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的门徒:列国风云-成也公卿败也公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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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景王二十五年(公元前520年)农历四月乙丑,惠风和畅,天气晴好。

    日渐凋敝的雒邑城中一反往日的萧索,突然变得人声鼎沸、车水马龙。而就在此时,深锁于“三朝五门”之内的王宫里,发生了一件不为人知的大事。

    一些内侍模样的人神情紧张地从路门旁进进出出。路门之内便是路寝,路寝中前堂理政,后室卧寝。寝宫按照西、中、东的方位被划分为三个区域,每个区域中又分别建有格局繁复的大小厅堂、厢房以及侧室。中宫为天子正寝,其余宫室则为王室子孙及王后嫔妃们的内寝。

    在一间雕梁画栋、装饰奢华的寝宫里,端端正正地矗立着一张雕龙刻凤、镶有美玉的紫檀木床,木床一旁的桁架上还挂着一套熨烫平整的玄衣黄裳。一位须发花白、面色青黄的老人静静地躺在床上。

    老人的眼窝深陷,眼珠昏黄混沌,眼神中却分明流露出一丝隐忧与愤懑。

    这位令人捉摸不透的老者不是别人,正是代天巡牧的大周天子——景王姬贵。他原本身体健朗,可最近一段时间来不知为何一下子变得茶饭不香,精神萎顿。多位太医国手诊断之后,都认为景王的身体并无大碍。

    对于景王的这种“无疾之疾”,太医们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心照不宣地以“大王操劳国事,以致精气亏损”来敷衍了事。如今的大周王室虽经无射变法,但仍没能摆脱风雨飘摇的宿命,甚至就连一些下人都不再将天子放在眼里。

    景王心烦意乱地翻了下身子,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也让他感到一阵阵晕眩。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似乎隐隐约约地觉察出什么。

    殿外吹来的风轻轻地摇曳着枕边的纱帘,不知不觉间,景王只觉眼皮越来越沉重,眼前越来越昏暗……

    “贵儿,贵儿!”景王心里一惊,“这声音好生熟悉。”

    “贵儿,来,到父王身边来。”一个头戴冕冠,衣着玄服的朦胧身影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啊,是父王,是父王!”景王激动地喊出声来,可是忽然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父王还是那么年轻……不对!父王不是早已驾崩了吗?怎么会……我的声音是怎么了?”

    景王猛然间发现,自己的声音变了,变得那么熟悉而又陌生,身上的衣服竟然也不知何时被换成自己行弱冠之礼时曾穿过的那件玄黄相间的弁服。

    “阿贵,阿贵!”这时,远处又传来了另外一个熟悉的声音。景王疑惑地寻声望去,只见一位手持笙箫的翩跹公子正端坐于一只巨大的白鹤之上冲着自己微笑。

    “这不是晋哥哥吗?”景王心中又是一惊,白鹤之上的公子正是自己那亡去多年的哥哥王子晋。

    景王的父亲,也就是周灵王,生前最疼爱的儿子就是王子晋,然而王子晋早在十七岁那年便不幸染恙离世了。

    与灵王的悲痛欲绝所不同的是,王子晋的病逝对景王几乎没有太大的触动。景王的内心深处隐隐地泛起一股暗流,他最忌讳的就是谈起自己的父兄。如果王子晋未死,那么今天的大周天子就不会是自己。

    “贵儿,你还在犹豫什么?还不快到父王和你哥哥身边来。”灵王那熟悉的声音再次回荡在景王的耳畔。

    景王忽然觉得有些身心疲惫,从即位以来,二十多年过去了,可是他没有一天感受过做天子应有的那些快乐。他的身体就像熏炉中冒出的烟气一般袅袅地升腾,升腾,就在他快要飘浮到父兄的身旁时,突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紧接着,他感觉自己像是从天上坠落下来一般,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声和那种令人胆战心惊的体验都是那么真切。

    景王想要努力地睁开眼睛,可是不论他如何发力,沉重的眼皮就是不听使唤。一阵莫名的怒火让他不顾一切地咆哮起来:“连你们也来欺负我!连你们也来欺负我!”

