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是本地富豪的居住区，清一色的三层西式别墅坐落在气候宜人的南岭湖畔，里面亭台木桥，活水潺潺，花草繁茂，浓烈的异域氛围里，给人以神秘的深度和想象。他看了一下别墅群内道路的走向，凭感觉沿着整洁的人车通道一直往南走，穿过精心修剪的园艺长廊和条状的绿地，看见电子围墙边的浓荫里，有一栋装修雅致，与别墅风格类似的二层红顶小楼，知道肯定是这儿了。
果然，容貌靓眼、打扮时髦的庄园物业主任肖薇正在一间大办公室里等他，见面马上绽开笑脸迎上来，说你好，你就是郝所长吧。郝昆急忙摆手，不不不，我可不是所长，也从没当过所长，郝昆，以前是民警，现在是百姓。她愈加甜蜜地笑着，说我是肖薇，知道你要来，一直在等你。说着，一面热情地和他握手，一面把他带进办公室，让到沙发上，麻利地用纸杯给他沏了杯茶，忽闪着种了睫毛的大眼睛直率地说，我听薛总介绍了你的情况，说你刚退下来。他说是的，薛远是我高中同学。太好了，你的情况我们非常满意，我们就想找你这样有经验、有能力的人，直说了吧，我们这儿的员工每月工资是2900元，加班补助、夜班补助另算，其他劳动保险按规定执行。郝昆点点头算是回答，他在打量她，刚才进门的时候，他已经注意了，她皮肤上诱人的光泽是美容做出来的，大眼睛上的眼皮是割出来的，都做得相当成功，她的身材也不错，微笑的时候脸上的酒窝很诱人，性格招人喜欢，一看就是个开朗直率的人。见他不表态，肖薇接着说，你的工作主要是负责庄园的保安，责任还是蛮大的。郝昆还是点点头，意思是我知道了。他的注意力在她背后的墙上，那儿挂着制作精美的广告栏，里面物业管理章程、工作流程以及员工情况一目了然，保安有7个，从照片上看只有2个是年轻人，其他5个都上了年纪，其中1个应在60岁以上。郝昆心里一咯噔，金角庄园有168户业主，占地面积近400亩，单是使用的大门就有3个，虽说有电动巡逻车，可保安显然是太少了。像是知道他的想法，肖薇说，实话讲，我们的保安力量是差了点儿，以前是9个，现在是7个，公司招不上人，没办法啊！这刚过完年，又赶上用工荒，人就更难招了，不要说培训过的年轻人，就是退休下岗的都招不上。工资已经从2600涨到了2900，可就是没人干！所以你能来，对我们来说，真是有幸的事！郝昆说我也是退休人员，保安工作没经验。肖薇说，你的情况薛总都给我说过了，他说你刚从派出所副所长的岗位上退下来……不不不！郝昆急忙摇头，再次毫不犹豫地打断她，说我不是说过了嘛，我从来没当过什么所长，在职的时候，就是个普通民警！他说的是真的，所谓派出所副所长，那是薛远瞎扯，纯属子虚乌有。实际情况是，退休了，给你个名头级别照顾照顾罢了。那也一样！肖薇笑得很有魅力地说，像你这样年富力强又有经验的行家，到哪去找啊！郝昆听得不舒服，起身说行吧，我明天早上来上班。肖薇立刻打了个电话，叫来一个名叫小兰的女孩，叫她给郝昆拿来事先准备好的合同文本，看看没啥问题的话，马上就签。又叫另一女孩赶紧收拾房子，对郝昆说，薛总特意交代了，给你腾一间楼上的房，今晚你就可以住这儿，被褥床单昨天我亲自去买的。
签完合同，看了房间，郝昆叼着烟卷在庄园里溜了一圈，不是散心，是排遣，排遣闹心的烦恼和郁闷！好歹也是派出所的老民警，好歹也是有特异功能的人，刚一退休，就来给富人看门守院，低三下四当保安，这要叫亲朋好友们知道，不定怎么议论怎么嘲笑呢……太丢人啦，想起来心里就不是滋味。
走出百十步，后面赶上来个穿制服的，郝昆一眼看出是主任办公室广告栏中保安组的第一个，想必是负责人吧。接着就想起4年前来金角庄园办案，见过这人，当时他就是保安。这人见面熟，上来就满脸是笑跟郝昆打招呼，说我姓叶，树叶的叶，叶茂，茂盛的茂，你贵姓？郝昆见对方没认出他，说我姓郝，郝昆。啥，好困？不不不，赤耳郝，昆，昆仑的昆。属啥的？叶茂紧钉着问。郝昆心里不舒服，干了30多年民警，他最烦的就是遭人盘问，可初来乍到，他不想得罪人，说我属蛇。我属牛，比你大四岁，能当你老哥了。叶茂边说边给郝昆敬烟打火，说我是四川人，四川没啥好烟，就熊猫，你尝尝。他们说你是从派出所退下来的？郝昆更烦，退休就退休，啥叫退下来的，他不想再说什么了。可叶茂跟所有的“见面熟”一样，话匣子一开就来劲儿，说不瞒你说，我当年下岗就干保安，有12年了，在好几个公司里干过，在这就干了八年，这金角庄园跟别的小区硬是不一样，我说的不是富人和老百姓的差别，是邪，邪气的邪！
郝昆心窝突突，不由得停住脚步，询问的眼神盯住了他。
叶茂兴冲冲地说，我是直爽人，实话告诉你，这庄园里发生过两起大案，诡异得很那！郝昆顿时敏感，说破案又不是保安的事，与我们啥关系啊！叶茂神秘兮兮地说，能没关系嘛，4前年88号别墅盗宝杀人，杀死的是业主的二奶，实际上应该是三奶，也可能是四奶，盗走的都是值钱的和田宝玉和艺术品。警察查案的时候，把咱们物业折腾得够呛。郝昆知道那件事，说案子不是破了吗？叶茂哼了一声故意吞吐道，说是破了，其实不是那么回事……郝昆奇怪地看着他，说你有疑问？不是我有疑问，是大家有看法。叶茂头一仰，把握十足地说。是嘛，能有啥看法？叶茂露出得意，狠狠吸了口烟，说给你讲，出事的业主是亿万富翁，说是承包国有企业发的家，名字叫冯达才，案发时人在香港，家里人也都在上海，这边只有小保姆守家。出事前一天，小保姆因母亲病危，回湖南那边探亲去了。临走时，给有钥匙的二奶打了个电话，二奶第二天过来，一个人住在了家里，结果就出了事。那二奶经常来庄园，我们都认识，死得很惨哦，被捅了十来刀，死了几天都没人知道。对了，这二奶可不一般，是个洋妞，说是姓冯的从荷兰领来留学的，在大学里攻读中文，叫什么什么洛娃，白皮肤蓝眼睛，迷人得很哦！郝昆说，是吗？这些事你都咋知道的？叶茂看了看周围，压低嗓音说，实话告诉你，我知道的多了，那案子就是我发现的！你发现的？郝昆愈加好奇地问。当然！叶茂更加得意地说，日期是6月7号中午，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几天雨后晴天特别闷热，天气预报都是35度左右，我从那儿过的时候，闻到风里有股说不出的恶臭味儿，抬头一看，发现二楼的阳台上飞舞着不少大苍蝇。离开后，越想越觉着不对劲儿，赶紧到办公室给业主家打电话，打不通，又打业主的手机，还是不通，就打他家留下的一个手机号，对方说冯总还在香港，过些日子才能回来。我说你赶紧跟他联系，他家好像没人，房里发出难闻的臭味，恐怕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对方一听马上急了，结果当晚姓冯的就飞了回来，进门发现情况不对，立刻报了警。过了几天，说是破案了，凶手是洋妞的同学，也是她的相好，她知道冯达才的太太在上海，新加坡和香港那边都有情人，趁着保姆不在就把相好约到庄园来过蜜月，俩人享受完好酒美食，那相好从洋妞嘴里知道了业主的收藏和宝贝，起了贪心，纷争之下杀死洋妞，卷走宝贝，逃之夭夭。郝昆问，你知道凶手是怎么抓住的？叶茂怪异地笑笑，说不是抓住的，是在高速公路上出车祸碰死的，清理现场的时候，警察在死者身上找到了一件价值几十万的和田玉，经冯达才指认就是他的收藏。郝昆又问，丢失的财宝都找回来了？找回个屁，听人说，真正的好东西一样都没找到。
郝昆不由得摸出烟来，他遇到特别感兴趣、特别刺激的事，第一反应就是摸烟。他给叶茂点着火，深深吸了两口，吐尽烟雾尽量平静地说，大家对案子的说法肯定很多吧？那是当然，但我肯定，凶手绝不是那个车祸死了的相好！哦，为什么呀？郝昆惊讶地问。叶茂凑近他说，实话告诉你，凶手压根就不是外面的，他就在这院里，而且是冯家的熟人！你是说，凶手不仅逍遥法外，还天天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晃荡？没错，他肯定相当得意！怎么这么肯定？郝昆真正严肃了。叶茂则愈加自信地说，不瞒你说，我当兵那会儿最喜欢看的就是侦探小说，还有日本的推理小说。你当过兵？对啊，所以我这方面有常识，给你说吧，这庄园的电子监控绝对一流，四面围墙上都有电子网，所有的路口通道都有探头，3个大门昼夜24小时有人值班，不要说进出个人，就是进出个猫，也能查得清清楚楚。但案发后，我反复看过监控录像，尤其是凶杀案发生那天晚上和第二天早上的，没有看到一个提着东西背着包的可疑人员进出庄园，也没有发现可疑车辆。办案警察更是反反复复排查了不知多少遍，可以说案发前后进出庄园的每一辆车，每一个人都经过了严格的过滤，愣是没有找到那个带走赃物的人！郝昆说，监控只是一方面，这么大的庄园，业主都是些千万富翁亿万富翁，情况复杂得很，要是晚上、雨天或是断电什么的，人稍加伪装，监控就会看不清，进进出出就更容易了。还有，你说那洋妞长那么漂亮，又是留学生，既能给业主当二奶，又带相好来庄园，谁知道她的社会关系有多乱？还有，公安部门办案是有原则的，宣布破案必有证据。叶茂有些不自在，用力吐掉烟屁股咧了咧嘴，说到底是派出所的，说出话来滴水不漏。不过，我的看法不会错，那相好虽说已经车祸死了，但人肯定不是他杀的，他是个冤鬼！凶手的目标不是杀人，是盗宝，那洋妞被杀绝对是意外，而且绝对是熟人，就是这院里的！而且，而且随时都有继续行凶作案的可能！你想啊，案发是在小保姆走的第二天，罪犯肯定是知道了小保姆回家的消息，才下的手。但他不知道二奶已经住了进去，所以二奶才会被杀，我永远持这样的看法，同意支持的人不少呢！
郝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语气友好谦虚地问，你说还有一起大案？
叶茂说还是偷！案子发生在去年7月份，还不到1年呢，这贼趁业主外出家里没人，入室行窃，只不过这次进屋杀的不是人，是狗！狗？对啊，这贼不光把人家保险柜里的外钞、现金，还有金条一扫而光，据说价值几百万呢，还把人家看家的两条澳洲牛犬给杀了，那可是名犬。案子没破吗？没！郝昆惊异，说这贼本事够大的，能入室杀死两条牛犬，可不是简单的事，动静一定不会小，这样的案子咋会破不了呢？叶茂又显出神秘兮兮的样子，说狗是用弩杀死的，现在的弓弩很厉害，网上就能买得到，威力大得很，好的还带瞄准镜呢，准确性极高！郝昆说你真行，咋知道这么详细？叶茂做出无奈的样子，说我不是保安组长嘛，查案的时候他们找我调监控、提供线索搞配合，好几个会都让我参加了。其实，这案子跟那凶杀案有不少相似之处，也是发生在雨天，也是在晚上，也是趁业主不在，家里没人下的手。办案警察对案发前后的监控录像、进出人员以及各种车辆，反复排查，也是没找到嫌疑人。郝昆脱口而出，你的意思是，上次的杀人盗宝和这次的杀狗盗宝，是一人所为？叶茂再次露出神秘兮兮的样子，似笑非笑地说，这就不清楚了，反正凶犯来无踪去无影，就像超人，这地儿邪气得很，真的是邪！郝昆说，你知道这么多，没把想法告诉派出所啊？他说没！咱一小保安，破案又不是咱的事，干吗给自己惹麻烦啊，你说呢？对了，肖主任刚才给我交代了，叫把保安这一块的工作制度、注意事项什么的给你看看，待会儿我拿给你看。叶茂说完，露出被烟熏黑的大板牙，冲郝昆笑笑，说北门的磁卡锁坏了，我去看看，咱们回头再聊。说着，加快脚步，匆匆而去。
看着叶茂离去的背影，一种不祥之感麻嗖嗖掠过郝昆的脊背，突然就觉着不该来这是非之地，看着手里刚签的合同，不由得犹豫起来，他不想再听任何与案子有关的事，不想引人注意，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这阵子，是郝昆一生中最心烦、最孤独、最痛苦，也是最窝囊的日子。
退休七八个月了，他啥都不想干，不做家务，不打麻将，也不练身体，整天无所事事，待在家里闲得慌，连门都懒得出，又不可能整天睡觉，那就看电视吧，又实在没啥好看的，心情越来越坏。这心情一坏，自然烦躁，脾气不知不觉就上来了，看啥都不顺眼，火气越来越大，还都是莫名之火，成天跟老婆干仗。老婆也不是好惹的，比他早退两年，之前是二医院急诊科的护士长，不知是上夜班给上的，还是急诊科整天受刺激，见过的重症患者太多了，长年绷紧的神经一经松弛，人的性情全变了，不光凡事挑剔，动不动就训人耍脾气，还不容人反驳，否则准和你吵，而且吵的时候死不讲理。她最见不得的就是他游手好闲，说你以为你功臣啊？刚50的人，到哪不能找点儿活干，赚点儿钱啊！不干也行，你当你的老爷们，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我们伺候你，可你不能嘴都不张，手都不伸吧！这话太夸张太过分，他当然得解释得反驳，结果一开口俩人就又“叮光”起来，她水烫了似的跳老高，说你没事找事是吧，横挑鼻子竖挑眼，鸡蛋里头翻骨头，你还让人活不！这种情况下，他要再回嘴，战火烧成啥样，就很难说了，只能拂袖而去。
其实，老婆本是个通晓事理、心地贤惠的人，这些年来，白天黑夜上班的事就不说了，救死扶伤是她的天职，也不说了。要说的是，自打结婚以来，家里大事小事全靠她，基本上没让他操过心。他知道，眼下老婆的心比谁都乱，比谁都烦。儿子28了，恋爱谈了好几茬，总算和现在的对象订了婚。婚是订了，可郝家买房的承诺迟迟兑现不了，房价涨得太高太快，不要说给交警队临时打工的儿子，就是他们全家集所有的收入不吃不喝，买一套七八十平米的新房也得十几年。可又不能不结婚吧，只好咬紧牙关跑贷款，四处求人凑首付，这些事郝昆是不管不问的，他把每月三千多块的工资卡交给老婆，只要有四条熊猫烟抽，家里的事，一概装聋作哑。从前，他在家里烦心的时候，或是不得不装聋作哑之后，大不了去上班一走了之，回来自然风平浪静。可现在不行了，所有老年人活动的地方他都不喜欢，打太极、下象棋，还有集体舞什么的，压根就没兴趣，那就只好待家里。而老婆也邪门，像是故意跟他作对，时时处处看他不顺眼，一句话不对就怄气，结果自然是干仗。搁以前，拌完嘴干完仗过一夜，他软话都不用说，俩人就会自然和好，该干啥干啥。现在不同了，吵完架，老婆就像催命鬼，根本不饶他不说，还直往死里叨叨，像是几天几夜都叨叨不完。他哪能受得了啊，结果自然是战火升级，越燃越烈，直到俩人相互伤害，不可开交。
最近的一次交火，是他把家里的电视砸了。
