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日根这样说的时候,方圆数百里的猎民们也都这样认为!如果问得详细点儿,想要知道猎物灵魂的具体模样和形态,莫日根往往猛然睁大细小眯缝的眼睛,从焦黄的眼仁里射出一线幽幽的光亮,死盯着你,神秘兮兮地说,真的有,不信到森林里去看啊!那儿的灵魂多得很,看见了自然知道!就好像火星上真的有生命,单靠嘴巴是说不清楚的。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莫日根有着非同常人的本事和能耐。
比如说,一座盖满了森林的大山,只要他转上一圈,大概有多少头驯鹿,多少头狍子,有没有食肉动物,有没有狩猎价值一清二楚。站在山顶一看,能根据不同时辰说出不同猎物所在的位置,什么时候在哪儿食草,什么时候在哪儿饮水,什么时候在哪儿休憩,什么时候适合围猎,全都心中有数。多少年了,只要他进山打猎,从来不会空手。再比如说,任何猎物,只要叫他看见,是公是母,公的是否成熟,母的是否怀胎,一眼便知。人说他的眼睛比鹰隼的还亮,能看清一里外吃草的兔子,他的嗅觉有时候比猎犬还要灵敏,抽抽鼻子,就能从空气里分辨出不同猎物的种类和气味,能够判断出猎物的去向和距离。太神了,方圆百里的猎民们没有不服的。
此刻,莫日根正坐在家里的大阳台上,为他的儿子莫希那和关妮花谈婚论嫁的事情伤脑筋,他的心碰在了成把的麦芒上,不是一般的烦!
关妮花是猎民关长山的姑娘,歌唱得好,舞跳得好,人品、长相、性格都没的挑,据老伴儿乌娜吉说,看上妮花的小伙子多了去了,连县城里的都有,儿子莫希那为了得到她,苦苦追了四五年,也就是说,关妮花还在上中学的时候,儿子莫希那就已经死心塌地在追她了,追来追去终于有了结果,关妮花答应嫁给他。儿子莫希那欢天喜地不必说,老伴儿乌娜吉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恨不能立刻就把媳妇娶回来。只有莫日根整日里皱着眉头不吭声,他的心里充满了矛盾和遗憾。儿子生下来的时候,他已经五十出头了,用乌娜吉的话说,儿子比他的老命宝贝得多得多!这是真的,他曾经有过儿子,不幸的是九岁那年因肺炎夭折,那之后,过了整整十四年,乌娜吉一直没有身孕,就在他心如死灰时,石破天惊的事情发生了,临近五十岁的乌娜吉居然怀孕了,这显然是神的眷顾和恩赐!随着儿子的降生、长大和成人,莫日根和乌娜吉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和折磨,养育的艰辛不必说,关键是他们的期望太高了,尤其是四代单传的莫日根,望子成龙的心情不用想就能知道。现在,已经23岁的儿子要娶媳妇了,对他莫日根来说,人世间到哪儿去找比这更大的喜事啊!但他高兴不起来,一点儿喜悦的心情都没有。他清楚地知道,关妮花不是鄂伦春人。她户口上写的是鄂伦春族,其实不是,关妮花父亲的父亲是蒙古人,娶了个鄂伦春姑娘,生下来的儿子关长山跟了妈妈的姓,自然就成了鄂伦春人。而关长山娶的是汉人。总之,关妮花血统复杂,越追溯,离鄂伦春人越远。莫日根对整个猎民村的情况都了解,他一心一意想要儿子娶一个纯粹的鄂伦春姑娘!
为什么这样做呢?
事情非常简单,那就是他莫日根认为,鄂伦春人就要绝种了!
这不免耸人听闻,可他有他的道理。就拿猎民村来说吧,谁都知道是鄂伦春人聚集的地方,村子依山傍林,视线开阔,环境优雅,清一色红顶白墙的住房,房门前是齐整的花园和草坪,别墅般的舒适和宁静。当年政府建造这个新村,就是为了将县境内散居在山林里的鄂伦春人集中起来,提供良好的居住环境,使他们能够安居乐业。鄂伦春人世世代代以打猎为生,新村自然就叫了猎民村。为了充分体现鄂伦春人的民族特点,村子里家家户户的房顶都用红色的“撮罗子”做装饰,“撮罗子”也就是“斜仁柱”,是鄂伦春人用桦树竿和桦树皮搭建的尖顶小屋,作为装饰矗立在房顶上十分别致,远远看上去很有点儿现代派建筑的味道。可实际上,89户人家,真正三代以内都是鄂伦人的只有4家,4家有儿子的只有3家,两代以内的有12家,其他的就不好说了,据说,一些人家与鄂伦春人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也堂而皇之地以鄂伦春人的身份住在了这里。总之,在过去的岁月里,鄂伦春人和达斡尔人、赫哲人、鄂温克人、满人、汉人等等民族的通婚十分普遍,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眼下的局面。
莫日根对此忧心忡忡,他很清楚接下来发生的将会是什么,很想阻止种族悲剧的到来,但只能是无可奈何,就像老话里说的,你挡得住阳光,你挡不住天黑!
真的挡不住!
儿子莫希那就不买他的账,明确告诉他,自己要娶的姑娘就是关妮花!
莫希那是个倔强的小伙子,和当年的莫日根一样,在婚姻问题上想要强迫他是不可能的!
可莫日根不能甘心,他先是苦口婆心试图说服儿子,屡次三番失败后,就找老伴儿帮忙。糟糕的是,老婆不但不帮他,还坚定地站在儿子一边反对他,骂他死脑筋、老糊涂,对他的说教一点儿都听不进去。事实上,她理想中的儿媳妇就是关妮花,为了把关妮花早日娶回家,她费尽了心思,要不是她千方百计帮儿子,没准进展还没这么快。
莫日根已经连着抽了六锅烟,越抽心越乱,往日最多只要三锅烟,烦心的事儿就会随着烟雾的升腾,消失得干干净净,可今天不行,从起床他就感觉到了异样的气氛和莫名的不安,很像是出事出大事前的征兆,相当的强烈。他的预感非同一般,每次都惊人的准确和应验。
他想到了森林,想到了打猎。
要搁以前,这样心烦意乱的时候,他早就钻进林子里去打猎了。任何时候一进山林,他就精神抖擞,他就神清气爽,整个身心都融在了森林里,像自由的鸟儿和自在的松鼠一样快活!
可现在是禁猎期,打猎是不允许的!
即便允许,也无猎可打。老虎早就没了,熊啦狼啦猞猁啦也基本上绝迹了,野生的驯鹿啦、袍子啦不到远处很难见到,事实上,莫日根不上山打猎已经很长很长时间了,用他自己的话说,猎民的经历是他上一辈子的事!
他的目光落在家里的墙壁上,那儿挂着几架干枯的梅花鹿的大鹿角,还有四不像的头颅骨骼、一头黑熊两只狼两只狐狸三只猞猁的头颅标本和大大小小的“狍角帽”,作为摆设的鸟类标本随处点缀,数把不同尺寸的鄂伦春猎刀挂在墙壁正中的地方。以往,只要看到这些东西,他嗅到的就是森林的气息,听到的就是森林的歌唱,可今天,只要看到墙上的这些东西,他就莫名的心慌,不祥的预感排山倒海。
看来,这注定是个不一样的早晨。
他的脑子里乌云弥漫,不一样的早晨,总是和不祥的征兆连在一起,那就一定会出事!
能出啥事呢?
莫日根的目光从窗子里望出去,一眼看到横躺在草坪里的古老的大桦皮船,这只桦皮船比一般的船要长得多宽得多,整个船身是用樟子松和桦树皮做成的。由于年代久了,虽说养护得好,整个船体还是满目沧桑。很多见过的人尤其是收藏家啦、艺术家啦,对它赞不绝口。莫日根清楚地知道,这只船之所以稀罕,是因为走遍整个大兴安岭,再也造不出第二艘这么长这么宽这么讲究的白桦船了!为什么呢?因为即使你找遍所有的山山岭岭,很难找到有数百年树龄的白桦树了,没有了笔直高大、挺拔粗壮的白桦树,怎么可能做出这么大的白桦船呢!为了这只船,他已经得罪了不少的领导和干部。先是县文化馆的馆长,说县上的鄂伦春民俗馆需要一艘桦皮船做展览,让他捐赠出来做贡献,他不肯,馆长就说拿钱收购,几次三番他还不肯,只好作罢。紧接着,县文化局的一名副局长,又带着县博物馆的馆长和工作人员上门来做工作,说桦皮船是鄂伦春人独有的工艺和骄傲,如今,仅凭双手用桦树皮和樟子松能造出船来的人所剩无几了,县里的博物馆准备收藏一艘鄂伦春人手工制作的桦皮船,目的是为了保护鄂伦春人的文化遗产,给后人留下珍贵的实物,他的这只船年代悠久,做工讲究,品相完美,应该放到博物馆里收藏保存。他们为此开出了很高的收购价,可他还是舍不得。村长、村主任都来说服他,以为他是为了钱。他为此很生气,他莫日根根本不缺钱,他之所以不放手,纯粹是舍不得!
这只船的来历不一般,是年近古稀的爷爷,带着父亲和他,花了整整六天的时间做成的!
他清楚地记得,当时是六月初,河水清澈,天空晴朗,到处都是鸟儿的叫声,漫山遍野绿得发亮。做船的前一天,爷爷天不亮就带着父亲和他上了山,那时他刚满10岁,记忆里的爷爷没有牙齿,肤色黝黑,脸上的皱纹像是爆裂的树皮,灰白的头发披在脑后,一说话嗓子里就呼呼直响。他们在山林里走了很久,第二天天色大亮时,来到一片视线相对开阔的山坡上,山坡的上方长满了高大的松树,下面则是密密麻麻的白桦林。一到那儿,爷爷立刻兴奋起来,他换上神服,眨巴着明亮的眼睛,颤抖着身体,敲着神鼓,甩着铜铃,跳着古怪的舞步发出歌唱似的喊叫声,呀格呀呀格呀呀格呀格……继而对着太阳的方向大声喊叫,一会儿在地上打滚,一会儿像要飞翔似的乱蹦乱跳。爷爷的举动令他害怕,父亲莫嘎把他搂在怀里悄声说,孩子,你不要惊慌,你不要害怕,爷爷在和山神说话呢,我们要造桦皮船,造一只很大很大的桦皮船,今天要剥桦树王的皮,如果山神不同意是不行的。他问父亲山神同意了吗?父亲说,会同意的,你爷爷是萨满!什么是萨满,当时他并不十分清楚,感觉里像是和神差不多的样子。他见过爷爷给人跳神治病,一跳就是三天三夜,直至昏迷。还见过爷爷在跳神时,将通红的火炭吞进肚里。爷爷又吼又唱手舞足蹈了好一阵子,然后就在一棵高大、挺拔的松树跟前,扑通一声跪倒,趴在那儿深深地磕了个头,抱住大树轻言细语说了会儿话,还在大树的一块结巴上亲了一口,然后从腰带上抽出锋利的斧子,手起斧落,唰唰唰唰,上下翻舞间,大树的树皮被削掉了一大片。爷爷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炭黑,在没有了树皮的白树茬上,专心致志地画起来,一会儿工夫,一个眼睛、鼻子、嘴巴、胡子酷似老人的头像就画好了。画好后,爷爷用猎刀在线条上精心刻画,再用炭黑涂描。爷爷告诉他,这就是鄂伦春人敬拜的山神“白那恰”的神像。爷爷、父亲和他一起跪在神像面前,在用树枝做成的祭坛上献上特意带来的袍子肉,还有一罐公鸡的鲜血。鲜血的气味腥膻刺鼻,爷爷把鲜血不断地抹在山神的嘴上,燃起“阿叉”香,在袅袅升腾的香烟中,祖孙三代跪在神像前深深地磕头,爷爷的嘴里一直说着他听不懂的话。仪式结束后,爷爷充满感激地说,在他真诚的请求下,山神“白那恰”已经同意他们用桦树王的皮造一只桦皮船了!
所谓桦树王,是三棵十分高大的白桦树,它们孤零零地生长在樟子松和桦树林分界的空地上,爷爷说他从没见过这么高大的白桦树,而且树干是这样的挺拔,这样的光滑,几乎看不到大结疤,是做桦皮船最好的材料,是山神的恩赐,为了找到它,爷爷在山林里奔走了好几个月。
剥树皮的时辰到了,爷爷看着天上的太阳嘴里念念有词,突然,他一把抽出腰里的猎刀,同时抽出一条红色的绸布,耀眼的绸布在空中摆了两摆,一圈一圈地缠裹在刀刃上,只留出一点白亮的刀尖。
爷爷要上树了,父亲莫嘎拦住他,要代替他上,爷爷轻轻地摇了摇头,深情地看着儿子,长长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我老了,你看我上不成树了是吧?是啊,我确实老了,可你帮不了我!父亲说,我行,我剥过桦树皮,剥过很多很多次,不会出错的!爷爷说,你是剥过很多很多的树皮,可你没有剥过树王的皮!这是树王,它已经活了好几百年了,剥它的皮,仅靠小心翼翼是不行的,要像脱一件衣服,绝对不能伤到它真正的皮肉,不能让它疼痛,不能让它流血,一点儿都不行,如果你做不到,它就会死!这样的活儿,人世间只有我能做,我不仅知道这树皮的薄厚和形状,我还能看见树皮里面的嫩皮,感觉得到嫩皮下丰满的汁液,就像看着它血管里流淌的鲜血,而你不行!
爷爷说完,身体不可思议地颤抖起来,像是冷得发抖的样子,越抖越厉害,越抖越精神,接着就跳神似的旋转起来、舞蹈起来,就在他看得眼花缭乱时,爷爷在梦游似的状态里突然抱住大树往上爬,他的手脚难以想象的灵活和有力,像是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蹭蹭蹭蹭一气爬上了十来米。那样的高度上,他的双腿紧紧盘着大树,从腰带上抽出用红绸布缠裹好的猎刀,用刀尖在空中写字似的画了一个怪异的图,慢慢地慢慢地将刀尖扎进树皮,划了一周,然后用肩膀顶住猎刀的刀把,用右手握着刀背缓缓地缓缓地划下来……
……爷爷从树上下到地上的时候,太阳被洁白的云朵遮住,凉爽的山风吹得白桦树翠绿的树冠哗哗作响,爷爷从儿子的腰上抽出猎刀,挥手斩断一根灌木的枝杈,唰唰两下,削出一个斜面的三角,小心地插入树皮的划口,就那么轻轻地轻轻地一挑,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高大挺拔的树干突然触电似地颤动起来,接着就有噼噼啪啪的声音从树皮的划口传出,再接着树皮的划口猛然绽裂,露出里面鲜嫩的树身,美妙极了,神奇极了,也就是几秒,最多十来秒钟吧,嘎嘣一声脆响,整个树皮骤然张开,从巨大的树干上剥落下来……
……空气里弥漫着白桦树汁的气味,那气味浓厚、芬芳,清甜、甘美,深深烙在莫日根的脑海中,任何时候想起来,都是那样的美好,那样的温暖。
爷爷跪在地上,对着剥去了树皮的树王连连磕头,自言自语似的说,树王啊树王,你不会有事的,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会来看你,到那时鲜嫩的新皮一定会裹在你的身上,你是树王,你会长生,你永不衰老!
