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角庄园:海桀中篇小说选-矮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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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荆鹏绕过地窝子搭就的营房,下意识地回头瞭了一眼,正好看见排长肖明从地窝子里钻出来。他的神经陡然紧张,本能地晃动身形,迅速闪入堆在空地上的高大的柴垛后。透过枝杈粗壮的干柴缝,可以清楚地看到肖明正朝他藏身的地方警惕地张望着。他心口一阵扑腾,这两天,他后脑勺长眼似的,总能感应到暗处盯他的人,尤其是这个刚从团部调来,给他们当排长的家伙,此人和他素不相识,但就是让他说不出的焦虑和烦躁。

    肖明四处张望了一圈,朝着大灶走过去。

    伙房正开饭,吃的是白米粥,甘蓝粉条,虾皮包子,还有豆腐乳。荆鹏是第一个打饭的,开饭号没吹呢,他就已经迫不及待等在窗口了。匆匆忙忙几口吃完,又嬉皮笑脸朝炊事员要了俩包子,揣在怀里影子似的溜了出去。

    他要去接柳艳。

    换句话说,他今儿必须要搞定她!

    柳艳是连队的卫生员,是农垦1团1营1连公认的美人儿。这几天,驻地跟前的小村子里爆发痢疾,染病的大都是孩子,老乡们找上门来求医问药,指导员干脆就派柳艳下村去,一来上门服务,二来加强鱼水情意。1连驻地离村庄大约四五里地,被戏称为土八路的农垦战士们居东开荒种地,老乡们居西半农半牧,共同靠着北边大片的沙荒相邻相伴。

    荆鹏穿过两地中间那片茂密的灌木丛,一眼就看见梳两条小辫、背着个药箱的柳艳,从几十米外一片疏朗的红柳林里冒出来,她哼着歌儿,步履活泼,那天真无邪的单纯样,简直就是一头无忧无虑的小鹿羔。

    他闪在灌木后,努力抑制住强烈的忐忑,脑子里电光石火,根据预案,他必须沉着必须冷静,要在最自然的状态里出其不意。

    一定要让她明白,他不仅爱她,而且一定要得到她!

    昨晚,他翻来覆去折腾了整整一夜,时而激情澎湃,时而苦闷烦躁,时而想入非非,先是坚决否定了赠送物品,给她抄录爱情歌曲以及朗诵名人诗词的常用手段。这些浪漫的把戏完全不适合他,他的性格从来就不允许他这样做!他了解自己,无论事先准备得多么周到都不成,花言巧语他就是不会,背得滚瓜烂熟也没用,试过多少次了,见面还没张嘴呢,脸就涨成了猴屁股,越是想要表现自己,脑子就越是打火断电。而后又否定了开门见山,他不是个爽朗豪气的人,尤其在姑娘面前,动不动就腼腆的像个没出息的乡巴佬。再后来,又一而再地否定了请人去说媒,他和柳艳同桌两年,关系不是一般的熟,要是让人知道连个对象都不敢谈,丢人可就丢大了!

    柳艳实在太有魅力,太聪明太招人爱了!

    和她在一起压力过大,他总觉着自己条件不好,长相平平,没能耐,没才干,配不上她,对不起她。

    可又丢不开,放不下,折磨得心肝扯痛,要死要活。

    事情明摆着,柳艳这么漂亮的姑娘,不知多少人垂涎欲滴,随时都有可能被人抢走。他必须要大胆行动,再也不能温温吞吞犯迷糊了。可要急于求成的话,弄巧成拙、狼狈不堪事小,适得其反不是更麻烦嘛……

    思来想去,脑袋都要爆炸了,也没刨出好招来,似乎只有豁出来单刀直入最可靠也最有力!

    之所以这么想,与柳艳身边的情况变化有关。好友们警告几次了。

    王益胜说,小心点儿,新来的那个肖排长正追柳艳呢,来者不善。

    龚键更进一步说,他可是团首长的亲侄子,指导员最器重的大红人,听说已经提副连长了,批文已经下来,上任就是一两天的事。见他一副不屑的嘴脸,龚键着急地说,你别不当回事,我亲眼看见的,那小子公开给柳艳嘻嘻哈哈献殷勤,一有机会就到医务室泡黏糊,还和她到河滩散步。要是再发展下去,会出啥事,你自己想吧。这世上绝对没有后悔药,一旦人家关系热乎了,你就一边凉快去吧!

    王益胜说,没错,人家好上了,你再后悔,就是挖墙脚,他可是干部,你挖他的墙脚,跟他抢女人,能有好果子啊!不是我们出馊主意,咱是最好的朋友对吧?你要真看上柳艳了,趁早动手!谈恋爱你怕什么呀?!

    龚键看他额头通红,眼冒青光,趁机火上浇油,阴阴地说,要我说啊,只有把她给干了,她才能是你的人,才保险!不然的话,迟早让人给抢走!

    ……

    想到这些,荆鹏的心,被一双双无形的手揪得生疼。

    多么关键的时刻啊,他绝对不能辜负人生的机遇!无论如何不能再优柔寡断,无所事事了!

    成功与否,在此一举!

    太阳快要落山了,湛蓝的天空异常纯净,没有风,明亮的霞云给浩瀚的荒野镀上耀眼的金色,不知从哪儿渗出来的甜丝丝凉津津的气息,柔柔地拂在荆鹏脸上,扑在心里,相当的神秘,相当的诱惑。

    柳艳越走越近了。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稳住心跳,使劲吹了声口哨,从灌木里闪出身来,像是怕吓着她似的,捏着嗓子喊了声柳艳。

    柳艳猛然听到叫声,还是吓了一跳,见是荆鹏马上招着手一溜碎步跑过来,掩饰不住的惊喜挂在脸上,兴奋地说,嘿,是你啊,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啊!荆鹏直愣愣地说。

    干吗要接我?

    没听说啊,这片柳棵子里有狼!

    柳艳的脸色顿时紧张,说你吓唬我啊!

    是真的,龚键他们碰上过!荆鹏说着,赶忙从怀里掏出还热乎的菜包,双手捧着递给她,说饿了吧,快尝尝!

    显然饿了的柳艳,狼吞虎咽几大口吃完包子,接过荆鹏递上的水壶咕嘟咕嘟灌了几口,明闪闪的眼睛看着他,满脸都是灿烂的笑,说谢谢你啊,茶水里放糖了,味道很不错,你真好!

    荆鹏的脸红了,一直朝着脖子根里红下去。

    柳艳没看见似的,说累死我了,快帮我背会儿药箱!说着,不由分说,就把沉甸甸的药箱挂在了他的肩膀上。

    荆鹏问了问村里的病情,俩人说着话,踱着闲步,柳艳也就不急着回营地了,她的心情好极了,孩子似的,一会儿在灌木丛里找蘑菇,一会儿在红柳根下挖锁阳,说村里的老乡可好了,午饭专门给她杀了一只鸡,还答应带她到沙山里面去挖肉苁蓉。

    不知不觉间,俩人来到一座高大的沙包下。

    这些逾经千万年的沙包,大的能有七八十米高,矮的也有二十来米,一座连着一座,一直朝着黛青色的山脉连绵而去。

    柳艳说,上去看看咋样,风景肯定美!

    荆鹏说好啊!

    俩人就往沙包上爬,生性活泼的柳艳比荆鹏爬得快。不光爬得快,还伸手来拉他。俩人的手握在一起,相互扯着拽着,一会儿你在前面,一会儿我追上来。到了半中腰,荆鹏突然激情爆发,来了个登顶冲刺,眼看着就把柳艳甩在了身后。就在只剩几步就到顶时,柳艳大声喊叫起来,不好了,不好了,我的鞋子没了!荆鹏回头一看,可不是嘛,柳艳狼狈地趴在陡陡的沙坡上,两只高高跷起的脚丫子使劲儿蹬着,丢了的鞋子不知在哪儿,肯定叫流淌的沙子给埋住了。他赶紧回去给她找。好不容易找到了,抬头一看,柳艳已经一鼓作气爬了上去,坐在大沙包上开心地笑呢。这才知道,她是故意甩了鞋子来逗他。

    他心里那个热火呀,就像大雪天吞了口烫热的高粱烧。

    荆鹏和柳艳并肩坐在沙包顶上时,坠山的太阳在远山的垭豁里射出逼人的血色,红光穿透絮状的长云,将天幕下原始的旷野、起伏的沙丘,以及不远处的营房和村庄,全都笼罩在醉人的神秘里。

    柳艳说,不可思议啊,天一放晴,霞光一照,荒蛮的世界竟然这么漂亮。

    荆鹏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幸福里,他对眼前的美景视而不见,就像做梦似的,能和柳艳在这样的情境里这样浪漫地享受人生的美好,完全超乎了他的想象,即便是俩人同桌的学生时代,也没敢想过。

    那时候,柳艳喜欢唱歌跳舞打乒乓,是班里的文体委员,荆鹏写一手好字,老被柳艳抓去办墙报,俩人动不动就在放学后加班忙班务,然后一块儿结伴回家。那是荆鹏最得意的时光,不知遭遇了多少红眼和嫉妒。大概初三下半学期,眼看追柳艳的人越来越多,他急了,几次想要捷足先登表白心意,都是事到临头败下阵,笨嘴笨舌说不出来,只好三番五次写纸条,结果越是紧张越拙劣,弄得柳艳哪见哪躲干脆不理他。不久,俩人升入高中,重新分班,彻底断了往来。他热血沸腾的初恋,就那样痛楚地报销了,差点没把他折磨死。

    怎么也没想到,高中毕业时,俩人响应学校号召,志愿支援边疆,报名参加军垦部队,竟然神差鬼使分到了一个连队里。

    荆鹏为此感慨万端,无心插柳柳成荫,苍天有眼啊!