起因当然还是吵架，老婆不光喋喋不休和他吵，还一个劲地寒碜他，说他窝囊、没本事，一个劲地拿他和人家比，和当官的比。这正是他最不愿听，最忍受不了的，一句两句也就罢了，没完没了的时候，他浑身的血液就成了不断加热的汤水，临近沸点就得降温就得发泄，否则就会爆炸。当时，他正在客厅修理茶几的小抽屉，老婆的嘲笑和讥讽炭火似的烧灼着他，越是忍受，意识里面就越是绞痛，像是炽烈的岩浆在沸腾。终于，理性炸裂，极限崩溃，他拎起榔头，照着跟前正播放《笑傲江湖》的电视机狠狠砸了下去，一声巨响，稀里哗啦间，白烟窜起，飞渣四溅……他愣了，大脑一片空白。他的大脑空白了，可老婆却被他的行为气疯了，她像一头愤怒的母牛，对着他的前胸，不顾死活冲撞过来。眼看避之不及，他本能地顺势一抱，俩人一起摔倒在地，翻滚间相互动手，噼里啪啦打了个一塌糊涂……接下来的事情可想而知，老婆大哭大闹，要死要活，整个单元楼都被她声嘶力竭的叫骂惊动了。
其实，他之所以砸了电视机，除了疯狂发泄的因素，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他早就想把这台过时了的电视机给淘汰了，都用了二十多年的东西了，收破烂的50块钱都不愿要，早就该换了。可老婆却不愿意，说换什么换，你就凑合着看吧，媳妇还没娶呢，哪来的钱换电视，你不想过日子啦！他一坚持，老婆准说，有能耐你去赚钱啊，赚来钱咱们换新的看大的，屁本事没有，还想享受！正因为这样，借机砸机，不管主观上咋想，不能不说是潜意识的作为，否则，单纯发泄的力量不可能那么强大。
这之后，绝对出乎他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老婆竟然到法院起诉了他，不是起诉他家暴，而是离婚！接到法院电话的时候，他呆了好一会儿，觉得事情很荒唐，不就两口子干架嘛，都退休的人了，离得哪门子婚！他在电话里对法院办事员说，对不起，我们只是夫妻吵架，她起诉是一时冲动，纯粹是冲动，我们感情深厚，结婚都快30年了，不会离婚的！抱歉，让你们费心了，我自己处理好了！
老婆的起诉，使他恼火至极，更使他震惊。
他的意识里，从未有过离婚的想法，闪念都没有，现在都退休的人了，咋就被老婆起诉，闹到离婚的地步呢！
痛定思痛，他想了很多，反省来反省去，觉得自己的心态有问题，之所以这样，是他太不满意自己碌碌无为的人生造成的，匆匆忙忙几十年，什么成就都没有，就像陈旧碍眼的器物一样废弃了。废弃了的不就是垃圾嘛！可他原本不该是垃圾，应该出人头地，应该大有作为！为什么会这样呢？一大串原因之后，除了对命运的抱怨，就是说不出来由的折磨和痛苦。这样的心态下，他的生活不出问题才是怪事！有了检讨，就得悔过，否则以后的日子真没法过，弄不好，这个家还真会散！这样想下去的时候，再看老婆，就不一样了，尤其看到老婆染过的头发露出雪白的发根，眼角额头布满皱纹，手上的皮肤由于常年接触消毒水，比六七十岁的老妇还要松弛多皱，他的心像是碰到了金黄的麦芒上，说不出的痛感里，猛然醒悟，老婆挑剔急躁，应该与职业有很大关系，急诊护士长责任重大工作艰辛，常年面对生命垂危、命悬一线的各类病人，忍着性子白天黑夜地熬，几十年下来哪有不垮的人！还有，老婆只比自己小3个月，50岁，正是女人更年期最易爆发的年龄，情绪的起伏，性格的改变，肯定与此有关，电视上好像说过，性格好强的女人，更年期遇到的困难往往会更多……想到这些，痛心疾首汹涌而来，这些年平心而论，他还真没怎么关爱过老婆，不必说女人在意的买首饰、买衣服、逛商场，单是他十来年里常说的陪她游祖籍、看亲戚，都退休了也没兑现。平时有点感冒、感染什么的，老婆因为是护士的缘故，也都自己处理了，倒是他和儿子的健康，在她的关爱下，基本上没出过啥问题……
郝昆心里真难受，就在他反省人生，想着怎么把老婆哄得回心转意，好好过下去的时候，老同学薛远打电话，请他去喝酒。他以为是聚会，啥话没问就答应了，没想到请的就他一个人。俩人喝了一瓶十来年的“老古井”，肠肚热了，话题一多，不知不觉就说到了他退休的事儿上。薛远说，郝兄，你现在没事一身轻，在家也是闲着，不如过来帮帮忙，到我公司来干怎么样？他问干什么？薛远说，城西欣庆园缺个出纳，你去怎么样？他说饶了我吧，没和金钱打过交道，干不了！薛远说，那就到香翠苑吧，那是个刚开盘的小区，业主有400多户，物业这块筹备得差不多了，你去当个副主任怎么样？他说得得得，我这半斤八两你还不知道嘛，压根不是当官的料，干管理非砸不可！薛远想了想，说要不你就到金角庄园得了，那是个别墅群，你给我把那儿的保安工作抓起来，这可是你的专长，你就不要再推辞了吧！郝昆还真就没话说了，金角庄园他知道，几年前发生在那儿的案子他记得清清楚楚。
郝昆喝得晕晕乎乎回到家，第二天早上醒来就挺后悔，他压根不想给人当保安，尤其不想给薛远打工。
上中学的时候，他学习成绩很好，尤其是数学，每次考试都是一百分。薛远和他相比差远了，可以说连边都沾不上。遗憾的是他没参加高考。那是1981年，他父亲突然因公殉职，他母亲是厂子里的临时工，他高中还没毕业，组织上看他家里生活困难，照顾他参加工作，他到父亲任职过的派出所当了一名户籍警，一干就是30年。虽说中间有过中断，但也就1年多。十年河东十年河西，30多年后，他在派出所里没动窝，而薛远则几经磨难，又是练摊，又是搞长途贩运，后来搞起了物业公司，越搞越红火，链锁了十几个小区，成了名副其实的老板。薛远为人平和，没啥架子，熟人朋友有求必应有忙必帮，经常召集本地的老同学聚会联谊搞串联，口碑相当好。酒醒了，脑子清楚了，意识也就回来了，他反应了过来，薛远请他喝酒，肯定是知道了他家里闹矛盾的事，老婆性子直，心里搁不住事儿，把他俩的事告诉了薛远的老婆，她俩关系不错，这就有了薛远请他喝酒的事。薛远出于老同学的情分，想了这么个法子，诚心诚意来帮他，还故意做得滴水不漏，可没想想他是干啥的……郝昆感觉很没面子，但有气没处撒，两口子闹成这样，家里经济紧张，为给儿子的婚房交首付，欠了一屁股的债，不想办法赚钱是不行的。现在既然有事可干，有钱可赚，他还有啥矫情的。还有，他在岗的时候，薛远那边的一个小区里，物业和业主之间因为纠纷大打出手，业主收买流氓痞子报复物业，关键时刻薛远请他帮忙，是他成功说服派出所出面，平息了事件，薛远因此心存感激。此外，找到工作，也是在老婆面前下台的好机会！就这，他顾不得自尊，顾不得纠结，一大早给薛远打了个电话，确认已经给他安排好了，装模作样给老婆的手机上发了个信息，就来到了金角庄园。
退休民警郝昆穿上有着金色肩章的灰色制服，戴上黑沿红圈的大盖帽，成了金角庄园的保安。他没当保安组的负责人。肖薇很想让他干，说叶茂话太多，爱谝闲传，负责人有每月两百块钱的操心费，让他再考虑考虑。他还是没干。人家叶茂资格老，又有经验，他干吗要搛人家碗里的肉。他已经想好了，要把自己的固有观念还有懒惰习性改一改，心安理得赚钱上班。
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郝昆是个操心命，凡事不做则已，要做就像模像样。以前在岗位上的时候是这样，现在当了保安依然如此。上班第一天，他提前一小时过来，把整个庄园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168套别墅共有几排，几类造型，几条道路，多少块绿地，绿地间有几条人造溪流，人造湖周围有几座木桥，别墅的后院大致多少块人造菜地，大概多少棵挂果的果树，多少辆豪车，多少套别墅长期无人居住，电子围墙大约多长，墙里墙外都什么情况，以及消防设施、监控设施等等，全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还特别到发生过凶杀案的88号别墅前看了看。可能长期没人管的缘故，窗户肮脏，墙壁上挂满难看的水痕，枯死的藤蔓缠满阳台，里面不定霉成啥样呢。叶茂说，自从发生凶杀案，这栋别墅就没住过人，业主卖了几次都没卖掉。他这人记性好，只要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的东西，基本上和存硬盘差不多。小时候他就对数学敏感，记忆力超人，只要想记住的东西，不论是数字文字交通道路，还是人脸声音城市地貌，脑子里一过就能记个八九不离十，越是有特点的东西，记忆力就越强，这就是他引以为豪的特异功能。
父亲偶尔发现他记性好，是在他6岁的时候。
一次，父亲和棋友坐在院里的大树底下下围棋，他跟父亲学过几次棋，懂得啥叫死活，就过去看着玩儿。看了会儿没啥劲，正要走开时，父亲和棋友因为一步棋争执起来，越争越厉害，俩人面红耳赤，眼看就要掀翻棋桌的架势。他很害怕，为了父亲和叔叔别打架，他说爸你记错了，那颗白子不是在你说的那个地方，叔叔说的也不对，是在这儿。他拿起棋子，放在了他记住的地方，怕他们不认可，又说，是黑子走到这的时候，白子靠上去下到这个地方的，接着就把走过了十几手的棋一一复原。俩人全傻了，孩子说得对，俩人因为吃子的原因全都记错了，孩子的复盘准确无误。那之后，父亲开始注意他，发现他儿歌、戏曲什么的，一学就会，好些电影台词都能倒背如流。父亲很自豪，但也仅仅是自豪和高兴，并没十分在意，当然也就不可能联想他的未来。至于母亲，就更不在乎了。她的记性生来就好，5岁随父母离开老家四处流浪，19岁回去，连小时候玩伴们的小名叫啥家住哪里发生过啥事全都记得清清楚楚。在她眼里，孩子的记性原本就该这样。正因为如此，俩人对孩子过人的能耐，都没在意。到了20世纪70年代末，改革开放了，人都刚从噩梦中醒了过来，凡事还都不是很明白，也都没有培养孩子的意识，再加上社会主流的引导，上大学的想法会让人觉得很空虚，似乎只有穿上工作服，在厂里当上正式工，生活起来才踏实。后来形势说变就变，郝昆所在的高中大张旗鼓鼓励高考，各种宣传铺天盖地，同学们全都感到了压力。可他并不在乎，数学课上动不动就睡觉。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老师讲一遍，该记住的他都记住了，搞懂了记住了，再听自然就没意思，那就只好犯困睡觉。老师知道他有数学天赋，也就不去管他，由他去睡。他的名字叫郝昆，因为经常上课睡觉，大家就都叫他好困，也都挺羡慕的，想想看吧，人家上课想睡就睡，老师根本不管，考试还拿第一，这样的本事谁不眼热。
然而世事难料，就在还有两个多月就要高考的时候，他的父亲因公殉职了……
郝昆的父亲郝志新是名普通民警，当时派出所设在火柴厂边的两间破房里，人手少条件差，业务量相当大。在他的记忆里，从小到大父亲总是忙忙碌碌，很少空闲在家，也很少过问他的学习和生活。父亲的嗜好是看书，稍有空闲，就躺在床上抽烟看书，不到吃饭时间是喊不动的。而且他的书从来不给儿子看，动都不许动。强烈好奇心的驱使下，他趁父亲上班母亲外出，从床底下的书箱里，偷了一本福尔摩斯探案集，躲在外面一气读完。父亲知道后，把他一顿好揍，要不是母亲出手相护，十有八九打烂屁股。凭借超强的记忆力，他把书里的故事记了个滚瓜烂熟，成了同学中有名的故事大王。父亲和母亲关系紧张，俩人离婚离了好几次，主要原因是他6岁的妹妹，在离家门不到百米的地方，掉入河沟不幸溺亡。所谓河沟，宽不到一米，水深最多一尺半，是城镇用来浇树的，可就把一个6岁的女孩淹死了。当时正是“文革”最混乱的时候，满街都是造反派，到处都在打砸抢，他刚满8岁，妹妹的死亡，在他心里引发巨大恐慌。恐慌是由家里的混乱和哭得死去活来的母亲造成的，他很害怕母亲会哭死，这使他很想再看看妹妹，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很想弄清楚死亡是什么。可他被远在农村的奶奶领走了，等到几天后回家，一切都结束了。父亲一直认为，事故是因为母亲没有看管好孩子造成的，这使悲痛欲绝的母亲雪上加霜，俩人的感情由此破裂。但每次离婚的结果，都是被调解人说服了事。开始的时候，他对父母离婚挺害怕的，后来他们闹腾的多了，也就无所谓了。
父亲的殉职极其突然，出事那天他正好轮休，一大早他去公园散步，太阳出来肚中饥饿，开始往家走，就在已经看到自家大院时，遇上了自杀的事。一名女孩站在街边5楼的阳台上要往下跳，围观者喊声一片。他立刻跑了过去，现场就他一个穿制服的，大家的目光全都看着他。可他没有应对如此场面的经验，看着女孩摇摇晃晃站在栏杆上，只有一手扶着墙，随时都会掉下来，干急没治。更为糟糕的是，那女孩突然发现身后有人，在楼下围观者的惊叫声中，纵身一跃跳了下来。正在楼下的郝志新眼看女孩跳下楼，本能地冲上前想要接住。接是接住了，但不幸的是，他的臂力太有限，女孩的身体直接砸到了他的头顶，强大的重力和惯性致使他的颈椎严重折损。女孩胸骨断裂伤及内脏，当时就没了呼吸。数小时后，父亲抢救无效，不幸离世。
事后，女孩自杀的原因很快查清。她是一名即将高中毕业的在校生，刚满17岁，5天前高她一级已经毕业在家的同校男孩约她上公园，俩人住在同一单元楼里，经常结伴上学什么的，关系比较好，女孩也就背着父母答应了。单独相处时，男孩向她表达爱意，在她半推半就的情境里亲吻了她，接着男孩更近一步，要摸她的胸。她很害怕，就在扭扭捏捏手足无措时，被公园里巡逻的两位大妈发现。而男孩恰好这时将她挤在一棵大树上，把手伸进了她的胸衣。两位大妈被这一幕惊呆了，光天化日之下敢在公园里耍流氓，这还了得！两人立刻大喊大叫冲上去，将男孩当场抓住，扭送派出所。两位大妈共同作证，义正词严地说，男孩是在公园里试图强奸女孩时，被当场制止并抓住的。审问结果，男孩承认了亲吻女孩和硬要抚摸的事实。当时正值80年代第一次“严打”，对所有刑事案件，执行从严从重从快的处理原则，仅过了3天，男孩成为当地第一批严打对象被执行死刑。女孩听到男孩被枪毙的消息，顿时崩溃。她和男孩同校上学整整5年，男孩对她一直很好，俩人约会是第一次，亲吻也是第一次，而且是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境下发生的。怎么也想不到，这竟然要了他的命。她原本是爱他的呀，爱他当然应该接受他的亲吻，只不过觉着亲嘴之类的事情不应该是学生做的事，不应该那么着急，不应该在公园那样的地方，应该隐蔽些私密些才对，所以在他摸胸的时候，她心慌意乱本能地躲避，但躲避并不等于抗拒啊！据女孩母亲说，听到男孩被枪毙的消息，女孩当时就昏了过去，醒来后，神智就错乱了，一会儿号啕大哭，一会儿哈哈大笑，嘴里一直在喊，我是坏女孩！是我害死了他！我不是人，我不活了，我要死，我要和他一起死！一家人陪了她一夜，天亮后看她睡着了，也就放松了警惕。没想到她是装睡，家人刚一离开，她就跑到露天阳台，爬上栏杆准备跳楼。女孩奶奶发现孙女站在栏杆上，吓得魂飞魄散，本能地想要把她拉下来，没想到适得其反，酿成惨祸。
