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角庄园:海桀中篇小说选-老羊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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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月5日正午时分,嘎曲镇派出所民警老羊皮,奉命骑摩托车到60公里开外的大石头羊圈出警。

    肇事的人名叫文苍,俩人不仅是熟人,还是相当好的朋友,交情很不一般。

    按说,这样的关系,由他出警很不合适。而且文苍投案自首的电话,也是打给他的。更为巧合的是,文苍电话打进来的时候,他刚刚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回家,儿子后天高考,他得回去陪陪,根本没想接电话。可正在电脑前忙活的内勤小吴说,杨哥你接一下。老羊皮说,咋恁没记性,谁是你哥?叫老杨!小吴嘿嘿两声,叫了声老杨。老羊皮提起话筒,就听一个仓皇的声音说,我找杨昆!杨昆是老羊皮的大号,一般人很少知道,就连所里都没人叫,冷不丁被人喊,他本能地觉得出事了。果然,在得知他就是要找的杨昆后,电话里的声音马上就变了,说杨所长啊,我是大石头羊圈的文苍啊!老羊皮说,给你说过几次了,我早就不是什么所长了,我是杨昆!啥事啊?我闯祸了,我向你投案,我自首,我该死……老羊皮顿时冷静下来,脑海里急速地翻腾着文苍的为人和品行,嘴上却慢腾腾地说,急啥呀,我正听着呢,啥事慢慢说,到底咋啦!我把人给摔了……文苍说完,就没了声响,好半天才沙哑地叫了声杨大哥……老羊皮说,你现在哪儿啊?听着,我叫你别急,究竟咋回事啊?文苍咳了几声,有气无力地说,昨天朋友家娶媳妇,我去喝喜酒,晚上回来的时候,同去参加婚礼的娘本,搭乘我的摩托车一块儿回家,结果走到半路上,人不知怎么掉了下来,我赶紧停车查看,人已经昏迷不醒了……老羊皮忙问,现在啥情况啊?文苍带着哭腔说,半小时前人已经殁了……

    要搁以往,老羊皮肯定说,我知道了,你待在那儿,哪儿都别去,我就来!可这次,他半天没敢声响。

    如果嫌疑人说的是实话,案件应属意外事故,嫌疑人已经投案自首,只要控制好局面,按照程序把嫌疑人安安全全带到所里,接下来的事情并不复杂。问题是,这两天辖区内突发连环偷牛案,一伙人乘着夜黑风高,专门偷盗牧民的牦牛,一偷就是十来头,搞得人心惶惶。所里本来就少的人全都上一线了,除了他和内勤小吴,不可能再有人出警。小吴是警校毕业的大学生,来所里还不到3个月,除了上网、接电话,再就是眉飞色舞地发短信,据说他的老妈有门路,下基层也就是镀镀金,半年之内就能调到县局,这种人根本就不能指望。而他两周前就已经请好了假,今天必须要回家的。

    考虑再三,老羊皮在电话里稳住文苍后,立刻给所长严均打电话汇报情况。

    所长说,还是你去处理吧,我们这儿人手正吃紧,实在抽不开。

    老羊皮急躁道,别给我说这些行不行啊!我的假批过都两周了,马上要回家,儿子后天高考,你又不是不知道!

    所长说知道……

    知道还食言?老羊皮吼道,这都二十多年了,好季节里我他妈啥时候休过假!好不容易轮上了,正赶上儿子高考,又给我往黄里搅!

    所长说对不起,这几天太忙,实在没办法的事!坚持一下好吗?回头我给你加倍补偿还不行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总不能把这么大的事,交给一个刚从警校毕业的娃娃吧!再说了,嫌疑人和你是熟人,又是找你投的案,说明对你很信任,处理起来应该比较顺利。

    老羊皮愈加冲动,说不行!……我老羊皮啥时候求过人啊!……这次就算我求你了!……实在不行,处分我好了,反正我是要退休的人了,你看着办吧!

    老羊皮气冲冲地说完,啪的一声将手机扔在了桌上,可没等他点上烟,手机就响了,唱着那首他永远也听不够的《祝你平安》。

    所长说,不要激动嘛,不是不让你回家,但工作也要干,这是命案,马虎不得!我的意思是,你马上动身去大石头羊圈,按程序把嫌疑人带回来交给小吴,这样的话,就可以工作回家两不误。你不是准备全家游海南嘛,那就去吧,我给你多批一周的假。

    这可是你说的!老羊皮闷声闷气地说。

    没错,是我说的!只要把嫌疑人带回来,你走人就是了,大石头羊圈也就几十公里路,现在动身,快点的话,晚上就可以赶回来,明天回家误不了事嘛!

    就这样,老羊皮穿上刚换下来的制服,骑上了去大石头羊圈的摩托车。

    大石头羊圈在麻吉岗日山根的峡谷里,那儿散居着六七户人家,属于山口外一个叫隆台庄的小村子。由于他们的羊圈,都是用河床里的大石头垒起来的,山崖下齐刷刷的一片,很是特别和壮观,久而久之,人们自然而然就把那儿叫成了大石头羊圈。

    大石头羊圈不通公路,只有一条勉强能走手扶拖拉机的便道,因长期过往车辆不多,加之从未有人修护,坑坑洼洼不说,遇上洪水冲出的沟坎,就只能抬车而过。几次下来,他腰酸臂困、目眩耳鸣,关节疼痛、脑袋闷胀,心慌得直往嗓子眼里噎,几次差点儿跌倒。这是没办法的事,嘎曲海拔4400米,高寒缺氧,待得时间长了,各种高原病症就会纷至沓来。他的体质以前算是很不错的,今年刚满48岁。48岁的男人无论从哪个方面讲,都应该是在顶峰上。可对他来说,45岁上就已经身心交瘁,杂病缠身,力不从心了。还好,到年底他就可以申请退休。退休后,他准备在省城找个合适的地方,开个台球馆。他这一辈子就喜欢台球,手感好极了,是有名的无冕之王。

    不知不觉间,云层阴沉下来,炸雷滚过,飕飕的劲风夹裹着豆粒大小的冰雹铺天盖地。老羊皮赶紧将雨衣绷在头上,蜷缩到横在风前的摩托车跟前。强风下的冰雹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就亲眼看见过鸽子蛋大小的冰雹把羊打死的情景,也就三两分钟,天堂地狱两重天。好在冰雹总是来去匆匆,雷声滚过了,疾风扫过了,天也放晴了。然而,这次的情况很不一样,冰雹过后,天色更加阴黑,先是很大的雨点噼噼啪啪跌落下来,紧接着,冰凉的雨点儿就变成了雨线。也就眨眼的工夫,整个草原就笼罩在了雨雾之中。

    老羊皮见阴云里的山头已是白雪皑皑,心里顿时嘀咕起来,山上已经下雪了,看样子,雨不会小,可他顶多走了一半的路,还有20多公里呢。

    老羊皮抖擞精神,顶着冷雨,使尽浑身解数开着摩托往前冲。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十几分钟,也可能二三十分钟,他担心的事情终于到来了,摩托车在湿滑的草滩上突突了几声熄火了,怎么也发动不着,而该死的大石头羊圈根本不见踪影。

    他心里那个气啊——

    ——毫无疑问,这个案子又是喝酒惹的祸!

    这几年,买摩托车的牧民越来越多,喝酒骑车的也越来越多,草原上地广人稀,喝醉了,顶多摔在那儿,出不了什么大事。可要上公路或者带人走夜路,那就凶多吉少。想到这,他猛一激灵,案子要真如文苍讲述的那样,是单纯的意外,他去大石头羊圈,也就是照章办事履行程序。可要不是呢?经验告诉他,对待任何案子,都不只是履行程序,何况命案。

    再说了,文苍的人品他真的了解?

    想到这儿,老羊皮毅然弃车,朝着大石头羊圈疾奔而去。

    7年前,比这个季节早两周的样子,老羊皮认识了文苍。

    那是个星期一,刚到上班时间,文苍就骑马到所里来报案,见到代理所长的老羊皮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号啕大哭,说是昨天夜里,3个外地口音的蒙面人,拿着手枪和砍刀,把他们大石头羊圈的几户人家全抢了。问抢了些啥,有没有人员伤亡?说抢走的是他们刚挖的冬虫夏草,大家没敢反抗,也就没有伤亡,但每家至少数斤的鲜虫草全被洗劫一空。他是最惨的,被抢的虫草有十多斤。问哪来这么多?说是除了自己挖的,主要是看今年虫草成色好价格高,一咬牙拿出全部的积蓄花血本收购来的。

    大石头羊圈坐落在雪山旁的草山下,山上气候潮湿,低矮的高原植被十分茂密,是冬虫夏草理想的生长之地。每年产草季节,周围的牧民们纷纷上山挖虫草。大石头羊圈的几户人家,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遇上好年份,仅虫草一项的收入,就能有6位数。以前,由于高寒偏远的缘故,外人很少到这儿来。这些年,随着经济的发展,情况有了很大的不同,探矿、采矿的,贩卖药材、收购羊毛的,盗猎珍稀动物的,一夜之间纷纷涌入,特别是随着冬虫夏草价格的一路飙升,每到挖草季节,各路人马纷至沓来,给当地治安带来很大压力。

    老羊皮了解了一下案情,直觉告诉他,犯罪嫌疑人并未走远。大石头羊圈周围没有正规公路,交通很不方便,西北两面雪山连绵、荒无人烟,南面是嘎曲镇,只有向东穿过黄羊滩越过嘎曲河直奔国道才是安全的去处,而那儿至少有70公里,没有十几个小时是走不到的。

    有人疑虑,说会不会是当地人干的?

    老羊皮肯定地说,不会!这么偏远的地方,民风朴实得近乎原始,他来十几年了,从没发生过邻里相劫的案子。也不大可能发生里勾外连的事。当地的牧民全都相互认识,谁家来了亲戚朋友,酒都拿来一起喝,怎可能把强盗往里引。再说了,即便有人有贼心来想,也没贼胆敢干,再傻的人也不会在自家门前自掘坟墓。由此推断,这几个人十有八九是从百里之外的矿点上跑出来的。矿上工作环境恶劣,生活极其艰苦,所雇农民工不顾危险开溜的事儿常有发生。既然不顾性命跑出来了,顺路打些野食儿,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

    事不宜迟,老羊皮当机立断,带人在嫌疑人可能出现的路段巧妙巡回,第二天一早,没费吹灰之力就将自投罗网的3名嫌疑人来了个人赃俱获。

    文苍等人怎么也没想到,价值上百万元的虫草,能在被抢不到30个小时就失而复得,简直就是做梦啊!

    老羊皮说是运气好,要是嫌疑人手里的枪是真的,或者他判断失误,那伙人不向东走直奔嘎曲镇,那麻烦就大了。

    事后,文苍和几名乡亲一起,召集方圆百里的亲朋好友,把老羊皮等人请到大石头羊圈,杀牛宰羊,载歌载舞,像过年一样盛情款待,千恩万谢。

    然而,乐极生悲。

    就在那天傍晚,醉了醒醒了醉的老羊皮执意要回。众人劝说不了,只好放行,派专人把他送回了嘎曲。他走了,留下来的民警小宋却出事了。

    出事的时候,大部分宾客都已散去,小宋已醉得人事不省,倒在热乎乎的毡毯上鼾声如雷。不曾想,就这时候,一个9岁的男孩,不知怎么看见了小宋腰上露出来的手枪,强烈好奇心的驱使下,他见周围没人,就想看个究竟,结果枪一拿到手,就舍不得放下了,跑到外面叫了两个小伙伴,三折腾两折腾枪就响了,将自己的大腿当场打断。

    男孩被送到嘎曲医院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凌晨,由于伤情严重,再加上路途颠簸,失血过多,男孩严重休克,生命垂危。幸好当地医院救护得当,并及时安全地把病人送到了近两百公里远的县医院,一场大祸才得以幸免。

    这起重大事件,在县局引起强烈反响,相应的调查立刻展开。

    焦点很快集中到了老羊皮的头上。

    深刻反省的老羊皮一而再地主动检讨,承担责任,想要减轻处分,但还是被局里查办了。

    原因是除了严重失职引发重大后果外,老羊皮还涉嫌严重违法违纪,借工作之便为个人搜刮钱财。

    原来,文苍等6人为了表示对老羊皮的感谢,共同商量决定,每人拿出1万块钱,对老羊皮诚表心意。没想到,他们热辣辣的心肠遭到了老羊皮断然的拒绝。思之再三,觉得很没面子,又觉得老羊皮也许是故意谦让,毕竟这是他们发自内心的极其真诚的愿望。于是文苍做主,几个人乘老羊皮酒酣之机,把钱巧妙地装到了他的大衣口袋里。不曾想,老羊皮因喝醉了酒,压根就不知道自己的大衣口袋里装着6万块钱。更不知道,调查人员到大石头羊圈了解案情时,有人将那天给老羊皮送钱感谢的事也都说了出来。

    在为自己辩护的日子里,老羊皮一下子瘦了七八斤。

    三周后,事情的来龙去脉终于查清楚了,清是清楚了,但老羊皮刚刚批复任命的所长职务被免了,不光免职,还背了个记过处分。年龄本身就大啦,又背上个处分,这辈子基本上也就交代了。

    大伙儿都替他喊冤。

    他真冤!