    “大王,大王,您这是怎么了?”司礼官的话让景王从愤怒中回过神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身边一下子多出了许多衣着华美、仪态端庄的诸侯与大臣。

    眼前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再次令景王陷入了困惑,他刚要开口向身边的一位寺人发问,却猛然发觉自己竟然说不出话来。

    就在景王不知所措,陷入绝望的时候,一位晋国大臣前来觐见。

    景王一眼便认出,来人正是人称知文子的荀跞。

    “这不是七年前的那次宴会吗?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本王在做梦吗?”景王暗自一惊,差点将案几之上的酒壶打翻在地。唯一令他感到欣慰的是,他的气力似乎恢复了许多。

    那是在穆后刚刚去世的时候,诸侯国纷纷遣使吊唁,为了表示感谢,景王在明堂中宴请群臣。景王清楚地记得那次宴会的全部细节,于是如法炮制地指着鲁国进贡的一只酒壶质问荀跞:“荀卿,来,你说,此番吊唁王后,各国皆有酒食器物献于王室,可唯独晋国空手而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身为同姓,晋侯也太不把王室放在眼里了吧?”

    荀跞闻言大惊失色,慌忙拜曰:“大王,这……这怎么可能呢?晋君对您和大周可是忠心不二哪!”

    “哦?那你倒是说说,晋侯是怎么为国尽忠的?”

    “这……这……臣……”见荀跞一时语塞,景王的心中不无得意。

    “大王,容臣下为您细细说道来。”与荀跞随行的大夫籍谈,赶忙站出来替他解围,“大王有所不知,晋国地接北夷,为了抵御戎狄对我大周的侵犯,替大王您分忧解难,寡君日日殚精竭虑,丝毫不敢有所懈怠。连年的征战,使得晋国府库空虚,饿殍遍地,加之灾荒不断,更是雪上加霜……”

    “够了!我不想听这些敷衍之词,你还是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吧。”

    “诺。”籍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继续说道,“大王,寡君他确实有苦难言啊,不是不想呈献礼物,是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呀。况且……况且……”

    “况且什么?有话就直说!”景王没好气地训斥道。

    “况且当初寡君受封之时,王室也没有赐予礼器,这……这于情于理都是说不过去的呀。”籍谈自知理亏,但又不肯向景王低头,于是拿出这样的理由来刺激景王。

    其实,从景王的父亲周灵王开始,大周王室的地位便已经一落千丈。纵观各诸侯国,经过多年的招贤纳士,锐意改革,早已是人丁兴旺,国富兵强。反观王室,手中几无可用之兵,王宫内外还布满了各国的眼线。王畿之地日益萎缩,税赋无靠,就连日常的基本用度都要靠各诸侯国施舍。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对于没有实权的大周天子来说也不例外。然而,是可忍孰不可忍,面对一个大夫的咄咄逼人,景王再也忍无可忍。

    “混账东西!简直是满口胡言!”景王怒不可遏,“想当年,成王赐唐叔以密须之鼓、大路之车以及阙巩的皮甲;襄王赐文公以斧钺、戎路之车、黑黍佳酿、赤弓及勇士,还让他据南阳之地拱卫周室。这些难道不是莫大的恩典吗?你们这些人,满口的仁义道德,可实际上呢?都是一边大言不惭地数说着古法、典制,一边早就把祖宗都抛在脑后了,这叫什么?这叫数典忘祖!”