父亲死后，有人认为他的行为属见义勇为，应该追认他为烈士。但也有人持反对意见，认为他作为一名警察，处事不当，很不冷静，对造成的严重后果应承担责任。最终，事件以因公殉职了结。组织上对他家的后事相当照顾，郝昆也子承父业进派出所当上了民警。
父亲的逝去，在郝昆心里引起强烈震撼。很长一段时间内，巨大的伤痛和阴影一直在心头挥之不去，动不动就会想起父亲咽气前，死盯着他要说什么说不出来，急得额头发紫眼球暴突，最终死不瞑目的情景。他一直想知道父亲为什么死不瞑目，他想要给他说的到底是什么，为此他有过很多猜测和联想，想多了的时候，父亲的音容笑貌自然而然就会浮现在眼前，他会想起父子俩曾有过的少有的亲近，想起小时候骑在父亲的脖子上耀武扬威，或者在草地上翻滚玩耍的情景，想起父亲给他买的一支又一支的玩具枪，当然也会想起父亲的严厉和训斥，但无论怎样，都是那样的亲切和温暖，让他说不出的难过和痛苦。
3年后，父亲祭日那天，他陪母亲去上坟，娘儿俩烧完纸敬完香，从墓地往家走，一向心气平静的母亲有些异样，她脸色泛白神情不安地说，昆儿，昨晚我梦见你妹妹啦。还是她死前的样子，一点儿都没变。我看见她在草尖上奔跑，跑得快极了，像飞一样。我在她身后使劲喊，她就是不回头。可我知道，她是带我去一个地方。我拼命跟她跑，一个恍惚，竟然就到了她淹死的地方，就是以前咱家门前的那条小河沟，跟当时的情景一模一样，我朝她猛扑过去，想要抱住她，但没抱住。她喊了声妈妈，声音惊恐急了，我一下子惊醒过来……说着，她的额头渗出潮气，脸色更加苍白，语气颤抖声音怪异地说，昆儿，有句话早就该给你说了，你妹妹是被人害死的！郝昆脑子里轰的一声，以为母亲还在说梦。妹妹已经死了13年了，出事的时候他只有8岁，父母没让他看尸体，甚至连妹妹怎么死的都没告诉他，就把他送到了奶奶家。8岁的男孩好动调皮，正是贪玩的时候，平时从来不把6岁的妹妹放眼里，俩人很少一起玩儿，没多久，妹妹就从他的记忆中渐渐淡去，即便后来偶尔想起，黯然之后，也就是感叹曾有过一个淹死了的妹妹而已。母亲接着说，我说的是真的，你妹妹真是被人害死的！他惊讶无比地看着她，说到底咋回事，我怎么一点不知道？母亲说，是你爸爸不让你知道，他一心一意要让你上大学！他脱口而出，凶手是谁，现在哪里？母亲摇着头深深叹口气，说不知道，案子一直没破，可你爸爸说过，你妹妹是被人摁在水中溺死的，他在她的脖子上找到了凶手留下的指痕，还在现场找到了凶手留下的脚印。他说你妹妹死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包豆豆糖，她是被人哄骗到河沟边害死的。郝昆说，爸爸是警察，光天化日之下的案子，而且就发生在家门口，还有那么多证据，应该可以破案啊！母亲说，这是现在说的话，你当时虽说已经记事了，可还太小，根本不明白啥叫“文革”，啥叫动乱，告诉你吧，那时满街都是标语大字报，敢上街的人，左臂都戴红袖章，体育场里天天都开批斗会，批斗对象除了“地富反坏右”和“牛鬼蛇神”，主要是各级领导干部。市委书记成了历史反革命，遭到揪斗，市长成了叛徒、特务，在批斗大会上企图狡辩，被人拿鞋底猛抽耳光，逼迫认罪，导致心脏病突发当场死亡。公检法全面瘫痪，政府机关名存实亡。而且“八一八”和“红卫战斗队”两个革命组织在市中心相互武斗，爆发了死伤百人的大血案，全市被军管。这样的背景下，淹死个小孩算什么啊！而且你爸爸随后就被到来的军管会抽到了驻农机制造厂的工作组，那儿不仅武斗，还公然造枪，他一去就是两年。等到工作组解散，他再回派出所，早已物是人非，那些原本可以作为直接或间接的证据，全都灭失了。你爸爸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抓住杀害女儿的凶手，可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无所作为，凶手没抓住，自己倒撒手而去。郝昆说，爸爸没说过什么线索吗？母亲说没，有关案子和工作上的事，他从不给我讲，只要提起这事，我们就会吵架。只有一次例外，他喝多了酒，似醉非醉时告诉我，我们的孩子是被人害死的，抓不到凶手，我死不瞑目。我问他凶手是谁，为什么要害死一个无辜的孩子？他烦躁起来，说这还用问吗，我是民警，罪犯冲我的孩子下手，不就是报复嘛！郝昆说，后来呢，爸爸是怎么追查凶手的？母亲说，他怎么追查的，我不清楚，但有一些事我知道，你妹妹出事前，你爸爸多次奉命抓人，他抄过不少家，还杀过人。爸爸杀过人？郝昆惊得目瞪口呆。是的，1967年到1968年，市里枪毙过几批现行反革命还有罪大恶极的刑事犯，有好几十个呢，你爸爸不止一次当过执法人。郝昆脑中打闪，心里发紧，说你的意思是，妹妹的死与爸爸当过执法人有关？母亲说，他是这样认为的，这么多年来，这一直是他的心病，只要一提起往事，一想到杀死女儿的凶手还逍遥法外，他立刻就会烦躁。
这之后，郝昆的心情再也无法平静。
经反复思考推理，他开始固执地认为，父亲临死前拼尽最后力气想要给他说的，一定是有关妹妹被害的案子，他的手里一定掌握着重要的线索或相关的证据，之所以案子没有告破，一定另有隐情，否则的话，他绝不会死不瞑目！为此，他反复整理父亲的遗物，对留下的文字材料仔细翻阅，希望有所发现。但遗憾的是，一点儿有用的东西都没找到。
他曾找父亲的一位老朋友询问当时的情况，那位退休在家专心练禅习字的老伯说：算了吧孩子，你爸爸活着的时候，只要喝多了酒，就会提起这事，我不止一次对他说，那是发生在混乱年代的事，整个社会就像疯人院，像这种没立过案，一点原始文字记录都没有，连张现场照片都没留下的陈年旧案，查什么查呀！你爸爸说，道理他知道，可他就是忘不了，他经常会在梦里复员现场，有一次甚至在梦境中有过严谨的推理，几乎就要找到凶手时，院里一个姑娘黎明出嫁，噼里啪啦的鞭炮把他的逻辑炸了个粉碎！我说那是你想的太多了，干咱们这行的都知道，别说梦境，就是再严谨的推理，也离不开证据的支持！没有证据，就没有结论！他说他心痛，任何时候只要看到孩子就会心痛，这些年来已经有了病根，你不会明白的。我说咋能不明白呢，人生滋味各不相同，但痛的感觉都一样。自己痛的时候，尤其痛得难忍的时候，要想想他人的痛，想想那些可能比自己痛得多得多的人的痛，感觉就会不一样。可你爸爸根本不同意我的观点。现在你来找我，很可能你也不同意。可你要明白，只要是案子，百分百都能破解的可能根本就不存在！古今中外，几十年几百年上千年的重大悬案谜案多的是。你妹妹的案子，除非出现犯罪嫌疑人良心复活自己悔罪招供之类的奇迹，否则想要大白于天下，可能性微乎其微。
正因为这样，郝昆对那些陈年旧案、疑案、悬案、冤案，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感，特喜欢研究案情玩推理，兴趣大得难以想象。没退休的时候，总想搞刑侦，总想显山露水出风头，但从来没成功过。老婆曾感叹说，郝昆，你这辈子最大的悲剧是选错了行，你不应该当警察，应该当律师！
上班时间一有空，郝昆就在庄园里溜达，角角落落没有他不到的地方。他是在意直觉的人，直觉告诉他，这个豪华的庄园，不但不是个省心的地儿，还是个令人着迷的地儿，没准怪事邪事说来就来。
果然，上班4个多月时，他遇上了怪事儿。
是周末，天气晴好，大约9点40分的样子，97号业主家的保姆匆匆忙忙慌慌张张冲进物业办公室，说不好了，我家的狗丢了，到处都找不到，你们有谁看到了？肖薇闻声出来，问啥时候丢的？她说也就一个多小时，早上7点半的时候，她牵狗出去遛了半小时，然后狗就一直关在她家后门的小院里，刚才她买菜回来去喂狗，发现狗没了，找遍庄园都没有。肖薇说，不会是跑到外面去了吧？她说不会，这狗从来不乱跑，麻烦你们给找找！肖薇说，我们到哪给你找啊，只能看看监控录像。说着就喊小兰，让她过去看看监控。大约一支烟的工夫，小兰带保姆从监控室出来，说早上的录像都看了，8点以后，庄园内的任何地方都没看到她家那条狗。
狗是名狗，真正的纯种苏格兰金色猎犬，还是刚满4岁的种犬，价值几十万元人民币，庄园里爱养狗的都知道。物业员工也都清楚，那狗长相特别，目光凶悍，遇到的人都本能地害怕。
肖薇挤出笑脸，冲那四十多岁一脸焦急的保姆说，监控录像上没有，说明肯定没有跑出去，否则的话，我们的监控肯定能发现，你回去再找找看，好狗都不爱叫，家里房子那么大，没准跑哪儿你没发现。保姆说，不可能，家里我全找遍了，绝对没有！肖薇耐着性子说，还是再找找，先别下结论，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回去了。肖薇说完，招呼大家该干吗干吗，她自己叫上小兰去帮厨。庄园物业中午集体开伙，员工家都挺远的，中午回去很不方便，周边的餐馆都很贵，根本不是能吃的地儿，与其天天吃盒饭倒胃口，不如自己开伙好！今儿是周末，一大早肖薇就给厨房说，中午给大家熬小米粥、蒸包子，要羊肉蘑菇胡萝卜馅儿的，多蒸些，这包子味道鲜美，特别好吃，大家可以买点带回家。
肖薇一走，郝昆不吭不哈来到监控室，细细查看上午的监控录像。录像显示，那保姆遛狗回家的时间是8点零3分，她从铺着石板的林中小路上过来，穿过小木桥，走过木板搭成的休憩平台，在长约30来米的行车通道上看着狗在草丛中解完大便，之后就把狗牵到了自家的后院里。至此，那条身架优美毛色金黄的大狗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一连数遍，他查看了所有可能的角角落落，没有发现那条狗的踪影，连一点儿可疑的东西都没找到。刚才，保姆来找狗的时候，他一直静静听着，心里很是纳闷。那么大的一条狗，不可能躲在哪儿找不到，恰恰相反，狗是相当灵敏活泼的动物，它可不愿被人关起来。再者，甭管房子有多大，只要里面有条狗，不论啥动静，首先做出反应的肯定是狗。家里找不到，说明它绝对不在家。狗的习性是看家，尤其纯种的苏格兰金色猎犬，没有特别的原因，它是不可能离家的，赶都赶不走，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呢？！即便是条一般的狗，莫名其妙没了，主人也是不能答应的，何况是条价值几十万元的名犬！
郝昆觉得麻烦来了，可肖薇显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果然，中午大家正开饭，业主开了辆大奔气哼哼来了，他二十六七的样子，理着小平头，上身穿件米色半袖，下身穿迷彩短裤，进门就喊：喂，你们主任呢？
肖薇赶紧上前，说先生你好，我是肖薇。
我家狗丢了，你们找没找啊？
肖薇说，你好，你是97号业主吧，狗的事儿，上午你家来人说了，我们和她一起查看了监控录像，没有发现要找的那条狗，要不你再查看一下？
我不看，那是你们的事！我每年给你们交一万块钱的物业费干吗的，不就是让你们给看门嘛！
肖薇赶紧说，坐坐坐，您别生气，有话坐下好好说。
没啥可说的！我家狗丢了，你们赶紧给我找！
肖薇息事宁人，很职业地说，行啊，待会儿我们再给你找找看。
小伙立刻暴躁，说不是待会儿，是现在，马上！我的狗丢了一个上午了，你们要马上给我找！搞清楚点儿，我家狗是在庄园里丢的，你们必须要负责！
肖薇脸上挂不住了，说先生，话不能这么说吧？你的狗，是在你家院里养着的，出院的时候，也都是你家里人牵着的，丢与不丢，与别人有啥关系啊！
小伙额头一红当即翻脸，指着肖薇说，你敢说没关系？知道你们是被谁养着的嘛，我们！小伙把胸脯拍得嘭嘭响，说我们养你们干啥的，吃干饭的吗？你听清楚了，现在矿难赔偿一般是20万，我这条狗价值80万，要是出了什么意外，造成生命损伤什么的，你们得给狗偿命，少一分都不行！
这话太蛮横，太刺耳，太过分了，言下之意，狗比人值钱！
郝昆忍不住了，他使劲把嘴里一口包子咽肚里，站起身来，把气青了脸的肖薇挡身后，犀利的目光紧盯小伙的眼仁说，先生，说话注意点分寸，这不是你家，懂不懂什么叫规矩！
你谁呀？小伙轻蔑地瞥他一眼。
保安，我是这儿的保安！
一边去，没你说话的份儿！小伙傲慢地说。
郝昆针锋相对，说怎么没有？你家的狗不是丢了嘛，你不是来找我们负责的嘛！请你听好了，据我所知，这座城市里，谁家要是丢条狗丢只猫，派出所是不会立案不会出警的！可人就不一样，不管什么人，哪怕是神经病、讨饭的，一旦确认失踪或出事，都是要立案侦查的，明白了吧！既然你家的狗，比人命都值钱多了，我们小小的物业哪能担待得起，我看你还是到派出所去报案吧！
你……你们想推脱责任！小伙口气愈加蛮横。
说错了先生，这不是推脱责任！郝昆义正词严地说，今天的事情，我们压根就没责任！你的狗丢了，我们深表遗憾。但目前来看，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就像这庄园里养鸟的业主，自己不慎放走了笼中的鸟，养鱼的不慎养死了鱼，还有养那乌龟的，不慎放跑了池里的王八，难道都要我们保安负责，都要我们物业赔偿不成！
小伙的脸黑了，他黑着脸不无威胁地说，你啥意思？想干吗？
没啥意思，我就一保安，能有啥意思！郝昆语气轻松地说，你说你的狗是名狗，那是你的说法，我们不知道。我只是提醒你，要真是名犬的话，劝你还是把相关材料和有关证据拿到派出所去说吧，没准特殊事情会有特殊结果，你说呢？
郝昆说到这儿，现场所有人都露出了钦佩的目光。
小伙噗的一声吐掉嘴角的烟头，横横地说，我不给你废话！走着瞧，狗是在庄园里丢的，要是找不回来，我绝不善罢甘休！
一直愤愤不平的小兰，眼里亮光一闪，把小伙挡在门口，指着墙上请勿吸烟违者罚款的告示和地上的烟头说，对不起先生，我们这儿是禁烟场所，你违规了，罚款10元，还有，请你把吐地上的烟头捡起来！
小伙趾高气扬斜乜了小兰一眼，故意从她身边硬挤出门，掏出钥匙，吱的一声打开停在门口的车门，牛气哄哄上了车，几乎在车发动的同时，大奔猛然启动，以三四十公里的速度，沿着人车通道疾驶而去。就在大奔停车的地方，立着的是庄园内限速5公里的警示牌。
