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后,陆孝彭被分配到云南昆明空军第一飞机制造厂。但他没有立即报到,而是准备参加当年清华公费留美生的考试,像他的父亲一样,像他的大学教授们一样,西学东渐,科学图强,航空救国。
陆孝彭回到家里专心备战考试。重庆的夏天如火炉般闷热难耐,低矮的木板房如蒸笼,陆孝彭把自己关在家里复习功课,这一关,就是3个月。正当陆孝彭胸有成竹地准备迎接考试时,才得知当年的公费留美生考试取消了。事实上,在抗日战争期间,清华大学公费留美考试只在1940年举行过一次。3个月的苦功付之东流,陆孝彭实在不甘心,然而他不得不面对现实,无奈之下,他只得到昆明报到。
1941年秋天,陆孝彭到了昆明第一飞机制造厂,在设计科做了一名制图员。
昆明第一飞机制造厂位于昆明西郊昭宗村,是当时中国最具影响力的飞机制造厂之一。
随着冯如掀起的一股航空热潮和孙中山提倡“航空救国”思想的深入,一大批航空先驱开始逐步建立了自己的空军和地勤,在全国范围内建立了十几家飞机制造和修理工厂。其中,发展最好的要数广东飞机制造厂,这和广东地方政府不迷信外国飞机,敢于使用本国飞机有着很大的关系。从1928年起,广东飞机制造厂开始研制飞机,并将所有的飞机都定名为“羊城”号。据统计,广东飞机制造厂在1936年前共研制生产了“羊城”系列的教练机、驱逐机、轰炸机达60多架,成为中国当时在飞机研制方面成就最大的航空工厂。
广东省政府有感于航空的重要性,与美国寇蒂斯-莱特公司合作生产飞机。1935年,广东飞机制造厂改为韶关飞机修理厂,当时,该厂的主要任务转为修理和仿制外国飞机,但也自行研制“复兴”式教练机。1936年,两广政变失败,该厂由中央政府接收,改称韶关飞机制造厂,直属航空委员会。
在技术方面,韶关飞机制造厂聘请了以俄裔美国人沙坎诺夫为首的外籍顾问团担任技术顾问,同时还有20余名中国赴美留学生回国分管技术工作。从1937年8月31日开始,日军战机对韶关飞机制造厂进行狂轰滥炸。1939年,韶关飞机制造厂经内河到当时尚未沦陷的香港,再由香港转海路运到越南海防,在越南经陆路转运到缅甸,后经滇缅公路进入云南昆明西昭宗寺附近,在此建立了中国空军第一飞机制造厂。1942年,昆明局势紧张,重要设施分批由副厂长邹文耀迁往贵阳,而厂长朱家仁及部分职工、设备仍驻留昆明,同步生产制造飞机。
陆孝彭到达昆明时,他们已经生产了一批“复兴”号和“霍克”号飞机。陆孝彭还听说,“西安事变”中周恩来乘坐的专机就是韶关飞机制造厂生产的“复兴”号。当时的厂长是毕业于美国麻省理工学院航空系的朱家仁,在他的带领下,该厂主要负责制造“新复兴”甲、“新复兴”丙及仿制苏式伊-15的忠28驱逐机。此外,朱家仁还亲自主持了“研驱零”战斗机和直升机的研制。
参加工作的新鲜感让陆孝彭很投入。在美丽的春城,陆孝彭尽情地沉浸在航空世界里。在学校学到的理论知识,能够运用到实践之中,这对于陆孝彭来说,是一件值得激动的事情。在这里,他如此真实地亲密接触飞机,实实在在地在图纸上制图,而他所画的每一个线条,每一种结构,最终都会下达到车间。车间会按照图样将零件一个个做出来,然后装配成一架完整的飞机。从一个虚无飘渺的设想到呼啸长空的实物飞机,这个过程,多么美妙啊!尽管在学校的时候,陆孝彭曾尝试过简单的飞机设计,但那仅仅是停留在图样上的理论设计,没有实践检验的设计,甚至根本不能称其为设计。
陆孝彭的确很兴奋,每一天都是充实而丰富多彩的。只要一有空,他就会跟着老师傅学习制图,当时,制图都是用笔和尺等工具进行的,因此,制图的效率、精确度全凭一只手。经过长期的历练,陆孝彭的制图技术在这期间得到了很大的提升。他对各种制图工具的使用精准到位,对制图标准烂熟于心。同时,为了了解飞机结构,陆孝彭经常在飞机上爬上爬下,似乎要弄明白飞机上每一个仪表、每一颗螺钉、每一段管线,对照飞机结构图样了解各零部件的作用和功能。要掌握对几何物体的手绘表达的本领,需要空间想象,才能准确地将客观上三维的物体在二维的纸张上表现,因此,陆孝彭注重观察,注重用笔和绘线的训练,这为陆孝彭后来从事总体设计,在讨论技术问题中纯熟地用图形表现物体的构形及结构打下了非常扎实的基本功。
在这一时期,陆孝彭接触到了前掠翼飞机。20世纪30年代末40年代初,自德国开始研制世界上最早的前掠翼飞机Ju-287 重型轰炸机开始,世界各国便掀起了一股前掠翼飞机的热潮。由于前掠翼飞机翼尖在前,翼根居后,这种飞机在亚声速飞行时具有非常好的气动性能,从而大大提高其在迎角状态下的机动性。若前掠翼布局与推力矢量控制系统综合使用,还可使其在空战中更具优势,其近距空战机动能力将成倍地提高。同时,还有结构优势、起降优势和可控优势,这种飞机对当时的设计师们有着较大的诱惑。
1942年,第一飞机制造厂在邹文耀的领导下也开始了对前掠翼飞机“研驱一”型驱逐机的探索。“研驱一”机翼前掠,机翼内侧下反,外侧上反。前机身、中机身及内翼均为金属结构,后机身及外翼则采用木质结构层板蒙皮。尽管当时陆孝彭只是一个刚毕业的“新人”,但他对这型飞机持冷静的态度,他有自己的理解。他认为,前掠翼沿结构曲线方向的弯曲变形会使外翼沿气流方向增大迎角,增加外翼部分升力,进一步增加机翼的弯曲变形。在足够大的速度下,这种现象会形成恶性循环,直到使机翼弯曲折断。如要改变这种现象,需增加机翼抗弯强度。然而,当时中国航空工业基础弱、底子薄,根本不可能提供满足要求的高强度材料,因此,在当时,研制这种飞机的条件并不成熟。
经过昆明一年的实践,陆孝彭初步体验到了与飞机打交道所带来的乐趣。然而,他也慢慢开始对现实与梦想的差距有了清醒的认识。1941年,陆孝彭写下了一首以乐府曲牌名为题的明志诗歌《梁父吟》,或许我们能从中体会到他当时愤世嫉俗,迷惘而又不甘丧志的心情。
梁父吟,一何悲,一声长啸陇云开。古来豪杰不知数,我欲从兮安适哉,君不见,淮阴少年本无赖,不惜羞颜出胯下。忽然南郑登将台,一日衣袍尽成赭。意气不作假齐王,七十二城一日降。将兵十万不为众,欲驱秦卒如驱羊。君不见,汉家宰相陈孺子,二十无妻不足耻。坐对胙肉兴长嗟,欲宰天下如宰此。天下神物有蛟龙,黄金为鳞铁为鬣。或而失水落平泽,曳尾泥涂笑鱼鳖。我欲乘龙上紫霄,风泠泠兮雷萧萧。风雷未至龙不起,世人笑我空徒劳。今日空徒劳,明日轻尔曹。渺渺乎鴳鷃藩篱鸟,孰与料九万里之厚高。
陆孝彭最终没能在昆明长待,他曾在《忆昔之三十三(昆明)》中回忆道:
忆昔昆明多良辰,金马碧鸡茶花春。滇池小舟芰蕖满,龙门巨浪碧海昏。
设计沉醉少年客,情场彷徨失意人。却因敌特暗查踪,不如北去到蓉城。
“情场彷徨失意人”“却因敌特暗查踪”,陆孝彭的诗句中隐约透露了他这一时期的真实生活状态,情场失意?敌特查踪?陆孝彭什么时候有了一段“失意”的感情?又是什么事情让敌特对他进行追查?