    在嘎曲干了十几年了,按常规几轮所长都干过了,可他始终因这样那样的缘故,与升职擦肩而过。这次,好不容易如愿以偿,原想干上两年,能够离开嘎曲,调到县城工作,至少退休前能到海拔相对低一些、生活条件好一些、离家近一些的地方干几年,没想到代理所长半年多了,正式批复刚刚下发就惨遭免职。

    那之后,老羊皮郁闷了很长时间。

    老羊皮赶到山脚下时,天已经黑透了,阴森森的谷口劲风透骨,寒气逼人。这儿的海拔,比嘎曲镇又高了几百米,虽是6月天,昼夜之间20多度的温差是常有的事,只要太阳落山,立马冰火两重天,更别说冰雹之后、冷雨之后了,高原上特有的坚硬的风,就像毒针的尖尖带钩的刺。

    好在老羊皮真是习惯了。

    习惯了高寒环境的人,经得起风蚀,耐得住寒冷,忍得了饥饿,受得住寂寞,凭着敏锐的感觉和超人的记忆,他沿着崖壁,径直朝着大石头羊圈走过去。

    大石头羊圈远离村镇,交通不畅,再加上总共只有二十几口人,电力问题一直没有解决,人们世世代代一直是日出而牧,日落而归。天黑之后,用大石头垒砌而成的院墙外,酥油灯的光亮很难被外界所看到。正因为这样,黑黢黢的峡谷中,你要在河流的咆哮声里,听到藏獒的叫声,才能够确定要找的地方。

    老羊皮听到藏獒发出的警告时,浑身的骨架都要散了,他又饿又累,筋疲力尽。与之相应的是,他的眼睛照样好使,顺着黑沉沉的崖壁看过去,立刻就在斜坡上看到了白晃晃的石圈圈。这可不是适应性强不强的问题,而是来自基因的独特能力。他的父亲就有一双鹰的眼睛,站在高处能分得清20里之外的牛和马,晚上走山路如履平地。比起父亲他差得远,可比起常人来,他的本事要强得多得多,尤其是夜视能力。

    藏獒的叫声越来越近。

    记忆里,文苍的家就在第一个大石头羊圈的边上,找到他,稳住他,天亮之后找到受害人家里,再找到相关的证人,抓紧时间把案情梳理明白,赶在下午3点最后一趟班车前回到嘎曲交差,应该来得及。

    无论咋样,这次陪儿子高考的事,绝不能黄!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老羊皮无论如何没想到,已经自首,并在电话里再三向他保证一定老老实实在家等他到来的嫌疑人文苍失踪了。

    一开始,他压根没往坏处想,文苍家院门开着,灯亮着,狗咬着,他喊了几嗓子没人应答,推开亮灯的屋子里面没人,掏出手机打电话,没有信号,没有就没有,他渴得不行,见炉火上炖着热茶,不管三七二十一,倒上一大碗喝了再说。人不在家,可能是遇上什么要紧的事儿了,马上就会回来。

    但他想错了,回来的人不是文苍,而是文苍的女儿文吉,一个身材高挑相貌漂亮的女孩子。

    文吉惊讶地望着身穿制服的老羊皮,满脸的怀疑和戒备,说你是谁,干吗这么晚到我们家来?

    他定了定神说,你是文苍的女儿吧,我是你阿爸的朋友,几年前到过你家。

    文吉笑笑,说我知道了,你是老羊皮叔叔,我阿爸经常提到你。

    原来文苍的女儿文吉,今天下午刚从州上赶回家来,说是州上的民族歌舞团招收歌唱演员,她去年在省艺校学声乐毕业,还没找上合适的工作,此次是个好机会,要去闯一下。回家来,一是来拿户口本,二是趁家中安静,专心复习一下必考的文化课。

    回家不久的文吉,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说他阿爸走了六七个小时了。走之前,打电话对她说,你要的东西都给你找出来了,在炕桌上放着,阿爸有事,要出两天门。极其意外的文吉,既惊讶又生气地说,你没搞错吧,都3个月没见了,我那么远回来,你连面都不照,也不问问我的情况,像话嘛你?文苍支吾几声,说对不起,阿爸有笔生意要做,很重要的生意,机会难得,不能错过!文吉不依不饶,说你明明知道再有几天,我就要到州上竞聘考试了,还非要走,啥意思啊你?不行,你必须回来看我!文苍干笑两声,突然话语果断地说,放心吧,你动身前阿爸肯定会赶回来的,家里安静,没人打搅,你就好好复习复习功课,等我两天行吗?文吉犹豫,说你确定回来吗?当然!文苍爽快地说。

    就这些吗?老羊皮严肃地问。

    文吉目光躲闪了一下,没有说话。

    后面的话,她是不能说的。

    事实上,她是坐着文苍给她安排好的手扶拖拉机回大石头羊圈的,俩人通电话时,她正坐在颠簸的车厢里受罪,文苍给她说的最后几句话是压着嗓门说的,说箱柜右下角的绣品里,有一张银行卡,上面有整整10万元,是给她近几年的生活费,密码是她生日,让她到家立刻拿上。她很惊讶,说干吗给这么多?文苍说,拿着吧,年初就给你存好了,以后自己在外不容易,一定要照顾好自己,钱该花就花,千万别受委屈。话没说完,信号就断了,紧接着,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云层,炸耳的霹雳山崩地裂般从头顶滚过,豌豆粒大小的冰雹打得她抬不起头,幸好开车的大叔给她遮了块羊皮,才无大碍。

    你知道你阿爸现在哪里吗?

    文吉摇摇头,父亲到底在哪里,她真的不知道。

    那你阿妈呢?

    老羊皮问。

    文吉露出痛苦,说阿妈去世了。前年2月份,一天夜里,阿妈突然肚子剧烈疼痛,她常肚子疼,就化了点麝香水喝了,以前疼的时候,都是采取这样的办法,十分灵验。谁知第二天早上,疼痛不但没好,而且更重了。大石头羊圈的几户人家,没有懂医的,看病要到几十公里之外的乡上,或者去百里之遥的嘎曲镇,路途十分艰难,很少有人外出看病。阿妈是个不愿离家外出的人,生活里除了丈夫孩子就是牛羊,让她骑马到嘎曲,她认为是让她去受罪。结果,又拖了两天,眼看人已经不行了,才送到了嘎曲医院,当天晚上人就殁了。医生说,病人患的是肝病,也就是肝包虫后期,如果早点送来,手术完全可以治疗。

    老羊皮叹口气,来到院子里,到了这会儿,他有点儿慌神了。

    种种迹象表明,文苍可能逃跑了。

    一个老实巴交主动报案自首的嫌疑人突然逃匿,绝对是个糟糕透顶的坏消息。老羊皮想不明白,如果文苍自首的情形是真的,虽说有醉酒驾车的嫌疑,但主观上绝对不是故意的,再加上主动报警自首,所负的责任应该是能够承担的。可要是逃匿,事情的性质就会截然相反。

    明明知道事情的后果,干吗还要这样做呢?弄得害人害己,自欺欺人!

    问题是……问题是老羊皮越想事情越蹊跷,总觉着文苍不是个逃匿的人,要逃早逃了,干吗自首啊?

    那就一定是事出有因。

    会不会是在死者家里守灵呢?

    老羊皮找到死者家时,已经10点多了,院子里弥漫着柏香的气味,嘤嘤嗡嗡的诵经声从敞着的门里持续不断地传出来。

    这是藏族的习俗,专门请来僧人在为死者念经超度。

    老羊皮敏锐的目光注视了一下院子,微弱的光线里,看见停放着4辆摩托车,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看来,他的判断没错,文苍应该在这里,时代真是不同了,只有三二百米的路,也要骑车才肯走了。

    然而进屋一看,心口立马一阵突突,灵堂里并没有他要找的文苍。他赶紧亮明身份,迅速查问。死者的儿子热旦说,出事后,文苍给他拿来了两万块钱,一直跑前跑后张罗料理,但今天下午一直没来,也没在其他地方看到过他。老羊皮按照职业惯例,看了看死者,拍下照片,详细问询。热旦说,阿爸年事已高,都70岁了,身体也不怎么好,出事那天,家里人劝他不要去,可他非去不可,谁的话都不听,结果出了事。说到文苍,家属们没有太多的怨恨之词。说事情不能全怨文苍,人家好心带他回来并没有错,要怪只能怪他自己,都那么大岁数了,可就见酒不要命,一点儿也不安分。可话又说回来,既然出了事儿,事因又只能听一面之词,按照规矩,应有的赔偿是少不了的。

    到了这份上,事情基本上算是清楚了。

    可老羊皮心口依旧堵得慌,总觉得事情不简单。

    按说死者家属已经明确了态度,人家既没说上告,也没说追究,只是提了提赔偿的事,碰上这样的运气,你文苍不好好感激人家,不好好来给死者守灵谢罪,干吗要玩失踪呢?

    老羊皮离开受害人家时,风停了,云散了,满天都是银晃晃的大星星,比光盘里闪烁着的大钻石晶莹得多、耀眼得多、漂亮得多。这样明澈美丽的星空,只能在这海拔五千米的高原才能尽情地拥有和享受。每次进城,夜晚的时候,看到灰蒙蒙的天空,他总是想念嘎曲的夜色和明亮的星光,他给儿子讲过许许多多由他编造的有关天空、星星和宇宙的故事,可儿子越大越不喜欢,更别说老婆了,听见他说牧区的星空就会来气。当然要气,像他这样成年累月不着家,不管老人,不顾孩子,里里外外全都扔给老婆,奔不出前程,买不起新房,又挣不上啥钱的男人,谁愿忍受啊!受苦受累孤独寂寞不说,还要提心吊胆、担惊受怕,连最起码的安稳日子都没有,凭啥呀!正因为这样,每次回家或者想家,老羊皮总是带着一颗负荆请罪的心……比如此时此刻,如果没有这件该死的案子,这个时间,他肯定是在床上或者某个温馨的地方哄老婆。老婆是俩人早恋的结果,高一那年,俩人同桌不到一周,他就把人家骗到树林里约会了。因为都没考上大学,她靠着当局长的叔叔帮忙,在邮局当上了一名正式工。而他当了兵,复原回来分到了基层的派出所。当他知道昔日的恋人依旧单身时,立刻全面出击,她搁不住他死缠硬赖穷追猛打,俩人很快就结了婚。婚是结了,孩子都满18岁了,俩人的心却越来越远。尤其最近,他发现老婆对他的态度已经由以往的抱怨变成了麻木,仿佛他的存在对她来说无所谓得很。一句话,她已经不在乎他的情感诉求和生存方式了。

    老羊皮和老婆的关系出了问题,大问题!

    可这又能怪谁呢?