这有钱人咋都这德行，也太张狂了吧！小兰话一出口，办公室顿时炸锅。有的说，没见过这么不说人话的，咋就这么蛮横呢，不就你爹有钱嘛！接茬的说，没错，人家是富二代！有人纠正，说不是富二代，是官二代，他爹我知道，前几年天天来车接送上下班，是市政府那个那个什么局……你看我这脑子，反正是个大官儿！好了好了，那不一回事嘛，没钱能当官，当官能没钱嘛！听到这，叶茂乐呵呵地插话了，说没错，要没钱，就他这德行，十有八九瘪三的货！
郝昆啥都没说，他脸上毫无表情，脑子里翻江倒海。
翻江倒海并不是因为小伙的无礼嚣张，是因为这起丢狗事件很不寻常，按叶茂的话是邪，真他妈邪！
可郝昆偏就是个不信邪的人！
连续两天，郝昆不光反复查看那天的监控录像，连庄园十天内的监控录像都看了又看，对保姆每天遛狗的情景，以及她周围的人，尤其看得仔细，想从里面找出点儿蛛丝马迹，遗憾的是什么都没发现。越是这样，对他来说就越诱惑。他觉着天下所有的邪乎事，之所以邪乎，就是因为人们不知道真相，让邪乎背后的真相大白于天下，对他来说很有意思。他到97号业主家前前后后仔细看过，1米8高的木栅栏稠密结实，如果不开门的话，狗是不可能跳出去的。监控显示，保姆遛狗回家到发现狗丢失，满打满算只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其间，没有任何人到过他家，他家也没有任何人出来。他还仔细查看了97号别墅前后左右的邻居，8点到9点半之间也都没有任何人出入。可以说，整排别墅上午只来过一辆运送货物的面包车，该车9点10分停在93号别墅门前装卸货物，9点50分离开。93号离97号有近80米的距离，中间隔着3栋别墅，没有任何异常现象。为此，他不放心，还特意到93号别墅看了看，那家在整修一楼的门庭和窗台，砸掉原先的瓷砖，换上漂亮的绿色大理石板，已经搞了六七天了，来回运料都是那辆面包车。值班的老赵说，这辆车这几年常来干活儿，这次在庄园搞装修什么的，前后已经一个多月了，几个干活的工人也早都面熟了。查来查去，一点儿有用的线索都没有，可一条生龙活虎的大狗，硬是莫名其妙失踪了。
按说，郝昆已不再是民警，也没任何人让他去找狗，他只要坚守他的岗位，做好他分内的事儿，每月心安理得领上那点儿工资，将来能哄得老婆开心，好好过日子就可以了。可他就像吃错了药，愣是要给自己找麻烦。昨天下午四点来钟，他特意拦住97号业主家买菜回来的保姆，俩人有过一段有趣的对话：
你好，打扰一下，我是咱们庄园的保安，请问你家的狗找到了吗？
保姆警惕地翻他一眼，说没！
他马上讨好地说，你到物业报案的时候，我在场，看你挺着急的，这狗真的很重要很值钱吗？
那当然了！保姆脸上肌肉一绷，声调嘶哑地说，这可不是一般的狗，纯种的苏格兰金色猎犬，买它花了几十万呢！
真值那么多钱吗？我看也就那样。
那是你不懂！保姆不屑地说，给你讲，这狗有智商，很聪明的！
是嘛，怎么个聪明法？郝昆努力兴趣地问。
它能听懂他的话。
他是谁？
万东，狗的主人啊！
真的，狗真能听懂人话呀？郝昆眼前闪过那个蛮横小伙的身架和眼神，愈加兴趣地问。
那当然啦，我告诉你，他只要回来就驯狗，有时候一驯就驯一天，那狗也真听话，叫它哭就哭，叫它笑就笑。
郝昆的眼睛瞪大了，说不可能吧，我只听说狗会哭，从没听说狗会笑！
你不相信是吧，我告诉你，那狗不光会笑，而且是随时会笑！
真的啊？
那还有假，只要他笑，那狗就笑，还能笑出声呢！它还会演戏，他都拍了录像，还说要给狗拍什么微电影，一鸣惊人呢！他的朋友啊熟人啊，好多都专门来看狗表演。
真有这么传奇啊？郝昆故意夸张地问。
那当然了！保姆越说越带劲儿，给你讲，你可能都不信，他只要用手做出手枪的样子，对准狗的脑袋，嘴里啪的喊一声，那狗就马上躺倒地上，像是中枪了的样子给他装死。他放一种音乐，狗不管在哪，只要一听见，马上跑过来给他跳舞，站起来跳，还和他握手，还知道搂人的腰，太好玩啦！
你看过吗？
当然啦，看过的人太多了！
这狗实在太聪明了，主人一定爱得要命。
那还用说，给你讲，他对他老子都没对狗好，真的，我这人向来不胡扯。
听口音，你是湖南人？
是，你去过湖南？
我老婆是湖南人。
湖南哪的？
平阳市的，离长沙不远。
知道知道，平阳地方不错。
我没去过，说不清楚，反正是在湘江边上，你和万东是亲戚啊？
你咋知道的？她很惊异。
听你们口音挺近的，湖南离这儿那么远，你能来，应该是亲戚帮忙。
她不由得长叹一声说，唉，啥亲戚啊，其实我在他们眼里啥都不算，也就是来当保姆，来给他们喂狗的，有饭吃，有钱赚，好着呢！
郝昆紧接着说，你们家不止你一个在这边干活吧？
是啊，你这人挺神的，我弟弟也在这边。
给人打工？
农村出来的，不打工还能干啥！
那得看打什么工，像他给人开车，应该很不错的。
她惊呆了，看怪物似的盯着他，说你神还真神，你咋知道的？
郝昆笑了，说我瞎猜，看来是蒙对了？
说对了一半吧，我弟弟开的是自己的车。
郝昆说，那我再蒙蒙看，他的车是面包车！
没错，你到底啥人啊，以前……以前咋没见过你？
郝昆说，我就咱这儿的保安，刚来上班没几个月。你们家在这儿就你们姐弟俩？
是啊！
说着话，俩人就走到了96号别墅的大门前，郝昆眼看保姆就要到家，赶紧故作随意地说，你们家邻居很长时间没回来了？
是的，他家一年多没住人了，原来还有个看家的，说是男人的舅母，后来也走了，他家男人是大老板，好像是在内蒙古、陕西那边做生意，老婆在美国陪儿子读书呢。
到了97号门前，郝昆随意说，哦，是这样，我可以看看你家丢狗的院子吗？
那有什么不可以的，请进，你看吧，就是这儿。
郝昆看了看，不大的小院里，三面都是1米8高的木栅栏，不像其他业主，巴掌大的地方都会种上花草或蔬菜，有的还种盆栽水果，他家院里就栽着两棵大榆树，树冠高大。看了院子，郝昆又满脸真诚地对保姆说，可以到家里的顶楼上看看吗？我的意思是，有时候，家里的狗啊猫啊什么的，弄不好就会跑到楼顶上，没准会留下点什么痕迹。
她说不会的，我们家的狗很少上楼顶！
他固执地说，还是看看吧，你们家狗丢了，我们整个物业都在四处寻找，除了你们家，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既然来了，看一眼踏实？
她犹豫了一下，说好吧，你想看的话，跟我来！
郝昆立刻从口袋里拿出布鞋套，迅速套到脚上，跟着保姆进屋上楼。人造大理石镶嵌的楼梯一直通到3楼，经过一个长约4米左右的通道，进入一个用作健身的房间。房间里开着一个门，打开就是业主自己建在楼顶上的凉亭，亭子中间放着讲究的中式实木大圆桌，桌边放着四把大躺椅，亭子里面雕梁画栋，古香古色，十分雅致，但与欧式风格的别墅显得格格不入。有棵银杏树高大的树冠已经伸到了楼顶，越过浓密的枝叶，勉强可以看到庄园里的花园芳草、小桥流水。这样的环境里，坐卧在亭子里的躺椅上，喝着极品好茶，望着楼下的风景，享受鸟语清风，一定十分惬意。不过，这个楼顶的凉亭里，显然已经很久没人光顾过了，这从桌面上厚厚的灰尘和木质地板上斑驳的鸟粪，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我说过，那条狗从来不到这儿来！保姆说。
郝昆叹口气，说那么名贵的一条狗说丢就丢了，你家大老板一定急坏了吧？
大老板早就不在这了，他们有加拿大绿卡，和老婆、女儿在那边搞矿，这里只有他儿子万东，父子俩根本不来往，给你说，狗像他的半条命！
是嘛，怪不得脾气那么大。
在外面还不算啥，回到家那才叫发脾气，狗丢了，他在屋里乱摔东西，啥不顺眼就摔啥，好大的鱼缸都给砸了，就差对我动手了。
那他老婆不管啊？
她立刻压低声音，说他哪来的老婆，女人倒是多，都是小姑娘，隔三岔五换，不知从哪弄来的，我都搞不清到底有多少……
那他一定赚钱很多啊，要不养得过来吗？
他赚什么钱啊！保姆露出鄙夷说，整天只会吃喝玩乐瞎折腾，要不就是喝醉发酒疯，钱都是他老子赚，老子赚钱儿享受！
他们父子不是不来往吗？
反正他有钱！
这种人，你成天伺候，受得了啊？
他对我还可以，我这人凡事无所谓，想得开，主要是习惯了，他要咋样就咋样，由他就是了。
从97号小院里出来，郝昆顺便到没人居住的96号院门前仔仔细细看了看，院里的梨树已经挂果，原先的小菜地里，荒草长得二尺多高，蒙得严严实实的窗子上满是灰尘和蜘蛛网，一看就是久不住人的宅子。这样的宅子，庄园里共有27栋。还有一些别墅，门上挂着公司的牌子，既没人住，也没人经营，那么宽敞那么豪华的房子，就那么白白地扔着养着，到底是有钱人啊！郝昆心中感叹，目光一而再地从楼顶上掠过。
就在郝昆不声不响查找狗的下落时，万东又到物业去闹事了。
那天，郝昆一进办公室，就看气氛不对，大家一个个黑着脸，女的玩手机，男的在抽烟，像是有事发生过的样子。
果然，小兰对他说，郝师傅啊，你咋才来，那个97号家的公子哥，刚才又来闹事了，你没见那个嚣张样，好凶啊，我从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跟电影上的黑社会没两样，吓死我啦，现在心还乱跳呢！
叶茂给郝昆递了根烟，说那王八蛋刚上班就来闹，硬要叫我们对丢狗事件负责任，逼着咱们肖主任就丢狗的事立刻说出一二三，粗野极了，脏话一个劲往外冒，小肖气坏了，已经给派出所报了案。
老赵说，那小子撂下话了，说狗肯定是被贼偷走的，庄园进贼公然盗窃，物业必须要负全责！说他要找律师，要到法院打官司，这条狗要是找不回来，非让咱们赔偿不可！
短暂沉默后，电工王师傅说，这事还真怪，监控录像我也看了，一点毛病没有，画面很清楚，可好端端的一条狗，咋就平白无故蒸发了呢？我回去给人说，谁都不相信，都说我胡扯！
老管道工何师傅说，啥叫胡扯，这庄园本来就不是个太平地，原先从西面的山脚一直到北边全都是沙荒地，除了野草啥都没有，是专门用来埋死人和枪毙人的地方。南岭湖是后来人工建造的。小时候听我爷爷说，他年轻时当兵在这儿打过仗，死了好多人啊，就埋在这一片的几个大坑里，都是万人坑，你们想想看吧，这样的地方，出点儿怪事，有啥稀奇的。
叶茂说，我早就说过，这是个邪地儿！
正说着，肖薇红着眼睛气哼哼地出来了，说这事到此为止，大家该干啥干啥！我这就去告他，无缘无故欺负人，没那么容易！
郝昆说，不是报警了吗？
报警是报警，我要找人收拾他，耍流氓也得看对象，这年头谁怕谁啊！
郝昆默默吸了两口烟，心里拿定主意，对肖薇说，肖主任，你先消消气，别急，我的意思是，要是狗找到了，会怎么样？
肖薇愣了愣，半天没反应过来，说什么意思，你能找到啊？
郝昆绷着脸说，试试看吧。
大家全都听明白了，瘟气弥漫的房间一下子活跃起来。
叶茂说，老郝，我没听错吧，你要把那家伙的狗给找回来？
郝昆依旧毫无表情，说没把握，我只是说试试。
老赵说，郝师傅，你真要给他找狗啊？这种事，我看还是算了吧，咱们就一保安，到哪找去？再说了，像他那种人，找到了不领你的情，找不到的话，不定惹上啥麻烦呢！
叶茂呷了口茶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你不知道老郝是公安出身啊，啥样的场面没见过，啥样的案子没经过，他说试试，肯定有把握！再说了，那小子已经在广告栏里贴上寻狗启事了，上面说要能帮他找回狗或者提供有用线索的，付酬金1万元！1万元呢，可不是小数。
郝昆说，启事啥时候贴的？
叶茂说，啥时候贴上的不知道，我过来时看见的。
小兰眨巴着眼睛说，郝师傅，你找狗的时候带上我咋样？我对破案特感兴趣，给你当助手，不，不是助手，是当徒弟！行不？我保证，不会叫你失望的！
肖薇说，好了好了别闹了，西园的花墙该剪了，小兰去处理一下，时间不早了，派工单在各位的桌子上，郝师傅，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好吗？
一直表情欠佳的郝昆到了主任办公室，不等肖薇开口，闷声哑气说，对不起，找狗的事应该事先给你商量一下。
肖薇似信非信地看着他，说郝师傅，你真给他找狗啊？
是的，狗的下落已经有了。
找到了？肖薇惊圆了眼睛惊大了嘴，说郝师傅，不开玩笑，真的找到了？
找到了！这几天我一直在找，刚才听了大家的那些话，终于确定找到了！如果顺利的话，明天12点之前，狗就可以回到这院里，自己跑回家！
肖薇疑惑的眼睛盯着他，说真的啊，可以透露点详情吗？
郝昆摇了摇头，说不能，我说的这些话，明天12点之前，你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当事人。
肖薇说我知道了。
郝昆说还有，我今天不在这儿上班，你得给我按出差计算工资，出租车费还有午餐费要实报实销。当然，我的前提是明天12点之前把狗找回来，如果找不回来，你可执行纪律，按规定扣我三天工资。
肖薇目光闪烁，想了想，说好吧，我答应！不过……
有话请讲！
郝师傅，请容我直言，你刚才说，明天上午12点之前，那条丢失的狗就可以回到这院里？
没错！
自己跑回家？
对啊，明天上午12点前，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候！
肖薇不光疑惑，而且明显不安地说，郝师傅，既然狗会自己跑回来，你干吗还要单身一人到外面去，这到底咋回事？
我要了解相关的事。
你……你不会有什么危险吧，万东这号人可不是好东西。
放心，我不直接和他打交道。
肖薇的眼睛里满是疑虑，说那就好，咱们是物业公司，咱们的各项章程你都看过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咱们谁都不想找麻烦是吧？
是的，个人安全，你就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绝对不会连累公司和其他的人！我这就走，请你把97号业主家的座机电话告诉我。记住，我们的谈话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第二天一早，郝昆来到金角庄园物业办公室，一看大家神秘兮兮欲言又止的样子，就知道肖薇把他昨天说的话透露出去了，而且绝对是用怀疑的口气透露出去的。之所以透露出去，是为她自己着想，因为她显然不信任他，没准心里已经把他当成了瞎吹大牛的神经病，眼下这种人多得很，提前给大家打招呼，以防意外，一旦有啥事，与她自己没关系。
女人啊女人！
郝昆心里狠狠喊了一嗓子，但并不生气，他是有自知之明的人，肖薇的心态他了解，一个毫不起眼的退休民警，非亲非故的，人家凭啥相信你啊！能尊重你，不给你难堪，已经相当不错了，而且看的是薛远的面子。