下山后的第二天,爷爷带着儿子去伐制作船骨的樟子松了,他们要尽快把桦皮船做出来,那些新鲜的桦树皮,一旦失去了水分,没有了柔韧性,就会变脆。莫日根的任务是刮松油,桦皮船所有的缝隙都要用松油来勾补,整整三天时间里,他在森林中一棵树一棵树地刮取松油,好不容易才满足了爷爷的要求,刚要松口气,爷爷又把制作木钉的事儿交给了他,他忙得一塌糊涂。但很快活,一有空闲,爷爷总是手把手地教他干活儿,都是制作桦皮船最关键的活儿。比如说,怎么将河边裸露出来的细长的柳树根制作成缝合桦树皮的树根线,细微的地方怎么用马尾来缝合,怎么把松油里的渣子清除掉,怎么组船头,怎么起船尾,怎么做桨叶,等等等等。
船造好了,下水的时候到了,爷爷在河边高兴得又蹦又跳,说他活了快70年了,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桦皮船,一会儿手舞足蹈,使劲敲打神鼓、甩响铜铃,一会儿幸福地躺在船里哈哈大笑。后来,他非要叫孙子莫日根去拿酒来,他要痛痛快快喝上几口,再把心爱的船儿放下水。结果酒拿来了,爷爷已经躺在船里过世了。
莫日根的舅舅也是死在这只桦皮船里的。
当时,他们家已经从那温河流域搬迁到了呼玛河流域,一个阴雨后阳光显露的下午,在他家做客的舅舅非要一个人去捕鱼,他把船划到了一片黑幽幽的深水区,那儿常能钓到美味的细鳞鱼。没想到那是个魔鬼的日子。他的钓钩刚刚甩到水里,一条巨大的哲罗鱼从水里蹭地一下窜了上来。他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鱼,阳光下,凶猛的大鱼瞪着杀气腾腾的圆眼,剧烈地扭动着血光闪闪的身躯,直扑他的面门。他一身惨叫,倒在了船里。据岸边看到的人说,那条大哲罗鱼起码有一米二三,也有人说,那压根就不是大哲罗鱼,它的身子太红了,乍起的鳞片又大又亮,放出刺眼的血光,十有八九是水怪。不管是什么,莫日根的舅舅,就此没能再站起来。后来当地一位很有名气的医生神秘兮兮地告诉他,他舅舅并不是死于所谓的报应,而是死于心脏病!
这样的一只船,只要他莫日根活着,就不可能交出去!
日头越升越高,莫日根的心更烦更乱了。
他磕掉烟锅里的灰渣,走进卧室,站在当年自己用松木亲手打制成的大衣柜前,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拧开那把金闪闪的大铜锁,柜子里锁着他如同性命的宝贝,一支精制的德国双筒猎枪。
每当他心烦意乱无法排遣的时候,只要打开柜子,把猎枪摘下来握在手里,细细地擦拭一遍,或者闭上眼睛用他温热粗糙的大手,慢慢地摩挲一会儿,就像遇见了多日不见的老朋友,什么恶劣的心情都会平复。
柜门打开,他脑子里轰的一声,强烈的耳鸣中,眼前金光万道,天旋地转!
他的枪没了!
莫日根眼前黑眩脚下打摆,腥甜的血气直冲脑门,毫无疑问,能从他的柜子里神不知鬼不觉把枪偷走,还把锁子锁好做好伪装的人,只能是他的儿子莫希那!莫日根双拳猛然一捏,一股子劲力从发烫的脚心提起来,高高的颧骨和突耸的额头涨得发紫,脸上又深又密如同沟壑的皱纹全都绽裂开来,一对细小眯缝的眼睛里亮光灼人,就连披在脑后的灰白色的长发都有了异样的动静。但他没有咆哮没有吼叫,老猎人特有的镇定和沉稳使他的头脑格外清醒,他出门往山坡的草地上看了一眼,放养在那儿的两匹马只剩下了一匹,回到屋里发现他的猎刀少了一把,打猎必需的装备也都不见了。
儿子进山打猎去了,可现在是禁猎期,打猎违法!
更要命的是,儿子拿的是他莫日根的枪!
莫日根非法持枪是公开的秘密,村子里的人全都知道。缴枪那阵子,大家的枪都依法上交了,只有莫日根的枪没交,他说挂在屋里的枪,在他出去转山的时候,被人偷走了。他的谎言编造得很好,为了万无一失,他还专门去派出所报了案。可谎言毕竟是谎言,不要说派出所,就是猎民村的任何一个猎民,都知道他说的是假话!事实上,没有任何一个鄂伦春人,愿意把自己等同生命的枪交出去!对许多人来说,缴枪就等于交命!只是法规面前,迫不得已无可奈何而已!而莫日根编造谎言,拒不缴枪,却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虽说派出所和乡干部、村干部多次上门做工作,但都白费口舌,无论谁来,无论怎么说,他莫日根就是一口咬定,枪被偷了!如果换了他人,十有八九会被采取强制措施,但对莫日根却宽松得多,容忍得多。
莫日根的这支枪来历传奇,非同一般!
42年前,大兴安岭开发如火如荼,所有能够伐木的地方都在疯狂伐木,很像是剃头,一把把锋利的剃刀从盖满森林的山头上剃过,只要剃开一个口子,满山的森林都得剃光。
伐木大军到达呼玛河岸时,那儿的山林河谷还是密密实实的原始森林,河谷里遍布沼泽,很难通过。伐木队找到莫日根让他做向导。当时是深秋,天气已经很凉,沼泽开始上冻,伐木队正是要趁此机会把路修到山里。一个晴朗温暖的下午,莫日根完成向导任务回家,穿过一片茂密的森林时,突然听到女人撕心裂肺的呼救声。那时的莫日根身体强壮,浑身是胆,他本能地朝着喊声的方向冲过去,穿过稠密的林子,来到河滩,一眼就看见河岸边相对宽展的草地上,一只高大肥壮的公熊,正紧紧追赶一个女人。若是在稠密的林子里,这样高大肥壮的公熊,想要捕猎并非易事,猎物可以利用树木轻易躲闪,可要在草地上,遇到捕猎的公熊,不要说女人,即便是强壮的大汉,十有八九在劫难逃!吓得魂飞魄散的女人一路尖叫、狂奔。公熊越追越近,眼看再有十来米就要扑到女人了!莫日根顾不得多想,紧跑几步,捡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迎着公熊冲上去。就在这时,拼命奔逃的女人脚下一绊,一个跟头栽倒,昏了过去……公熊猛然一停,两条强壮的前肢用力一撑,就要朝着吓瘫的女人扑上去。只要扑上去,这样肥壮的公熊不要说张口撕咬,仅凭利爪和体重就能让女人丧命。这时,莫日根离公熊不到二十米,他大喊一声,将手里的石头朝着公熊狠狠砸了过去,正好击中公熊的脑门。愤怒的公熊抛开到口的女人,扑向莫日根。也就眨眨眼,狂暴的公熊已经扑到了他的跟前。生死关头,莫日根没有惊慌,没有逃跑,他攥着锋利的猎刀,以闪电般的动作躲过了公熊的第一次扑击。咆哮的公熊转过身,再次扑了上来,他再次机敏地闪开了身体,当他第三次躲过公熊的攻击时,暴怒的公熊直起身子瞪着血红的眼睛,挥起熊掌朝他猛拍下来。最好的时机到来了,他眼疾手快将雪亮的猎刀猛力刺进公熊的胸口,与此同时,柔韧的身体急速侧闪,紧攥着猎刀的右手将锋刃的一侧全力上挑。莫日根一连串的动作准确有力,一气呵成,尤其是猎刀捅进公熊胸口全力上挑的那一下,完全是本能的驱使,是神灵的指引,就是这一下,嗜血的刀刃划开了公熊的心脏。即便这样,公熊庞大沉重的身体倒下时,还是将巨大的熊掌拍向了他,他的右臂没能躲过尖锐的利爪,肩头以下血呼里拉,整个三角肌都被抓没了……
……当天空当大地当森林归于平静,深幽的河水哗哗有声,沁凉的山风柔和如梦,躺在死熊旁边的莫日根,从棕黄色的草地上挣扎着坐起来,他望着沉默无语的森林,望着深邃的长空,望着红艳起来的云絮,望着吓昏过去了的陌生的女子,异常的沉着和冷静,天就要黑了,他必须尽快离开这片危险的地方。他将身上的内衣用牙齿撕成布条,捆绑住血肉模糊的伤口,来到女子的身边,把她从昏厥迷蒙的状态里唤醒过来。他不知道,他从熊嘴里救下的这个女人,是一名出色的筑路工程师。为了救她,他的右臂差点儿废了,多亏筑路队的队长果断派车,把他送到了部队的医疗队,一位外科医生及时手术,才转危为安。
三个月后,迅速康复的莫日根获得了极大的褒奖和荣誉,省报的记者特意赶来采访他,他的照片和事迹上了报纸,一夜之间人人都知道他仅凭一把猎刀,从公熊的利爪下救出了著名的女工程师,他是万人仰慕万人崇拜的英雄,是大兴安岭名副其实的“猎神”。开春了,砍伐大军的公路也修通了,隆重的万人庆祝表彰大会上,多了一项内容,那位名叫赵权的党委书记,亲自把一支崭新的德国双筒猎枪和一百发子弹奖给了他,以表彰他舍己救人的英雄行为。
随后的日子里,这支给他荣誉令他骄傲让所有猎民羡慕不已的猎枪,陪伴他度过了无数的喜悦和磨难。这期间,单是持枪的手续,在公安局就办理过三次,全都是正规的。而枪也被收缴了三次,最玄乎的那次是“文革”,有人举报他是漏网的萨满,批斗会后造反派们直接把他揪到家里,当着他们全家的面砸毁了他爷爷和父亲留下的神器,烧毁了他母亲偷偷保存下来的神服,缴走了他的枪!那是他心碎的日子,心碎的男人做事是不计后果的,尤其是他莫日根,当时他脸色刷白,啥话不说,细小的眼睛里光气逼人,坚硬的手指嘎嘣作响,掌心里满是刀把的感觉时,他浑身的热血已经沸腾,拼命的欲望排山倒海,要不是他聪明的老婆乌娜吉及时拦住,死死地抱住他,他很可能闯下无可挽回的大祸。“文革”结束后,改革开放,落实民族政策,听说猎民们又可以持枪狩猎时,他怀着强烈不安的心情来到派出所,面对那位上了年纪的陌生所长,说出了他要枪的诉求。所长很热心,使劲往肺里吸了两口烟,从抽屉里翻出一本白纸订的本子,用沙哑的山东腔说,你坐,我给你找找,看有没有记录。他赶紧给所长递烟点烟,眼看着所长翻完本子,用遗憾的口吻说,这是收枪记录本,里面没有你的名字,你自己再找找看。他从头到尾看了两遍,的确没有他莫日根的名字,他急了,喊着神的名字对天发誓,他莫日根的枪就是被派出所一个名叫周洪冰的所长强行拿走的!所长说,莫日根啊,你不要急,急是没有用的,我相信你说的话是真的,咱们到库房去看看,要有的话,应该在那儿。他的心一阵狂跳,差点儿喜极而泣,赶紧念着神的名字连连祈祷。库房打开,一间只有十多个平米的小屋里,立着两个没门的大柜子,里面堆放着乱七八糟的杂物,阴湿的墙角,立着十来支已经明显锈蚀了的小口径步枪和老式的单管猎枪。莫日根的心,一下子就浸在了冰冻的江心里,不用看第二眼,他就知道他的宝贝不在那儿,翻找了一遍果不其然,连一支双筒猎枪都没有。他赶紧可怜巴巴地再三对所长讲述当年的事情。所长尽量耐住性子说,莫日根啊,你说的都是过去的事了,那些事与我无关,我什么都不知道,所里的人都换了几茬了,就算你说的事情是真的,那也无据可查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这库房是刚刚清理过的,历年来收缴的枪都在这儿了!你要是有什么疑问的话,可以找找你说的那个周洪冰,他现在是县武装部的副部长。莫日根找到武装部,那里的人说,莫日根啊,你来晚了,周部长已经退休回吉林老家了。莫日根就此开始了他找枪的历程,一年多的时间里,他找遍了可能知道枪的下落的人,结果一无所获。他不甘心,他怎么能甘心呢!明摆着,他心爱的枪是被人拿走了,能从派出所里拿走他枪的人,肯定与所里的人有关系,他坚信只要他不放弃,总有一天他的枪会重新回到他手里!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个极其偶然的日子里,莫日根在热闹起来的集市里转悠,无意中看到一个扛着刚刚猎获的狍子,到集市上买肉的中年汉子,这人背的是一支双筒猎枪。双筒猎枪多了,可这支枪不一样,几十米开外就有特殊的光亮和气味撩惹着他诱惑着他,让他莫名的心跳和兴奋,就像是遇见了多少年不见的老朋友!他撩开大步奔过去,一眼就看到了枪体上钢印的枪号,石破天惊啊,这枪竟然真的是他的!原来,这人是周洪冰的侄子,当年,枪从他家抄走没几天,就被爱枪的周洪冰拿回了家,再后来,周洪冰有了更新更好的猎枪,就把这支老枪作为礼物送给了侄子。那天,他死死抓着自己的枪,像是找到了丢失的孩子,激动得浑身颤抖,泪水泉眼似的往外冒,喊不出声音,也哭不出声音,只是死死地抓着他的枪,生怕手一松枪就会飞走。他的行为,把背枪的汉子和周围的人全都吓坏了。待到弄清缘由,大伙儿全都感叹不已。背枪的汉子没说什么,虽然场面尴尬,很不情愿,还是把枪还给了莫日根,枪的来历他知道!
莫日根能够找回他的枪,知道的人都说是奇迹,而他把这一切归于祈祷的作用,认为是神灵佑护的结果。
有了这番经历,莫日根更爱他的枪了!
他重新办好了持枪的手续,拿到了由公安机关下发的持枪许可证,不安的心才算是踏实了下来,感觉里可以高枕无忧了。
怎么也没想到,没过多少年,政府又下发了收枪的红头文件。
虽说这次收枪和以前大不一样,是让猎民们在禁猎期把枪交到派出所,由派出所统一登记妥善管理,狩猎期到来时再还给猎民们,一句话,枪还是属于猎民们的,只是在不允许打猎的日子里暂时上缴而已,以避免管理不当造成的意外和损失,同时保护国家的森林资源和野生动物资源。
可莫日根一点儿也不开心,他固执地认为,鄂伦春人祖祖辈辈以打猎为生,所有的男人从记事起,最大的愿望,就是拥有一支属于自己的枪,猎枪对他们来说,是生命的一部分,一个真正的鄂伦春人,怎么可能没有属于自己的枪呢!他实在不明白,猎民们的猎枪和生态环境的恶化有什么关系?鄂伦春人自古以来生在森林里,长在森林里,老在森林里,死在森林里,住的是树皮搭就的“撮罗子”,穿的是兽皮缝就的衣裳,一生下来,就在祖辈父辈们的熏陶、教导下,习惯风餐露宿、简单清苦的日子,熟悉森林的脾气,懂得森林的法则,狩猎的时候,什么能打,什么不能打,什么可打可不打,什么必须打,全都清清楚楚,千百年来,从没听说过破坏森林资源和野生动物资源,倒是一轮又一轮史无前例的大开发,砍倒了满山遍野的大森林,原始森林没了,珍稀动物也就没了,土地开始贫瘠,河水开始泛滥,他们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家园自然也就没了。在他的记忆里,当初政府叫鄂伦春人下山定居的时候,他的父亲就死活不肯,硬是叫家人住在山上,用现在的话说,是个地地道道的钉子户。后来不得不下山时,他亲眼看见父亲跪在祖父风葬的地方放声大哭,那哭声在山林里回荡了很久,后来就回荡在他的脑海里,不止一次将他从睡梦中唤醒。
莫日根不是不愿意,而是死心塌地拒不缴枪!