    老羊皮运气不佳倒霉透顶。

    老羊皮疲惫不堪心境苍凉。

    回头看看,和他一起下牧区的,升职的升职,调动的调动,十年前就已经走光了,混得最好的,已经是省厅的处长,差的,也是县局的主任科员,像他这样,二十多年了,还在基层的基层混光阴,既没发财又没赚钱的,绝对数不出第二个。

    之所以这样,用老友们的话说,与他的个性有关。

    比如说,10年前发生的那件直接影响他命运的事。

    当时,老羊皮刚在一起追捕盗猎分子的行动中立了功。紧跟着,他准确判断,带人伏击数天,将一名重大车祸逃逸嫌疑人干净利落地摁在了楼前的街道上。

    那天是深夜,灯光下,那人见是老羊皮,并不反抗,只是连连磕头,大声叫喊,大哥,警察大哥!求你们了,求你们先别把我带走吧,我有话说!要搁以往,类似的求饶老羊皮是不可能回应的,有话到派出所说好了,抓捕现场哪有听嫌疑人讲话的道理。可那天老羊皮偏就中邪似的说,干吗呀你,想说啥啊?知道不,我们等你四五天了。那人说,知道,我全都知道……老羊皮一愣,说你知道什么?那人抬起头,低声嘀咕道,你们一直在对面楼上。惊讶的老羊皮不动声色,说知道还自投罗网?那人叹气说,我儿子做完截肢手术才8天,因为没钱,今天出院了,我不能不回来。老羊皮不由得盯了那人一眼说,宁愿被抓?已经这样了,只好碰碰运气,求你们让我看儿子一眼吧!那人说着又磕起头来。老羊皮不耐烦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起来起来!那人哆哆嗦嗦站起来,绝望之际,悲情爆发,涕泪横流,哭喊道,警察大哥啊,求你们了!求你们网开一面吧,就一分钟!不,只要看一眼就行,看一眼,怎么制裁我都行,多加刑期、判重刑都可以!老羊皮发火道,胡搅蛮缠呀你!犯法的是你,干吗扯孩子啊!说着,老羊皮突然放缓语气,说四十多的人了吧,瞧你这没出息样!好汉做事好汉当,这会儿当什么孙子呀你!走吧,到了派出所,可以给你老婆打电话!那人傻傻地瞅着老羊皮泪流满面,说她手机换了,我不知道她在哪儿?是真的……我们已经离婚,孩子判给我了,现在是由偏瘫过的奶奶带……说出事那天,我因孩子刚做完手术病情不稳,心里十分烦躁,再加上中午没吃东西,一个下午干下来,脑子昏沉的厉害,眼看太阳落山了,可就是不想停下来。儿子的手术费花了三四万呢,多跑一趟毕竟能挣30块钱。硬撑到天黑时,下起雨来,雨并不大,我也就没开雨刷器。突然,我的眼前一阵晕眩,恍惚间,车子转过一个近乎直角的弯道时,我猛然看到右前方很近的地方有个骑自行车的人,急忙打了一把方向,踩了一脚刹车,感觉是躲过了,也就没停车。到了工地的停车场,我长长地出了口气,终于可以回家了,可就在这时,一道雪亮的闪电中,我突然看见卡车后排的车门上有扎眼的刮痕,过去用手一摸,借着朦胧的灯光,看见自己手指头上竟然有鲜红的血迹……我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赶紧跳上车,朝着出事地点赶过去,结果,到了那个该死的弯道时,我在近乎昏迷的状态里,看到的是闪烁的警灯和被人抬走的尸体。

    那人说完,戴铐的双手捂着脸,痛苦地蹲在了地上,抽泣道,我悔啊,悔死我了,当时真该立刻下车自首的!老羊皮说,可你毕竟没有报警,也没有自首,天下没有后悔药。那人抬起头来,哽咽着说,我当时心里猫抓似的,太乱了……都怪我啊……那人又哭出声来。老羊皮看他倾诉后情绪起伏、筋疲力尽的样子,掏出烟给他一支,自己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说这么多天了,也该良心发现,该想明白了吧!那人说,不知咋了,我鬼迷心窍,出事以来,心里想的全是残废儿子的可怜和未来……老羊皮说,那现在呢,也该替受害人想想了吧,就没想过你给人家造成的痛苦和灾难嘛!

    那人磨磨叽叽、可怜巴巴地说,想过了,全都反反复复想过了,我该死!求求你们了,让我再看孩子一眼行不?只看一眼,立刻就跟你们走,我绝对说话算话!要不走路掉井里,出门让车碰死我!老羊皮说好啦,你要早想这些,会有今天吗?那人再次涕泪横流道,我认罪,我伏法,大哥啊,求求你了,让我再看一眼孩子吧,他是个不到3岁的没娘娃,已经失去了一条腿,而且没钱看病了……老羊皮犹豫了,想了想说,好吧,那就让你看一眼,上楼吧。可那人依旧跪在地上,既没有道谢,也没有起来的意思,而是把拷着的双手颤颤悠悠举到老羊皮的面前。老羊皮说干吗?那人鼓足勇气说,能给我打开吗?我不想让老娘看见。老羊皮盯了一眼那人手上的铐子,回头对同事说,给他打开吧,既然是见孩子和老人,还是人性些好。

    手铐打开了,那人带着老羊皮上了5楼,打开门直奔卧室,见了床上的孩子径直扑了过去,待到老羊皮反应过来,那人已经抱着孩子两个大步蹿上阳台,眨眼的工夫就飞身跳出了窗口。

    出事后,老羊皮差点儿丢了饭碗。局长在大会上说,要不看他多次立功,这样重大的过失,开除公职并不算重。

    那之后,老羊皮被嫌疑人的亲属告上法庭,索要巨额赔偿。要不是单位出面承担责任,聘请律师,并对嫌疑人的老母亲支付抚慰金,天晓得麻烦成啥样。

    有人说,女怕嫁错郎,男怕干错行,像老羊皮这样心慈手软死脑筋的人,压根就不该干警察。

    也有人说,老羊皮人不错,是个好警察!

    他自己则说,得了吧,我啥本事没有,只是个糟糕透顶背运透顶的尕民警。

    的确糟糕,的确背运,照他老婆的话讲,跟傻瓜差不多。

    天亮了,老羊皮本身就黑的脸,跟非洲森林里的部落酋长没啥两样。

    整整一夜,他找遍了大石头羊圈所有的人家,谁都不知道文苍的下落。都说这几年文苍变得厉害,自从女儿考上艺校,特别是老婆去世后,他把家里的牛羊全都包给了人家,几个月不着家是常有的事。

    老羊皮愈加沉不住气了。

    一般情况下,他是个自控能力不错的人,遇事沉着冷静很少烦躁焦虑。但在这个天空湛蓝、云朵洁白、空气爽得令人陶醉的早上,他心急如焚。

    事情明摆着,文苍跑了。

    他的黑脸上,蛛网似的皱纹抽了几抽,使劲哼了几声,肚子里笑笑,掏出烟来丝丝拉拉往肺里猛吸。

    他背运时总这样。

    以他的性格,就此交差是不可能的,他可不是推脱责任害怕麻烦的人。按说,他应该马上到第一现场,也就是文苍和受害人喝喜酒的人家了解清楚相关的情况,再到出事现场进行勘察,对整个案子做出基本判断,然后再确定下一步的行动。可要这样做的话,他就必须放弃回家的打算。如果不这样做,那就立刻按既定方针赶回嘎曲,回家陪儿子高考。问题是,他的摩托车坏在了路上,近60公里的草滩路,没有摩托车是赶不回去的。当然,他可以从牧民那儿借上一辆。虽然他答应所长,一定把嫌疑人带回所里,然后再回家,可毕竟事态的变化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再说了,根据业已掌握的情况看,这并不像一起恶性案件,他完全可以向所长保证,陪儿子完成高考,马上停止休假,回来把那该死的文苍捉拿归案。

    老羊皮决定向所长汇报情况。

    他踩着雪渣往山上爬,昨天还是绿茵茵的草山,一夜之间全都白雪皑皑、银光闪闪。灌木和草丛挂满了雾凇,柔和的光线里,白里泛绿,冰中透蓝,异彩纷呈。但他无心留恋,他知道的,待一会儿,太阳升高时,这些鲜美的景象,很快就会在阳光的温暖里渐渐消失,到不了正午,雪化了,冰消了,草山依旧是草山。就像他的生活。昨晚折腾了一夜,他心慌气短,头晕目眩,浑身没劲,就想倒在热炕上昏睡一场。而且胃里不舒服,阵阵恶心难以忍耐,是吃药吃的。昨天下冰雹那会儿,他腿上的关节炎说犯就犯。因为赶路,干吞了两粒药,没太在意。晚上大概是精神高度集中的缘故,身体基本上被忽略了。待到松弛下来,强烈的疼痛排山倒海,两个膝盖像刀剜似的,他赶紧吃药,在火炉边抱着两腿烤了好一会儿才没倒下。药是特效药,就是副作用大,吃了就恶心,可不吃又不行,百般滋味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

    老羊皮咬紧牙关爬到有经幡的山头时,大概用了80分钟,也就几百米高的样子,把他骨髓里的热量都要耗尽了。没办法,身体太乏了,海拔太高了,再加上心率过快,脚下打滑,每上一步都得使出吃奶的劲儿。

    还好,尽管信号微弱,总算和所长联系上了。

    所长说,老羊皮啊,辛苦了!……我们这边打掉的不仅是个盗窃团伙,现正扩大成果呢,人手吃紧,州局的多杰局长亲自带人前来支援……你明白了吧,我的意思是,你要再接再厉,案子到底是什么性质,要查清楚了再回来……你听我说,大石头羊圈虽说只有几户人家,但是既有土族,又有藏族,周边还有蒙古族,通信、交通都不方便,在那儿办理涉命案子,一定要掌握好政策原则,不能留下隐患,这方面你有丰富的经验……这么着吧,我叫小吴马上去大石头羊圈,跑腿的事儿就交给他,年轻人嘛,正好锻炼锻炼,你也悠着点儿,身体要紧……

    挂断电话,老羊皮心头百感交集,什么再接再厉,什么悠着点儿,不就叫他放弃休假继续工作嘛,装啥糊涂!

    他的心口有点儿疼。

    和所长通话时,他几次想说回家的事,几次话到嘴边又忍住……所长当然知道他的个人问题,之所以只字不提装糊涂,也是迫不得已。

    想到这儿,老羊皮迅速翻出文苍的手机号码,只要找到文苍,事情的转机立马就会出现,强烈的希冀中,他迫不及待地拨了一下,预料中的关机使他血往上涌,再拨,再拨,依然如此。

    该死的东西,会跑哪儿去呢?

    他的脑子里乱腾得厉害。

    家是回不去了!

    他想硬着头皮给老婆打个电话,可说啥呢,这么多年了,这样的事不知发生过多少次,该说的话早就说尽了,该吵的架也早就吵够了。可要不说不吵也不行,你自己保证回家的,就在昨天上午还打电话,说好晚上一定能到家,结果中午变卦,说是今天下午绝对到家!这可好,一变再变,连个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人家心里啥滋味啊……

    那就给儿子发短信?

    不,万万不可!明天就是高考,你答应得好好的,一定要陪人家的,突然食言变卦,扰乱了孩子的心情,影响考试成绩事情可就大了……

    这不行那不行,你总得有个交代啊!

    ……

    还是给老婆发短信吧。

    老羊皮抽出手写笔,在手机屏幕上一笔一画写起来:

    老婆啊,我真该死,现在出警在外,又回不去了,全是我不好,老放空炮,见面时你们看着办吧……

    ……

    该下山了,老羊皮抬头看看,蓝得透亮的天上,耀眼的白云自由自在地舒展着游走着;低头瞧瞧,山谷里碧绿的草坡鲜得发亮,弯弯曲曲的涧流银光闪闪;而永无止息的风,正悠然地抖动着身边的经幡,发出呼呼啦啦的声响,浪涛似的,回荡在十万大山的怀抱里,回荡在他起伏着的心潮里……

    老羊皮的鼻腔像是被草烟呛了,眼睛也酸涩起来,像是要流泪的样子,扯得心口隐隐作痛。不知咋了,这还不到50岁,动不动就伤感。尤其最近,不大的事情就会让他动感情。比如说,年前所里的大黑死了,大黑是条老狗,有13岁了,大家见它越吃越少,叫都叫不出声,就都知道是大限到了,这种事儿谁也没办法,万事万物都这样,大自然的规律嘛,死就死了,不就一条老狗嘛,没了,再养一条就是了。只有老羊皮例外,早早晚晚去看不说,还给大黑订牛奶制作特殊狗粮。后来看大黑实在不行了,他请来兽医,为大黑实施了安乐死,并亲自将它用毛毡裹好,埋在了河滩上。大黑虽说是条狗,毕竟朝夕相处十几年了,眼看着它这样老死,心里实在不好受。

    这搁他以前的性格,绝对不可想象!

    同事们私下里没少议论,都觉着他老了,有啥好事都紧着让给他。

    3个月前,嘎曲派出所成功截获了一批境外走私的香料,价值不菲。省报的记者来采访,大家一致推举老羊皮为采访对象,他是头号功臣。谁知无论漂亮记者怎么询问怎么启发,老羊皮硬是红着脸啥话不说,最后竟然很不礼貌地转身走人,弄得记者没脾气,只好作罢。后来文章见报,女记者还是没有忘记老羊皮,把他的事迹写了不少,不但夸他是铁胆柔肠的男人,还说男人心境深秘起来的时候,比星空要深邃得多得多!

    老羊皮从山上下来,直接去找受害人的儿子热旦。

    直觉告诉他,这个叫热旦的年轻人,似乎对文苍比较了解,他想找他询问一下文苍近几年的情况。

    热旦很热心,见了老羊皮马上把他让到偏房里,请他坐在火炉旁喝奶茶吃糌粑,对父亲的死,只字不提。灵堂内,请来的经师在念经,隔着墙壁听得清清楚楚。其他人也都相当自然,该放羊放羊,该做事做事。

    老羊皮当然了解藏族人,了解他们对生死的态度和看法,更了解他们的生活方式。这样的地方,想要做什么最好的方式就是直截了当,他对热旦开门见山。

    文苍不在大石头羊圈,你估计他去哪了?

    热旦不加思索地说,不知道,可能不会走远。

    你咋知道的?老羊皮追问。

    昨天上午他说了,过两天就回来。

    那就是说,你知道他走?

    我咋知道!