    两年了,荆鹏仗着同学加初恋的老底子,很快就和柳艳恢复了彼此的信任和友谊,连队里人人知道他俩好,他俩也真好,可始终没有确定恋爱关系。对他来说,这最后的一步,总像是瑶台银阙,遥不可及。连队里公开恋爱的已经不少了,他不是不知道抓紧行动、趁热打铁的道理。可就是性格太肉,想法越热,心里就越是打战,就像大冬天发动拖拉机,每次都是只突突不着火。

    这次也一样,多好的机会呀!

    他真想搂搂她的腰,亲亲她的嘴……

    ……经验丰富的王益胜说了,我要是你,早把她拿下了,真的,不就搂搂抱抱亲个嘴嘛,你怕什么啊?都这火候了,她肯定愿意,你大胆行动就是了,不能指望她主动!知道不,你是爷们,扭扭捏捏可不行!装模作样那是女人,女人越是扭捏就越是有情况,不信你试试,绝对错不了!王益胜还给他出主意,说你要实在胆小没出息的话,干脆就打埋伏,约好了等着,见面啥也别说,直接抱住亲嘴就是了,保你成功……

    这话让他说不出的晕眩和冲动。

    正因为有了难以抑制的晕眩和冲动,他才开天辟地超越自我,有了这次空前大胆的尝试……可要抱住人家就亲嘴,他还是做不出来,怎么咬牙都不行……柳艳是多么的单纯和可爱,他一旦那样做,没准会把她给吓坏……

    问题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该咋办呢?

    他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面对柳艳他浑身冒汗,神思迷乱,反应迟钝,勇气尽失……柳艳美极了,就像仙女,而他只不过是一个连牛郎都不如的凡人……他不愿再想入非非了,就这样,俩人亲近地坐在一起,沐浴着美丽的霞光,享受极了,幸福极了,人生如此他心满意足,干吗非要违背自己的意志,干些个烦恼不堪不知深浅的事呢!

    他安静下来。

    他轻松下来。

    人一安静一轻松,突然就自在了,清凉的微风带走了体内的燥热,他柔和明亮的眼睛里没有了羞涩和不安,从未有过的坦荡,清泉似的从他褐色的眸子里流淌出来。

    他笑了,他充满爱意地深情地看着她,由衷地微笑着。

    绝对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柳艳看着他,突然羞涩地一笑,顺势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自然而然地握住了他的手,说告诉你个事儿,好玩极了,你猜我在老日记本里翻到了什么?翻到了你给我的情书!说着,柳艳笑出了声,说太有意思了,你在情书里叫我燕儿,说你爱我就像骏马热爱草原,像雄鹰热爱蓝天,还有什么比翼鸟啦,连理枝啦,好抒情,好感动哦!

    荆鹏听得热浪蒙面,血往上顶,突突的心跳咚咚有声。

    柳艳还沉浸在回忆里,说我搞不明白,你既然那么爱我,咋突然就不理我了,特别是上高中以后,见我就绕圈子,我还以为你又看上别的女生了呢。

    荆鹏想说冤死我了,明明是你不理我,咋还倒打一耙呢!可他说不出来,他的心里热腾得厉害,凌云驾雾似的。

    时间过得真快呀,都五年了,其实,你给我的情书我保留着好几封呢。那会儿你那么胆大,现在咋倒害起羞来了?她边说边把头贴到他的胸脯上,说我听到你的心跳了,嘭嘭直响,好厉害啊!说着,抬起头来,亮晶晶的大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到了这会儿,一向胆小憨笨反应迟钝的荆鹏突然灵性爆发,所有的顾忌烟消云散,他紧紧抱住她,先是在她的额头上笨拙地亲了一口,紧接着就在她的嘴上脸上使劲儿咂吧起来。不可思议的是,就是这种近乎疯狂的举动,倒像是歪打正着。柳艳既没挣扎,也没反抗,她软软地躺在他怀里,静静地由着他亲,直到他的鲁莽和冲动平缓下来,才开始回吻他。她的回吻,温软绵甜,温泉似的,缓缓地柔柔地漫过他的意识,将他的知觉完完全全浸没在销魂的境界里……

    ……不知过了多久,俩人清醒过来,还是那样紧紧地搂着抱着亲着,心荡神驰,魂魄迷乱,幸福得热泪盈眶……

    霞云渐渐深暗。

    恬谧的氛围里,俩人头顶头,躺在沙包上,静静望着深蓝的苍穹。

    你亲过别人吗?柳艳喃喃地说。

    没!

    真没亲过,从小到大,他没有亲吻他人的任何记忆!

    那别人亲过你吗?

    也没有,真没有!

    柳艳甜甜地笑了,说我也没有!明天是八一建军节,连里放假,咱俩到月亮湖去玩吧,那儿到处都是鲜花和青草,还有成群的牛羊,漂亮极了!而且清静,绝对是聊天的好地方。

    你去过?

    柳艳说是的,上星期肖排长带我和小杜去过。

    荆鹏心里猛一咯噔,脸上阴沉下来。

    柳艳却笑了,她乐呵呵地说,肖排长只是带我们去看牧场,放心吧,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跟别人出去了!

    真的?

    当然!无论是谁,我都会告诉他,我已经有对象了!

    强烈激动中,狂喜海啸似的汹涌着,荆鹏紧紧抱住柳艳,把她拥倒在沙窝里,小心翼翼如同企鹅护卵似的附在她身体上,轻轻地抚摸着,柔柔地亲吻着……渐渐地,他有点儿控制不住了,就在他兴奋异常,想要进一步做点儿啥时,敏感的柳艳猛一翻身,将他掀在一边,待他反应过来,她已经打着滚儿,大声笑着,从沙包上滑溜了下去。

    回到营房,荆鹏最好的朋友龚键和王益胜出事了。

    下午的时候,他俩从河滩地里往外拉麦捆,最后一趟车装好了,拖拉机手却迟迟不来,有人说看见他提着小口径步枪到灌木丛里追兔子去了。龚键乐滋滋地说,他不来我开得了。说着,就拉王益胜上了车。龚键一向喜欢捣鼓机械,尤其爱动车,照他自己的话说,只要看见带轮子的,就走不动路。逮住这样的机会,算是千载难逢。龚键开着拖拉机,出了河滩地,在过那座通往连队的简易木桥时,由于他方向量的掌握上有问题,四轮55型拖拉机车斗的轮子没上桥,直接把拖拉机拽下路基,翻到了桥下。幸亏桥不高,车速慢,没有造成重大伤亡事故。但拖拉机被翻了个四轮朝天,严重损毁。

    事发后,指导员的嘴都气歪了,正是大忙时节,连里就这一辆轮式拖拉机,拉麦捆,送公粮,跑运输,靠得全是它,是名副其实的宝贝疙瘩,连长到团里开会都没舍得用,宁肯自己走二十多里的沙荒路。这下可好,一不留神,竟然就毁在了坏小子龚键的手上。之所以称龚键是坏小子,是因为他有前科。去年冬灌时节,晚上他和王益胜值夜班,俩人耐不住寂寞,在麦场上点火烧洋芋,结果引发大火,把两垛麦草烧了个精光。

    怒发冲冠的指导员当即下令关俩人的禁闭。

    关禁闭不说,还在晚上的学习会上,结合刚刚掀起的“文化大革命”运动,联系王益胜出身不好的事实,将俩人的行为上纲上线,定性为有意破坏生产,是连里出现的坏分子,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学习会一散,荆鹏赶紧跑回营房,打开床头的小木箱,拿了一盒保藏了很久的光荣牌锡纸香烟,蹑手蹑脚溜出门,到禁闭室去看他的俩朋友。他想不通,这几小时前还是同志,是战友,眨眼间咋就成了有意破坏生产的阶级敌人呢?

    到了禁闭室,守门的班长不让见人,说正在风头上,劝他别给自己找麻烦。

    他不听,在他看来,开翻拖拉机当然不对,该检查检查,该处分处分,愣往阶级斗争上扯,还关禁闭,实在太过分!

    倒霉的是,俩人正议论呢,巡查的指导员恰好打着雪亮的电筒照过来。

    指导员闷声闷气说,是荆鹏嘛,好,你来得正好!今晚就由你值班,看押坏分子的任务交给你了!

    临时禁闭室,位于连部的房山头,是半间硬接出来的搁放杂物的土坯房,最多能有10平米,没有窗子没有床,墙上挂着一盏马灯,房顶的椽子上苫着些漏光的竹帘柳枝,墙角的杂物堆里,受惊的老鼠窸窸窣窣吱吱唧唧叫个不停,两个倒霉蛋窝在里面痛苦不堪,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

    再看龚键,额头上撞了个大青包,脖子上划了道深血口,血水把胸前的衣服浸透了一大片,看上前很是吓人,要是伤口再朝上不到一公分,就是颈动脉。王益胜的右腿连皮带肉蹭了个血糊里拉,也就是骨头硬,没折断罢了。

    看着俩人的可怜相,荆鹏心里更不是滋味。

    翻车这样的事儿,先甭管是非究竟,主观上不可能是故意的,伤的是自己,又没出人命,再怎么着也不可能是敌我矛盾吧,干吗非要拿着鸡毛当令箭,把人关在这破屋里受罪啊!尤其不能接受的是,学习会上,指导员把他俩定性为故意破坏生产的坏分子。几个人都是一起拉鼻涕、玩尿泥长大的,谁不知道谁呀!就说主谋龚键,荆鹏不仅和他同岁,俩人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毕业,就没分过班。王益胜虽说不是一个班的,也都是同校同年级的好朋友、好哥儿们,没一个是坏人!他固执地认为,事情绝对是偶然,很快就会有人调查清楚,给他们公道,还他们清白。

    可看法是看法,指导员的命令他不能不服从。

    服从是服从,可也不能把他俩当作阶级敌人来对待。俩人都有伤,再怎么着总得躺下来休息吧!荆鹏找来几张老羊皮,给俩人铺上隔寒,又给俩人拿来大衣,好歹晚上别冻出毛病来。

    俩人闯了大祸,全吓坏了。

    龚键说,全怪我,这几天右眼皮老跳,还做被狗追咬的梦,我就知道没好事!

