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红楼梦-痴情子偏寻根究底 村老妪是信口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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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富贵与贫贱的对话

    《红楼梦》第三十九回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就是刘姥姥,这个角色在《红楼梦》里非常有趣。我们在讲到十二金钗,讲到贾府中的主要人物的时候,绝对谈不到刘姥姥。她是个乡下老太太,是贾家八杆子打不到的远亲。仅仅是她女婿家的长辈,曾经跟王熙凤的长辈同过事。后来王熙凤家平步青云,他们家却没落了。曹雪芹家是荣华富贵了四代才没落的,所以他在写《红楼梦》的时候,就感受到富贵与贫贱只是过眼云烟。

    很多人都认为《红楼梦》是一本写贵族的小说,为什么在这样的小说里安插一个刘姥姥这样的角色,是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其实作者是在用刘姥姥的眼睛折射出富贵的另一个层次,同时也让富贵与贫贱之间产生对话,这才是一个真正的、丰富的、全面的人生观察。

    很多时候我们会觉得刘姥姥有点像个来“打秋风的”人,没事就跑来大吃大喝一顿,然后带一大堆东西走。她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带了二十两银子走,我们对二十两银子也没有什么概念。刘姥姥第二次来的时候,贾家正好在吃螃蟹,刘姥姥算出这顿螃蟹大概要花二十两银子,就说,二十两银子够我们庄稼人过一年的。我想作者在此绝对不是想搞阶级斗争之类的社会批判,而是很温和地让你看到人生的不同面相,在这种温和里让富贵和贫贱两方面进行对话跟反省。这是文学上的温和敦厚跟所谓道德批判非常不同的地方。因为曹雪芹曾经富贵过,也曾饿到连稀饭都吃不上,两种生活都经历过以后,他会对生命有一种悲悯,在他看来,富贵和贫贱都值得悲悯。

    刘姥姥与贾母

    刘姥姥第一次来没有见到贾母,这次贾母刚好需要一个上点年纪的人跟她说说话,刘姥姥就很意外地留下来了。我们大部分人现在很少有机会劳动,大多去健身中心运动,要交很贵的会员费。可是过去的人劳动本身就是一种运动,当然从心情上会觉得很苦,可事实上锻炼了筋骨。我们在读这一段的时候,最大的感触就是你会疑惑到底是贾母帮了刘姥姥,还是刘姥姥其实也帮助了贾母。因为贾母在一个比她大这么多的老人家身上,看到了生命的另一种状态。

    今天也是一样,单纯地去比较社会上的所谓富贵和穷困,其实是很世俗的价值。有些人在简单朴素的物质条件下过着非常丰富的生活,有的人却在极高的权力和大量的财富当中过着极其贫困的生活,富有不只是物质的问题,更包含着你的精神,包括你如何处理自己的身体。有些朋友看到我自己在那边洗衣服,就问:“你没有洗衣机吗?”但我说:“我的这个快乐不想交给洗衣机。”因为那件纯棉的白衬衫,我觉得用手洗很快乐,你很难解释这个快乐丰富了我生命的哪个部分。

    三十九回里刘姥姥跟贾母的对话,其实在讲人世间的另外一种平等。我多次提过,《红楼梦》就像一部佛经,它始终在讲人世间的平等,贾母看上去享福,同时在受另外一种苦;刘姥姥看上去在田里受苦,她也在享另外一种福。当世俗的价值体系把苦和乐固定在一个模式里的时候,才是真的受苦。人的价值系统需要有多元的标准,对待人生的态度才能丰富,眼界才能辽阔,也才是真正享福的开始。

    李纨的心事

    这一回里除了刘姥姥的主题,还有一个主题是关于李纨。

    李纨是贾珠的太太。贾珠是长子、长孙,所以李纨嫁到贾家来的时候,别人都觉得她命很好,将来的地位一定不得了。可是没过多久,贾珠死去,她就守寡了。自己带着孩子贾兰,住在大观园里的稻香村,日子过得简单、朴素。

    社会上对守寡的人有个印象,似乎应该永远穿黑衣服,不许化妆,也不能有什么表情,别人讲笑话也不能大笑。古代的伦理中,一个守节的女人必须是非常压抑的。李纨才二十岁,应该是最旺盛的生命花季,可她却忽然守寡。在热闹和风光的时候,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听不到她讲话的声音,看不到她的五官容颜,没有任何对她衣饰的描写,她好像是一个隐身人。在传统道德里,李纨必须扮演这样的角色。

    李纨真正做到了“三从”——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从当女儿开始,她爸爸就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就给她取名为“纨”。“纨”就是细绢,可以引申为做纺织,意思是女孩子好好刺绣就可以了,不需要读什么书,所以李纨只认了一点字,父亲就不准她再读书了。

    贾元春命令迎春、探春、惜春、黛玉、宝钗这些人住进大观园的时候,为了有一个管理者,就让李纨也陪着住在大观园,这对李纨来说其实是一种解脱。平常在公公婆婆面前,她是守寡的媳妇;在贾母面前,是守寡的孙媳妇。贾母每次看到李纨都说,可怜见的,年纪轻轻就守寡。她一直是个被怜悯的角色。住进大观园,对她是一个很大的解放,因为离开了公公婆婆,她变成了这些孩子中年纪最长的,在她们中间,李纨好像重新年轻了。

    在螃蟹宴上,我们第一次看到李纨喝酒,好像守寡的那个部分她暂时忘掉了,开始有一点不那么正经了,其实李纨也有她年轻活泼的一面。这时候刚好平儿坐在她旁边,她就让平儿喝酒,还用手在平儿的身上摸来摸去。

    到现在为止,很少有人谈起《红楼梦》的这一段。这一段很痛,李纨喝醉了以后对平儿的态度里有种很深的哀伤。

    虽是短短的一段,但透露出来的信息很重要。作为十二金钗之一,李纨应该是和宝钗、黛玉同等重要的人,人世间没有哪一个人是不重要的,可是为什么在《红楼梦》里我们始终在忽略李纨?好像她自己也忽略她自己,她也觉得自己是一个灰色调的人,没有声音,没有表情。这样的角色非常难写,作者也没有办法写她张牙舞爪的那一面,可是当我们在这一段里看到李纨的很多动作的时候,就会想到她生命的另一面。

