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的门徒:列国风云-大国弭兵小国变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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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景王四年(公元前541年)春,楚国令尹王子围亲往郑国聘问,以迎娶公孙段(丰氏,郑穆公之孙,爵位上卿)之女的名义打探郑国的虚实。

    楚康王去世后,楚国政权实际上就已经旁落到王子围的手中。这位野心勃勃的楚国令尹从一开始便表现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态势。他先是四处笼络人心,而后又将不肯归附的大司马蒍(造字)掩残忍杀害(这件事发生在公元前543年秋)。

    蒍(造字) 掩是著名的贤臣,他的死在楚国的朝野上下引起了极大的震动。王子围结党营私,擅杀大臣,谋逆之心早已是昭然若揭。此事也引起了周景王的注意,景王自然不愿让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家伙接管楚国。

    王子围亲自跑到郑国去迎娶丰氏之女,并非是出于礼节或对郑女的尊重,而是要看一看子产执政以后,郑国国内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当时郑国世卿间的内讧此起彼伏,王子围看得心痒,便想从中揩油。子产很清楚王子围的心里在想什么,于是便处处设防,好叫这位臭名昭著的野心家知难而退,彻底死心。

    郑国是个小国,恰好又夹在晋、楚两个大国之间。要想在夹缝中求得生存,自然要学会左右逢源。郑国人向来都是墙头草,不是望风而逃便是望风而倒。子产执政后,更是以手腕灵活多变而著称,郑国的内政外交呈现出一种蓬勃的生机。

    对于楚国来的这位不速之客,郑国人显得毫不客气。见王子围的车队浩浩荡荡,在新郑城外负责迎接事宜的公子挥灵机一动,对楚使说:“哎呀,实在是不好意思,贵使远道而来,本应安排诸位到城中歇息,奈何近日城中的大小传舍都在进行修缮。您看这……”

    楚使一听便火冒三丈:“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让我们的令尹露宿城外吗?”

    “当然不会,当然不会,我这就命人在城外搭建临时行馆,规格用具都会按照礼制来办。”公子挥软中带硬,毫不退让。

    楚使没有办法,便将情况上报给王子围。王子围虽然生气,可是又不好发作,便听从了郑国人的安排。

    王子围是什么人?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果然,国事聘问结束后,王子围郑重其事地向郑简公提议,为了表示对丰氏的尊重,他要大张旗鼓地带着所有的随从入城,并用最隆重的礼仪来迎娶郑女。

    为了商讨对策,郑国的君臣们立即召开了一次临时会议。王子围的这招“笑里藏刀”还真是管用,郑国人的内部一下子就发生了分歧:一些人认为,王子围的要求合情合理,郑国若是再行拒绝,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另一些人则认为,王子围居心叵测,若是放进城来,无异于引狼入室。

    就在众人争论不休的时候,子产力排众议,仍旧坚持原来的斗争策略——将楚国人拒之门外。于是公子挥再次出面与楚使交涉,以“新郑城小,楚国人众”为由婉拒了王子围的要求。

    一听郑国人要在郊外就地筑坛代替丰氏祖庙(迎亲之礼应在女子家族的祖庙中进行),楚国太宰伯州犁当时就翻了脸:“哼,当初是贵国硬要将丰氏的女儿嫁给我们令尹的。楚国人讲礼重义,令尹在出国前,便于太庙中郑重告祭。贵国倒好,我们一说要进城,你们就推三阻四,这也就罢了,如今又要在野地里将新娘交给我们,这分明是看不起楚国。究竟该怎么办,还望贵国三思后行!”