    知道还犯浑!纯受牵连的王益胜气哼哼地说。

    对不起,不就事到临头忘了么,你也不给提个醒。

    王益胜火了,一把揪住龚键的衣领,将他拎起来,凶巴巴地说,你小子太过分了吧,是你硬拉我上的车,叫你慢点慢点就是不听,非要逞能,现在倒赖开我了,你倒是说说,还要我咋给你提醒啊!

    眼看俩人要打起来,荆鹏赶紧息事宁人,将俩人用力分开,说算了算了,都是朋友,有啥好好说,千万别在这吵,事情已经这样,没出人命是万幸,还是想想咋了结吧。

    龚键看着横眉怒目的王益胜,头一耷拉,身子一歪,蔫成了泄气的皮球。

    熄灯号之后,秋风乍起,寒气逼人。

    两个倒霉蛋再也没了声气,只是裹着大衣坐在老羊皮上拼命吸烟。

    荆鹏几次出去,又几次回来。隔壁就是连部,办公室外间的钥匙给他留下了,里面有长条木椅可以躺下来休息,有暖瓶可以喝热水,还可以趴在桌上看看报纸读读书,可他就是待不住。

    王益胜说,你去睡吧,放心好了,四周都是荒漠,我俩绝对不会跑,也没地方跑!龚键说,你的情意我俩心领,赶紧锁上门去休息吧!对了,值夜班是有夜餐的,你可以找炊事班给你下碗放大油的阳春面。说着,他的眼睛亮堂起来,神态也怪模怪样,像是有啥秘密要说。荆鹏问他啥事?他看看垂头丧气的王益胜,压低嗓门说,我床头的皮箱里有瓶正宗的二锅头,不是吹,这酒你花一年的津贴也买不来,上个月我姐姐来看我时带来的,你给咱拿来咋样?

    荆鹏喉头一咕噜,舌根下一股涎水冒上来。

    真是太好了!

    漫漫长夜,难熬着呢,干吗不弄点吃的喝两口啊,一来暖暖身子,二来也好消磨时间。

    荆鹏找到伙房值班的小姑娘,说阳春面就不吃了,给三个馒头就行。人家只给了两个,外加两块豆腐乳,说夜班标准就是这样,多吃多占她得担责任。他嬉皮笑脸说,那两个蹲禁闭的不给点儿,夜里这么冷,身体受罪,肚里没食,谁受得了啊?小姑娘说,恐怕不行,没听说给坏分子加餐的。荆鹏老到地蘑菇道,啥坏分子呀,你又不是不知道,不就把拖拉机给开翻了嘛,又不是故意的,关禁闭已经够可怜的了。不管咋说,明儿放出来还是战友对不?你就发点儿善心吧,就连咱们的骡子还加夜草呢,对不?小姑娘犹豫了一下,说好吧,可别说出去,班长知道了尅我。拿到了馒头,他还不走,又嘿嘿两声说,好事做到底,再给切点儿咸萝卜丝吧,一点儿就行,求你了!小姑娘瞅着他故意可怜巴巴的样子,扑哧一笑,说给你切榨菜丝得了,刚从团部拉来的。嘿,有榨菜啊,你咋不早说呢,你真是太好了!他高兴得两眼放光,连连道谢。

    荆鹏拿着3个冷馒头,打着电筒溜回宿舍,先是找到了龚键的二锅头,然后轻手轻脚打开自己的小木箱,拎出一个布袋来,里面是母亲给他寄来的撒有椒盐的干炒花生米,大概有一斤多,还有两截儿香肠,母亲信上说,这是给他过生日的礼物。再有8天,就是他20岁生日,这点儿宝贝,原本就是生日那天找龚键、王益胜来分享的。现在俩人有难,提前享用也是可以的。他小心翼翼倒出一半花生米,拿了一截儿香肠,另外的放在一起,留给柳艳。想起柳艳,他就想起初吻的甜蜜和美妙,想起她说话的眼睛,香暖的味儿,就激动得四肢癫狂,幸福得难以自制,眼前满是她青春烂漫可爱迷人的样子……

    ……他已经想好了,明天一早和柳艳到月亮湖,美美玩上一整天,钓鱼,骑马,然后带她到蒙古包里喝奶茶、吃酸奶,运气好的话,还可以吃到香喷喷的手抓羊肉……之后呢?草地丰美,天空湛蓝,阳光灿烂,广阔的湖畔温暖静谧,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个人,热恋中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躺在柔软芬芳的草坡上……至于还会怎么样,他不敢往下想……

    打开禁闭室,龚键和王益胜早已腾好了地方,迫不及待等着他呢。

    58度的陈酿二锅头香气扑鼻,一口下去,从喉头一直热乎乎地往下暖,咂咂嘴,冰冷的肠胃一下子就暖和了。更为神奇的是,肠胃一暖和,心跳加快了,血液欢畅了,大脑兴奋了,整个人的心情也全变了。

    刚才还是地狱,眨眼就换了人间。

    三轮过后,每人一两下肚,这时候就着香脆的花生米,品着正宗的上海香肠,还有新鲜的榨菜丝,就都感慨起来。

    龚键说,荆鹏你他妈真够意思,这辈子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我他妈知足了!

    王益胜说,因祸得福啊,要不是蹲禁闭,哪有这么好的口福,跟他娘过年一样!要是天天能有这生活,老子宁肯每晚都来蹲禁闭!

    荆鹏担心地说,小声点,别让人听见。

    龚键说,没事,夜这么深了,都……都他妈睡觉了,查岗换岗还早着呢,来,咱哥们儿喝!

    又是几圈轮下来,一瓶酒看着看着就见底了。

    酒劲儿上来,就都开始发牢骚,尤其是冤枉得一塌糊涂的王益胜,骂天骂地骂爹骂娘不说,就差破门而出,拿刀去发疯去砍人了。

    荆鹏酒量最差,往常喝不了二两,就招架不住犯迷糊,他很警惕,知道什么时候适可而止,从不多喝。可今儿不知咋了,一开始他就和大家拼着喝,感觉好极了,而且脑子一直很兴奋,不光兴奋,还意犹未尽,说酒真香,我他妈从没喝过这么香的酒!

    舌头大了的龚键说,太……太神奇啊,你……你小子酒量一……一下子咋……咋会这么好啊?

    王益胜故作能耐地说,有……有啥神奇的,肯定是交了桃花运,把……把柳艳搞到手了,否则咋这么大方,连压箱底的好货都拿出来了……你小子交代,我……我说得对不对?

    龚键眨巴着眼睛说,不……不会吧,这……这才几小时啊,你……你不会真把柳艳给……给干了吧?

    王益胜说,老实交代,到……到底咋干的?

    荆鹏只是笑,他觉着晕晕乎乎的境界里,身子轻得像飘一样,不,不是飘,是荡秋千,好高好高的秋千啊,一眼看上去就像从太阳里吊下来的……他和柳艳在云空里悠来荡去,俩人紧紧地贴着,幸福死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每当他要亲她时,秋千总是由高而落,他不能松手去抱她,也无法挺身去迎她,越是心急就越不行,每次就差那么一点点,怎么都够不着……看来,他必须要冒险了……他铆足劲儿,瞅准时机,猛然撒手一扑,将她紧紧抱住……俩人在空中鸟儿似的,手臂缠着手臂,腿脚缠着腿脚,自由自在地飞舞着,滑翔着……

    ……

    就在荆鹏和柳艳在蓝天上云雀似的浪漫缠绵时,乐极悲来,禁闭室被查夜的肖明重重推开了。

    肖明用雪亮的大头手电筒照了照躺在老羊皮上呼呼大睡的三个醉汉,闻着浓烈的酒香,使劲抽了抽鼻子,拎起歪在一边的酒瓶看了看牌子,肚子里重重哼了两声,不声不响退了出去。

    几分钟后,两名持枪的战士,跑步奔向禁闭室。

    天亮了,最先醒过来的王益胜发现了情况,他用力推醒荆鹏,说不好了,快醒醒,醒醒啊,出事了!

    醒过来的荆鹏忽闪着眼睛,似乎还在天马行空,根本不明白咋会睡在这么可怕的小黑屋里,待到魂魄归来,看到头顶上漏下来的明亮天光,才惊得一声怪叫,跳将起来。

    然而,事已晚矣,禁闭室的门被人锁上了,任凭荆鹏喊破嗓子也没人理会。完了,全完了!

    今天是八一建军节,是他和柳艳去月亮湖的好日子。

    他疯了,使劲儿砸门。

    门外的岗哨惹恼了,大声训斥道,里面老实点行不行!我这可是有命令,谁嚣张就绑了谁!

    荆鹏大声说,是我啊,误会啊,我是荆鹏,快放我出去!

    说的就是你!

    关禁闭的不是我啊!

    活该,谁让你是非不明,鬼迷心窍呢!

    说的人幸灾乐祸。

    他的心一阵刺疼,眼泪哗的一下涌了出来。

    约莫10点半的样子,房门打开,送饭的进来,放下三份饭菜。

    急疯了的荆鹏挺身要走,被站岗的班副挡住,说你不能走,连里有命令!说着靠近他压低嗓门说,你的问题很严重,甚至比他俩都严重,属于对无产阶级专政的态度问题,知道不,你昨晚被抓现行时,醉得不省人事,喊都喊不醒……你呀,挺聪明的人嘛,咋就这么犯糊涂呢,叫你看押的是坏分子!你可好,不但视哨兵的职责为儿戏,还公然拿来好酒美食搞庆祝,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你自己掂量吧!

    荆鹏听得浑身冒汗,支支吾吾地说,都是老同学,好朋友,不就开翻了拖拉机嘛,又不是反党,这么冷的天,喝两口酒能咋样啊?