    李纨的任性和放肆

    “众人见平儿来了,都说:‘你们奶奶作什么呢,怎么不来了?’平儿笑道:‘他那里得空儿来?’”王熙凤很忙,因为她是贾家的总管,太多事情都要汇报给她,由她处理。

    平儿继续说:“因为说没有好生吃,又不得来,所以叫我来问还有没有,叫我要几个拿了家去吃罢。”王熙凤忙公务去了,可是还惦记着螃蟹。湘云是东道,所以就回答说:“有,多着呢。”忙命人拿了十个极大的。平儿说:“多拿几个团脐的。”选螃蟹的时候,要看腹部的脐,而不是看壳。母螃蟹的脐是圆的,所以叫团脐。

    “众人又拉平儿坐,平儿不肯。”平儿来是为了带螃蟹走的,结果被大家留住跟他们一起吃,这是一个意外,所以她不肯。

    这个时候李纨出场了。李纨拉着她说:“偏要你坐。”李纨跟王熙凤有同等的地位,都是孙辈媳妇。李纨就说,难道只许她要你回去不成,今天我也要你留在这里。李纨平时很少这样任性。

    “拉着他身旁坐下,端了一杯酒送到他嘴边。”李纨喝了酒以后的动作,写得极精彩。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在丈夫死后注定要扮演寡妇的角色,她身上的活泼、调皮始终没有机会发展,如今,她身上被压抑的东西得到了释放。

    李纨说:“偏不许你去。显见得只有凤丫头,就不听我的话了。”这里有点撒娇、争宠的感觉。一个寡妇在传统道德里是没有争宠的条件的。“说着又命嬷嬷们:先送了盒子去,就说我留下平儿了。”李纨平时也很少这样主动做主。

    平儿的释放

    那个婆子就拿着盒子回去了,很快又回说:“二奶奶说,叫奶奶和姑娘们别笑话要嘴吃。这个盒子里是方才舅太太那里送来的菱粉糕和鸡油卷儿,给奶奶、姑娘们吃的。”

    二奶奶是王熙凤,大奶奶是李纨,因为贾珠比王熙凤的丈夫贾琏年纪大。从贾赦那一支看,王熙凤是长媳;如果堂叔伯一起算,李纨是长媳。“舅太太”是指王熙凤娘家的人,王家送来了一些小点心。当时的四大家族——贾、王、史、薛——经常有礼物来往。因为刚才拿盒子送螃蟹给王熙凤,凤姐不能让人拿空盒子回来。“菱粉糕”是用菱角磨成的粉做的一种蒸糕,菱粉有点像现在的莲藕粉这一类的东西:很细,调出来很稀,有弹性。“鸡油卷”是用鸡油做的面卷。

    然后婆子转过来和平儿说:“说使唤你来你就贪住玩不去了,劝你少喝一杯儿罢。”这个人也是用人,可是她现在要传王熙凤的话,所以讲话的口气是王熙凤在骂平儿,其实是批准了,准许她暂时不回去,但不要乱喝酒。古代的用人简直像演员一样,她知道讲话的表情和态度该是什么样子,有很多转换的方式。

    平儿就笑着说:“多喝了,又把我怎么样?”平儿也喝了点酒,这一天大家都有点放肆。平儿平常是很守规矩的人,在王熙凤手下做事不容易,一是一,二是二。她作为贾琏的妾,甚至从来不单独跟贾琏同一个房间,贾琏一进房间,她就跑出去,因为她不想让三角关系发生。

    平儿这个最懂事的人,今天竟然也有点放肆。这种放肆只是偶然觉得累了,稍微撒一下野,其实很可爱。

    同病相怜的荒凉

    平儿一面说,一面喝,又吃螃蟹。李纨拉着她笑着说:“可惜这么个好体面模样儿,命却平常,只落得屋里使唤。不知道的人,谁不拿你当作奶奶太太看。”大家有没有觉得怪怪的?李纨平常那么规矩、那么正经,今天忽然抓着平儿东看西看,还说这些话,而且细琢磨这话还有点伤人。什么样的情况才会这么讲?只有很亲的时候,可见她是真喜欢平儿。

    传统社会等级森严,但这一刻李纨的眼里忽然没有等级了,主人难道不能欣赏丫头吗?从人的角度来讲,长得体面、做事利落、对人厚道,都是值得欣赏的。这个时候的李纨完全恢复了人的本分,内心不再有那个守寡媳妇的悲凉和委屈了。一个守寡的媳妇,心里有苦就会产生更多的压迫,平时大概总是要骂用人的,心情愉快才会懂得欣赏,这一天李纨对平儿开始从头到脚地欣赏。

    她说平儿“命却平常”,因为命好是不会去做陪嫁丫头的。王熙凤嫁过来时有四个陪嫁丫头,有的死了,有的走了,最后就留下了平儿。平儿是贾琏收了房的,名分上是贾琏的妾,可是她一辈子也不可能是真正的小太太,她要避开嫉妒心极强的王熙凤,而且她对王熙凤,就像《白蛇传》里的青蛇对白蛇一样,忠心耿耿。平儿是《红楼梦》里很特别的一个女孩子,这是她对自己生命的选择。

    作为女性,平儿和李纨同病相怜。她们都有丈夫,可是又都没有丈夫。李纨的丈夫去世了,平儿的丈夫还在,却永远不能跟他在一起。她们俩在一起那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是非常动人的。

    她们之间有点类似中国古代传统中的闺中密友。湖南发现了一种女性文字,称为女书,是女性之间的通信,她们会把它绣在花里面,男人根本看不懂,她们觉得男人不会是她们的知己。在那样的社会里,她们根本没有自由恋爱的可能,也不是心甘情愿嫁到某一家,婚姻只是让人像生产工具一样,做太太、生孩子。她们真正的情感寄托在女书当中。女书的发现证明,原来女性之间有这么深的情感,在一个封闭的社会里,女性之间形成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文化体系。

    李纨内心的孤独

    “平儿一面和宝钗、湘云等吃喝”,其实平儿有点想回避这样的问题,所以故意跟宝钗、湘云讲话、喝酒。“一面回头笑道:‘奶奶,别只管摸的我怪痒的。’”

