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的门徒:列国风云-从藏书吏到柱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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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景王元年(公元前544年)六月,晋平公派遣荀盈知会齐、鲁、宋、卫、郑、曹、莒、滕、薛等十一国的大夫,各率本国工匠前往淳于(今山东省安丘县),为杞国修补城墙。

    杞国人是大禹的后代,周武王灭商之后,将东楼公封到杞地,以延续对禹的祭祀。由于是夏朝的遗民,又长期与东方的夷族混居,杞国与中原诸侯国的风土礼仪有着许多迥异的地方。加之地小人稀,杞国一直被排斥于中原文明的核心之外。

    晋平公之所以会兴师动众地为一个蕞尔小国修补城墙,并不是出于同情与道义,而仅仅是因为他的母亲是杞国的公主。对此,参与这次修筑计划的各国大夫们难免都有些牢骚满腹。

    卫国大夫世叔仪一见到郑国的子大叔,便愤懑道:“这叫什么事啊?晋侯作为霸主,竟然调动全天下的工匠来讨好自己的母亲,当真是岂有此理!”

    子大叔一脸无奈道:“太叔何必动怒?弱肉强食,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叫人家是霸主呢。”

    世叔仪不屑道:“哼,我就不信谁能永远做霸主!”

    子大叔闻言苦笑:“《诗》曰‘协比其邻,昏姻孔云’。晋侯不去担心周室的安危,反倒对夏朝的遗老遗少格外‘孝敬’,如此舍弃同姓、不知远近,谁还会再去依附于他呢?”

    此事很快便传到周景王的耳朵里,景王当时便暴跳如雷,将满案的饭食酒浆一脚踢翻在地。

    “混账,一群混账东西!”景王冲着翻倒的漆案又是一脚,鲜血顿时染红了他脚下的一片竹席。

    “大王息怒,大王息怒。”寺人蚎一边命人收拾满地的狼藉,一边小心翼翼地为景王察看脚上的伤情,“快传太医,快传太医!”

    “不必了,去把老聃传来。”景王想了想,忽又改了主意,“不,余一人要亲自到守藏室走一趟。”

    “大王脚上有伤,还是老奴去跑一趟吧。”寺人蚎说着便要转身。

    “退下,多事!”景王颇不耐烦地申斥道。

    “诺,诺……”寺人蚎知趣地退到一旁,不再言语。

    待景王走出明堂,寺人蚎才又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句:“这天,怕是要变了……”

    自拜会刘康公之后,伯阳很快便被荐入王宫东侧的大学中修习六德(知、仁、圣、义、忠、和)、六行(孝、友、睦、姻、任、恤)与六艺(礼、乐、射、御、书、数)。

    西周初年,在井田制的基础上,逐渐形成了一种“学在官府”的教育体制。那时的最高学府又叫作“国学”,学制分为七年的“小学”与九年的“大学”,都是为培养周天子、诸侯以及其他贵族子弟而设立的。其中天子的学宫又被称为“辟雍”,诸侯的学宫则被称为“泮宫”。

    除了中央设立的高等学府,在地方还设有“乡学”来作为补充。乡学是为地方培养士人的低等学府,然而在最初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低等学府,庶人与奴隶也是没有资格进入的。

    后来,官府垄断教育的弊端日益显现出来,贵族子弟中的不少人,在骄奢安逸的生活中变得不学无术、昏聩无能。世袭制的传统,又让这些无能之辈顺理成章地承担着“国之栋梁”的角色,久而久之,周王室的内部便出现了深重的统治危机。

    王室东迁之后,“学在官府”的体制实际上已经名存实亡,政治上所出现的“礼乐征伐自诸侯出”的局面,在教育上则表现为官学的衰败与私学的渐兴。学术下移使天子手中的教育大权与文献资源大量外流到各诸侯国中,如此一来,又直接导致了人才的大量流失。

    刘挚与伯阳在同一个学宫中学习,为了报棋枰上的“一箭之仇”,刘挚总是想方设法地挖苦伯阳。

    伯阳继承了商先生那种与世无争的情怀,对于来自贵族子弟的刁难与嘲讽,他总是一笑置之。

    学宫中有几间规模不大的藏书室,闲来无事的时候,伯阳最喜欢一个人躲在藏书室里博览群书。

    半年多的时光倏忽而逝,伯阳也变得成熟了许多。细致的观察与洞彻的思考,使伯阳对东周王室的现实状况感到万分担忧。他很感激刘康公的知遇之恩,同时也忘不了康公临终前的嘱托。

    那是一个下着暴雨的傍晚,远近的天空都被一层厚厚的黑云所笼罩。

    刘府的一名差役急匆匆地找到伯阳,说康公有急事找他。伯阳见来人气喘吁吁,面色焦虑,也不及多想,草草地披上蓑衣便跟着来人一同奔入雨中。

    伯阳到达刘府的时候,病榻之上的康公已经奄奄一息。刘夏、刘挚、范氏以及刘府的其他人众将东厢围得水泄不通。

    康公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尽皆回避。众人默默退出,厢房中顷刻间便只剩康公与伯阳二人。

    “贤侄,你……你过来。”康公说话时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仅仅数月未见,康公竟变得面容枯槁、形销骨立。

    伯阳的心中很不是滋味,面前这位慈祥的老者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贤侄,老夫……老夫怕是不行了。临死之前,还想和你说几句心里话。”康公那双深陷的眼睛似闭似睁,嘴唇的翕动中都带着微微的颤抖。

    “刘公……”此情此景让伯阳心乱如麻,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贤侄,请听老夫把话说完,咳咳……”说话间,康公那病弱之躯竟从榻上坐了起来,“老夫是……是想拜托你一件事情……”

    “刘公请讲,老聃一定尽力而为。”

    “当今的天子,心怀大志,可惜我们几个老家伙,是没有办法陪他走下去了。这王城中的水,深哪!咳咳……”

    “刘公……”

    “你要发挥自己的大才去帮助天子,去帮他完成重振周室,安定天下的大德大业……你还要……还要承担起保护天子的责任……”

    伯阳沉默许久,而后才坚定地点了点头。

    刘康公会心一笑,笑容止处,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东兔西乌,飞金走玉。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伯阳也渐渐厌烦了学宫中僵硬死板的课程。

    一日,伯阳正像往常一样,躲在藏书室的一隅翻看一卷周初制定的典诰。负责看管藏书室的一名小吏忽然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远远望见伯阳便喊了起来:“老聃先生,老聃先生!内宰与宫伯大人正在四处找你呢。”

    “内宰与宫伯?”伯阳放下手中的书简,心中甚是疑惑。

    “快点吧,老聃先生。”小吏催促道。

    “好。”伯阳正了正衣冠,便随小吏向藏书室外走去。

    学宫下属的藏书室虽然不大,却也是书架纵横,宛如迷宫。

    路上,小吏悄悄对伯阳耳语了一句:“两位大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伯阳一愣,忙对这位热心的小吏笑了笑:“多谢。”

    藏书室高大的廊檐之下,两位中年官员垂拱而立。一见伯阳,身材略微有些臃肿的内宰便厉声问道:“你就是老聃?”

