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地区渐渐出现了一种难以打破的实力均势,正是这种暂时的平衡,给了东周王室一线喘息之机。周景王自然也看到了这一点,他时刻关注着郑国变法的动向与效果,同时也接受了伯阳与苌弘的建议,决定隐忍蛰伏,等待时机。
周景王十年(公元前535年),也就是楚国的章华台竣工的那一年,卫襄公突然病逝,周景王特意派成简公前往帝丘(卫国国都,在今河南濮阳西南)吊唁。
卫国公室在对王室表达感谢的同时,又提出了一个请求,希望王室能够派遣一位精通礼仪之道的史官(依据周礼,姬姓诸侯去世后需要通报王室,并由王室指派史官为诸侯主持葬礼),替卫襄公主持葬礼。周景王欣然允诺,随即将此事交给了伯阳。
接到诰命的当天夜里,伯阳独自在屋里收拾行装,他的神情有些落寞,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几分怅然若失的感觉。不久前,婴离的姑妈突发恶疾,卧病在床,这些天,她一直守在刘府中照顾姑妈。婴离不在的日子,伯阳一时还有些不太适应。
婴离的姑妈不是别人,正是刘康公的遗孀——范氏。难怪伯阳第一次见到范氏时,便觉得似曾相识。当年,刘定公的母亲去世得早,于是刘康公又从晋国迎娶了一位比自己小二十多岁的范氏女子。康公之后,刘氏几乎世代都与范氏通婚,两家的关系非同一般。
婴离与范氏相认,还要归功于刘定公。那日刘定公在马车中望见了在宫城外独自徘徊的婴离,若不是因为刘挚带着家兵在西市与秦佚大打出手,或许婴离在那天就能与范氏相认了。可惜好事多磨,刘定公疲于善后之事,一时也就把婴离忘得一干二净了。
伯阳代景王收了刘氏的兵权后不久,就被擢升为王室的柱下史。刘定公为了感谢伯阳的善意提醒,特意将伯阳与婴离请到府上做客。
范氏与婴离的初次谋面,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一惊。原来婴离就是伯阳的夫人,这让刘定公有些喜出望外,对于婴离与范氏相认这件事,他更是表现出一种毫不掩饰的欢快之情。
刘定公紧紧握着伯阳的手,在他看来,有了婴离与范氏的这层关系,就等于向众人宣告,伯阳是刘府的人。然而,内心深处,伯阳从未将自己划入到某个阵营当中,他永远都只代表自己。
第二天一早,伯阳换好礼服,便跟随使者乘车前往卫国。秦佚与商婉早早地站在官道旁,等着为伯阳送行。
“文甦,婉儿,外面风大,你们都回去吧。”伯阳深情地冲二人摆了摆手。
“伯阳大哥,卫国不太平,你要万事小心,早日回来……”这时的商婉早已不再是那个整天在商先生怀里撒娇的小孩子,岁月的雕琢让她多了几分沧桑,也多了几分成熟。
“先生保重,家里的一切有我照应,你就放心吧。”秦佚的嗓音有些沙哑,走起路来还微微有些跛脚。在西市的那场打斗中,秦佚身被数刃,险些丧命。射在腿上的那一箭,箭镞有毒,虽经风尘先生精心医治,但还是留下了残疾。
伯阳望了望城门,似乎有些去意彷徨。自从来到王城以后,这还是第一次准备离开。在刚做柱下史的时候,景王原本答应给他半年的休息时间,而秦佚与商婉的突然到访,在令他喜极而泣的同时,也使他放弃了原定的出行计划。