    无奈之下,公子挥索性将郑国人的顾虑和盘托出。王子围哈哈大笑,直道荒谬。可国事非同儿戏,郑国人又岂会因为王子围的矢口否认,就相信楚国并无偷袭郑国的打算。

    眼看双方就要陷入僵持,陪王子围一同前来的伍举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建议:“楚国使团可以悉数入城,但必须解除武装,弓箭袋口也要冲下,以便接受郑国人的检查。”

    双方最终接受了伍举的建议,王子围黑着脸进入新郑,在迎娶了丰氏之后,便灰溜溜地退了出来。不过,他并没有急着回国,而是耀武扬威地跑到郑国的虢地去主持了一次会盟。

    宋地弭兵大会之后的这五年多时间里,中原地区基本上保持了稳定与安宁,各国百姓也获得了休养生息的机会。虢地之盟的主题,便是重温宋地弭兵大会的精神。

    诸侯会盟,向来都是“换汤不换药”。虢之盟的背后,依然是晋、楚这两个老牌强国在暗中较劲。只不过,与王子围的咄咄逼人所不同的是,暮气沉沉的赵武处处都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宋地弭兵之时,晋国就因楚国率先歃血而被抢了风头,这回,狡猾的王子围略施诡计,直接取消了歃血这道程序,又一次灭了晋国的威风。

    “楚蛮真是欺人太甚!都说好了,上次会盟他们先歃血,这次由我们先来。如今可好,干脆连歃血这步都省了!这不是在打我们晋国人的脸吗?”晋国大夫祁午愤然作色道。

    为了维护大会的和平精神,赵武忍气吞声,还自欺欺人地对祁午安慰道:“楚人不守信用,那是出了名的。我们晋国就是要在这一点上胜过他们,你要记住,只有信守承诺的国家,才能真正赢得他国的信赖与尊重。”

    弭兵大会之后,晋国不仅在与楚国的数次争锋中甘拜下风,其在中原地区的影响力也日益下降。晋国霸业的陨落,似乎已成定局。想到这里,祁午痛心疾首地叹了口气,暗骂赵武,拂袖离去。

    虢地会盟的气氛很“融洽”,反响也很“热烈”,但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即将“皆大欢喜”的时候,山东地区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日,莒国的一位使者跌跌撞撞地闯入了会场,刚一见到各国大夫,便挥泪长拜道:“请各位替莒国做主啊!”

    赵武忙上前扶起使者问道:“莒使不要惊慌,各国的代表都在这里,有什么话你慢慢说。”

    使者这才起身整了整凌乱不堪的衣冠,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说了一番。原来,就在半个月前,鲁国的季孙宿突然发兵攻莒,攻下了莒国的郓城(今山东郓城)。

    鲁国大夫叔孙豹当即捉住那位使者的衣衽:“简直是一派胡言!鲁国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进攻莒国?说!谁派你来这胡说八道的?”

    “哼,你们鲁国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当面一套仁义礼制的说辞,背地里还不是一样喜欢恃强凌弱!”使者推开叔孙豹的那双大手,厉声斥责道。

    “这是莒君的亲笔国书,诸位请看!”使者说着便将从怀中取出的一卷帛书摊开在众人面前。

    “好个鲁侯,一面派你叔孙豹来参加和平会盟,一面又派那季孙宿去私攻莒国。弭兵大会上的盟誓,难道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王子围气势汹汹地质问叔孙豹。

    叔孙豹离开鲁国的时候,鲁国尚未攻莒,谁又能想到季孙宿这小子会在如此紧要的关口做出这等蠢事!

    “令尹这样说恐怕不太合适吧?就算是确有此事,那也是季孙宿的个人行动,绝对不可能是鲁侯的主意。”叔孙豹虽然自知理亏,可还是故作镇定地辩解了两句。

    王子围根本不睬叔孙豹,而是气哄哄地对赵武说道:“盟会尚在进行,鲁国就敢明目张胆地入侵莒国,这分明就是不把各国放在眼里。鲁国如此阳奉阴违,亵渎盟约,一定要接受惩罚才行!”