    这个写法很惊人。作者不直接写李纨摸平儿,而是反过来说:“奶奶,别只管摸的我怪痒的。”大概已经摸了蛮久,刚才说平儿长得体面、命却平常的时候就已经在摸了。

    这是酒醉的李纨身体上的荒凉,她需要体温,所以才会让平儿坐她旁边,摸她的身体,作者非常懂肢体语言。这一段很让人感伤,李纨真的很苦,二十岁的年纪,守着一个孩子,漫漫长夜,不知道哪一天是个头。我们容易很粗俗地想到性或肉体,其实那是一种体温,是一种被疼爱的感觉,或者她可以疼爱别人,别人也可以疼爱她。她其实是疼平儿的,很难解释这个爱是什么?人对人不了解的时候,很容易把感情粗糙化,觉得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暧昧关系,其实不是。对这么守礼教的李纨来讲,或许只是一个暂时的非分之想吧?可是非分之想会让你觉得悲悯。一个二十岁的守寡妇人的内心荒凉一下子全出来了。

    李纨说:“哎呦!这硬的是什么?”作者在这个地方接得也很好。在古代,有些东西是藏在内衣里面的,李纨摸到钥匙了,我们就知道李纨的手摸到了什么地方。作者的写作手法真是不可思议,他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经验?怎么会观察得这么细致入微?曹雪芹本身是个男子,生活里他一定留意了很多人与人之间的动作,在某天写小说的时候才会写到这种细节。他让李纨来问这个硬的是什么。如果直接写,李纨问,你怎么身上挂一大堆钥匙?效果就差很多。

    “钥匙。”平儿用很简短的方法回答。可是李纨好像越来越毛手毛脚了,一直在摸平儿。李纨就说:“什么钥匙?要紧体己东西怕人偷了去,却带在身上。”下面她就开始转了,大概是有点不好意思了:“我成日家和人说笑,有个唐僧取经,就有个白马来驮他;刘智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有个凤丫头,就有个你。”李纨书读得不多,可是她一定看过一些戏。古代的人,最重要的知识来源就是戏剧。《西游记》几乎天天都演;另外一个戏是《白兔记》,写五代后汉一个人,叫刘智远,他打天下的时候没有盔甲,有一个瓜精送了他一副很好的盔甲,后来他就成功了。她的意思是说,人世间很奇怪,有一个东西就会有另外一个东西来搭配。

    李纨在看戏的时候很注意配对的问题,她觉得自己的生命很荒凉,很孤独,没有依靠。《红楼梦》里人物的内心感觉常常在语言中体现出来。

    李纨打趣说:“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还要这钥匙作什么?”

    平儿笑着说:“奶奶吃了酒,又拿了我来打趣着取笑了。”这个“打趣”是说你又在开我的玩笑,同时也在提醒你不要乱摸。李纨有一些借酒装疯,或者借酒放肆了。

    各房丫头的特色

    宝钗就笑着说:“这倒是真话。我没事评论起人来,你们这几个都是百个里头挑不出二个来的,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处。”宝钗没事时绝不讲别人的八卦,她评价人的时候从来都说好,不得罪任何一个人。在贾家这种人多口杂的地方,宝钗很清楚她的身份,绝不介入贾家的是非。她的生命哲学是永远都在欣赏别人,这一方面是她自己的气度,另一方面也是她做人的圆润。所以她说,各人有各人的好处,确实,人世间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应该缺席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

    李纨说:“大小都有个天理。譬如老太太屋里,要没那个鸳鸯,如何使得?从太太起,那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他现敢驳回。”贾母的房中有八个丫头,首席就是鸳鸯。鸳鸯把贾母照顾到惊人的地步。哪些人要骗贾母,她都在旁边提醒。贾府没有一个人敢反驳老太太,只有鸳鸯敢说不。大家都怕贾母,可是她不怕。贾母信任鸳鸯,是因为她忠心耿耿,不要任何个人的名利。这种忠心耿耿当然是一种道德,但是有时候也让人觉得很苦,因为她们自己的命运本身不太有可能改变了。

    “偏老太太只听他一个人的话。老太太那些穿戴的,别人不记得,他都记得”,贾母出来头上、身上不知道要戴多少的珠宝。每一样东西虽是小东西,可是都很贵重,只有鸳鸯记得,少了一样她都要追问的。贾府的人又多又杂,鸳鸯却没有私心,公正磊落。

    “要不是他经管着,不知叫人诓骗了多少去呢!那孩子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倒常替人说好话儿,还倒不依势欺人的。”鸳鸯这样的角色一旦“挟天子以令诸候”是最可怕的,民间总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但是鸳鸯从不依势欺人,这才是让大家尊重的地方。

    读《红楼梦》你会发现,作者最尊重、敬佩的人,有时候不一定是宝钗、黛玉这些小姐,而是鸳鸯、平儿这些丫头,他认为最优良的品质都在这些人身上。

    惜春就笑着说:“老太太昨日还说呢,他比我们还强呢。”平儿说:“那原是个好的,我们那里比的上他?”别人在赞美平儿,可她说我怎么比得上鸳鸯,鸳鸯才是最好的。宝玉说:“太太屋里的彩霞,是个老实人。”探春说:“可不,外头老实,心里有数儿。太太是那么佛爷似的,事情上不留心,他都知道。凡百一应事都是他提着太太醒。连老爷在家出外去的一应大小事,他都知道。太太忘了,他背后告诉太太。”这些贴身丫头基本上都等于今天的董事长或者总经理的特别助理这样的角色,大概比现在的特别助理还难。现在特别助理还可以下班,她们是不能下班的,一天二十四小时,而且是一辈子,根本没有自己的未来。

    李纨就说:“那也罢了。”然后就指着宝玉说:“这一个小爷屋里要不是袭人的度量,到个什么田地!”宝玉是一个男孩子,所有的丫头都要跟他争宠,可是袭人却很有度量,从来不跟人计较,因为她心里面有一个笃定的东西,就是她是跟定了宝玉的。别人怎么吃醋她都无所谓,因为她安分在那个角色中。有一种爱,它不见得是争风吃醋的,袭人的爱就是要把宝玉照顾得好好的。