    “不错,在下正是老聃。”伯阳出于礼貌,向对方拱了拱手。

    一旁的宫伯不耐烦地瞪着伯阳:“赶紧跟我们走吧。”

    “请问两位大人,找老聃有什么事吗?”伯阳微笑道。

    “哪那么多废话?跟我们走便是了。”宫伯气急败坏道。

    伯阳跟随内宰与宫伯走出学宫,一路西行,那里正是天子明堂所在的方位。

    一组按照“天圆地方”之形制所建造的建筑群落,由远及近,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宽阔的夯土地基之上,一座十几米高的台榭被一圈精美的楼宇屋舍簇拥而起。中心台体的四周分别筑有两个方形的夯土台面,每个台面上又各建有一座气势磅礴的偏殿。整个建筑群,被一片环璧形的水域所包围。这便是刚刚建成不久的天子明堂。

    自从来到雒邑以后,伯阳还是第一次走近天子的明堂。在接受阍人与卫士的层层盘查之后,伯阳最终被允许进入到明堂之内。

    明堂之上,天子正神态安闲地仰望着殿外的横梁。

    “老聃叩见大王!”伯阳对景王施大揖礼。

    “先生不必多礼,来,请坐。”景王请伯阳在堂下就座。

    伯阳仔细端详着这位继位不久的少年天子,只见他眉尾低垂,鬓若堆鸦,龙睛凤目,鼻直口方。年纪虽然不大,举手投足间却深蕴一种刚柔之势。

    “老太宰生前多次在小童面前提起先生,今日一见,先生果然气度不凡。”伯阳的身影刚刚出现在明堂之外的时候,景王便暗暗端详起这个比自己年长不了多少却已须发尽白的男人。

    “大王谬赞。”初入明堂之时,伯阳原本还有些许的紧张,待坐定之后,他的心绪便立即恢复了往日的沉静。

    “老太宰乃当世贤臣,小童曾以天下之事垂问于他。如今他老人家不幸仙逝,小童愿以此事复求教于先生。”景王说着便从案前起身,并郑重其事地对伯阳拱手揖礼。

    伯阳忙起身回礼道:“大王言重。老聃乃一介山野之士,岂敢比同于太宰大人?”

    “‘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此话可是出自先生之口?”景王幽幽问道。

    “不错。”伯阳并不吃惊,心想定是老太宰生前曾向景王提起过刘府论棋之事。

    “先生既然都这么说了,就不要有什么贵贱高下的顾虑。普天之下,都是我大周的子民,小童自当一视同仁。”景王的一番话,令在场的内宰与宫伯顿觉汗颜不已。

    “大王……”伯阳闻言后十分感动,深埋心底的那个信念也变得更加坚定,“看来当今天子,果如康公所言,很可能会是一位像宣王那样的中兴之主。我定将竭尽所能,辅佐他救危治乱,安定天下。”

    周景王初次召见伯阳,本欲先行试探,可未曾料想,三言两语下来,君臣二人皆有一种相见恨晚之感。

    随着谈话的深入,景王心中的疑虑与戒备渐渐被一种激动与振奋所代替。入夜时分,景王索性屏退了堂中的所有闲人,只留伯阳于堂中促膝长谈。就这样,一场整整持续了三天三夜的畅谈开始了。

    谈话行将结束之前,年轻的周景王对伯阳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即便要拜伯阳为天子少师。

    从一介庶民一跃而成为天子的老师,在常人眼中绝对是千载难逢的机遇,而伯阳却不为所动,只冷冰冰地回了一句:“恕老聃不能接受。”

    这样的回答令景王也深感意外:“难道先生不愿教我?”

    “老聃先受商先生的教诲,后蒙老太宰的帮扶,如今大王又不计贫富贵贱,执意要破格提拔。这些,老聃皆无以为报……”伯阳心里明白,一旦自己做了天子少师,非但帮不了景王,还很有可能给他造成麻烦。

    “难道先生也觉得我大周已经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了吗?”景王面色通红,眼眶也微微有些湿润。

    “大王误会了,老聃绝无此意。”伯阳正色道,“老聃愿助我王再展穆王、宣王之志,可老聃也要提醒大王,天子少师的职位是不能轻易许人的。”

    “先生不必疑虑,天子之命谁敢异议?”景王挺直了腰身,一副为伯阳撑腰到底的样子。

    伯阳毫不避讳地反问道:“大王真的这样想吗?自平王东迁以来,诸侯窃国,大周王室日益削弱,哪里还有什么实权?世卿贵胄把持朝政,岂会容得下庶民子弟去分他们的羹呢?”

    景王眉头紧蹙,默然良久。

    “《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王室若想中兴,如今之计,只能在一个字上做些文章。”见景王沉默不语,伯阳微微笑道。

    “哪个字?”

    “就是一个‘易’字。”

    “‘易’?请先生明示。”

    “日落月升,昼夜罔替,这便是易,是变化的道理。与此同时,这些变化又周而复始,每一天都在重复发生,这便是不易,即常变中隐藏着不变的规律。”

    “先生的意思是说,要有所变,有所不变?”

    “不是要,而是只能。变与不变的取法必须合于大道,合于自然,有悖于大道的变,既然注定失败,反倒不如不变。”

    “敢问先生,究竟哪些能变,哪些不能变?”

    “大王切莫心急,这治理大国就像是烹煮小鱼,不能总是来回翻动,否则就碎了。”

    伯阳的话,令景王听得一头雾水:“不能翻动?那就是不能变了?先生一会说变,一会又说不能变,那到底是变还是不变呢?”

    伯阳转身望了望堂外:“大王觉得,外面的天气到底是变还是不变呢?”

    “天气自然会变。”

    “那大王觉得会怎么变?”

    “先生这不是强人所难吗?如今天下大旱,小童自然是希望甘霖普降,可这种事也不是希望怎样就定能如愿的啊。”

    “大王既然明白这个道理,就应该明白变与不变的取法了。”

    景王若有所思地在明堂之上踱着步子。

    伯阳继续说道:“自古以来,大旱偶有降临,大乱时有发生,可天下万姓却能够绵延至今,这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久旱之后必逢甘霖,大乱之后必有大治。大王只需以正治国,以奇治兵,以无事取天下,兴无为之治,则王道可守,天下可安。”

    “先生是说,小童什么也不做,天下就能安定太平?”景王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大王谬矣。老聃所说的无为,并不是不为,而是要顺时而为,顺势而为,有所为,有所不为。”

    “那何谓正?何又谓奇?”

    “上行大道,下恤百姓,是为正;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是为奇。大王如今乐道而忘贱,安德而忘贫,行的便是正道。如此看来,天下太平只是时间问题,大王何不以逸待劳,静观其变?”