    赵武也被气昏了头脑,随口附和道:“不错,要是由着鲁国乱来,天下必将大乱。”

    “好,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就把鲁使推出去斩了吧。”王子围冷冰冰地冒出这么一句。

    赵武见王子围动起了真格,心中暗暗叫悔。说起来,鲁国一直对晋国毕恭毕敬,赵武与叔孙豹的私交也相当不错。为了这么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情就杀掉一位鲁国的重臣,对晋国而言,实在是有些得不偿失。

    赵武略作沉思后,幽幽对王子围说道:“此事干系重大,容我考虑考虑。”

    赵武根本就不用考虑,他比谁都清楚,作为鲁国的“三桓”之一,叔孙豹是万万杀不得的。第二天一早,赵武便找到了王子围。他憋了一肚子的大道理,可话到嘴边却又吞了回去。

    王子围是一个不讲理的人,和他讲理无异于对牛弹琴。于是赵武换了一种十分聪明的方式,投其所好地奉承道:“令尹您看,鲁国人这次的确是犯了众怒,可他们自己也知道错了,那叔孙豹临危不惧,非但没有逃跑,还主动向您承认错误,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多么高尚的品德呀……”

    这番话将王子围捧得眉开眼笑,心花怒放。

    赵武继续说道:“自古以来,天下的土地就没有过固定不变的主人,今天还属于我,明天也许就属于你了。上古之时,便有约法,擅越国境者必遭刑罚,可是有用吗?虞舜还不是灭了三苗,夏启还不是收了观、扈,殷商还不是诛了姺、邳,我大周不也曾伐徐、奄吗?如今诸侯纷争,大国侵吞小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话已至此,王子围虽然不太情愿,可还是给了赵武一个面子:“赵文子不必多言,一切都听从您的安排便是了。”

    就这样,叔孙豹躲过一劫,虢地会盟也圆满结束。

    各国大夫纷纷散去之后,赵武与叔孙豹接受郑国人的邀请,在新郑参加了一场其乐融融的宴会。席间,众人觥筹交错,相谈甚欢。

    俗话说:“人老多情。”宴会上的欢快场面,竟然令赵武掩面而泣。叔孙豹与郑卿罕虎不解其意,忙起身恭维道:“晋国有您主政,可真是我们这些小国的福分啊!”

    赵武心不在焉地叹了口气:“唉,如此欢快的场面,我怕是再也见不到了吧。”

    宴会结束后,赵武匆匆返回晋国。途经王室管辖的颖地时,周景王派刘定公前去慰劳赵武。刘定公将赵武安顿在洛水之滨的一座宅院里,一番公事公办的寒暄之后,二人都没了话语。

    为了化解尴尬,刘定公热情邀道:“离这不远有一处酒肆,那儿的黍酒出奇地香洌。赵公不妨与我同去,痛饮它一坛如何?”

    “好,全听刘公安排。”赵武的精神似乎有些萎靡不振。

    沿着洛水一路西行,只不百步便见一酒肆。

    刘定公在酒肆中买了一坛陈酿老酒,又向店家要了两只粗制的酒觚。二人在洛水河岸的一处高地上对坐而饮。

    酒过半巡,刘定公忽然有感而发道:“一看到这浩浩汤汤的大江大河,就会想起当年大禹治水时的丰功伟绩。要是没有大禹,我们的先人恐怕早就沉到水底喂鱼了吧?”

    “刘公怕是醉了。”赵武慵懒地摆了摆手。

    “呵呵,就是再来一坛,我也不会醉。”刘定公将目光伸向远方,“您想一想,假如没有大禹,我二人能有机会像今天这样冠带整齐地治国安邦吗?我们难道不应该继承大禹的遗志,去庇护天下苍生吗?”

    赵武没有反驳,而是无力地苦笑道:“实不相瞒,我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能不犯错误便已是万幸,哪里还有心思去考虑那么长远的事情?像我这种苟且于世的人,早上从不去想晚上的事情,顺其自然就好,多想无益。”

    “赵武休矣!”刘定公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送走了赵武之后,刘定公即刻返回王城复命。

    景王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赵武那边有什么情况?”

    “大王不要着急。赵武他恐怕将不久于人世了。”刘定公故作悲哀道。

    “哦?有这等事?他才四十多岁,应该不至于吧?”景王有些不太相信。

    “赵武未老先衰,不到五十岁,就已经糊涂了。身为晋国的上卿,却朝不谋夕,自弃于民。大王您说,这样的人能活得长久吗?”