    班副哼哼两声摇摇头,说都这地步了,还执迷不悟啊!服了,回头你自己去交代吧!说着,把他往里一推,用力拉上门,咔嗒一声上了锁。

    荆鹏心如刀绞,软塌塌地歪在了地上。

    他真正后悔了,悔得肠子都断了!

    当天下午两点来钟,荆鹏被带到了连部,上午刚刚上任的副连长肖明在等他,有记录员,还有岗哨,一看就是审问的架势。

    荆鹏的拗劲儿上来了,不管咋说,错误他承认,什么处分都能接受,但就是死不认罪,不就和犯错误的战友喝了瓶酒嘛,咋就成了与坏分子同流合污呢,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简直就是迫害啊!再说了,你们不是把我也给关起来了嘛,还要咋样?

    肖副连长说,关你禁闭算什么,你的问题大很了,我问你,昨天傍晚你干什么去了?

    荆鹏一愣,说没干什么呀!

    嘴硬是吧,你在大沙包上干下的事儿,柳艳都已经交代了。作为一名农垦战士,你竟然光天化日之下,对自己的战友耍流氓!

    荆鹏后脑轰的一声,一记闷棍劈下来,疼得他差点没背过气去,事情太突然,太荒谬了,柳艳交代什么啦?啥叫对自己的战友耍流氓啊!

    肖明看着他的反应,喉头动了几动,嘴角抽了几抽,冷冷地说,对自己的战友耍流氓,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你应该清楚!

    荆鹏恼了,大声叫喊起来,我耍啥流氓了,我俩是谈对象!

    谈对象?我劝你还是认清形势,老实交代吧,我们党的政策一贯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柳艳交代得清清楚楚,揭发得明明白白,你多次对她心怀不轨,不能得逞后,就精心策划了昨天的行动,趁她下村工作之际,在红柳滩打她的埋伏,对不对?不光打她的埋伏,还把她骗到大沙包上,强行亲嘴,公然进行调戏和猥亵!事后,你还和两名在押的坏分子一起喝酒庆祝,这事儿刚过了一夜,你不会忘记吧?

    荆鹏心房炸裂,一口灼热的血气直冲脑门。

    肖明接着说,你就不要再伪装了,柳艳说了,要不是她拼死反抗,从大沙包上翻滚下来,肯定已经被你强奸了!柳艳还揭发,你长期以来,一直对她污言秽语,多次试图强暴!

    荆鹏忽地一下蹿将起来,眼仁血红,头发都要冒烟了。

    晴天霹雳啊!

    朗朗乾坤,好端端的,咋会碰上这样的污蔑和陷害,怎么可能啊!

    而且竟然与柳艳有关,是她说给他的……不,绝对不可能!那样温情,那样美丽,那样善良的柳艳,怎么可能会这样?

    一定是肖明在造谣!

    肖明冷笑说,你不要张狂,我们已经调查了你的家庭背景,你的母亲虽然是老革命,但你的大舅是在镇反运动中被人民政府处决的,你的家庭政治历史并不清白。我劝你还是认清形势,现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已经席卷全国,我们农垦系统也不能例外,不光要进行“文化大革命”,还要对企图破坏革命的坏分子进行坚决的打击!而对你这样的政治上有倾向性问题的流氓分子,就不单纯是打击的问题了……

    不等肖明说完,荆鹏再也控制不住,豹子似的扑向肖明,出其不意将他摁倒在地,挥拳就打。

    噗噗几声,慌忙招架的肖明已是鼻塌眼青,满脸冒血。

    肖明大声叫喊,拼命反抗。

    办公室里顿时桌椅翻倒,一片狼藉。

    荆鹏疯了,抡起什么是什么,只顾照死里打。

    工作人员、警卫人员一拥而上,一顿拳脚将荆鹏打瘫在地。

    爬起来的肖明怒不可遏,亲自动手,用最残酷的捆绑死刑犯的大背绑法将荆鹏狠狠捆了起来。

    荆鹏不知道,今儿上午对柳艳的谈话就已经进行了。

    肖副连长刚一上任,就把她叫到办公室,给她倒了杯水,说柳艳同志你坐下,有个性质极其严重、极其恶劣的事件,我要代表组织告诉你,并希望得到你的证实。

    柳艳惊讶不已,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傻傻地看着领导说不出话来。

    肖明对自己谈话的效果很满意,说柳艳同志,我听说你原名不叫柳艳叫刘燕,为了表明扎根边疆的决心,专门打报告,坚决要求把名字改成柳艳,是这样的吧?好啊,我们就是要像顽强的红柳一样迎风沙、斗严寒,做一名扎根边疆的坚强的农垦战士!可是,你怎么能丧失起码的政治觉悟和尊严,做出有愧于革命战士的低级趣味的事情呢?

    柳艳的脸顿时绿了。

    肖明紧盯着她说,你大概无论如何想不到吧,就在昨天傍晚后,你和荆鹏在大沙包上胡搞的事,就已经在连队里面传开了。你和他到底干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但你们昨晚是一起回来的。你们回来一分开,他就四处张扬炫耀,说他把你如何如何搞到了手,恨不能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还说把你摁在大沙包上,亲了个够,摸了个够,还说……还说把你……算了,我说不出口了,总之,你想象一下就知道,这才过了一夜,就你们俩之间发生的事儿,就已经成了影响极坏的公众新闻……

    脸色由绿而黄由黄而白又由白而黄的柳艳浑身冷战,好不容易才从牙缝缝里挤出几个字,卑鄙!他……他人在哪里?

    关禁闭了!

    关禁闭?

    对,关禁闭!肖明愤愤地说,他不光流氓成性,还与坏分子公然勾结,同流合污,严重违反组织纪律,已成为连队坏分子的典型!

    我要见他!柳艳近乎歇斯底里地说。

    见他?实话告诉你吧,就在关他禁闭之前,他作为一个哨兵,还和那两个被关押的坏分子在禁闭室里喝酒庆祝,吹嘘他搞你的过程呢!柳艳同志,今儿找你谈话,就是要让你认清形势,悬崖勒马,和坏分子立刻划清界限,坚决揭发荆鹏的流氓本性……你不要担心,事情的分寸我们会把握好,你只要写个真实的事实材料就行了,记住,一定要真实!请放心,我们会维护你的名声,不会让他的目的得逞的……

    柳艳勉勉强强站起来,天旋地转,胸腔里翻江倒海,强忍时,一股腥甜的热流从撕裂般的脏腑喷涌而出,一头栽倒,昏了过去。

    被捆绑得臂骨欲断、经脉欲裂的荆鹏,嘴里塞着一团抹布,被人死狗似的扔在阴冷的库房里,痛得冷汗淋淋,抖作一团。两小时后松绑,他已是大小便失禁,整个身子知觉尽失,动弹不得。

    公然打断副连长的鼻子,不是一般的问题,再加上他与看押的坏分子公然勾结,同流合污,以及莫须有的流氓罪名,一连的荆鹏事件,已经上升为农垦系统一起极其严重的政治事件。

    上级部门在收到相关材料后,极其重视,自上而下督促查办。

    审讯立刻就开始了。

    但两眼瘀血、嘴唇铁青的荆鹏根本不认罪,不但死不认罪,连一句话都不说,任凭你手段使尽,就是不开口,而且不睁眼,不喝水,不吃饭,一句话,豁出命来抗拒到底。

    有关领导很不满意,特别是对刚提拔的肖明的工作能力提出异议。

    肖明就把气撒到具体办事的人头上,毫不客气地训斥他们道,你们咋这么无能啊!知不知道,这样的大是大非面前,正是考验每个人的政治觉悟、政治立场的时候!对革命队伍里的坏分子心慈手软,意味着什么,你们难道不清楚吗?

    如此上纲上线,大伙儿不光窝气,还很害怕。

    有个外号叫大眼的,眼珠子转了几圈儿,忽悠说,对付厕所里的石头,一般手段肯定不行,咱们不能再失败了,得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有人问,怎么个对待法呀?大眼说,你想想当年国民党反动派,在渣滓洞是怎么对付共产党员江姐的,十根手指头上扎竹签啊,还灌辣椒水,上老虎凳!有人马上反对说,得得得,那是国民党反动派,咱这可是革命队伍。大眼说,革命队伍不错,问题是这人都定性为坏分子了,事情的性质也就变了,也就不是人民内部矛盾了,再说,现在不是“文化大革命嘛”……我的意思嘛,咱毕竟不是法西斯对不,一不动手,二不动口,就把他带到马棚里,让蚊子咬他狗日的,不信他不服。

    话音落地,众人同声叫好。

    高原上的秋蚊子,种群密集,毒性特大,攻击性特强,叮上一口,不仅疙瘩超大,异常红肿,还疮口流脓,很难愈合。

    说干就干。

    荆鹏立刻就被拉到了马棚里。

    大眼的眼睛一个劲地朝荆鹏眨巴,像是说,老兄啊,你就认了吧,不然的话,可别怪兄弟心狠手辣呀!给他上绑的小同乡,压低嗓音对他说,傻瓜呀,不就是认罪嘛,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就认了吧,检讨检讨,顶多大家批判批判,关上两天,也就过关了。

    荆鹏鼻腔里呼噜一响,嗓子眼里咔嗒一声,一口粘黄的东西照着眼前的人喷溅而出……

    ……

    两分钟后,荆鹏嘴里塞着棉纱,被绑在了料槽前的柱子上。

    蜂拥而上的蚊子们尽情饕餮,狂舞欢庆,不到一小时,荆鹏的脑袋、双手和脚脖,凡是露肉的地方,都整整“胖”了一大圈儿,像是沾上了一个令人恶心的皮套子。

    毒刺钻心啊!