    “先生真乃高人也!请受小童一拜。”景王说着便行大拜之礼。

    伯阳忙制止道:“君臣有别,大王不可。”

    “小童愿拜于先生门下,请先生务必接受少师一职。”

    “大王若是真心起用老聃,就让我做个藏书的小吏吧。”

    第四日清晨,景王在早朝之后突然宣布了一则令百官都摸不着头脑的消息:“辟雍学士老聃,学通古今,卓尔不群,今特破格除为守藏室职守,室中典籍档案可任意浏览,无须上奏申请……”

    消息一出,朝堂上顿时一片哗然。世卿大夫与贵族元老们纷纷窃窃私语,一种惶惶不安的情绪迅速在朝堂之上弥散开来。

    刘康公去世后,其子刘夏承其爵位,史称刘定公。望着朝堂上躁动不安的百官群臣,刘夏的心中不无得意:“看来这老聃还真有两下,这么快就成了天子的红人。就凭他的才干,用不了多久便能权倾朝野,到那时,嘿嘿……”

    “哼!此等小事,也消在朝堂之上公然宣布?”

    “就是,这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吧?”

    “天子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

    众人的胡乱猜测,令刘夏更加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

    这时,一直微笑不语的单献公忽然给刘夏泼了一瓢冷水:“妇人之见,妇人之见哪!天都要变了,还敢说是小事?”

    刘夏笑道:“大司马何出此言啊?”

    “哼,别以为老夫是聋子、瞎子。这守藏室职守虽然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官,可他老聃又是何人?若不是你父子二人在背后运筹帷幄,他能进得了天子学宫?他能入仕做官?”单献公抚着花白的山羊胡冷笑道。

    “这……这有什么?为天子举贤荐能,也是我太宰府分内的事。”刘夏被单献公的咄咄逼人弄得很不高兴。

    “哼哼,好一个举贤荐能!只怕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单献公用嘲弄的眼神瞥了刘夏一眼。

    刘夏听出了这只老狐狸话中的玄机,于是故作谦卑道:“刘夏暗昧,不像大司马这般对事事都能洞若观火,所以,还请大司马明言教我。”

    “你听说过哪个庶民子弟能在一夜之间跻身朝堂之上?”单献公抚了抚胡须,继续说道,“当今天子初登王位,根基尚浅,不来倚靠我等世卿重臣,却要小题大做地提拔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庶民。你想想看,这里面的意思是不是很耐人寻味啊?”

    刘夏一拍脑门:“你看我这脑子!明白了,天子这是要用以新代旧的办法,扶植自己的势力,然后好从我们手中夺回权力!”

    “哼哼,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老夫可是忠臣。”单献公幸灾乐祸地冷笑了两声,“等着瞧吧,一场好戏就要开始喽。”

    “哈哈,大司马过虑了,别说他一个老聃,就是一群老聃,又能把我们怎么样?世卿大族那可都是百年以上的基业,这里面千头万绪,盘根错节,碰哪个都得叫他伤筋动骨。我倒要看看谁敢蹚这摊浑水!”

    “哼哼,当今天子之志,不能以常人之心度之,你我且拭目以待吧。”

    早在夏商时期,一种由国家主导的藏书制度便已经建立起来。到了西周初年,这种制度更加臻于完备,天府、盟府、策府、周府、公府、府库、室等各种形式的守藏机构分工详细。具体的守藏之物也不再局限于档案、典籍,亦包括前朝的龟甲、铭文、珍宝、重器以及陶具、兵器、券书、盟誓等各类物什。

    伯阳所担任的守藏室职守,虽然官卑职小,但是能够假整理之名义,直接接触到大量的文书、诏诰、法令、典籍。换句话说,普天之下几乎所有公开抑或秘密的信息,都能够在神秘的守藏室中一览无遗。

    伯阳虽然不比景王年长多少,但心性沉淀得格外深厚。景王的年轻气盛,令伯阳的心头时刻都萦绕着一份隐隐的担忧。他比谁都清楚,景王欲将天子少师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就是希望他能以一己之力顶住来自世卿贵胄的压力。倘若如此,景王便可以从容不迫地腾出手来,对付尾大不掉的权臣,收回丧失已久的权力。

    在景王的心中,早就把伯阳当作了自己的老师,可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真正明白了伯阳的良苦用心。

    如果伯阳真的做了天子少师,那么无异于被人架在火炉上烘烤。这倒尚在其次,关键是,这样的烘烤非但不能减轻天子的压力,反而还会激怒所有的世卿大族,甚至将那些原本持观望态度的中间力量也推向敌对一方的阵营中去。

    伯阳主动选择到守藏室中去做一名小吏,正是他的高明之处。守藏室职守,乍听上去,似乎只是一个令人不屑一顾的小吏,但事实上非同小可。身居守藏室内,不仅能够世事洞明、执掌机密,甚至还可以间接地影响并参与天子的判断与决策。能做实事,又不致过分刺激既得利益集团的老贵族,何乐而不为呢?

    守藏室中的典籍、档案浩如烟海,伯阳每日除了按照籍册,察查各类藏品的数量及保存情况之外,其余时间都在如饥似渴地翻看各类书简、帛书。先王法典、刑书诏诰、世系谱牒、诸侯盟书、山川地理、风土民物之简,应有尽有。《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等“三皇五帝之书”,《乘》《梼杌》《春秋》等“四方诸侯之志”更是不在话下。

    一日,伯阳正在一排金柜(外面包有铜皮的石柜,通常用来保存比较珍贵的书籍、文献)旁查点《连山》《归藏》《周易》等卜筮之简。他一边清点着简牍的数目,一边默默诵读着那些艰深古奥的文字。

    就在这时,伯阳的身后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他所职守的这间守藏室高大深阔,就像一处空幽的山谷,哪怕是发出一点细微的声音,都会立即在室内四处回响。

    伯阳未及转身查看,便又听到一声书简落地时的重响。等伯阳回过神来才发现,景王已经怒气冲冲地来到了他的身边。

    “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景王双目通红,拂袖而立。

    “大王如此大动肝火,不知所为何事?”伯阳放下怀中的简牍,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

    “先生每日深居简出,倒是清闲得很!”景王的话里带着怨气。

    伯阳笑道:“天下无事,清闲一点不是很好?”

    “天下无事?先生还敢说天下无事?晋侯那老儿竟号令天下诸侯去为自己的外祖修补城墙,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景王说到这里,气便不打一处来。

    “大王息怒,在臣看来,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好事?呵呵,先生倒说说看,好在哪里?”

    “怎么?大王难道没有听到各国大夫的议论?”