    热旦脱口而出,不耐烦起来。

    老羊皮笑笑,给热旦让烟点火,几口烟一吸,俩人再次轻松下来。

    接下来打算咋办,就这么了结了,还是有啥想法?老羊皮问。

    热旦警觉起来,说人已经死了,我还能有啥想法,就算有想法,又有啥用,你们不会让文苍去坐牢吧?

    老羊皮说,他是主动报案,既然有自首行为,就应该配合我们及时结案,而不是失踪。对了,他这几年做生意吗?老羊皮不经意似的问。

    是的,这几年大石头羊圈的人,都在想方设法做生意。

    他做啥生意?

    什么都做,贩虫草,收羊毛,捣皮子,逮住什么做什么。

    知道他和什么人来往吗?比如说,最近……

    最近?热旦犹豫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潘瘸子前些日子到他家来过,好像有十来天了。

    老羊皮心头一紧,紧跟着问,什么潘瘸子,你见过他吗,是哪儿的人,长什么样,个多高,真名叫什么?

    热旦说,只知道他是姓潘的老板,叫啥不知道,也不知道是哪儿的人,这两年,靠着文仓的帮助,他时不时地到这一带收购虫草,个子跟你差不多,是个瘸子,瘸的好像是左腿,大家都叫他潘瘸子。

    老羊皮面门一热,心里骤然扑腾。

    3年前,在派出所独自值班的老羊皮接到群众举报,州公安局通缉的涉毒杀人嫌疑犯范孤,出现在了镇东的桥头面馆里。老羊皮急忙询问详情,但对方已经挂断手机。他赶紧打电话向出警在外的所长汇报情况,糟糕的是所长的手机不在服务区。高原牧区就是这样,山脉连绵,地广人稀,一旦远离乡镇,没有手机信号实属正常现象。老羊皮不敢犹豫,立刻向县局汇报情况,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全副武装开车直奔嘎曲桥头。

    范孤在逃已经两年多了,老羊皮知道这是个危险的家伙,心狠手辣,生性狡诈。根据内部通报,在逃期间,他曾到过西藏和新疆,给人的感觉是伺机外逃。怎么也想不到,竟然出现在了嘎曲这样的地方。可他干吗要来这儿,有几个人,带有什么武器?……想到这,老羊皮的脑子里闪电般掠过一串行动方案。

    然而,计划不如变化快。

    他的车刚到桥头,还来不及对周围的环境进行基本观察时,范孤和一个同伙已经吃完饭从饭馆里大摇大摆出来了。虽说事先没见过,也来不及打开电脑做更多了解,但嫌疑人的瘸腿特征,马上就将目标彰显无遗。目标还在,太好了!老羊皮深深吸了口气,立刻拿起手机,但不等他接通县局的信号,警觉的范孤一见警车,立刻朝着只有十来米远的一辆切诺基跑过去。

    瞬间之内,老羊皮根本来不及多想,拔出手枪,一踩油门,就冲了过去。

    无论如何不能让嫌犯逃走!

    出乎意料的是,狡猾的范孤见警车突然加速冲过来,他没有立刻上车,而是果断地拔出了手枪。

    说时迟那时快,老羊皮猛然看见对手拔出枪来,彼此的距离也就只有40来米了,而且警车还在往前冲,想要躲闪根本就来不及,本能的反应里,他狠踩了一脚刹车,几乎是同时向左猛打了一把方向。刺耳的刹车声里,伴随着两声闷雷似的枪响,他的右额骤然疼痛,强大的气流里,似有无数钢针呼啸而来……

    也就三五秒吧,老羊皮回过神,发现自己竟然没事,子弹只是擦伤了他的右耳稍和头皮,摸了一把,满手是血,疼得钻心。

    再看范孤,已经钻进了那辆切诺基,眨眼的工夫,车身猛地一抖,就窜了出去,迎头碰上一辆行驶的中巴车,就在碰撞即将发生的瞬间,切诺基猛然加油,在中巴车来不及做出反应的情况下,已经绕了过去,紧接着三拐两拐,将一辆小车挤入桥边的地摊,一片惊叫声中,切诺基窜上国道,扬长而去。

    老羊皮看得目瞪口呆。

    事先,他只知道范孤腿有残疾,心狠手辣,不知道他的车技竟是如此高超。

    老羊皮看了一眼风挡玻璃上的两个枪眼,不由得又摸了一把血糊里拉的耳朵和疼得钻心的头皮,子弹肯定擦伤了头骨,就差了那么一点点!

    一股血气蹿上来,老羊皮拉响警笛,猛踩油门追了上去。

    他的车技并不差,车也是崭新的一汽丰田,虽说风挡玻璃被打穿,但对驾驶影响并不是很大,不一会儿就将在逃的切诺基收入视野,紧紧咬住。

    县局的指示非常明确,天网已经撒开,盯紧目标,避免交火,随时报告。

    是的,上了国道的嫌犯已经插翅难逃,前方肯定会有来自县城方向的警力拦截,身后嘎曲镇的警务人员已经追赶而来,周围是广袤的草原,范孤的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束手就擒。

    然而,如此狡猾如此凶残的范孤,对自己的处境难道真的一无所知?似乎不太可能,那他为什么还要往县城的方向跑,自投罗网啊?

    难道说……

    老羊皮的脑袋里轰的一声,突然想起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条数年前废弃了的通往山里的岔道,他因公务曾在道上骑摩托车走过,越野车开进去没有任何问题,而底盘低的车则相当困难。如果嫌犯真是要往那条道上跑,那就麻烦了,他是四轮驱动的吉普车,在草原的便道上如鱼得水,很快就会将尾巴甩掉。而且前面不会遇到任何堵截,待到大批警力赶到,很可能已经跑得不知去向。更可怕的是,范孤这样命案在身的涉毒重犯心狠手辣,身上有枪。

    再有几公里就是岔道了,直觉和经验告诉他,必须拦截!

    即便冒险,也要行动!

    老羊皮加大油门追赶上去,准备随时抢夺先机将对手挤下路面,然而,出乎意料的事情再次发生——

    ——嫌犯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幕,他占好路面,掐好火候,在一个弯道上,突然减速猛打方向,硬生生将老羊皮挤下了路基……

    由于车速太快,又是弯道,虽说他全神贯注,但猝不及防中,本能的躲避,使他来不及反应就已经冲下路基,侧翻打滚……

    范孤跑了,他得意地放慢车速,使劲摁响一串胜利的喇叭,然后猛踩油门,扬长而去。

    困在车里的老羊皮眼睁睁地看着。

    数分钟后,两辆警车赶来,把受伤的老羊皮从变形的车里救了出来。

    第二天,缉捕人员顺着那条岔道,在一条荒僻的山沟里发现了那辆黑色的切诺基,车是从崖壁上掉下去的,几十米深,摔得七零八碎。经鉴定,车里那个死相极惨的人,不是范孤。

    那之后,范孤又蒸发了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羊皮为此住了四个多月的医院,他左手的手臂严重骨折,手术两次,才算是好了。这次事件使他失落之极、沧桑不已,有时整天不说一句话,动不动就会自言自语莫名其妙发脾气,他觉着自己栽得太窝囊了。所里的同事、亲朋好友没少劝他,都没啥用,在他看来,从警二十多年的人,发生这样丢人的事,绝不是大意或意外的问题,他觉着自己技不如人,而且反应太差,而且盲目自信……

    可又实在不服气!

    就那么一个瞬间啊,以往的敏锐和感觉哪儿去了?要是提前点一下刹车,或者在碰撞的刹那选择强硬,与他对打方向,结果绝对是大相径庭。然而,生死关头亮剑交锋哪来的“要是”,哪来的“或者”……

    他惭愧,他内疚,悔得撕心扯肺。

    事实上,事发的那个瞬间,他并非没有反应,他清楚地记得,当他踩死油门的时候,高度敏感的脑海里至少划过两个疑问,虽说都是闪电般的刹那,但意识的确反应到了。

    既然反应到了,为什么迟钝?

    不,不是迟钝,是犹豫……

    ……看来是老了,该是抱憾回家养金鱼打台球的时候了。

    然而,又绝不甘心!那家伙并不比自己年轻多少,俩人相差还不到三岁,不就一个回合的交手嘛,凭什么认输?凭什么败下阵来!问题是,这不是甘心不甘心的问题,你只是一个最基层的派出所里的普通民警,缉捕范孤这样的大案要案,你根本就没有参与的可能。一生的机遇,也许就这么一次,你已经得到过了,是你自己没能抓住,非但没有抓住,还以丢人的完败收场……

    他的心疼啊,煎熬似的。

    伤愈后,县局领导找他谈话,准备给他挪个地方换个岗位。可他不知咋了,一口回绝,说他高寒地区习惯了,哪儿也不想去,坚决要求返回嘎曲,年龄到了就退休。

    从那之后,他不知不觉有了一个习惯动作,一闲下来就会情不自禁地摸他耳朵和脑袋上的伤痕,凡是与范孤和瘸子有关的信息,都会格外敏感,甚至成为一种莫名其妙的念想,而且动不动就会在梦境里与之拼死格斗,每次的场面都惊心动魄,都惨烈血腥。

    他并没想刻意做点儿什么,也不想出风头,更没想过当英雄,就是骨子里的倔强和不服!

    3年来,他一直憋着那口鸟气,范孤那张色泽如铁的刀形脸,阴森森的亮眼睛,尤其是他得意地放慢车速,看着他使劲摁响一串胜利的喇叭,猛踩油门扬长而去的情景,时不时地就会浮现在眼前。

    怎么也想不到,无心插柳柳成荫,就在他即将选择退休的时候,人生的机遇似乎再次从天而降。

    潘和范两字谐音,俩人都是瘸子,直觉告诉他,这个和文苍有染的神秘兮兮的潘老板,很可能就是在逃的范孤。

    老羊皮异常兴奋,他不由得抹起袖子,看了一眼手臂上留下的伤疤,摸了摸被范孤打伤的耳朵和头皮,牙齿咬得嘎嘣作响。

    老羊皮从热旦家出来,立刻朝文苍家赶去。

    已经快10点了,按正常时间估计,小吴应该说到就到。

    现在,他满脑子都是文苍。

    只要找到文苍,一切都将豁然开朗。他始终认为,文苍应该回家才对,他是个没有前科的人,事故应该是意外,意外事故,谁都有碰上的可能。碰上了,能够用积极的态度正确对待,自首了,对受害人的家属主动给予赔偿了,这些不都值得肯定嘛。那他和潘老板会是什么关系呢?如果仅仅是单纯的生意上的往来,他没有消失的任何理由。可万一不是呢……还有,那个神秘的潘老板,真的是范孤吗?

    ……

    老羊皮吸着凉爽的空气,朝着文苍家大步流星。

    推开文苍家的木栅门,他迅速扫了一眼宽大的院子,没有看见期待中的摩托车,倒听见堂屋内有异样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绝望的呻吟。

    他几个大步蹿到门前,果断地将门推开。

    不大的屋子里,只见文苍的女儿文吉衣衫不整,脸色苍白,牙关紧咬,极其痛苦地扶着套间内的墙壁抖作一团。

    他吓了一跳,四处稍一打量,一个箭步蹿进卧室,里面没人,也没发现可疑之处,忙问女孩怎么啦?

    文吉咬着嘴唇,勉强支撑住身子,极其痛苦地说,对不起,我……我要犯病了……你……你能帮帮我吗?……

    老羊皮脑子里轰的一声,面对身穿内衣的文吉不知所措。

    快,快啊……帮帮我……包……包里……

    包里怎么啦?

    包……包……

    包在哪儿,说,快说啊!

    老羊皮急了。

    文吉瞪着眼睛想说,可她的呼吸更加急促,嘴里白沫直冒,什么也说不出来,继而,面部肌肉强烈痉挛,身体在剧烈的扭动中抽搐起来,幅度越来越大,头碰在墙上咚咚作响。

    到了这会儿,吓坏了的老羊皮哪里还顾得上多想,他将文吉紧紧抱住,毫不犹豫地将大拇指的硬指甲使劲顶向女孩鼻根处的人中穴,一下一下又一下……不知过了多久,觉得拇指和手腕酸困时,文吉已不再扭动挣扎,僵硬的身体也松弛下来,软软地瘫在了他的怀里。

    老羊皮抱着瘫软的女孩,浑身乏力,双腿打战。

    毫无疑问,这女孩是犯病了,犯了很严重的病。

    什么病?他不知道!

    紧要关头,他只是本能地掐住了她的人中穴,这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人犯晕的时候使劲掐人中管用。当年,他大哥顽皮,不幸从房顶上掉下来背过气去,奶奶和母亲一人拼命掐他的人中,一人拼命掐他的拇指和食指间的合谷,硬是把没气了的大哥给掐醒了。

    他把女孩抱到炕上,猛然想起女孩说她的包,看样子包里很可能有药。

    可包在哪呢?