他装作傻不兮兮啥也不关心啥也不知道的样子，该签到签到，该打招呼打招呼，对肖薇则啥话不说，换上工作服，沏上一茶杯，到东门值班去了。他胸有成竹，他坚信他说的奇迹一定会发生，今天对他来说是个极其重要的日子，结果重于一切。
到了11点半的时候，天空阴沉下来，灰蒙蒙的云层越压越低，天气预报说有小雨，看样子不像是小雨，已经20来天没下雨了，干旱严重，这种阴云密布、闷沉无风的天气，很不好捉摸，弄不好小雨就会变中雨。
庄园里平静如常，一切都在郝昆的把握之中。
11点40，郝昆把值班室交给一块儿值班的老赵，起身朝物业办公室走去。
怎么也没想到，一进门迎头看见的是俩警察，他还都认识，大个子贺永波三年前就是他所在的派出所的所长，现在是市分局的副局长，帅小伙叫郭伟，两年前刚考录的大学毕业生，在派出所干了不到半年的内勤，就调分局了。市分局是他向往了30年的地方，怎么都去不了，可人家刚来几个月说去就去，啥原因，郝昆没兴趣，可他就是见不得这种人，一见心里就闹腾。好在他能控制情绪，情绪一平稳，判断就清楚。他们显然是从北门进来的，为什么来？毫无疑问，是因为昨天肖薇不仅电话报案还找人报案的缘故。这么点儿事，分局能来两人，而且是副局长亲自来，如此重视，只能说明另有目的！会是什么，难道是与庄园内的大案有关……郝昆脑子飞快地转着，不卑不亢朝贺永波迎上去，握住对方的手：
贺所长，真是你啊，咋到这儿来啦？郝昆故意亲切地叫着他的老官衔。
岁数比郝昆小点儿的贺永波看着他身上的保安制服，多少有些不自在地说，你问我，我还问你呢，咋这身打扮啊？
郝昆抖擞精神有意提高嗓门说，退休了，来干保安啊！
俩人说话时，肖薇和其他几个显然是叫来谈话的员工都不声不响地看着，这让郝昆立刻明白，他来之前，肖薇等人显然已经对贺永波谈论过他了，而且把昨天他说过的话全都告诉了贺永波。他身上一下子就热腾起来，接着后背就有点儿发麻，他太不谨慎，太不了解女人了，强烈的后悔中，他看到大家的目光都很特别，都麦芒似的往他身上钻，似乎在说，牛皮大王，再有两分钟就12点了，你不是说今天12点之前，那条神秘失踪的大狗就可以回到庄园里，自己跑回家吗？现在公安局的来了，看你怎么交代吧！
郝昆不想让焦点聚在自己身上，一面对贺永波让座一面说，所长是为那条苏格兰金色猎犬来的？
贺永波说，你知道的，金角庄园发生的不是一件事，有的案子还没破，金色猎犬只是其中的一件，基本情况我们已经了解了，该看的地方也都看过了，到这儿来是等你呢。他们说，事发之后，你一直在调查这事？说着，不由得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钟上的分针已经过了12点。
郝昆的脸说烧就烧，射向他的眼光都像是刺，让他说不出的不安和难受，心跳也越来越快。不由得就有些后悔，他是个不爱张扬的人，第一次处理这样的事，虽说有把握，但不该把话说那么死，给自己挖坑。
突然，电话铃响了，短暂的寂静里，铃声十分刺耳响亮，把大家吓了一跳。
肖薇一把抓起话筒喂了一声，静了大约十来秒的样子，什么话都没说，拿着话筒，看了一眼贺副局长，又大又亮的眼睛死死盯住郝昆，见了超人似的，口气诺诺地说，天哪，那条狗真的回家了！
贺永波眼神猛然一亮，极其惊讶地盯住肖薇说，你说的是哪条狗？
就是那条苏格兰金色猎犬！
不可能吧？
是真的，电话是他们家保姆打来的，这……这太不可思议了！
贺永波惊愕的眼神转向郝昆。
郝昆说，肖主任你问一下，狗是什么时候回去的。
肖薇回答说，有半小时了。
办公室里顿时炸锅！
贺永波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向监控室。
小兰跑到郝昆跟前，兴奋而又激动地说，天哪，你福尔摩斯啊！郝大叔，我太崇拜你啦，你一定要收我做徒弟！
大家呼呼啦啦将郝昆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叶茂说老郝，这究竟是咋回事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是咋知道的？
郝昆耸耸肩，不知该说什么。
肖薇见状大喊一声，安静，大家安静！今天中午我请客，我个人请！请大家吃火锅，肥牛管够！咱们到火锅店让郝师傅讲个明白，怎么样？大家齐声赞成，小兰更是拍手欢呼。
大家说笑时，贺永波和郭伟从监控室出来。
肖薇马上笑嘻嘻地说，贺副局长，午饭时间已经过了，咱们一块吃个便餐怎么样？贺永波十分客气地说，肖主任，非常感谢你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和配合，饭就不吃了，我们和老郝还有点事，有机会的话，我请大家，怎么样啊？
贺永波开车把郝昆拉到一个环境幽雅、档次颇高的茶餐厅，对服务员说，叫你们老板来。两三分钟后，四十来岁气质张扬的女老板来了，和贺永波颇有灵犀地一对眼，马上内敛地喊了声贺哥，啥话没说，留下微笑，就退了出去。很快服务员就茗茶伺候，接着就上来了整瓶的XO和几个制作讲究的特色小菜，外加盐煎野生鱼和一罐三味鸡汤。贺永波从服务员手里接过汤勺，亲自给郝昆盛汤，恭敬地说，老郝，吃饭要先喝汤，你尝尝，这汤是山村的土鸡熬成的，很有味道。喝完汤，品完酒，贺永波又殷勤让菜，说这里的鱼绝对是野生的，小菜也是绝对的私房菜，别处是吃不上的，你尝尝。郝昆也不客气，吃喝了一阵，几杯酒下肚，脸上就挂色了。贺永波恰到好处地敬上他自己爱抽的黄鹤楼牌香烟，看着他深深地吸，火候也就到了。
贺永波开门见山，说老郝，你是怎么做到的？
郝昆并不回答，俩人在所里十来年，向来都是他看领导眼色，不光他要看，其他人也要看。整个大东区，贺永波都是个人物，别看只是小小的派出所所长，本事大着呢！不说上通天下接地，黑道白道官道财道，肯定是道道都通。大东区有名的涉毒大案及假钞大案，都是他破的。这样的人，用这样的待遇，对待他这样不起眼的退休人员，在他人来看是不合情理的。比如说，坐在跟前的郭伟，就在用不可思议的眼光一直琢磨着他，打量着他。而对郝昆来说，平心而论，对这位前任领导并没什么好印象。换句话说，贺永波给他的面子他不稀罕。在职的时候，俩人并不投缘，很长一段时间里，郝昆只是在他的岗位上默默无闻干他的工作，上班签到，下班走人，永远忙乱的派出所里，他的角色再平凡不过，打交道的永远是陌生的面孔，所做的事情永远是乏味的重复。事实上，他对户籍工作毫无兴趣，曾多次找领导要求调换工作，遭到的都是冷眼，其中就有贺永波。4年前，也就是金角庄园凶杀案发生前，所里工作超忙，郝昆突然被临时抽调到刑侦上帮忙，这可是他梦寐以求的岗位啊，他兴奋的心情难以表达。没过多久，金角庄园案发，由于其他案子的缘故，当时人手太紧张，他有幸被分局抽调到了专案组。侦查过程中，一开始他与贺永波的思路就南辕北辙，按说他只是个临时帮忙的，顶头上司面前应该谦逊谨慎多看多学才对，可他在乎的不是讨好，是真相！再三考虑后，他将想到的疑点，以报告的形式交给了专案组长贺永波，贺永波没有理睬。很快嫌疑人发生车祸，案子取得突破，宣告破案。但此时的郝昆，发现了更多的疑点，他在缺乏证据的情况下，仅凭推测再次固执己见，这次不是书写报告，而是在会上公开发表意见。会后第二天，郝昆就被通知返回户籍科。他这才意识到，领导面前固执己见的代价是什么，但一切都晚了。从那之后，身材高大的贺永波就很少正眼看过他，当他再次要求回到刑侦岗位时，贺永波毫不客气地说，怎么，对本职工作不感兴趣啦，局里现在正搞分流，不安心岗位的人请打报告，我们可以向局里上交。为了这些话，他恨了贺永波很长时间。他看得出来，在贺永波眼里，他这样的人可有可无，换个大学毕业的小姑娘才合适呢。有段时间，他在局里主办的公安内部杂志上连续发表了不少东西，有一线记事，有理论浅谈，甚至有法制题材的小小说，这在同事中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大家像发现新大陆似的看待他，议论他，羡慕他。唯有贺永波睁只眼闭只眼不说，还在会上不点名地批评他，说有些人也算是老同志了，长期以来不安心本职工作，坐在岗位上胡思乱想、见异思迁，可以说是不务正业！这些人应该想一想，单位上为了培养你，一次次进修培训，花了多大代价，而你又在专业上做过多大贡献，等等等等……气得他牙直痒痒。那之后不久，贺永波因破案率高、工作出色调往分局，很快就被提拔为副局长。3年了，俩人再没见过面。现在的郝昆，尤其不愿见他！他现在是退休人员，按惯有的说法，是老干部老同志。老干部老同志和在职人员区别是很大的，最起码行动自由、言论自由，说话办事不需要看人脸色，不要受人制约。而且老同志是要受尊重的，不相干的人，不论是什么职位，都没权指手画脚说三道四。而且现在看见他，他心里还是不舒服，话不投机半句多，他并不想跟他来，之所以给他面子，完全是另有隐情，是身不由己。因为，在这个看似不起眼的案子里，这条意外失踪的苏格兰金色猎犬，不仅使他有了新发现，而且是重大发现。
贺永波显然敏感地意识到了郝昆的情绪，继续放低姿态，愈加真诚地说，老郝，说实在的，在所里那么多年，你也真能沉得住气，不过责任还是在我，有眼无珠，让你大材小用，委屈你啦！
咋叫委屈呢！郝昆故意无所谓地说，搞户籍我得心应手，别忘了，咱们所的户籍工作是全市的榜样，不光没出过任何差错，我还在管理程序上有过两项发明，受到过局里的嘉奖，很不容易哦！
是，那是你的功劳！老郝，实话讲，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回去以后我会把你的情况向局里报告。
郝昆连连摆手，说别别别，千万别！我已经退休了，保安工作干得挺好，每月多赚3千块钱呢，一年就是3万多，混个十年八年，个人的啥事都解决了，我可不想惹麻烦！
贺永波说，瞧你说的，咋叫惹麻烦呢？你虽然退休了，但还是咱们局里的老同志嘛！
郝昆说，我算啥老同志，要资格没资格，要本事没本事。说白了吧，我现在就一保安。保安就是保安，警察就是警察！
贺永波自嘲地笑笑，端起酒杯说，老郝，对不起，我是真心的！你在我眼皮子底下藏龙卧虎那么多年，简直就是金庸小说里的活大侠，可我有眼不识泰山！当然，现在说啥都晚了。直说了吧，金角庄园的盗窃案局里一直没放松，昨天肖薇一报案，马上就引起高度重视。但我无论如何没想到，你在金角庄园，而且捷足先登，是不是已经揭开了谜局，你是怎么做到的？
好吧，那就说说那条狗的事吧。郝昆平静地说。
事情发生的时候，最初我并没在意，压根没把保姆的话放心上，觉着她来报案，是害怕承担丢狗的责任，故意夸大其词。不就丢了条狗嘛，有啥大惊小怪的，丢就丢了，都是有钱人，再买一条不就得了。可当那个名叫万东的年轻人来物业闹腾过之后，我的想法改变了。我觉得这肯定是一条不同寻常的狗，而且狗真的是丢了。否则的话，像他那样张扬霸道的富二代，是不可能为一条狗来和我们这些毫不相干的保安人员乱喊乱叫的。接着我就想起第一次见到那条狗的情景，当时的时间，大概是早上7点45分左右，保姆牵着它在庄园里溜达，那狗看到我，出溜一下就蹿到了我跟前，在离我几十公分的地方被保姆拽住了。可它还是往我跟前挣，不是咬人，是要闻我身上的气味。保姆见我退让，说你别怕，它见生人就这样，不会咬你！我看着狗不由得赞叹，真是条好狗，身架高大流畅，金黄的毛色相当漂亮，尤其是四肢及后面的卷毛，以及胸部下方密集的装饰毛，只要看到很难忘记。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这种狗在水中无论待多久，毛都不会湿。我是养过狗的人，了解狗的习性，对这种类型的狗十分喜欢，尤其喜欢它丝状闪亮的绒毛。我知道，一般情况下，狗这种极具归家性的动物，是不会丢失的。如果它真的在金角庄园这样严密看管的庄园里丢失了，那就只会是一种情况，有人盯上了它，也就是说，它被有预谋的人偷走了！
能神不知鬼不觉，在主人的家里偷走一条纯种苏格兰金色猎犬的人，会是什么人呢？我的好奇心，像泉眼一样涌动起来。
我开始查看监控录像，感觉里，这事不可能是外面人干的，狗也许还在庄园里，也许已经不在了，但只要是庄园里的人干的，就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但我错了，我把可能丢狗的那一个半小时的监控录像，仔仔细细反复查看，竟然一点儿可疑之处都没找到，那条狗真像是就地蒸发，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我当然不甘心，到丢狗的97号业主家前后仔细查看了一番，还是没有发现异常。我开始仔细查看庄园三个出口的录像，肯定那条狗没有从大门口跑出去！那有没有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状况，在其他地方留下线索呢？我反复查看整个庄园的监控录像，看得相当认真，可还是徒劳，一点儿可疑的发现都没有。庄园里的监控设施相当完善，没有覆盖死角，可邪门的是，就是找不到任何破绽。
这时候，我有点儿着迷，这事太过蹊跷。
直觉里，这条狗肯定已经不在庄园里了，我开始对事发时段及其前后庄园里的所有车辆进行排查，没有发现异常。根据门卫记录和监控显示，当天上午包括事发时段，整个庄园共有13辆外来车辆出入，在97号别墅附近出现过的只有3辆，其中离得最近的是一辆金杯牌面包车，该车是给93号别墅搞装修的，早上7点半就来了，卸下十几包成件的装修材料后，就一直停在那里，离97号别墅大门口约75米，10点一刻离开，12点40分回来，给干活的两个工人带回盒饭，直到下午6点半离去。
那辆面包车我熟悉，我值班的时候，好几次看到它在北门口出入。
我断定，那条纯种苏格兰金色猎犬，就是这辆面包车拉走的，而且我还断定，偷狗的人就是开车的司机！
等等！贺永波突然插话说，这么断定，有证据吗？
郝昆说没，一点儿证据都没有！
没有证据，你怎敢这么肯定？