原来,陆孝彭在大学时,有过一段感情经历,他的大学同学陆元九证实了这件事情:
大学二年级的时候,这个女孩子在南开中学读书,当时南开中学也在沙坪坝,离我们学校不远。我和孝彭比较熟,也谈得来,他的一些事情我也比较清楚。有一段时间他和那个女孩子接触得比较多。他跟我说,他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但是一见到这个女孩子他就受不了了。我还笑话他。大概是1940年以后就没听孝彭提起过,估计是有了变化,这个女孩子高中毕业后就走了。至于什么时候没在一起的,就不清楚了。这个女孩子我也认识,1947年,我在美国还遇到了她,那时,她已经与我们很熟悉的一个人结婚了,也是我们学校的。至于你(笔者)问到,是不是孝彭单相思,这不好说,因为当时他跟这个女孩子的确有过来往。说这段话,目的是想说,从这件事能看出来,孝彭在学校不是个书呆子。我记得,当时大家都不怎么有心思学跳舞,但他比较认真地学。
至于“敌特查踪”,笔者已经无法得知这件事情的原委,但据后来与陆孝彭共事多年的同志说,陆孝彭在随后的几十年里,一直疑心国民党特务在跟踪报复他,因此,处处留意,事事小心,在生活上养成了一些特殊习惯。陆孝彭的这种心理阴影大概来源于这一时期的遭遇。
尽管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们知道,陆孝彭在第二年离开了昆明,来到了成都空军机械学校高级班学习了一年。学成后, 1943年,陆孝彭又被分配到位于南川的第二飞机制造厂任设计员。
在今天的重庆市万盛区丛林镇西南2千米的山岭中,有一个由石灰岩层、钟乳石形成的天然大溶洞,名海孔洞。该溶洞高18~35米,宽18米,纵深210米,可容纳上万人,四周林木环绕,地形隐蔽。海孔洞一带以前属重庆市南川县辖地,洞旁曾有一座寺庙,洞口题有“豁然开朗”几个大字。清末民初,南川县著名文士韦麟书曾撰文称赞:“其地四面苍山复沓环拱,几疑无路。中一小村,平田十亩,溪流蜿贯,绿竹亘岭,红叶映山,风景幽绝……”
谁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个地处偏远、风光秀美的大溶洞,在抗战时期竟然是中国第二飞机制造厂的所在地。该洞中曾经生产过近百架飞机,其中包括第一架国产运输机———“中运”1号。几十年前,陆孝彭就曾经在这里参与过“中运”1号的设计工作。
1935年1月21日,中华民国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与意大利签订合同,拟在中国成立一家制造意式飞机的工厂,并将地点设在南昌,公司全名为航空委员会下属的南昌中央飞机制造厂,也称中意飞机厂。
根据中央第二历史档案馆(国民档案馆)史料记载:
中国政府兹愿于中华民国土地上设立一厂,专供制造意大利式飞机之用,意大利四公司,于是联合成立“意大利中国航空协会”……协会同意对于此项飞机厂之建筑及厂中各项设备及机器之装置均需布置完密,庶每年可制造各式飞机100架,该项飞机或木质或纤维或金属或各质和合而成……本厂的设立包括所有房屋机器及装置其创办费至多数目不得超过13500海关金单位(每金单位含纯金60)……本厂及初步设施即经政府与公司同意自核准之日起至多须于300日内完工……
本厂开工后12个月中其大部分制造飞机工作须为飞机之装配,但工作中至少须有20%为制造各个部分。在第二次12个月中,至多50%工作应为装配,至少50%工作应为制造。在第三次12个月中至少70%工作应为制造,30%或以下为装配,在以上36个月尾,本厂应制造所有飞机自各个部分起以至最后装配……
1936年,南昌中央飞机制造厂首先修理了“美龄”号飞机和2架意大利制的菲亚特双翼战斗机。1937年开始,该厂按计划制造了20架教练机和6架大型S-18双发轰炸机。尽管中国只承担了约20%的生产工作,但设计制造这种双发动机大型飞机在中国还是第一次。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驻南昌的意大利员工纷纷回国,工厂开始疏散机器设备。这年8月,日机来犯,炸毁了厂房和还没来得及疏散的物资。1937年12月9日,国民政府命令航空委员会接收南昌中央飞机制造厂。1938年初,国民政府决定将几个中外合办的飞机制造厂和其他军事航空工厂整顿重建。
抗日战争爆发后,南昌中央飞机制造厂从南昌撤退,人员和设备大多由鄱阳湖乘木船经九江、武汉,再历经艰难蜀道,到1939年上半年,人员设备才陆续撤到重庆,转至四川南川县建设厂房,改名为国民政府航空委员会第二飞机制造厂(简称第二飞机制造厂,也称南川飞机厂,当时的第一飞机制造厂在昆明,第三飞机制造厂在成都),朱霖任厂长,逐步恢复生产。1941年冬季,该厂开始自行设计制造“中运”1号。
1943年,陆孝彭辗转到达南川,到了第二飞机制造厂,直到这时,陆孝彭才发现,飞机厂设在一个大洞里,洞外修了一些房子,外墙全部刷黑,洞口山上种了大量的青冈树,从空中根本看不出有洞。洞内设有机工、钳工、白铁、机身、机翼、电镀等车间,洞外建有铸锻、油缝、修配、木工、修理等车间,洞外车间全部用松枝覆盖。为保证安全,还派了一个营在此驻扎,洞口的坝子上架有机关枪,山顶设有岗哨,除飞机厂的员工外,任何人不准靠近洞口。
1944年11月,作为中国空军第四批出国实习生,徐舜寿与陆孝彭一同赴美。1946年秋,徐舜寿回国,后携带新婚不久的夫人宋蜀碧一起到达了第二飞机制造厂。后来,宋蜀碧在《中国飞机设计的一代宗师———徐舜寿》一书中记述了第二飞机制造厂的部分情况:
这家工厂,原来在江西南昌市远郊的三家店,是中意合办的飞机制造厂,规模较大。抗日战争爆发后,迁到四川南川县丛林沟海孔洞。丛林沟是一个仅有十几户人家的小镇,离南川县城约40余千米。工厂离丛林沟约5千米,翻过一座山沟就是海孔洞了。
海孔洞是一个很大很深的自然山洞,在洞内建了三层楼房作为厂房,还建了许多辅助设施。我进过山洞一次,看见三层楼的厂房还不及洞顶一半高。旁边还有一些巨大的“石笋”,从洞顶一直连到地面。
厂区很隐蔽,日机轰炸南川县城,以为是炸了这家飞机制造厂。据说日本人吹牛皮,在上海的报纸上扬言,已将第二飞机制造厂夷为平地,实际上却始终未发现工厂。
陆孝彭主要参与“中运”1号的设计工作。当时,林同骅任总设计师,为了加快进度,大家一边设计出图,一边进行生产,还经常到现场解答图样问题,听取设计工艺修改意见。到1942年秋,基本完成总体设计、理论模线绘制、气动力计算、载荷分布、重量[1]分配、强度计算等工作。由于没有风洞,所需一切空气动力学数据均取于书刊杂志,由设计人员鉴别选用。
1944年8月,终于完成了设计,总装出首架飞机,被命名为“中运”1号。随后,这架飞机在山洞里试过不少次车。怒吼的发动机声震耳欲聋,山洞中钟乳石边垂吊的鸟巢里飞出成千上万只鸦雀,好几天也归不了巢!由于附近没有大片平地作试飞机场,飞机必须先拆散,分装在几辆载重汽车上,运到100多里外的重庆白市驿机场,再组装起来,才能试飞。
尽管条件和工作非常艰苦,然而,封锁、轰炸,挡不住年轻航空创业者的热情,和陆孝彭一起工作的不少都是后方院校的毕业生,有航空、机械、土木、电机、化工等方面的工程技术人员。尽管远离城市,但他们十分关心国家大事,偷阅《新华日报》和进步书刊,大家学术气氛很浓,绝无迟到早退的现象。在洞口设计科里,大家伏在几十张意大利造的绘图台上,只有手摇计算机丝丝嚓嚓的响声,间或伴随着打字声……每个人都埋头工作,安静极了。
在战时极困难的条件下,大家利用现有技术水平和制造能力,利用库存器材,在没有参考样机的情况下,充分发挥聪明才智,竟然在短短两年内就试造成功了“中运”1号运输机,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由于当时金属材料匮乏,南川第二飞机制造厂制造的飞机大多是木质结构。“中运”1号是一款木质双发运输机,采用了美制450马力[2]的9缸发动机,全长11.05米,起飞重量4537千克,最大速度324千米/时,航程可达1600千米。机身、机翼和尾翼都是用银松作骨架,外用桦木三层板作蒙皮。这些珍贵的木料都是抗战前的存货,这时充分加以利用了。飞机表面包了蒙布,进行了喷漆处理,机身上面漆成军绿色,腹面则漆成天青色。机舱内设正、副驾驶员和领航员座位,另有8个旅客软座。舷窗为方形,悬挂着淡蓝色窗帘,深棕色的地板打着蜡。飞机上有一小型卫生间,装着能自动开合的便盆。舱内壁漆成淡淡的绿白色,悬装着乳白色舱灯,这样幽雅的装饰给旅客以安全感。在那艰难的岁月里,设计员们尽其所能做到“华”与“实”。
就在“中运”1号进入关键研制阶段时,1944年春夏,日军大举向中原进攻,打通了粤汉、平汉铁路后,加紧向西南大后方逼进。这年冬天,贵州独山失守,西南危急。南川海孔洞的第二飞机制造厂、贵州大定乌鸦洞的航空发动机厂等均接到准备疏散的命令。
恰恰在此时,陆孝彭得到消息,他将被派去美国留学。于是,陆孝彭离开了南川第二飞机制造厂,回到重庆,准备踏上他的异国求学路。
在国民政府飞机制造厂里工作的3年之中,陆孝彭为自己的职业生涯奠定了更加坚实的基础,他成长非常快,而这种成长主要源于实践,通过实践的验证,陆孝彭头脑中有了太多疑问———理论所学与实践在很大程度上存在分歧。陆孝彭大学所接受的知识是留学回国的教师们传授的,这些理论多来源于国外,而当国外的理论应用到中国的现实之中时,存在很多不切实际的地方。陆孝彭开始思考,开始寻求答案,这种思辨性的探索对他日后逐渐走向成熟起了很大的作用。
