堂吉诃德是个超级大疯子，我桑丘·潘沙是个头号大傻瓜。（大家笑。）

    同学丙 桑丘，乡巴佬，快闭嘴！你严肃点儿，才演了两回戏，还假装出不来了呢！

    同学乙（女）陈老师，塞万提斯通过戏仿骑士小说来否定和反对骑士小说，讲述了一个心地善良的疯子传奇，是对人类愚蠢的善意控告，我们可以透过堂吉诃德的荒唐看到我们自己的影子。

    同学丁（女）我觉得这部小说太冗长了。尽管有趣，但很了啰嗦。有些地方好像衔接不上，连贯性差，怎么说呢，如果篇幅压缩一半，阅读效果会好上一倍。

    同学甲 长是长了点儿，不过我倒是觉得有些小说写得太精致了，以致缺乏生动性和真实感。塞万提斯写得虽然不够完美，却更能把读者拉进他虚构的故事之中，犹如身临其境。而且，我认为他写的第二部更有趣儿，尤其是桑丘·潘沙，突然从一个无知的白痴，变成了一个出口成章的智者，一路上高谈阔论，妙语连珠。真的，我真想再演下去，至少把堂吉诃德受公爵捉弄，引诱他与公爵夫人的侍女谈情说爱和桑丘受封为海岛总督这两段故事搬上舞台，一定十分出彩儿！唉、唉、唉，你们别用那种嫉妒和崇拜的眼神看着我好不好，我已经申明过了，天地良心，我并没有争夺男一号的意思，不演就不演！

    同学丙 陈老师，（指了指同学甲）桑丘提的建议有一半是正确的。如果这部戏继续排下去的话，我堂吉诃德仍然是主角，桑丘戏份再多，也还是个配角。这是剧情的需要，也是由故事情节发展的内在逻辑决定的。这部戏的最后一幕是主人公堂吉诃德的朋友们绞尽脑汁想方设法让他从疯癫状况中清醒过来，而且不能再强迫他钻进笼子囚禁终身，这就太惨无人道了。所以，他们按照堂吉诃德的内心渴望设了个骗局，堂吉诃德当然马上中计。他的一位老朋友化装成骑士大侠，要求与堂吉诃德决斗，条件是谁输了就得听从胜利者的命令，服从于胜利者的意志。结果体弱多病的堂吉诃德一交手就败下阵来，只好听命于自己的对手，乖乖地回到家里，再也不做骑士梦了。临死前，堂吉诃德才恢复了判断力，他说我一生都非常愚蠢，但愿死后能学着聪明一点儿！要我看，这场戏倒可以演一演！

    陈教授 我说过了，话剧就不再接着排演了，你们几位可不能因为演过堂吉诃德就变成了他。你们不是学表演专业的，别指望当明星了。

    同学丙 那可不见得，学政治学的不一定能当政治家，学文学的不一定会写小说，我们虽没学过表演，也保不准将来能一夜走红，红得发紫，成为亿万观众追捧的明星大腕儿！

    陈教授 打住，打住！你这是典型的堂吉诃德式狂想。

    你们几位是不是也有类似的疯狂念头？

    同学甲 他是疯了，我们早就看出来了。我成为明星的可能性比他大多了。老师，您放心，只要有我在，就没有他的机会，我的粉丝们肯定不答应。他疯了。完全疯了！

    孙录 我还一直没吭气呢，别以为世界只有你们两人。

    同学乙（女）真是目中无人，狂妄至极。我呢？美人中的美人！

    同学丁（女）对、对，你绝对不亚于芙蓉姐姐！

    陈教授 都疯了，全都疯了。你们俩就别冒充女堂吉诃德了。

    同学丁（女）老师，堂吉诃德的疯癫首先是象征性的，其实才是病理性的，而他们几个就是遗传性的，且带有传染性。

    陈教授 说的对！堂吉诃德的疯癫首先是象征性的，其实才是病理性的。这是201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巴尔加斯·略萨的观点。他还说，塞万提斯写作的野心在于，实现神话，让虚构成为现实。堂吉诃德并不承认自己的失败，他把自己的荒唐和挫折看作是魔法师和巫士暗中使坏，虚构于是渐渐渗透生活，现实慢慢与堂吉诃德的幻想和异想天开趋于一致。虚构是《堂吉诃德》这部小说的一大主题，它以它的理由、它的方式侵入生活，并使现实按照虚构的方式改变。略萨认为，虚构与生活的关系是古今小说的一个经常性内容。塞万提斯在他的小说中超前地体现了20世纪的一系列重大的文学冒险，在叙事形式上进行了一系列大胆探索。这些探索吸引了当代最优秀的小说家。我建议你们认真地读一读我翻译的巴尔加斯·略萨的文章《面向21世纪的小说》，一定会有启发！

    孙录 米兰·昆德拉也说过，随着塞万提斯的出现，一种伟大的欧洲艺术形成了，这种艺术不是别的，正是对被遗忘了的存在的探询。

    同学甲 布鲁姆说，只有塞万提斯和莎士比亚可以高居荣耀的顶峰，让你无法超越。

    同学丙 卡洛斯·富思特斯说，塞万提斯和乔伊斯是两个典范，因为他们将现代小说推向了极致——创造了全小说和关于小说自身的小说。虽然他们相隔三百多年，但都是小说的源头、小说的终极。