凭我的直觉！郝昆迎着贺永波疑问的目光果断地说，我在监控上第一眼看到那辆面包车，就确认我见过开车的司机，接着就想起了司机的眼睛，那眼睛光亮十足，但应该是贼的眼睛。我知道，贼，并不都是毛贼，他们各行各业无处不在，能人辈出，不少贼都过着相当体面的生活，他们的眼睛并不一定怕光，甚至有些是雪亮的。你可以不同意，但很多时候，贼的眼睛的确比一般人要亮得多，灵得多，甚至迷人得多。可当我在监控录像里，对面包车仔细查看后，就很泄气，很不情愿地把它排除了，我觉得它没有作案的可能。首先，随面包车来干活的是三个人，司机也是工人，他们已经在庄园里干了一个多月的活了，据说几年来经常在这干活儿。这符合庄园里的情况，一家公司进来做活的时候，其他人家也有类似需求的话，就会到现场去看，看到活做得不错，令他满意时，往往会找他们给自己干，免得找人麻烦。因此，一家装修公司，在庄园里接连做活是常有的事。其次，他们都是外来干零活的工人，从早到晚忙着干活赚钱，不可能知道97号别墅后院里，关着一条价值好几十万的狗。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动心，因为要偷盗的话，任何一栋别墅里，都有值得冒险的东西，只要进去，一定会有所斩获，干吗要偷一条凶猛可怕，没准会把自己咬得血糊里拉的猎犬呢！第三，不要说偷狗，他们当中只要有人到97号别墅去过，两头的监控都会拍到，75米的距离，在两个摄像头下根本没有躲过的可能。
虽然如此，直觉还是不断告诉我，盗贼一定与面包车有关。我是固执的人，对自己的直觉尤其固执。因此，当我查看完所有监控录像，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后，就跟着直觉再次来到了97号别墅和93号别墅，我在两栋别墅间来回踱步，走了几趟后，眼前一亮，心中豁然开朗。我发现93号和97号别墅的院子里，都栽种着高大的果树，果树伸展开来的树冠一半都长在院外，形成一道密密实实的绿荫，将三分之一的路面基本遮住。也就是说，如果有人贴着业主院子的栅栏走，监控摄像头是拍不到的。而路的对面恰好是庄园绿化带，两米左右的人造溪流边长着不少风景树，将两排别墅自然隔开。换句话说，两排别墅间的路上，如果有什么状况发生在树荫里，监控根本就发现不了，而且很难有目击证人。这时我的脑海里又闪出了贼的眼睛，这眼睛就长在面包车司机的脸上。
我说了，我是固执的人，对自己的直觉尤其固执。当神奇的直觉不断牵引我时，对它的指令我无条件服从。于是，我找到了97号业主家的保姆，我们交谈了大约十来分钟，我知道了，保姆和业主不仅是老乡，还有亲戚关系，他们都是湖南人。也就是说，万家发迹后，把他老家的一些亲戚带了出来。我还知道了那条狗的确是条名贵非凡的狗，我告诉你，它会笑，它会在主人高兴的时候跟着一块儿笑。谁都知道狗还有大象啦马啦牛啦等动物会流眼泪，也就是说会哭，可谁听说过动物会笑？这狗就会！他还有出色的表演才能，主人，也就是那个万东，只要用手做出手枪的样子，嘴里发出枪击的声响，这条名叫阿忠的大狗立刻就会做出中枪的样子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你说这样的狗稀罕不稀罕？太稀罕了！
贺永波再次打断他的话，说老郝，你说这些和案子有关系吗？
有，当然有！由此我推断出，那个面包车司机是保姆的亲弟弟。
亲弟弟，你是怎么推断的？
长相，我推断的依据首先是长相！老所长，你可能还不知道，我这人有个小小的特点，只要稍用点心，与我有过照面的人，都能在记忆里留下印象。比如说出入庄园的人，只要重复两次，相貌特征基本上都能记住，如果打过招呼说过话，那就记得更牢了。我记得我上班的第3天，一个名叫叶茂的老保安带我在东门熟悉工作，一辆白色面包车打着喇叭要进门，开车的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我看他没磁卡，叫他下车登记。他很不耐烦，继续按喇叭，根本没有下车的意思，他细长的眼睛里放射出的光泽很是扎人，似乎在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唆，没见是我嘛！我这人固执，我说没卡，请你登记！他不客气地说，登什么记啊，我天天在这儿干活，他们都认识。我说那也不行，这是规定！这时，喝茶的叶茂啥话没说就开栏放行。面包车起步的时候，司机很不满意瞪了我一眼。叶茂喝着茶大大咧咧地说，老郝，这是辆搞装修的车，今年在这已经干了一个多月了，这种情况，咱们都是按天计费，一天一结。我说了，我这人有个小小的特点……
贺永波立刻打断他，说知道知道，你记性好，接着说，你到底是怎么推断出人家是姐弟俩的？
当然是长相！当这名司机的姐姐，也就是那个保姆，到物业报案说她家狗丢了的时候，我并没在意，我是在特意去找她，和她交谈的时候发现情况的，确切地说，她一开口我就从她的湖南口音里听出了熟悉的味道，而且立刻就确定和那名司机的完全相同。接着，我就盯住了她的眼睛，这眼睛让我的心跳加倍，我说天哪，怎么可能，她的眼睛怎么会和那个司机的一模一样？天下能有这样的巧合吗？不！我们有可能看到两只外形酷似的眼睛，但你不可能看到眼神里的东西如此相近。我当即断定，他们之间一定有着血缘关系。那天，当我和她话题适当的时候，我问她，你们家不止你一个在这边干活吧？她说是啊，你这人真挺神的，我弟弟也在这边。我说给人打工？她说农村出来的，不打工还能干啥！我说那得看打什么工，像他给人开车，应该很不错的。她惊异极了，说你神还真神，你咋知道的？我说是瞎猜的。她说那你只猜对了一半，我弟弟不是给人开车，他开的是自己的车。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态很骄傲。我说那我再蒙蒙看，他的车是面包车！她马上说，没错，你到底啥人啊，以前咋没见过你？我说我就一保安，刚来上班没几天。
贺永波见他说完了，舒了口气说，就这些？
他说就这些！
就这你就断定人家真是姐弟俩，狗是她弟弟偷的？
没错，就这我断定，那条价值不菲的苏格兰金色猎犬肯定是他偷的！
有其他证据吗？
有，我发现她撒谎！保姆不仅对我，对这边所有的人都在撒谎！那个开面包车的小伙子，根本就不是她的弟弟，是她的儿子，亲儿子！
贺永波惊得不轻，这显然是他没想到的。
郝昆对这话的效果非常满意，信誓旦旦地说，我之所以敢下这样的结论，有两个理由。首先，她这样一个看似淳朴的保姆，对我这样一个普通的保安撒谎不合情理。她第一次撒谎，是我问她家乡的时候，我说我老婆是湖南平阳人，就在长沙边上。她说知道知道，那地方不错。其实长沙边上根本就没有平阳这个地方，是我随口编出来的。我想知道的是，她真是一个淳朴诚实的保姆吗？结论当然不是。其次，是我断定那名面包车司机不是她的弟弟。
我之所以敢断定他不是她弟弟，也是出于两个理由，首先，他们俩的年龄相差20岁左右，在咱们中国，没有特殊原因，就两三个孩子的话，间隔这么大的情况很少见。第二点，我在他俩的相貌上发现了印记，我说过我记忆不错，第一眼看到那个小伙子的时候，我就看到他的耳垂又大又长，跟民间所说的福耳很像，而保姆的耳朵和他如出一辙。而且俩人都有着细长的眼睛，眼睛的形状和里面的光气实在是太像了，如果不是双胞胎，你很难看到那么相似的眼睛。我突然反应过来，他们应该是母子，而非姐弟！对此，我做了印证，保姆姓张，而小伙子姓弘，这个发现使我异常兴奋，我马上想到，假如真是这样的话，她为什么要把那么大的儿子，毫无道理地说成是弟弟呢？万家掌柜的，也就是雇她的老板，知道这种情况吗？回答是否定的！万家肯定不知道她兄弟姐妹的情况，也不清楚她子女的情况，正因为这样，儿子才可以轻而易举变弟弟。这里的原因，也会有趣，但另当别论。由此来看，这个保姆不简单，她不远千里来到这儿，绝不仅仅是当保姆的！我怀疑偷狗的事与她有关，是他们母子俩合伙干的。为了得到确凿证据，我开始对万家的情况做了解。你知道，我们中国有种特别的文化，就是对他人的私事感兴趣，但凡熟人集中的地方，彼此之间大都了解。不像西方人，对他人隐私很尊重。在欧洲，有人可以把骗来或者掳来的女人，关在地下室里当性奴，十几年不被外界发现。这种事情在我们中国就很难想象。我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我知道，如果在庄园里要想了解一些情况，只要找一个啥都知道的万事通，就可以达到目的。我们物业保安中，就恰好有这么一个人物，这人叫叶茂，是个无所不知的见面熟，我到这儿来第一个熟悉的同事就是他，我向他打听万家大掌柜的情况。他对我说，这人我知道，他叫万有韬，好像是5年前和老婆移民去加拿大了，这儿的房子给了儿子万东。我说这么好的别墅不住，干吗去加拿大？他说有钱啊！我就问他，那个万有韬干啥的，真那么有钱啊？他说这还要问嘛，现在能移民美国、加拿大的，至少得有几千万人民币的资产才有可能。能有这么多钱，一心往外跑的，干净的不多，如果是大老板，钱的来路十有八九不地道，要么就是贪官。我说这也太绝对了吧。他说咋叫绝对呢，这个万有韬，是在西部收购国有矿产起家的，铜矿金矿都干过，脚趾头都知道他的钱是咋来的。有了钱，扔了企业往外跑，你想能是干净人嘛！临走前，万有韬和儿子万东父子反目，彻底闹翻，据他家保姆给她们老乡说，俩人已经彻底断绝父子关系，失去联系几年了。我问他们啥事闹翻的？说是儿子把老子的一个二奶嘛三奶拐走了，你说说，眼下就真能有这事！所以，老子断了儿子的财路，父子俩分道扬镳。结果老子去了海外，儿子拥有了这套别墅。我问这个万东现在干啥呢？他说前些年可怜吧唧的，差点儿将别墅给卖了，庄园外面的广告栏上都有他的卖房广告，后来不知怎么突然就时来运转，牵上了名犬，还开上了大奔。我说看样子是找到了赚钱的行当。他说，可不，别的不说，光他们家一月的正常开支你知道要多少？我说我哪知道，得多少？他说1万多。我说不可能吧，不就养套别墅嘛，哪要那么多钱。他说我给你算，他家保姆每月工资3500元；物业费900；水电费，包括夏季中央空调费，冬季供暖费，设施维修费，平均每月1600元；狗食每月800，给狗洗澡每月200；杂七杂八的开支合计1000，应该只少不多；考虑到万东经常不回家，伙食费算上2500应该差不多；就那大奔车，汽油费每月没有1500能够嘛！其他小钱，像天然气啦，纯净水啦等等，都不给他算，每月1万块肯定是不够的。
贺永波再次打断郝昆，说老郝啊，咱们还是开门见山行不行啊！你直说，那狗到底是不是保姆合伙干的？
郝昆说，不是！经过深入细致的分析，我断定保姆与偷狗事件无关，我之所以排除她，是因为我在监控录像里发现，保姆遛狗回来，把狗关进后院，紧跟着就从原路出来，到超市去买菜了。这之后，她到超市买菜还有狗食等物品大约用了一个半小时，回到庄园，又从原路到自家后院，发现狗没了，马上就到庄园内的主路上去找，找了一大圈没找到，这才匆匆忙忙到物业报案。这不但说明丢狗的事情与她无关，也说明她并不知道狗是他儿子偷走的。否则的话，她是不会去报案的。而她不但报了案，还把丢狗的事立刻打电话告诉了业主万东。
他儿子到底是怎么把狗偷走的？贺永波直奔主题。
郝昆说，偷狗是简单的事，保姆的儿子，也就是那个名叫弘杰的面包车司机，因为经常出入万家，对那条名叫阿忠的狗十分熟悉。事发时，也就是上午8点到9点半之间，上班的做事的人该走的全都走了，早上晨练的遛弯的，也都回家了，庄园内人员稀少，不宜被人发现。他趁同伴在楼内干活的时候，紧贴着业主小院的篱笆围墙，从93号别墅来到97号别墅，给狗喂了块事先放了药粉的它最爱吃的鲜牛肉，轻而易举牵着狗从原路回到车前，把狗抱进车，待药效发作后，从容把车开离庄园。就这样，这条价值几十万的苏格兰金色猎犬就此失踪。
当我有了这样的推断后，我想这条狗十有八九要易主了。又一想，要把这样一条狗卖个好价钱，真正的买主轻易是找不到的。弄不好，狗还在弘杰的家里。这事不能马虎，必须得眼见为实。因此我专门请了假，稍事伪装，骑着电动车尾随那辆金杯面包，一直跑了近20公里，到了郊外的一家农家大院，才把事情彻底弄清楚。原来，弘杰除了与人合伙干装修，还养狗，他偷走那条名叫阿忠的苏格兰金色猎犬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卖钱，而是配种！配种下崽，卖大钱，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最初他把想法告诉了母亲，以为肯定会得到默许，没想到撞了南墙。母亲告诉他，万东对阿忠爱之如命，一旦知道，绝对不会饶恕她，叫他不要胡来！可弘杰并不甘心，他打定主意乘万东不在，把狗偷走，配完种立刻就送回来。没想到他犯了个错误，因为没和母亲及时串通好，母亲一发现狗没了，到处找不到，立马就慌了神，不仅到处报案，还在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了万东。这万东一听狗丢了，立刻就赶了回来，家里顿时翻天覆地乱了套。正在93号别墅干活的弘杰知道万东回来了，很是害怕，万东是有名的“二球”，爹娘老子说翻就翻，一旦事情败露他肯定遭殃，因此没敢立刻把狗送回来，一直藏在自己家里。
听到这，贺永波情不自禁点了点头，眼睛更加犀利，说你怎么知道他今天会把狗送回来？也许他看到事情不对，警察也介入了，干脆把狗处理了之，这种事完全有可能发生。
郝昆说是的，的确有可能。可我说了，弘杰害怕的是万东。万东又到物业大闹之后，当天就离开了庄园。他走的时候，我从他家门前路过，看见两个年轻女人在往车上装户外用品，一看就是郊游的架势。弘杰的母亲是万家的保姆，他很容易就能知道万东的情况，因此我断定他会抓住机会立刻把狗送回来。他们装修的不是急活儿，午饭一般情况下是由弘杰到外面买盒饭，他一定会利用这个机会把狗送回来，而且为了安全起见，只会提前，不会推后……
贺永波称赞地说，所以，你认定12点以前，那条苏格兰金色猎犬肯定会自己跑回家！
是的，狗是恋家的动物。
贺永波端起酒杯向郝昆致意。郝昆端起酒杯，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没有掏手机，也没像贺永波一样一饮而尽，而是很谦逊地意思了一下，马上放下酒杯，站起身说，对不起，差点儿给忘了，今儿老婆过生日呢，我得回家了！
贺永波露出不屑的样子，说坐坐坐，咱们话还没说完呢，怎么能走啊！把酒喝了，不就老婆生日嘛，待会儿我给买蛋糕！
郝昆说谢谢，蛋糕昨天已经订好了！
那我买酒！
酒我一个多月前就准备了，老婆最爱喝的是蜜酒，桂花蜜，嘿嘿，是我亲手调制的，老婆生日是大事，含糊不得！
贺永波异样的眼光扫了扫郝昆，说老郝，你又出人意料了，想不到你还是位好丈夫。