    伯阳这么一问,景王恍然大悟:“晋侯不行正道,不护苍生,与同姓之国离心离德……哎呀,这么说来,晋国霸业岂不是……”

    “大王,臣听说‘大生于小,多起于少’,因此,天下间的难事,一定要从最容易的地方着手;天下间的大事,一定要从最细微的地方做起。成大事者,只有不自托大,处处谦卑谨慎,才能真正成就一番不世的伟业。”伯阳将整理好的简牍放回金柜,“臣还是那句话,以不变应万变,静观其变,这才是当务之急。现在,大王可以容臣安享清闲了吧?”

    周景王二年(公元前543年)五月初,宋国的太庙中出了一件怪事。

    一天夜里,看守太庙的庙守忽然听到庙里传出一阵“嘻嘻出出”的古怪声音。“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庙守怕有什么闪失,于是赶忙调集守卫兵士在庙中展开搜索。可是找了半天,连个鬼影都没有找到。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亳社(宋国的社稷之庙)中又传出一声似鸟非鸟的怪叫,仔细听来,好像也是“嘻嘻”。

    庙守觉得此事非比寻常,便立即将情况上奏国君。宋平公被国内的旱灾弄得焦头烂额,根本无暇他顾,也就没把庙守的奏报放在心上。

    几天之后,宋都商丘突然发生了一场火灾。天干物燥,又偏偏刮起了大风,火势一发不可收拾,不多时宋国的太庙与众多宫室都化为了灰烬。

    值得一提的是,这次火灾除了给宋国带来巨大的经济损失之外,还带走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寡妇——宋共公的遗孀伯姬。她是一位苦命的鲁国公主,嫁到宋国的第七年便守了寡。

    火灾发生的时候正值深夜,伯姬原本有充足的时间逃离寝宫,可她因为保姆不在自己的身旁而不肯独自离去,最终葬身于一片火海之中。事后,有人说她能死守大节,是天下妇人的表率;也有人说她不知变通,死有余辜。

    一场火灾,一个寡妇,一时间为天下人所津津乐道。

    同年十月,在晋卿赵武的倡议下,齐、鲁、宋、卫、郑、曹、莒、邾、滕、薛、杞等国的大夫齐聚卫国的澶渊(今河南濮阳县西),以共谋宋国火灾善后事宜为名,举行了一次盛大的会盟。

    这是继宋都弭兵大会之后的又一次诸侯盛会,各国大夫纷纷表示,愿慷慨解囊,帮助宋国渡过难关。可直到大会结束,众人尽皆散去之后,宋国也没有收到一分一毫的捐助。

    宋国人都觉得自己被骗了,可满腔的愤怒与耻辱又无处发泄,于是便对主导此次会盟的晋国产生了极大的怨恨。

    景王见晋侯失信于天下,心中甚是快慰。他立刻知会群臣,临时召开了一次冬季大朝会。朝会上,景王先是以天子的名义向宋国的使臣表达了自己的慰问之意,而后马上话锋一转,对各国的失信行为进行了一番冷嘲热讽。

    朝会结束后,刘定公(即刘康公之子刘夏)邀上大夫苌弘到家中一叙。苌弘却推说家中有事,只在宫门之外与刘定公寒暄了几句。

    “苌叔(苌弘,字叔,时人又称苌叔)精通天象占卜之术,不知对今日之事有何高见?”刘康公去世前,曾对刘定公提到过苌弘的贤能。为了巩固自己在朝堂中的地位,刘定公一直很想拉拢苌弘,而苌弘对于他的热情示好,似乎总是显得有些无动于衷。

    “刘公当世大才,苌弘的那点心思,您还看不透吗?”苌弘冷冷道。

    “苌叔这是哪里话?”刘定公眼珠一转,马上换了说法,“天子年纪尚小,今日在朝堂之上却出言不逊,迁怒诸侯。我是担心……”

    苌弘虽然只有三十出头,却显得老成持重。刘定公的心里在想什么,他一眼就能看出。

    苌弘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澶渊会盟虎头蛇尾,各路诸侯失信于宋,乃至晋国威信扫地,这是有目共睹的事情。天子号令群臣,批评各国两句,倒也无可厚非。”

    “苌叔果真这样认为?”见苌弘有意回避,刘定公又使出了死缠烂打的招数。

    “哈,刘公真是说笑了!你我二人怎么想,会对此事有什么影响吗?”苌弘说罢,便拂袖而去。

    刘定公碰了一鼻子灰,心中甚是不悦。他气恼地跳上马车,催促驭夫驾车回府。可马车未行多远,刘定公便注意到一个在路边逡巡徘徊的绿衣女子。

    “停车!”刘定公急忙冲驭夫喊了一句。

    一声刺耳的嘶鸣之后,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绿衣女子的身旁。

    景王为伯阳在王城之西安排了一处幽静的院落,院子虽然不大,倒也是一座独立的处所。

    伯阳将婴离从驭风传舍接到院中居住,而他自己却经常住在守藏室东向的一间储物室内。

    自从伯阳做了藏书吏以后,与婴离在一起的时间便越来越少。两人见面的机会少了,可彼此间的感情却并未疏离。伯阳每次回来,婴离都要做上满满一案的拿手好菜。可伯阳总是没吃几口,便又匆匆忙忙地赶回王宫。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伯阳难得无事,便陪着婴离在城西的小院中赏月。

    伯阳倚柱而坐,他的目光更加深邃,性情也更加沉静。婴离依偎在他的身旁,月色中愈发地楚楚动人。

    “老聃哥,现在的你……觉得快乐吗?”婴离温柔地问道。

    伯阳轻轻地叹了口气:“不好说。”

    “你……你……”婴离吞吞吐吐地不知要说些什么,伯阳能够感受到她的身体正在微微地发抖。

    “离儿,是不是有点冷?我们回屋吧。”伯阳将自己的葛袍裹在婴离的身上。

    “不……老聃哥,我不冷,我只是……”婴离羞涩地低下了头。

    伯阳痴痴地望着这样的婴离,心底也荡漾起一丝朦胧的情愫。

    “老聃哥,你……你……喜欢离儿吗?”婴离小声地嗫嚅道。

    “喜欢,当然喜欢。”伯阳坦言相告,并未多想。

    “那……你会娶我吗?”婴离终于鼓足了勇气。

    伯阳脸一红,顿时有些慌乱不已。

    “会吗?”婴离目光殷切地逼问了一句。

    一地月光,满院清幽。

    伯阳抬头望了望天上的那轮明月,默默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婴离的眸子里泪光闪闪,纤弱的左手与伯阳的右手十指相扣:“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二人对天盟誓,皓月之下,结为夫妻,此生此世,不离不弃!”

    夜风骤起,伯阳与婴离紧紧相拥。

    “夫君,现在,你可快乐?”婴离脉脉含情地望着伯阳的侧脸。

    伯阳没有回答,而是默默地将婴离抱得更紧……

    “喂,听说了没?驭风传舍最近来了一位美人儿!”