    同学乙（女）据我所知，并不是所有作家都推祟塞万提斯。纳博科夫就对《堂吉诃德》评价很差。不仅不承认它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而且还在哈佛大学讲课时当着数百位学生的面，撕毁了这糟糕、粗糙的烂书。在纳博科夫看来，这部书的结构、语言和技巧都一塌糊涂，毫无可取之处。

    孙录 托尔斯泰老人当年对莎士比亚的评价也很低，你不觉得好笑吗？

    同学乙（女）这只是纳博科夫的看法，并不代表本美女的观点。

    陈教授 诸位同学刚才扼要援引了20世纪一些伟大作家对塞万提斯的评价，援引别人的说法是为了更好地阐述自己的观点，说的都有道理。

    我倒是想说说《堂吉诃德》这部小说与文艺复兴的关系。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一切文学也是当代文学，站在时代的高度，背靠民族文化，塞万提斯无疑也是说不尽的。所以，我仅就堂吉诃德与文艺复兴的关系，提出个人的一点点想法，供各位参考。

    同学甲 愿闻其详。

    陈教授 宗教和政治高压一直是幽默和调侃、喜剧或闹剧的最大敌人。中世纪如此，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期间也是如此。幽默远离了文学。但从古至今，幽默的基因并未中断过。先秦诸子笔下的守株待兔、揠苗助长等就是洋溢着讽刺意味的经典段子。而西方的喜剧也源远流长，阿里斯托芬和米南德等古希腊喜剧就是源头和根基。概括地说，阿里斯托芬的喜剧因嘲讽权贵名人而指向上，米南德的喜剧因表现家长里短等相对地指向下。

    同学乙（女）有道理，那么后来呢？

    陈教授 再说中世纪末叶，西方宗教政治的高压态势相当程度上是在文艺复兴的玩笑声中被慢慢消解的，许多民间笑料在拉伯雷的笔下演化为戏说、大话或狂欢！狂欢之后是恶搞。到了15和16世纪，南方大大小小的喜剧院和剧场如雨后春笋，从而以燎原之势对教会和宫廷文化形成了重重包围。观众、读者在嘻嘻哈哈的笑声中消解一切并被消解。

    孙录 陈教授说得对，塞万提斯就是用笑声来讽刺人性所蕴含的愚蠢与丑恶！

    陈教授 是啊，有趣的是，塞万提斯反喜剧之道而行之，表现了崇高的毁灭。后者本是典型悲剧力量之所在，而塞万提斯却与时俱进地采用了方兴未艾、横扫一切的喜剧因素，用嘲笑表现了庄严。于是，悲剧英雄具有一般时代小丑的特征，又明显夸大地托举起了古典崇高之美，《堂吉诃德》也变成了用苦笑演绎的理想主义挽歌。正因为如此，塞万提斯同样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始，一个英雄主义时代的终结，一个小人时代的开始，或者说是一个理想主义时代的完结，一个物质主义时代的开始。遣散了庄严，驱逐了崇高，放弃了敬畏，解放了欲望，等待人类的便是“娱乐至死”！

    同学丙 不至于吧，陈老师，您的结论似乎也值得商榷！

    陈教授 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一己之见，你有何高论，尽管放开来讲，我愿洗耳恭听！

    同学丙 不敢不敢，哪敢有高见。老师您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我堂吉诃德一武夫骑士，哪敢与您一比上下。哈哈，我一生都十分愚蠢，只能等死后再学着聪明一点儿。

    陈教授 又来了，看来你很难被唤醒！

    同学甲 这事您得交给我。瞧我的——尊敬的堂吉诃德老爷，您的美人杜尔西内娅昨夜与法官私奔了！

    同学丙 大胆蠢货，你再改胡说，小心我砍下你的狗头！

    （转向同学乙，单腿跪下）我心爱的美女，盖世无双的大美人，请看在塞万提斯的面子上，嫁给我吧！

    同学乙（一边收拾笔记本一边回答）哼，你口口声声要为我付出生命的代价，却与公爵夫人的使唤丫头眉来眼去调情说爱。

    同学丙 别听坊间那些流言蜚语，我堂吉诃德愿意为您献出我的一切！

    同学丁（女）别说一切，你就说你到底给她多少钱吧！

    同学丙 现金确实没有，但我有宝马一匹，愿意奉上。

    同学乙 还宝马一匹呢，宝马一辆还差不多。

    孙录 陈老师说得对，理想主义的时代结束了，物质主义时代早已到来！

    同学丙（喊）桑丘，桑丘，这个世界我已厌烦透了。除了钱，什么都不在乎了。桑丘老弟，还是随我到幻想的世界闯荡吧，总比憋死在这世俗的臭坑中要快活自在一些！

    同学甲 好嘞，我的主人，尊贵的骑士大老爷，只要您肯出足够的价钱，我愿意充当您的坐骑，驮着您爬山涉水勇往直前。不过，您还是先开个价吧！

    [大家哄笑。

    剧终

    责任编校 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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