    他在屋里转了两圈,没有找到。

    约半个来小时,女孩醒了,大概是犯病后体力严重耗损的缘故,她躺在那儿,无力地喘息着,清秀的脸庞愈加苍白,两只无神的眼睛,不安地望着他,喃喃地说,怎么啦叔叔,出什么事了?

    你晕过去了。

    老羊皮冷静地说。

    对不起,我太糟糕了,没……没给你找什么麻烦吧?文吉摸了一下被掐肿的人中,声音微弱不好意思地说。

    老羊皮笑笑,说没什么,你的包……

    包,什么包?

    老羊皮耸耸肩,摊了摊手,心说我哪知道什么包啊,是你自己说的。

    是我说的吗?

    女孩努力欠起身,惊讶地望着他,突然她反应了过来,说对不起,我知道了,肯定是我让你拿包里的药。说着,满脸歉意地从风衣底下拽出了随身的包包。

    老羊皮赶紧上前,扶她躺下,努力放缓语调安慰道,好了,没事了,你这是怎么啦?

    我犯的是癫痫。

    老羊皮吃了一惊,这样的病,他知道一点儿,好像就是民间所说的羊角风,跟神经错乱没啥两样。

    女孩看着他的反应目光闪烁,神情复杂地说,小时候头部受过伤,昏迷了5天才醒过来,因为没去大医院,治疗不彻底,落下了病根。说着,愈加不好意思,连声道谢后,说真是对不起,让你费心了,其实,我已经很长时间没犯病了,只要不刺激,不生气,一般没事……没想到,回家倒不行了。

    以前犯病时,怎么治疗啊?

    老羊皮耐心地问。

    我随身带药,吃两片,休息会儿就好了……

    特殊情况呢?

    他钉着问。

    那会很麻烦,也很危险。

    女孩说着,突然烦躁起来,冲动道,医生说……像我这样的,弄不好,应聘的时候……会有麻烦。

    什么麻烦?

    过不了体检关……考也白考!我……我咋这么倒霉啊……

    文吉说着,像是再次耗尽了能量,极其疲倦、极其虚弱地歪倒在炕上,两行清泪泉涌似的漫出眼眶。

    老羊皮紧张起来,这样的氛围里,面对这样一个显然需要帮助需要安慰的纯真女孩,他不光没有经验,而且心神慌乱。

    女孩倒笑了,说对不起,你不用担心,我就这样的人,早有精神准备。对了,你有孩子吗?

    有呀!老羊皮顺口就答。

    男孩女孩?

    男孩,今年18岁。

    18啦?女孩想起什么似的突然盯着他说,正好大我1岁,那……他不参加高考啊?

    当然参加!老羊皮脱口而出。

    女孩马上疑惑地盯住他说,那你咋不回家陪他?

    老羊皮被噎得心口闷疼,掩饰不住,干咳了几声,见女孩忽闪着眼睛等待回答,只好再次堆出笑脸,嘿嘿两声说,有他妈呢。

    文吉不由得长叹一声,说是啊,我阿爸明明知道我要应聘考试,还是把我扔在这儿,到没人知道的地方去了,而你也一样……

    老羊皮脸色青里泛黑,冷汗淋淋。

    看着他的尴尬样,女孩敏感地说,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说!可也没有错,难道我说得不对吗?连子女的前途和高考都不在乎,只知道赚钱,能算合格的家长嘛!女孩越说越冲动,不由得发泄起来。

    狼狈、痛苦的老羊皮默默地望着发泄的女孩,渐渐沉静下来,冷不丁冒出了一句,你阿爸对你不好吗?

    女孩一愣,说好归好,这不是一回事儿……

    说嘛,咋不是一会回事儿。

    没啥讲的!

    老羊皮温和地看着她,轻声说,也许你错了,我是说你阿爸,他不是不想回来,你想想,他是你阿爸,咋会不愿陪你应聘呢!我敢保证,此时此刻,他不定多么想你,多么焦急呢,也许……也许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太忙了,脱不开身。当然也包括我,做父亲的,哪有不关心孩子前途的,只是有的时候,遇上的事儿会使你身不由己,甚至遗憾终生。你说得对,说得好!我不是个好父亲,离子女希望的标准差得太远,真的不够格!可我此时此刻,非常非常想念他……说着,他不由得站起来,动情地说,文吉啊,作为你的长辈,我真心希望你好,你得赶紧振作起来,必须参加应聘考试!你要知道,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害病的,就连神仙都不能幸免。现在的医学很发达,你的病肯定能看好,州上不行到省上,省上不行到北京,总之,一定能治好!

    女孩惊讶地审视着他,看着他真挚的神态和慈祥的目光,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猛地一红,说不好意思,我刚才说的不完全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其实……其实我一直担心我阿爸。

    担心什么?

    担心他会出啥事儿,他不是这样的人!

    老羊皮笑了,说不是这样的人,那是啥样的人?

    他还是挺好的,本来,他答应得好好的,前天一定把证件亲自给我送过去,陪我应聘考试!怎么也想不到,他突然变卦,不但不去给我送证件,还害我临考前几百里路往家跑。我回来了,他倒走了,实在让人憋得慌。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对了羊皮叔叔,想知道这次高考的作文题目吗?

    老羊皮愣了一下赶紧说,当然想,你知道啊?

    文吉调皮地笑了。

    就在这时,院门外响起摩托车的马达声,俩人几乎同时跳将起来,跑出门外。

    来的是小吴,一见老羊皮,马上急迫地说,老杨,你真在这啊,文苍那家伙归案了吗?老羊皮见势不妙,慌忙摇头摆手。可不知究竟的小吴,愈加冒失地说,不是已经自首了嘛,咋还没归案,非要自食其果啊!老杨急了,一个箭步窜上去,恨不能捂住小吴的嘴,但已经晚了——

    ——遭到骤然刺激的文吉,突然两眼发直,脸色惨白,强烈的抖动中,牙关紧咬,四肢痉挛,呜呜呀呀……哑巴呼救似的喊了几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文吉再次从神智昏迷中醒过来,已经临近中午了。

    老羊皮给她服药后,一直坐在她的身边守候着,直到她悄然睡去又安然醒来。

    他用低沉平缓的语调,给她讲了车祸的事,告诉了她可能的情况和结果。眼见女孩情绪渐渐安稳,他的心情也平静下来。

    现在,老羊皮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决定,要在这大石头羊圈守株待兔蹲点儿,直到文苍出现。

    不料他的决定遭到了小吴的反对。小吴说,根据犯罪心理学的一般规律和他的分析判断,文苍虽说打了自首电话,但由于无法排遣的恐惧,以及害怕对后果承担责任,神智慌乱间,三十六计走为上,十有八九逃逸了。大石头羊圈天高地远,交通不畅,通信闭塞,总共只有几户人家,在不知道嫌疑人去向的情况下,根本没有蹲点儿守候的必要。

    这让老羊皮很不高兴,在他眼里,小吴不过是个刚成人的孩子而已,不就上了个警校嘛,张口犯罪心理学,闭口规律判断,懂什么啊!但长江后浪推前浪,他还没傻到跟年轻人较劲的地步。再说了,小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如果这只是一个单纯的交通意外,事故认定已经不是问题,嫌疑人有自首行为,当事人又没有正式提出其他诉求,事件只是一个按章处理的问题,蹲点儿真的没必要。然而,小吴的判断和他的想法并不完全是一回事。

    事实上,潘瘸子才是他兴趣的焦点。

    没有诱饵,不能钓鱼,但未必不能捉鱼!

    老羊皮高度兴奋,情绪饱满,忘记了疲劳,忘记了回家,甚至忘记了陪伴儿子高考的事,他要待在大石头羊圈,像一只隐伏在崖壁上的雪豹,静静地等待猎物的出现。

    但这还是一个秘密,在没有得到确切证据的情况下,他还不想把他的猜疑和想法告诉小吴,为此,他必须固执己见,必须坚持留下来守株待兔,他把握十足不容置疑地说:

    文苍那人我了解,他不是个坏人,根本就没有逃逸的可能,他既然答应女儿回来,就一定会来!

    咋这么肯定?小吴不屑地说。

    老羊皮叹口气,说你当爹以后就知道了。

    不行,我要给所长打电话!

    老羊皮说,随你的便,这儿没信号,要打的话,得往东边的山头上爬,爬到有经幡的地方就可以了。说到了山顶,别忘了帮我个忙,给我家里打个电话,该咋说你知道的。说着,拉过小吴的手,在他掌心里写下一串手机号码,然后眯起眼睛堆出笑脸,用力拍了拍小吴的肩膀,压低嗓门说,去吧去吧,回来我给你烧羊肉汤,这儿的肉鲜,美得很!说完,点着烟四平八稳吸起来,吸得丝丝有声,恨得小吴咬牙切齿满脸情绪。

    小吴走了。

    老羊皮在火炉边靠着土墙坐下来,太困了,太累了,几十年来从没这么疲乏过,乏得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真想躺到热乎乎的大炕上就那么睡死过去,可是不能,那丫头吃了点儿东西,服了镇静药,睡得正香……其实……其实也没什么,她睡她的,你睡你的,能有啥事?那年冬天,到药水泉出差,遇上暴风雪,几个人挤在人家的大炕上,夫妻为界,男女分开,一连睡了好几天……还有一次,出警在外,不得已住在牧民家里,还不是照样男女混住,你能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可现在不行,不管你怎么想,绝对不能往人家炕上躺……那躺地上总可以吧,找些铺垫的东西,抱床被子过来,美美睡上一觉……可想归想,身子不当家,一动心就慌,慌得要从嗓门里蹦出来……

    已经有段时间了,他时常胸闷、头晕、恶心,睡到半夜,动不动就被自己的心跳惊醒。一开始,还以为是累了,没太在意,直到有天早上,起床时眼前骤然晕黑,急速跳动的心脏不光隐隐作痛,而且伴有明显的停滞和间歇,他才慌忙跑到医院看医生。检查的结果是心律失常。医生在得知他没有家族病史,平时很少喝酒、基本不喝浓茶咖啡之类的饮品后,告诉他,心律失常在高寒缺氧地区是常见病,建议他服药治疗,规律生活,好好休息,最好到海拔两千米左右或更低的地方休养一段。那之后,他开始小心对待自己,不光随身携带调节心脏的药品,而且彻底戒酒,大量减烟,毕竟心脏病不是闹着玩的……

    其实不光是心脏病,他的关节也很糟糕,动不动就疼痛难忍,还嘎嘎作响,听上去像是机器装置,很是吓人。肺部和气管也不好,一次感染,打了近一个月的吊针,好是好了,但不彻底,经常胸闷气短、憋气干咳,中药西药不知吃了多少,都没什么明显效果,折磨得他痛苦不堪。一天上午,他在街上闲逛,碰巧遇上了到嘎曲购物的文苍,说话时,文苍见他面容憔悴,咳嗽不止,询问原因,他不想多说,轻描淡写应付了之。怎么也没想到,第二天,文苍从大石头羊圈特意下来找他,给他用顶级的冬虫夏草装了两大瓶纯药胶囊,至少有500克。500克的顶级虫草,能值好几万块钱呢,他哪里敢要。可文苍说,靠山吃山,大石头羊圈没啥好东西,就是产虫草。虫草是什么,是药。药是拿来治病的,不是用来牟利的,你就给我一次报答的机会吧,谁叫咱们有交情有缘分呢!

    结果非收不可!

    冬虫夏草生机润肺名不虚传,两大瓶胶囊吃下去,他不光呼吸系统的病症消除了,人也精神了许多。但身体的状况大不如前,稍不留神,就会感冒,只要感冒,炎症就会接踵而至……

    他的眼睛也有毛病,老毛病了,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不光严重缺氧,紫外线辐射相当厉害,待得久了,眼睛常年肿胀充血、视线模糊、眼睑溃烂、遇风遇冷泪流不止……一位寺院里的老藏医,特意为他配制了清凉去火消炎止痛的眼药,是用棕熊的胆汁调成的,非常珍贵……老藏医说,根据他的病情,虫草和熊胆要经常使用,才能保证病情的稳定。

    虫草、熊胆堪比黄金,偶尔获得赠予的机会,那是他为人做事得到的报偿,想要常用,以他的收入,跟上天揽月没啥两样……

    看来,身体的零件真的破旧了老朽了。

    伤感像山洼里的雾,缠缠绵绵弥漫开来,很像那次同学聚会……

    是在省城五星级的大酒店,全部费用由两男一女三个做了大老板的同学分摊,他只是带着嘴巴去,会友叙旧醉场酒,难得一乐。哪里想到,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曾经的同窗早已物是人非,不光彼此的身份天差地别,彼此的境遇更是天翻地覆。

    人世沧桑啊!