    “晋国休矣!”景王也在心底发出了一声冷笑。

    周景王五年(公元前540年),也就是虢地会盟之后的第二年,赵武无疾而终。韩厥的次子韩起接替了赵武的位置,成为晋国的新任执政。

    韩起上任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出访鲁国,之后,又继续向东抵达了齐国边境。齐国权臣栾灶(姜姓,栾氏,字子雅,为齐惠公之孙,因此又被称作公孙灶)与高虿(姜姓,高氏,字子尾,为齐惠公之孙,因此又被称作公孙虿)亲自出迎,为韩起接风洗尘。

    二人与陈无宇都是平息庆封之乱的功臣,因而深受齐景公的青睐。他们还热情地将各自的长子——栾施与高强引荐给韩起,然而二子的表现却不尽如人意,不仅出言不逊、举止轻浮,还在韩起面前炫耀家族的武力。

    韩起事后评价道:“子雅与子尾都是齐国的栋梁之才,可他们的儿子却难成大器。二子的言行举止,已将他们的不臣之心暴露无遗。”

    齐国大夫们听说后,都把韩起的断语当成了笑话。只有晏婴暗暗叹息:“韩起不比常人,此言若是出自他人之口,或许是信口胡诌,可若是出自韩起之口,恐怕就另当别论了。毕竟君子说话,向来都是有理有据的。”

    后来的事实证明,韩起的判断还是相当准确的。

    韩起这次出访齐国的主要任务,其实是为晋平公迎娶齐国公主少姜纳币(即下聘礼)。

    同年四月,晋国大夫韩须从新田出发,前往临淄迎娶少姜(诸侯娶妻,一般会指派卿士前去迎亲,诸侯则不亲临。晋平公所迎娶的少姜只是侧室,不是正房,因此只派一名大夫前往即可)。齐国则派出大夫陈无宇前去送亲。

    晋平公起初并不看好这场婚事,只将它看作又一次虚与委蛇的政治联姻。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少姜竟然是一位国色天香而又冰雪聪明的佳人。

    好色的晋平公一下子就被这位齐国的美人勾去了魂魄,为了表示恩宠,他还特意打破常规,将少姜唤作少齐。如果一切到此为止,这将会是一桩皆大欢喜的婚事。可偏偏造化弄人,老来昏庸的晋平公突然将陈无宇抓来臭骂了一顿。

    陈无宇一脸无辜地质问道:“晋侯这是何意?”

    晋平公没有好气地瞪了陈无宇一眼:“寡人对这次婚事如此重视,可齐国竟只派出一个大夫前来送亲,你们是看不起少齐呢,还是看不起寡人?”

    “晋侯当真是无理取闹!”陈无宇顿时火冒三丈,“国书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您要迎娶的是一位侧室,那我们自然就要按照相应的规格前来送亲。如今人都给您送来了,您又嫌送亲的规格太低,这说得过去吗?”

    正在气头上的晋平公,哪里容得下别人跟他讲理,一怒之下,竟命人将陈无宇打入了大牢。

    少姜闻讯,忙在平公耳边软语道:“君上,这就是您的不是了。晋国前去迎亲的不过也就是个普通的大夫,而齐国派出的可是上大夫呀!这难道还不能说明齐国对晋国的尊重吗?”

    此时的晋平公,就像一头倔强的黄牛,任凭谁说也不为所动。就这样,陈无宇被晋国人蛮不讲理地囚禁了数月。

    晋平公的无理举动实在是不得人心,就连晋国的世卿大夫们都纷纷质疑。最后,群臣公推叔向去做说客。

    叔向倒也当仁不让,刚入宫室,便将正在饮酒作乐的晋平公给数落了一顿:“君上还有心情喝酒?”