郝昆说哪里哪里，我这样的人到处都是，退休人员过的是老年人的日子，以前主要忙工作，相互顾不上，现在不同了，生活里吃喝拉撒喜怒哀乐全靠彼此照顾，不与时俱进不行啊！说着，想起什么似的眼睛一亮，盯着贺永波说，贺局，你是我的老领导，有这么个事求你帮忙了，要是你啥时候方便的话，麻烦给局里的大领导说说，关心关心我们老同志的子女。不瞒你说，我儿子警校毕业，在交警的岗位上吃苦耐劳已经快4年了，岗位年年有，很多工作不如他的，还有刚毕业的都转正的转正招录的招录，就他还是个临时工。你跟领导熟，能不能给说说，适当的时候给考虑考虑照顾照顾。
贺永波摇摇头，斜乜了他一眼，说老郝，你故意为难我是吧，这事你比我清楚，甭说你是警校毕业的，就是公安大学毕业的，也得参加考试啊！
郝昆说，打从毕业，笔试面试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次，算了算了，不为难你了，就当我没说好了，我得走了。
见郝昆真的要走，贺永波不得不站起身来。可他明显不想放他走，请他到这样的地方来，绝不仅仅是为一条狗，他还有重要的话要说，还有重要的事要办。一句话，他需要这个一辈子不得志的已经退休了的老部下。他觉着今儿是个不错的机会，一旦错过，损失挺大的，应该再努力一下。他握住郝昆的手，说老郝，你知道的，我还有话要说，咱们应该再聊聊，就一会儿行吗？
郝昆歉意地笑笑，说实在对不起，以后再说吧。我现在的首长是老婆，一家人就等着我呢，她就要不耐烦了，万一有所得罪，我可有的苦头吃。话音落地，他的手机又响了，他故意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掏出手机看了一样，无奈地撇了撇嘴，说抱歉，我真的要回家了，谢谢老所长的款待！
贺永波说，行啊老郝，既然这样，我送你回去！
郝昆说不用，你是大忙人，快忙你的去，我出门打车就行，很方便的！说完，正要匆匆而去，没想到贺永波身形一闪挡住他的去路，两眼炯炯有神，死盯着他说，老郝，不管咋说，也十几年的交情了，你不会真这么不给面子吧。好吧，实话实说，我知道你在重新调查金角庄园的凶杀案！
郝昆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的？
你去派出所查过案卷，他们告诉我了。贺永波再次握住郝昆的手，语气真挚地说，老郝，我知道你对我有看法，我承认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有些事情我很后悔，是真的！我今天带你到这来，是想知道你对8·12案子的最新看法。说实话，那个案子并未彻底了结，丢失的那些巨额珍宝下落不明，作案凶器没有找到，我心里一直不踏实，当时你有不同意见，可我打压了你的积极性，认为你不懂刑侦，我很抱歉，非常抱歉！
郝昆沉默了，面对真诚，他固有的想法动摇起来。
贺永波显然敏感到了他神色的变化，恰到好处地说，好吧，今天就依你，啥时候你方便了咱们再联系，我等你电话。
郝昆想了想，说以我现在的身份，无权过问任何案子！
贺永波果断地说，这样吧，明天一早你能否到分局来一趟，那儿有8·12的全部案卷，你明白我的意思。
郝昆默默地点了点头。
郝昆坐在出租车上，心潮汹涌，思绪翻腾，刚才的电话真是老婆打来的，也的确与生日有关，但不是老婆的生日，是他自己的生日，郝昆今天51周岁。
四个多月来，他在保安的岗位上还算轻松，他不是多话的人，也不喜欢凑热闹，除了脑子闲不住，两条腿也很勤，一有空就在庄园里四处走动，哪儿的栅栏坏了，哪儿的路面坑洼了，哪儿的水流污染了，他都会不吭不哈处理好。如果有的业主家，临时叫他帮帮忙，比如换个水龙头修修电什么的，他都来者不拒，分文不收。不知是心情的缘故呢，还是人勤的缘故，他的身体比刚退休那阵好多了。身体好了，生活充实了，夫妻俩的矛盾也缓和了。这主要是他主动化解的结果。事情其实挺简单，矛盾起来的时候，只要冷静闭嘴后退一步，老婆的火气自然消减一分；后退两步，干戈离手；后退三步，偃旗息鼓。老婆表面凶悍，动不动就歇斯底里不讲道理，可骨子里还是蛮柔情的。俩人干架时，虽说她每次都要占上风，而且蛮横的可以，但过后总是该做饭做饭，该忙活忙活，对他的生活习惯和饮食尤其关心。比如说，他以前早上喜欢自己出去吃油条咸菜之类的东西，现在老婆强迫他在家吃牛奶豆浆，还有她自己做的煎饼菜粥；再比如说，他以前烟抽得挺凶，每天至少要抽两包，现在老婆一见他点烟就发火，逼得他烟量减了三分之二。老婆关心他，尽量做得不露痕迹，这让他心里很安慰。心里有了安慰，行为上就有了分寸。既然老婆的心理生理都处在特殊阶段，那他能关心的就关心，能理解的就理解，一旦情况不对，三十六计走为上，离远点儿就是了。每月工资全部上交，用多少要多少，既省心又方便。越是烦恼降临的时候，就越要放开心胸视作玩笑。学会玩笑，就知道了幽默。幽默绝对是好东西，不管啥样的干戈矛盾，幽默面前都会化解得无影无踪，这是他生活里最大的心得。家庭稳定了，后院平静了，他就开始全力以赴干自己喜欢的事。
这事就是查案子，暗自调查88号别墅凶杀案。虽说案子已经过去了4年，但他依旧固执地认为，当初他的判断没有错，他像一名沙漠中的行者，在太阳和星辰的指引下，孤独地穿行在浩瀚的沙海里，他的信念十分坚定，明白只要方向正确，任凭沙丘如何变幻，终究能够到达光明的彼岸。
几天后，分局顶楼一间明亮的小会议室里，郝昆见到了市局的蔡局长，分局的主要领导，还有贺永波和其他一些业务骨干。
蔡局长十分尊敬十分诚恳地请郝昆谈谈金角庄园凶杀案的情况。
下面是他的回答。
4年前，凶杀案发生的时候，我正好在东大区派出所刑侦科帮忙，不仅看到了现场，还参与了现场的勘查和取证工作。当时，强烈的直觉告诉我，罪犯和受害人不可能认识！我之所以这样断定，是因为凶手的杀人方式。他在受害人的身上一共捅刺了11刀，刀伤全部集中在胸腹及颈部，下手凶狠，刀刀夺命。现场情况可以看出，死者进行了顽强反抗，最终被罪犯逼到墙角，刺断了颈部的大动脉。而专案组大多数人与我看法相反，认为是熟人作案。就在我想要寻找更多证据，证明自己的推断时，一场意外的车祸使案情豁然开朗。开车的是一个名叫宋跃的大学生，他是受害人科马洛娃的校友，俩人关系非常密切。车是出事的前一天他刚从二手车市上买的，监控显示，事故是由他在立交桥上违规变道引发的，责任完全在他。清理现场的时候，警察从他随身携带的包里发现了一件价值不菲的和田玉雕。这件东西正是金角庄园88号业主丢失物件清单中的一件。紧接着，最有力的证据出现了，经检测宋跃的DNA和受害人科马洛娃下体内以及床单上、地毯上、浴室内提取到的DNA完全匹配，宋跃还在房内的器皿上、家具上、洁具上留下了大量指纹。同时，在庄园的监控录像上，发现了疑似嫌疑人的身影，当时正下雨，他撑着一把带有电子城广告的黄色雨伞跟在一名业主的身后匆匆进的庄园。那把伞被他留在了别墅的卫生间内。证人证实，宋跃星期六星期天基本上都在电子城打工赚钱，那把留在别墅里的雨伞就是他的。由此断定，是他在和科马洛娃幽会后，见宝起意，杀人越货。88号别墅凶杀案就此告破。但业主丢失的大宗财宝，除了宋跃随身携带的那件和田玉雕外，其他的一件都没找到。凶手作案的刀具没有找到。凶手作案时所穿的衣服，应该是血衣，没有找到。其他重要间接证据也有缺失。
我喜欢探疑，一旦有疑点，总要琢磨，我发现宋跃死前的行为与通常重大嫌疑人有很大出入。
第一，据他同学和同寝室的朋友说，宋跃是相当用功的人，在外语上天赋很好，英语、俄语都不错，正学葡萄牙语，他性格和善直率，喜欢和留学生交往，一直没有发现他有什么特别反常或可疑的地方。出事前一天他到二手车市买车，是叫上他的好友一起去的。那位好友说，他和宋跃是老乡，宋跃家里贫困，爷爷身体不好一直有病。说他很能干，上学的费用都是自己打工赚来的。说要买车，好友很吃惊，问他哪来这么多钱？他说是这两年打工攒下的，说刚刚又受聘于一家公司，每周工作16小时，上班时间可自己掌握，待遇很好，但离学校太远了，买辆两三万的二手车，是迫不得已，顺的话几个月就能赚回来。并说爷爷病得很重，他要回家看爷爷，好好伺候伺候他。第二，案发后，宋跃的行踪基本上是在学校里，他一直想做一名网络写手，断定以后靠此能赚钱，正在尝试一部有关都市恋情的奇幻小说，出事后的那几天，小说正在为即将到来的爱情高潮做铺垫。也就是说，凶杀发生后，宋跃每天要写3小时左右的甜蜜爱情，一直沉浸在奇妙爱情的漩涡里，这与凶手通常的表现反差太大。第三，案发现场看，宋跃和受害人关系不是一般的密切，床上、沙发上、地毯上都留下了俩人做爱的痕迹，可以说是相当疯狂。而且他们是在厨房里自己动手做的晚餐，餐后连锅碗餐桌都没收拾，杯子里的高档XO也没喝完，就迫不及待地上楼做爱，而且是女方主动，这从扔在楼梯上和地板上的短裤和内衣就能看出来，面对这样的情人，宋跃的凶残没有道理。第四，在宋跃的电脑里发现，案发后他数次登录QQ，试图与科马洛娃连线。在他的手机短信里，有一条是凶杀发生那天他父亲发来的，说他爷爷确诊肚里长了个大瘤子，现在还是良性的，需要立刻手术，让他想办法打点儿钱，万一没钱的话，就回家再看老人一眼，尽尽孝心，爷爷很想他，病了以后经常念叨。他的回复是，我会尽快回家，你把电话给爷爷，我要和他说话。但几天后宋跃出事的高速公路不是回家的路。
综上所述，如果以极其残忍的手段杀害科马洛娃的凶手真是宋跃的话，作为一名没有前科的大学生，他杀人的动机和行为实在匪夷所思，太反常了。有证人和监控录像证实，宋跃是在案发后的第二天清晨5点左右回到学校宿舍的。金角庄园离他所在的大学约20公里，穿越市区没有40多分钟是到不了的。根据法医鉴定，遇害人死亡的时间大约是清晨3点半至4点半之间。也就是说，如果凶手真是宋跃的话，他凶残地杀死女友，立刻直奔业主的藏宝间，顺利地拿到了值钱的宝物，然后背着几十斤重的赃物，安全通过庄园的层层监控和门卫，并妥善处理好到手的财宝，而后若无其事地返回学校。要做到这一点，没有两名以上的同伙精心策划和协助是绝对不可能的。大量事实证明，宋跃没有同伙，没有同伙也就没有作案后立刻销赃的可能性。其次，根据科马洛娃和宋跃的手机短信以及俩人的QQ聊天记录来看，宋跃对科马洛娃极尽讨好之能事，已经成功获得了女孩的欢心，俩人在网聊中无所不谈，他甚至明确告诉她，对她被冯达才包养一事表示理解，俩人已经在商量等他毕业后一起离开中国前往荷兰的事。也就是说，宋跃是有抱负的人，他做的是出国梦，这个精心策划的梦想通过科马洛娃，在不远的将来就会变成现实！这样的情境下，他怎么可能会杀她，而且那样凶狠那样残忍，而且是在俩人疯狂做爱之后，难道仅仅是为了财宝？不，这不是宋跃的性格，太不符合情理，即便是职业杀手，也未必能如此从容和淡定。
于是，我做出以下推断：
案发那天，宋跃受邀到金角庄园88号别墅去见自己的情人，因为不能招摇，他选择傍晚时分趁着小雨前去赴约，并跟在他人身后顺利进入了庄园。俩人一见面，就在大厅的沙发上尽情纵欲，由沙发做到了小厅里的地毯上。一轮又一轮高潮后，俩人饿了，宋跃进入厨房，打开冰箱，找到需要的材料，为自己的心上人施展厨艺。他炒了四个川味小菜，打开来自台湾的海鱼罐头和法国高档XO，庆祝俩人的快活与幸福。酒酣耳热之时，俩人再次情欲勃发，科马洛娃拉着宋跃前往2楼的大卧室，上楼时，俩人一路缠绵，以至于脱光了科马洛娃的内衣。由于酒精的作用，俩人在卧室里再次纵情疯狂，直到筋疲力尽。但俩人的精神依旧亢奋，科马洛娃无意中提到了冯达才的收藏和财宝，并把宋跃带到了三楼的收藏厅，在那儿宋跃见到了陈列在橱柜里的大量的精美玉器和艺术品，他惊呆了。此时，夜更深沉，科马洛娃真的累了，俩人回到二楼的卧室，她很快进入了梦乡。但宋跃躺在富人的豪宅里，躺在美女的身边，脑子异常活跃，毫无睡意，他联想到自己贫困的家庭，联想到可能的人生和未来，不禁感慨不已，思绪万千，这更坚定了他必须摆脱困境出人头地的决心和意志。当纷乱的意识渐渐平静，三楼那些昂贵的玉器、艺术品便神差鬼使浮现在他的脑海里，紧接着他就想到了父亲发给他的那个求助的短信和爷爷的病容。事实上，宋跃是中国第一代留守儿童，当年他出生的时候，正赶上农村劳力进城打工，父母亲把他交给爷爷奶奶，就去了遥远的南方，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回来。在他4岁的时候，奶奶因病去世，操劳一生的爷爷既做爹又做娘，疼他爱他抚养他。在他的记忆里，他的亲人就是爷爷，只有爷爷！他是爷爷养大的，现在爷爷有病，急需手术救命，而他却无能为力，什么忙都帮不上。巨大苦闷中，他再次想起楼上那些宝贝，脑海中灵光闪动，那么多的收藏，拿走一两件，那个叫冯达才的家伙一定不会发现，而只要一两件，卖个好价钱，不仅可以解除自己的窘困，爷爷的手术费也解决了，何乐而不为呢！宋跃是个说干就干的人，他见身边的女友睡得很死，立刻小心翼翼地起来，上到三楼，进入收藏厅，拿走了那件价值不菲的和田玉雕。
因为是第一次作案，宋跃离开的时候心惊胆战，打上出租车，他甚至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只是本能地回到了学校。到了宿舍，他把赃物放进箱子，强烈的忐忑中，几次想给科马洛娃打电话或者发短信，但每次都因心慌意乱而作罢，最后决定等她先来电话。难耐的折磨中，他一直等到傍晚都没有等到盼望的电话，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虑，打开电脑想和她聊聊，上网之前他还给她发了条短信，但他再也没有得到她的任何信息。由于心里有鬼，他不敢贸然去找她，他觉得她一定知道了他无耻的行为，再也没脸见她了，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可又觉得她不可能知道，没准任何人都不会知道。那么多的玉雕摆件，既没有编号，又没有门锁，就那样陈列在橱柜里，丢失一两件是不会引人注意的，即便以后知道了，谁能说清是怎么丢的。虽说这样想，心里还是乱得厉害，坐卧不安中，经过几天极其痛苦的煎熬，他对自己的行为开始后悔。就在这时，他接到了父亲叫他回家的电话，他的爷爷为了不连累家人拒绝治疗，执意回家等死，人已经不行了。经过一番内心斗争，宋跃决定动用全部储蓄，买辆二手车，一是为了开车上班方便，二是为了开车到外地卖掉那件玉雕，然后回家看望爷爷。