    偏偏他这个来自牧区基层的小民警,遇上了当年的初恋。那时候,俩人花前月下没少缠绵,留下过不少浪漫回忆。可现在,人家拥有数百万资产的店铺,浑身上下珠光宝气,年轻得像三十左右的少妇。哪里像他,双目红肿,黑皮寡瘦,皱纹都快勒破肉皮了。可他还是异常激动,眼看人家根本就不愿认他,还是再三上前搭讪,好不容易聊上了,几杯白酒下肚,显然兴奋的初恋,直打直地说,这么多年没见了,我还以为凭你的能耐,最起码也是正科了,没想到竟然还在牧区熬光阴,竟然还是个尕民警。庆幸啊,幸亏我当初有眼,没嫁给你,否则的话,现在的人生不定多苦难呢!

    是的,她说得对!

    他无语,他默默地望着她,咚咚作响的心一个劲儿地疼,比犯心脏病时难受得多得多,说啥呢,一直那样美好那样幸福那样纯真那样珍贵的初恋记忆,刹那间,竟然只是一个虚空的梦……

    清澈的泉流浑浊了!

    神圣的宝塔崩塌了!

    他真傻!

    是的,除了傻,还是傻!

    唱歌的时候,大家争先恐后来了一轮又一轮,只有他默默地坐在旮旯里,他很少唱歌,连那首最著名的便衣警察都不会唱,可大家非要让他唱,没办法,那就唱藏歌吧,藏区待久了,别的没学会,藏歌倒是能唱一两首,用藏语唱,唱他最喜欢的《黑帐篷》——

    风雪夜里

    有一顶黑帐篷

    牛毛编织的黑帐篷啊

    孤灯闪烁

    照亮我生命

    风的声音

    雪的絮语

    送我一首歌

    给我一个梦

    ……

    唱啊唱,他唱得嗓音沙哑,他唱得泣不成声。

    大家都以为他醉了,失落的人借酒浇愁很容易醉,也很自然。

    其实他没醉,他的心里明明白白,他没毛病,他很正常,只是不可抑制地想喊、想唱、想吼、想哭……

    那天,他的泪水感动了不少同学,尤其是女同学。

    大家都来安慰他,越是这样越难过……

    以前,他常常这样想,人这一辈子啊,咋过都是过,偏远地区草原深处,一辈子没见过世面的人多得是,好多人连州府啥样都不知道,可人家照样活得好好的,悠闲自在快快乐乐,啥叫压力啥叫郁闷根本就不知道,哪有城里人那么多的痛苦和烦恼……

    现在,他的想法变多了,不能不变!

    别的不说,每次回家老婆的怨气就受不了。以前哄哄就能过去,最多听她唠叨唠叨,这两年说不行就不行了,人家已经看透他了,看透了也就受够了,受够了那言语那眼神那态度自然也就不再客气了,叫你不受也得受……

    不光老婆,早就长大了的儿子和他也隔膜了。

    那次回家照看患病的老父亲,曾对他崇拜有加的儿子相当不满地对他说,老爸,你就不能想想办法调回来啊!这么多年了,你啥时候顾过家管过我啊?我爷爷病成这样,我妈都累倒了,让我去医院陪床,都两天了,落下的功课一大堆。他不无尴尬地说,你都这么大了,偶尔照顾一下老人也是应该的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阵子实在太忙……儿子不屑地翻他一眼,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说,得了吧,是你没本事,以为我不知道啊!

    一句话,呛得他整整一夜没合眼。

    没办法,感情这东西,向来就近不就远,想靠理解去滋养,那是幼稚,没人侍弄的花草,茂盛了才是怪事!

    还有……儿子说得对,你就是没本事……没本事,又没门路,混不出个人样来,那就只好活该……活该的事儿,不忍也得忍……

    ……

    老羊皮怎么也没料到,就在他胡思乱想似梦非梦的时候,失踪的文苍已经不声不响回到了大石头羊圈。

    文苍进家的时候,老羊皮靠在火炉边的土墙上睡得正香。

    听见屋里超强的呼噜声,文苍异常紧张,他摸着腰里的刀把一个箭步就冲了进去,立刻就看到了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呼呼大睡的老羊皮。他悬着的心稍一下落,又狂跳起来,女儿文吉怎么啦,为什么不在……可没等他挪步,纹丝不动呼噜震天的老羊皮突然沙沙哑哑地说:

    文苍嘛,你到底回来了!

    吃了一惊的文苍立刻上前,想把老羊皮拉起来,但没敢拉,他见老羊皮用力朝他挥了一下手,两眼放电道:

    放心吧,我没事,你女儿也没事!说着,揉了揉眼睛,使劲打了个哈欠,直起腰板说,你这两天去哪儿了,有个姓潘的老板,你是不是和他在一起?……我在问你话,这两天去哪儿了,是去找那个姓潘的老板了吗?

    是!有些愕然的文苍脱口而出。

    老羊皮忽地一下跳起来,大声叫道,好啊,说,快说,他在哪儿?!

    喊叫间,上山回来的小吴到了,女孩文吉也从套间里出来,全都惊讶地望着他,可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双手揪住文苍,急切地喊道,说话呀!他在哪儿,他是瘸子吗?到底姓潘还是姓范?你们认识多久了?是啥关系呀?说,快说啊!

    原来,这个神秘的潘老板让文苍代收虫草已经两年多了。

    俩人以前并不认识,是一个名叫华旦的朋友介绍来的,说有个人品不错的大老板,专在山里收虫草,为人慷慨,讲信誉,特意气。问他手里有没有现货,有的话,不妨打打交道。他当然愿意,这些年虫草年年挖,但大石头羊圈地缘高寒,太过偏僻,采集的虫草拿到嘎曲镇的收家那里,或者县城的商贩那里,价钱压得很低,好货无好价,拿到省城去卖吧,来回三千多里路,受不住折腾不说,由于没和城里人打过生意交道,心里也没底。认识一个人品好的收草大老板,他真是求之不得。结果,事情顺利得超乎想象,那个潘老板不光慷慨义气,付钱更是干净利索,不管多大的金额,一旦交易,立刻现金支付,绝不拖欠。就这样,一来二去,俩人成了相当不错的生意伙伴。今年以来,潘老板更是把大石头羊圈一带的虫草收购全权委托给他,由他直接代理。免了他上山挖草之苦不说,利益收入更是翻上加番。

    这两天,文苍之所以消失,主要是他出事后,内心惶恐,考虑到可能惹上大麻烦,自己手里尚有20多斤鲜虫草,是用潘老板的款子重金收来的,他必须把货亲手交给潘老板,然后再来料理其他的事情。

    问他潘老板现在哪里?

    他说不知道,和这个潘老板交往以来,生意上他只是收购虫草,拿回扣,其他事情一概不知。至于潘老板的行踪,更是知之甚少,认识这么长时间了,连他叫啥都不知道,问了几次,都没问到。说这人性情孤僻,相当神秘,每次来只为生意,完成交易马上就走,从不过夜。说这是行内规矩,不容任何人打听。由于虫草生意金额大,风险高,他一直不敢多问。两年多来,只知道他从来没有固定住所,忽东忽西,有时开吉普车,有时开摩托,电话平时很难打通,有时几个月不见踪影,有时又幽灵似的说来就来,有两次甚至半夜三更来敲门,事先根本不给你打招呼。说这次去送货,事先早就联系过,动身前俩人约好在70公里开外的尕托乡见面。没想到,他辛辛苦苦赶过去,潘老板又给他打电话,说很对不起,生意绊住了,我离尕托还有几百里地呢,你先回去吧,最好再收点儿鲜货,过几天咱们再联系,也许我会去找你。

    就这样,文苍又急急忙忙赶了回来。

    老羊皮要过文苍的手机,看了一下他和潘老板的通话记录,手机显示通话一分钟。他记下手机号码,问俩人在电话里还说了些什么?文苍说,就那几句话,他很想问问他到底哪天来,但已经挂机了。他问潘老板平时来是几个人?文苍说,来过很多次了,每次都是独来独往,只有一次是两个人。问潘老板还和大石头羊圈的什么人有来往?文苍肯定地说,没有!

    老羊皮抑制不住内心的亢奋。

    看来,这个神秘的潘老板十有八九就是通缉了几年的重大嫌犯范孤。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然而,这只是他个人的判断,在没有见到这个潘老板之前,他还不能确认这个人就是范孤。

    老羊皮拉着小吴走进文苍家的大石头羊圈,静悄悄的石圈内,俩人踩着松软的羊粪,晒着暖烘烘的太阳,迅速交流了一下情况。

    小吴说,要不把情况向所长汇报?

    老羊皮说不用,我决定蹲点儿,等候潘老板上门。

    小吴惊得差点叫出声来,说这么大的事,你来决定?……

    老羊皮笑笑说,脑子进水了是吧。

    小吴有点儿急,压低嗓门严肃地说,你别开玩笑好不好,这种事,擅自做主,万一出了差错谁承担?

    当然是我!老羊皮十分坚定。

    小吴固执道,我看还是请示一下所长吧。

    不!老羊皮果断地说,所长做事的风格我很清楚,在没有充分证据,不能确定潘老板就是范孤时,这种事他是不会答应的!

    小吴为难道,那你何必呢……和你在一起……

    老羊皮乐呵呵地接过话说,倒八辈子霉了!是吧?

    小吴冲动起来,说咱的任务,不是抓捕你说的范孤!

    没错!老羊皮认真地说,咱的任务的确不是抓捕范孤!可你想过没,带走文苍回去交差太容易了。可要放走一个通缉在逃的重大嫌犯,没准就会出大事。

    小吴执拗道,问题是,你咋知道那人就是范孤,万一不是呢,或者发生意外怎么办?再说了,那个文苍的话,就那么可信?

    老羊皮说,怀疑当然可以,咱蹲点儿不就是为了证据嘛。

    可这样做,有悖我们的工作原则。小吴勇敢地顶撞道。

    老羊皮火了,说不要给我讲原则,说属相、论警龄你都小两轮呢。

    伤了自尊的小吴一脸的情绪和无奈。

    老羊皮使劲吸了两口烟,稍稍冷静了点儿,说好吧,我本来就没权对你发号施令,你可以上山去给所长打电话,把事情汇报清楚,请转告所长,在没见到那个潘老板之前,我是不会回去的。老羊皮说完,撇下小吴,转身走了。

    他要赶紧拉上文苍到受害人娘本的家里,好好稳住热旦的情绪。

    夜幕降临,阴沉沉的山谷里,除了水流的声音、牛羊偶尔的躁动,以及藏狗发出的沉闷叫声外,没有任何声响。

    老羊皮叫文苍陪他上山打电话。

    小吴上山汇报情况,所长的反应完全如他所料,说小吴啊,你告诉老杨,保持职业敏感是必须的,但在没有可靠证据的情况下,千万不可盲目从事,你们的任务是处理文苍意外致人死亡的案子,有关范孤的情况让他回来详细汇报。

    情绪不稳的小吴,从山上下来,就一直想着带走文苍回去交差的事儿,对老羊皮关注的范孤的案子兴趣不大。在他看来,老羊皮不过是个即将退休的老家伙而已,混了一辈子,人生乏味,业绩平平,所谓一事无成百不堪,该回家了,还不甘心,想在最后的日子里弄出点儿动静罢了。而他就要调到县局了,在来大石头羊圈时,他接到母亲的电话,说他的调令已经发出,并告诉他,到了县局好好干,想办法给他弄个学习的机会,一年后就能把他调回家,也就是回省城。他有这样的好前景,干吗要跟老羊皮这样的人瞎折腾呢?!

    回到文苍家,小吴再也没有了起码的耐心。他以所长的口吻对老羊皮说,所长说了,咱们的任务是处理文苍的案子,让咱们立刻把嫌疑人带回所里,其他事情要你当面汇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见到父亲后的文吉,一直疑虑重重提心吊胆,她很想亲口问问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很想听父亲亲口把事情原原本本给她讲述一遍。可一直没机会。越是这样,她的心里就越是不安、越是烦乱,总觉着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就会发生。这会儿,突然听见小吴这样说,她的情绪顿时失控,直愣愣地盯着父亲,泪水夺眶而出,紧跟着一声尖叫,疯了似的猛然推开身前的老羊皮,扑向文仓,一面挥舞拳头在父亲的胸脯上使劲捶打,一面放声大哭道,你说,你说啊……你究竟干了什么?……说啊……这到底是咋回事啊!……

    到了这会儿,文苍挺直胸脯,任由女儿捶打。

    文吉这样的病最怕刺激,一旦刺激了,尽量由她释放心结,说过也就过去了,以前这样的事儿没少发生过。可这次情况大不相同,在很短的时间内因过度焦虑、猜忌和惊恐的文吉,已经犯了两次病,她脆弱的神经和衰竭的心智,已经经不起任何的刺激和打击。没等大家采取措施,她就口吐白沫浑身痉挛抽风倒下。

    几个人找药的找药,倒水的倒水,好不容易才再次控制住了文吉的病情,多亏她随身带有药品,否则的话,天晓得会出啥事。

    倒是文苍神情镇定,说不碍事的,她这是老毛病了,从小就有,据说是伤了脑子造成的。

    老羊皮警觉道,你说的“据说”,是什么意思?