守着枪,哪怕是藏着,心里也踏实!之所以这样,还有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原因,是他担心政府说话像过去一样朝令夕改变数多多,联想到他经过的遭遇,怎么也放心不下。他是有底气的人,猎枪是他舍己救人由政府在万人大会上当众奖励给他的,是奖品,当然归他个人所有,就跟他的猎刀跟他的烟斗一样,凭什么要他人保管啊!
这是他最后的坚守,他绝不妥协!
可现在遭了,他视如生命视如灵魂的枪竟然被儿子莫希那给偷走了!
莫希那身穿鄂伦春人特有的狍皮衣、头戴狍角帽、脚蹬鹿皮靴,骑着父亲放养的枣红马,背着父亲的双筒猎枪,腰上挂着父亲的猎刀,马鞍旁的皮绳上拴着猎人必备的斧子,威风凛凛地穿梭在雾气弥漫的森林里。
为了这一天,莫希那已经做了至少半年的准备,进山打猎不能没有枪,而要偷出父亲莫日根的枪实在是太难啦!这支舍命得到,又磨难多多好不容易保留下来的猎枪,比他的老命宝贵得多重要得多,父亲每时每刻都把它锁在柜子里,像吝啬的守财奴,终日守着他的金银财宝。为了把枪偷出来,莫希那费尽心机,昨天傍晚他到集市上买来父亲最爱吃的红焖鹿蹄筋,有意让他多喝酒,然后在夜神游荡的时候,悄悄潜进父母的卧室,趁着此起彼伏的鼾声,轻轻从父亲的裤带上摘下钥匙,打开那把当年的大铜锁,从柜子里取出猎枪和子弹,然后小心翼翼地关门上锁,生怕弄出一点儿声音。
整整一夜,莫希那兴奋得毫无睡意,曙光刚一绽露,他就迫不及待地整好行头备马出发了。
现在,他已经找到了父亲莫日根在一棵高大的松树上刻画的山神“白那恰”。
他在山神面前放上带来的水果和供品,虔诚地跪下磕头祈祷。
他的嘴里念念有词:慈祥的山神“白那恰”啊!我,莫日根的儿子莫希那,就要和相爱的姑娘关妮花订婚了!我是鄂伦春猎民的后代,我要用猎民古老的传统,给我心上的人赠送一份来自大森林的礼物,请至高无上的神灵保佑,保佑我打到一只肥壮的狍子吧!
祈祷结束的时候,莫希那满脑子都是关妮花的笑脸。
昨天下午,他骑摩托车带她去了分江口,那儿是两条大河交汇的地方,岸上的林海宽阔茂密,色彩斑斓,美不胜收,是俩人最喜欢去的地方!
路上,他故意拧着油门加快车速,以往车速一快,她就在身后贴紧他,牢牢地抱着他的腰,把头放在他的后肩上,时而哈哈大笑时而尖声喊叫,那状态那感觉让他说不出的刺激、美好和舒坦。可这次不行,车速一快,她就喊叫让他慢,后来干脆大声让他停车!他把车停靠在路边,看到突然板起面孔瞪着大眼的妮花有些愕然,说怎么啦,干吗呀你?她吊着脸愈加正经,指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给我听着,要是你真想娶我的话,以后开车就给我慢点儿!慢点儿!!听清楚了嘛!!!他当然听清楚了,他不光听得很清楚,而且从她眼睛的光泽里看到了他渴望的东西,心里简直乐开了花。可就在这时,意外的事情又发生了,她突然得意地一笑,猛然跳上摩托车,握住车把开车就走!而且走的不是公路,是一条隐在路边林中的若隐若现的小路,明白过来的莫希那紧追几步跳上后座,格外开心格外舒展的笑声中,他张开手掌掐着她的腰,任凭她驾着摩托在茂密的林子里胡拐乱窜。当来到清澈沉静的河边,望着黑幽幽的河水,望着如诗如画的山脉和森林,沉浸在浪漫里的妮花把摩托车猛然推倒,使劲扑向他的怀抱,俩人在厚实柔软的草地上翻滚着嬉闹着亲吻着,差点儿没滚到河水里。就在那斜阳灿烂波光迷人的河岸边,妮花幸福地偎在他怀里,用他从没听到过的娇滴滴的声音说,你真的打算三天后上我们家过彩礼啊?他说当然啦!她就故作生气地说,都到这时候啦,你还不把打算全都告诉我啊!他说该你知道的,你都知道啦,我只保留了一个小秘密,是一个绝对的惊喜,过彩礼的前一天,我到你家你就知道了!她当然不满意,可他不再给她纠缠的机会,双手用力抱起她,一直朝着森林的里面走进去,很快,温暖而又静谧的林子里就回荡起女孩子开心夸张的尖叫声。
其实,他的小秘密,就是按鄂伦春人传统的规矩,给新娘的家里送上亲手猎获的猎物,以示郑重和尊敬。
莫希那喜欢打猎,从小就渴望成为一名真正的猎人!
可他一直没有机会,上了十来年的学,虽然假期里跟着父亲进过山,和伙伴们一起打过猎,高中毕业后还亲手打到过黄鼠狼、野兔和飞龙,但在猎人面前,那些小玩意根本就不值一提,因此他一直思谋着怎样打一只真正的猎物!
真正的猎物,当然是指驯鹿、犴、狍子之类的大家伙啦,最起码也得是野猪!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最大的梦想,是能独自打到一只肥壮的黑熊!
说到黑熊,他只见到过一次,是八岁那年,他的父亲莫日根猎杀的。那是一只出没在河湾和沼泽地带的孤零零的大母熊,短短一周时间内,它就伤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女人是上山采摘猴头时,被熊所伤的,所幸她滚下山坡保住了性命,而那孩子则遭遇了灭顶之灾,他和几个伙伴在河湾里玩耍,冷不丁遭到了母熊的攻击。莫日根知道后,啥话没说,当即带着三个小伙子骑着猎马带着猎狗进了山,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伤害孩子,任何野兽只要伤害孩子,必死无疑!几小时后,莫日根在河湾旁的林子里找到了那只作恶的大母熊。据现场的小伙子们说,看到母熊的时候,猎狗疯叫,马吓得直往后退,莫日根果断地跳下马朝着母熊走过去。母熊看到他,立刻发出震耳的吼叫,撒开粗壮的四条熊腿冲了过来。当相距只有20来米时,莫日根稳稳地站住了,凶悍的母熊张开大嘴猛扑向他,枪响了,子弹正中母熊脑门。
莫日根和三个小伙子抬着四百来斤重的大黑熊回到村里的时候,整个村子都沸腾了,全村的男女老少涌出家门,拉成一个大圈子,围着黑熊跳起舞蹈,齐声诵唱着莫日根!莫日根!!莫日根!!!
就在这歌舞赞美声中,莫日根亲手操刀剥开熊皮开膛分肉。
莫希那清楚地记得,那个最最风光最最荣耀的时刻,正在坠落的太阳又大又红,漫天都是火烧云,就连森林、村庄和人们的面庞都映成了红的。而当红霞消散时,几堆巨大的篝火在村外的草地上燃烧起来,篝火上架着吊锅,锅里翻滚着新鲜的熊肉,全村的男女老少坐在篝火旁,听一位白发苍苍的长者在祈祷,老爷爷的嗓音又高又亮,既像是说话又像是唱歌:
阿玛哈(大爷)呀恩聂嘿(大娘),不是我们鄂伦春人将你打来的啊,是鹰是乌鸦把你抓来的,是天神把你赏给我们的啊!咔咔咔、咔咔、咔,从此以后,你会来保护我们,再也不会伤人了吧!咔咔咔、咔咔、咔,大伙儿动起来吧,一起来分享吧!
巨大的欢呼声中,人们开始食用熊肉,这时候他才知道,熊的上半身和四肢的肉女人是不能吃的,否则的话,进入森林的时候,就会被熊伤害,而男人们吃了这些部位,会强壮身体,会增长力气。父亲莫日根特意给了他一块腿骨让他啃。那是他最兴奋最激动最难忘的时刻,可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死去的熊叫大爷和大娘,他问父亲莫日根,莫日根说,因为黑熊是有灵魂的,有灵魂的猎物是必须要尊重的!可他还是不懂,想要再问的时候,父亲拍着他的头顶说,孩子,吃吧,多吃点熊肉,把发生的事情牢记在心,待会儿葬熊的时候,你要紧紧跟在我的身后,竖起你的耳朵,睁大你的眼睛,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说,明天早上太阳出来的时候,你想知道的事儿,自然而然就会明白!
当所有的熊肉吃完,已是深夜,葬熊的仪式开始了。
火光映照下,父亲莫日根把所有的熊骨头收集在一起,大大小小码放整齐,然后单腿跪地用数根柳条小心翼翼地包扎好,双手捧起,昂着头,迈着有力的步伐,一步一步朝着坡上的森林走过去。他记着父亲的话,紧紧跟在父亲的身后,在他们后面是全村的男女老少,男人们举着火把,女人孩子们无声地跟着。他们的头上是深邃、璀璨的星空,他们的前面是高耸的大山和黑沉沉的森林,在这个梦境般奇异的时刻,一种难以表述的神圣、庄严和肃穆的情感,在莫希那的心里油然而生,就在这时,父亲莫日根突然用沙哑粗涩的嗓门唱起歌来:
古落,古落
阿玛哈,恩聂嘿啊
你就要走向阴间了
你生前有时也把人喜欢
摸摸你雪白发亮的骨头啊
给你风葬
你的灵魂将越过山坡
去走要过的独木桥
带着你的蚂蚁窝啊
走向阴间要走好
捧着你雪白发亮的骨头啊
想起你生前也把人喜欢
阿妈哈,恩聂嘿
希望你年年让我们看见
用你的爪子去刨土吧
对孩子们你要喜欢
千万不要伤害妇女和儿童
从今往后
看见老人可以给他一巴掌
见了年轻人
可不要用舌头舔啊
要不你就不能成仙啦
古落,古落……
父亲越来越深沉越来越粗粝的歌声中,给熊送葬的队伍进入了森林。男人们更高地举起火把。火把的光照中,父亲莫日根找到一棵松树的树杈,把捧着的熊骨高高举起,小心翼翼地放在树杈上,用柔软的树条紧紧捆住,然后领着他的手,用更加低沉更加粗涩的嗓音唱道:
尊敬的熊神啊
我们会永远供奉你
你再也不要伤害我们啊
为了你能早日成仙
要多行善事保佑我们啊……
歌声止息的时候,送葬的队伍离开森林返回村庄,父亲莫日根一直领着他,父亲的身影是那样高大,手掌是那样温暖,他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自豪和骄傲,他的父亲是莫日根,莫日根是猎神,莫日根是英雄!
第二天早上,莫希那恍兮惚兮,眼前似乎还燃烧着熊熊的篝火,漫天的星星灿烂着奇异的光亮,耳畔萦绕着父亲的歌声,那低沉粗粝的歌声,在火光的耀动中,精灵似的回荡在森林里,回荡在夜空中,回荡在他心灵的深处。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记住了全部的歌词和曲调,一点儿都不差。父亲对他的表现非常满意,说不错,是我莫日根的好儿子!当初你爷爷第一次给我唱《葬熊歌》的时候,我也是一次就记住了!
《葬熊歌》是学会了,可从那之后,十五年过去了,那样神秘的夜晚,那样神圣庄严的时刻,再也没有降临过,他莫希那再也没有见到过野生的熊!
丢失了猎枪的莫日根,抖动着铁青的脸迅速穿上进山的狍皮衣和鹿皮靴,抽出寒光耀眼的猎刀,他要亡羊补牢,赶紧找到正在闯祸的儿子莫希那。
他的老伴乌娜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鼻梁上架着老花镜,在用桦树皮制作一只古老精美的桦皮篓,篓子上的云卷飞鸟已经刻好。在她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不少鄂伦春女人制作的绣工活儿,有精美的烟具、服饰、精巧的小兽皮包包,以及大大小小用桦树皮制作的皮盒子。沙发旁的柜子上,放着她精心准备好的彩礼包。这些东西,都是要在过彩礼的时候一起拿给亲家的。为了早日把她相中的儿媳妇关妮花娶回家,她已经兴奋了很多天,连小时候的儿歌都想了起来,此刻,她就在哼唱那首名叫《桦皮篓》的歌儿。
心急如焚的莫日根无心搭理老伴儿,太阳已经越过了门前的山梁,正常的情况下,该是猎人们背着猎袋或者扛着猎物回家的时候了!
他几个大步迈出家门,从桦皮船的船头解开猎狗的绳索,牵着狗抱着马鞍子直奔山坡上的大草滩,找到他放养的马,匆匆忙忙直奔正西。
据他判断,儿子莫希那十有八九是去那儿打狍子了,方圆几十里内,只有那儿有猎可打。两只面相凶悍身体肥胖的猎狗,跑了一会儿就伸着舌头呼哧呼哧喘了起来,肥壮的马儿也由跑到走,喷着响鼻喘着粗气慢了下来,再催也没用。这是没办法的事儿!现在,被鄂伦春人视作生命的三件宝,猎枪、猎马和猎狗,都已经不是从前的概念了。老式的猎枪已经不能完全属于自己啦,新的猎枪无处可买。由于长期不能进山打猎,马也早就不是以前的马了,那种穿山越岭、能和狍群鹿群较量脚力的猎马,早就变成了故事里的传说。至于猎狗,因为无猎可狩,一个个又肥又懒,都成了中看不中用的废物,连像样的看家狗都不如啦!曾几何时,他莫日根还是大名鼎鼎的驯狗能手,经他手训练出的猎狗,不光敢和恶狼斗,连熊都不怕!而现在,同样是他训练的狗,不要说扑熊斗狼,连只跛脚的野兔都很难追上!失去了成长的条件和环境,没有了和狼群和黑熊生死拼斗的经历和可能,再好的犬种也没用!
对此,莫日根的心里一直激荡着矛盾与困惑。
他想起父亲来!