    作者在这一回里赞美了丫头。先讲贾母这一代最好的丫头鸳鸯,又讲王夫人这一代最好的丫头彩霞,再讲第三代宝玉的丫头袭人。

    李纨接着就讲到王熙凤了:“凤丫头就是楚霸王,也得这两只膀子,好举千斤鼎。他不是这丫头,就得这么周到了!”楚霸王是力能扛鼎的,可如果没有两个手臂怎么能做到。意思是说平儿就是王熙凤的左膀右臂。

    平儿笑着说:“先时陪了四个丫头,死的死,去的去,只剩下我一个孤鬼了。”大户人家嫁到大户人家,都有陪嫁丫头。她们陪着小姐嫁过来,一辈子做陪房。当然男主人可以将她收为妾,可是大部分像平儿,有妾的身份,却跟男主人毫无瓜葛,只是服侍女主人。平儿此时也有一点感触,觉得孤单,所以用“孤鬼”来形容自己。李纨说:“你倒是有造化的,凤丫头也是有造化的。”这里讲的“造化”是说冥冥之中的缘分。

    李纨的伤感回忆

    接着刚才的话,李纨说:“想当初,你珠大爷在日,何曾也没两个人。你们看我还是那容不下人的?”

    这一天的李纨是有问题的,让我们忍不住猜想,这一天有没有可能是贾珠的生日或者忌日?李纨平常是个完全没有表情的人,可是这一天她忽然动情了。想起刚刚嫁过来的时候,曾经很年轻,很有希望,丈夫那么好。她突然很感伤,说我今天怎么会变成了一个人?难道是我容不下人?

    “天天只见他两个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爷一没了,趁年轻我都打发了。若有一个守得住,我倒有个膀臂。”原来她也有陪嫁的丫头,可是好像没有平儿这么得力、懂事。贾珠在的时候,两个人就常常闹来闹去。“不自在”是说不规矩、不安分。这里李纨不方便讲,她丈夫贾珠在世的时候,中间一定是有些复杂的事情。所以贾珠一死,她把两个陪嫁丫头都赶走了。对她来讲,那个回忆大概不太愉快。此时的李纨感伤、荒凉、孤独。李纨的话会让人有一种感触。身边的人不一定是有固定的伦理与身份的人,而应该是在人生的旅途中可以依靠的,使得这个旅程不那么荒凉、不那么孤独的人。

    李纨讲到这里,“滴下泪来”,大家就劝:“又何必伤心,不如散了到好。”大家就洗了手,散掉了。

    短短的一段,讲的是李纨非常重要的部分。很多人都说十二金钗中李纨根本没戏,可是我就把这一段挑出来说:“李纨其实很重要。”李纨是十二金钗里非常重要的一个,她有故事,有心情,也有很多人生的感触。问题是我们可能只看到花红柳绿,而没有看到秋天叶子的变化,所以我们看不到李纨。我自己年轻的时候读《红楼梦》也看不到,可是渐渐越来越懂得李纨的重要。她有着对生命很深的体会,这是作者写得极好的部分。

    月钱为什么还不放?

    作者接着开始对比李纨与王熙凤的不同。李纨始终处于很孤独、荒凉的境地,大概只有在吃螃蟹、喝酒的时候,才有那么一点点放肆。可是同样作为贾府孙辈的媳妇,王熙凤却大权在握,热闹、风光。

    下面就从袭人与平儿的谈话中透露出王熙凤放高利贷的事情。

    “众婆子、丫头打扫亭子,收拾杯盘。袭人和平儿同往前去,让平儿到房里坐坐,便问道:‘这个月的月钱,为什么还不放?’”《红楼梦》里很讲究角色的个性,话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情况是不太一样的。晴雯是暴跳如雷的,而袭人是特别安静的,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讲话的。如果只是拖一两天,袭人大概是不会问的。现在袭人问这个月的月钱怎么还没有发,就表示已经拖得有点过分了。

    “平儿见问,忙悄悄说道:‘迟两天就放了。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奶奶早已支了,放给人使呢。等利钱收齐了,才放呢。’”大概是很大一笔钱,她转手放高利贷了,可见那个社会有很多人等着钱用,这是挪用公款,不得了的事情。平儿就叮咛袭人:“你可不许告诉一个人去。”袭人就笑着说:“他难道还短钱使!何苦还操这心?”连丫头都怀疑,难道王熙凤还会缺钱吗?何苦要操这个心?人有不同的罪业,我们也许羡慕王熙凤有钱有权,可是事实上她真的蛮操心的。平儿笑着说:“这几年拿着这一项银子——他的公费、月例放出去——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后文刘姥姥提到,二十两银子就够乡下人过一年的了,所以上千两银子是很多的。王熙凤的收入不止如此,还有其他的,前面曾提到过她伪造丈夫的印章去帮人家打官司,拿了三千两银子。

    在今天,王熙凤大概就是可以往上爬的人。她永远要抓权力或者财富。可是《红楼梦》的十二金钗中,她也是最苦的。家败人亡的时候,她的下场最惨,因为她忽略了在荣华富贵的时候给自己留一点点余地。唯一感念她的人就是刘姥姥,因为她很偶然的一次接济,巧姐在被卖入妓院的时候被刘姥姥救走。其实《红楼梦》是在讲一个很大的因果,连当事人都无法理解的某种因果。

    袭人就笑着说:“拿着我们的钱,你们主子、奴才赚利钱。哄的我们呆等。”她不敢单独批评王熙凤,所以她说你们主子、奴才,两个人赚利钱。大家知道这绝对不关平儿的事,可是袭人必须说“你们主子、奴才”,如果单独讲“你们主子”,在那个阶级社会当中就有点没有分寸了。

    那平儿说:“你又说没良心的话,难道还少钱使?”平儿有点笑袭人。王夫人看重袭人,每个月从自己的月钱中拨了二两银子给袭人,所以袭人是丫头里最不缺钱的。

    袭人说:“我虽不少,只是我也没地方使去,就只预备我们那一个。”“那一个”是宝玉,这里面有一种亲切。袭人的心里只有一个人,就是宝玉。宝玉娇生惯养,很能花钱,每次出去都要准备很多零钱,袭人大概常常要把钱花在宝玉身上。