“聃!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能不说一声就走?”一辆飞驰出城的马车在伯阳面前转了几圈才牢牢停稳,婴离从车篷中跳了出来,脸上带着几分愠怒与憔悴。
“不算大事,去去就回,所以才不想惊动你……”见婴离的眼眶里滚着泪珠,伯阳顿时觉得有些心疼。
婴离一头扑进伯阳的怀中,一边轻轻地拍打,一边嘤嘤地抽泣。
清晨的阳光在大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四人各怀心事,于一片寂静中默默道别。
卫襄公的陵寝建在卫国与鲁国交界的一处名叫巷党的山谷间。从雒邑到巷党,路途十分遥远,伯阳的马车昼夜兼程,仍用了六天的时间才赶到。
卫襄公虽然并不是一位很有作为的君主,但为他送葬的队伍极为壮观。盛殓襄公遗体的灵柩被身着丧服的众人簇拥着,从卫国的太庙里缓缓地抬上了黑色的柩车。在伯阳的指引下,柩车启行,驶往墓地,随行的众人或号啕痛哭,或潸然泪下。
与此同时,位于巷党的墓地里,一群仆隶正将石灰与木炭均匀地铺撒于长长的墓道之中。待送葬的队伍将灵柩送到之后,还要再进行一次祭奠,并于墓穴的底部铺设席篾,使灵柩能够被平稳地安放到墓穴里。
送葬的队伍里,有一位来自鲁国的年轻人。他生得海月骈齿、双目凝重,虽然只有十七岁,却对古制礼法的研究有着一种异于常人的狂热。他姓孔,名丘,生于鲁国陬邑,先祖是宋国贵族。
孔丘早就听说雒邑王城中,有一位深居简出、学贯古今的柱下史。在得知这位名叫老聃的柱下史将要为卫襄公主持葬礼之后,孔丘立即告别了家人,只身前往巷党,希望能够得到老聃的指点。
为了不虚此行,孔丘特意托朋友从季孙氏那里求得一份举荐信。伯阳原本就是通情达理之人,见到举荐信后,立即答应让孔丘跟随自己,做一名助葬。
就在送葬队伍行至中途之时,天色突暗。众人纷纷抬头,发现天上的太阳竟像是被一块黑云遮住了一般,变得漆黑恐怖。
“此时惊现日食,恐怕不是吉兆啊。”孔丘心中一沉,转头望了望身旁的伯阳。
伯阳镇定自若地指挥道:“诸位不要惊慌,从现在开始,所有人都停止哭泣,并沿着道路两边默默站立,等日食结束,我们再继续前进!”
日食持续的时间并不久,待阳光再次普照大地的时候,哭声又起,一行人在伯阳的率领下慢慢地向墓地走去。
葬礼结束后,孔丘困惑不已,因为在他所了解的周礼中,伯阳的做法似乎有些不妥。他思忖再三,还是向伯阳道出了自己的意见:“老聃先生,请恕丘愚钝,今日您中途停下柩车的做法,似乎有违周礼吧?毕竟,日食持续的时间很难测定,假如等得太久,逝者的亡灵恐怕会难以安息。因此丘觉得,即便是出现了日食,也应该继续前进,而不是让葬礼中断。”
伯阳微笑地端详着眼前的这位年轻人:“你所说的不过是一般情况下的礼,可在很多时候,礼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因此,在具体情况下对于礼的运用,一定要学会灵活变通。”
孔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您能讲讲今日之礼是如何变通的吗?”