    “什么样的美人儿?没听说呀,走走走,瞧瞧去,瞧瞧去。”

    近来驭风传舍的生意格外好,传舍的大门外,每日都围着一群看热闹的闲人。坊间纷纷传说,打东边来了一男一女,男的身长八尺、丰神俊逸,女的仙姿佚貌、双瞳剪水。只是二人深居简出,很少有人见过他们的真容。

    为了一睹究竟,一些好事之徒甚至包下了传舍的一层。他们每日都开案饮酒,就等着瞧一瞧这对金童玉女的绝世风华。

    “公子,醒醒,醒醒,别睡了!”一个满脸麻点的胖子推了推身旁那个烂醉如泥的深衣青年。

    “混账……你……”深衣青年脸颊微红,醉眼迷离,刚要对胖子大发雷霆,却突然被楼上走下的一男一女惊呆了双眼。

    “唔!”传舍中的男男女女满座惊呼。虽说这王城之中从来不乏绝代佳人,可今日楼上走下这二位,着实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吃了一惊。

    “呀,这是哪来的可人儿,生得可真俏!”

    “你看那眉眼,那身姿,啧啧,真是绝了……”

    “果然名不虚传啊。”

    “人家倒觉得那位公子更胜一筹……”

    众人七嘴八舌,如敬神般目送着二人。

    “美……美人儿,别……别走呀,来……到爷这来……”宿醉方醒的深衣青年,酒气熏天地拦住了女子的去路。他色眯眯地盯着那女子,刚欲动手动脚,便被女子身旁的男子踹翻在地。

    “哎哟!你这混账竟敢打我……哎哟……”挨了重重的一脚之后,青年顿时清醒了许多。

    “还愣着干什么?你们这群废物!饭桶!”青年气急败坏地冲着人群咆哮道。

    方才那一幕来得太突然,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些措手不及。青年这么一吼,人群当中才蹿出几个人高马大的褐衣打手。

    “上上上!给我往死里打!”麻点胖子一边招呼,一边去搀扶瘫在地上的青年。

    五个褐衣打手一拥而上,将这一男一女围在当中。聚在传舍里看热闹的人群见势不妙,纷纷向后退却。

    “小子,我看你是活腻了,敢打我们刘公子。给我上!”麻点胖子狐假虎威地怪叫着。

    面对着五个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男子全无惧色,他从容不迫地抽出腰间的长剑,将那柔弱的女子护在身后。

    打手们手脚并用,直扑那男子。男子剑不出鞘,只用剑柄轻轻一推,首当其冲的打手便腹部中招,惨叫扑地。紧随其后的两名打手一直一勾双拳击出,却被男子一个闪身躲了过去。两人未及反应,便觉面部一阵剧痛,回神再看时,一个鼻梁塌陷,一个口齿尽裂。

    欲从身后偷袭的两名打手从未见过此种阵势,以前总是他们揍别人,谁承想到今日竟被别人揍了回来。

    “你们这群废物!”青年自觉脸上无彩,踉跄几步,夺门而出。

    麻点胖子狠狠地踹了倒在地上的打手一脚:“废物!还不快走!”说罢,也神色紧张地落荒而逃。

    “婉儿,让你受惊了。”男子对身旁的女子轻声呵护道。

    “不碍事,我们还是快走吧。”众人的目光,令女子有些心神不宁。

    男子护着女子走出传舍,并将她抱上了停在门外的一辆马车。

    驭夫跳下马车,将绳辔交到男子手中。男子执辔挥鞭,马车扬尘而去。

    可车子没走多远,便被一路家兵团团围住。家兵们装备精良,一排排箭矢与长戈,在日光下泛着森森寒气。

    男子停下马车,忽听家兵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怪叫:“怎么样小子,这回害怕了吧?跪下来叫声爷爷,便饶你不……”

    话音未落,众人的耳膜忽地嗡嗡作响。

    再观那昂立车前的男子,手中的长剑已然脱鞘……

    刘定公看到的那位绿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婴离。

    那日北风呼啸,天寒地冻,婴离记得伯阳走的时候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深衣,便随手包了一件厚厚的葛袍,准备给伯阳送去。

    伯阳所在的守藏室,深锁于内宫之中。宫闱禁戒,常人根本无法入内。

    守门的阍人与婴离很熟,见婴离提着包袱在宫门外徘徊不去,便上前寒暄道:“婴离姑娘来啦,又给老聃先生带什么好吃的了?”

    “这不是起风了吗?给他带了件袍衣。”婴离笑吟吟地提了提手中的包袱,“甘大哥,你能帮忙把这包袱递进去吗?”

    阍人面露难色道:“婴离姑娘,不是我不想帮你,而是最近这王宫里加强了戒备……”

    婴离从袖中掏出几枚布币,悄悄塞到阍人手中:“甘大哥,你就帮帮忙吧。”

    “婴离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这钱你拿回去。要不这样,包袱就先放我这儿,老聃先生经过的时候,我马上转交给他如何?”阍人将布币塞回婴离的手中。

    “那好吧……”婴离怅然若失地将包袱递给阍人,一个人原路返回。

    “王宫中出什么事了吗?怎么突然就加强了戒备呢?”婴离的右眼跳个不停,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心不在焉的婴离,并未注意到背后驶来的那辆马车。待马车突然停靠在她的身边时,她才猛然一惊,紧张地注视着车上走下的锦衣男子。

    锦衣男子正是刘定公刘夏,他面带微笑,走向婴离:“姑娘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

    “我们认识吗?”婴离警惕道。

    “不认识。但你与我认识的一个人实在是太像了……”刘定公拈着胡须,似乎在竭力地思索着什么。

    “不好意思,我还有事,请您让开。”婴离不愿与这个陌生男人纠缠不清。

    “你先别急,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刘定公说着便拉住了婴离的衣袖。

    “你做什么?放手!”婴离羞愤至极,用力挣脱了刘定公的拉扯。

    “姑娘不要误会,我……”刘定公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不远处驰来的一匹飞骑所打断。

    “家主,不好了,出大事了!您快去看看吧!”飞骑上倏然跃下一个刘府的家丁。

    刘定公眉头一皱:“慌慌张张的,出什么事了?”

    “公子他……他……”家丁呼呼地喘着粗气。

    “他怎么了?你倒是说呀!”刘定公不耐烦地瞪了家丁一眼,恨不得夺过马鞭抽他几个耳光。

    “公子他带着一路家兵,在西市街头和人打起来了!”家丁惶恐道。

    “什么?”刘定公心中一惊,忙跳上马车,对家丁喝道,“还不快引路!”