宋跃的驾照是大一时利用暑假在老家的县城考取的，因为开车机会少，驾驶技术很不熟练，经验欠缺，再加上情绪混乱，只开了不到20公里，就在立交桥上违规肇事，付出了生命代价。
宋跃不是凶手，他至死都不知道科马洛娃已经遇害。
再三考虑后，我将想到的疑点报告了上级，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复。我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仅凭推测固执己见，最终遭到领导批评，随后结束在刑侦科的帮忙，又回到了户籍科，3年后退休。
5个月前，我到金角庄园做了保安，我的同事叶茂是当兵出身，在庄园里做了8年保安，他心直口快见面熟，对我说，4年前88号别墅的凶杀案根本就没破，凶手不是死在车祸中的宋跃，另有其人！说那凶手的主要目标不是杀人，是盗宝，荷兰女孩科马洛娃被杀绝对是意外，而且罪犯就在金角庄园！我吃了一惊，问他为什么这么肯定？他说案子是在业主家小保姆因故离开的第二天发生的，不是巧合，是罪犯知道业主不在家而小保姆又回家探亲的消息后，才下的手。但凶手并不知道被包养的科马洛娃已经住进了别墅，所以她才会意外被杀。接着他又告诉我去年庄园发生杀狗盗宝的案子，说盗贼经过精心准备，用弓弩射杀了别墅内看家的两条澳洲牛犬，将保险柜里价值数百万元的外钞还有金条一扫而光。说这案子跟4年前的凶杀案一样，也是发生在雨天，也是在晚上，也是趁业主不在、家里没人下的手，办案警察对案发前后的监控录像、进出人员以及各种车辆，反复排查，就是没找到嫌疑人。言下之意，4年前的杀人盗宝和这次的杀狗盗宝，是一人所为，此人犯罪手段极其残忍，至今逍遥法外，而且就在庄园内，随时都有继续作案的可能！
这事对我触动极大，联想到4年前那起凶杀案中的诸多疑点，叶茂的说法不能不令人重视。
那么真正的凶手是谁呢？
我发现自己掉在一个外力强劲的漩涡里。说实话，作为一名退休人员，最初我只想得过且过，在保安的岗位上挣点儿小钱，改善一下家庭境况，并不想多事。可现实的情况是，我越不想招惹麻烦，就越是身不由己。
就在意识混乱心情矛盾的时候，一天傍晚，庄园里发生了意外，一名五六岁的小女孩在和同伴玩耍时，被推下了人工湖。当时我下班正要离开，听到孩子们惊慌失措的呼救声，赶紧跑过去，一眼就看到了在湖中挣扎的孩子。由于孩子是从桥上被推下去的，虽然湖水不深，但她在水里扑腾，站不起来，异常危险。我跳进湖里，以最快的速度把孩子救了起来。赶来的父亲抱着孩子对我千恩万谢，而跌跌撞撞跑来的母亲已经吓得双腿颤抖面色苍白说不出话了。那一刻，看着惊吓过度的女孩抱着爸爸的脖子大声哭叫，我的意识短暂消失，像是飞翔的精灵，神差鬼使中，突然来到一片黑白世界，看到一个扎着小辫儿的小女孩正在水沟里拼命挣扎，她是我妹妹。我曾有过一个小我两岁的妹妹，如果她活着的话，应该能做祖母了。她是在6岁的时候被人摁在水中杀害的。40多年了，我根本就不记得她的模样了，但那一刻，她的相貌突然在我脑海里活了过来，我看到了她跟在我屁股后头缠我闹我跟我玩儿的情景，听到了她喊我哥哥叫我回家吃饭的声音，我的鼻腔酸涩起来，视线模糊起来，满脑子都是父亲咽气前，死盯着我要说什么说不出来，急得额头发紫眼球暴突，最终死不瞑目的情景。刹那间，我明白了，父亲想给我说的一定与妹妹的死因有关，他还有很多很多的话要给我说，有许多许多的事要让我做，但什么都来不及了……
那天回家，我破例喝了些酒，酒后亢奋，睡不着觉，一个人在绿地里转悠，越转脑子越清醒，不由得再次想起庄园里杀人盗宝和杀狗盗宝的事，接着就又想起车祸中死去的宋跃。
宋跃是贼，但他不是杀人犯！
如果找不到真凶，无论他的灵魂去了哪里，都将在深重的冤情里背着杀人凶手的黑锅，永世不得安宁。他的家人，也将在沉重的阴影里，陷入永久的悲伤和痛苦。而真正的凶手，则会逍遥法外，继续作恶。
想到这，我的意识有了明显的不同，我不能混日子了，我要利用保安的便利，将庄园里的两起谜案仔细梳理，力争找到蛛丝马迹，在蛛丝马迹中找到线索，揭开谜底。为此，我到派出所找到昔日的好友，袒露心扉，在他的理解和帮助下，查阅了部分必须要看的案卷。
就在这时，庄园97号别墅那条名贵的苏格兰金色猎犬莫名其妙失踪了。
在对猎犬的查找中，我发现了盗狗者弘杰躲过监控探头的办法，而且在强烈的预感中，借机到97号业主的家里，看到了楼顶的情况。
我是顺着大理石镶嵌的楼梯一直上到3楼的，经过一个长约4米左右的通道，进入健身房。房间里开着一个门，打开就是业主自己建在楼顶上的凉亭，亭子中间放着讲究的中式实木大圆桌，桌边放着四把大躺椅，亭子里雕梁画栋，古香古色，十分雅致。一棵银杏树高大的树冠已经伸到了楼顶，越过浓密的枝叶，可以看到庄园里的风景。但凉亭已经很久没人光顾了，到处都是厚厚的灰尘和斑驳的鸟粪。当我穿着厚实的鞋套跟着保姆从楼上下来的时候，突然有种怪异的感觉，我觉着如果我是贼的话，可以从楼下那株高大的树爬上来，沿着粗大的树枝上到楼顶，再从健身房的天窗进入房内，得手后，从1楼从容而去就是了。
想到这，88号别墅凶杀案闪电般掠过我的脑海，在我的记忆里，88号的后院就有两棵高大的树木。我立刻去了那里，在后院果然看到两棵高大的树木，其中的一棵也是银杏。金角庄园不同于其他小区的是，有许多几十年甚至更久树龄的名贵树种，这些树都是有钱人花大代价购买，由行家移植到自家院里的。别墅后院，几乎家家都有移来的果木或大树。而就在这时，另一个意外的发现使我更加兴奋。我看见88号别墅楼顶的凉亭，竟然和97号别墅的一模一样。继而，在33号别墅的楼顶，也找到了一个完全相同的凉亭。毫无疑问，这3个凉亭，都是同一家建筑公司或者装修公司修建的。
那一刻，我的脑子里阳光明媚豁然开朗。
我就此推断，8·12案发那天，也就是宋跃偷走那件和田玉雕刚刚离开88号别墅不久，真正的凶手到来了。这个人早就觊觎冯达才的财宝，前来作案可以说是蓄谋已久。他不是从门窗进入房间的，而是趁着雨天的阴黑，来到88号别墅北面也就是后院，利用事先准备好的工具，爬上高大的银杏树，沿着粗大的枝脉，上到楼顶，利用工具打开健身房的天窗，进入房间。他就是这庄园里的人，很清楚这家的情况，知道主人一家都不在，看家的小保姆刚刚因故回家。就在他打开灯无所顾忌大肆行窃时，异常的响声惊动了二楼卧室里的女孩科马洛娃，她发现身边的宋跃不见了，以为响声是宋跃所为，好奇心和隐隐的不安使她想要看个究竟，没想到她看见的竟然是入室的窃贼。巨大惊恐中，她发出刺耳的尖叫，拼命逃向楼下。惊慌失措的窃贼，本能地追了上去，他冲下楼梯，在二楼楼梯口试图抓住她，她大声叫喊，激烈反抗。穷凶极恶的窃贼慌乱中拔出匕首，疯狂地刺向女孩。被刺的女孩拼命呼救，招致歹徒更加凶狠的杀害。
杀人后，歹徒想起有过的预案，对现场做了处理，然后迅速回到三楼，在对作案现场再次处理后，背走了盗得的翡翠和玉器。他是从正门出去的，紧贴别墅的篱笆，在夜幕和树荫的遮蔽下，按照预定的路线，躲过他知道的监控探头，成功地回到了自己家里。
那么这个人是谁？
他为什么要到88号别墅行窃？
他又是怎么知道88号业主收藏翡翠和玉器的呢？
要知道凶手是谁，得从88号业主的发家史谈起。
业主的名字叫冯达才，是亿万富翁，同时拥有中国国籍和澳大利亚国籍。他的第一桶金，是在国有企业堡山铜矿当采购科科长时赚得的。确切地说，是伙同矿长利用追剿债务非法获得的。之后，堡山铜矿濒临破产，企业解体前他利用和矿长的关系，承包了四个工区中的一个，并很快使之扭亏为盈，不久，他就承包了整个矿区。数年后，铜矿失去开采价值，他也早已赚得盆满钵满。紧接着，他得到了煤炭价格将要大涨的准确信息，大胆利用手中资金及人脉资源，低价收购了一家名叫宏达矿业的严重亏损的国营煤矿，利用逼迫工人廉价买断工龄等手段，强制裁员三分之二，迅速提高生产效率，发了大财，成了省里的明星企业家。之后，宏达煤矿所在地发现天然气，冯达才及时将煤矿脱手，腾挪跨省到处投资，采金、开钨矿，还在家乡援建校舍，修桥盖庙大办慈善，很快就当上了全国劳模。10年前，他开采银矿意外亏损，就此金盆洗手，不再涉足矿产，专事国内外期货生意，一年里约有一半时间在国外或香港。这人对玉石情有独钟，尤其是和田玉和翡翠，收藏了不少玉雕精品。我知道的这些，是通过网络搜到了一本写他的报告文学，在那上面看到的。当下的所谓名人，特别是暴发户，树碑立传意识很强，个人传记之类的东西很容易找到。这本报告文学，就是他当了全国劳模之后，花钱请人编写的，他还出了一本纯铜版纸印刷的图文并茂的集子，那上面直接将他称为明星企业家、慈善家、收藏家。当然，他还是个好色的家伙，上海、香港养着二奶和三奶，那个名叫科马洛娃的荷兰女孩，是他从德国带回来的，女孩来的时候刚满18岁，他兑现诺言，让女孩当上了留学生，学金融专业。如果不出事的话，明年拿到学位，他会带她去澳大利亚，至于是留在那儿委以重任，还是当四奶，就不得而知了。
我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在看那本大肆吹捧冯达才的报告文学和令人肉麻的图文集时，从中看到了一个人，这个人的名字叫万有韬，也就是金角庄园97号别墅业主万东的父亲，我对这人很感兴趣。巧合的是，那条名叫阿忠的苏格兰金色猎犬正好是那时丢的。当我知道那个没有教养蛮横霸道的万东就是万有韬的儿子时，不禁大吃一惊。我说过，我只要用心看过的东西，不论是文字数字图像，还是人物景物地方，都能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保持记忆。我马上想起在那本报告文学里，万有韬是宏达矿业的总工程师兼副总经理，那本图文集里有他的照片。根据书里的文字和集子里的照片，我发现万有韬是冯达才从堡山铜矿带到宏达矿业的，之后，冯达才走哪儿，就把万有韬带到哪儿，直到他出国。而且万有韬和冯达才不仅是老乡，还是亲戚，万有韬的舅舅赵光明是冯家的女婿。
既然冯达才和万有韬是亲戚关系，俩人在金角庄园一起买房，而且都在楼顶建了那么个凉亭，那么33号别墅也在楼顶建有同样的凉亭，他们会不会也是老乡，也有某种值得玩味的关系呢？令人鼓舞的是，一打听果然如此，他们全都是湖南人，尤其令人兴奋的是，33号别墅的业主名叫赵光林，在那本图文并茂印刷精美的集子里，我看到了他紧挨着冯达才和省级领导合影的照片。我就此断定，他是政府官员，并在政府网站上，轻松查到了他的相关信息。此人3年前从省国土资源局一把手的岗位上退了下来，在省人大常委会任副主任，今年元月份带着从市财政局辞职的老婆去了美国。他的儿子是从企业副总经理的岗位上去美国留学的，据说现在美国做生意。我立刻联想到，这个赵光林和冯达才、万有韬应该是亲戚，也就是说，万有韬的舅舅赵光明和这个赵光林应该是兄弟。
至此，我恍然大悟，原来金角庄园88号、97号、33号别墅都是冯达才一个人买下来的。为了证实我的推测，通过做物业老板的朋友帮忙，我查到了10年前这三栋别墅是由一个叫彭燕的女人，在一次性优惠百分之五的基础上用现金购买的。而这个彭燕是冯达才老婆的妹妹。
说到这，郝昆喝了一大口茶，目光愈加有神，嗓门愈加洪亮地说，对不起，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大家费神了。可如果我们把这三家发生的事情都串联起来，就会很有意思。大家看，97号别墅是丢狗，88号别墅是杀人盗宝，33号别墅是杀狗盗宝。三栋别墅都是由冯达才买下来的，而三栋别墅的业主相互是亲戚。
这是偶然的吗？
不！
事实上，冯达才之所以能够发迹，除了个人的精明外，主要靠远亲赵光林在政府部门的关照和帮扶，他很清楚，朝里没人，想要做大是不可能的。为了达到目的，颇有心计的冯达才首先在万有韬的身上下足了功夫，他用利益的链条将两人的命运紧紧绑定后，共同谋划攻关，终于取得了赵光林的信任。之后，冯达才伙同万有韬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开始了生意场上的黄金历程。为了报答赵光林的大恩，以获得更大的利益，冯达才果断地给赵光林和同伙万有韬在千里之外的富豪区各买了一套别墅，统一装修，连后院里的大树都是一起精心移植的。三个亲戚住在一起，以示亲近和义气。还有，赵广林对数字3情有独钟，他手机号的尾数，家里电话的尾数，以及停放在后院车位上的车牌尾数都是3，冯达才对此很清楚，给他的别墅特意买的是33号。
古今中外有句相同的老话，70%的凶杀案都与熟人有关。
88号别墅的杀人盗宝和33号别墅的杀狗盗宝也不例外。
凶手不仅知道88号别墅藏有大量值钱的精美玉器，而且知道33号别墅有很大的保险柜，里面装着大量的财宝。他怎么知道的，因为两栋别墅他都去过，不仅去过，而且相当熟悉。在88号得手后，眼看那个死了的宋跃当了替罪羊，3年多平安无事，他盗宝换来的钱也花光了，就故技重施，事先准备好电动工具从容作案。他知道33号有两条用来看家的澳洲牛犬，专门备好先进的弓弩来射杀。他成功地躲过监控探头，通过别墅后院的大树上到楼顶，打开了楼顶健身房的天窗。他之所以能一次次轻松打开天窗，是因为他自己的家里也有一个构造完全相同的天窗，他已经琢磨透了打开天窗的方法。再次选择雨天，是因为雨水可以将留在楼顶的痕迹冲得干干净净。他的谋划和行动非常成功，如果不是那个名叫科马洛娃的荷兰女孩突然出现，造成意外杀人，两起盗窃可谓完美。
说到这儿，郝昆停住了，极其静穆的气氛里，他意味深长地望了望贺永波和所有与会的人。大家也都在看他。
贺永波盯住郝昆说，凶手是万东。
是的，就是他！郝昆坚定地说。
看守所审讯室里，万东对他的指控拒不认罪。
当听到郝昆对他作案过程的详细叙述，看到警察在他家地下室里搜出的弓弩，在视频上看到他销赃的香港老板详细说明买卖情况，拿出冯达才丢失的翡翠玉器，以及俩人有过的钱款交易记录后，万东终于低下了头。
万东被带走了，郝昆看了看窗外沉沉的夜色，说对不起，我好困，我真的好困……说完头往桌上一磕，房间里顿时响起深重的鼾声，闷雷似的滚动着。
原载《北京文学》201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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