    那疼痛,那奇痒,即便地狱也不过如此。

    可荆鹏愣是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直到咬破的嘴里血沫直冒,尿液失禁,还是怒目相向,宁死不屈。

    眼看没辙,只好将他再丢回库房里。

    荆鹏倒在地上四肢抽搐,气息奄奄,看上去像是个快要断气的大麻风。大眼等人也就没给他戴铐子,都这样了,别给整死了闹出啥事来。

    第二天清晨,换班的发现看押的人没了,荆鹏逃跑了。

    荆鹏逃跑的方式很简单,他在后墙角踩着一个破方凳,把苫顶的烂竹帘子一根根撅断,掏出一个洞,又在土墙上挖出两个脚窝儿,翻上房顶,跳到被风堆积在房后的沙子上,逃之夭夭。

    全连紧急集合,两个男兵排全部出动,携带武器追捕逃犯。

    根据分析判断,他最有可能往南跑,那是青藏大公路的方向,有可能拦截到过往的车辆;其次,是往东跑,那儿有大面积的农田和村庄,可以找到吃喝的东西,恢复体力,继续逃窜;再就是往北跑,一直跑到太阳湖,那儿的湖区牧场有牧民的帐房可以落脚。最没有可能的,就是西面的沙荒地,层层叠叠的沙包连绵起伏,无穷无尽,里面不要说食物和水,连根活着的骆驼刺都难找。

    南、东、北三个方向的追捕队立刻就派出了。

    鼻梁上粘着固定胶布的肖明,叫来龚键和王益胜,直言不讳地说,你们两个是荆鹏的好朋友,对他的脾气性格很了解,你们分析一下,他最有可能的逃窜方式是什么?

    龚键和王益胜面面相觑,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突然太刺激太匪夷所思了,好端端的,事儿说出就出,还尽是让人崩溃的大事儿。

    肖明说,不要急,慢慢想,想好了再说。不要有什么负担,从现在起,我宣布解除你俩的禁闭,停职反省,等待处理。明白了吧?这是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你俩要仔细想想他在当地都有哪些熟人,平时与外面的人都有什么联系,包括咱们系统内,最有可能帮助他的都有谁?

    龚键说,我觉得他跑不远。

    有根据吗?

    没有,就是直觉,他都两天没吃没喝了,那样虚弱的人,即便放开来让他跑,又能跑到哪里去!

    肖明突然有所醒悟,对啊,没准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猫着呢。紧接着,他的大脑里“意剑”纷呈,所有的剑刃都指向了西面的大沙包。

    肖明带着两班女兵,携带武器,立刻对营区周围的大沙包以及河滩附近的灌木丛进行搜寻。费了两天工夫,没有发现荆鹏的踪迹,连可疑的脚印都没找到。

    不光如此,整个搜捕荆鹏的各路人马,充分施展人民战争的巨大威力,充分动员地方力量,发动群众,在方圆百里的范围内苦战3天,也毫无结果。

    第4天清晨,搜捕队研究决定,连队200人全部出动,对周边地区再来一次拉网式搜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结果依然是无影无踪。

    3个月后,从当地的城镇牧场,到遥远的山东海滨,所有的内查外调全部结束,坏分子荆鹏就此蒸发。

    各方议论沸沸扬扬。

    有的说荆鹏肯定跑到草原上去了,因为他说过,他最喜欢的生活方式就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对大草原上的生活羡慕不已,真的跑到草原上隐伏下来,乔装打扮当牧民倒乐得自在;有的说,可能跑到哪个偏僻的夹皮沟里,隐名埋姓给老乡当上门女婿去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美死他了;还有的说,没准是啥人把他给救走了,否则的话,像他那样执拗的废人,什么能耐特长都没有,不可能逃得这么成功这么漂亮,说不信的话走着瞧,好戏肯定在后面。

    总之,荆鹏在众人的心目中,一下子就从流氓坏分子变成了神秘的代名词,跟天外来客似的,令人充满神奇的联想,许多人一谈起来,就兴奋得夜不能寐,心里猫抓似的,颇有几分跃跃欲试的冲动。

    当然,也有人说,像荆鹏这样脑子瘫软的大傻蛋,天下肯定不会找出第二个!

    绝对傻!

    傻到身为哨兵,竟然深更半夜给看押对象找吃找喝一块儿饮酒作乐当醉鬼,还对自己的上司公然动手,还把谈对象的事儿公之于众,你说这样的大傻帽儿,天下能有第二个嘛!

    但有一点大伙公认,那就是像他这么古怪这么愚蠢的人,不可能自杀。因为要想死的话,在那间堆放杂物的库房里很容易做到,根本没必要逃跑。

    选择逃跑,意味着的东西往往很多。

    清查荆鹏物品时,在他留下的日记里,相关人员看到了大量的情爱内容,都与柳艳有关,很露骨,很疯狂,猛然一看,就像是内心独白的神经病,比如说,他最近的一篇日记里就有这样的内容:

    要行动,必须要行动了!

    爱情要的不是悲伤,不是懦弱,不是幻想,是行动,是把你滚烫的血勇敢的心,像野牛展示犄角一样呈献给她!

    我就是野牛,一头面对太阳昂首奋蹄的野牦牛!

    还有一些是诗非诗的东西也都是献给柳艳的,比如说这一首吧:

    皎洁的月亮已沉睡

    可爱的姑娘啊

    我赤诚的心在思念你

    我火热的情在温暖你

    漫漫长夜

    星空苍茫

    滚滚热泪啊

    滴在心窝里

    世上的姑娘千千万

    我荆鹏最爱的就是你……

    调查人员不仅看到了他对柳艳近乎癫狂的相思,还知道了他在学生时代就对柳艳怀有的欲念和梦想,其中除了大量的爱慕表白,还直呼柳艳为我的情人我的心肝,记录了俩人每一次的接触、对话和行为,柳艳的神态,他当时的心理活动,过后的念想,以及每一次难以抑制的冲动,甚至多次在梦中欲火熊熊为柳艳“跑马”……全都记录得清清楚楚,其描写之生动,观察之细微,简直就是一段段高手润色的美文。

    人们唏嘘不已,谁也想不到,平时沉默寡言的荆鹏内心世界这么复杂,而且表达得这么大胆,这么痛快,这么执着,这么猥琐,这么有才,这么狂放。

    柳艳自然首当其冲。

    谁都知道了她是流氓坏分子的情人,知道了俩人在沙山上的风流,千夫所指,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有人甚至把荆鹏事件的发生直接与柳艳的存在相联系。

    按龚键的话讲,事件清清楚楚,出事那天,要不是她把两人之间的约会说出去,他俩在沙山上干的事儿天知地知,肖明咋会知道呢?肯定是她说出去的!没准,肖明就是听了她的话,才把荆鹏堵在了禁闭室里。

    这样一来,柳艳还成了红颜祸水,成了害人嗜血的狐狸精。

    当然,明里暗里同情的也大有人在。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一阵翻天覆地的折腾后,上级部门对荆鹏事件最终的处理决定是不予追究。

    原因令人啼笑皆非。

    用连长的话讲,说他是流氓,仅凭几本记录相思历程的日记并不能说明什么,又没有其他事实证据,再说,人都已经失踪了,而且当事人柳艳,坚决否认荆鹏在她身上有过任何流氓行为,罪名是不成立的;至于坏分子嘛,定性显然有些过分了,同情看押的嫌疑人员,与之无原则的喝酒,充其量也就是违反了组织纪律,出现这样的事情,领导也是有责任的;殴打领导,虽说性质很严重,但也构不成敌我矛盾。总之,发生在一连的荆鹏事件,是一起系统内部的意外事件,应按意外失踪人员进行低调处理,不下结论,不定性质。指导员进一步解释说,现在国内外形势一片大好,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以排山倒海之势汹涌澎湃,我们的头等大事、首要任务,是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要像海燕一样,迎着暴风雨勇敢地飞翔!

    一句话,一个普通人员的失踪案件,没必要纠缠。

    荆鹏的母亲来了,是坐一辆拉羊粪的拖拉机来的,一身粗布黑衣,不到50岁的人,已是满脸皱纹,白发苍苍。但腰背挺拔,目光炯炯,背着个破旧了的军用挎包,一下车就直奔连部,把介绍信礼貌地交给指导员,说我叫彭英,是荆鹏的母亲,我来这里,是要证实一下我儿子是否真的不在了,我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失踪的。

    指导员按照组织原则和接待惯例,给她看了上级有关部门对于荆鹏事件的处理决定的正式文件,耐心地把事情的原委根据需要复述了一遍,当说到荆鹏如何深更半夜给看押对象找吃找喝一块儿饮酒作乐当醉鬼,还公然动手殴打领导时,语气时而沉痛惋惜,时而激昂顿挫,就像冲浪者在浪底被激流涌上浪尖一样,自然而然地把荆鹏如何挖开房顶如何逃跑失踪,上级首长以及地方领导如何重视,全民动员、全连动员如何寻找的事儿,用夸张的手法,相当艺术,相当精彩的讲述了一遍。当然,他十分巧妙地避开了有关荆鹏的流氓行为,以及在关押时被人强行喂蚊子的事儿。

    彭英听得心慌神乱,脸色发潮,嘴唇泛青,事情的性质如此严重,作为母亲,她无话可说。

    接着,指导员把握火候,转变话题,对彭英好言安慰,深表同情,然后把她安顿下来,特意叮嘱伙房搞好伙食,指派专人进行照顾。

    缓过神来的彭英说,谢谢领导,不用替我操心了,我不要照顾,我从没给组织上找过麻烦。我就是一个普通的母亲,你们可以带我去收拾荆鹏的遗物了,我明天就走。

    遗物里自然包括那几大本日记。

    当天晚上熄灯后,彭英就着烛光看日记,看着看着就放不下了,一气读到后半夜,读得心如刀绞,泪如泉涌,直到东方泛白,才迷迷糊糊昏睡过去。

    早饭后,两眼通红、憔悴不堪的彭英,突然就决定不走了,她找到指导员说,实在对不起,又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能不能再待一天,就一天!