“自古以来,诸侯朝觐天子,大夫出访列国,无不是日出而行,日落而歇。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到了晚上还要披星戴月赶路的,不是逃犯就是急着回家为父母奔丧的人。送葬也是同样的道理,日食发生之时,天色骤暗,宛如黑夜,将别人刚刚去世的亲人置于这样一种‘星夜出奔’的境地里,是非常不吉利的。因此,送葬的时候一旦遇上了日食,就应该马上停下来,等日食结束以后再走。”伯阳将葬礼中的学问娓娓道来。
孔丘深感折服,激动地向伯阳揖了一礼:“先生请受弟子一拜,今日得见先生,孔丘三生有幸。”
伯阳谦逊地回礼道:“老聃鄙陋,不敢言教,小先生多礼了。”
“请先生教我!”孔丘真心拜师,对伯阳施起了大礼。
伯阳忙将孔丘扶起:“小先生请起,老聃学业不精,实在难为人师。”
拜师不成,孔丘不无失望地返回了鲁国。二人的第一次会面,就这样匆匆地结束了。
卫襄公的葬礼结束后,伯阳便马不停蹄地赶回雒邑。然而就在马车快要到达朝歌之时,却发生了一件意外。
马车在经过一片树林的时候,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猛地侧翻到路旁。紧接着,树林之后蹿出四名手执利刃的黑衣刺客,将挣扎着爬出车厢的伯阳围在中间。
驾车的驭夫头部受伤,昏死在侧翻的马车一旁。
伯阳毫无惧色,对面前的四名黑衣刺客怒目而视。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千万别怪我们心狠手辣,怪也只能怪你自己平日里的废话太多!”领头的刺客一边狞笑,一边提起了手中的利刃。
就在手起刀落的危急时刻,一柄闪着寒光的青铜巨剑“嗡”的一声从刺客身旁的树林里击出,将其手中的兵刃震得飞了出去。
巨剑在击落刺客手中的兵刃之后,又重重地插到一棵粗壮的侧柏树上。刺客们惊恐万分地环视四周,却只听到呼呼的风声,没发现任何异常。
“什么人?有种就出来跟老子单练!”失了兵刃的刺客气急败坏地咆哮道。
“想活命的,就赶紧滚!”树林深处传来一个略带沙哑的回音。
“哈哈,叫我们滚?那得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刺客们都是刀尖上舔血的老手,根本不把这样的威胁放在心上。然而,他们的笑声未落,领头的刺客便惨叫一声,扑倒在地上。
“大哥,你怎么了?”其余三名刺客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得有些不知所措。
“哎哟,真是见了鬼了……”倒在地上的刺客借着手下的搀扶才勉强站了起来。他的左胸多了一块显豁的泥渍,击倒他的竟然只是一枚普普通通的土块儿。
直到这时,刺客们仍不知道袭击他们的究竟是什么人。一看形势不对,四人拔腿就走。
待刺客们走远,伯阳冲着方才传来声音的树林深深地揖了一礼:“多谢壮士救命之恩!”
“哈哈,先生怎么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一个沙哑的声音由远而近。
伯阳定睛一看,顿时豁然开朗:“文甦,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孤身一人到卫国,师娘和婉儿都不太放心,于是就叫我跟过来了。”救下伯阳的正是秦佚。
西市之祸后,秦佚便一直追随在伯阳身边。三年前,他又正式拜伯阳为师,成为伯阳的弟子。伯阳一直将秦佚当作自己的弟弟、朋友,起初,他对秦佚拜师这件事感到十分为难,但后来,终于还是被秦佚的真诚深深打动。
伯阳曾问过秦佚:“文甦,你的剑术是跟谁学的?”
“是……是一位隐姓埋名的老翁……”秦佚回答得似乎有些犹豫,“为师父服丧期间,陵冢外突然来了一位奇怪的老人。他沉默寡言,还整天都戴着一副面具。问他什么,他都不说。婉儿见他可怜,就将他留在了茅庐里。”
“面具?”伯阳的眉头微微一皱。
“听他的口音分明就是宋人,可他偏偏说自己是楚人。”秦佚用力拔出了插在树上的青铜巨剑,剑端与空气接触的瞬间,发出一阵嗡嗡的鸣响。秦佚轻抚剑身,面带忧伤道:“此剑名为‘承影’,是那位老翁临终前交给我的。我的剑术也是他传授的。”
“你是说,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伯阳的语气有些怪异。
“难道伯阳他猜到了什么?”秦佚的心中充满了矛盾,他既不想对伯阳有所隐瞒,也不愿违背誓言,将老人的秘密吐露出去。
“那老翁临终前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交代?”伯阳似乎对秦佚口中的那位老人很感兴趣。
“他让我替他保护你。”秦佚注视着伯阳,眼神中充满了哀伤。
“真的是他?”伯阳的眼眶有些湿润。直到这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商先生提到过的老渊,那个面带刀疤的生父,一直都在默默地守护着自己。
刚一返回王城,伯阳便将主葬卫襄公的情况向周景王做出了详细的汇报。
景王听了频频点头:“爱卿辛苦了,一路上没出什么意外吧?”