    “爱卿这是什么意思?”晋平公不高兴地皱了皱眉头。

    “那陈无宇究竟是犯了什么大罪?都几个月了,还不放人,您让齐国人怎么看我们?”叔向愤愤不平道。

    “哦,爱卿原来是为此事……”晋平公神色稍缓,继续饮酒。

    “君上,晋国派的不过是个普通的大夫,人家齐国派的可是个上大夫。本来就是咱们失礼在先,如今又扣了对方的使者不放,此种做派,今后谁还愿意听命于您呢?”叔向的话其实是在暗示,如此下去,晋国盟主的宝座就要岌岌可危了。

    晋平公这才放下酒爵,慌忙命人将陈无宇礼送回齐国。

    第二年(公元前539年)秋天,周景王忽然心血来潮,派大夫苌弘到郑国去请来了执政子产。

    为了使气氛轻松随意一些,景王特意将会面的地点选在了王城西郊的一处别院内。这是一次别有深意的秘密会晤,身为柱下史的伯阳自然也参与其中。

    一番礼让后,景王与苌弘、伯阳、子产同坐于正堂之下。

    “今日在座的都是我的长辈,又都是学问高深的前辈。请各位任意闲谈,我一并洗耳恭听。”景王谦和地一揖,故意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

    苌弘率先起身:“既然大王都这么说了,我看各位也就不要再拘礼了。”

    “爱卿所言极是,诸位不必拘谨,尽管畅所欲言。”景王随声附和道。

    “那么就由我来起个先吧。”苌弘冲子产微微一笑,“自虢地会盟之后,各国政局多有异动,天下之势恐将大变,不知姬侨(子产原名姬侨,字子产,又字子美。先秦时期,在天子面前,臣子要互称名字)兄对此有何高见?”

    “平王东迁之后,天下分裂,诸侯国中先后有五霸雄起。然而几百年过去了,如今霸业尚存的还有哪个?”子产用颀长的右手捏了捏胡须,从容不迫地反问道。

    “听您的口气,昔日的霸主是无一有成了?”苌弘笑道。

    “齐国霸业,始于桓公,亦终于桓公,如今子尾、子雅年事已高,姜姓公族都快要被陈田取代了,又何谈什么霸业千秋?宋襄公的霸业,不过是一场大梦,不足为论。至于秦国,自穆公之后,久无明主,且秦人私斗成风,虽有险可守,却穷困疲乏、偏安一隅,如此下去,怕是连自保都难……”子产侃侃答道。

    “那么晋楚争霸,您又作何解释?”苌弘饶有兴味地问道。

    子产笑着抚了抚胡须:“自宋地弭兵之后,国无外患,晋国人耽于安逸,乃至军备松弛,政令荒疏。且晋侯老来昏庸,沉迷女色,不能自拔,使本已旁落的公族大权加倍流失,外姓分晋是早晚的事。现在的晋国,早就和他们的国君一样暮气沉沉了,还谈什么霸业?

    “楚国自去年秋天开始,便开始在其北部边境的犨、栎、郏三地屯兵修城。起初,我也曾担心楚人这是要兴兵伐郑,直到得知主持修城的是王子黑肱和太宰伯州犁的时候,我才恍然大悟,这不过是王子围为除此二人所布下的圈套。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探马便传来消息说,伯州犁被杀,黑肱逃亡。现在,王子围索性弑了熊麇,自己做起楚国国君来。由这样一个嗜杀成性的人掌国,楚国焉能复霸于天下?”

    苌弘感叹道:“难怪郑国内斗不止,却仍能自立于强国之间,有姬侨兄这等大才辅佐,郑伯可以高枕无忧了!”

    “呵呵,苌叔玩笑了。”子产意味深长地看了伯阳一眼,似乎对这位沉默不语的柱下史很有兴趣。

    周景王静坐于雕花漆案前,时不时地环视一下在座的三人。他向伯阳使了个眼色。

    伯阳会意地笑了笑,缓缓起身,对子产揖了一礼:“姬侨兄别具慧眼,依你之见,什么才是弱国的生存之道?”