    说罢,景王只觉胸口沉闷刺痛,腹中一阵翻江倒海。

    “哼!你这个狗屁天子还真是给脸不要,若没有各诸侯国为你撑腰,大周早就亡了。你以为自己能当天子是谁的功劳?不要忘了自己是怎么登上王位的!刀斧手出列,把这个自命不凡的家伙给我碎尸万段!”景王万万没有想到,原本理屈词穷,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荀跞竟然跳将出来,还指着自己的鼻子破口大骂。

    “大……大胆,你,你们想干什么?要造反吗?来人,快来人……”在景王的记忆里,七年前的那次宴会可不是这样收场的。当他看到披坚执锐的晋国兵甲大步向自己围拢上来的时候,竟被吓得语无伦次。

    周围忽然响起阵阵怪异的狞笑,景王那惊恐万分的瞳仁中,映射出寒气逼人的刀光和鲜红欲滴的血迹……

    “不要,不要杀我,不要……求求你们……”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刺眼的阳光透过若隐若现的窗牖,撕裂了景王的眼帘。

    景王大口地喘着粗气,一时间感到无比的口渴与疲惫。

    “还好,只是一个噩梦。”景王渐渐地恢复了意识,他的脸色比之前更枯槁了。

    “大王,您终于醒了,上大夫宾起已于殿外恭候多时。”一位眉清目秀的内侍,毕恭毕敬地在景王的耳畔轻声禀奏道。

    “哦?”景王若有所思地盯着屋顶上的画梁。因为身体虚弱,他已有多日未上朝堂了。

    景王命内侍取来被帛垫于自己的身后,然后气若游丝地吩咐道:“去吧,叫宾大夫进来。”

    内侍敬诺,不一会儿便将一位绅带还腰、锦衣纹彩的官员引至景王的床榻之前。此人约摸五十岁上下,眉从目顺,精光闪烁,虽然缺乏一丝英武之气,却倒也颇有几分上卿的威仪。这位就是姬朝的老师宾起,景王的宠臣宾起。

    宾起碎步急趋,还未行至景王床前便行起三拜九叩之礼。景王很是感动,王室衰微至此,还能有人对大周天子以此等古礼侍之,实属不易。

    “爱卿快快请起,你我君臣有如兄弟,何必拘此古礼?”景王请宾起起来说话。

    宾起连忙拜道:“臣宾起何德何能,竟蒙大王如此礼遇。”

    “好了,好了。不要执此虚礼了,说说正事。”景王屏退内侍,示意宾起坐到他的床榻之侧。这一次,宾起倒是当仁不让,完全没有了方才的那份拘谨。

    “我听说,爱卿近来正在研读郑国子产的刑鼎狱律,不知可有收获?”问话的同时,景王拉了拉宾起的衣袖,让他靠近一些。

    宾起从袖中取出一块绢帛,绢帛之上正是其所抄录的刑鼎原文。他将绢帛呈于景王,而后缓缓起身道:“大王,臣之所以对刑鼎很感兴趣,其实并不是因为这些刻于鼎上的铭文。您看,这郑国的刑律与我大周推行的刑律并无二致。臣虽然很欣赏子产大兴法制的理念,但并不赞同他将律法公之于世的做法。”

    “哦?愿闻其详。”

    “大王您想,如果将刑律公之于众,那么天下的百姓就会对哪些行为违法,哪些行为不违法了然于心。”

    “这样难道不好吗?果能如此,不就可以天下大治了吗?”

    “大王您真的觉得那些贱民会因此而遵纪守法吗?当然不会!他们会千方百计地去钻律法的空子,即使犯下滔天大罪,也可能因为巧舌如簧而逃脱责罚,到了那时,刑律不就成一纸空文了吗?因此,绝对不能将律法的具体条文公之于众人,只有保持律法的神秘性,将解释律法的权力牢牢地把握在官府手中,才能让百姓有所忌惮,不敢轻易地作奸犯科,以下犯上。”

    “难道铸无射、宣德令的做法真的错了……”景王的语气有些无力,像是在扪心自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景王突然握住宾起的手,想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宾起早已看透了景王的心思,但他深知,许多事情就算是只有一层薄薄的窗纸,也不能由他来捅破。