伯阳不愿提及自己在朝歌遭遇袭击的事情,于是忙矢口否认道:“一路都好,多谢大王关心。”
“爱卿什么时候也学会扯谎了?”景王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毛,然后命内竖将一卷帛书递给伯阳。
伯阳展开帛书,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帛书上竟然是对自己此番卫国之行的详细记录。
“请大王恕罪,臣绝非有意隐瞒,只是……”早在很久以前,伯阳便隐隐地觉察到,天子的身边一直游荡着一支鬼魅般的力量。伯阳曾向景王提起过自己的这种感受,而景王对此总是讳莫如深。
景王笑吟吟地扶起跪伏在地上的伯阳:“爱卿请起,你是我的老师,我自然要多加关心。发生在朝歌的意外,已经水落石出了……”
伯阳的精神有些恍惚,面前的这位天子越来越让他感到陌生。
“甘氏胆大包天,竟敢唆使歹人行刺当朝御史!哼,看我怎么收拾他们。”景王愤然作色道。
“大王,此事甚为蹊跷,恐怕远没有您想的那么简单,所以臣觉得,还是不要再深究下去了。”伯阳知道,事情绝没有景王说的那么简单。
“如此也好,爱卿一路辛劳,早点回去歇息吧。”
伯阳回到府中的时候,天色已晚。
婴离与商婉远远地迎了上去。见伯阳的脸上伤痕累累,走起路来身形也有些憔悴,婴离心疼地摩挲着伯阳的脸颊:“疼不疼?那些刺客都是些什么人?他们为何要害你?”
“唉,秦佚这小子,怎么什么都跟你讲!”伯阳疲惫地一笑,随即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亏你还笑得出来,知道人家有多担心吗?”婴离嗔怪道。
“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伯阳夸张地在身上拍打了几下。
商婉尴尬地站在一旁,小声地说了一句:“伯阳大哥,你没事就好……”
“我说老聃啊,你可算是回来了。”堂中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伯阳知道,除了苌弘,没有第二个人会用这样的口气同自己说话。
“苌叔别来无恙啊,怎么有空跑到我这来了?”一见到苌弘那张清癯瘦长的驴脸,伯阳的心情顿时有所好转。
“你这里好啊,既有壮士护佑,又有美人环绕,真是羡煞人也!”苌弘打趣道。
婴离与商婉脸颊一红,都害羞地低下了头。秦佚没有说话,只厌恶地瞪了苌弘一眼。
“你啊你,早晚要毁在这张口无遮拦的臭嘴上!”伯阳不经意间的一个玩笑,不想竟一语成谶,苌弘后来的悲惨结局的确与他的多言脱不了干系。
“听说你遇到了刺客,这不是怕再也见不到你了吗,就顺便过来看看。”苌弘在自己的脖颈上夸张地做了一个切割的动作。
“顺便?看来苌叔的确是个大忙人啊。”伯阳笑着挖苦道。
“算了,还是说点正事吧。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确认一下,刺客究竟是谁派的?”苌弘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我还想问问你呢!”伯阳装起了糊涂。
“哈,让我猜猜。”苌弘嘿嘿一笑,“该不会是甘氏的人干的吧?”