    平儿说:“你倘若有要紧的事,用银钱使,我那里还有几两银子,你先拿来使,明日我扣下你的就是了。”袭人说:“此时也用不着,怕一时要用起来不够了,我打发人去取就是了。”袭人也是很精细地在打算怎么去照顾宝玉。

    两个丫头的谈话,透露出贾府财务管理上的问题。本来监督王熙凤的人应该是王夫人,可是她整天吃斋念佛,王熙凤就有点为所欲为了。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

    “平儿答应着,一径出了园门,来至家内,只见凤姐儿不在房里。忽见上回来打抽丰的那刘姥姥和板儿又来了。”刘姥姥是《红楼梦》里非常重要的人物,她曾经来过荣国府,第三十九回中,她第二次到了荣国府。

    “打抽丰”,现在有不同的写法,有的是“抽丰”,有的是“秋风”。宋元的时候,军队驻扎到一个地方,因收入不够,就在民间秋收时抽头,说军队保护了老百姓,所以要交东西给军队。民间对于军队的这种做法很不满意,就说他们“打抽丰”。俗语通常是先有语言,再有文字,后来以讹传讹,就演变成“打秋风”。现在民间用得比较多的是“打秋风”,有抽头、占便宜的意思。说刘姥姥和板儿又来“打抽丰”了,因为贾府上上下下的丫头都觉得刘姥姥是一个乡下老太太,跑到贾家来就是想要点东西,要点钱。

    刘姥姥和板儿“坐在那边屋里,还有张材家的、周瑞家的陪着”。周瑞、张材都是在贾府里帮佣的男仆人,他们的媳妇也会帮忙做一些家务,叫“张材家的、周瑞家的”。“又有两三个丫头在地下倒口袋里的枣子、倭瓜并些野菜”,他们带了几个口袋的枣子、倭瓜。大概都是自己扛来的,因为从前文我们知道,刘姥姥进城绝对舍不得雇车。

    “众人见他进来,都忙站起来了。刘姥姥因上次来过,知道平儿的身分,忙跳下地来问‘姑娘好’。”注意这个动词“跳”,七十五岁的老太太,一下就跳下地。刘姥姥年纪大了,可是身体还很硬朗,动作很利落。《红楼梦》里的动词用得非常有趣,每个人的动作和他的身份都很匹配。黛玉从来不会“跳”的,宝钗也不会“跳”。可是刘姥姥原来坐在炕上,忽然会跳下地来。她觉得要礼貌,她知道能不能见到王熙凤全看平儿的了。

    又说:“家里都问好。早要来请姑奶奶的安,看姑娘来的,因为庄家忙。好容易今年多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菜蔬也丰盛。这是头一起摘下来的,并没敢卖呢,留的尖儿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姑娘们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腻了,这个吃个野意罢,也算是我们的穷心。”乡下人种东西是要卖的,可是刘姥姥说,他们的头一批收成不敢卖,先送给贾家,这是心意。刘姥姥的话说得很漂亮。乡下人要去依靠大户人家,想得一点好处,往往不知道怎么开口,可是刘姥姥很懂得怎么讲话。那平儿就赶快说:“多谢费心。”又让坐,自己也坐了。又让张婶子、周大娘,又命小丫头去倒茶来。如果王熙凤在的话,平儿是不敢坐的。

    周瑞、张材两家的笑着说:“姑娘今日脸上有些春色,眼睛圈儿都红了。”刚才平儿喝了一点酒,又被李纨摸来摸去的,所以脸上有一些春色,被大家看出来了。平儿笑着说:“可不是。我原是不吃的,大奶奶和姑娘们只是拉着死灌,不得已喝了两杯,脸就红了。”平儿平常不喝酒,今天破例,这是在回应刚才有点放肆的那个段落。

    张材家的笑着说:“我倒想着要吃呢,又没人让我。明日再有人请姑娘,可带了我去罢。”大家就说说笑笑。周瑞家的说:“早起我就看见那螃蟹了,一斤只好称了两个、三个。这么两三大篓,想是有七八十斤呢。”过去的一斤是十六两,一斤两三个,说明螃蟹很大。又说:“若是上上下下,只怕还不够。”平儿说:“那里够,不过都是有名儿的吃两个子。那些散众的,也有摸的着的,也有摸不着的。”在丫头里面能够吃到的也没有几个人。刘姥姥说:“这样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的了。”

    对于螃蟹多少钱一斤,贾府这些吃螃蟹的公子、小姐、丫头们都不知道。宝钗也不知道,她要螃蟹很容易,一句话交代下去就行了。可这就是文学厉害的地方,一定要加进这么一个在乡下种田做生意的刘姥姥,她会去算要花多少钱,才能对比出有钱人家随便吃一顿螃蟹,穷人能过一年的日子。

    贾母要见刘姥姥

    平儿问:“想是见过奶奶了?”刘姥姥说:“见过了,叫我们等着呢。”说着又往窗外看天色。说道:“天好早晚了,我们也去罢,别出不去城才是饥荒呢!”乡下人所想的东西,有钱人家是想不到的。刘姥姥怕天一晚,关了城门,她就没地方去了。“饥荒”是很鲜活质朴的乡下语言,就是没的吃了,因为她要赶回去吃晚饭的。

    周瑞家的说:“这话倒是,我替你瞧瞧去。”周瑞家的是管家,大概比较了解乡下人的问题。我们不能说王熙凤很坏,让刘姥姥一直等她,她从小做大户人家的小姐,脑海里从来没有穷人还要出城之类的事情。“说着一径去了,半日方来,笑道:‘可是你老的福来了,竟投了这两人的缘了。’”

    “平儿等问怎么样”,周瑞家的说:“二奶奶在老太太的跟前呢。我原是悄悄的告诉二奶奶:‘刘姥姥要家去呢,怕晚了赶不出城去。’二奶奶说:‘大远的,难为他扛了些沉东西,晚了就住一夜明日去罢。’这可不投上二奶奶的缘了。”通常贾家不留客人的,可是这一天王熙凤大概蛮高兴,就留了客人。

    又说:“这也罢了,偏生老太太又听见了,问刘姥姥是谁,二奶奶便回明白了。老太太说:‘我正想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请了来见一见。’这可不是想不到天上缘分了。”“积古”就是够岁数的老年人。贾母老是跟十几岁的孩子们在一起,她很希望有一个年龄相仿的老太太可以聊聊天。