    文苍面相为难吞吞吐吐道,杨警官,你不知道啊,文吉她……她不是我亲生的……

    老羊皮吃了一惊,不动声色,让他接着讲。

    文苍沉重道,有十四年了,是冬天的事,我们这儿遭遇了一场大风雪。当时,我和媳妇恰好在丈人家帮忙干活儿。风雪过后,村里人在一间倒塌的房屋中救出了一个不到3岁的小丫头,孩子的父母不幸遇难,跟前又没什么亲人,媳妇没和我商量,就把孩子抱回了家。我和媳妇结婚四五年了,一直没孩子,医生说是媳妇的问题,跑了不少医院,钱没少花,可就是没啥效果。现在,突然有了这么漂亮的一个丫头,我俩立刻就达成了收养的共识。就这样,聪明乖巧的文吉成了我的女儿……糟糕的是,在跟我们生活两年后,一天下午,她在外面和其他孩子玩耍时,有个男孩抢走了她口袋里的糖果,她一气之下就晕了过去。从那之后,只要有谁惹了她,或者啥事儿不如她的愿,或者受到刺激,她就嘴唇青紫,两眼发直,背过气去。后来,我把她带到州医院检查,才知道患的是癫痫病,据说是周岁时,从炕上掉下来摔坏了脑子……为了避免危险,我和住在县城里的妹妹商量后,把媳妇和她安顿到了城里,文吉也在城里上了学,直到她上完中学,上艺校……

    整整一天,文吉的状况一直不怎么好,老羊皮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稳住了父女俩的情绪,并使小吴的心态有了变化,同意留下来蹲点儿。

    老羊皮到达山顶,叫文苍远远等着,自己走到经幡跟前,接通所长的手机,将掌握的情况和自己的分析详细汇报了一下。所长说,好吧,既然你坚持认为你的判断,明天我会把情况向县局汇报,范孤不是一般的嫌犯,你要高度警惕,随时保持联系。

    挂掉电话,老羊皮很不高兴地嘟囔了一句脏话,本来嘛,这儿的海拔五千多米,打一次电话,上山下山最快也得一个半小时,能把人累个半死,随时保持联系,尽他妈胡扯!

    好了,该和老婆说说话了,可又能说啥呢,明天儿子高考,考啥样暂且不说,他这个当爹的最起码的心愿是没法了啦……他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鼻子有点儿堵,胸口有些闷,闷得前胸后背隐隐作痛……他知道的,这个电话不打远比打要好,因为结果已经在那儿了,重复痛苦,实在没必要。

    可又不能不打!

    果然,电话一拨通,老婆开口就撒气,你不是不回来了嘛,还打啥电话呀?

    老羊皮努力控制住嘭嘭的心跳,嘿嘿两声,低声下气说,不就工作嘛,没办法的事儿……

    就你有单位,就你有工作啊!老婆压着嗓门,拧着嗓音爆发了,一年三百六十天,你啥时候顾过家啊!

    老羊皮再傻笑两声,可怜巴巴地说了几声对不起。

    得了,你这一辈子对得起过谁呀!老婆像是要摔电话了。

    老羊皮赶紧说,不就对不起你嘛!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老婆啊,我知道的,咱家有你在,我不管在哪儿也就放心了……

    啥都有我,要你这男人干吗呀!

    老羊皮说好好好,你看这么着行不,我保证,这次儿子高考完,咱们全家不光游海南,还到香港去看看,咋样?要不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名山大川由你选,好好补偿一下还不成嘛!

    得了,这话我听十来年了!

    老羊皮赶紧干笑两声,说你就不能再信我一次嘛,我是你老公,再信一次还不行嘛!

    你叫我信啥?你这样的空炮手,我还不了解啊!

    这次绝对是真的!绝对是最后一次!……能给儿子说说话吗?

    老婆断然拒绝,说行了,明天高考,你不陪也就算了,少来影响他情绪!

    老羊皮冲动起来,闷声闷气道,我发誓,办完这个案子,马上回去,谁要再来这鬼地方干,谁他妈就不是人!说着,心里一酸,有气无力道,求你了老婆……知道不,我出警的地方没信号,为打这个电话,我顶着月亮,爬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才……才打通的……这会儿,我脚下的海拔有5千多米……很……很不容易的……

    你不容易,我容易吗?!

    老羊皮一听声音不对,后悔得直咧嘴,但已经晚了,他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老婆又在电话里哭起来了。

    你……你听着,要不是儿子高考,我……我要和你搭话,我……我不姓王……呜呜呜……呜呜呜……

    ……

    挂断电话,老羊皮心口泛潮,半天透不过气来,他知道自己真的很笨,是个不善表达的人,越是关键时刻,越是面对亲近的人,就越不知道该说啥,想好了也说不好,就像此时此刻,他真想对老婆对孩子说的是,我想你们,我想死你们啦!但说出来的,不知咋了,就是不对味……可还想说,千言万语全都大浪似的在他的胸腔里汹涌澎湃,漫过了所有的感触和知觉……

    泪水扑扑啦啦滚落下来……

    ……可他不能哭出声,绝对不能!

    不但不能哭,还必须立马从这该死的情绪里解脱出来!

    想到这儿,他粗粝的手掌在脸上使劲抹了一把,十根坚硬的手指捏得嘎嘣作响,心里的那根弦,也绷得嘭嘭有声,文苍就在十步开外等着他,小吴还在山下,而那个幽灵似的家伙说来就来,是的,越来越强烈的直觉劲风似的扑打着他,刺激着他……

    毫无疑问,情况比预想的要复杂得多得多,这是属于他的最后机会,也是命运最后的眷顾,一定要稳,稳稳当当掌控局面,稳稳当当出奇制胜,不能出任何差错。

    老羊皮下山的时候,明晃晃的月亮挂在当空,皎洁的银光照耀着连绵的雪山,照耀着寂静的峡谷,照耀着沉睡的草原,也照耀着他脚下的那条灰蒙蒙的似有还无的山路。

    无影无踪的风,吹得经幡哗哗作响。

    他知道,这些印满经文的经幡只要被风吹动一次,就等于诵经一遍,都是什么经,他不清楚,也不想知道,只要是祈福,只要是吉祥就行!

    他双手合十,朝着天地,朝着呼呼有声的经幡拜了几拜,心里默默地念叨着,天地有灵,菩萨保佑,让我的儿子平安入梦,让我的儿子顺利高考……

    夜深了。

    文苍守着女儿睡在套间里的大炕上。

    老羊皮吸着烟喝着茶,在火炉上耐心地烤着两个大土豆,这是他和小吴的夜宵。最平常不过的土豆,在这远似天边的地方异常珍贵,不是尊贵的客人,牧民们绝对不会轻易拿出来。

    小吴靠近老羊皮,没话找话说,问你个事儿行不,你干吗要叫老羊皮?

    老羊皮说,这还用问啊,不就外号嘛!

    小吴不解,固执道,我说的是为啥要叫这名字?

    老羊皮不紧不慢地翻着手里的土豆说,我咋知道,是他们要叫,你要真有兴趣的话,找件光板老羊皮做的大衣穿穿,可能就知道了。

    啥叫光板老羊皮?

    咋,你连这都不知道?说着,他忽然感慨道,也对啊,你这么大的孩子,哪见过那玩意儿啊!

    小吴有点儿不高兴,一样穿制服,谁愿被人叫孩子啊,可嘴上却说,确实没见过,你给说说不行啊?

    老羊皮说,有啥说的,想想不就知道了,以前人穷,羊皮大衣挂不起面子,就直接把羊皮缝成光板大衣穿,那玩意儿丑陋,像我一样,可就是挡风、隔潮、暖和。

    小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赶紧套近乎说,想儿子了吧!

    老羊皮抬起手习惯性地抹了把脸,叹了口气,自语似的说,不知道这小子准备得咋样。

    你不是说没问题嘛!

    老羊皮话题一拐,说参谋参谋,要是考上了,填报什么学校好。

    当然是公安大学啦!小吴故意讨好。

    老羊皮摇了摇头,叹气道,还公安大学呢,他喜欢的根本就不是这行当,就是考上,将来也不是这块料!

    不一定吧?

    错不了,这小子从小就爱养猫喂狗侍弄花草,像他妈。

    听人说,儿子像妈有福气。

    老羊皮无奈地哼了一声,心说大概你像你妈吧。

    小吴哪里知道他的心情,只顾信口开河道,我现在知道,为啥小你十来岁的所长是你上司了。

    老羊皮吸了口气,说你还知道什么?

    还知道你为啥老是关键时刻缺运气。

    不光是运气。

    没错,还得加上倒霉,要不咋老犯错误呢!

    老羊皮又深深吸了口气,做作道,不不不,你说的不对,问题的关键既不是缺运气,也不是犯错误。

    那是什么?

    老羊皮没劲地自嘲道,明摆着嘛,大材小用!说着,不等小吴再开口,连声说,好了好了,睡你的吧,后半夜你还得守夜呢。

    小吴心里不屑地哼一声,心说睡就睡,没事找事,守什么夜啊,真是可笑,好歹也干公安几十年了,咋能仅靠一个当事人的传言,就凭感觉抓逃犯呢?都啥年代了,这样的职业素质,要不是亲自碰上,说出去不定传成啥笑话呢。

    曙光映亮天幕时,大石头羊圈传出几声响亮的狗叫,跟平时没啥两样,这样的时辰,下山喝水的岩羊,捕猎的雪豹,偶尔跌落的山石,都有可能引起狗的叫声,没人当回事儿。

    只有一个人例外,这就是老羊皮。

    老羊皮听到狗叫时,炉中的残火映照着黑黝黝的房梁,身边的小吴睡得正酣,压根没把守夜当回事儿。

    再有一会儿,天就亮了。

    老羊皮看着白蒙蒙的窗户,警觉地听了会儿外面的动静,翻身起来,到院里拿了些干牛粪加到炉膛里,提起水桶到二百来米远的河边去提水。

    已经是6月份了,游窜的晨风依然刺骨,碧绿的嫩草上,绽放的花瓣上,洁白的霜渣晶莹透亮,天空湛蓝,一丝云朵都不见,鸟儿清脆的鸣叫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峡谷里,看上去听上去很有点儿辽远忧伤的味道。

    他已经想好了,吃完早饭,再做一下文苍的思想工作。昨晚俩人下山时,他已经将有关范孤的情况给他做了必要的交代。他相信,像文苍这样祖祖辈辈守着大石头羊圈生活的人,本质上应该是善良的淳朴的,再怎么着,也不会堕落成范孤那样的人。可也不能完全放心,毕竟他和那个可疑的潘老板已经有过两年多的交往,天晓得这期间他们之间发生过怎样的事。思来想去,他必须要和他开诚布公,只有在他真正明白利害关系,完全主动配合的情况下,才好叫猎物上钩就擒。待会儿,还要叫小吴和文吉好好谈谈,然后送她到嘎曲镇。一则这丫头病得不轻,必须先到医院看看病,然后根据情况,尽可能地把她送上去州府的班车去应聘,能否聘上是一回事,去不去是另外一回事;二来小吴既然不想在这儿待,回去也好,能把情况直接向所长汇报。自己和文苍留下来,等候那个潘老板的消息,确切地说,应该是等待猎物的到来。

    他就这么自信!

    他就这么固执!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就在老羊皮刚刚打满水,正要提桶回还时,狗再次叫了起来,不是一两只,是所有人家的狗都在叫。

    老羊皮猛一激灵,不对,好好的,怎么会有这么大动静?

    也就十来秒吧,一种熟悉的声音突然触动他的耳膜,由远而近,越来越强地回荡在清晨的峡谷中……

    老羊皮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看,骤然加速的心脏,顿时就在胸腔里狂跳起来——

    空透的视线里,两辆吼叫着的摩托车,正从峡谷的坡道上急驰而来!

    刹那间,老羊皮像被电击了,扔掉水桶,拔腿就跑。

    为什么紧张,为什么要跑,他不知道,他只是在瞬间爆发的直觉引领下,朝着文苍家拼命奔跑。

    老羊皮拼命往回跑的时候,几乎一夜没睡的文苍已经起来,他见老羊皮去提水了,也没拦他,本想做点儿啥,见小吴还在睡,就轻手轻脚提起奶桶去羊圈,他要挤点鲜奶给大家好好烧点奶茶喝。

    到了羊圈,正碰上前来赶羊的桑吉,桑吉比他小两岁,人很能干,他的羊群和牦牛就是包给桑吉的。大清早见面,自然要说点啥的,但又没话说。桑吉也一样,他知道文苍出了事,也知道文苍家来了俩警察,这样倒霉透顶的事情,摊到谁头上都不好受。可又不能不吭声,只好没话找话,瞅着摩托车来的方向,说这么早的,谁来咱们大石头羊圈啦?