“知道还问,当真是岂有此理。”伯阳不耐烦地瞪了苌弘一眼。
“你不过就是在天子面前替成、景之族说了几句好话而已,甘简公就是再小气,也不至于因为这种芝麻点的屁事就派人杀你吧?”苌弘的话,让伯阳不禁打了个寒战。
“苌叔这是什么意思?”伯阳岂会不知苌弘的意思,他只是不愿将事情想得太坏而已。
“你不觉得,此事是天子一手安排的吗?”苌弘神秘一笑。
“这话可不能乱讲。”伯阳制止道。
“自己的学生,你这个当老师的难道还不了解?”苌弘轻轻拍了拍伯阳的肩头,“苌弘言尽于此,老聃兄好自为之吧。”
看到郑国在子产领导的变法下日益强盛,周景王也开始变得有些跃跃欲试。不过与子产相比,景王手中的权力委实有些捉襟见肘。除了当年从刘氏手中夺回的那点兵权,景王几乎一无所有,他既没有多少人事任命的权力,也没有太多对于重大事件的自主决策权。
刘氏失势之后,甘简公逐渐取代了刘定公在朝中的地位。不过,甘氏家族的内部并不团结,为了争权夺利,甘简公的族人竟然对甘成公与甘景公的族人“大打出手”,在王城里制造了一起骇人听闻的血案。
周景王十五年(公元前530年),甘简公无疾而终。有人说他死于一种浑身抽搐的怪病,也有人说他是被成、景之族下毒害死的。甘简公没有儿子,所以在临死之前便将爵位传给了弟弟甘过(甘悼公)。
甘悼公刚一上台,便在家中偷偷地训练甲士。这样做的目的自然是为彻底铲除成、景之族而做准备。
景王觉得削弱甘氏的时机成熟了,于是便在一日早朝后,悄悄将甘悼公唤到身旁。
“爱卿的家事,我本不该过问,可我也不得不提醒你,家里的事情都处理不好,你让我怎么能放心地将国政托付于你?”景王故意摆出一副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架势,逼着甘悼公做出表态。
“请大王放心,三日之内,臣一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甘悼公在说这话的时候,大概怎么也想不到,用不了三日,他自己就要身首异处了。
甘悼公刚走,景王便派出一位使者,前往成、景之族盘踞的甘南(今河南原阳之南)之地,向甘鳅与甘祐这两位族长透露了甘悼公准备攻杀二族的计划。
此时,刘定公已经去世一年有余,其子刘挚取而代之,史称刘献公。与刘定公相比,刘献公虽然不善隐忍,却诡计多端,老谋深算。
甘鳅与甘祐得知甘悼公的阴谋后大惊失色,他们素来与刘氏交好,于是忙跑去找刘献公求援。
刘献公闻讯,心中大喜,他对二人冷冷笑道:“哼,这是上天要灭亡甘过。你们马上去做准备,今晚就杀他个措手不及!”
当天夜里,没有月光。刘献公亲自率领着一支百人规模的家兵队伍,将甘府团团围住。
一个身手矫捷的弓兵悄悄跃上甘府的墙头,于浓郁的夜色中冲着正堂搭弓放箭。电光火石之间,一支呼啸而出的响箭穿堂而过,将堂后的一面土墙击得粉碎。
响箭一出,潜伏在甘府内的细作便将门闩去掉,刘府家兵蜂拥而起,长驱直入。甘府守备松懈,顷刻间就被杀了个鸡飞狗跳。
混乱之际,甘悼公带着家眷从后院逾墙而走,但未出十步,就被院外的伏兵乱剑砍杀。
甘悼公死后,刘献公拥立甘成公之孙甘鳅(甘平公)为甘国国君,并趁机重掌朝政,使刘氏再次成为王城中最为耀眼的家族。
刘氏的重新崛起,对景王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意外。原本只是想削弱甘氏,不料却在无意中帮了刘氏一把。景王懊恼不已,却又无可奈何。他将兵符死死地攥在手里,心中突然感到阵阵失落。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甚至有种想要将兵符摔个粉碎的冲动。