在这3年中,陆孝彭所接触到的多为木质飞机,基础薄弱的航空工业给陆孝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中国陷入灾难深重的内战和抗日战争,国民政府统治下的航空工业出现“只造飞机,不造材料”的现象。航空工业局的工作方针是先培养人才,再仿制、试造,等到条件成熟后,才大量生产。同时,他们把发展航空工业的工作分为研究学习、研究试验、研究仿造、研究改进4个阶段来进行。时任航空工业局局长的朱霖说:“运输机、轰炸机、驱逐机、教练机,我国都已制造过了。可是,造成、试飞后就无人过问,制造者的心血等于白费。”事实上,这句话道出了当时国民政府统治下的旧中国工业毫无基础,如机械制造工业非常薄弱,冶金工业几乎为零,这样的现实要想发展航空工业,是根本不可能的。尽管国民政府在外国的支持下,组建了空军,但所用的飞机基本上都是购买来的,飞行员也爱飞国外的飞机,国内根本无法形成航空工业发展体系。
然而,与中国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一时期欧美等国的航空工业发展迅速。当时,正处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因战争的需要促进了航空武器装备的迅猛发展,飞机数量、种类以及性能得到空前提高。这一时期,欧美飞机研制力求大功率的发动机,以提高效率和高空性能,与此同时,开始了对亚声速气动布局的精心设计和推敲,在提高发动机功率、改进气动方面和翼型研究上都有了突破。可以说,这一时期,世界航空工业已经进入到了活塞式内燃发动机发展极限的特殊阶段,而且即将迎来一个全新的、革命化的喷气时代。
正因为有这样的强烈对比,陆孝彭在内心里早就萌发了出国留学的念头。没想到,这个难得的机遇如此眷顾着陆孝彭……
麦克唐纳:热血男儿伤心泪
国民政府为什么会突然派遣大量实习生到欧美学习航空工程技术,事实上,这源于一场异常惨烈的空战。
从世界上第一架飞机诞生之日起,提高飞行速度、高度和载重量就一直是人们研制新飞机所追逐的目标,但是20世纪30年代以前,飞机的速度一直徘徊在700千米/时左右,这差不多是装有活塞式发动机和螺旋桨飞机的极限,用苏联著名飞机设计师雅克夫列夫的话说,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1937年7月14日,英国人弗朗克·惠特尔研制成功的世界第一台喷气发动机成功运转,1937年9月德国人冯·奥海因的涡轮喷气发动机也成功运转,两年后的1939年8月27日,世界上第一架喷气式飞机亨克尔He-178在德国试飞成功,震惊世界。
涡轮喷气式发动机作为新型动力装置的诞生成为喷气时代的标志。而喷气时代的来临,使飞机的发展“柳暗花明”。
不久,He-178飞机和HeS3 B发动机的消息和少量资料传到了当时还和德国保持着联系的国民政府。但是疲于应付抗日战争,国民政府对这种新兴的机种和航空喷气时代的到来并未过多留意。
1940年9月13日,在重庆壁山,中日空军展开激战,尽管飞行员拼死抗敌,但由于力量悬殊太大,国民党空军的伊-15、伊-16面对日军高速“零”式战机,毫无还手之力。在这场空战中,国民党空军遭受重创,损失战机13架,迫降损失战机11架,10名飞行员遇难,8名受伤(日军方战报称“击落27架,大获全胜”)。一时之间,国民党空军遭受前所未有的震撼,顿感高速战机的重要性,开始将目标投向喷气式飞机。
随着战争局势的发展,1941年爆发了太平洋战争,随后,驻华日军航空兵主力纷纷调往太平洋的各个岛屿上,投入到一去不返的太平洋海空大战之中。此时的中国空军战斗机部队相对清闲,只执行一些普通轰炸和对地攻击任务。各航空研究、制造机构任务也相对轻松。于是,国民中央政府1944年向航空工业局下达了成立喷气机研制课题组的命令,研制组分为发动机研制组、机身和发动机布置研制组、高速机翼研制组、起落架研制组和系统研制组。在一张非常模糊的He-178照片的基础上,开始了中国早期喷气机研制的探索。
由于资料有限和国内航空技术的落后,国民政府开始寻求国外技术的帮助,并积极争取与英美等国合作的可能性。1944年,凭借1941年美国国会通过的《租借法案》和1942年6月2日中美签订的《抵抗侵略互助协定》中为中国提供支援的条款,国民政府公开招聘选取了18名公费留美实习生,派驻美国圣路易斯的麦克唐纳飞机公司,实习喷气式战斗机设计,陆孝彭、虞光裕、张桂联、高永寿等人都在这个设计组。与战斗机设计组同时出国培训的还有轰炸机设计组、螺旋桨组和塑料制品组,为大家所熟知的徐舜寿当时便在塑料制品组。
这就是陆孝彭等人出国留学的背景。
得到出国的通知后,陆孝彭辗转回到了重庆,办理了出国手续。不久,他便与徐舜寿等人一同踏上了异乡求学之路。
这是一条常人无法想象的艰辛求学之旅,因为,每走一步,都伴着生命危险,没有人知道,前面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着他们。
由于日军对华海陆空进行交通封锁,面对“战略物资运不进来,出口物资运不出去”的严峻局势,中国政府与美国共同开辟了中印空中航线,也是著名于世的“驼峰航线”。“驼峰航线”被飞行员称为死亡航线,整条航线大部分是从喜马拉雅山南麓及横断山脉平均海拔6000米上空穿越,而当时,最先进的飞机在满载情况下,最大飞行高度也不过是6000米,甚至还要更低。面对崇山峻岭、急流峡谷、强劲的升降气流和高空风,以及每年长达5个多月的雨雾季节,加上受当时飞机性能所限,以及几乎毫无通信、气象、导航保障,飞行员既要操纵飞机,又要时刻警惕日本战斗机的攻击,“驼峰航线”飞行只能用两个字形容———悲壮!通过这条航线,没有人有生的必定把握,坠毁就坠毁,被击落就击落,谁能飞过去就飞过去,而飞不过去的,便血洒长空。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美国《时代周刊》这样描述驼峰航线:在长达800余公里的深山峡谷、雪峰冰川间,一路上都散落着这些飞机的碎片,在天气晴好的日子里,这些铝片会在阳光照射下烁烁发光,这就是著名的“铝谷”———驼峰航线!
1944年11月下旬,陆孝彭一行50余人便是从这条“驼峰航线”进入印度的。到达印度加尔各答后,坐火车到达孟买港口,再乘美国海军的“将军”号万吨级远洋运输舰前往美国洛杉矶。当时,孟买港口停泊着一些商船,但他们不敢乘坐这些船,也不敢走北太平洋航线,尽管这条航线要近很多,但却随时有遭受日本潜艇袭击的威胁。于是,他们不得不绕道印度洋、南太平洋。
1944年12月的一天清晨,随着一声汽笛长鸣,“将军”号载着一群满怀梦想的中国青年军官驶向浩瀚的大海。军舰劈波斩浪,陆地、港口、人群渐渐远去,被一片雾色淹没。世界一下子宁静了下来,海天之间,只剩下一艘军舰在经纬线上缓慢漂移……
望着远去的陆地,陆孝彭心情很复杂。几十年来,无数前驱先贤,不远万里,负笈出洋,筚路蓝缕,却心系国家荣辱,学成归国,施于国家之建设,这是多么艰难而又恢弘的一种信念啊!如今,自己也沿着先辈的足迹踏上了这条曲线救国的征途,这对于知识分子来说,是多么幸运的事情呀!然而,陆孝彭的心头却笼罩着一股莫名的阴影,他很清楚,出国留美的背后,始终牵系着的,是壁山之战血的代价,英雄们血洒长空,铁骨忠魂在演绎荡气回肠的壮歌时,也向世人发出了“落后就要挨打”的警世呐喊。想到这里,陆孝彭不禁悲从心来……
对于海上航行生活,起初,大家倍感新鲜,都很兴奋地相互交流感受,尤其是那些第一次见到大海的人,更是激动万分。然而,不久,有人便开始晕船,呕吐。被子、褥子以及身上的衣服都是潮的,贴在身上非常难受。慢慢地,一种烦躁不安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每到夜幕降临,浪花激打着船舷发出的声音成了唯一的音律。船在不停地摇晃,陆孝彭难以入睡,他的思维跳跃着,一会儿想着远方的亲人,一会儿又憧憬着美国的新生活,在海上,除了看书,陆孝彭就只能靠回忆来打发时间了。
驶入大洋深处,有时候风平浪静,但舰上却闷得难受,使人透不过气来。有时候狂风大作,海浪翻滚,军舰被波涛卷裹着,几乎要抛到半空中。强烈的摇晃颠簸使人头晕目眩,恶心呕吐。有时候,乌云压顶,天地间陷入一片漆黑之中,接着,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打在甲板上震撼人心。这样的日子,考验着每个人的生理和心理承受能力,意志软弱的人将不敌这场考验。
终于,有人熬不住了,一个青年受不了漫长的折磨,最后跳海了。这段插曲提前给这些年轻人的异国之行笼罩了一层阴影。大家为之难过,也为之惋惜。陆孝彭告诉自己,不能放弃,不能退缩,一定要坚持,千辛万苦才走到这一步,不能半途而废,一定要去看看美国人是怎么设计飞机的,一定要学好本领,将来设计属于自己的飞机。
他坚持跑步,坚持遛甲板,坚持吃饭,坚持看书学英语,坚持找朋友聊天。这些在陆地上很平常的事情,在海上却异常地艰难。尤其是吃饭,到了后来,硕大的餐厅,却没有几个人去吃饭,甚至舰上的船员都吃不下,可陆孝彭却顿顿不落,同伴们都佩服他。
进入南太平洋岛国新西兰,军舰停泊在尼科尔逊港进行补给。大家趁机上岸,游览了惠灵顿市区,并登上了维多利亚山。在山上,惠灵顿景色尽收眼底。惠灵顿是世界上处于最南端的首都,陆孝彭一行人到达此地时,正值夏天,碧海青山,风景如画。一道道金色的阳光照耀着凯尔邦公园和世界闻名的百步喷泉,街道、别墅、保罗大教堂、博物馆等,在尼科尔逊港口,巨轮来往穿梭,忙着装卸肉类、奶制品和羊毛,源源不断的出口给这个国家带来了巨大的财富。所有这一切,让这些历经战火,见惯了满目疮痍的年青人眼花缭乱,心驰神往。陆孝彭在心里自问:什么时候,我们的城市也能如此繁荣昌盛?
关于这段艰难的出国旅程,陆孝彭在《忆昔之五十八(出国)》中写道:
忆昔出国别巴蜀,日寇铁骑正肆虐。飞越雪峰到印度,轻歌悦耳奏异乐。
大洋巨浪连天浊,新兰秀色山海绿。海程经月新大陆,麦厂设计从头学。
1945年1月,终于到达了美国西海岸港口城市洛杉矶。大家的心情无以言表,兴奋时刻写在他们脸上。离码头越来越近,军舰一靠岸,大家便迫不及待跳上岸,享受着脚踏实地的安全感!