    “国之强弱,不在大小,而在举措是否得当。举措得当,则弱国可以变强;举措失当,则强国亦会削弱。”子产悠然答道。

    “何谓举措得当?”伯阳追问道。

    “姜小白(齐桓公)用管仲,齐国首霸;嬴任好(秦穆公)用百里,秦国称雄。管仲,一介商贩;百里奚,罪隶一名。明君用人,不论贵贱,因为强国的根本,就在于广招贤才,知人善用。当年的霸主,无一不是任贤用能,变法图强。若得不世之才,绝胜百万雄兵啊!”

    说到这里,子产话锋一转:“自古以来,国之强弱变动不居,恒无定法。我听说‘穷则思变’,变则活,不变则死。天下之势全在一个‘变’字,可由弱变强是变,由强变弱也是变,究竟该怎么变,才是问题的关键。”

    “姬侨兄认为,如何变才能由弱变强呢?”伯阳循循善诱道。

    “家父曾命我遍游郑国,当站在邙山之巅与虎牢关上的时候,一路之上的所见所闻,不禁令我百感交集。自晋楚崛起以来,郑国的百姓不仅要承受双倍的战乱与劳役之苦,还要忍受自上而下的层层盘剥。短短几十年间,死于战火、饥荒的百姓便数不胜数。如此一来,能够从事耕作生产的人口越来越少,其结果就是土地荒废,百业凋敝。另一方面,土地的分封世袭,几乎将公田瓜分殆尽,而绝大多数的私田又都掌握在少数世卿大族手里,换句话说,这些肥沃的私田是不会为国家税赋增添半斗米的。”

    说到郑国的国情,子产的情绪变得有些激动。

    “恐怕不止是郑国,在整个中原地区,都出现了这样一种奇怪的现象:一些土地宁可荒芜也没人耕种,而另外一些已经耕种完毕的土地上,却又束缚了众多无所事事的闲人。粮食出产本就不多,还要养活一帮闲人,结果弄得田地荒芜,国无税赋,积贫积弱,民怨沸腾。”子产的眼眶有些红润,他哽咽了一下,又将满腔的悲愤强压下去。

    “姬侨兄既然看得这么透彻,想必是有了对策?”子产的一番话,也令伯阳的精神为之一振。

    “郑国虽是小国,可要说起变法,也不外乎就是三条。其一,改革原有的田赋制度,以十六井为一丘重新划分土地,每丘设置一百五十名劳力,除按丘缴纳田税军赋外,卿大夫一族的私田也要统一缴纳税赋,从而增加国家收入;其二,逐步取消对商贾的限制,禁止世卿贵胄强买强卖商人的货物,激励工商,以便增加税源;其三,在全国颁布明文法典,使百姓知法守法,百官吏治严明;其四,广开言路,听取各方意见……”

    子产侃侃而谈,将自己多年来关于变法的所思所想悉数道来。周景王听得如痴如醉,恨不得马上就在王畿之地推行子产列举的各项举措。

    伯阳微微笑道:“老聃听说,当年子驷弑君乱政,还让令尊出兵侵蔡。郑师凯旋后举国同庆,而唯有姬侨兄愁眉不展,不知可有此事?”

    “不错。郑国是小国,不修文治而独求武功,结果只能是贻害无穷。蔡国乃楚之属国,侵蔡虽然能交好晋国,然必遭楚人报复。楚师一至,郑国只能求和,如此一来,又将开罪于晋。晋楚相争不止,郑国岂能安宁?说到底,弱国要求自保,还是得靠自己啊!”子产有感而发道。

    伯阳微微点头:“诚如苌叔所言,能得姬侨兄相助,实在是郑伯之大幸,郑国之大幸啊!”

    周景王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敬佩之情,他激动地握住了子产的双手:“爱卿尽管放手去做吧,郑国的变法定会彪炳史册,传为一段佳话!”