    摩托车的声音文苍早就听见了,但没在乎,不就来了辆摩托车嘛,跟他啥关系啊,他现在头疼的是即将到来的官司和女儿的病。至于老羊皮给他敲的警钟,压根没往心上放。昨晚陪老羊皮上山,俩人一路没少聊,说潘老板可能是在逃的通缉犯,他根本就不信。在他看来,潘老板是少有的好人和能人,不奸不猾不欺不诈,在这么偏僻艰苦的环境里,凭着诚信收虫草,不知帮了多少卖草难的人,赚的是拿命换来的辛苦钱。因此,不管老羊皮怎么启发他开导他,有些话他还是没吐口。人家对他那么信任,常年把几十万元的现金交给他,收购的价格基本上由他说了算,从不在钱多钱少的问题上和他计较,分成的时候说一不二,他感激都来不及呢,无论如何不会坏他的事。再说了,你说他是坏人他就是坏人啊,一面之词谁信啊!退一步讲,就算他真的犯了法,帮不上他的忙也就罢了,至少不能没良心。还有,替潘老板收购来的20多斤顶级虫草还在自己的手上,这可是价值百万的货,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得了啊……

    怀着这样那样的心思,文苍翻来覆去睡不着,被折磨了整整一夜。

    这会儿,冷不丁听桑吉一说,他回过神来,眼睁睁地看着两辆摩托车径直朝着他家开过来,知道坏了,来的人十有八九是潘老板。

    文苍慌了。

    惊慌失措的文苍顾不得多想,撒腿就往家跑。

    来人正是潘老板。

    潘老板就是在逃嫌犯范孤。当所有人都认为他潜逃在外,有可能偷越国境逃命时,他却悄无声息地溜到这高寒偏远、人烟稀少的山里,靠着手里的毒资做起虫草买卖来。

    一进院门,范孤就觉着不对劲儿,骑在车上警觉地冲屋里喊了两声文苍,不见动静,对随同说,你去看看在没在家。

    随同是个三十来岁的黑脸壮汉,下车就往屋里撞,天不亮就出来了,骑了近3个小时的车,这会儿又冷又饿,只想着赶紧进屋喝杯奶茶暖一暖。

    可没等他进屋,房门一响,出来的人竟然是个身穿制服的警察。

    这人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说时迟那时快,不等小吴做出任何反应,背有重大前科的恐惧使他在本能的驱使下,疯狂地扑了过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了。

    猝不及防的小吴根本来不及招架,就被对手掐住喉咙扑倒在地。

    其实,小吴起来,收拾好地铺,就听到了摩托车的轰鸣声。可他太大意了,以为是老羊皮在发动车,根本没往别处想,直到摩托车开到院门口,还以为是老羊皮在弄车。结果一出门,猛然看见面前有个凶悍的陌生人,愣怔间,想掏武器已经太迟了。好在他身手敏捷,在被扑倒的瞬间,就势发力,猛然一滚,摆脱了掐住他咽喉的两只手。清醒过来的小吴,拼命反抗,但他哪里能是壮汉的对手,不到两个回合,太阳穴上就重重挨了一拳,顿时眼冒金星,天塌地陷。可他的意识没有崩溃,在第二次打击到来前,他使尽肌体能够爆发的全部力量,将对手从身上掀了下去。然而,俩人的实力太过悬殊,仅仅翻了个滚,他又被人牢牢压在身下,只觉得鼻梁眼眶猛地一疼,炸裂开来的痛感里,无数个被金剑刺穿的血红的太阳泰山压顶似的砸将下来……

    院里短兵相接时,惊慌失措的范孤没有下车,他拔出枪来加油就跑,正好碰上狂奔而来的老羊皮。

    狂奔而来的老羊皮,一眼就认出了嫌犯范孤。眼看范孤手里有枪,而且掉转车头要跑,他举枪就打。俩人相距也就20多米的样子,要搁平常不说百发百中,打个不动的人绝对十拿九稳。只可惜他从河滩上一路狂奔而来,虽说只跑了200来米的样子,但在这海拔五千米的地方,这样剧烈的运动,即便是20来岁的小伙子也是吃不消的,他跑得眼前黑眩,脑袋胀痛,心脏都要破胸而出了,别说20多米,就是五六米也没有打中的把握。好在是他先开枪。炸耳的枪声,摧毁了范孤的心理和判断,心惊胆战中,他对着冲过来的老羊皮胡乱开了几枪,猛拧油门,夺路而逃。夺路而逃的范孤,迎面遇上从羊圈跑回来的文苍,他抬手就是两枪。文苍一个踉跄栽倒在地。范孤冲上便道,呼啸而去。

    老羊皮冲进院里,正好看见黑脸壮汉骑在小吴身上,抽出藏刀,朝着小吴的咽喉猛刺下去。生死关头,小吴扭动脖颈的同时本能地抬手招架,锋利的刀刃刺穿他的手臂扎在他的锁骨上。紧接着,壮汉又将血红的匕首更高地举了起来,朝着小吴的心窝扎了下去……

    老羊皮的枪响了——

    ——老羊皮的枪几乎是抵在壮汉的后背上打响的,十来米的距离,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蹿过去的,甚至不知道枪是怎么响的,一切就都结束了。

    刚才还骑在小吴身上痛下杀手的壮汉,瘫软在地,垂死的抽搐着。

    满脸是血的小吴,惊恐地爬了起来,强烈地喘息着直瞪瞪地望着老羊皮,当他明白过来后,两腿一软,慢慢倒了下去。

    老羊皮开着摩托朝着范孤逃走的方向拼命追赶。

    他从没这么疯狂过,也从没开过这么快的车,他不知道范孤会往哪儿跑,也没想该往哪儿追,高度专注高度敏感的意识不容他推敲判断,只是跟着感觉朝着嫌犯逃走的东边一路狂飙。约20来分钟,他鹰似的眼睛,终于在山坡的便道上看到了那辆蓝色的大摩托。

    不可思议的是,又追出十来公里,在翻过一个山坡上的大垭豁口时,范孤竟然在空旷的山梁上提着手枪等着他,就像是事先约好,等待决斗似的。

    惊讶不已的老羊皮停车下车,盯了他一会儿,毅然决然地朝他走过去。

    当走到相距40来米的地方,老羊皮掏出枪来,他也没把枪口瞄准对方,只是把提着的枪紧紧握在手里。

    其实,范孤之所以在这儿等他,并不是想要决斗,而是他的车里没油了,俩人相距已经不到两公里,在这一览无余的大山坡上,跑是没处跑的。但他绝不会这样认栽。他在冒出了无数个包括拼命在内的念头后,要用最安全的方式试试运气,赌上一把。

    可老羊皮并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又是你,真是冤家路窄啊,不过,你命挺硬的,我以为上次把你翻死了。范孤不无戏弄地说。

    老羊皮不动声色,全神贯注紧盯着对手的眼睛。

    范孤掏出一个漂亮的扁烟盒,拿出一支烟冲老羊皮说,要不要来一支,掺K粉的,带劲得很!

    老羊皮从腰带上取下手铐,在手掌里掂了掂。

    范孤打着火,极贪婪极过瘾地吸了几口,两眼精光四射。

    做个交易怎么样?你要钱,还是金子?他信心十足地说。

    老羊皮没听见似的,摸出烟,打着火吸得丝丝有声。

    范孤朝前走两步,老到地说,开价吧,100万,不,200万怎么样?这是你的机遇,200万,你这一辈子不吃不喝也未必能赚这么多,我一次性支付,怎么样?要不给你金子也行,我包里有现货!

    老羊皮哼哼两声,再次把手铐在手掌里掂了掂。

    范孤又朝前走两步,生怕他听不见似的,大声说,放心吧,我是不会要收条的!天地之间,就你我俩人,无论发生什么事,对他人来说都没证据。没证没据的事,就像这天上的鹰一样,飞来了,也就过去了,一点儿痕迹都没有。

    如果我不愿意呢?老羊皮闷声闷气地说。

    范孤嘿嘿一笑,说你害怕啦?实话告诉你吧,这种事我遇多了,也干多了,否则也走不到今天!说白点儿,这在我来看,什么都不算!你太老实,想想看嘛,放我一马,也就天知地知,你拿钱,我走人,两不相欠!……不要死脑筋啦,现在是啥社会,你比我清楚。许多人坐在家里,收收信息,打打电话,就都成了百万富翁,像你这样卖命吃苦的能有几个?……我看你岁数也不小了吧,该是享受享受的时候了,可还在这么高这么远的地方认真遭罪,何必呢?

    到了这会儿,老羊皮终于知道范孤为啥要在这儿等他了。

    可就在这时,他右侧的腹部疼痛起来,越来越厉害,是来自里面的扯肝扯肺的疼……扯得天在摇摆,地在晃动……但他的意识相当清楚,他知道自己受伤了,是在救小吴的时候,那个中弹倒下的歹徒,没来得及把匕首扎向小吴的心窝,却在瘫倒的瞬间,下意识地把匕首挥向了身后,刀尖正好划过老羊皮的腹部……当时,感觉里并无大碍,他甚至没有低头看看伤处,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就跨上了追赶范孤的摩托车……现在看来,该死的刀子肯定伤到内脏了……一丝悲凉悄然滑过……可他明白,这样关键的时刻,稍一分神就会遗恨千古,他绝不会再让嫌犯从视线里溜走!

    他想到了开枪,但死不争气的心脏一直在高度狂跳,跳得他呼吸急促,恶心难忍,全身颤动,这么远的距离,是不可能命中的……

    ……那么,必须要靠上去!

    他双手举枪朝着范孤一步一步走过去。

    范孤惊慌了,他惊慌失措地把枪指向老羊皮,说你身上有血,你受伤了,是被我打伤的,你就要死了!

    放下武器!老羊皮喊了一声。

    笑话!范孤边说边往后退,显出随时转身逃跑的样子。

    站住!老羊皮咬牙切齿地喊道,再动一步,我就打碎你的脑袋!

    范孤站住了,说你也一样,再往前走,我就开枪!咱们……咱们不能好好谈谈吗?有啥要求你只管说,说啊!

    老羊皮没听见似的,还在往前走。

    俩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了……也就十五六米的样子了,可老羊皮还是坚定地往前走着,到了这会儿,他已经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他坚信,只要多接近嫌犯一步,获胜的概率就会加大一分……

    现在,他锐利的目光,已经清楚地看见范孤忽大忽小阴森惶恐的眼睛了,最多也就10米了吧,他站住了。不可思议的是,他一站住,狂烈的心脏突然就平静了下来,像是跳累了该休息休息似的……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强烈的眩晕,身体也轻飘起来……可他的意识依然清楚,这样的距离,终于使他能够放心,即便嫌犯开枪击中他,也绝对跑不了!

    他的枪口指向嫌犯的前胸,紧紧扣在扳机上的食指开始加力。

    就在这时,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范孤突然扔掉手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举起双手求饶道,别……别开枪,千万别开枪!我认栽,我服输,我投降!……

    ……

    一阵清风迎面扑来,老羊皮的身子摆了几摆,脚下似乎愈加轻飘,可他的意识更加专注,他紧盯着跪在地上的范孤,一手把枪指向他的脑袋,一手拿着手铐慢慢靠过去……一步……一步……又一步,到距离两三米时,他把手铐扔过去,用沙哑的嗓音命令范孤10秒内把自己铐在摩托车上。

    范孤绝望地瞪着老羊皮,愣了两秒钟,无奈地避开老羊皮锋利的目光,极不情愿地把自己的一只手铐到了摩托车的避震器上。

    这时,老羊皮身子一歪,软塌塌地倒在了地上,他太虚弱了,虚弱得连动弹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但他没有昏迷,他奇怪地看着范孤坐在那儿朝他又蹦又跳,嘴里不断发出困兽般的嚎叫,就差挣断胳膊扑过来了……

    他不知道,范孤之所以扔掉手枪束手就擒,绝不是认罪伏法,而是他的枪里没子弹了,事实上,他的枪口对准老羊皮的时候,恶狠狠地扣动了无数次扳机。

    尾声

    文仓的右肺被子弹击穿,当天中午由接警赶来的武警车辆紧急送到医院,保住了性命。

    小吴伤势无甚大碍,事发后,他带伤果断指挥大石头羊圈的牧民群众,报警的报警,追踪的追踪,直到找到失血过多奄奄一息的老羊皮。

    他把老羊皮抱在怀里号啕大哭。

    老羊皮望着他,古怪地笑笑,撂下最后一句话,我……我他妈真想儿子……也……也不知道这小子……考……考咋样了……

    老羊皮的追悼会很隆重,是和端掉范孤老巢的总结会一起开的,会上小吴发言,他眼含泪水只说了一句话,我改名了,请大家以后叫我小羊皮!

    原载《啄木鸟》201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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