景王心烦意乱,却又无人倾诉,只得百无聊赖地在宫城内走来走去。忽然,一个少年的背影映入了他的眼帘。少年蹲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手里似乎还摆弄着什么东西。
当景王轻声从背后绕到少年的身前时,好奇心却顿时被一团不可遏制的怒火焚烧殆尽。
周景王有四个儿子,嫡长子姬寿,次子姬猛,三子姬匄,庶长子姬朝。姬寿为穆后所生,一出生便被立为太子。不过,在四个儿子当中,景王最喜欢的还是庶长子姬朝。
景王看到的那位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姬朝。姬朝面前是一些泥土捏成的城郭,大大小小的城郭内外,又摆放了众多代表不同含义的小土块儿。
“朝儿,你怎么又在这里偷懒?”景王强压着怒火,瞪了姬朝一眼。
“儿臣在练习排兵布阵,父王你看,这儿是王城,这儿是刘地,那儿是单地……”姬朝兴致勃勃地向景王介绍着自己的“杰作”。
“胡闹!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谁教你的?今天不是该和老聃先生学习圣王之道吗?”景王没有好气地质问道。
“父王,同样一个问题,老聃先生与宾先生的解释却迥然不同,儿臣真的不知道究竟该相信哪个……”姬朝嗫嚅道。
景王神色稍缓,好奇地问道:“哦?什么问题?”
“什么样的君王才能称得上圣王?”
“两位先生是如何回答的呢?”
“宾先生回答得十分简单,他告诉儿臣,天下本无圣王,但作为君王,只要胸怀天下,心系百姓,就是合于圣王之道。合于圣王之道,自然就会成为百姓心中的圣王。为了实现这一目的,君王就必须要严于律己,使自己成为天下人的榜样。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上行下效,将法令贯彻下去……”
姬朝的话还没有讲完,就被景王打断道:“老聃先生是怎么说的?”
“老聃先生的话让儿臣有些似懂非懂,他说,真正的圣王,百姓是感受不到他的存在的;其次的君王,会受到百姓的亲近与称赞;再次的君王,百姓会对他感到畏惧;最次的君王,百姓会诅咒他,唾骂他。圣王不会轻言许诺,更不会随意发号施令,他们总是以清静无为的方式对待百姓,而百姓则会在这种无为之治下自然而然地实现自我的完善与教化。”
“你认为谁的话更有道理?”
“儿臣觉得,作为君主,决不能轻易在臣子面前表露出自己的欲望与意图,否则臣子就会精心伪饰、曲意逢迎。君主的喜怒不形于色,好恶捉摸不定,臣子就不能投机取巧,只能心无旁骛地做好自己本职的工作。这样一来,君主就不用费尽心机去想着怎么对付臣子,臣子也不用挖空心思想着怎么逢迎君主。百官各守其法,群臣各司其职,君主即使无所作为,朝政也必定会焕然一新。”
“如此说来,你是认为老聃的话更有道理了?”
“老聃先生的教诲,令儿臣受益匪浅,不过儿臣却并不赞同他的看法。”
“哦?这就怪了,方才你所说的可处处都有老聃的影子啊。”
“儿臣虽然对老聃先生的‘无为之治’一知半解,但也听出些门道来。他所强调的为政之道,就是要少管甚至放任不管,要顺其自然。若是在太平盛世,这样做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可如今礼崩乐坏,人心散乱,发愤图强者称霸天下,无为而治岂不是要人坐以待毙?”