    周景王最初并不知道,将子产请来,其实是伯阳与苌弘共同商榷后想出的主意。

    自从收了刘氏的兵权之后,周景王就一直急于在王畿之地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改革变法。

    伯阳对此一直持反对意见,在他看来,王室变法的条件尚未成熟,且实施变法的具体纲领也一直未能明确。苌弘虽然支持景王变法,却也不赞同急于求成。因为他敏锐地觉察到,刘氏被夺权这件事,给世卿大族的心理蒙上了一层阴影。天子在这次事件中看似收获颇丰,实则失了人心,几乎陷入一种完全孤立的危险境地。

    当一个人看不清局势的发展之时,最好的办法就是以静制动。在这一点上,伯阳与苌弘不谋而合。

    一日早朝过后,伯阳从背后追上了苌弘。

    “苌叔走得可真快呀。”伯阳向苌弘拱了拱手。

    “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长耳怪物。”苌弘打趣道。

    伯阳做了柱下史后,二人便经常见面,有时也会坐在一起饮酒聊天,时间一长,自然也就成了朋友。

    “哈哈,苌叔说话可要小心呀,哪日要是碰上了宫正,他非得给你记上一笔。”伯阳笑着挖苦道。

    “你这个老聃!说吧,说吧,找我何事?”苌弘嘿嘿一笑。

    “听说郑国的子产是个人才……”伯阳还没说完,就被苌弘伸手打断。

    “人才不人才的要亲自见一见才能确定。”苌弘挑了挑眉毛,“你是不是又听到了什么风声?”

    “不错。听说这子产马上要在郑国推行新法了,只不过……”伯阳故意卖了个关子。

    “只不过什么?只不过没人赞成,然后那小子就认了怂(造字) 。”苌弘漫不经心地自问自答道。

    “话糙理不糙。”伯阳故作神秘地凑近了苌弘,“不如把他请来,让他跟大王谈谈。”

    “他?”苌弘嗤笑道,“他要是来了,只能叫天变得更快点。”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伯阳悄悄对苌弘耳语了一番。

    “哈哈,好你个老聃,这是要让子产给大王做个示范?”苌弘开怀大笑。

    “让郑国人先去折腾折腾,也好让大王收一收心。最近这王城里可不太平静,咱们还是得以静制动,再忍一忍。”伯阳正色道。

    “你倒是沉得住气。”苌弘瞥了伯阳一眼,“就这么办吧,大王那里,我去说。”

    “那就有劳苌叔了。”伯阳一本正经地揖礼道。

    苌弘无奈地摇了摇头,又折回了天子明堂。

    其实伯阳与苌弘的心里都很清楚,周王室的格局比郑国还要小得多,而其所面临的问题,却又要比郑国复杂得多。

    让郑国人先行变法看看效果的鬼话,不过是缓兵之计,因为在这种时候,任何引人注目的变动,对于风雨飘摇的王室而言,都可能是致命的一击。

    伯阳一直很后悔,早知景王的性子如此急躁,当初就不该在他的面前大谈易变的道理。景王身上那种充满自信的王者气度,虽然令人看到了王室中兴的希望,但更多的时候,也给人一种不自量力的悲凉之感。

    “王城的水太深了”,伯阳对刘康公临终前的这句喟叹越来越感同身受。

    刘氏蛰伏之后,单氏、甘氏又先后冒上头来,一家掌兵,一家主政。周景王手中虽有兵符,但可供调动的军队仍十分有限。真正具有战斗力的武装力量,仍然牢牢地控制在九大家族(周景王时期,实际执掌朝政的是单氏、刘氏、召氏、尹氏、甘氏、巩氏、儋氏、毛氏、宾氏这九大家族)的手中。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齐、晋这样的大国尚且对国内的大族权争无可奈何,一个徒有虚名的天子要想从九卿口中夺食,其难度便可想而知了。

    周景王七年(公元前538年),郑国的大街小巷上到处都回荡着不堪入耳的叫骂声。

    一个名叫浑罕的大夫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就跑来面见子产。

    “相国真是雅兴,还有心情在这里下棋?”浑罕进门的时候,子产正气定神闲地和一位小妾对弈。

    “子宽(浑罕,又名游罕,字子宽)来得正好,棋逢对手才有意思呀,来来来,你我对弈一局。”子产屏退小妾,邀浑罕坐到自己的对面。

    浑罕似乎并没有想要坐下的意思,而是捉急道:“您难道真的没有听到吗?新郑上下全都在骂您呢!”