圣路易斯是美国密苏里州最大的城市,也是密西西比河畔重要的工业城市和水陆交通枢纽,麦克唐纳飞机公司的总部就设在这里。
詹姆斯·史密斯·麦克唐纳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在麻省理工学院获得了航空工程专业的硕士学位,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当过飞行员。1939年,麦克唐纳创办了麦克唐纳飞机公司。公司初建时,业务仅限于轰炸机的设计。1944年,美国海军决定订购一种全喷气式动力的舰载机,麦克唐纳飞机公司得到了这份合同,由此产生了FH-1“鬼怪”舰载机。也正是从FH-1飞机开始,麦克唐纳飞机公司飞速发展,迅速扩张,并在1967年兼并了道格拉斯公司,成为世界最大的航空制造公司之一,当然,这是后话了。
陆孝彭一行到达麦克唐纳时,这里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FH-1原型机FD-1的试飞工作。但没过多久,FD-1在一次试飞过程中坠毁,紧接着开始了FD-2的设计工作。关于在美国的求学经历,与陆孝彭同一批留学美英的程宝蕖后来在《国民党政府在美英培训的喷气式歼击机设计组》一书中这样回忆道:
在圣路易斯的前9个月,设计组住在华盛顿大学的学生宿舍。公司除了内部培训计划之外,还在华盛顿大学给设计组人员安排晚上学习两门课,分别是设计绘图和强度计算,主要是熟悉公司的标准、规范和做法。入厂教育通过参观工厂和观看成套的电教影片,包括设计、工艺准备和制造过程、战斗机试飞及作战的影片等。然后再开始3个月左右的生产劳动实习,以两人为一组,轮流到各主要车间和工艺科实习。每个单位的实习时间一般为1周,个别为2周,几个小车间合并成一个实习单位。生产实习期间按学徒待遇,每小时工资0.66美元。培训科只把计划通知各单位,后者主动按计划接待实习,无需其他人带领。各单位有内部联系用的信箱。每周实习结束后,要写一份实习技术报告,于下周星期一上班时投入信箱,交培训科考核。如果培训科认为实习情况不佳,或实习的本人认为实习时间太短,希望延长时,也可能再安排重复实习。
生产实习时直接参加生产劳动和工艺科的技术工作。当时麦克唐纳公司的生产任务有:大批生产DC-3型运输机的尾翼、发动机罩等部件(每天约生产10 架飞机所需的这类部件) ,小批生产FH-1型舰载喷气式战斗机,研制小型直升机和导弹等。设计组人员基本上都轮流参加了成批生产和研制工作的车间劳动,以及工装设计、制造的技术工作。
生产实习结束前,设计部门对设计组人员分别进行口试和谈话,了解各人的学历、经历和工作能力,并参照生产劳动实习中的表现,分别安排在设计部门的实习工作岗位。这时工资从每小时0.77美元起薪,每3个月考核一次,酌情分别增加工资。因此,后来每个人的工资都不一样。当时麦克唐纳公司产品设计部门对中国实习组人员是开放的,有FD-2型机的研制设计和FD-1型机的修改定型设计。中方设计组18个人都分别到这两个机型的设计室,多数人参加结构设计,少数人参加气动力计算、强度计算、模线绘制等工作。
陆孝彭被分派参与FD-2的结构设计。在这里,他感受到了飞机设计这一职业的魅力,他羡慕麦克唐纳工厂的飞机设计大师,能体验到将设计想法转化为飞翔天空的飞机时那种无与伦比的快乐与满足。陆孝彭向往那样的职业,他决心潜下心来学习,学习他们的设计思想、理念,学习他们先进的技术……
“麦厂设计从头学”,正如诗句所说,陆孝彭的确是从头开始学起的。他放低姿态,做学徒似的,什么活儿都干。在完成工作任务的同时,陆孝彭每天几乎要多花几小时的时间来研究他们的思路,然后,把不明白的问题集中起来,向技术部门的同事讨教,或与大家共同探讨,久而久之,一个个技术难题渐渐得到突破。通过实践,提高了陆孝彭的专业能力,他脚踏实地潜心研究,并养成了多动手、多动脑的习惯,以此积累经验。与此同时,陆孝彭大开眼界,他并不局限于结构设计方面的知识,只要是新技术、新材料、新工艺,他都会用心去探索、学习,这为他后来回国后能够全面主持设计工作打下了基础。
在美国的这段时间里,陆孝彭学习太投入了,以至于忽略了很多事情,比如艰难的生活,强烈的思乡之苦,不公正的待遇,等等,然而,有一件事,却让陆孝彭难以接受。
飞机设计部的办公室都是由套间组成的,中国人都被安排在各个办公室的外间。每当遇到重大技术问题讨论和设计更改时,里间的门便关上了。对于这样的技术封锁和歧视,大家都强烈地感受到屈辱和愤怒,但却无力反击,只得忍气吞声。身在异国他乡,陆孝彭和大家一样,除了更加勤奋、更加努力学习之外,别无他法。这些20多岁的小伙子们,在圣路易斯这个繁华的都市里,却过着苦行僧一样的生活。
在麦克唐纳的这段经历极大地刺激了陆孝彭敏感的神经,也让他明白一个道理:建立强大的航空工业,靠买不行,靠引进不行,必须走自行设计之路,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找回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应有的尊严和地位。因此,“坚持自行设计”这个原则,在陆孝彭后来的飞机设计生涯中始终贯彻到底。
然而,中国青年的勤奋好学并没有赢得美国人的信赖与认可。麦克唐纳公司通过美国政府向中国国民政府索要更多的金钱,直至国民政府无力承担,美国便借口FD-2舰载战斗机是美国海军部队的新机种,存在保密问题,冷冷中断了与中方的实习合同。程宝蕖在书中这样记录着:
在麦克唐纳飞机公司培训设计人员的合同为期一年,培训费每人每年1200美元,1946年延长一年。然而,后来中美关于合作研制喷气式战斗机的合同因麦克唐纳飞机公司要价太高———需要四五千万美元,以及培训计划令人不满,对设计组人员也不能成套培养,故未能谈成。在这之后,麦克唐纳公司把培训人员当劳动力使用———经过一年培训,公司本来已给大多数人评为高级工程师,这时却让他们担任一般制图人员干的修改图样的任务。所以设计组经过反复讨论后,决定退出公司,到华盛顿大学研究生院完成课程(一学期),其中包括弹性力学、光测弹性学、结构强度计算和工业管理等。
这样的结局,是陆孝彭所未曾预料到的。离开美国之前,陆孝彭再次来到杰斐逊纪念大厦,望着飞行家查尔斯·奥古斯都·林白的画像,他久久伫立,不肯离去。他想象着,林白驾驶着“圣路易斯精神”号单翼飞机横越大西洋,他的勇气,他的智慧,他的冒险精神,让陆孝彭敬佩。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历经万难,求学的热情却遭受冷落与嘲弄?为什么航空救国的梦想却总是那么的遥不可及?为什么走到哪里都要被人打上“弱国子民”的身份烙印?想到万里之外仍深陷苦难之中的祖国和亲人,想到在这个曾经无限向往的国度里遭受的种种歧视和委屈,想到迷惘而艰辛的前路,陆孝彭留下了热泪。他不禁在心底里呐喊:祖国啊!你快富起来,强起来吧!你的儿女还在受苦啊……
与美国的谈判失败后,国民政府又加紧与英国进行谈判,最终以低于美国的价格谈判成功。于是,陆孝彭一行又辗转到了英国……
“中国人的设计,太妙了!”
1946年秋,陆孝彭随工作组再次经海路到达了大西洋彼岸的英国,前往格洛斯特飞机公司。
格洛斯特飞机公司因驻在英国中南部小城格洛斯特而得名,这是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飞机制造公司。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格洛斯特飞机公司制造的“流星”战斗机成为盟军装备部队的唯一一款喷气式战斗机,它也是世界上继德国Me-262 之后的第二种实用型喷气战斗机,正是这型飞机给德国空军以重创,“流星”和格洛斯特飞机公司也因此名扬于世。
站在试飞跑道边,陆孝彭的脑海中映现出数以千计的“流星”战机源源不断地从这里起飞,征战血色蓝天时悲壮而气势恢弘的场面,这让他激动不已。作为一名航空从业者,还有什么能够比这样的画面更为震憾人心呢!作为一名飞机设计师,还有什么能够比这样的时刻更为美妙呢!尽管陆孝彭还没有真正设计过一款飞机,但他却无限向往有一天,自己设计的飞机能够整装待发、守疆卫土!
不久,重新分配了培训设计组,陆孝彭等人分别被安排在格洛斯特的喷气战斗机设计组和喷气轰炸机设计组。
在英国,陆孝彭等人也并没有受到应有的尊重与信任。关于这一点,程宝蕖这样回忆道:
1946年9月,中方派遣的设计组30人来到了格洛斯特的布洛克维尔夫工厂。起初,英国的保密工作很严,例如格洛斯特的“流星”和E.1/44战斗机,以及罗·罗AJ.65和“尼恩”Ⅱ发动机,这些新一代航空产品都不能让中国人接触。
1946年期间,中方人员的“练兵”是“流星”FMk.Ⅳ型机的改型设计,机身座舱段加长,改为双座教练机。因英方对混合设计室的技术力量不放心,这项任务同时在格洛斯特的设计室照常进行。混合设计室的设计有可取之处英方就吸取,认为无用的仅留作参考。由于设计工作是“真题假做”,中方人员劲头也就不大了。
对于来自中国的这批年轻人,格洛斯特在飞机设计方面并不寄予希望,当然,这是有时代背景的。
20世纪40年代末,世界各国开始追求喷气式战斗机的“三最”,即速度最快、高度最高、航程最远。高亚声速、超声速开始成为喷气式战斗机设计研制的战略目标。
众所周知,当飞机接近声速飞行时,不仅阻力突然增加,还会出现操纵失灵,强烈振动,甚至机毁人亡。1945年6月,英国试飞DH-106“燕子”时,因飞机速度接近声速,造成机身破裂,机毁人亡。事故发生后,英国的一个科学家说:“声速像是面前的一堵障碍墙。”从此出现了“声障”这个术语。在当时,“声障”究竟是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还是可以突破的一道烟幕?世界各国的科学家开始了不懈的探索。
国民政府与英国合作研制高亚声速战斗机,这在当时技术难度是比较大的。加上格洛斯特当时的设计团队里基本都是美国和欧洲人,黄种人只有日本人涉猎过先进战机的设计。因此,没有人相信中国人能设计这样的飞机。在Tony Buttler 的《British Seeret Pro-eet-let Fighters since 1950》一书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1946年11月,中国政府要求格洛斯特准备一个采用“黑雁”发动机的单发战斗机方案,并且和中国工作人员共同设计。正值此时,格洛斯特公司正在申请英国航空部批准E.1/44飞机的制造,而E.1/44方案也就同时提供给中方人员参考。随后这个意见被批准,中英双方于1947年5月14日签订了一个协议,而E.1/44方案当时也被称为CXP-102。不过,另一方面,中方考虑到中国的
工厂可能需要更长时间进行准备,因此希望格洛斯特公司能够提出一个更先进的方案,但是这被英国航空部否定了,因为英国航空部可不希望中国拥有一架可以和英国战斗机相抗衡的新型战斗机。
随后中英双方正式签订了合作设计和研制喷气战斗机的合同。设计在格洛斯特进行,工艺准备和试制工作由协作厂承担。而英国的格洛斯特飞机公司同意为中国人员提供教学和实习环境,并合作研制喷气战斗机,该机定名为CXP-1001。C表示中国,主要是因为在英国研制的缘故,而用这个字母区别于当时英国同期试制的其他飞机。
陆孝彭渴望参与真正的设计工作,因此,他一次又一次地与不公作斗争,以一个战斗者的姿态向英国人证明:中国人不是弱者。当然,这种战斗,不是弱国臣民的乞求怜悯,也不是盲目自大的骄纵耍横,而是凭借技术实力,让这个世界闻名且傲慢的飞机公司心悦诚服。
在陆孝彭等人的争取下,格洛斯特最终决定:CXP-1001的设计方案实行招标的方式,择优录取。
这对于陆孝彭来说,无疑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他在心里暗暗憋着一股劲儿,偷偷地准备着,这一次,他要大显身手。竞争机制激励着胸怀抱负的陆孝彭,他全身心地投入到总体设计,一头扎到流体曲线、空气动力学、微积分方程以及几何图形等复杂的科学思维之中。他反复运算,不厌其烦地完善总体布置图和三面图,画了一张又一张图样。对于这样的科学和艺术创作,陆孝彭沉浸其中,也享受其中,在图样上流动的每一根线条都凝聚着他的周密思考。
陆孝彭没日没夜地画图、计算,年轻的陆孝彭是意气风发的,是热情洋溢的,是精力充沛的。这是他第一次放开手脚自行设计飞机,他全身心投入,将全部的能量释放到自己热爱的飞机设计上。就连英国人也说:“你们的陆先生,简直是在玩儿命!”