    果然,最后还是景王按捺不住,向宾起说起了自己的心事:“爱卿方才所说的那些道理,可真是令人受益匪浅啊。这世间之事,又岂止律法要保持神秘?”景王意味深长地瞥了宾起一眼。

    宾起巧妙地回避了景王的瞥视,他虽然坐于景王之侧,却依然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君臣之间应有的等级与距离。

    景王继续说道:“爱卿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恕臣愚钝,还请大王明示。”

    “老狐狸!”话虽如此,可景王并没有生气,他的气色似乎比先前好了许多,话语间也多了几分气力,“我问你,在我这几个儿子中,你觉得哪一个堪为国器?”

    “这……”

    “但讲无妨。”

    “臣不敢讲。”

    “好,你不敢讲,我替你讲。你也看到了,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恐怕……恐怕是大限将至了……”

    “大王何出此言,大王乃天潢贵胄,生得上天眷顾,必定……”

    “好了,好了,不要打断我。”宾起明白,已经到此次谈话的关键之处,于是便不再言语,而是静静地等待。

    景王继续说道:“人固有一死,天子若摘冠隐衣,又与众人何异?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不过在临死之前,我还想……还想再了一桩心事……”

    “……”

    “我希望能将庶长子姬朝立为太子,至于原太子猛,可以王侯之尊辅国……”

    宾起虽然早有预见,可当此话真从景王口中说出时,还是令他心头一震。

    其实,在很早以前,宾起就已经开始暗中帮助姬朝上位。他深知,同朝执政的刘献公、单穆公对自己的敌意很大,一旦此二人支持的王子猛做了天子,就一定会想尽办法将自己赶尽杀绝。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这些年来,宾起一直低三下四地服侍景王,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成为拥立新君的功臣。不过眼看着梦想成真的时候,他反而没有了当初的热情。

    宾起的心里很清楚,越是接近成功的时候,也就越是容易功亏一篑,所以他并不急于表态,而是小心翼翼地将景王的意思重复了一遍:“大王要废掉太子猛,改立姬朝为太子?”

    “正是,不知爱卿意下如何?”

    “此乃大王的家事,愚臣本不该多嘴。然而为了大周的社稷着想,臣豁出性命也要站出来说几句公道话。”听闻此言,景王的心头一紧,以为宾起会像其他的世卿大夫一样,用一堆陈腐迂阔的大道理来劝阻自己。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宾起的确讲了一堆大道理,但在景王听来,这些道理不仅不陈腐,反而字字句句都正中下怀。

    宾起慷慨陈词道:“上古明君无出尧舜,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他们行禅让,传贤不传子。自大禹之后,世袭方兴。然而纵是传位于子,后世明君的根本原则也是要传位于贤子。一国之君,非同儿戏,寡智无德之人即便能够窃据高位,也势必会遭天谴,不仅使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自己最终也难免身死人手,结局悲惨。”

    宾起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今观大王二子,王子猛虽相貌非凡,亦不失威严,然少谋寡智,值此乱世之际,若登王位恐对其不利。大王当初之所以立猛为世子,恐怕也只是因为王子寿早夭,而王子猛又是嫡出长子的缘故。本朝有传嫡不传庶,传长不传幼的礼法典制,然而大王您也看到了,如今的世道早已今非昔比。恕臣斗胆,大王可还记得七年前的那次宴会,晋国不但没有进贡,来使还那么傲慢无礼。礼乐崩坏,哪里还管什么传统?臣观姬朝,爱民如子,有勇有谋,少年时便颇有英武之气。大王若立朝为世子,必将会是我大周之幸,黎民之幸啊!”