    贾母要见刘姥姥,所以周瑞家的就恭喜她说:“可是你老的福来了。”说着,催刘姥姥下来前去。刘姥姥说:“我这生像儿怎好见的?好嫂子,你就说我去了罢。”乡下人没有见过世面,觉得自己扛着东西走了远路,身上脏脏的,现在要去见个贵妇人,就有点自卑不敢去见。

    平儿就说:“你快去罢,不怕的。我们老太太最是惜老怜贫的,比不得那个拿三作四的那些人。想是你怯上,我和周大娘送你去。”她们都知道刘姥姥为什么要躲。“说着,同周瑞家的,随了刘姥姥往贾母这边来。”

    平儿准假

    “二门口该班的小厮们见了平儿出来,都站了起来,有两个又跑上来,赶平儿叫‘姑娘’。”贾母的二门、大门都有当班的保安人员。平儿地位之所以这么高,其实是因为平儿是王熙凤手下的执行者,有些琐碎小事平时都是平儿在打理,所以这些人特别巴结她。

    平儿又问:“说什么?”那小厮笑着说:“这回子也好早晚了,我妈病,等着我请大夫。好姑娘,我讨半日假可使的?”平儿不知道他妈妈是不是真的生病了,所以这个时候的分寸得拿捏好,就对他说:“你们倒好,都商议定了,一天一个告假,又不回奶奶,只和我胡缠。前日住儿去了,二爷偏生叫他,叫不着,我应起了,还说我作了情。你今又来了。”是说你们不跟二奶奶请假,到时候主人找不到你们,我还要替你们背黑锅。意思是有一点不准假了。

    周瑞家的就在旁边帮那个小孩说话:“当真的他妈病了,姑娘也替他应着,放了他罢。”有时候,搞管理的人这种分寸真的很难拿捏,因为有太多的人说谎,最后有人妈妈真的病重了,你不准假,就误了大事。

    听了周瑞家的话,平儿就答应了,说:“明日一早来。听着,我还要使你呢,再睡的日头晒着屁股才来!你这一去,带个信儿给旺儿,就说奶奶的话,问着他那剩的利钱。”这就接到王熙凤放高利贷那一段,原来这钱是放给自己手底下的用人了。“明儿若不交了来,奶奶也不要了,就越性送他使罢”,当然这是很重的话了。于是“那小厮欢天喜地答应去了”。

    作者的写法非常特别,如果直接写刘姥姥见到贾母,就少了一个转折。中间杀出一个有人要请假的小事,又插入了王熙凤放高利贷的事情,然后再来说刘姥姥见贾母。

    贾母对话刘姥姥

    “平儿等来至贾母房中,彼时大观园中姊妹们都在贾母前承奉。”宝钗、黛玉、迎春、探春等姊妹都在,承欢膝下。

    “刘姥姥进去,只见满屋里珠围翠绕,花枝招展,并不知都系何人。”注意“珠围翠绕,花枝招展”八个字,一个乡下老太太,到了贾母屋里,眼睛都看花了,根本就不知道谁是谁。“只见一张榻上歪着一位老婆婆,身后坐着一个纱罗裹的美人一般的一个丫环,在那里捶腿,凤姐儿站着正说笑。”“纱罗裹的美人一般的丫环”是鸳鸯。在刘姥姥眼里,贾府所有的女孩子都是美人,她不知道怎么去形容那种漂亮。只感觉眼前花花绿绿的,连小姐、丫头也分不出来。好久以后,她的眼睛才开始聚焦。

    “刘姥姥便知是贾母了,忙上来陪着笑,福了几福,口里说:‘请老寿星安。’”刘姥姥非常敏感,知道那是贾母,赶快上来行礼。古代女人行礼的时候,把两个手放在左胯边,蹲下去,叫“万福”。她称呼贾母“老寿星”,有钱人最缺的大概就是寿了,所以叫“老寿星”一定是最好的。

    “贾母亦忙欠身问好,又命周瑞家的端过椅子来让坐着。”贾母不起来的,她歪在床上,只是点点头,上半身稍微起来,因为她是贵妇人,不需要对刘姥姥那么有礼貌。“那板儿仍是怯人,不知问候。”

    贾母就问:“老亲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最先问的就是年纪,知道了年纪就能比较出她们的身体状况。刘姥姥连忙站起来回说:“今年七十五了。”这是我们第一次知道刘姥姥的年纪——七十五岁。

    贾母的年龄大概在六十几岁,一听刘姥姥的年纪就吓了一大跳,“向众人道:‘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健朗。比我大好几岁呢。我要到这么大年纪,还不知怎么动不得呢。’”“健朗”,有的书上写的是“健浪”。“浪”就是活泼的意思,是动作还很利落的感觉。

    刘姥姥很会讲话,她说:“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若我们也这样,那些庄家活也没人作了。”意思说乡下人一早起来就要拿锄头下田,工作一天,到了黄昏才回家,身体不好怎么行。

    贾母说:“眼睛、牙齿都还好?”刘姥姥说:“都还好,就是今年左边的槽牙活动了。”这个语言非常活泼,如果她说她身体都好,就很不具体。她说我那个大牙稍微摇动了,对她来讲就已经觉得有点老了。

    贾母说:“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你们这些老亲戚,我都不记得了。”一方面在讲她的身体,一方面是客气。贾母根本没有这个亲戚,这个亲戚是王熙凤家的,很远很远的,四代以前曾结拜过,不知道有多久没有来往了。贾母讲话很谦虚。“亲戚们来了,我怕人笑我,我都不会,不过嚼的动的吃两口,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玩笑一会就完了。”贾母这几年是不见客的,贾母的身份已经到了什么亲戚来她都不见了。因为她辈分很高,不需要见这些亲戚。可她的解释是说,因为都不认识了,怕人家笑她记性不好。其实她很聪明,这样免掉了很多应酬。