也就是在这种玩儿命的状态下,高亚声速喷气式飞机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单座轻型战斗机,一台罗·罗的“黑雁”发动机,推力为2200千克力[3],机长12.8米,翼展11.65米,最大起飞重量6100千克,最大速度1058千米/时,最高升限12056米,海平面爬升率30.5米/秒,最大航程1852千米,装备4门20毫米机炮,其中2门可更换为30毫米机炮,机翼下方能够携带2个可投放的副油箱,还可以在机身腹部安装保形油箱(类似于英国的“闪电”截击机)。应该说,这样的设计简捷有效,对当时的中国可行性高,实用性强,且这个设计能够说明,在20世纪40年代,中国的飞机设计水平与世界是同步的。
设计方案完成后,陆孝彭将它送到了总工程师办公室。陆孝彭非常自信,他相信自己的方案一定会得到认可的。果真,经过严格的筛选,陆孝彭的设计方案脱颖而出。当看到设计方案时,总工程师脱口而出:“太妙了!”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这是中国人的设计。
陆孝彭的设计方案被采纳了。总工程师递给陆孝彭一杯酒,拍着他的肩膀,祝贺他的方案被采纳,所有人都投来赞许与尊重的目光。对于从事飞机设计的工程技术人员,没有什么比自己的方案被认可被采纳更让人激动了……这次设计成功给陆孝彭留下了一生的记忆,促使他执着一生追求精神上的成功与荣耀,或许,他一生淡泊名利,而唯独追求科学精神的富足与绚丽,与他在英国的经历有一定的关系吧!
了解陆孝彭的人都知道,留在格洛斯特小城里的,除了陆孝彭的荣耀与成就,还有一丝愤懑与遗憾……半个世纪后,陆孝彭还一直耿耿于怀,他在自己的诗词《忆昔之六十(格厂)》里回忆到:
忆昔格厂学设计,战鹰方案志凌云。苦思冥想足数月,方庆英方议可行。
勒令交权画尾翼,脑痛欲裂气难平。反动学者丑可憎,唯有知识还人民。
当陆孝彭还沉浸在成功的甘甜之中时,突然接到通知,调至尾翼室工作。
下发通知的是陆孝彭等人的领队,国民政府的一个官员。在中英双方协议之中有规定,中方领队有权调整中方设计人员的工作岗位。或许是陆孝彭的成功与风光刺激了他的嫉妒心,他要压制,他要维持自己的权威,也许另有隐情,尽管我们不能确定真正的原因,但陆孝彭被“流放”却是事实。
从总体设计调到尾翼设计,这对陆孝彭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打击。这样的调动意味着陆孝彭再也没有机会接触到飞机的顶层设计。
飞机型号设计是一项包括成千上万人劳动的集体创造活动,这中间,缺了哪一项都不行,但飞机型号设计又是一个“从顶层设计分解到各局部”(Top down)的过程,而不是各个局部各行其是,从底层堆砌(Bottom up)的过程。飞机的总体设计,是需要与可能、经济与技术的结合点,是众多专业要求矛盾的焦点,是地面工作向飞行目标冲刺的总蓝图。一架飞机的全寿命成本,90%以上在飞机总体方案确定时就已经被确定了。因此,从事总体设计这样高技术复杂系统的人,需要是“通才”,需要拥有扎实的“专业”基础,并通过培训和自学来掌握总体性的知识和技能。相对应的,只有那些真正具备优秀的总体设计能力的人才可能最终成长为飞机设计师。
正因为明白这个道理,所以陆孝彭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这犹如晴天霹雳,给他当头一棒。他愤愤难平:他用实力打败了强大的英国对手,却最终输给了自己的同胞。
然而,陆孝彭知道,要想继续待在格洛斯特,继续从事飞机设计,他除了服从,别无选择。
就这样,陆孝彭第一次辉煌的设计黄金期就这样被葬送了。直到回到祖国前,陆孝彭一直被排挤在总体设计之外。当然,陆孝彭并没有长久消沉下去,在之后的时间里,他认真研究了英国的“流星”战斗机和E.1/44喷气战斗机的技术资料,这些经历为他后来的飞机设计提供了技术借鉴和宝贵的实践经验。当然,当CXP-1001遇到技术难题时,陆孝彭也不计前嫌,总是伸出援助之手。
对于这段经历,陆孝彭后来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我那时也争强好胜。其实,只要是中国人设计,我没必要同他计较。我只是痛心,他让我离开了最适合我发挥能力的岗位!而且,我们在外国人眼里丢了丑。当时,有英国人说,‘瞧,这些中国人……阿Q!’”
在英国的3年时间里,CXP-1001喷气战斗机稳步向前推进,少数零件已经投产。然而,在国内,国民党的战争形势却急转直下,濒于崩溃,最终不得不下令停止合同,并要设计组撤退至台湾。
尽管后来陆孝彭遭受排挤,没有机会参加全面的设计工作,但由于CXP-1001喷气战斗机采用的是陆孝彭的总体设计方案,因此,仍然值得把CXP-1001喷气战斗机的情况介绍完整。
1949年底,国民政府逃往台湾,留在大陆的CXP-1001 研制资料全部损失,一些在国外的航空科研人员选择了回大陆,同时,由于英国格洛斯特飞机公司失去了与国民政府的直接联系,便将资金投入到自己的“标枪”战斗机的研制中,于是CXP-1001 的研制便搁置起来。
逃到台湾的国民政府安顿下来以后,又开始继续CXP-1001的研制工作,毕竟已经投入了大量的资金。1949年,国民政府航空工业局独立完成了CXP-1001选装的“黑雁”离心式喷气发动机的试制,并于1952年完成了“黑雁”2发动机的全部设计图样及校对修改工作,同时完成的还有发动机试车平台设计和飞机燃油系统试验设备设计。CXP-1001飞机的部分设计也在1952年完成。但是,由于大量人员、资料、设备的损失,以及失去格洛斯特飞机公司的帮助,1953年以后,CXP-1001的研制工作基本陷于停顿。此后,由于朝鲜战争的爆发,美国政府开始武装台湾,向台湾出口当时世界上先进的F-86“佩刀”喷气战斗机,至此,国民党正式放弃CXP-1001的研制计划。
中国的第一种喷气战斗机就这样夭折了。
尽管CXP-1001夭折了,但对陆孝彭个人来说, CXP-1001的设计研制过程使他更深入地学习了航空知识,更熟练地掌握了飞机设计技术,极大地提高了专业技术水平;更重要的是,他直接从事了总体设计,经历了飞机设计从气动布局选择、总体方案确定、各主要系统的协调,以及飞机设计全过程真刀真枪的锻炼,摸索并积累了飞机总体设计的宝贵经验,为他后来回国后进行歼教1和强5等飞机的设计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爱在英伦 情留他乡
在《陆孝彭诗抄》里收录了陆孝彭生前所作的诗词,其中,陆孝彭用大量的笔墨抒发了对一个英国女子的爱恋、不舍、歉疚和怀念之情。今天,虽然我们已无从得知当年这位少女的真实一切,也不知道陆孝彭离开英国后,她的生活到底如何,但透过陆孝彭这些饱含深情的文字,足以窥见这段上演在20世纪40年代英国小城格洛斯特的充满传奇色彩的跨国恋情对陆孝彭一生产生的重要影响。
陆孝彭极富感染力,激情澎湃,且执着不懈,对飞机设计如此,对感情亦如此。这样的性格,似乎注定了陆孝彭会遭遇一场轰轰烈烈而不得善终的爱情悲剧。或许,比起细水长流的平淡与真实,浓烈醇厚的芬芳与绚丽是他更加向往的吧!因此,当26岁的陆孝彭遇到玛格丽特时,他便将所有的激情奉献给了这个美丽的英国女子,并为此饱受情感折磨。
高亚声速战斗机总体设计方案顺利推进,尽管异常疲惫,但陆孝彭心里很美。一个周末,陆孝彭终于闲下来,给自己放了个假,回到寓所才发现,生活用品快用光了。于是,他驾着奥斯汀轿车,到格洛斯特规模最大的商场马蒂百货公司购物。
在日用品柜台买完东西,正打算离开的陆孝彭突然停下了脚步,化妆品柜台的一名英国少女深深地吸引了他的目光。当然,这个少女就是后来陆孝彭的未婚妻玛格丽特,玛格丽特定格在陆孝彭脑海中的形象在他的诗句中有云:
忆昔英女貌若仙,笑靥宜人楚腰纤。蓝眸如水情纯慹,卷发垂肩舞蹁跹。
带郭斜阳轻车疾,小饮花间情语绵。三年一觉英伦梦,敢负前盟梦相连。
这就是玛格丽特留给陆孝彭的最初印象。陆孝彭不由自主地靠近,与姑娘搭讪,他举止大方,一口流利的英语使少女大为惊讶,两人热情地交谈起来。在随后的交往中,陆孝彭知道少女叫玛格丽特,家住威尔士,是铁路电气工人的女儿,刚刚参加工作不久。这次邂逅让年轻的心怦动不止,品尝爱情滋味的陆孝彭像所有年轻人一样,激动、兴奋,还有一丝幸福、不安与憧憬。
递交了CXP-1001的设计方案后,陆孝彭和高永寿获得了一次休假的机会,这也是他们工作后第一次休假。于是两人计划去法国、瑞士旅游,而当时的陆孝彭,无论身处何方,心里都多了一份牵挂。
陆孝彭和高永寿结伴同行,他们到了巴黎,参观了凯旋门、埃菲尔铁塔、巴黎圣母院、卢浮宫、拿破仑宫殿———丰登堡宫等。这其中很多地方,陆孝彭都保留了一生的记忆,在他晚年仍然写诗回忆这些他曾经去过的旅游胜地。
随后,两人又到了瑞士。世界闻名的旅游圣地洛桑湖,像一颗翡翠镶嵌在阿尔卑斯山怀中。群山、白雪、蓝天、碧水、鲜花、馆舍、酒吧,这一切组合在一起,如一幅天然的风景画,疑若仙境,美不胜收。面对这样的美景,陆孝彭的心思却飘向遥远的格洛斯特,飘向玛格丽特的身边。每到一处,他都会珍选一些当地的画笺寄给心上人,每一张画笺背后都写满了对她的思念。有诗句《忆昔之六十七(巴黎)》和《忆昔之十四(瑞士)》为证:
忆昔度假游巴黎,铁塔千寻耸入云。拿翁战马丰登堡,卢浮名画值连城。
圣母钟声馀晚响,葡萄美酒劝君饮。自古巴黎歌舞地,怎及英女柔意真。
忆昔度假到瑞士,花园之国非虚夸。高峰白雪湖水绿,夹岸鲜花隐酒家。
冰宫灯彩疑仙境,空谷幽人闲品茶。画笺一张须珍选,遥寄英女貌如花。
从瑞士旅游回来后,陆孝彭得到好消息,他的设计方案被英方采纳,已送到生产部门打样。但不久,陆孝彭便被调离总体设计室。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一时经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开始消沉下来。几十年后,陆孝彭对着记者谈起这段鲜为人知的往事,笑道:“我曾经自暴自弃,差点放弃了事业追求,你们知道么?”