特别郁闷痛苦的时候,他就会想起父亲。
莫日根的父亲莫嘎不仅是无所不能的猎人,还是有名的预言家,能是预言家的,自然是萨满,他早就说过,鄂伦春人一旦离开了山林,就像是豹子落到了井里。那时候,政府动员鄂伦春人下山定居的工作早就开展很长时间了,他也下山定居了,可有那么一天,确切地说是“文化大革命”开始的第三年,一个阴云笼罩冷雨如丝的清晨,61岁的莫嘎没给任何人打招呼就从自己的家里出走了,就此失去了踪迹。
那时的莫日根性情刚烈,身体强壮,他看到母亲的祈求下,全村上了年纪的人四处寻找父亲,找了整整九天,一点儿踪迹都没有。有人认为莫嘠逃到外乡,去投奔亲戚了,还有人认为他逃到北面的北面,也就是外国去了。
人们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莫嘎一贯反对鄂伦春人下山定居,反对外人砍伐森林,反对迫害萨满。他的胆子很大,公开说自己是神灵的使者,拒不承认萨满是迷信。莫嘎这么说这么做的时候,正是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展得如火如荼的年代,他自然是村干部们无情批判坚决打击的对象。虽然如此,村里上了岁数的男人和女人,在莫嘎的批判大会上,全都表情沉痛,低头不语。他们在心里坚定地认为,莫嘎就是神的使者,他能让神灵下界,能让神灵附身,能让神灵下界能让神灵附身的人,都是能够消灾祛邪给人们带来幸福的人。这并不是说,莫嘎会跳神治病,是个大名远扬的萨满,就必然受到人们的尊敬和同情,人们自然不忍对他批判和伤害。不是的!鄂伦春人的萨满,个个都会跳神治病,他们有地位,但没有特权,平时和大伙儿一样生活,男人女人都能当。但莫嘎和其他萨满是不一样的,他身上出现过非同常人的种种征兆和神迹。比如说,生他的时候,他母亲的胎胞一直不破,是一名年老出名的“阿戏”(女萨满),在最后关头,用刀切开取出来的。再比如说,他能像他父亲一样,把通红通红的火炭,当着大家的面吞进肚子里,再完完整整地吐出来。他能给垂死的孩子成功招魂,能用野鸭子的胸骨准确占卜天气的阴晴变化和时节的旱涝情况,还能从烤过的袍子骨头上看到远方亲人的生活状况。在过去很多年的日子里,莫嘎身上的种种神术和事迹深入人心,传遍山林。可也有些人不以为然,特别是村里的一些年轻人不买他的账。在批判他的大会上,除了萨满的种种罪状,他的历史问题也被翻了出来,有人非要让他当众承认做过卖国贼当过苏联特务,他啥话不说,无论怎么批斗,就是拒不开口。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被惹火了,他们将他捆了起来,戴上纸糊的高帽子,上面写着我是叛徒,我是卖国贼,我是特务,然后游街,再然后就用皮带抽他,狠打他的耳光,打出了鼻血,打掉了门牙,这被认为是他失踪的主要原因。
莫嘎失踪四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莫日根从林场的伐木工人那儿听说虎头岭的原始森林里有野人。虎头岭是当地最后的一片处女地,方圆数百里的森林都已经砍光了,只有那儿的森林因为沼泽环抱山崖陡峭砍伐艰难还保留着,林场指挥部为此专门下达文件,要在冬季来临的时候,乘着沼泽冰冻的时机,全面打响征服虎头岭的攻坚战。结果前期上山的勘察队,几个月前在密林深处碰到了野人。说那野人只在腰里缠块兽皮,长发披肩,手持木棍,在高耸的山崖上健步如飞。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莫日根当即断定野人就是他的父亲莫嘎。
第二天黎明时分,莫日根收拾好上山的装备,给老婆乌娜吉悄悄打了个招呼,就上山了。父亲失踪的四年里,莫日根每次上山都会有意无意地寻找,他一直固执地认为,父亲肯定是在山林里,为此他还特意到虎头岭一带去找过。
经过一夜的分析和思考,莫日根断定父亲的“撮罗子”是在山岭阳面的崖壁旁,那儿地形复杂,无人敢去,是狩猎生存的好地方。
他之所以这样断定,是因为父亲莫嘎失踪的前一天,把他多年用山货换来的十来瓶藏酒全都打开,灌在三个老旧的军用水壶里,灌不完的,就召集全家人喝。当时大家都很奇怪,这些酒是他的宝贝,平时全都藏在那只又老又重的木柜里,看都不让人看,突然这么大方地与家人分享,不能不令人疑惑。几口酒下肚,莫嘎就兴奋起来,以往兴奋的时候他会又唱又跳,可这次他满脸都是怪异的神情。又喝了几口酒,他就有点儿把持不住了,拿起一个灌满酒的水壶说,你们知道不知道,这个壶是日本人送给我的!大家全都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他翻来覆去看着手里的壶,神情愈加复杂地说,这事有三十多年了,那是个多事的秋天,我在靠近虎头岭的一片水湾里抓紫貂,碰到了十来个拿枪的人,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我不知道,好像一下子就冒出来了。领路的对我说,他们迷路了,水湾河道连着沼泽他们不敢走,后面的老林里没有路,他们在里面转了两天没转出去,又回到了原地,请我给他们当向导。我问他们是干什么的,那人说这些都是日本人,是路过。日本人是什么人我不知道,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他们的话我听不懂,我想迷路的人,当然应该帮助,就把他们带出了山林。临分别时,他们很感激,领头的官儿把自己身上的水壶取下来送给了我,说是留个纪念。几年后我才知道,这群人是侵略中国的日本兵,他们到这儿是来追捕几个抗联战士的。如果那天我不把他们带出老林,他们必死无疑,因为那片老林叫狐妖林,进去的人没有不迷的。莫嘎说着,又拿起第二个水壶,说这是苏联老毛子送给我的,那个老毛子又高又壮,是个找矿的专家,他带着几个人一直在山里找矿找金子,我给他当了三个月的向导,他送给我这个水壶,还有一个漂亮的望远镜,可惜望远镜在我喝醉酒的时候,被人偷走了,这都是新中国成立前的事。这第三个水壶嘛,是森林调查队的队长送给我的,他当过解放军的指导员,是个蒙古人,名叫巴特尔,他用这个壶装了满满一壶酒上门请我当向导,我带着他们走遍了方圆数百里的森林,那之后不久,咱们这儿就修通了公路,迎来了第一次真正的森林大开发。
莫嘎的这些经历,家里人都知道,外面的人也都清楚,当然都是莫嘎自己说出来的,只要喝酒,莫嘎的经历永远是话题的中心,这些经历给他带来过令人羡慕不已的好运和骄傲,也给他带来巨大的不幸和灾难。别的不说,单就给日本人当向导抓捕抗联战士这一条,就是灭顶之灾。好几次他都差点儿为此坐牢,每次都是巴特尔出面保他。最玄的一次,他在牢里已经被关了三个多月,就在判刑的前一天,又是巴特尔出面救了他。当时的巴特尔已经是副县长了,他说莫嘎这个人我了解,他诚实正直、非常善良,是最好的鄂伦春向导和猎人,在给森林调查队当向导期间,全体队员因误食野果中了毒,是他用草药救了全体队员的命,他为当地的森林大开发立下过大功,以前的错误虽然严重,但有其历史原因,不知者不为罪,他是无辜的,无辜的人不能算卖国!至于苏联特务嘛,就更说不上了,因为那个找矿的苏联专家后来没有回国,新中国成立后给咱们找了不少矿,后来在工作中以身殉职,现在他的墓碑还立在烈士陵园里。
莫日根回忆着往事,想象着父亲莫嘎四年来的孤苦生活,登上虎头岭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时分,凭着强烈的感觉,很容易就找到了他要找的那块儿地方,但没有他想象中的情景,他的眼睛看不到一点儿有人生活的痕迹,鼻子嗅不到一丝烟火的气息,耳朵听不到任何异样的声音。一个出色的鄂伦春猎人,不光有着锐利如鹰的眼睛,还有着异常敏感的鼻子和耳朵,视线范围内,不要说森林里的人烟,就是狐狸、猞猁这样的猎物,也是藏不住的。且不说新鲜的足迹、粪便以及猎食后留下的种种印痕,单是人特有的习性和气味,就能把存在的种种状态显露得清清楚楚。
看来父亲莫嘎不在这儿,那个野人的传说很有可能只是个误传,失望强风似的迎面扑来,他突然就不想再往前走了,一屁股坐到地上,掏出怀里的烟袋和火柴,他累了,就在他想要抽口烟喝口水歇息一会儿就下山的时候,有意无意间透过一片松林,他看到高耸的崖壁前有片异样的草坡,仔细一看,就看到了晃动的驯鹿和狍子,大概有十五六只的样子。在远离人烟的山林里,看到驯鹿和狍子并不稀奇,可在这临近山头的地方,看到驯鹿和狍子就不寻常。这驯鹿也叫四不像,一般情况下,它不仅不会到这么高的地方来,也不会和狍子在一起觅食。莫日根的心一下子就狂跳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朝着那儿摸过去,近了,更近了,当离驯鹿和狍子仅有二三十米时,他从树后闪出身来。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通常情况下,驯鹿和狍子十分胆小,眼睛和耳朵极其敏感,不要说看到人,就是听到异常的动静,也会撒腿就跑,可当莫日根突然出现时,它们只是惊了一下,并没有炸群。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它们瞪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就又吃草的吃草,走动的走动,一点儿都没有害怕的样子。
这一刻,莫日根如处梦中,但他只是恍惚了那么十来秒,他锐利的目光就掠过这些驯鹿和狍子,看到了不远处人工筑就的栅栏,看到了栅栏后面隐蔽在几棵相对高大的红松后面的“撮罗子”……莫日根的鼻子猛然一酸,沙哑的嗓门喊了声阿麦(父亲),热乎乎的泪水汹涌而出。
莫日根大步流星奔到“撮罗子”跟前,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一只受惊的黄鼠狼从他的脚边夺路而逃,两只大鸟从里面扑扑啦啦腾空而起,眼前的情景令他目瞪口呆。只见不大的空间内,有一个木架的床,床上铺着鹿皮,鹿皮上放着一把猎刀,一个石头垒砌的锅灶,灶口上坐着锈迹斑斑的铁锅,一看就知道,这儿很久都没人居住过了。莫日根拿起猎刀,握着黄铜镶嵌的刀把,慢慢把刀抽出刀鞘,雪白闪亮的刀刃上刻着三颗五角星。莫嘎曾告诉过莫日根,这把刀是他父亲的父亲留下的。莫日根冲出“撮罗子”,立刻就看到了刻在一棵红松根部的山神“白那恰”,山神慈祥地望着他,那眼睛、那鼻子、那嘴巴、那胡须,一看就是父亲莫嘎的手笔。多少年来,莫嘎无论迁徙到那儿,只要住下,第一件事,就是选一片幽静的林子,找一棵高大、挺拔的松树,雕刻山神“白那恰”的神像,然后在小小的祭台上恭恭敬敬地摆上最好的祭品。
然而父亲莫嘎已经不在这儿了!
种种迹象告诉他,这个地方起码有四五个月没人住过了,而在这之前,父亲莫嘎一直靠古老的方式在这儿生活,他用树干和桦树皮制作“撮罗子”,采摘野果,捕食猎物,用套子捉住幼小的驯鹿和狍子,精心饲养,用心驯化。毫无疑问,这些不怕人的驯鹿和狍子,都是他千辛万苦驯化的结果。
莫嘎是个离不开山林的人,下山定居后,他时常怀念山林,怀念世世代代延续下来的狩猎生活,渴望在大森林里自由自在地过日子,几乎每年都要独自在山上住上一阵子。他天生不喜欢农耕,一点儿都不喜欢种庄稼。事实上,不光他不喜欢农耕,其他的鄂伦春人也不喜欢,他们不光种庄稼不行,做其他事情似乎也不在行。在莫嘎看来,世界上美好的事物千千万,最好的就是狩猎。山下的生活千般好,在他看来,都不如狩猎。他总说鄂伦春人的精气神都来自狩猎,没有了狩猎,就好像老虎被关进了笼子里,虽说没有风没有雨不挨饿不受冻,但那还是老虎嘛?!他的说法没少挨批,可他就是顽固到底,死不改悔。
莫日根困惑的目光,掠过那些正在走进森林觅食的驯鹿和狍子,这些已经被驯化的动物之所以不愿意离开这儿,显然是因为习惯,它们从小就习惯了在这里接受饲养和照顾。
不祥的预感气浪似的扑打着他,他本能地冲向高处的一片红松林,进入林子一直往里走,在靠近风口的地方,几棵密实的松树间绑着一个用树根做成的吊床,吊床上隐隐约约有一堆异样的东西。
刹那间,莫日根什么都明白了,他发疯似的扑了过去——
——吊床上是一具完完整整的人的骨骼,骨骼上的腐肉已经被飞鸟和虫子吃光了,吃得干干净净,山风吹拂下,雨水冲刷下,干干净净的尸骨呈现出雪白的色泽。莫日根呆呆地望着白森森的尸骨,脑子里异常的清醒和宁静,他的眼睛落在尸骨的左手上,手的无名指的骨节上戴着那枚他熟悉的银戒指,他把戒指慢慢地摘下来,小心地戴在自己的手上,在心里默默地喊了声阿麦,把颤抖的手掌轻轻地轻轻地放在冰冷的骷髅上,慢慢地抚摸着,意识愈加的活跃和敏锐,毫无疑问,父亲莫嘎是把自己风葬在这里的!他很可能是病了,在重病中知觉到了死亡的到来,事先仔细选好了给自己风葬的地方,用柔软而又坚韧的树根,在临近山头的松林中给自己做了个吊床,临死前,他踩着枯木做成的脚凳,爬到吊床上,为了使自己的尸身尽快让鸟儿和虫子吃干净,让尸骨尽快风干,他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在难以想象的情境中,安安静静躺下来,在那种自在安逸神秘莫测的恍惚里,等待着神灵的引领和阴间的降临……
莫日根捡拾好父亲莫嘎的尸骨,仔细用柔软的树根包扎起来。他断定父亲死的时候没有痛苦,而且死后没有遭到野兽和鹰鹫的袭扰,这从尸骨整整齐齐的姿态上就可以看出来。莫日根的心里很是自豪和欣慰,父亲莫嘎真的了不起,他甚至觉得自己应该叫莫嘎,而父亲才配得上叫莫日根!他用鄂伦春人传统的方法包扎好尸骨,然后爬上那棵最高最大的红松,把尸骨用树条牢牢地捆扎在树杈上。
当这一切都做好,莫日根头晕目眩腰腿酸软,浑身的筋骨都要散架了,强大的悲伤阵风似的袭来,撕裂般的心疼中,他跪倒在那儿放声号啕,酸楚的泪水决出眼眶,嘶哑的嗓音震天动地,直到山林中呼啸的夜风把他吹醒。
莫日根骑着他肥胖的猎马带着他肥胖的猎狗进入山林的时候,他的儿子莫希那早已经在马背上挂着他的胜利果实下山了!
莫希那今天非常幸运,进入山林不久,还没上山呢就碰上了十多只精灵健壮的狍子,更幸运的是,这些个狍子慢条斯理地吃着草,对他的出现毫无警觉,不到30米的距离内,他没用吹灰之力,一枪就把最近的那只狍子放倒了。
这可是他打到的第一只大型动物,心情那个激动啊,比瀑布下的浪花喧腾得多,激越得多得多。
兴冲冲的莫希那把挂在马背上的猎物取下来,得意扬扬地扛到关妮花家的时候,正是中午下班时间,早就是熟人了,莫希那连门都没敲,就直接进了院子,把猎杀的狍子倒吊在院里的柱子上,他要给心上人一个绝对的惊喜!
狍子刚吊好,在小学校当语文老师的关妮花下班回来了,一眼看见倒吊的狍子,惊得目瞪口呆。
莫希那对关妮花的反应满意极了,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愈加得意地站在狍子前,看着心上人满脸都是膨胀的美气和骄傲。
关妮花惊异的脸色一红,紧接着苍白起来,目光犀利口气严肃地说,莫希那,这咋回事儿?
是我打的,一枪命中!
关妮花突然激动起来,苍白的脸色猛然涨红,怒不可遏地盯住他,尖细的嗓音有些颤抖,你说什么啊,这只狍子是你打的?
对啊,是我莫希那特意为你打的!
关妮花咆哮起来,莫希那!你……你知道这是什么行为嘛?!