    可是从她的话里,我们也感觉到贾母的寂寞。她富贵、有福气,还有这么多孙子孙女,可是有一种荒凉。她的身体好像没有主动去做什么运动。贾母站起来都有四个丫头扶她,吃菜都有人给夹到碗里,身体怎么会健朗呢?事实上贾母身体没有老到那个程度,可是在当时的社会观念里面,她都是老祖宗了,就是要给人家拜的。她根本不可能像整天在田里劳动的刘姥姥一样去做很多事。这其实是蛮可怜的。看《红楼梦》的时候,你会感觉到贾母的某一种心情上的悲哀,她已经被决定了。

    刘姥姥说:“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们想这么着,不能。”

    贾母说:“什么福,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

    两个老太太的对比

    很了不起的一句话,可是这样一句话要从贵妇人的口中说出。“什么福,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从这一句话可以看到,贾母因为没有机会劳动,她自己觉得变成了“老废物”。

    我们看一下贾母这个角色,她是《红楼梦》里四世同堂的一家之长,后代子孙都把她奉为“老祖宗”。这个家族已经四代荣华,她是荣国公的太太,创业的第一代,知道什么叫白手起家,也早就预料到她的子孙大概连守成都守不住了。我一直觉得贾母的心里有一种哀伤,而她又不知道怎么办。她有时候也会回忆起自己年轻时候的调皮,可是眼下已经变成老废物了。其实如果按今天来讲,才六十几岁,生活条件又这么好,绝对是可以箭步如飞的,可是因为大家都认为她是个老寿星,她就被供在那里,失去了生命真正的自主性,所以她的感叹是由衷的。

    记得一个学生曾跟我说,她母亲在帮别人带孩子,她担心母亲受累,就把那个小孩子送回去了。她觉得自己是好意,可是她和我说:“很奇怪,我今天回去,我妈妈跟我大吵一架,说怎么也不征得她同意,就把那个小孩子送回去。”我说:“你大概没有想到对母亲来讲,看孩子不是赚钱的问题,是她需要有个事做。”她需要的不是钱,而是自己还有能力的那份自信。所以我相信生命的成长、生命的开发,有很大一部分是要开发生命存在的自信和价值。我们的社会中,如果有一个组织出来号召董事长的妈妈们出来做义工,大概会非常成功。因为她们身处富贵,什么都有了,就是缺乏一份自己还有能力去帮助别人的信心,缺乏自己去主动做事情的快乐。问题是要先有觉醒,才能避免“老废物”的悲哀。

    相比之下,刘姥姥就聪明得不得了。这个老太太的聪明是被乡下生存的艰难造就的。我们回想一下刘姥姥第一次进贾府,根本相当于我们今天跑到某个大财团门口,想要见它的董事长,你根本连门路都没有的。可是她的聪明是因为她生存在艰难里,得想办法活下去。

    生存的艰难本身能磨炼一个人的意志力,意志力和能力是两回事。常常听到我们这一代人都在骂儿女,说看你多没用。我就跟他们说,你还是先骂自己吧,他变成这样绝对是你的原因,因为你没有给他成长的机会和相关的教育。

    三十九回非常有趣,它在讲两个不同环境里的老太太,结局和各自面临的问题也如此不同。大家知道贾母算是有福气的,因为真正抄家的时候她已经走了。另外一个老太太刘姥姥,因为贾府的帮助过得安安稳稳,没有受到任何的惊扰,最后还救助了王熙凤的女儿巧姐。命运仿佛是在和人开玩笑般地掉了个儿。可见人生真是无法预料的,荣华富贵时期的贾家,哪会想到有一天刘姥姥会成为他们的恩人。

    作者把人生讲得如此丰富,大概就是提醒我们要有一种谦卑吧!不管自己此刻身在什么样的处境,都要宽和地去看待人生。这个宽和就是明白得意与失意都只是一个幻象而已,重要的是如何找到生存的生命力和意志力。

    现摘的瓜菜

    贾母又笑道:“我才听见凤姐儿说,你带了好些瓜菜来,叫他快收拾去,我正想个地里现摘的瓜儿、菜儿吃。外头买的,不像你们田地里的好吃。”贾母是很具体地说她为什么觉得自己不是在享福,因为地里现摘的东西她都吃不到。

    地里长出的新鲜东西的那种生命力,是现在大城市里在超市买菜的人很难体会到的。在法国就保留了每周的一三五赶集的习惯,乡下人把刚刚从地里摘来的桃子、樱桃带到城里,卖得很贵,可是大家都愿意买,因为那和超市的东西不一样。土地里面的东西,有雨水、阳光在里面,吃到身体里有一种活力。不能说这是乡愁或迷信,也许在新鲜的瓜果里,真的保留着土地里的新鲜和旺盛。大自然里的阳光、雨水、土地一直被认为是最有气力的东西,“气”是身体与大自然的互通和互动。

    对贾母来说,刘姥姥带来的瓜果蔬菜是另外一种生命的滋养。在四代的荣华富贵之后,贾府已经越来越远离土地,富贵、慵懒到了疲倦的地步,过得几乎是一种病态的生活,其实贾母对此是有反省的,所以才说想吃个新鲜。而刘姥姥就像地里的地瓜一样,身上有种新鲜的活力,注定会成为贾府这些贵族妇人的一剂强心针。

    可是刘姥姥却说:“这是野意儿,不过吃个新鲜。依我们想鱼肉吃,只是吃不起。”假如生命可以互换该多么好!就像杜甫说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如果可以互通有无,刚好是一个互补。富贵中人在追求乡野的生命力,乡野中人又渴望吃山珍海味,这就是互补。如果不用很激进的阶级斗争理论去看,各阶级之间其实可以做自我觉醒。社会阶级的贫富差距越来越严重,最后是两个阶级一起陷入困境。刘姥姥这边需要丰厚一点的物质,而贾母这边需要一种精神上的活力。将来的大同世界,也许就是这样一个生命的互换关系的形成。

    贾母和刘姥姥的对话很精彩,可以作为社会教育的内容。在我的记忆中,跟一个乡下农妇和一个卖花生的老太太的对话,都是我生命里面非常感动的内容,它留给我的是我原来的教育里没有的。我总感觉她们身上有一种从生命里历练出来的稳重的东西,这种对话让我一生受用不尽。

    姥姥信口开河

    贾母说:“今日既认着亲,别要空空的就去。不嫌我这里,就住一两天再去。”贾母讲话的语气很谦虚。贾家一个厕所大概都要比刘姥姥的家大很多。“我们也有个园子,园子里头也有果子,你明日也尝尝,带些家去,也算看亲戚一趟。”