    “爱卿所言极是。不过……”景王又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缓了缓神,“不过这件事,目前只限于你我二人知晓,切不可四处声张。”说罢,君臣二人相视一笑。

    残阳如血,一缕缕鲜红将雒邑城西的天空涂抹得令人有些胆战心惊。人群很有默契地消失于大大小小的街巷,刮了一天的风也停了,整个雒邑似乎都在那个谜一样的傍晚陷入了死寂……

    宾起离开王宫后并没有急着回府,从他的面色上也看不出任何的春风得意。他眉头紧锁,正考虑着如何将景王的意思传达给那些持有异议的王公贵族,毕竟另立储君从来都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就在这时,王宫里突然传来了噩耗——周景王,这位东周王朝的第十二位天子于戌时驾崩于雒邑寝宫内。

    宾起在讣告官面前痛哭流涕,不过他哭的并不是景王,而是他自己。原本顺利的废储计划只差一步就要成功,可景王偏偏在这个关键时刻驾崩了。

    送走了讣告官,宾起顿时有些六神无主,他的身体有种被抽空的感觉。过了一会儿,他才猛然回过神来:“不对,天子驾崩的消息绝对不能公布于众!”

    想到这里,宾起也顾不得公卿大夫的威仪,撵下自家车夫,独自驾着马车一路狂奔,将讣告官劫在半路,并悄声对其耳语了一番。

    讣告官闻言大惊失色,本想夺路而逃,可在看到宾起那冷峻得有些怕人的目光后,还是默默地听从了这位上大夫的安排。

    封住了讣告官的嘴巴,宾起又马不停蹄地返回了王宫。他命儋翩(儋括之子)调动虎贲,将王宫内外围了个水泄不通。与此同时,又派亲信将所有知情的内侍、小吏全部扣押起来,并假托天子的口吻,对外宣称天子身染重病,需安心静养,一切朝臣概不接见,寝宫之中除必要的太医、内侍外,其余人等一律不得入内。

    如此一来,周景王驾崩的消息就被堵在了内宫之中。外人虽然多少嗅探到一些风声,可毕竟没有什么真凭实据。

    做完这一切后,宾起又匆匆忙忙地赶回自己的府中。

    夜风骤起,黑漆漆的街道上不见月影。

    宾起的深宅之中,有一进被夯土墙高高围拢的背静屋舍,其布局与王宫内城颇有几分神似,攻守兼备,一看就是出自行家的手笔。

    宾起先是四下张望了一番,然后才侧身踱进了这间四四方方的屋舍。烛光的映照下,屋内的墙壁上出现了三个人的影子。除去刚刚进门的宾起,还有二人正端坐于呈有果食的案几之后。居左这位,面长额宽,目光深邃,俊秀的眉宇之间透出一分舍我其谁的英雄气概;右边一位,鼻梁高耸,剑眉凤眼,一身戎装穿戴整齐,颇有几分天神下凡的威仪。

    宾起将两扇结实的木门关牢之后,忙对左边这位中年人作揖垂拜道:“殿下,微臣有礼了,冒昧将您和南宫将军请来,实在是情非得已啊。”

    这位中年男子便是景王的庶长子姬朝,案几右边那位孔武有力的将官则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南宫极。

    姬朝遒劲的双手紧紧地握住宾起的衣袖,面色凝重道:“老师深夜知会我二人来府,难道是宫中出了什么事?”

    “殿下节哀……”说着,宾起的眼角已滑下了晶莹的泪水。

    “什么?!我父王他宾天了?”姬朝忽觉眼前一阵眩晕,几乎跌坐下来。

    “请殿下节哀!大王驾崩,我等身为臣子亦不胜悲痛,但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啊,殿下!”南宫极连忙搀扶姬朝坐定。

    “是啊殿下,南宫将军所言极是。臣深夜冒昧有请二位,可不是为了报丧。相反,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宾起向窗外望了望。