看着突然暴怒的关妮花,极其意外的莫希那吃了一惊,他很是不解地说,怎么啦,你干吗发火?
你说怎么啦,你凭什么猎杀动物啊?!
莫希那满脸的无辜,说妮花,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嘛,明天是过彩礼的日子,今天我亲手打一只狍子送过来,也是为了表达一下心情啊!
我知道了,这就是你送我的惊喜?
对啊……
莫希那,你无证持枪狩猎,对什么对啊!
妮花,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嘛!莫希那委屈至极,可怜巴巴地说。
你,你这是对我的侮辱!关妮花愤怒了,扯着嗓子叫了起来。
下不了台的莫希那不干了,也扯着嗓子叫了起来,妮花,我到底怎么啦?作为一个鄂伦春人,一个猎民的儿子,不就打了一只狍子,作为定亲的礼物嘛,你不要就算了,干吗发这么大的火!
你这是违法!
怎么违法了,我们祖祖辈辈都是这么做的,我这么做,不就是为了我们鄂伦春人的荣耀嘛!
俩人红脸争吵的时候,正在屋里做饭的关妮花的妈妈出来了,这还不算什么,早就围在院门口的一群村民们不知怎么也呼呼啦啦涌进了院子,大家眼睁睁地看着背枪的莫希那把一只狍子扛进了关妮花家,一个个都来看稀罕,实实在在讲,眼下能看到扛着猎物当聘礼的情景的确见不着。
如果仅仅是因为猎奇或者吵嘴遭到围观,那也就罢了,年轻人吵嘴快,和好更快,正常得很,可意外的出现总是突如其来。
更加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猎民村外有名的养殖大户郑昆怒不可遏地冲了进来,径直到狍子跟前,提起死狍子耷拉的脑袋,看了看狍子耳朵,一把揪住莫希那的胸口,气急败坏地说,莫希那,你小子行啊,竟敢明目张胆猎杀我的狍子!
莫希那愣了,他不明白,明明是他在森林里打的狍子,怎么就成了郑昆的。
郑昆冷冷一笑,推开莫希那,再次提起死狍子的脑袋,对所有人大声说,大家看啊,这只狍子的一只耳朵是黑的!为什么是黑的?是我郑昆用颜色染黑的,我放养在林子里的狍子,大大小小有三群,每只狍子的一只耳朵都是黑的!
众人顿时发出一片唏嘘之声。
郑昆敞开衣服,拿出中华烟吧嗒一声点着火,深深吸了一口,斜眼瞅着莫希那,慢腾腾地说,你闯进我承包的林子,猎杀我饲养的狍子,怎么赔吧?!
莫希那傻眼了,狍子的一只耳朵的确是染黑的,他怎么就没发现呢!不是没发现,他打死狍子后,第一眼看见就觉着异样,可就是没在意,当时实在是太激动太高兴了,以为打到的就是一只黑耳狍子。还有,进林子的时候,他的确是从围栏的一个缺口处进去的,想当然地以为那就是个围栏,怎么也没想到是进了人家的承包林。
围观的人开始议论纷纷,有人说至少得赔一千块。
郑昆的嗓门立刻就高了起来,一千块,两千块我也不干,大伙儿睁大眼睛看清楚了,他猎杀的是一只怀仔的母狍子!怎么,你们不信是吗!行啊,我这就豁开它的肚子给大家看!郑昆说着,噌的一声从后腰上抽出猎刀,一手揪住狍子的皮毛,一手握刀,寒光一闪,一道血亮的口子从狍子的肚皮上绽裂开来,肚里的胎胞、花花绿绿的肠肚、血水,瞬间就从刀口鼓胀出来,悬吊在摇摇晃晃的狍尸上。紧接着郑昆手腕一翻,刀尖上挑,人们甚至都没看见刀锋是怎么行走的,滚圆的胎胞已被划开,羊水稀里哗啦流淌下来,一只已经成形的狍崽,从破口随着羊水涌挤出来,被粗壮的脐带紧紧吊住,狍崽的肉体青得透亮,红得扎眼,两只圆圆的大眼睛虽说是闭着的,但黑色的轮廓和形状清清楚楚,像是嵌在头骨上的装饰,空气里弥漫着内脏和血水特有的腥膻气味……
人群炸窝似地惊呼着。
到了这时候,一直旁观的关妮花的妈妈孟永妮再也沉不住气,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她苍白着脸扯开尖厉的嗓门大声喊叫起来,你们要干什么,这是我家,谁让你们进来的,出去,都给我出去!她愤怒地吼叫着,冲到莫希那跟前,指着他的脑门咬牙切齿,莫希那,你干的好事啊,谁让你把这东西扛我家来的!立刻给我拿走!我叫你立刻拿走,听到没有啊!
孟永妮歇斯底里的吼叫声中,莫希那羞得面红耳赤,恨不能跺开个地缝钻进去!
倒是关妮花冷静了下来,对呆若木鸡的莫希那说,你还愣着干什么,我妈的话你听不见啊,还不赶紧把它拿走!
莫希那在恍恍惚惚的状态里,哆哆嗦嗦把那只开膛破肚血呼里拉的死袍子扛出关妮花家的院子,这时候,中午的阳光更加灿烂,湛蓝的天空一队大雁鸣叫着由北而来,飞向南方,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只是身不由己尽量远离开那个熟悉的大院子。大概离开四五十米的样子,他再也走不动了,把死狍子扔到路边,一种从未有过的恶心从心窝里猛然上翻,汹涌的胃液喷吐出来,直吐得翻江倒海,鼻涕眼泪肆意横流,满嘴都是胆汁和鲜血的味道……
莫希那意识恢复过来的时候,围观的人还没散去。
郑昆亮着嗓门说,莫希那,你看这样行不行,陪我三千块钱咱们了事,否则我就去找你老子莫日根,还会到派出所去告你!
有个围观的人说,郑老板,一只狍子三千块钱,要的也太狠了吧!
郑昆咬着香烟轻描淡写地说,狠什么呀,我这是野外放养的狍子,是即将下崽的母狍子,拿钱买得来嘛,买不来的!说着,鄙夷地斜乜了莫希那一眼,又看了一眼赶来的关妮花,鼻腔里哼了一声说,还是鄂伦春的后代,是莫日根的儿子呢,连驯养和野生的狍子都分不清,臊不臊啊!
莫希那被关妮花拉走了。
一个开三轮摩托的汉子,大大咧咧挤进围观的人堆,啥话不说,拎起死狍子扔到三轮车上,迅速开车离开。
大伙儿望着开走的三轮摩托,全都大眼瞪小眼,反应不过来到底咋回事。
郑昆冷冷地笑笑,对赶来的两名手下使个眼色,俩小伙子钻进宝马车,朝着高速离开的三轮摩托一溜烟追了上去。
次日早上,一辆警车驶进猎民村,来到莫日根家门口,派出所的张奇所长带着手下和猎民村的村长葛布多从车上下来,正好与遛狗回来的莫日根相遇。
年轻的村长葛布多礼貌地和莫日根打招呼,莫日根大爷,遛狗回来了呀?
脸色铁青的莫日根装着没听见,他把两条肥胖的猎狗栓到桦皮船的船头,对一身制服的张奇所长视而不见。此时此刻,莫日根的心情糟透了,警车没进村呢,他就已经看见了,他知道警察是来找他的,一定会来,但没料到来得这么快。他想溜,第一反应就是离开村子钻进山林,等警车走了再回家。可理智告诉他不能这么做,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躲是躲不掉的,他是莫日根,既然事情出在他家里,他是一家之主,必须承担起来!
昨天,他骑着猎马进山寻找儿子莫希那,是他这辈子最窝囊最丢脸的事,在他的判断里,儿子进山的路应该是西边,那里河谷广阔,森林密集,是狩猎的好地方。怎么也没想到,儿子去的是北面,而且直接到人家承包的林子里,猎杀了人家驯养的母狍子,这和到人家的畜棚里杀人家的牲畜有什么两样!这样不要脸这样无耻的事情,竟然是他莫日根的儿子干出来的,他愤怒啊,他痛心啊!你说你打猎哪儿不能去啊,打不到狍子没关系,你可以打野兔、打黄鼠狼、打野鸭子啊,干吗要这么混账这么可恶啊!莫日根整整一夜没合眼,直到临近天亮的时候他狂躁的心情才算稍稍平静了些。他想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莫日根的儿子,之所以成为人们唾弃的笑柄和废物,责任并不在他,而是在他的老伴儿乌娜吉。自从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夭折后,乌娜吉的性情就变了,她动不动就和他作对,不听他的话,尤其是在孩子的问题上,她坚决反对儿子跟他进山打猎,反对儿子跟他下河捕鱼,是她把儿子送到学校里让他念书,成天跟在他屁股后面伺候他,一心一意要让他上大学有出息,结果大学没上成,她又纵容儿子去打工,三折腾两折腾,儿子的心他怎么也认不清楚了。昨天他回来的时候,儿子已经跑了,跑哪儿去了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跑了好,如果不跑的话,他至少要在他的屁股上打断一根棍子,没准会打断他一条腿!可乌娜吉显然知道儿子的去向,这从她小心翼翼伺候他,对儿子只字不提就可以看出来。
磨磨蹭蹭拴好狗的莫日根心绪烦乱,很不友好地站在所长和村长面前,掏出烟袋锅故意使劲挖出烟丝打着火吧嗒吧嗒地吸着,丝毫没有往屋里让的意思。
葛布多谦逊地笑笑说,莫日根大爷,你儿子莫希那在家吗?
不在,他早就不在家住了。
莫日根生硬地说。
葛布多更加恭敬地说,莫日根大爷,这是派出所的张所长。
知道,我们早就认识!
所长说,是啊,莫日根大爷,咱们真的是老熟人了,可以到你家里去谈谈吗?
莫日根犹豫了一下,说没必要,有啥事儿,说就是了。
那好吧,所长坦率地说,我们今天来,是想和您谈一下猎枪的事儿。
莫日根像被针扎了,脸色更加铁青,却故作轻松地说,枪怎么啦?
您的枪还在吗?
在啊!
张所长松了口气,话语平和地说,在就好,我们来是要问问你,你的儿子莫希那昨天用你的猎枪进山打了一头狍子,这事你知道了吧?
莫日根激动起来,愤愤地说,臭小子,我要是见了他,非狠狠揍他不可,打断他一条腿!对了,你们要是找到他,一定要好好惩罚他,狠狠处理他,罚他的款,狠狠罚!最好弄到派出所,关他的禁闭,多少天都行!
说话间,周围三三两两的村民们围上来,越围越多,大家都知道莫日根家出事了,而且都知道出的是什么事,猎民村没有秘密,无聊的村民们无事可做,巴不得天天有事看热闹。
张所长面对围观的村民,镇定地说,莫日根大爷,你冷静点儿,莫希那在禁猎期违规打猎,而且跑到人家承包的林子里,公然猎杀人家驯养的狍子,而且是怀仔的母狍子,这样的行为,肯定是要处理的!我们来,是和你谈谈猎枪的事儿。你知道的,根据规定,违反持枪守则的猎民必须将枪支依法上缴。
缴枪?
对呀!
不行!我没犯法,凭什么缴我的枪!莫日根大喊大叫起来!
所长说,莫日根大爷,你不要急躁,你听我说……
我干吗要听你说!莫日根咆哮起来,枪我一直锁在柜子里,是他拧开柜锁偷出去的!该死的东西,你们不信可以问他呀!打电话,马上问!枪是他偷的,祸是他闯的!你们应该去找他去抓他,干吗来找我的麻烦!
村长葛布多有点儿沉不住气了,说莫日根大爷,你搞清楚点儿,不是我们找你的麻烦,是你给我们添乱!
我给你们添什么乱啦!咆哮的莫日根一副豁出去的模样,铁青的脸完全涨紫了。
众人面前,年轻的葛布多不能再退让了,但他还是努力放缓语气说,好了,我们不要再争吵了,大家都知道,之所以发生这样的事,就是因为你拒不缴枪造成的,今天我们来是依法办事,你必须把猎枪交出来!
不行,绝对不行!莫日根一副拼命的架势瞪着葛布多说,我有持枪证,是合法持枪!这枪已经跟了我42年了,已经像我的影子一样,一刻也离不开了,凭什么要给你们啊!莫日根说着,突然冲进屋,拿出自己的持枪证和几个大红封面的荣誉证,情绪激烈地把证件证书递给张所长,扯着沙哑的嗓门说,你们看,你们看啊!这就是我的持枪证,这个,还有这个,上面盖的都是公安局的大印,这是政府奖励我为“猎神”的证书,还有这个,这个……你们看,你们看啊!
张所长接过持枪证,认真看了看,说莫日根大爷,这些东西我们不止一次看过,问题是,我们这里有你签字画押的保证书,上面可是写得清清楚楚,你莫日根绝对遵守持枪法规,保证持枪安全,绝对不会把枪借给任何人,可是……
不等所长说完,莫日根急了,说我没借,我真的没借啊!枪是那该死的臭小子撬锁偷的,电话,打电话问啊,赶紧把他叫来啊!
张所长不紧不慢地说,莫日根大爷,你冷静点儿,不要急躁,你听我说,持枪条例你是很清楚的,你的枪支出了事儿,你是枪支的持有者,当然要对事件负责任,这你不会不知道吧!
葛布多接茬说,就是嘛,几年来你一直都不配合嘛,死活不肯把枪交出来,要是你像大家一样,在禁猎期把枪保存在派出所,这样的事情肯定就不会发生嘛!
村长葛布多说着的时候,莫日根家的门突然就打开了,一直在屋里如坐针毡的乌娜吉硬着头皮走出来,对所长和村长努力做作出笑脸又是点头又是鞠躬,之后很不客气地对丈夫说,莫日根,你这是怎么啦,客人来了,也不往家里让,有什么事不能进屋好好说,大清早的吵什么啊!说着,到村长葛布多跟前,说葛村长,莫日根是啥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啥事不能商量着办啊,不就是缴枪嘛,好好说说,他会同意的。
乌娜吉这样一说,紧张的气氛顿时舒缓下来,围观的村民们开始议论纷纷。有人说,不就是为了讨好老丈人,打了人家的一只狍子嘛,赔钱不就完了,多大的事啊!有人赞同说,是啊,我们是鄂伦春人,是祖祖辈辈打猎为生的猎民,猎民以赠送猎物的方式定亲,是我们古老的传统啊!情况特殊,我看还是罚点儿款算了,不要再追究了!反对者说,这哪成啊,村里都炸窝了,这是猎民村,禁猎期无证打猎是人人都关心的大事!有人马上接茬,说没错,无证猎杀人家的狍子,就是偷盗行为,就是贼,哪能不了了之!
大伙儿吵吵嚷嚷的时候,猎民村年龄最大的长者温格尔不知啥时候来了,他一来,大家全都闭了嘴,温格尔披着一头银光闪闪的白发,手里抓着个扁瓶的小二锅头,来到莫日根跟前,咂巴了一口酒,颤颤巍巍地说,莫日根啊,我是温格尔,你可是叫过我几十年的叔叔,你岁数多大,我就打过多少年的猎……听我说,这事你不在理,别看我老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可我知道,这年头,不管在哪儿,无证打猎都是不行的,都是违法的!你想想看啊,如果人人都像你儿子那样,那还了得啊!再说了,整个猎民村,只有你莫日根在禁猎期把枪放在家里,这是很不公平的事,大家早就很有看法了。好了,你什么也不要再说了,你要是还不服气,想和我顶嘴的话,那就是强词夺理啦!