    指导员说,当然可以啊,有什么要求说就是了,我们会尽量给你解决的。

    我想见见那位名叫柳艳的姑娘,可以吗?彭英用恳求的语气说。

    指导员愣了愣,说好吧,那就见见吧。

    柳艳来了,看见彭英脸色唰的一下苍白如纸,人也不由得颤抖起来。

    彭英大步上前,抓住柳艳的手,慈祥地说,姑娘,我是荆鹏的母亲,你不要紧张,也不要顾虑,我就是想看看你。说着,情不自禁地把柳艳搂在怀里,好一会儿,强行控制住情绪,勉强笑了笑,用更加慈祥的沙哑的声音说,姑娘,昨天晚上我看我儿子荆鹏留下的日记了,里面出现最多的就是你的名字,写的最多得也是你,他爱你,他深深地爱着你,你们同学的时候就爱……

    狠狠咬着嘴唇,手指捏得嘎巴作响的柳艳听到这儿,再也控制不住,先是眼红身颤,继而哽咽抽泣,接着就情不自禁地扑向彭英,吊在她的脖子上,放声大哭起来。

    彭英拿出手绢给柳艳擦泪,说快别哭了,这么好看的姑娘,可不应该哭鼻子。说着,她的精神突然矍铄,两只红肿的眼睛亮光闪闪,说好了,不哭了,咱们说点儿别的好嘛……知道不,我可是当兵出身……咋,荆鹏没给你说过吗?给你说吧,我参加革命那会儿比你可是小多了,不到16岁,就在沂蒙山跟着队伍打游击了,17岁入党,19岁当妇联主任,20岁当区妇联主任。1948年深秋,我随部队南下,打到长江边上时,怀孕的事儿再也隐瞒不了了。不瞒你说吧,我儿荆鹏是未婚先孕,他爸爸荆勇是有名的攻坚能手,19岁当连长,用现在的话讲就是战斗英雄。我们是在战地医院认识的,他在那儿疗伤,我带领担架队运送伤员,见面多看了几眼就认识了,总共相处不到两天……他答应我,打过长江,全国解放就结婚。谁知……谁知就单独那么一会儿时间里,老天爷……老天爷竟然就把荆鹏给了我……

    那后来呢?完全被吸引的柳艳小心翼翼地问。

    后来,后来我就不断收到他从前线寄来的信。再后来,我发现怀孕了,心里矛盾得特别厉害,也很害怕,完全不知道该咋办。当时正是渡江战役前夕,支前的工作千头万绪,所有的干部都夜以继日连轴转,干着干着就睡过去是常有的事儿,那困劲……真是连眼都睁不开啊,没人顾得上个人的事情,尤其像我这样的事儿,那尴尬那悔恨那痛楚,就是现在都不敢想啊……

    ……怀孕4个月的时候,眼看再也瞒不住了,我咬破舌头去找领导,主动说明情况,请求纪律处分。没想到,区委首长知道情况后,不但没处分我,还立刻给我调整工作进行照顾,说革命需要后继有人,养育下一代是我们的责任!说知道嘛彭英同志,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实,已经充分说明,你嫁给荆勇同志了,你的选择是正确的嘛,手续问题你完全可以通过组织补办嘛!

    我那高兴啊,使劲地笑,眼泪哗哗地流,就像吃了仙丹似的,整个人都飘悠起来,兴奋得三天三夜没合眼。

    到了49年的4月初,我因过分劳累下肢水肿,完全失去了工作能力,再加上处于待产状态,领导强迫我卧床休息。

    我躺了下来,开始不停地给他写信,一天写好几封,但不知什么原因,一封回信都没收到。那心情,别提多苦多痛了,就像在锅里蒸着,还时不时地打恍惚,就像睁着眼睛做梦似的。我是个闲不住的人,知道不能这样躺下去,必须要做力所能及的事儿,就帮着房东媳妇儿白天做干粮,夜里做军鞋。一天傍晚,区委的同志来收军鞋,说让送到队部去,我拿着做好了的十几双鞋子往外走,刚出大门,突然肚子剧疼起来,一阵比一阵猛,我知道要生了,赶紧往回走,没等进屋,羊水就破了……

    荆鹏出生了。

    没几天,消息传来,说是百万大军打过了长江,全国就要解放了。

    哎哟,那情景啊,整个村庄都沸腾了,比过大年热闹多了。我激动啊,我抱着孩子激动得就像是完成了一项天大的任务啊。

    接下来,我在炕上躺了不到5天,觉着恢复得差不多了,把孩子往背上一背,就又投入到了工作当中。区长视察工作,看到了我背上的孩子很高兴,问我叫啥名?我说还没起名呢,请首长给取一个。他也不客气,说就叫荆鹏吧,既有金鹏展翅的含义,又是父母姓氏的谐音。

    说着,彭英从怀里掏出一个渡江战役纪念奖章,递给柳艳说,这是荆鹏百天时,有人从前线回来,特意带给我的,来人是荆勇的部下,我这才知道,荆勇在渡江战役中,立了战功,已经是营长了。

    他没忘记我!

    他给我带来了一生中最珍贵的唯一的礼物!

    到了年底,噩耗传来,荆勇在解放金门的战役中牺牲了,通知说,整个登岛作战的指战员全部壮烈牺牲,无一幸存……

    ……彭英的声音低沉下来,令人心碎地哽咽着,断断续续接着说,多……多少年了,我……我一直在想,我这一生中最大的过失是什么,是和荆勇的相遇吗?不,不是的!我从没后悔过这件事……真的,以前没有后悔过,以后也不后悔!但我的心一直在痛,让我始终心痛和折磨的是,我不知道,他是否收到过我寄给他的信,哪怕一封啊……如果他没有收到过我的信,很可能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有过一个儿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着他没死,他还活着,在什么地方艰难地活着,而且……而且没有忘记我,真的……自从知道荆鹏失踪后,我就在梦里梦见他,不断地梦见,清楚极了,好多年,我都没这么清楚地梦到过他了……我在梦里和他说了好多好多的话,说的什么记不清了,只是一个劲地说,后来就拼命地哭,哭着给他说,对不起,我是个糟糕的母亲,我没有把荆鹏照顾好……说着,彭英的泪水汹涌起来,一个劲儿地淌,怎么止都止不住,她边哭边说,我后悔啊,后悔死了啊……当初真的不该叫他到这儿来,他是可以参加正规军的呀……可他中的不知道哪门子邪,就是不听话,非要参加农垦来开荒……开荒就开荒,可我实在不明白,好端端的,咋就失踪了呢?他不是因公意外,不可能当逃兵,也没犯啥大错误,这……这究竟是咋回事呢?……我心疼,我的心疼啊!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和他的父亲在阴间相遇了,他问起我们的儿子来,我……我该怎么给他交代啊?我说我们的儿子犯了错误,像罪犯一样越狱了,逃跑了,失踪了……不……就是死,我也不能这样说!这……这不是真的,我了解他,一定还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发生过,我……我想要真相,得不到真相,就是死,也闭不上眼睛啊……

    柳艳哭得泣不成声,现在,她终于明白,荆鹏就是为了追她,才放弃参军,到这么遥远的地方来开荒的……

    ……那么,他逃跑,他失踪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彭英抹了一把鼻子眼泪,把柳艳孩子似的抱在怀里,说好姑娘,我告诉你这些,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荆鹏是烈士的后代,是英雄的儿子,你和他恋爱不丢人!

    彭英走的那天,荒原上沙尘高扬,遮天蔽日,劲猛的朔风,吹得人睁不开眼,张不开嘴,喘不上气。

    指导员对彭英说,这儿的气候就是这样,每年一场风,从秋吹过春。

    彭英说,这么可怕的沙尘暴,我还是第一次碰上,不是亲眼见到的话,简直不敢想象。要是我儿子还活着的话,还在外面的什么地方挣扎着的话,这么大的风暴,不知道他能不能抗得住。

    此言一出,前来相送的人全都垂首默然。

    指导员也不自在,磕磕巴巴地说,要不……要不你就再待一两天吧,我叫柳艳陪陪你,可以吗?

    彭英急忙摆手,提高嗓门说不用不用,就这已经给组织上添麻烦了,我想马上动身。

    指导员说,那好吧,连队的马车已经备好了。

    让您费心了,谢谢啦!彭英对指导员深鞠一躬,饱含歉意说,实在对不起,要不是荆鹏的遗物得拿走,我是不需要送的。

    说话间,小马车已经赶过来,大家伙儿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帮着把东西搬到车上。龚键拿来一件雨衣,双手捧着毕恭毕敬叫了声阿姨,说您就把它穿上档档风沙吧。

    彭英说不用,你阿姨的身子骨经过的风雨很多很多,谢谢了!说着,像是要证实自己的话语似的,闪开想要搀扶的人,抖擞精神,利索地爬上了马车。

    小马车上路了。

    龚键、王益胜,还有几个和荆鹏相好的朋友,跟在小马车后面默默相送,他们想用自己的方式,表达一下语言难以表述的伤痛和心情。

    彭英喊住小马车,迎着呛口的风沙,大声对他们说,孩子们,留步吧!要是有了荆鹏的消息,不管啥结果,别忘了写封信,告诉我一声……还有,我回去见着你们的亲人,会告诉他们,你们都很好,都很健康,都很想家……你们……你们就放心吧,我没事的……都快回去吧!

    彭英说完,忍住心酸,使劲朝赶车的小伙子喊了声走!

    小马车就又被沙尘裹着抽着上路了。

    大家就那么傻傻地站着。

    动感强劲的沙尘一浪高过一浪,眯眼的工夫,晃晃荡荡的小马车和几个相送的人,就都淹没在了蔽日的昏黄里。

    突然,彭英发现有人朝着小马车一路追来,边跑边招手,好像还在大声地喊叫着什么,渐渐的,她看清楚了,追上来的是个没戴帽子的姑娘,是柳艳。

    小马车再次停下。

    柳艳不顾一切爬上车,扑上去抱住彭英,情不自禁喊了声妈,俩人紧紧相搂,抱头痛哭,哭得天旋地转,沙尘暴都偃旗息鼓,没了声响。

    哭够了,分别的时候也就到了。

    柳艳说,能把他的日记送我一本吗?