    见那锦衣男人神色慌张地撇下自己,婴离更觉困惑不已,于是便也朝西市赶去。

    待刘定公赶到西市时,打斗已经停止,血迹斑斑的街道中央停着一辆扎满利箭的篷车,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身中数箭,奄奄一息地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一群身披甲胄的刘府家兵正围着一个腿部中箭的男子。男子手撑长剑,单膝跪地,鲜血在他的腿下染出了一大片暗红色的圆晕。

    刘夏怒气冲天地跳下马车,冲着家兵们就是一阵叫骂:“一群混账东西!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公父,您怎么来了?”说话的正是那个在驭风传舍中被打的醉酒青年。

    “我怎么来了?问问你自己!”刘定公咬牙切齿,劈头盖脸地将那青年暴打了一顿。

    “公父,你听我说……”青年头上的皮冠也被打落在地,乌黑的头发凌乱地披散于胸前。

    刘定公看到麻点胖子身旁那名被人反剪双手的美丽少女,心里一下子全都明白了:“你说个屁!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婴离搭了一位老汉的牛车,远远便望见西市里黑压压的一片人群。她忙谢了老汉,跳下牛车凑上前去。

    几乎与此同时,西市外忽又突入近百匹全副重甲的黑衣骑兵。当头一骑拔剑喝道:“通通放下武器!否则,杀无赦!”

    黑衣骑兵训练有素,顷刻间便已将刘府的家兵分割包围完毕。

    刘定公大惊失色道:“你们都聋了吗?还不快放下武器!”

    家兵们正六神无主,听到家主发话,纷纷丢下武器,束手就擒。

    “哟!我当是谁,原来是太宰大人,幸会,幸会!”黑衣骑兵中拔剑喊杀的那员大将,勒马向前,在马背上冲刘定公笑了笑。

    刘定公一眼认出来人,忙上前揖礼道:“老将军,别来无恙啊!”

    刘定公口中所称的这位老将军,正是当年在周灵王面前预言儋括将要造反的那名虎贲卫士。他本名单愆期,又名成愆,乃单顷公之子,单靖公之弟,说起来,当朝的单献公还得叫他一声叔叔。

    “哈!无恙,无恙,好得很哪!”成愆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似乎不愿与刘定公多做敷衍。

    “请老将军恕罪,刘夏家中出了点小事,不敢惊动老将军。您这是要……”见成愆来者不善,刘定公立即装起了糊涂。

    “哎呀,太宰大人可真会说笑。一点小事?一点小事也用得着如此兴师动众?”成愆挑了挑眉毛,“你看看,你看看,这么好的羽箭都扎在马车上,岂不是浪费了?”

    刘定公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强压着胸中的怒火,不敢发作。

    “哈!太宰大人,别那么紧张嘛!老夫不过就是奉天子之命,在这城中例行巡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成愆望了望跪在地上的男子和那楚楚可怜的女子,“既然是刘府的家事,老夫也不便多问。只是……”

    成愆的脸上挂着一丝阴鸷的笑容,让刘定公的脊背不禁有些发凉:“是我管教无方,是我管教无方。刘夏对天发誓,以后绝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罢了,罢了,谅谁也不敢在天子脚下造反,收!”成愆一声令下,黑衣骑兵纷纷拨转马头,扬尘而去。

    见成愆的骑兵走远之后,刘定公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他火冒三丈地指着麻点胖子的鼻子:“刘三,你过来,你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麻点胖子名叫刘三,是刘挚身边的一个陪臣。刘三哆哆嗦嗦地来到刘定公的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爷,我错了,我错了,不关公子的事,不关公子的事……”

    “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刘定公紧握马鞭,一副要将刘三生吞活剥的样子。

    “是这样……”刘三知道这次闯了大祸,便不敢再有所隐瞒。他将驭风传舍中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汇报给刘定公。刘挚披头散发地跪在一旁,恨不得马上将刘三那张口无遮拦的大嘴一箭射穿。

    刘定公听罢,快步走向被缚的女子,满怀歉意地为她松开了绑绳,接着,又慌忙去搀扶那位跪在血泊中的男子:“壮士,刘夏教子无方,刚才的事多有得罪,刘夏在这里给你们赔罪了。”

    男子对刘定公的赔罪显得无动于衷,他的右腿被一支锋利的长箭自膝头贯穿,殷红的鲜血仍在汩汩地流淌。

    “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请风先生!”刘定公对刘三咆哮道。

    刘三失魂落魄地起身,跌跌撞撞地朝西市东头的栖凤堂奔去。

    “秦佚,秦佚!”女子愤怒地推开刘定公搀扶男子的双手,泣不成声地将男子揽入怀中。

    “秦佚!”婴离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不禁周身一颤。她又望了望那个倒在女子怀中的男人,“秦佚,秦佚……难道他就是老聃哥的师弟?”

    这时,人群之外传来一阵嗒嗒的马蹄声。一匹追风绝辔的棕色烈马前蹄腾空,令人眼前一亮,马上之人正是栖凤堂的掌柜风尘先生。

    “风先生,您可算是来了。”一见到风尘,刘定公的心里就踏实多了。

    风尘并不多言,径自来到中箭男子的身前。他从药箱中取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和一卷包扎伤口用的麻布,接着又将一团散发着异香的药包塞入男人的口中。

    “姑娘,你帮我把他扶好。”风尘对那女子吩咐道。女子见来者并无恶意,便轻轻地点了点头。

    风尘熟练地用匕首削去滴血的箭镞,然后又由箭尾处将长长的箭杆缓缓地拔除。

    自始至终,中箭男子都没哼一声,他的坚强,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成周街头上发生的事情,自然逃不过天子的眼睛。

    光天化日之下,敢在天子的地盘上大动干戈,胆子实在是太大了!周景王在次日早朝上大发雷霆,可是他的心里一点也不生气。他现在只想着一件事情,那就是以何种方式褫夺刘氏手中所握的兵权。

    伯阳也在第一时间看到了有关这次事件的详细奏报,他觉得甚是奇怪,成愆的黑骑兵平日里都驻扎在成周城外的洛水河畔,就算速度再快,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赶到西市。除非是有人事先就做好了安排,可从奏报上看,整个事件确系偶然,并没有任何人为操纵过的痕迹。

    “这一男一女又是何人?”伯阳放下手中的简牍,坐于案前闭目凝神,脑海中迅速勾连着此事的每一个片段与细节。

    “不对,这个刘三有大问题!”伯阳忽然眼前一亮,立刻起身。

    走到宫门外的时候,阍人忽然将他拦住:“先生,这是婴离姑娘给你带的衣服。”

    “甘兄,多谢了!”伯阳抖开包袱,双手用力一挥,将那件葛袍披在身上。

    王城之中,风尘骤起。漫天的黄沙,给路上的行人也镀上了一层稀薄的色彩。

    再登刘府,伯阳的心中不胜感慨。还是那扇精致的漆木大门,而门后之景却早已不复当年。原本空无一物的中庭里,堆起了怪石假山,栽上了珍贵草木,正中央的那口枯井也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四角凌空的凉亭。

    刘定公一见到伯阳,便亲切地拉起了他的衣袖:“聃弟,你来得正好啊。”