那段时间,他无心上班,经常喝得醉醺醺的,让舞厅的音乐麻醉自己,他的痛苦和郁闷无以名状,绝望的情绪一度笼罩着自己的心灵,难以解脱。
事实上,陆孝彭从小到大都是争强好胜的,在他的性格之中,没有“退缩”“害怕”“屈服”这样的字眼。因此,尽管时逢乱世,他都能以积极乐观的心态应对生活的艰辛与苦难,战胜生活与学业上的困难,脱颖而出。
然而,飞机设计师梦想是陆孝彭的软肋,或许是他太过强烈地渴望,对于打击和挫折在心理上毫无准备,因此,在突然遭受不公待遇时,陆孝彭显得如此的脆弱,不堪一击。
当然,陆孝彭没有长久地消沉,玛格丽特的爱情给了陆孝彭新的希望。
陆孝彭病倒了,高烧不退,神志不清,颈部淋巴结肿大。同事们找来医生,医生看了后又是惊讶又是责备,情况如此严重怎么不早请医生!医生给陆孝彭打了针,开了药方,并叮嘱注意事项便离开了。好心的房东太太看到这个平日里和善的小伙子病得不轻,便时常到他房间里给他送饭送水。
连续好多天,玛格丽特都没有见到陆孝彭,她便决定自己去找他。当她按地址找到寓所,看到神情憔悴、痛苦不堪的陆孝彭时,善良的姑娘眼泪顿时便流了下来。往后几天里,玛格丽特悉心照顾着陆孝彭,就这样,两个相爱的人终于走到了一起。
在相恋的日子里,陆孝彭经常带着玛格丽特来到格洛斯特西郊的丘尔顿哈姆,这是一个整洁、静谧、古朴、自然的休养胜地,为陆孝彭提供了暂时忘却烦恼、逃避现实的地方。对于这个地方,陆孝彭有着特别的记忆:
忆昔丘顿疗养城,佳日常偕英女游。道旁浓荫咖啡座,公园挥拍习网球。
英人称羡璧人誉,郁金五色铺锦绣。英女劝我勿挥霍,节俭交游能长久。
陆孝彭和玛格丽特的感情浓烈似火,也正是这段感情让漂泊异国他乡的陆孝彭感受到了一丝温暖与寄托,帮助他度过最为苦闷的日子。
一年后,陆孝彭为玛格丽特戴上了闪闪发光的订婚戒指。
正当陆孝彭满怀信心迎接与玛格丽特的新生活时,远隔万里之外的中国大陆却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1949年,国内频频传来解放军节节胜利、不断攻克国民党防线,解放一个个城市,消灭国民党军队的消息。《每日电讯报》等英国许多报纸,都把中国的战事作为新闻报道的重要内容,从辽沈战役、淮海战役、和平解放北平、孟良崮战役,一直到解放军越过长江天险占领国民党首府南京,南京政府逃奔台湾等,大量的消息使这些身在异国的中国人感受到祖国的巨大变化和新的希望。
国民党濒于崩溃,于是下令停止与英国签订的合同,并要求设计组撤退至台湾。由于此前在国内多为大学或政府部门人员,因此,各种利害关系和处境的不同使他们对新闻报道表现出不同的态度,有高兴的,也有迷惘的,有人打算到台湾去,有人要留在英国,也有密谋回大陆的。一时之间,做出抉择,寻求出路成为摆在每个人面前最现实的问题。
在大家眼里,陆孝彭的去向应该是很明确的。在英国,他有一个如胶似漆的未婚妻,即将迎来全新的生活。他接受过完整、正规的航空教育,理论水平、设计经验兼备,他的才华横溢也深受格洛斯特的器重与赏识,3年时间,就担任了主任设计师。而且,格洛斯特明确表示,希望陆孝彭留下来,并承诺给他丰厚的待遇。
高永寿、虞光裕等人都已经在偷偷地做回大陆的准备,看着他们急盼回国的心情,陆孝彭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他仍然记得几年前,他与大家一样,怀着远大的报国志向辗转来到英国,为的是学成归国,设计属于中国自己的飞机,这个梦想一直让他割舍不下。背井离乡的这几年,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祖国的亲人,思念那个灾难深重的祖国!回家的念头曾经无数次萦绕在心头。
然而,当真正要做出回国的决定时,陆孝彭却有些犹豫不决。这几年,他的变化太大了,陆孝彭有了自己的爱情,他的爱情在英国。玛格丽特完全占据了他的心,他不能离开她。他思念祖国,他不愿意远离祖国,但同样,他也不愿远离她。
爱情与祖国,这是陆孝彭人生面临的最为残酷的抉择……
就在这关键的人生三岔口,是三本书让陆孝彭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方向。陆孝彭后来在《中国工程院院士自述》中这样写道:
我正彷徨在十字路口,真是我一生中的关键时刻。恰好同窗好友虞光裕收到从解放区寄给他的三本毛主席著作,《新民主主义论》《论持久战》和《中国人民解放军宣言》,拜读之余,使我茅塞顿开,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革命真理,深感这真是中国应走的道路。
虞光裕是陆孝彭大学时代的同窗好友,后来一同留美留英,又一起归国投身祖国航空事业的建设,成为航空发动机专家。他是我国第一个航空发动机设计研究机构的创建人之一。1956年,他领导自行设计试制成功我国第一台喷气发动机,并主持建设我国第一个航空发动机试验基地,为自行研制航空发动机奠定了基础。后来,在“文化大革命”期间遭受迫害,到车间劳动。在拆卸旧锅炉时,不幸被掉下来的通风管道砸伤,因流血过多,经抢救无效于1970年5月30日逝世。对于这个影响他一生的好朋友,陆孝彭有着深厚的感情。他后来在《忆昔之一四十(虞裕)》中回忆道:
忆昔虞裕好同窗,战斗四年闹学运。留学英美共朝夕,毛文三卷亮我心。
劝我回国献革命,动力总师先我行。“文革”伤脑竟不起,呼号部院昭雪明。
三本书就能让一个人抛下未婚妻,冒着生命危险回到一片废墟之中的祖国!这于绝大多数人都是难以理解、将信将疑的事情。
然而,这事搁在陆孝彭身上,是完全值得相信的!
任何偶然的因都不会孤立地诱发必然的果,因果可循自有其道理。陆孝彭潜藏在内心的信念必定会促使他回到祖国,任何人和事都无法阻碍他前进的脚步,他的坚持,他的执着,随着时间的沉淀,必然会积攒强大的力量。或许,这就是陆孝彭与常人的不寻常之处,也是他后来能够成为著名的飞机设计师的必备素质。
三本著作最终坚定了陆孝彭回国的决心。对共产党,对这个新的政体,尤其是对革命真理,陆孝彭在求学阶段略有所闻,却从未真正意义上接触过,而他专心学业,也并未过多思考这些。后来,进入国民政府的飞机制造厂后,更是远离了。他只知道,他是万万不能去台湾的,对国民政府的统治,他早就失望了。然而,虞光裕口中的共产党又会给中国带来一个怎样的未来呢?
晚上,万籁俱寂,陆孝彭翻开一本《新民主主义论》。在柔和的灯光下,他聚精会神地看起来。书中第一个标题就是“中国向何处去?”这第一句话就抓住了陆孝彭的心,他的神经高度活跃,异常兴奋,他反复翻阅着著作,一页页、一篇篇,被书中所描绘的崭新的、光明的世界所吸引。他仿佛捕捉到了光照人间的真理,看到了中华民族光明灿烂的未来,听到了祖国对漂泊异国的海外游子充满深情的声声召唤。
我们不但要把一个政治上受压迫、经济上受剥削的中国,变为一个政治上自由和经济上繁荣的中国,而且要把一个被旧文化统治因而愚昧落后的中国,变为一个被新文化统治因而文明先进的中国。一句话,我们要建立一个新中国。新中国航船的桅顶已经冒出地平线了,我们应该拍掌欢迎它。
举起你的双手吧,新中国是我们的!