    “老师这是何意?”姬朝疑惑不解道。

    宾起深情劝慰道:“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天子亦受命数之限。天道无常,国运难测,自平王迁都以来,王室式微而群雄遂起。大王宅心仁厚,深受百姓拥戴,又有振兴王道之志,实为乱世中难得一见的雄主。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大王突然驾崩,各诸侯国势必磨刀霍霍,虎视眈眈。天下皆知殿下之贤,您若秉持国器,定能力挽狂澜,兴复周室,使天下安定,诸侯来朝。”

    “老师切莫乱言,父王立猛为太子,自有他的道理……”姬朝黯然道。

    “大王是碍于传嫡不传贤的谬制,才立猛为太子。猛性情懦弱,优柔寡断,遇大事无智谋,少决断,他若做了天子,只怕天下难服,迟早会生出祸乱。所幸的是,大王特于今日召臣于榻前,欲废太子而立殿下您为新君。只可惜先王他……”宾起的眼睛微微有些发红。

    “父王他当真欲立我为王?”姬朝有些不太相信。

    “事关社稷安危,天下治乱,微臣岂敢戏言?君事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先王对臣有知遇之恩,并将殿下托孤于臣。请殿下放心,臣宾起就算是粉身碎骨,也一定要助您登上王位。这样,先王的在天之灵也就可以得到宽慰了。”

    “好!有老师与南宫将军做我的左膀右臂,还愁大事不成?”姬朝望着眼前这一双文武重臣,心里顿时觉得踏实多了。

    姬朝努力抑制着内心的冲动,表面上仍要表现出一副谦卑的样子:“不过话又说回来,我那个哥哥毕竟还是太子,如今父王驾崩,由他继承王位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仅凭父王生前说过的一番话便去与兄长争夺王位,恐怕会惹诸侯耻笑,令天下人不服啊。”

    “请殿下放心,臣已私下联络了尹公(尹文公)、甘公(甘平公)以及召公(召庄公),他们都是站在您这一边的。至于其他朝臣,单旗(单穆公)这个老家伙肯定会站在王子猛的一边,刘挚(刘献公)身染重疾,恐怕时日无多,不足为惧。我们手中握有兵权,单凭单旗这个跳梁小丑是兴不起什么风浪的。”宾起知道,这场王位之争很可能会挑起战端,于是早早便做起了准备。

    “殿下,宾大夫说得对。臣是个粗人,实在不行就让臣带一队人马杀他个人仰马翻,片甲不留!”南宫极怒目圆睁,眼角眦裂,似乎早已做好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理准备。

    “将军息怒,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谁都不愿意刀兵相见。”宾起若有所思地抚了抚颏下的长髯,“如今之计,还是谨慎些好。至于要不要将先王驾崩的消息公布出去,还是得容我再想一想……”

    “纵是公布出去又能如何?既然是先王的圣意,哪个家伙敢出来造次?我看这件事就应该快刀斩乱麻,以免夜长梦多。”南宫极用手刀在自己的脖子处做了个弑杀的动作。

    “南宫将军的话也不无道理……”宾起眉头深锁,而站在一旁的姬朝却目光炯炯,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夜色越来越浓重,一个黑影忽然从宾府那高高的墙头上一跃而下。没有月亮,也没有灯光,没有人看见什么,因此什么也没有发生。

    刘献公已有数月卧病在床,身体状况的江河日下让他早已无心过问国事。而此刻,在刘府的偏房里,突然出现了几位神秘的来客。他们身披黑色的斗篷,如果不是屋内的烛光照耀,几乎就和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了。

    这是一座布置简约的高顶套房,房中有内外两间屋子,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地毯,里屋没有放床,却不偏不倚地摆着一张书桌和一副棋盘。所有的窗子都不知在何时挂上了玄黑色的绸布,屋外鬼魂般地游弋着几个手持兵刃的黑衣人。