    “怎么?刘公知道我要来?”伯阳笑道。

    “聃弟如今是天子身边的红人,每日深居简出,真是难得一见啊。”话一脱口,刘定公自觉不妥,于是忙又说道,“你要是再不来,我可真要跑到宫里去找你了。”

    “刘公这是在埋怨老聃吗?”伯阳笑了笑,转而正色道,“老聃这次来,是想求证一件事情。”

    “哦?聃弟请进屋说话。”刘定公将伯阳请入堂中。

    堂下已备好两张漆案,案旁各放着一个四脚支撑的火炉。

    “去弄点肉羹,给先生暖暖身子。”刘定公支走了身旁的管家,又冲伯阳拱了拱手,“聃弟,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有什么事,但讲无妨。”

    “恕老聃直言,今日冒昧来访,是为了公子刘挚的事情而来。”伯阳此话一出,刘定公立时变了脸色。

    “聃弟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啊……”刘定公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实不相瞒,愚兄近来也日日都在为此事提心吊胆。刘挚他这次算是闯下大祸了,唉!你说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不肖子……”

    “刘公不必自责,这件事恐怕是另有蹊跷。”伯阳略作迟疑。刘管家端着热气腾腾的羊肉羹,走上前来。

    “哦?聃弟莫非是知道什么隐情?”刘定公眼前一亮。

    “刘公府上可有一个叫刘三的人?”伯阳直奔主题。

    “聃弟认识刘三?”刘定公显然有些吃惊,“刘三自幼父母双亡,从小在这府上长大,后来就做了挚儿的陪臣。不过说来也奇怪,最近几日,都没有见到这小子了。”

    “那就是了。”伯阳似乎早已料定刘三会突然失踪,“刘公恐怕要大祸临头了。”

    刘定公闻言一惊:“聃弟何出此言?”

    伯阳不愿多做解释,而是反问道:“刘公可知成愆的那支部队是什么来历?”

    刘定公眯了眯眼睛,似乎是明白了什么。

    “这件事做得不错。不过……”绛紫色的纱帐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你在这王城恐怕是待不下去了。”

    “太后放心,小人已约了城外的渡船,今夜子时便泅出城去。”一个满脸麻点的胖子毕恭毕敬地立于纱帐之外。此人正是刘挚的陪臣刘三。

    “哼,我看就不必了吧?”纱帐后的女人突然冷笑道。

    “太后这是何意?您可不能过河拆桥啊,太后!”刘三觳觫不止,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叫什么话?若是真的想要你死,你觉得自己还能活到今天?”

    “这……这……求太后饶命,求太后饶命啊!”刘三慌忙跪倒在帐前。

    “哈哈哈哈……看你那点出息!去吧,你是功臣,没人会为难你,也没人敢为难你。”

    刘三刚一退出门外,屋内的髹漆屏风后便走出一位黑衣男子。

    黑衣男子望了望紧闭的房门:“太后不会就这么放他走了吧?”

    “你说,如何才能让一个人永远保守秘密?”

    黑衣男子笑了笑:“自然是让他将秘密带到坟墓里去。”

    “你只说对了一点。”

    “哦?太后有何高见?”

    “你难道不知道吗?坟墓的位置如果选不好的话,死人也是会‘说话’的……”

    当天夜里,成周城中发生了一桩离奇的命案。流经城内的洛水河岸旁,打捞起一具溺水身亡的男尸。

    司寇府(主要负责刑狱诉讼之事的国家机构)派来的理官(负责罪案现场勘察工作的下级官员)与隶臣(相当于仵作,即验尸官,古人对尸体非常忌讳,所以多由一些受过训练的奴隶来充任)在检验了尸身之后,却对此案的定性产生了分歧。

    由于男尸的口舌与喉部都残留了大量的黍酒,且河边只有男子一人留下的脚印,理官据此推断,男子生前曾过度饮酒,而后失足跌落水中,溺水身亡。

    隶臣则不以为然,他发现男子的鼻腔中也有酒浆,且河边的脚印清晰有序,不像是醉酒之人迈出的步子。

    案件上呈给小司寇(在周朝,天子是一切事务的最高裁判者,此外,中央另设大司寇,负责具体法令的实施,而大司寇之下又设有小司寇,以辅佐大司寇调查审理具体的案件),调查了数日,并无太多进展,其后便不了了之了。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此事已经平息的时候,司寇府在另外一宗越货杀人案中抓获的劫匪,却招出了洛水一案的实情。

    这位劫匪平日里专靠打家劫舍为生,一日,一名神秘的黑衣人突然出现在他的藏身处。劫匪大吃一惊,还以为是哪位仇家找上门来。不料黑衣人只说了一句话:“要想活命,就按照我的吩咐去杀一个人。”

    劫匪一听就笑了:“哟嗬,哪来的小子,敢使唤老子!”说着便亮出了藏在腰间的短剑。

    “不知死活的东西!”黑衣男子冷冷笑道,话音方落,劫匪的一根拇指已凌空飞起。

    “啊——”劫匪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手中的短剑也应声落地,“我听你的,我全听你的,你就是我爷爷,求爷爷饶命,求爷爷饶命……”

    “今夜子时,洛水河东会出现一个身材肥胖的男人,最好不要让他见到明日的朝霞,否则……”黑衣男子转身离去,“记住,他是酒醉溺毙,没有人杀他。”

    “明白,明白,您放心吧。”望着黑衣男子的背影,劫匪心有余悸。他没有看清黑衣男子的面孔,也不知道被自己杀死在洛水河边的男人正是刘三。

    当年,周武王灭商之后,商朝的奴隶主贵族仍然拥有相当强大的实力。

    为了稳定大局,巩固刚刚建立起来的西周统治,武王特意将商纣王的儿子武庚封于商都,以便安抚商朝旧民。

    与此同时,武王又将商朝的王畿之地一分为三(卫、鄘、邶),分别由自己的弟弟管叔、蔡叔、霍叔接管,从而监督与制衡武庚的力量,史称“三监”。

    后来,周武王积劳成疾,英年早逝。周公旦摄政,辅佐年幼的成王登上王位。

    武庚见新主年幼,便起了复国之心。他暗中挑唆三监与周公的关系,谣言周公要篡位称王。三监不明就里,便联合武庚以及殷商旧地的徐、奄、薄姑等方国,发动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叛乱,这便是著名的三监之乱。

    三监之乱严重威胁到周王朝的统治,于是周公旦亲率大军东征平叛。经过数年激烈的战斗,叛军最终被王师击溃。武庚与管叔被杀,蔡叔被流放,霍叔被贬为庶民。周公另立纣王庶兄微子继承殷祀,在商丘建立宋国。

    成愆统率的黑骑军,便是当年随周公平叛的一支精锐之师。数百年过去了,王室军队的雄风早已是明日黄花。然而,这支直属于天子的黑骑军被保留下来,成为王师中硕果仅存的精锐力量,专司拱卫王城和戡平叛乱。