“你现在太年轻了,凡事还是要多向两位先生请教,切莫狂妄自大。”
“父王难道不想听听儿臣自己的想法?”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郑国自子产变法后,百业兴旺,国力日盛。分田亩作丘赋,铸刑鼎明法度,大兴教化,广开言路,凡此种种,若能在我王畿之地顺利推行,那么用不了多久,必能使诸侯来朝,王道重振……到那时,父王就能像如今的郑伯一样‘无为而无不为’了。”
景王欣慰地点了点头,对自己的这个庶子好感倍增。
姬朝的话将景王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他俯视着地上那些泥土捏建的“城郭”,嘴角露出一丝自信的笑容……
周景王十八年(公元前527年)六月,太子寿不幸病逝。国不可一日无君,也不可一日没有储君。景王在悲痛之余,开始暗自盘算起新太子的人选。
按照嫡长继承的原则,太子寿去世后,嫡出的姬猛便顺理成章地成为新太子的不二人选。可姬猛生性懦弱,从小就不招景王待见。景王心中的最佳人选,还是庶长子姬朝。然而在当时,废嫡立庶与废长立幼都是有违常法的事,景王也不得不细细掂量其中的利害轻重。
景王曾向大夫宾起(姬朝的老师)透露过自己的心思。宾起虽然也希望自己的学生将来能够继承王位,可是他对王城中的形势看得十分透彻。
听了景王的话,宾起的心中骤然一紧,他忙问道:“大王,这件事您没对别人说起过吧?”
“除了爱卿,目前尚未对任何人讲起。”景王的面色有些凝重。
“那就好,那就好……大王切记,以后再也不要提起此事。”宾起正色告诫道。
“这是为何?都是我的儿子,我想立谁就立谁!”话一脱口,景王就有些后悔,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这件事绝不像自己说的那么轻松。
“大王,您这可是把姬朝往火坑里推啊!”宾起的情绪有些激动。
“没那么严重吧?”景王觉得宾起的话有些危言耸听。
“大王想必知道,当年周宣王执意干涉鲁国内政,将鲁武公的少子戏立为太子,结果导致武公长子括的反叛,最终戏被弑杀,括也被宣王所戮;晋献公宠爱骊姬,逼杀太子申生而立幼子奚齐,结果导致晋国大乱,奚齐被杀,公室诸子流亡在外,国内卿士一枝独大……”
“好了,好了,爱卿不必讲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景王对宾起的滔滔不绝有些厌烦。
“大王的心情,臣能理解,可您也看到了,废长立幼,乃取乱之道啊!”宾起在说这话的时候,内心也很矛盾。以他对姬朝的了解,王位之争自太子寿的去世开始,便已注定成为东周王室的宿命。
见景王默默地背转了身子,宾起只好悻悻地退了出去。
不久,景王正式宣布,立姬猛为太子。姬朝在得知这一消息之后,倒显得格外淡定,既没有生气,更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这种反常的状态,着实让宾起出了一身冷汗。
不过宾起的担心显得十分多余,因为此刻,姬朝正坐在伯阳的对面,气定神闲地请教有关修身养性的问题。
“先生,我记得您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您能解释一下吗?”姬朝谦逊地问道。
“低洼才能盈满,委屈方可求全,少取反倒多得,贪多必遭祸乱。圣人从不自我表现,可他们的智慧却令常人望尘莫及;圣人也不自大自满,可他们的丰功伟绩却历经百代也不衰朽。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万事万物至少都有两个相互转换的方面:新与旧,多与少,大与小……新会变旧,旧亦会趋新;多会减少,少亦可增多;大会变小,小亦能成大。所以很多时候,不争反倒能够获得大争也得不到的东西。”伯阳循循善诱道。他虽然不太喜欢姬朝的桀骜不驯,但也不得不承认,姬朝的身上的确有着许多王者的天赋。
“姬朝谨记先生的教诲。”
身为柱下史,伯阳对王城中的局势洞若观火。
姬朝自幼跟随宾起修习六艺,后来又在景王的安排下师从伯阳,学习礼法与治国之道。伯阳明白,在景王的诸子当中,姬朝是太子的最佳人选,只可惜他是庶出,不可能名正言顺地继承王位。这也是伯阳最担心的一点,以姬朝的心性,怎么可能甘居人下呢?
伯阳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姬朝谆谆告诫:“富贵而骄,必招祸患;金玉满堂,不可长保;与其相争,不如放手;功遂身退,岂不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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