    里屋的书桌前,两位身着黑色斗篷的人正在棋盘前厮杀对弈。年长者六十多岁,他气定神闲,泰然自若,举手投足之间都透射出一种令人窒息的肃杀感,黑色的棋子拿捏在他的手中,仿佛真的成了斗志昂扬、生龙活虎的勇士。这位老者就是“太子党”的灵魂人物——单穆公单旗,坐在他对面的那位天庭饱满的中年男子便是太子猛。

    唯一未着黑衣的就是这间屋子的主人,那人头戴弁冠,一袭紫衣,膀大腰圆,精神矍铄,他就是刘献公的庶子刘卷(刘文公)。

    周景王去世几日之后,刘献公也病逝于家中,在单穆公的干预下,刘卷顺利地继承了父亲的基业,此为后话。王城中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单、刘二人比亲生父子还要亲!”只比单穆公小十几岁的刘卷听闻之后,倒也不以为意。

    “伯蚡,大王改立太子的话是不是真的?”单穆公用怀疑的眼神盯着刘卷。

    “应该不会有假,我在大王身边安插的侍女听得是真真切切。”刘卷对自己挑选的眼线一向都信心十足。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要弄清大王现在的身体状况。不知你们听说了没有,坊间可都在传说大王已经驾崩了。”单穆公显然是这次秘密会议的主要策划者,奇怪的是,他似乎对景王的驾崩早已料定。

    “这……这不太可能吧?父王他身体一向都很好,怎么会……怎么会突然就驾崩了呢?再说,宾起不是刚刚宣读了父王的诏书吗?”太子猛不太相信坊间的传言。

    “太子殿下,难道您真的看不出其中有鬼吗?”单穆公对太子微微一笑,眼底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轻侮,“老夫如果猜得没错的话,大王已经驾崩了。”

    太子睁大了眼睛,似乎还是不太相信这种没有根据的猜测。

    “太子不必疑惑,容老夫慢慢为你道来。您想一想,宾起所传的诏书中说大王患了重病,需要安心静养,不希望任何人前去打扰。假如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为何又要兴师动众,调集虎贲层层把守?很显然,他这是在封锁消息。您再想一想,如果真的只是病重休养的话,也根本没有必要由宾起来宣读诏书,这是不是有点过于正式了呢?再者,人老多情,加之身染重病,大王必然倍加思念亲朋,希望能得到亲人的关怀与照顾,怎么可能会莫名其妙地将众人拒之于外呢?这些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吧?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大王已经驾崩,而宾起是想假天子之名搬弄是非。”

    单穆公的一席话令太子醍醐灌顶,他对穆公的老谋深算更加佩服。

    “宾起这是欲盖弥彰,他自以为做得十分高明,实际上愚蠢至极。倘若他不封锁王宫,众人或许对他想要更立太子的阴谋看得还不甚清晰,可是一行封锁,那么就等于是在诏告天下说大王已经驾崩,而他宾起就是要拖延时间,好伺机帮姬朝名正言顺地登上王位。”刘卷望了望案上的棋枰,不知不觉间太子的白子已尽是死棋。

    “名正言顺,名正言顺,怎么可能是名正言顺?我才是大周的太子,将来的周王,他姬朝怎么能称得上名正言顺?”太子没能压抑住内心的怒火,当他看到单穆公眼神中的责怪之意时,立即识趣地将面目埋藏于黑暗的斗篷里。

    显然,今夜的主角表面上看是姬朝与太子猛,实际上却是其背后的两个利益集团。有博弈就会有牺牲,有牺牲才会有所得。如果自己的实力不足,就不得不仰仗他人的势力,到头来名为王侯,实为傀儡,还是要看别人的眼色行事。

    “太子不必担心,只要有老夫给你撑腰,谅他宾起也不敢轻举妄动。他之所以没有让姬朝直接登基,就是因为心中有所顾忌。哼,他不愿意见到的事情,我们就偏要让它发生。太子,你说呢?”单穆公瞥了一眼身旁的太子。

    太子猛仍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您说得对!我没意见,全听二位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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