    难怪那日刘定公一见到成愆,便吓得面如土色。他并不是害怕成愆与这支神秘的黑骑军,而是对其所代表的力量有所忌惮。

    虽然周景王并没有向伯阳特别交代过什么,可伯阳还是敏锐地觉察到,包括景王在内的各方势力都在蠢蠢欲动。他很清楚景王心中所打的如意算盘,而这也正是一直以来他最为担心的事情。

    刘定公对伯阳的提醒心领神会,他当即便草拟了一份罪己的文书,并附上府上的兵符,请伯阳转呈天子。

    伯阳推辞道:“老聃恐怕要辜负刘公的信任了。此等大事,还是刘公亲自出面的好。”

    “聃弟莫要推辞,天子恐怕已经因为此事而与我刘氏心生龃龉,我若出面,只怕会适得其反,让矛盾激化。所以,还是请聃弟辛苦一下,对,就说我病了,需要好好地休养一段时间……”刘定公说着就用袍袖去擦拭额上的汗珠,装出一副病来如山倒的样子。

    伯阳心里清楚,刘夏这只老狐狸,不过是想将自己也拉下水,给天子造成这样一种假象:老聃也是刘府的人。

    “聃弟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的话,此事就不麻烦你了!”见伯阳有所顾虑,刘定公又耍起了以退为进的把戏。

    “好,既然刘公如此信任,老聃尽力便是。”刘康公的音容笑貌在伯阳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不再犹疑,毅然接过了那卷沉甸甸的文书和盛放兵符的漆盒。

    “刘氏一族的命运,就托付给你了。”刘定公紧紧地握了握伯阳的双手。

    出了刘府,伯阳百感交集,漫天的黄沙模糊了他的眼睛。

    伯阳刚一离开,司寇府的理官便来到刘府。刘管家引着理官直入内室,刘定公马上躺倒在榻上,装出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刘定公一见理官,就知道没有好事。果不其然,理官是为了洛水命案而来。

    原来,在那具男尸的身上,藏有一块刻有刘府字样的印泥。理官怀疑,死者可能就是刘府的人,于是便前往府上查问。刘定公心里明白,死者就是刘三,他虽然十分快慰,但表面上还是装出一副由惊到悲的样子。

    “刘三死得蹊跷,恐怕又是那小天子捣的鬼,哼,只可惜,想跟我斗,你还太嫩!”刘定公的眼中闪过一丝鹰戾之色。

    从此以后,刘氏便蛰伏待机,随时准备向大周天子报这一箭之仇。

    伯阳亲自将刘定公的罪己文书和兵符交到周景王的手中。

    景王一手摊开文书,一手握着兵符:“好,好啊,先生干得漂亮!”

    伯阳却不接话,只是立在那里,沉默不语。

    景王觉察到伯阳的异常,便问了一句:“先生帮我收了刘氏的兵权,乃奇功一件,却为何如此闷闷不乐?”

    “大王,请听微臣一句,兵者不祥,今日之事是福是祸,恐怕要待来日才能知晓啊。”伯阳的语气有些无奈,又有些沉重。

    “先生这是什么话?”景王脸色一沉,有些不太高兴,“兵权本来就是天子分拨下去的,如今要收回来,有何不可?”

    “大王,请跟微臣说句实话,刘挚这次大闹西市,您是不是事先就已经知道?”伯阳正色问道。

    “这……”被伯阳这么一问,景王的表情瞬间就变得僵硬起来,他虽然有些恼怒,可还是支吾应道,“其实,这都是母后的意思……”

    “果然是太后齐姜在背后捣的鬼!”伯阳心中的所有疑窦全部迎刃而解,转念一想,又不禁有些痛心疾首,“大王怕是要一步一步地陷进去了……”

    “也罢,大王既然有心,那么就速速派人到刘府去办理交接事宜,还有,务必要请成愆将军率黑骑军前往策应。”伯阳劝谏道。

    “不急,不急,兵符在手,何惧之有?”景王悠然道。

    “大王,迟则生变!”伯阳起身郑告。

    “好好,就依先生。”景王嘴上答应,心中却暗笑道,“哼,原来你比我还心急。”

    就这样,周景王将刘氏苦心经营多年的武装力量,悉数划入天子直属的王师之中。至于刘定公在罪己文书中所提到的削减封地、扣罚俸禄等请求,景王也一并准允。

    在此后的十多年时间里,刘定公闭门谢客,过起了闲云野鹤般的生活。刘氏削弱,单氏渐强,人们都以为刘氏从此要一蹶不振了,然而后来的事实证明,眼睛看到的和耳朵听说的,皆不足取信,谁能笑到最后,绝非一时一地的成败所能料定。

    风波平息之后,景王信心激增,他每日都要偷偷到密室中抚摸那枚镶有金丝的兵符,仿佛只有手握兵符的时候,他的心才能真正地踏实下来。

    没过多久,伯阳积功受赏,从守藏室里的一名藏书小吏,被破格擢拔为周王室的柱下史(柱下史,是御史的别称,司马贞在《史记索隐》中说:“周秦皆有柱下史,谓御史也,所掌及侍立恒在殿柱之下,故老子为周柱下史……”先秦时期的御史,主要职责在于记录,相当于后世的秘书官)。这在当时可是一件破天荒的事情,一个庶民子弟,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便做到柱下史的位置,实在是让人有些始料未及。

    对此,元老贵族中的不少人都心存怨怼,然而表面上看去,王城里的气氛依旧像往日一般和和气气。

    正式上任之前,伯阳准备向景王告假还乡,顺便带着婴离到苦县的老家去见见自己的养父养母。他还要到相邑去探望秦佚与商婉,并祭拜自己的老师商容。

    景王答应给伯阳半年的时间来做休整,但同时也要伯阳答应自己,归来之日定要对天下之事有所担当,有所作为。

    就在伯阳与婴离打点完行装,准备驾车离去的时候,小院的木门忽然被人轻轻叩响。伯阳与婴离面面相觑:“这个时候来,会是什么人呢?”

    “聃,你再检查一遍,看还有什么落下的东西没有,我出去看看。”婴离将一个包裹塞到伯阳手中,自己跑去开门。

    门闩挂起,两扇简素的木门咯吱一声开了一条细缝:“你们是什么人?”婴离从门缝中向外窥探,看到门外站着一男一女,男子身长八尺,眉清目秀;女子凝脂点漆,亭亭玉立。

    “我们是老聃的朋友,您是?”男子拱手道。

    “你是秦佚!”婴离认出了门外的男子,他就是那个被刘府家兵围攻的剑士。婴离又转问女子:“那你一定就是商婉姑娘咯!”

    这一次,轮到门外那一男一女面面相觑了:“你……认识我们?”

    “聃,你猜猜是谁来了?”婴离欢快地冲愣在院中的伯阳招了招手。

    伯阳寻声望去,目光所到之处,热泪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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