陆孝彭读着这些火焰般燃烧的文字,禁不住热血沸腾。路,他已经找到了,而且不会动摇了。他久埋心底的理想,一经智光照耀,显得生机勃勃,充满希望。
这是激动人心的一个夜晚,陆孝彭如醍醐灌顶,幡然醒悟,他突然意识到:祖国还很贫穷,置贫穷的祖国母亲于不顾,却沉迷于儿女情长是多么不可饶恕的一件事情啊!他决定义无反顾回祖国去,回国的渴望在他心里燃烧得愈发强烈,锐不可挡。作为海外游子,故园情深,尤觉“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祖国之思和亲情之思日久萦绕,“我怅望灰天,在泪光里,幻出母亲的面影。”也正是这个晚上,陆孝彭决定离开英国,与虞光裕、黄志千等人回国。
若干年后,伴随陆孝彭多年的吴立新曾在《点点滴滴涌心头———散记陆孝彭院士人生》一文中这样写道:
厂(指洪都)领导对陆总非常支持,鉴于他经常加班很晚才回去,指示小车班,陆总要车随叫随到。通常他不愿要车而要我用自行车送他回家,免得麻烦司机。有一次,我们加班到晚上8点多钟才回家,天气不好,下着蒙蒙小雨,我怕骑自行车带他摔跤,就说:“天很黑,又下雨,我推自行车送您回去吧!”陆总很随和说:“也好,走走路活动活动。”于是我俩边走边谈话,谈着谈着我问他:“陆总,如果当初您在英国不回来,生活会比现在好得多吧?”陆孝彭不假思索地说:“生活嘛,会比现在好,不过,在英国设计出来的飞机就是英国的;回国后设计出来的飞机就是中国的,意义完全不一样啊!”
由于时间的唯一性和不可逆转性,人们无法获知导向的另一个方向是什么样的事态,或许,这就是命运。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推动着陆孝彭向祖国靠近,向祖国的航空事业靠近。正如陆孝彭所说的那样,假如当初选择留在英国,或许,他可能会与玛格丽特生活在一起,过上舒适的日子,他也可能成为出色的飞机设计师,然而,他却永远无法成为中国的飞机设计师,他也永远不可能为自己的祖国贡献青春和才智。
当然,陆孝彭所做的这个决定,也让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使他在今后的几十年里背负了难以承受的感情重担。
得知陆孝彭要回国的消息,玛格丽特病倒了。她爱这个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男人,他的重情重义,他的执着专注,他的才华横溢都深深吸引着她。她不愿意他离开,她希望他留下来。然而,这个善良的姑娘知道,她终是留不住他的。她了解他,他所做的决定是不会改变的。她的未婚夫除了属于她,还属于另外一个遥远的国度,属于那里的人民。尽管那个国度对她来说是如此的陌生,但她明白,他爱着自己的祖国,正如爱她一样。他的亲人在那里,他的事业在那里,她不能自私地拖他的后腿。
玛格丽特也想过跟随陆孝彭一起到中国,但陆孝彭不同意。对于未来,他自己尚且没有明确的方向,更何况两个国度分属于敌视对立的不同政体,他不能让她跟着自己受苦。于是,他们约定,等陆孝彭在国内稳定下来了,再续前缘。
忆昔英女离别夜,愁上眉梢强欢颜。不能比翼长厮守,但愿共枕两不眠。
宁到中华成新妇,不守空巢学孤雁。谁知锦书竟不达,两地相思四十年。
离别前夜是陆孝彭一生中记忆最漫长的一个夜晚。陆孝彭给玛格丽特买了一套质地很好很漂亮的连衣裙。但她没有穿,她拿起陆孝彭扔在椅子上的军装让他穿上。玛格丽特问陆孝彭,这一身军装好看,平时为什么不穿。陆孝彭告诉她,他不喜欢这套军装,这也是最后一次穿它了,到了香港就会把它扔掉,因为他要新生了。玛格丽特送给陆孝彭许多照片,并告诉他,在马蒂百货公司职员选美比赛中,她得了第三名。慢慢地,气氛变得沉重起来,两人互诉衷肠,情到深处,相抱痛哭。陆孝彭对玛格丽特说,一年之内,无论如何等着他……
后来,玛格丽特坚持要到南安普敦港送他上船,而陆孝彭坚持就在格洛斯特告别,两人为此争吵了起来。再后来,就是沉默,无声的沉默。时间无情流逝,真正要分手了,那是怎样的一番生死离别的情景啊!1997年,陆孝彭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曾这样追忆道:
在那离别之夜,每一分钟都是那样珍惜可贵,真是一秒值千金。它是那样的短暂,仿佛只在一瞬之间就决定了我们彼此的一生。我们拥抱、亲吻,但一直伴着她的哭哭啼啼,我也哭,那伤心的情景简直谁也不能描写出来。她眼泪汪汪的,肩膀不住地抽动,弄得披头散发,好像歇斯底里要发作那样。我认识她快3年,从未见过她这样不正常。那时,为了筹措回国路费,奥斯汀轿车已经卖了,我估计市内最后一班公共汽车的行驶时间快到了,千里送长堤,终有断桥别,就劝她,提醒她说:“我们该告别了。”她才止住哭,拥抱着我说:“亲爱的,我们还能见面吗?”这个话又引得我们彼此相抱痛哭。我说:“你千万不要到南安普敦港送我上船,否则,我走后留你一个人在码头上,你会痛苦得晕倒的,还是我送你上公共汽车吧。”不想她生气了,说:“我已经要晕倒了,可你还说什么船啊码头的,你要活活把我的心再一次捣碎吗?”
于是,我陪伴玛格丽特到汽车站。末班车来了,人很拥挤。我们又一次拥抱接吻后便分手了。我看着她眼睛红肿着进了车,然后回过头来向我飞吻告别,我因为舍不得离开她又一次流了泪。公共汽车开走了,我一直看到汽车驶出视线之外,才神志颓丧,怏怏然回到宾馆。谁曾料,这一吻这一别,刻印在我心灵深处已有48年了啊!
万里海路险象环生
告别了与玛格丽特缠绵悱恻的爱情,陆孝彭坚毅地踏上了归国之路。然而,这条归国路远不止爱情的牵绊,后面还有更为艰险的事情等着他,那就是来自国民党特务的盯梢、封锁。
1949年6 月,陆孝彭、虞光裕、高永寿等爱国学者终于踏上了归途。在英国南安普敦港,一艘英国轮船起锚了,冲破黎明的薄雾驶进茫茫大海。陆孝彭站在甲板上,看着港口慢慢远去,思绪万千。这情景多么熟悉啊,5年前,他怀揣着梦想,踏上出国留学之路。在英国格洛斯特的3 年间,他差点儿迷失,差点儿找不到方向。如今,他终于回归了,他终于拨开云雾见天明。只是,对于生活了3年的格洛斯特,陆孝彭多了一丝牵挂与不舍。
这是一艘大型客轮,舱内宽敞舒适,舱室的最上层有娱乐场所。陆孝彭、虞光裕、高永寿坐的是头等舱,条件优越。
万里海程非常难熬。陆孝彭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给玛格丽特写信。每当客轮靠岸,他都会寄出很多信件。信中,他不厌其烦地描述海上风光,讲自己的心情和感受,还经常附上小诗,情意绵绵。
而虞光裕和高永寿则忙着与一个姓刘的武官打牌、应酬。刘武官是国民党驻美国的空军武官。他带着老婆和孩子从美国专程赶到英国,据说要到台湾去。由于他是携家带口,买的是三等舱位。虞光裕和高永寿明白,刘武官之所以从美国赶到英国坐去台湾的船,是另有所图。因此,他们不惜浪费时间与他打牌,想分散刘武官的注意力。陆孝彭不愿意跟刘武官接触,为了迷惑他,陆孝彭经常跑到最顶层,与几个英国人一起打网球。
与陆孝彭同舱的是一个姓龙的青年人,起初,他是在英国学飞机强度计算的,中途才转到陆孝彭所在的设计室工作,少校军衔。据说,他有一个哥哥,是中国驻英使馆的海军武官。在同舱的日子里,从他的言谈举止,陆孝彭发现,这个青年人思想彷徨,对他哥哥颇有微词,似乎有回大陆的倾向。尤其是进入马六甲海峡后,这个人沉默了许多。因为,一穿过海峡,马上就要进入南中国海,靠近新加坡了,是回大陆还是去台湾,必须做出抉择。陆孝彭理解他的苦闷与彷徨,心想,这个人有一技之长,可以争取。于是,他准备找个机会同龙少校聊一聊。
一天,龙少校找到陆孝彭,欲言又止,似乎有所顾忌。陆孝彭感觉时机成熟了。龙少校告诉他,他很矛盾,不知道回大陆还是去台湾,其实他的思想是进步的,他也很想回大陆,但又担心社会关系复杂,共产党会不信任他,他希望陆孝彭给他指点迷津。
听他这么一说,陆孝彭满心欢喜,觉得他是真诚的。这个时候的陆孝彭也忘了自己所处的境地,毫不设防地、诚恳地和盘托出,他劝龙少校回大陆,不要去台湾。他痛斥了国民党的腐败无能,憧憬了新中国的美好新生活。听他这么一说,龙少校似乎也受感染,连连点头。
陆孝彭感觉自己做了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心里美滋滋的。事后,他将这件事告诉了虞光裕。谁知道,虞光裕还没听完他的话,就急得跺脚埋怨他,说他太轻信人了,龙少校可能是眼线。听虞光裕这么一说,心无城府的陆孝彭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心里咯噔一下,惊出一身冷汗。当天晚上,陆孝彭忐忑不安,想着应对的策略,越想越气愤,越想越觉得窝火:
遭受白眼,忍受屈辱,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学者,一腔报国情愫不被人尊重,反被人像防贼一样看管,屈辱、误解,几近变成泪水,冲破意志的大堤一泻千里……
果然,第二天,刘武官便出现在陆孝彭的舱内。一看到他,陆孝彭心里充满了厌恶,但这次他警觉起来。他灵机一动,故意将玛格丽特的照片镶进镜框内,挂在床头显眼的位置。
这引起了刘武官的注意,他问陆孝彭:“这姑娘是谁啊?真漂亮!”