莫日根几次想说什么几次无语,他在颤抖,他整个的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张所长抓住时机,说莫日根大爷,你的心情我们理解,可你要知道,虽然你有持枪证,但你的枪,出现在非法持枪人的手里,在禁猎期,公然在人家承包的林子里猎杀了一头怀仔的狍子,你想,我们怎么可能对这样的违法行为视而不见呢!再说了,你是我们大家都很尊敬的“猎神”,你去年还在电视节目中说过,说我们不是大森林的主人,而是大森林的一部分,谁也没有资格破坏它,谁也没有权利践踏它呀!张所长说着,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书和文件,把书打开,翻到折叠的页码,说你看看,这是政府枪支管理条例,我们是依法办事,还有,这是政府有关文件,请你好好看看,学习一下自然就明白了。
莫日根没有看书,也没有看文件,他浑浊的泪水没过焦黄的眼珠夺眶而出。
就在莫日根泪水夺眶而出的时候,他的儿子莫希那正独自坐在一家小酒馆里就着油炸花生水煮毛豆喝闷酒,他已经喝空了三个啤酒瓶。他的心情坏透了,不光对打猎的事情懊悔至极,更糟的是他和关妮花的婚事麻烦大了。
昨天,狼狈不堪的莫希那被关妮花拉走的那一刻,他的心里十分温暖,就连羞辱不堪的感觉都雾气似的蒸发了,只要有关妮花的理解和关爱,他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可事情并不那么简单,给他解围的关妮花气呼呼地走着,越走越快,一句话都不说,根本就不理他。
到了河边没人的地方,她突然停住脚步,苍白着脸说,你走吧,不要再跟着我了!说完,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跑了。
他当然不能走,不但没走,还紧紧地跟了上去,但不管他怎么跟着她,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不理他,眼看她离开河边要上桥了,他咬紧牙关紧走几步拦住她,可怜巴巴地说,妮花,你干吗不理我呀?我怎么你了啊!我是猎民的后代,不就进山打了一只狍子嘛!
你以为就一只狍子的事啊!关妮花吼了起来。
他愈加委屈,说还要怎么样,狍子是我打的,祸是我闯的,罚款也好、处罚也好我都认了,我认栽认错认倒霉还不行嘛?!
晚了!关妮花恨恨地说,你以为你那点儿心思我不知道啊?我问你,禁猎期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进山打猎,你知不知道?
知道!
任何人不得无证持枪打猎,你知不知道?
也知道!
既然全都知道,你的行为就是故意的,是故意知法犯法!
进山打猎的人多了去了,你以为就我莫希那呀!他一点儿都不服气。
人家是人家,你是你!
我怎么啦,我一没打珍稀动物,二没打保护动物,三我知错就改,还不行啊!
还说呢!你连怀仔的母狍子都放不过,你……你还有没有良心,还是不是人啊!说啊,简直就是刽子手啊!你……你还有脸狡辩啊!
莫希那急了,说我不是狡辩,我的意思是,我……我真的不懂,真的不知道那是怀仔的狍子……我……我发誓……
还发什么誓啊,不懂不知道就可以残杀生命就可以行凶啊!
莫希那再也无话可说,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好吧,你说我是刽子手,那就是刽子手吧!
话一出口,关妮花憋着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抽抽搭搭地说,你走吧,想不到你这么无情,这么狠心,我……我简直瞎了眼!你走,我再也不要见到你,走啊!她又吼了起来。
好好好,我走,我走还不行嘛!
气疯了的莫希那转身跑了,他一口气跑进河边的森林里,直到筋疲力尽躺倒在地。他觉得没意思透了,不就是打猎出了个错嘛,有错就改还不行嘛,你不喜欢打猎,那就不打!从今往后,我莫希那保证不再打猎,不光不打猎,做个保护动物的志愿者总可以了吧!谁能不犯错?连神仙都有差错的时候,更何况我莫希那呢!总不能一次过错,就把俩人几年的感情都错没了吧!
夜幕降临的时候,莫希那的心情变了,他想起了父亲莫日根。毫无疑问,他猎杀人家狍子的丑闻已经传遍了猎民村,没准父亲已经气疯了,母亲已经急坏了。他看着手机上一连串未接电话都是家里的,强烈不安中拨通了回话,信号刚一接上,母亲乌娜吉急促的问话就传了过来,他心窝里一热,电流似的传遍全身,任何时候只要听到母亲的声音,他的心就会踏实,信心立刻陡增。但现在情况特殊,她怕母亲提起他偷取猎枪,猎杀人家狍子的事,果不其然,两句话后母亲就开始问他到底咋回事儿,说整个村子都在传这事儿,她都快急疯了!他不容母亲多说,抢过话头说自己没事,现在正和朋友在一起,让她别担心,说父亲的猎枪在关妮花家里,让她拿回家去,说完立刻挂断电话,立刻关机。他害怕母亲的抱怨,不愿听她唠叨,更怕父亲莫日根,发生这样丢人的事,他没准会杀了他!
他后悔啊,他想不通啊,他咋这么倒霉呢!
整整一个晚上,莫希那躺在宾馆的床上唉声叹气,他混乱不堪的脑子里,想的只是一件事,那就是天亮后他要不要回家,过彩礼的事儿会不会继续进行,他不断地给关妮花打电话发短信,可她就是不理他,自从俩人在桥边分手,她就再也不接他的电话了!
莫希那在断肠般的状态里好不容易熬到了黎明,在还是打不通关妮花的电话后,他决定天一亮到她家门口去等她,他赔礼他道歉他认错,他满足她所有的要求和面子,只要能挽回局面,无论如何都可以。感觉里,过了一夜,关妮花的气就是再大也该消了。还是那句话,事情虽然做错了,可他莫希那的初衷是好的!他是为了讨她的好,讨她父母亲的好,才千方百计不惜后果去打那只该死的狍子的!有了这样的前提,再加上俩人的感情基础,就算事与愿违,枉费了他的一片苦心,俩人的婚姻大事总不至于因此生变吧!反复思谋后,当第一抹曙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墙壁上朦胧着迷彩的时候,他的心终于不那么烦躁了,他知道,只要过了关妮花这一关,她的父母亲也就不在话下,那么他的父母亲更不会有事,至于父亲莫日根就是再生气,也是以后的事,这点把握他还是有的!
莫希那索性起来去溜达,他呼吸着清冷的空气,围着不大的镇子转了两圈,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找了家餐馆,吃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就来到了关妮花家的大门前。出事前,俩人早就商量好了,今天上午关妮花请假,因为过彩礼的日子是请人特意算好了的。到了大门前,他刚要敲门,脑子里猛然一闪,是不是太早了,人家刚起床,也许正在梳洗,或者正在吃饭,他冒冒失失闯进去,那就太鲁莽了!昨天的事情教训深刻,他不能再冲动,不能再犯错误了!
莫希那决定在她家对面的几棵大树下再转悠转悠,等上一刻钟左右再敲门比较合适。
就在莫希那好不容易熬过了一刻钟,正要下定决心去敲门时,关妮花家的门突然打开了,出来的正是关妮花。他的眼睛骤然放光,心一下子就跳到了嗓子眼里,还直往外蹦,可随即他的脑子里就有些晕眩,眼前就有些发黑,关妮花穿的是上班的衣服,背着上班的包包,手里推着她的电动车,显然是要去上班!
他傻傻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当他回过神来,觉着应该迎上前去大胆地拦住她,对她开诚布公敞开心扉表达心愿时,关妮花的电动车已经无声无息地从他面前的大街上开走了。
莫希那从梦游中惊醒过来,大声地叫着关妮花的名字追了上去,但已经晚了,电动车很快地开过一个十字,朝东一拐,滑出了他的视线。
莫希那紧走几步穿过大街,朝着电动车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他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机会,已经一而再地犯下错误,不能再犹豫,不能再失误了!
莫希那追到学校,说服门卫来到一年级教室门口。
可他没有敲门,他清清楚楚地听到关妮花在里面上课的声音,她在带领孩子们朗诵篝火节上朗诵过的一首诗,她领诵一句,孩子们跟诵一句:
大森林啊
你是生命的摇篮
你是幸福的源泉
在这绿色的王国里
寄托着鄂伦春人无尽的希望和尊敬
我们热爱这里的每一棵小树
我们爱护这里的每一个动物
……
莫希那在琅琅的读书声中默默地站立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地离开教室,他知道,过彩礼的大事泡汤了,他在关妮花心里的形象彻底完了!她最恨的就是无辜残杀动物的人,她给他说过这事,可他偏偏神差鬼使,为她去打猎,还把猎杀的动物拿到她家去……其实,他之所以这么做,纯粹是为了讨好她的父亲关长山,为什么要讨好他呢,因为他对女儿的婚事太挑剔,对他莫希那并不是很满意,动不动就在他面前说,你父亲是个好猎民,你会打猎吗?他被激得心血沸腾,一直想在他面前好好表现表现。现在,他真正明白过来自己做得有多蠢,简直是愚蠢之极啊!他想起父亲莫日根说过的一句老话来,脑子发热的时候,地里的石头也会是野猪。而他呢,他的头脑发热的时候,野猪也会成石头!
莫希那喝空第四个啤酒瓶的时候,他的好朋友亭杰乌和马磊来到了馆子里,见他一个人在喝酒异常惊讶,亭杰乌说莫希那,今天不是你过彩礼订婚的日子嘛,不去陪你的美人儿,咋一个人跑这喝酒来了?马磊说,是啊,我们还等着喝喜酒呢!你没事吧?
一腔苦水的莫希那已经喝晕了,强打精神说,没事,我……我能有什么事,来来来……坐下坐下,服务员,拿酒来!
三个人曾经是同学,关系一向不错,好一阵子没见面了,没人客气,彼此略一表示,大杯啤酒都是一饮而尽。
亭杰乌极过瘾地连喝两大杯,说莫希那,你干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你偷你老爸的枪,到郑昆的林子里打了一头狍子,是真的吧?好样的!
莫希那以为听错了,酒顿时就醒了不少。
马磊说,镇上都传红了,喂,你不会真的打了一头狍子吧?
莫希那一阵莫名的亢奋,吹牛说怎么不会,我告诉你们,我……我打的不是一……一只狍子,是……是两只!一……一大一小……
打得好!亭杰乌愤愤地说,那片森林就在我们家门前,我奶奶说,她嫁过来的时候,整个村子的北面都是参天大树,棵棵大树都是树王,都是村子的守护神,林子里驯鹿、狍子成群,后来大树都被砍光了,驯鹿、狍子也都消失了,再后来整个次生林就都承包给了郑昆。大家对此早有意见,森林自古以来就是我们村里的,凭什么要承包给外乡人啊!对了,听说你把打到的狍子送到丈人家,吃了闭门羹,有这事吗?
已经醉了的莫希那眼前昏眩,胃里泛潮,一听这话心就抽搐。
马磊说,莫希那,看你这架势,娶媳妇的事儿是不是黄了?
一股豪气涌上来,莫希那结结巴巴地说,黄就黄,我……我他妈才不在乎呢……说着的时候,他神情恍惚,舌根发僵,可他还要挺下去,又端起一大杯酒,咕咚咕咚一气喝完,不等他把手里的杯子放下,白乎乎的酒沫就从嘴里冒了出来,身子一软,扑通一声整个人就瘫倒在了桌子下面……
莫希那喝得酩酊大醉,被亭杰乌和马磊架出酒馆的时候,猎民村真正的大事正在发生。
莫日根的老婆乌娜吉众目睽睽之下,在劝丈夫莫日根缴枪。
她很不客气地说,莫日根,今天是月圆的日子,我看你还是当着大家的面把枪缴了吧!你没听见我的话嘛,你是耳朵聋了,还是枪把你的肚子喂饱了?
莫日根很是惊讶,他望着从未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过话的老婆,眨巴着眼睛难以置信,说乌娜吉,你怎么啦,没吃错药吧?
你才吃错药了呢!涨红了脸的乌娜吉毫无惧色地说,早就让你缴枪,你就是不肯,弄成现在这个样子,还要顽固,你不丢人啊!
莫日根的脸一下子就又青了,冲着老婆指手画脚道,丢啥人啦,枪是政府奖给我的!活了几十年,没听说过没收奖品的事儿,没有,绝对没有!
可是你失信了,失去信誉,对我们鄂伦春人来说,是最大的耻辱。
莫日根傻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老婆乌娜吉在众人面前敢和他顶嘴,而且说出分量这么重的话,这要是不给她点颜色的话,他的人就丢大了,在众人面前休想再抬起头来!就在他想怎么教训她的时候,仿佛知道他的心思,乌娜吉的口气一下子就变了,她到他跟前,扶住他颤抖的身体,两只温情的眼睛盯住他,像是对待孩子似的恳切地说:
好了,莫日根,你就把枪交给他们吧,祸是咱们儿子闯下的,咱们得负责!
负什么责!莫日根拧着脖子说,我们是猎民!猎民,你难道不懂吗?!不客气地说,这森林里的花朵树木,就是我们的蔬菜瓜果,森林里的奇珍异草,就是我们治病的药材,而森林里的动物,就是我们赖以生存的粮食!我们鄂伦春人祖祖辈辈都是以打猎为生的猎民,莫希那是鄂伦春猎民的儿子,过彩礼的时候给自己未来的丈人家打一只狍子送过去,天经地义啊,有什么错!
乌娜吉说,对啊,你说的全都对!可问题是,现在我们鄂伦春人已经走出山林几十年了,下山走出丛林的鄂伦春人,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们的生活就是和以前完全不同了,可你还老想着过去的日子,能不烦心嘛!再说了,这违规打猎,本来就是犯法的事儿,打的又是人家驯养的母狍子,后果如何,你能不知道嘛……
莫日根满腔的怨气怒火发不出来了,其实,在他发现猎枪丢失的那一刻,他就预感到了会有这样的结局,只不过他不愿意接受罢了,不愿意接受现实,那就只能强词夺理:
我说你能不能闭嘴啊,你懂什么叫违规,什么叫犯法啊!莫日根再次吼叫起来。
乌娜吉不紧不慢地说,我不懂,我真的不懂,你懂你倒是拿出个不缴枪的理由啊!明明错了,还死不认错,耍赖皮啊!
此话一出,全场静得吓人,所有的目光全都钉在莫日根身上。
莫日根真的要疯了,他咬牙切齿挤出几个字,找死啊你!
乌娜吉依旧不紧不慢,她愈加慈祥的目光看着他,用十分平静的语调温情地说,心虚了,我就知道你心虚,叫莫日根的男人不能心虚!你知道承担责任的应该是你,你以前可不是这样,你也没有老糊涂!好汉做事好汉当,去吧,把枪拿出来,你是莫日根,大家伙儿都看着呢!
乌娜吉说到这的时候,莫日根细小的眼睛眯缝起来,里面闪出她熟悉的光亮,她的心猛一扑腾,像是被那光亮碰到了,热乎乎的有点儿烧有点儿疼,她情不自禁地抓起他的手,两只厚实粗糙的手掌来回握着慢慢摩挲着,用老年人特有的语调缓缓地说:
莫日根啊,我都跟了你46年了,46年都是我听你的,今儿你就听我一次,把枪交给他们吧,咱们老了,不缺吃不缺穿的,不用守着猎枪过日子啦!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看看大海嘛,咱们活了这把年纪,都要入土了,连大海都没见过,再不去看,这辈子可就看不上了!