    “哦?为何要骂我?”子产面带疑惑道。

    “自从您颁布了那道‘作封洫,作丘赋’(子产在郑国所推行的经济与军事改革,前者重新划分土地,并按新的标准统一计算赋税;后者放宽了对奴隶参军的限制,开拓了军赋与其他税赋的税源)的新法之后,可不得了了。上至世卿大夫,下至黎庶百姓,没有一个不骂您的,现在,恐怕就连国氏(子产就是国氏的一员)的族人都在诅咒您呢!”浑罕危言耸听道。

    子产非但不生气,反而开怀大笑道:“哈哈,骂得好,骂得好啊!”

    浑罕用怪异的眼神瞥了子产一眼:“相国喜欢挨骂?这倒真是新鲜!您怕是不知道他们骂得有多难听。”

    “有人骂我,就说明新法的大力执行让某些人坐不住了,这是好事。再说,自古变法,哪有不挨骂的?在我看来,与国家社稷相比,个人的生死都算不上什么,挨几句骂又算得了什么呢?”子产满不在乎地说道。

    “您可得想清楚啊,这新法若是当真贯彻下去,首先削弱的可就是你国氏!”浑罕冷冷地提醒道。

    “既然已经认定了一件事情是对的,就应该坚持下去。岂能因为别人说了些什么就朝令夕改呢?再说,我又没做错什么,他们愿意就让他们骂去吧。”子产的话音刚落,浑罕便起身告辞。

    事后,浑罕四处对人声张说:“子产执法,六亲不认,用不了多久,他就会遭到孤立。先王之法乃政令所出的源泉,如今倒好,变法变法,完全就是凭着个人的意愿在祸乱国家。我敢肯定,‘七穆’(郑穆公有十三个儿子,其中的七个都做过郑国的卿,他们的后裔位高权重,史称“七穆”)之中,国氏必然是最早灭亡的。”

    两年后,子产在郑国颁布了另一条惊世骇俗的新法——将重新修订过的刑法铸刻在一口大鼎上,公布于众,这便是著名的“刑鼎”。

    刑鼎一出,瞬间就在中原各国中激起了千层浪花。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子产疯了,郑国落在这个疯子的手中,离灭亡恐怕也就不远了。

    晋国的叔向甚至专门给子产寄去了一封言辞恳切的长信,在信中,叔向语重心长地说道:“请恕我直言,过去,我一直将您当作国家的栋梁,施政的楷模,直到今天才意识到,是我看错了人。以前,先王们之所以不设常法,而只是根据事情的轻重来认定罪行,就是害怕百姓一旦掌握了刑律,便会投机钻营,萌生相互争夺的私心杂念。夏有禹刑,商有汤刑,周(这里指西周)有九刑,这三种刑律皆产生于末世之中,且都没有公之于众。可见,只有国家将要灭亡的时候,才会更多地动用刑律。您如今将刑律公布出来,郑国的社稷恐怕要毁在您的手上了。”

    叔向的话虽然不无道理,但丝毫未能动摇子产变法改革的决心。因为他很清楚,大国弭兵,是小国奋发图强的绝好机会。后来的事实证明,子产的坚持是对的。就在大力推行变法的几年之后,郑国出现了少有所养,老有所依,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和谐景象。

    周景王二十三年(公元前522年),子产积劳成疾,不幸病逝。郑国的青年们号啕大哭,老人们则像婴孩般嘤嘤而泣。整整三个月的时间里,郑国的男子腰不佩玉,女子不戴饰品,百姓们还自觉停止了一切日常娱乐。

    变法使郑国的实力渐渐增强,这一度引起了晋楚两国的警惕。子产去世后,郑国的国祚又延续了一百四十多年才寿终正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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