    彭英说,当然可以,这些日记就是写给你的啊!你把它们都拿去吧,给我一本,留个纪念就可以。

    两天后,肆虐的沙暴停息了。

    喧闹一时的荆鹏事件,也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傍晚,柳艳独自坐在高高的沙山上,打开荆鹏的日记,读着读着鼻子酸楚起来,泪水不停地淌,心窝很是痛苦地扯疼着,她捂着胸口在沙山上躺下来,眼前掠过荆鹏的身影……

    ……那次,俩人在沙山上也曾躺过,不光躺过,而且将彼此的初吻献给了对方,吻得心荡神驰,魂魄迷乱,幸福得热泪盈眶……

    她清楚地记得,第一波热吻的潮汐退却时,他把自己躺成一个大字,对着蓝天梦话似的说,太好了,谢谢你,以后我再也不会心疼了。

    她很惊异,说干吗要心疼?

    他说不知道,你有过心疼的感觉吗?

    没!

    我有。

    你说的是心脏?

    对!

    你有心脏病?

    他赶紧摇头,说没有,不是心脏病,就是心疼。

    不可能!她认真地说,我在医学书上读到过,人的心脏是没有痛觉神经的,根本就不知道疼痛。

    他紧张起来,眼睛瞪得溜圆,说不对吧,人的心咋会不知道疼痛呢?

    这是科学!她的回答异常坚定。

    他的脸烧红起来,支支吾吾地说,不知咋搞的,我的心经常会疼,疼得最厉害的一次,就是咱们出发来这儿的时候,我妈到车站送我,火车快开时,她突然抱住我,直愣愣地盯着我叫了声鹏儿,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是一个劲地淌眼泪……当时,我的心就像被揪住似的疼痛起来,疼得好厉害。还有,你不理我的时候,或者和别人单独在一起玩笑的时候,我也会心疼,疼得痛苦不堪,折磨极了,有时连觉都睡不着。

    柳艳想了想,说照你这么说也有可能的。伤心伤心,为啥要用一个伤字?既然是伤,那就一定会疼会痛,而且这样的疼痛,和心脏病是不一样的。放心吧,我以后永远也不会让你心疼啦!

    说着,俩人又疯狂地热吻在一起……

    ……

    那次,荆鹏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冲动得相当厉害……她也很冲动,那是从未有过的来自身体里面的沸腾的潮涌,强烈极了!尤其是荆鹏紧紧抱着她,把她拥倒在热乎乎的沙窝里,在她的身体上轻轻地抚摸、柔柔地亲吻时,她的心神迷离恍惚,膨胀的本能,火焰似的烧灼着她,熔化着她……

    ……就在她失去自控,渴望他更进一步动作时,突然,她看到了盘旋在头顶的一只巨大的鹰,连鹰的爪子、弯曲的长嘴都看得清清楚楚,猛一激灵,她一个鹞子翻身,将他掀在一边……待他反应过来,她已经打着滚儿,大声笑着,从沙包上滑溜了下去……

    要是没有那只神秘的鹰,或者她稍稍迟疑一点儿,现在的后果难以想象,没准就像彭英当年那样,神差鬼使间,就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

    她不敢想象下去。

    其实,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有预兆的。

    那天,俩人激情爆发前,曾并肩站在美丽的夕阳里,观赏那些由巨大的沙包和沙山形成的奇观。视野里,无穷无尽的死寂的沙浪,在血红的霞光里起起伏伏绵延而去,壮观极了,震撼极了。

    荆鹏说,这上面我来过几次了,我在最高的沙山上,数过这些大沙包。

    她兴奋地问,数了多少座?

    288座!

    真的呀?

    当然,不信你数。

    她就开始数,空透的视野里,光线柔和,色彩鲜艳,很容易就数到了一百多,可再往下数,就困难起来,远处的沙包不光形状朦胧,而且动感十足,像是浮在海面上,蜃景似的,不要说数出来,看着都眼花!

    可他非说是288座!

    288就288吧,反正她是不数了。

    他问她这些沙包像什么?

    像什么,什么都不像!

    他说你再看看。

    她说看不出来,你说到底像什么?

    像坟墓,像坟滩,咋看咋像。

    她吃了一惊,再看,那些沉寂在夕阳里的连绵不绝的大沙包,还真像是层层叠叠诡异莫测的乱坟滩……

    ……

    柳艳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天空变成深蓝色,愈加白净的云絮静静漂浮着幻动着。远处的大沙包,已从橙红化为暗影,黑乎乎的一座连着一座,与天际的云层融为一体,风动声来,氛围渐渐阴森。

    她站起来,再次扯动的心痛里,一个念头闪电般的冒出来,他该不会往这死寂的沙海里跑吧?

    不,不会的,再傻的人也不会!

    那他究竟跑到哪里去了呢?

    柳艳这样想着的时候,有个人从沙包底下爬上来,亮着嗓子使劲叫了声她的名字。

    副连长肖明亲自来找她了。

    年底到了,“文革”的潮涌如火如荼,一浪猛过一浪,打倒刘邓陶,大检阅,大串联,大革命,暴风骤雨席卷了生活的角角落落。

    军垦系统自然也不例外,以往规律、宁静的准部队生活,一时间全都乱了套。到处都在誓死捍卫,革命到底!

    人人激情澎湃!

    人人热血沸腾!

    人人摩拳擦掌!

    就连荒原上的沙砾都在蠢蠢欲动。

    这样的形势下,别说不久前的荆鹏事件,连农场的头等大事垦荒生产,一夜之间也都成了陈年往事。

    只有柳艳觉着荆鹏没死,一个那样鲜活、那样年轻的生命,不可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掉。她想见他,哪怕在梦里相见也可以。她一定要亲口问问他,事情的真相到底是怎样的,他为什么要逃跑,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要把发生在俩人之间的那样私密的事情说出去?

    她不要疑问,她不要心疼,她不要困惑!

    一天夜里,柳艳给两个重感冒患者打完吊针,筋疲力尽回到医务室,熄灯号响了,就要熄灯了,她赶紧收拾好东西,正要回宿舍,副连长肖明推门进来。

    肖明说,柳艳同志,请稍等几分钟,有点事儿要和你谈谈。

    柳艳把肖明让到屋里,请他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自己拘谨地站在一边洗耳恭听。

    肖明说,看你紧张的,这么好看的脸蛋,微笑起来多漂亮啊!

    柳艳脸红了,手足无措,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看,这么晚了,副连长过来,该不会就为这几句话吧。

    我来,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肖明踌躇满志地说,柳艳同志,不瞒你说吧,我就要调到工程团负责宣教工作了。一年以后,就会调到师部。

    柳艳傻傻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的工作调动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肖明仔细观察她的反应,突然下定决心似的语气一转说,柳艳同志,我今天之所以来找你,是想告诉你,我……我非常喜欢你!

    柳艳以为听错了,忽闪着大眼睛,愕然不已。

    肖明话口一开,完全放松下来,嘿嘿两声接着说,其实……其实我之所以从营部下连队,就是为了你!真的,你可能忘了,大半年前,你到营部领药品,我一眼就看上了你,你不仅非常漂亮,而且精神饱满,特别能够打动人。记得不,那天上午,你往马车上搬葡萄糖,一不留神,药箱掉到地上,当场摔碎了4瓶药。

    柳艳的脸顿时烧红,她当然记得,摔碎4瓶500毫升的葡萄糖注射液,无异于闯大祸,是要追究责任写检讨的,幸亏有位营部的干事过来帮忙说话,才按自然损耗处理,避免了一次麻烦。当时因为紧张,她压根没想记住人家,事后也就回味了一下,很快就忘得干干净净。怎么也没想到,那位帮过忙的干事,竟然就是眼前的副连长肖明。想到这儿,定睛再看,留存在记忆里的影像顿时鲜活,再联想到肖明见到她时的种种表现,她不能不茅塞顿开。

    肖明很满意预期的效果,思维心窍全都灵动起来,魅力十足地说,柳艳同志,我们是为了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的。在这雪域高原,为了远大的革命理想,我们一起同甘共苦建边疆,战天斗地炼红心!

    柳艳害怕了,本能地朝后退,不知道该怎么办。

    肖明则越说越激动,他一把抓住柳艳的手,呼吸急促地说,请你相信我,相信我发自内心的真挚感情!你听我说,你一定要听我说,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我的父亲是军级干部,他说了,只要经过基层的锻炼和考验,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调到师部去任职……给你明说了吧,咱们师部的政治部王主任曾是我爸的老部下,调个工作升个职,就是一句话的事!现在你明白了吧……我的意思是,我喜欢你!只要咱俩确定恋爱关系,我保证半年内把你调到师部医院。到了那儿,不仅可以改善工作环境和生活条件,还可以充分施展自己的聪明才智,为革命做出更大贡献!