莫日根的嘴唇哆嗦起来,身体抖动起来,像是寒战的样子,看了看天,看了看地,摇着头深深地叹了口气,啥话没说,转身回屋。
乌娜吉扶着他小心翼翼走进屋子,到了门口,莫日根突然把乌娜吉推到门外,门哐当一声就关上了。
进屋的莫日根用后背使劲顶住门,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卧室,默默打开木柜,把挂在柜子里的猎枪慢慢地慢慢地取下来。
现在,他必须要跟心爱的猎枪分手了,他实在舍不得啊,他把猎枪抱在怀里,闭着眼睛一点一点地抚摸着,摸完了就开始用一块极其柔软的鹿皮慢慢地擦,枪的气息环绕着他扑打着他,越来越强烈。以往任何时候,只要握住枪,吸纳到枪的气息,感受到枪的问候,他的心境就会安定,平静得像井水一样。可这次相反,他把枪抱在怀里的时候,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就像有人要抢他的孩子!鄂伦春人有句俗话,一天不摸枪,喝酒都不香!对他莫日根来说,不是喝酒都不香,而是睡觉都心慌!枪,对他来说,是身体的一部分,是生命的一部分,是魂魄的一部分!
莫日根把枪完完整整抚摩了一遍,仔仔细细擦拭了一遍,拿出自己亲手缝制的熊皮子弹带,从里面抠出一颗猎枪子弹,用粗壮的手指慢慢地搓着,泪水滴下来,滴在光滑的枪身上,滴在他撕裂的心房里……
莫日根提着猎枪和熊皮子弹带从紧闭着的房门里出来的时候,整个人一下子苍老了十来岁,满头的白发又长又乱,脊背似乎突然就驼了,背驼了,人也就矮小了,脚下似乎也没了根,颤颤巍巍的,很是令人愕然和担心。
此时,猎民村的村民几乎全都赶来围观了。
莫日根缴枪,绝对是难以置信的事!大家的意识里,向来为人倔强顽固到底的莫日根,仗着枪的来历不一般,是不可能缴枪的!大家围在莫日根家的门前,都想亲眼看个究竟。
莫日根在家门口站了那么几秒钟,双手捧起猎枪,像捧着自己的心肝,他细小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泪水,也没有了光亮,多皱的眼皮似乎把整个眼睛都盖上了,他步履缓慢,几乎是一步一顿地走到张所长跟前。
被莫日根爱枪情结深深打动的张所长突然立正,对莫日根敬了个标准的军礼,然后郑重地将擦得锃亮的猎枪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
就在张所长接住猎枪想说什么时,莫日根突然像被黄蜂蜇了,双手猛地抓住枪,神情冲动,就像是生离死别似的,怎么也放不开手,他沙哑着嗓音说:
等等,这是我的命,这是我的命啊!
所长说,莫日根大爷,请你放心,我向你保证,枪还是你的枪,永远都是你的,只不过是先存放在派出所,我们会认真为你看护的!
莫日根强忍伤痛点着头,缓缓地将抖动的双手慢慢松开。
看着此情此景的乌娜吉,不由得抹着眼泪抽泣起来。
围观的村民们神情凝重,男人们叹息一片,女人们欲哭无声。
张所长接过枪,村长葛布多朝莫日根深深鞠了一躬,俩人走到车前打开车门。
就在这时,莫日根像是被电击了,他猛地警醒过来,神情激动,紧跑几步来到车前,对正要坐到车里的张所长大声叫喊:
所长,所长你等等,等等啊!我有话要说,有话要说啊!
正要上车的所长不得不停了下来。
莫日根扑上前,死死抓住陪伴了他几十年的猎枪浑身抖动、泪流满面,一副鱼死网破的神态,扯着嘶哑的嗓子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啊!42年了,我舍不得啊!求你了所长,我不是反悔,我莫日根答应的事从不反悔……我……我只是想背着它,背着我的枪,骑上马,到远处的山林里溜上一圈,可以吗?
所长沉默了,他的目光一直朝着那焦黄的瞳仁深处刺进去。
放心吧,莫日根迎着所长的目光低沉地说,我到山林里,只是去看看我的心,我的心在那儿流浪很久了,我去看看就回来,有两三个小时就够了,我保证天黑前亲自把枪交到派出所!
所长的心窝里突然就有点儿酸有点儿疼,怎么也想不到,一个猎民对枪的感情竟然是这样的深厚,怪不得猎民们总说枪有灵性,他盯着莫日根的眼睛,盯住他猛然明亮起来的焦黄的眼仁点了点头,情不自禁地松开了握枪的手。
莫日根再次从家里出来骑上马背的时候,众人的眼前全亮了,他身穿鄂伦春人传统的狍皮袄,头戴狍角帽,脚蹬鹿皮靴,腰上插着猎刀,挺拔起来的背上背着锃亮的猎枪,红光满面,威风凛凛,人不光一下子就精神了起来,而且明显魁伟了起来,像是返老还童,一下子年轻了好多岁。
莫日根一路向西信马由缰,村子远了,公路远了,噪声远了,天光碧透,空气凉爽,大江的支流清澈明净,哗哗的波浪,划破周围的寂静,到处都是鸟儿清脆悠长的叫声。莫日根的心情舒缓了些,他策马走进森林,调转马头,径直朝着虎头岭的方向走去,不知咋了,一进森林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虎头岭,那儿地势险要,去的人少,到那儿转转,也许真的能够碰见他那颗早就离开了他的流浪的心。
他第一次上虎头岭,是好几十年前的事,那时他还小,只有七八岁的样子,父亲莫嘎领着他去狩猎,俩人在山林里转了整整两天,什么都没打到,父亲不甘心,问他敢不敢跟他上虎头岭?他说敢,他早就想看看老虎的样子啦!父亲说,虎头岭并没有老虎,那儿有的是成群的梅花鹿。结果俩人在虎头岭上又转了两天,还是什么都没打到。眼看带的袍子肉和干粮都已经吃完了,父亲只好带他下山。俩人下了虎头岭,在那片河流纵横的沼泽地带抓了些鱼,正要在一片草地上生火烤食的时候,莫日根突然看到父亲莫嘎身后大约一箭远的地方,冒出来一只大黑熊,黑熊大摇大摆朝着他们走过来,当时的莫日根年龄太小没有经验,立刻大声叫喊起来,这一叫喊,大黑熊就像挨了闷棍似的,一声怒吼,朝着他们猛冲过来,那速度太快了,感觉里比马都快,莫嘎转过身抓起枪,迅速推弹上膛,黑熊离他们也就二三十米了。此时的黑熊越加高大,眼睛里凶光闪烁,完全张开的大嘴利齿毕露,熊掌落地尘土四溅噗噗有声。莫嘎举枪就打,恐怖的事情发生了,枪竟然没有打响。那时候子弹奇缺,莫嘎不得不买来火药利用旧弹壳自己动手做子弹,弹壳、火药、弹头都没问题,伤脑筋的是底火,专用的底火很难买,只好用那种一划就着的白色火柴头来代替,做出来的子弹很不可靠,十发里面至少有三四发是打不响的。莫嘎想要退出臭弹,重新推弹上膛已经来不及了。大黑熊猛吼一声,抖动肌肉,爆发出浑身的劲力,朝着莫嘎猛扑上来。千钧一发之际,莫嘎没有害怕没有惊慌,他甚至没有丝毫的躲闪,不但不躲闪,反而迎着黑熊冲了上去,把手中的枪筒准确地捅进了黑熊的大嘴里,而他自己也被黑熊巨大的冲击力扑倒在地。愤怒的黑熊甩掉插进喉管的枪筒,喷出一口腥膻的血沫,直起身体,朝着倒在地上的莫嘎压了下来。此时此刻,只要黑熊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压住或者抓住莫嘎,莫嘎必死无疑!可也就在这时,依旧没有惊慌的莫嘎抽出了猎刀,以不可思议的灵敏躲过拍来的熊掌,冷静地将锋利的刀刃刺进黑熊的胸口,那儿正是心脏的位置……黑熊发出一声伤痛的哀叫,山也似的倒下了。
这一切快如闪电,恍如梦境,莫日根完全吓呆了,直到满脸是血的父亲把他抱在怀里,大声地叫着他的名字把他唤醒。
那天,他第一次品尝到了熊血的滋味,父亲莫嘎说,儿子,你已经喝过了新鲜的熊血,熊的神力已经进入了你的血脉,你以后再也不会害怕黑熊了。莫嘎掏出熊的心脏,跪在地上,望着天空,嘴里说着唱着呀格呀格呀格耶……像是在送神,又像是在祈祷,说完了唱完了,把那颗被刀刃几乎刺划成两瓣的巨大的心脏捧起来,用猎刀在手掌里切成厚厚的肉片,低下头叼起一片,大口地嚼吃起来,然后用温存的眼睛看着他。莫日根没有犹豫,他从父亲的手掌上拿起一片熊的心脏,学着父亲的样子,大口地咀嚼起来,热乎乎的熊的心脏,被他吞下的时候,他的意识异常清楚,他觉得他的胃他的肚子都在发热,里面的热力很快就散发到了全身,他出汗了,额头上布满一层细密的汗珠。父亲莫嘎满意地看着他,说好样的,多吃点儿,没有人能够吃到这么新鲜的黑熊的心脏。他问为什么?莫嘎说,熊的心脏是不能吃的,它是应该风葬的东西,我们吃它,是因为它差点儿吃了我们,还因为你受到了它的惊吓。不过没事了,从今往后,熊的胆子有多大,你的胆子就有多大,你的力气会像雨后的蘑菇一样日见增长。父子俩吃完了熊的心脏,几天来的疲乏一扫而光。莫嘎说,儿子,顺着河岸一直往前走,走到河水分岔的地方,你会看到一条上山的小路,顺着小路一直往山上走,你会找到鄂伦春人的“撮罗子”,告诉那儿的长辈,就说我莫嘎猎杀了一头黑熊,让他召集能够召集到的所有的人到这里来分享熊肉,然后给熊举行隆重的葬礼。
那天深夜,就在那片河滩地上,好几十个男人女人还有孩子从不同的地方赶来,分享熊肉,安葬黑熊。也就是那天晚上,莫日根不仅跟着父亲学会了分割熊肉、熬制熊油,而且记住了有关葬熊的所有细节。随后很长一段日子里,莫日根处在异常的亢奋中,动不动就有热气笼罩腾云驾雾的感觉,莫嘎告诉他,那是因为他喝了黑熊的血,吃了黑熊的心脏,黑熊的神力已经驻扎在了他的魂魄里。那之后,莫日根最大的愿望就是像父亲莫嘎一样,独自猎杀一头大黑熊,然后让所有的男人女人和孩子来分享熊肉,然后像父亲莫嘎一样带领所有分享到熊肉的人,给熊举行隆重的葬礼。他觉得只有这样,他才配叫莫日根!
莫日根从往事的河谷里出来的时候,对父亲莫嘎充满了怀想和思念,想起父亲,他的心刺扎似的,说不出的难受和疼痛。之所以这样,是他觉着对不起父亲,他没有实实在在孝顺过父亲,没有理解过父亲,更没有在父亲最需要的时候帮助过父亲,他惭愧,他懊悔。事实上,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能在人的心目中,成为名副其实的莫日根,完全是父亲莫嘎一手训练出来的。
那时候,每次出门狩猎,父亲莫嘎都会带上他,他们打到过无数的猎物,可再也没有猎杀过黑熊。有一次,他们在一片灌木丛生的河滩上,碰到了一大一小两只黑熊,远远看见的时候,莫嘎示意他不要出声,俩人就那样站在原地,眼看着黑熊带着熊仔慢慢腾腾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他问父亲为什么不打,莫嘎说,打死带仔的母熊是罪过!这时的母熊你不惹它,它是绝对不会惹你的,可你一旦惹它,它就一定要和你拼命!还有一次,是秋季,山上已经开始积雪了,他们在松林中迎面遇上了一头大公熊,距离不到一百米,莫嘎还是没有打。当时他已经是16岁的小伙子了,看到这么好的机会,激动得恨不能从父亲手里夺过枪来,他相信只要开枪,大公熊绝对应声而倒,那将是多么壮观的场面啊!这样大的一头熊,单是熊油就能熬制一二百斤,还能取到珍贵的熊胆,价值实在大得很,可莫嘎就是不打。俩人眼睁睁地看着大公熊旁若无人似的从他们眼前走过去。他想不通,问父亲为什么不打?莫嘎说,不能打,黑熊也是人啊,很多很多年前黑熊和人没什么区别,你要是看到过它们的生活就会明白,公熊的性器很像男人啊,母熊的奶头很像女人,它们像人一样站起来行走,只不过身上披上了皮毛,长了一个狗的脑袋罢了。他觉得父亲是胡说八道。莫嘎摸出身上的酒瓶子,美美喝了一口说,我没有胡说,等你有了孩子的时候就会明白的。他更糊涂了,干吗非要有了孩子才能明白呢?莫嘎却咂着酒,自言自语地说,黑熊是我们鄂伦春人的好朋友,像我们善良的阿玛哈,像我们好心的恩聂嘿,你不招惹它的时候,它是绝对不会伤害你的。他再也忍不住了,说不对,黑熊明明是野兽,我亲眼看到它要伤害我们,亲眼看到你杀死过它!莫嘎认真起来,说没错,你是亲眼看到它伤害我们,亲眼看到我杀死过它。可你没有看到的是,当时林子里还有一头母熊呢,那是阳光明媚的五月,正是黑熊交配的季节,发情期的公熊是最狂躁的,任何打扰都会引来凶猛的攻击,我们在它的领地里生火打扰了它,影响了它的情绪,它才来攻击我们的!说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虎头岭有那么多的驯鹿、梅花鹿和狍子?就是因为有黑熊的存在啊!有了黑熊,狼就不敢轻易来猎杀我们的食物,我们的生活就有了保障,我们的猎物是黑熊赐给的啊!他当然不服气,说我要是一个人碰见黑熊的时候该怎么办,是不是只有等着它来吃我!莫嘎说,它不会吃你的,碰见黑熊是你的福气,它是来保佑你的!儿子,你要记住,森林中没有敌人!既然没有敌人,你就不要害怕遇到的任何动物,真的迎面碰上了,你不能害怕,聪明的黑熊能够看到你的灵魂,你害怕的时候,它就会自然地认为你是它的食物。如果你不害怕,你的心里充满了善意,你发自内心地问候它,在心里和它礼貌地打个招呼,让它先走的时候,你内心的强大就已经征服了它,它是绝对不可能攻击你的!没有敌意的黑熊,是朋友,对朋友是绝对不能猎杀的!如果你正好在公熊发情的时候碰上了它,或者被母熊误以为你要伤害它孩子的时候,或者你碰到了黑熊伤人的场面,千万不能惊慌,你要牢牢地站在那儿,就像守卫你的家门那样,死死地盯住它,往它眼睛的深处看,告诉它不要疯狂。如果你的手里有枪,当它离你二三十米向你扑过来的时候,你才可以开枪。如果你的手里只有猎刀,你要做好迎击的准备,要像岩石一样的镇定,只有这样,才能在它直起身体扑过来时,把猎刀准确地刺进它的心脏。你一定要牢牢地记住,面对黑熊,唯有迫不得已才能开枪,才能动刀,一旦猎杀了黑熊,一定要叫族人分享,一定要亲自对它举行隆重的风葬!