陆孝彭微笑地答道:“刘武官,不瞒您说,这是我的未婚妻,已经订婚了。”
刘武官问为什么没带未婚妻一起,陆孝彭故意一番诉苦。刘武官又问陆孝彭是不是打算回大陆,陆孝彭便不作声。
刘武官开始大发议论,他大肆宣扬共产党不会重用这些海归的知识分子,迟早是要革他们的命等。
陆孝彭从心里反感他,本想反驳,但转念一想,小不忍则乱大谋。于是,他继续不作声,任凭刘武官胡诌。
感觉“火候”到了,陆孝彭找个了恰当的时机,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对刘武官说,他和英国姑娘已经订婚,但国民党空军规定,不允许军人同外国人结婚,他不愿意去台湾白白葬送幸福云云。
这样的申辩合情合理,既可以为自己找一个不想去台湾的理由,又可以淡化前一天亲大陆的言论影响,这一步走得很高明。听陆孝彭这么一说,刘武官大喜,他高兴地答道:
“原来如此,你为何不早说,这个好说,包在我身上。你到台湾后,我保证你可以离开空军到英国去完婚,也可以把她接到台湾来结婚。总之,只要你听我的话去台湾,一切都包在我身上,我包你一生幸福,婚姻美满。”
陆孝彭立即装出大喜过望的样子,他连忙感谢刘武官,并表示,只要能得到幸福,去哪儿都一样。
事实上,早在撤退令下达后没多久,国民党驻英使馆的一个武官就给陆孝彭打来电话,表示台湾能接受玛格丽特,只要到了那里就能得到幸福的婚姻,以此为诱饵,要求陆孝彭撤回台湾。当时,陆孝彭自然是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但在当前的形势下,陆孝彭只能以此为借口,麻痹对方。以陆孝彭的性格,要搁在平时,他是绝不会演这么一出谄媚趋附的戏的。但当时的处境太危险了,事关重大,陆孝彭不得不降低人格,曲线归国。
听完陆孝彭的话,刘武官如释重负地离去了。望着刘武官的背影,陆孝彭心想,就连最难舍的玛格丽特都禁锢不住我的归国决心,还能有什么能拴住我回家的脚步?这一次,陆孝彭很高兴,他为自己的机智解围感到兴奋。
客轮在印度洋上行驶了几天几夜,快要到达新加坡了。
一天傍晚,陆孝彭一个人在船尾甲板上透气。这时,一个30岁左右的年轻人忽然出现,自称是重庆某报的记者。他说,他是三等舱里一群学生代表,在印度洋航行的这几天,学生们正在密谋客轮到新加坡港口后便通电起义。得知客轮上有飞机设计专家,便找到了陆孝彭,希望陆孝彭能参加他们的起义。
一听到“通电起义”四个字,陆孝彭心头一热,他想起了中学时代的游行示威,那是多么久远的记忆了。然而,经过上次的事件后,陆孝彭警觉了许多,他谨慎地表示,起义非同小可,必须与同伴商量后再答复他。
这次,虞光裕和高永寿都赞扬陆孝彭做得对。虞光裕的经历比陆孝彭和高永寿多一些,他说,眼下这个时候,宁可想得复杂一些,也不可轻易上当。这次航程,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千方百计回到大陆,千万不要节外生枝。
没一会儿,那个记者再次来到陆孝彭的身边,小声询问他商量的结果,陆孝彭当即答道:“快走吧,我们不参加起义!”
“你们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正义感!”记者悻悻地扭头走了。
尽管拒绝了他们,但陆孝彭心里还一直为那些学生的命运担忧。然而,让陆孝彭感到吃惊的是,客轮到达新加坡后,一切风平浪静。
对于刘武官的监视与盯梢,陆孝彭等人感到恐惧。越是邻近香港,焦虑不安的心情越强烈,他们担心,刘武官最终会采取武力行动,那时,他们就脱身乏术了。
然而,上天注定了陆孝彭等人会绝处逢生。
快到香港时,刘武官的小女儿突然出了麻疹。为了预防传染扩散,英国船长对刘武官一家采取了严格的监控措施,使刘武官失去了自由。客轮抵达香港后,陆孝彭看见在一个专用小通道上,刘武官一家被医护人员监视着像送瘟神一样送上了一辆白色的救护车……
看着这样的情景,大家大喜过望。原本以为会迎来更加残酷的“斗争”,可没想到,结果却是这样的。兴奋之余,大家似乎感受到了祖国母亲越来越急切的呼唤……
今天,回顾中国航空工业先驱们出国留学的这段历史,仍然不寒而栗,他们每走一步,都充满了危险,试想,假如这批爱国知识分子遭遇不测甚至不幸遇难,或者留在国外,或者去了台湾,或许,新中国的航空工业发展史也会随之而改写。因为,这批归国人员中,后来很多都成为支撑起新中国航空工业发展总体构架的灵魂人物。
一下船,陆孝彭便直奔轮船公司的邮件收转处,此前,他与玛格丽特约定,会把信件寄到香港轮船公司。陆孝彭一下子收到20多封,他高兴地读起信来。透过那些情意绵绵的信件,陆孝彭感受到玛格丽特的爱穿越时空,到达他的身边,时刻伴随着他,让他温暖甜蜜。
登上香港的那一刻,陆孝彭感慨良深。自1842年中英签订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不平等条约———《南京条约》,割让香港岛给英国,英国人在这片土地上已经统治了百余年。然而,陆孝彭眼中的香港并没有像英国本土一样繁荣昌盛,而是满目疮痍,民不聊生。陆孝彭在《忆昔之一二九(香港)》中回忆了首次到达香港时的感受:
忆昔回国过香港,殖民主义正统治。摩天高楼寥寥见,贫民陋窟比比是。
英军畏我如畏虎,游子归心急如矢。归舟夕泊仁川港,遥望津沽已可数。
对于香港,陆孝彭是有着特殊情感的,在他的观念之中,香港似乎在他和玛格丽特、中国和英国之间纠结着一种莫名的关系。从陆孝彭的诗句《忆昔之一一二(格厂)》中可以感觉到隐藏在陆孝彭心灵深处的企盼:
忆昔格厂开年宴,邀我陈词酒入唇。臆想两国动刀兵,怎忍英女成敌人。
岂知中英订协定,睦邻外交各议成。香港回归争端失,昔日诺言竟成真。
陆孝彭在此后的几十年里,一直关注着香港。尤其是1997年香港回归,他更是激动万分,挥洒笔墨,抒发情怀。
尽管摆脱了刘武官的盯梢,但陆孝彭等人又遇上了麻烦。
香港地处大陆的南大门,要回大陆,在今天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情。但在当时,由于毗邻香港的广东珠江三角洲尚未解放,而香港至上海,香港至天津的航船都停开了,原因是国民党海军的舰船正在纷纷撤向台湾海峡。而上海和天津两个港口刚获解放,轮船公司尚未完全恢复。在当时,要想从香港进入中国大陆,只能转道韩国的仁川港,从那里再驶向渤海,进入天津港,这是一条秘密航线。
虞光裕有亲戚在香港,于是跑船票的事情就托付给他了。然而,由于僧多粥少,香港至仁川转到天津的船票非常难买,虞光裕跑了好几趟都空手而归。
一天,那个消失了很久的龙少校突然来到陆孝彭等人租住的旅馆。一见面就跟会见老朋友似的神侃,毫无愧色。他告诉陆孝彭等人,刘武官已经到台湾了,不用害怕了。接着又装出诚恳的样子,关心他们买票的情况。这让陆孝彭三人突然警觉起来,很明显,这个人在跟踪他们。
龙少校这才表明来意,他说:“我知道香港有一个党,这个党手眼通天,可以跟北京挂上钩,我的朋友参加了这个党,他想帮你们,直接把你们送到北京,我可以从中牵线……条件是,参加这个党。”
这时候,陆孝彭等人才明白,原来这个人是一个掮客。对于这种毫无原则、唯利是图的小人,陆孝彭等人异常反感,于是斥责起他来。这位龙少校自知没趣,便悻悻离开了。
第二天,虞光裕终于弄到3张香港至仁川的票,大家心里才安定下来。
正在大家准备行装时,龙少校竟然又不请自到。他不再提什么党的事了,开始鼓动陆孝彭等人留在香港做生意。他说,手里拿着英镑,在香港投资赚钱很容易,不出几年就能成为百万富翁,还说住房都给他们找好了,投资工厂也联系好了,希望他们明天去工厂参观。
陆孝彭心想,反正明天就离开香港了,不如先装作答应他。这时,虞光裕也悄悄向陆孝彭使了一个眼色。陆孝彭立即明白了,于是他对龙少校说:“我们已经约好了明天去虞光裕亲戚家,如果可以的话,后天上午再去参观工厂,你看可以吗?”
龙少校高兴地离开了,走前还不忘加一句:“等参观了那个工厂,你们会抢着投资的。”
就这样,陆孝彭等人终于彻底甩掉了这个跟踪他们的尾巴。
香港至仁川的客船启程了,船到了韩国却没有驶进码头靠岸,而是停泊在仁川港外,等到天黑后,熄灭了船上所有的灯火,在黑夜中躲过了国民党海军巡逻舰船的堵截。客船掉转头向西开进,一直黑灯瞎火在海上航行。
对于这段惊险的归国经历,陆孝彭一直记忆犹新,他在《忆昔之二十六(回国途中)》写道:
忆昔回国别英伦,碧洋红海泛巨轮。埃及酷暑寻古寺,锡兰雨林赏异珍。
奸特威胁何所惧,敌舰封锁笑无能。月黑屏灯进渤海,天明已泊天津城。
当黎明的阳光照耀在陆孝彭脸上时,客轮已经邻近天津港了。据陆孝彭的夫人徐思瑜后来回忆说:“老陆说,他们早早就起床,兴奋得睡不着。一看到祖国的海岸线,就掉眼泪啊。”
是啊!历经万难,终于回到祖国的怀抱,那一刻,所有人都禁不住热泪盈眶……
注 释
[1].本书所提“重量”均为“质量”概念,单位为千克、吨等。
[2].1马力=745.7瓦。
[3].1千克力=9.8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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