    柳艳脸色苍白,使劲摇头。

    怎么,你不会不愿意吧?略显意外的肖明咬着牙根疑惑地问。

    发懵的柳艳清醒过来,意识到了处境的危险,她拼命挣脱肖明的手,扑向房门……

    但已经晚了,车到悬崖的肖明,被她的反抗激得心血沸腾,征服的欲望烈火般地升腾着,只见他臂弯抖动,一只手掐腰一搂,将她揽入怀里,紧接着,身子一蹲,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腿弯,猛然发力,将她抱了起来。

    就在这时,电灯灭了,全连已经熄灯休息。

    柳艳拼命挣扎着喊叫起来,但不等她尖厉的嗓音冲出喉头,就被肖明捂着嘴巴,放倒在墙边的检查床上。

    肖明死死压住她,胡茬坚硬的腮帮子蹭紧她的脸,在她耳边低沉而又强硬地说,别动,要是喊叫出来,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不等天亮你就会成为女兵中的败类!不信试试,他们会像揪斗破鞋一样揪斗你!那样的场面我见过,跟地狱没啥两样……我知道,你心里还在想荆鹏,我劝你认清形势……实话告诉你,我们已经调查了他的家庭历史,他是个私生子,家庭背景很复杂的!他的行为,完全可以说是畏罪潜逃。你是聪明人,利害关系应该知道。再说了,他那样卑鄙那样无耻地败坏你,你就真的能够原谅他?……好了,没事了,这儿就咱们两个人,放松点儿,听我说,我绝对不会伤害你!我爱你,我已经被你折磨得发疯了……现在好了,你已经是我的人了,放心,我保证和你结婚,一定让你幸福!

    肖明说着的时候,一只手铁钳似的牢牢攥着她的两只手的手腕处,另一只手伸进她的衣服,解开了她的裤带……

    被压得近乎窒息,动弹不得的柳艳,到了这会儿,只是沙哑绝望地喊了声,不,不要啊!就心急气短,没了声响……随着他的手更深地插向她的下体,她紧绷着的身体被电击了似的颤了几颤,麻酥酥地瘫软开来……

    4个月后,柳艳调到了师部医院。

    调令是肖明直接拿来的,他得意扬扬地说,咋样啊,我可是说话算话,院长说了,你去直接从事临床内科。

    表情淡然的柳艳说,开玩笑,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连队卫生员,怎么可能到大医院里直接干临床!

    肖明笑笑,说那有啥呀,政治部的王叔叔已经给院长说好了,你一报名,医院就会安排你进修学习。

    又过了几个月,调回师政治部任干事的肖明,和柳艳在一间15平米的单身宿舍里举办了朴素的革命婚礼。

    新婚之夜,多喝了几杯的肖明,搂着柳艳情不自禁长叹道,你知道我追你追得多苦不?不,你不知道,你绝对不会知道!

    柳艳惊讶地说,你追过我吗?

    当然了,咱们第一次在医务室的情景,你难道忘记了吗?

    柳艳的心骤然抽搐,那是强奸,是她永远的伤痛和耻辱!

    肖明说,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肯定会有这一天!我一定要把你搞到手,谁也别想和我争!苍天不负有心人啊,你终于真正是我老婆了。

    柳艳哭了,泪水哗哗地淌,她使劲儿咬着嘴唇不出声,咬得满嘴血腥,就是不说话,一声都不吭。

    40年后,9月里的第一个星期的第一天,定居上海的柳艳青天白日在30层的阳台上做了一个梦,梦见漫天都是柳絮状的云团,冷风吹来,残霞血红,空透的光线下,40年前高原上的那些个大沙包,全都成了排列整齐的坟包子,壮观极了。还清清楚楚看见了墓碑。她想看看墓碑上的字儿,但总是模模糊糊,要么就残缺不全,怎么看都不完整。突然,尘沙扬起,一条灰黄色的风柱从天而降,苍茫的视野里,一座高大的坟茔拔地而起……

    醒来时,她浑身汗透,气喘吁吁。

    窗外,高耸林立的楼群上空,一架大型客机正在掠过。

    中午,她家座机响了,话筒里的声音苍老陌生。

    请问,是柳艳家吗?

    她说是的,请问你是谁?

    我是彭英,荆鹏的母亲……喂……你是柳艳吗,还能……还能记得我吗?荆鹏出事后,我到你们连队去过,你还记得荆鹏的那些日记吗?……

    ……

    柳艳一阵颤抖,眼前昏花,两腿发软,这么多年了,对她来说,时过境迁,伤痛的往事早已尘封。可话筒里的声音还在继续……说你还好吧,我想了好多好多办法,走了很多很多地方,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你的电话,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奔90的人了……你还记得吗?我曾告诉过你的,荆鹏是烈士的后代,是英雄的儿子,和他恋爱不丢人!……

    柳艳当然记得,但她更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直觉里,一定有重大的事情发生!否则的话,像彭英这样的人,绝不可能找她。她耐心地听着,可电话那边的话音没有了,传来的是隐隐的叹息和压抑的抽泣……好一会儿,那苍老陌生的声音又出现了,说孩子,对不起,请原谅,我给你打电话,是要告诉你个好消息,铁树开花水倒流啊,荆鹏的父亲没有死,他回来了,从台湾回来找我来了呀!……是的,他活着,当年金门战役中,他没有战死,是被俘……他……他读了荆鹏的日记,萌发了一个强烈的愿望,想要见你一面,还想到儿子失踪了的那片土地上去看一看……喂,你在听吗?……

    是夜,柳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把保存下来的荆鹏的日记翻出来,读了没两页,泪水一个劲地淌,早已不再激动的心就又翻腾起来……

    ……

    6年前,从正厅级岗位上退下来的肖明,因心血管病去世。

    临死时,他对陪同的柳艳说,我要死了……人总是要死的,没……没什么可怕,唯一让我含恨的是,你……你一辈子没爱过我……我……我得到了你处女的身体……可……可从没得到过你的心……是这样的吧?你……你不要否认,我知道……我就要死了,有些事不能再瞒你了,实话告诉你吧……荆鹏并没有出卖过你,他……他宁死不屈,什么都没说……我告诉你的那些事儿,是……是我用望远镜看到的……那天,你俩在沙山上的情景,我……我都看到了……我……我把看到的情景,分别……分别用相同的形式,告诉了你们俩……

    ……

    柳艳惊得目瞪口呆,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啊!

    肖明的泪水冒出来,断断续续地说,我很卑鄙、很无耻、很肮脏是吧……可我爱你,我的本意……只是将你俩拆散,没想让他死……

    你怎么知道他死了?震撼不已的柳艳追问道。

    肖明松弛身体,肚子里呼呼噜噜响了一阵,用尽最后的力气说,我知道……他……他肯定死了……而且……而且就在那片大沙包里的某个地方……我……我在梦里见到过……求你了……不……不要恨我……我……我已经……已经得到报应了……

    柳艳陪同彭英和荆勇,回到了阔别30多年的农场。

    埋葬着她青春的老营地,早已成了残破的废墟。那些在沙荒地上开垦出来的农田,也已退农还草。周围的村庄迁徙了。方圆数百里的荒漠上,成片的红柳棵子以及茂密的骆驼刺、梭梭草,在一股股神秘的灰黄色的旋风里,呼呼地瑟缩着,偶尔有清脆的鸟叫声划破天地的寂静。

    一位娶了当地媳妇,不得不扎根高原的老农垦,给他们当向导。

    当爬上一座高大的沙山,举目远眺时,老农垦感慨地说,这些年总有人不远千里来怀旧,他们忘不了当年的岁月和生活,那时的条件是那样的艰苦,而我们是多么年轻多么单纯啊!除了一颗红心,一腔热血,几乎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懂。说着,他很是伤感很是悲切地说,前些日子,我和几个老乡到这儿挖过肉苁蓉,你们大概不知道,这几年肉苁蓉价格猛涨,市场价很贵的。结果累了一天,苁蓉没挖着,却在前面的一座沙山下,挖出个死人来。

    此话一出,彭英、荆勇面面相觑,惊讶不已。

    老农垦则乐呵呵地卖弄说,当时只看到了露出沙子的军用皮带,压根没想到是个人,结果往外一拽,拉出几根死人骨头来,真吓人啊!衣服上看,像是咱农垦的人。

    柳艳顿时嘴唇打战,脸色苍白。

    老农垦带着几个人在连绵的沙包中,相互搀扶着,走了大约一个多小时,找到了那具露出黄沙的尸骨。

    瓦蓝色的天幕下,风化了的骨架相当完整,白森森的骷髅上残留的头发清晰可见,朽烂的衣服已经灰白,只有军用胶鞋看上去依旧完好。

    柳艳蹲下来,从骷髅上捏起一撮3寸左右的乌黑的头发,细细看了看,而后拾起那根有着方头铁扣的军用皮带,轻轻搓去尘土,两个刻在扣面背后的字清晰地显露了出来——

    ——荆鹏……

    ……是他,真的是他!

    柳艳无力地叫了一声,瘫软在彭英的怀里。

    这时,一直不声不响的荆勇,艰难地蹲下身子,拾起那具白森森的骷髅。他把骷髅捧在手里,转着圈儿看了看,后脑下方一个醒目的黑洞,刺入他的眼帘。猛然看见,也就头盖骨上有一窟窿罢了,普通人不会在意。可对枪林弹雨里活下来的老军人荆勇来说,就不一样,首先想到的是枪眼。

    一个失踪的人,一个失踪的农垦战士的颅骨上,怎么会有一个确凿无疑的枪眼呢?

    荆勇站起来,捧着骷髅,对着白花花的阳光更加仔细地观看——

    ——没错,绝对是弹孔,是7点62毫米口径的步枪打的!

    他深深吸了口气,把小拇指伸进弹孔里转了几圈,眼前猛然一黑,双膝酸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紧接着,异常凄楚的心强烈扯痛,鼻子一抽搭,雪白的头发被风拂起,泪水泉眼似的翻涌着……

    儿子荆鹏,竟然是被人用枪打死的!

    柳艳等人带着荆鹏的遗骨从沙山里出来时,谜一般的静穆里,西边的天际曛暗苍凉,那些在沙地里游走着的低矮的灰旋风,赶集似的,一个连着一个,卷起柱状的黄沙,飕飕飏飏,掠过幽怨的旷野。

    彭英望了望阴霾的苍穹,又望了望那些低矮强劲、诡谲莫测的灰旋风,对柳艳说,小时候奶奶总给我说,看见矮旋风一定要跑,她还教我一首歌谣,是这样唱的——

    旋风旋风你是鬼,

    三把镰刀砍你的腿!

    原载《长城》201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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