父亲的这些话,莫日根铭刻在心,并很快在随后的经历中一一应验。他曾在开春的雪地上,和一只刚从冬眠中醒过来的母熊对峙过,猎杀它非常容易,他没有开枪,他看见了树洞中钻出来的两只小熊。小熊的出现和叫声,使母熊眼中的凶光瞬间黯淡,它没有攻击他,而是目光闪烁地盯着他,出人意料地后退了几步,带着熊仔摇摇晃晃地走了。还有一次,他没有带枪,在一片杂树林中,和一头年轻的母熊迎面相遇。那时,他刚把他心爱的美人乌娜吉娶到手,整天在蜜罐子里舔蜂蜜,一点儿狩猎的心情都没有。那正是果子成熟的季节,乌娜吉上山采野果了,他左等右等不回来,就上山去找。没想到,他找到乌娜吉,刚把她手里的果篮接过来,那只毛色乌亮体形健美的母熊突然就从一棵大树后面闪了出来,只有十来米的样子。他本能地丢掉了手里的果篮,紧紧地捏住了乌娜吉的手,用心告诉她别怕!母熊盯住他,试探似的慢悠悠地朝着他俩走过来。看着黑熊的行为,他突然反应过来,他俩站的地方正好是一个山嘴子,也就是说,他们挡住了黑熊的路。眼看黑熊越走越近,他果断地拉着乌娜吉让开路口往右侧的高处走,也就上去七八步的样子,母熊已经走到了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它看了看他俩,低下头很有滋味地吃起篮子里的野果来。俩人赶紧离开,当爬到高处,眼看着黑熊吃完野果,摇摇晃晃在林子里消失的时候,吓得尿了裤子的乌娜吉浑身瘫软,拉都拉不起来。
莫日根的眼前自然而然闪过他从公熊的利爪下救出那个著名女工程师的情景,他因此成了万人仰慕万人崇拜的英雄,而实际上,他之所以在危机时刻做到了应有的冷静和果断,完全得益于父亲莫嘎的传授和调教。
到了这会儿,莫日根终于明白为什么要来虎头岭了,他是来看父亲莫嘎的!
上山的路越来越陡,莫日根不得不把马拴在一片厚实的草地上,背着他的猎枪朝着虎头岭的脊背一步一步往上登。
他很吃力,胸口有点儿憋气,还时不时地隐隐作痛,身上穿的狍皮衣又厚又重,闷热得厉害,毕竟老了,已经好些年没上过这么高的山了。开春以来,他一直想上山看看,父亲莫嘎雪白的尸骨还在山上,该是整理整理祭拜祭拜的时候了,可总是这事那事不能成行,要不就是身体不舒服,老伴乌娜吉也不放心,儿子莫希那又靠不住,就拖了下来。
森林越来越密,虽说是次生林,但这儿的松树长得格外茂盛,阳光穿过树间的空隙照射着林中低矮成片的灌木,灌木里传来母狍子的叫声,肯定是一群,起码有十来只,根据声音判断最多五十来米,只要从几棵大树的后面绕过去,十有八九可以看到,那么距离也就二三十米了,二三十米的距离面对成群的狍子,肯定是指哪打哪!莫日根说不出的兴奋,他情不自禁地把两只手指插进嘴里,持续吹出小狍子的叫声,灌木中一阵躁动,几只母狍子竟然从灌木里钻了出来,瞪着乌亮的大眼睛惊恐不安地望着他。要搁以前,枪响之后,莫日根会把猎杀的狍子拖到空地上,立刻开膛,摘下热气腾腾的狍肝,美美享受一顿,狍子新鲜的肝脏是补充体力最好的东西,吃上一顿,两三天人都精神。年轻的时候,他最爱吃的就是刚刚猎杀的狍子的肝脏和肾脏,吃下肝肾,扛着百十斤重的猎物能翻两架山。他的舌根底下涎水一个劲地涌着,满嘴都是甘甜的滋味,他已经很久没有品尝过新鲜狍肝的滋味了,而且很饿,昨天的晚饭他几乎没吃,夜里几乎没睡,早上只喝了点儿茶,他的体能急需补充,身体已经发出强烈的信号,满脑子都是狍肝鲜嫩可口的记忆。在这远离人烟的山林里,射杀一只狍子,谁都不会知道,而且狍子生来就是鄂伦春人的食物,是神的恩赐。可莫日根一点儿杀机都没有,他兴奋他冲动,但绝对不会开枪,这时候的母狍子几乎个个怀仔,猎杀的念头都是罪恶。或许是因为他的眼睛里他的神态上没有丝毫的杀气,母狍子接二连三从灌木里钻出来,悠哉悠哉朝着杂树林的方向走了过去。
莫日根望着离去的狍子,听着树冠上松鼠的叫声、鸟儿的歌唱,心里说不出的失落和感慨,他对收缴猎民的猎枪进行统一管理,对猎民设立禁猎期心里一直不舒服,这也是他一直拒绝缴枪的重要原因。他觉着千百年来,鄂伦春人祖祖辈辈都是靠着打猎活下来的,他们最清楚什么是森林的法则,什么是生存的法则,对于赖以生存的森林资源和猎物资源充满了感激和敬畏,什么季节打什么猎,就像什么季节种什么庄稼一样,自然而然循环往复。保护生存环境的意识,他们与生俱来,是本能!如果有人犯了禁忌出了错,一定会遭到族人和家人的惩罚。不像现在,表面上看,缴枪的理由很充分,禁猎的理由更充分,可实际上,你以为保护了动物资源,其实不是,你保护的只是一部分动物,而千百年来人与森林、人与动物之间形成的规则全都乱了套,禁猎的时候有禁不止,狩猎的时候一窝蜂,猎民们无猎可打,资源的枯竭也就不可避免。对此,他一直很痛心,可是没办法,定居的环境已经彻底解除了长期以来人和森林和动物之间形成的默契。他一直认为,鄂伦春人和森林和动物之间是有默契的。默契没了,彼此的距离自然就大了。一句话,现在的年轻人再也不想了解他们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山林了。远的不说,就说他的儿子莫希那身上,已经基本看不到鄂伦春猎民应有的品质了,他不光不了解森林,不了解动物,不会狩猎,连鄂伦春人的历史,连他父亲的传奇经历都不感兴趣。他喜欢的是流行歌曲,是啤酒可乐,是美国大片,是把喜爱的关妮花娶到手,然后用爹娘老子苦了一辈子的钱到城里买房子,将来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城里人……
莫日根想着折磨他痛苦他的心事,不知不觉来到了虎头岭的虎背上。
说是虎背,其实是平坦广阔的山脊,这儿地势起伏,森林密布,草木茂盛,泉水丰沛,是梅花鹿喜欢的地方。几十年前,是他把伐木队带到这儿的,面对密密麻麻的樟子松,伐木队长说,他钻了十来年的林子,从没见过这么高大这么优质的樟子松。结果短短三年的时间,整个虎头岭上的樟子松都被砍伐干净了。那位亲手给他奖励猎枪的赵权书记,后来在会见先进模范时,当着数百人的面特意表扬过他,说他莫日根为虎头岭的开发做出了贡献,为国家建设做出了贡献,是鄂伦春人的榜样,是真正有功的人。
他有功吗?
是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少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可他并不这样想,他一直处在强烈的矛盾中,一看见光秃秃的山岭,他就难受,他的心就被一只只无形的手肆意地揪着扯着,他不明白,漫山遍野的原始森林,那么多生长了千百年的樟子松,为什么一定要砍伐殆尽呢?凡是伐木大军经过的地方,森林没了,鹿群消失了,泉水枯竭了,美丽富饶的山岭,一下子就成了贫瘠不堪丑陋不堪的荒山。他心里一直忐忑,一直内疚,不安的情绪始终笼罩着他。就像现在,看到郁郁葱葱的次生林已然繁茂,欣慰之下,还是说不出的黯然和失落。
莫日根累了,腿越来越沉,胸部闷疼,耳朵里轰鸣的时候,眼前一个劲地泛黑,嘴里血腥的味儿越来越浓。可他不能休息,天色不早了,他得尽快赶到他要去的地方,再看一眼父亲莫嘎,这恐怕是最后一次上山了,以后不会再有机会了。他还得把枪交到派出所,他不能食言!还有,他已经想好了,是瞬间的决定,明天一早他要叫上老伴儿乌娜吉和儿子莫希那,把他的桦皮船还有收藏的所有动物标本都送到博物馆去。其实道理他早就明白,只是心里的那个结没有解开,不是解不开,是他不愿解!现在,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儿子莫希那已经彻底粉碎了他最后的希望,他坚守的心劲儿没了,决堤似的崩溃了!
莫日根努力振作精神,朝着虎头岭虎头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
他只要绕过高耸的崖壁,就可以看到父亲莫嘎风葬的那个地方,那儿有一片原始的红松,是伐木队唯一没有到达的地方,路太难修,作业太难,再加上木材不多,那些个参天大树也就侥幸保留了下来。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一侧的林子里发出异样的响动和叫声,他的心弦一下子就绷紧了,人也一下子就精神了起来,端着枪本能地朝着声响摸了过去。
近了,更近了,莫日根猛地直起腰,看到前方一只梅花鹿在几棵松树间痛苦地扭曲挣扎。莫日根的心骤然一痛,他知道,这只鹿被猎人的铁丝套套住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果然,铁丝套牢牢地套在梅花鹿的脖子上,看样子套住的时间并不长,否则的话,就凭它挣扎的样子,早就勒死了。是母鹿,是怀胎的母鹿,这从它的肚子上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莫日根长长地叹了口气,以前这儿是梅花鹿的天堂,山岭的四面都是森林,岭子上水草茂盛,周围沼泽环绕,鲜有人来,后来森林砍没了,梅花鹿也就消失了,近些年来,保护力度越来越大,森林渐渐复生,草木茂盛,梅花鹿了狍子了就又从藏身的地方回来了。想不到的是,盗猎分子竟然用这种原始的方式盗杀明令保护的动物,毫无疑问,他们为的是珍贵的鹿胎膏,就是要在母鹿怀胎的季节大肆捕杀,以使他们的经济效益最大化。莫日根为母鹿解套的时候,母鹿绝望的眼睛看着他,它的嘴巴和鼻孔里满是鲜红的血沫,它已经挣扎不动了,也不再动弹,只是强烈地喘息着,空气中充满了血腥的气味。套子解开了,母鹿的眼睛顿时光亮,它盯着莫日根站了起来,颤抖着身子使劲甩了甩脑袋,确认脖子上的绞索没有了,立刻撒开四蹄冲了出去。
母鹿冲向稠密的森林,那儿才是安全的地方,二十米、三十米、最多四十米,高速奔跑的母鹿一个跟头扑倒在地,四肢踢腾着,脖子吊在半空中,发出一声窒息前的凄厉的惨叫……
母鹿又被迎面的铁丝套套住了!
……
莫日根再次把母鹿从绞索中救出来的时候,母鹿倒在地上拼命挣扎,想要站起来,可就是不行,好不容易立起了前肢,又扑通一声扑倒下来,它站不起来了,它浑身的肌肉都在抖动,嘴角鼻孔喷出的血沫四处飞扬,而且它的产道出血了,鲜红刺目的血光,灼痛了莫日根的眼睛。
莫日根知道,它死定了!
莫日根锐利的目光随即环顾四周,很快就在跟前的几个地方接二连三地发现了套子,还有伪装好的铁夹子。原来,下在这里的是连环套,再用铁夹子封住林中的小路,经过这里或者被赶到这里的梅花鹿,只要进入这片林子,十有八九是逃不掉的。
这哪里是捕猎,是赶尽杀绝!
愤怒的莫日根抡起枪托,砸向套子,弹性很好的圈套往起一弹,又原模原样地立在了那儿。
莫日根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的心里清清楚楚,明天早上天亮的时候,下套的那些人就会来到这里,剖开母鹿的肚子,将整个胎胞连同里面的鹿崽完整地取走,这样容易卖个好价钱,然后将他毁坏的套子重新布好,趁着禁猎期山上人少,将这里的母鹿全部杀绝。
莫日根的心撕裂般地疼着,两行浑浊的老泪慢慢溢出眼眶。
天色黯淡下来,头重脚轻的莫日根离开那头还在挣扎的母鹿,朝着父亲莫嘎的墓地走过去。
绕过那些陡峭的石崖,他不由得一惊,不对啊,过了这儿,应该看见那片古老高大的红松,可是没有,他有点儿恍惚,不会是走错道儿了吧,使劲拍拍脑门,咬咬舌头,头脑是清醒的,可就是不对劲儿,那片古老高大的红松真的不见了!
猛然间,莫日根发懵的脑袋里一声炸雷,万道金光中,他反应了过来,他像一头发疯的野猪,朝着那儿一路嚎叫,狂奔而去。
莫日根站在父亲莫嘎风葬的那块地方,看着电锯留下的一个个树茬,呆若木鸡,林子没有了,高大的古树没有了,父亲莫嘎雪白的尸骨不知所踪。
他就那样呆呆站着,直到山风呼啸,直到惨白的月光将他没入无尽的苍茫……
天大亮的时候,寻找莫日根的三路人马在虎头岭上相会了。
莫日根仰面躺在风口处的一块巨大的白石头上,躺得平平整整,怀里抱着他的猎枪,猎枪是顶了火的,右手的食指扣在扳机上,像是随时准备开枪的样子。
莫希那扑在尸体上放声大哭,哭得死去活来,同样哭红了眼睛的关妮花,使劲把他架了起来,俩人迎向赶来的乌娜吉,三个人抱在一起放声号啕。
派出所的张所长绷着脸,无声地叹口气,想把猎枪从莫日根的手里拿过来,顶了火的猎枪太危险,但不行,已经僵硬的莫日根抱得太紧,抓得太紧,除非把他的胳膊和手指全掰断。所长想了想,把枪膛里的子弹退了出来,刹那间,所长不由得浑身一颤,拿着那颗退出的子弹惊呆了,原来子弹里的火药已经去掉,只是一个弹壳而已。
猎民村的村民们围拢上来,给莫日根举行葬礼的时候到了,可是不知道该把他葬到哪里。有人说葬到峭崖旁的那片林子里就可以,也有人说,应该抬到山腰的林子里,还有人说应该抬到山下去火葬,那样更好些,乌娜吉则主张就葬在他自己选定的大白石头上,她说她知道这就是他最后的愿望。
就在大家莫衷一是的时候,猎民村年龄最长的老人温格尔,在两个孙子的搀扶下赶来了,他在莫日根的耳边说了些谁也听不懂的话,然后慢慢腾腾地穿上神服,围着莫日根跳起神舞来,边跳边唱:
呀格呀格呀格耶
莫日根啊莫日根
你到高山顶上来修仙啊
呀格呀格呀格耶
你自由自在好快活啊
呀格呀格呀格耶
你有事没事莫找人啊
呀格呀格呀格耶
我们在这儿风葬你啊
呀格呀格呀格耶
莫日根的意思是英雄啊
呀格呀格呀格耶
英雄要保佑我们都平安啊
呀格呀格呀格耶
你的骨头会比雪还白啊
呀格呀格呀格耶
日月的光辉照耀你啊
呀格呀格呀格耶……
温格尔老人边唱边舞的时候,猎民村的村民们全都跟着舞蹈起来,吟唱起来,山风呼呼地吹着,一直把古老的神曲神调吹向那个遥远而又神秘的地方。
原载《钟山》201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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