    王熙凤看到贾母欢喜,就赶快挽留刘姥姥:“我们这里虽不比你们的场院大,空屋子还有两间。”凤姐对人的好永远是功利性的,要看贾母是否喜欢。“你住两天,把你们那里新闻故事儿说些与我们老太太听听。”王熙凤特别知道贾母为什么要留刘姥姥,因为她特别想听乡下的故事。

    贾母笑着说:“凤丫头别和他取笑。他是乡村里的人,老实,那里搁的住你打趣他。”“说着,又命人去先抓果子与板儿吃,板儿见人多了,又不敢吃。贾母又命拿些钱给他,叫小幺儿们带他外头玩去。刘姥姥吃了茶,便把些乡村中所见所闻的事情说与贾母,贾母越发得了趣味。正说着,凤姐儿便命人来请刘姥姥吃晚饭。贾母又将自己的菜拣了几样,命人送过去与刘姥姥吃。”

    “凤姐知道合了贾母的心,吃了饭便又打发过来。鸳鸯忙命老婆子带了刘姥姥去洗了澡,自己挑了两件随常的衣服命给刘姥姥换上。”刘姥姥扛了几袋地里的东西,而且古代没有柏油马路,赶一天的路,一定一身的臭汗灰土,所以鸳鸯把自己的衣服给刘姥姥穿上了。刘姥姥的样子一定被打扮得很奇怪。乡下人穿的是土布衣服,上面还补丁摞补丁,鸳鸯的衣服虽说是丫头的,也一定绣得花红柳绿的。

    “那刘姥姥那里见过这般行事,忙换了衣裳出来,坐在贾母榻前,又搜寻些话出来说。”刘姥姥平常也不是一个说故事的人,可是为了让贾母开心,只得“搜寻”出一些话来讲。

    “彼时宝玉姊妹们也都在这里坐着,他们何曾听见过这些话,自觉比那些瞽目先生们说的书还好听些。”“瞽目”就是瞎子,以前乡下常有盲人说书,他们的故事都是编出来的。刘姥姥是乡下人,有一些宝玉他们没听过的新鲜、活泼的故事。

    “那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却生的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经历过的,见头一个贾母高兴,第二见这些哥儿们都爱听,便没了话,也编出些话来讲。”原来是讲真话,后来开始“搜寻”,最后就开始胡讲了。贾母他们也不在乎真假,只是茶余饭后需要有些消遣,平常他们看的戏也都是假的。刘姥姥说我们乡下如何如何,他们都认为是真的,因为有当事人,所以大家就觉得很兴奋。刘姥姥人生动,又见多识广,随便讲一点什么,贾府的人都觉得很有趣儿。

    她说:“我们村庄上种果、种地,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风里雨里,那里有个坐着的空儿,天天都是在那地头子上作歇马凉亭,什么奇奇怪怪的事不见呢。”“歇马凉亭”是古代过路的人休息用的亭子。

    “就像去年冬天,接连下了几天雪,地下压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的早,还没出房门,只听外头柴草响。我想着必定是有人抽柴草来了。我爬着窗户眼儿里一瞧,却不是我们村庄上的人。”

    刘姥姥讲到这里忽然不讲了,其实故事能吸引人常常是因为说故事的人会吊人胃口。刘姥姥这时就有点在卖关子,逗得贾母很想知道。

    贾母就很急切地说:“必定是过路的客人们冷了,见现成的柴,抽些烤火去也是有的。”其实每一个人都能编故事,如果说故事的人突然不讲了,你就会顺着故事的脉络往下猜。贾母平常是难得动脑筋的,现在因为刘姥姥给了她新的刺激,开始动脑筋了。

    刘姥姥说:“也并不是客人,所以说来奇怪。老寿星当个什么人?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极标致的一个小姑娘,梳着溜油光的头,穿着大红袄儿,白绫裙儿……”又开始悬疑了,偷柴的是一个十几岁的漂亮小女孩。她大概已经明显感觉到宝玉非常喜欢听跟女孩子有关的故事了。其实刘姥姥的故事根本就是编的,聪明人一听就知道。绫是一种很薄的缎子,大雪天穿着红绫袄、白绫裙,冷都冷死了。

    马棚失火

    说到这里,忽然外面吵起来了,又说:“不相干的,别唬着老太太。”故事讲了一半,忽然有别的事情发生。

    这就是作者的厉害了,他也在卖关子。他根本没有讲故事,但他让读者跟着悬疑。说故事的时候,一定要懂得怎么去打断,一下就说完,再好的故事都不好听了。打断的时候就有很多的渴望、很多的期待。生命最大的意义并不在结局,而是在过程里,过程本身充满了好奇,充满了乐趣,这才是最重要的。

    忽然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是马棚失火了。“丫环回说:‘南院马棚里走了水,不相干,已经救下去了。’贾母最胆小的,听了这话,忙起身扶了人出至廊下来瞧,只见东南上火光犹亮。唬的口内念佛,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烧香。王夫人等也忙都过来请安,又回说‘已经下去了,老太太请进房去罢。’贾母看着真的火光熄了,方领众人进来。”

    失火也是危机,生命里没有危机的时候,其实就是没有活力。贾府马棚失火,贾母马上就紧张起来了,这个紧张对贾母其实是一种有益的刺激,能让她感觉到自己还可以照顾一些事情,她不是废物了。

    回来后,宝玉很想继续听故事,忙着问刘姥姥:“那女孩儿大雪地作什么抽柴草?倘或冻出病来呢?”十四岁的宝玉对所有的事情都好奇,而且他一听到女孩子的故事就很兴奋,不停地问她。

    贾母就制止说:“都是才说抽柴草惹出火来了,你还问呢。别说这个了,再说别的罢。”老人家迷信,觉得讲到那个字是不好的,可能真的就会应验。“宝玉听说,心里虽不乐,也只得罢了。”

    刘姥姥便又想了一篇话,说道:“我们庄子东边庄上,有个老奶奶子,今年九十多岁了。他天天吃斋念佛,谁知就感动了观音菩萨夜里来托梦说:‘你这样虔心,原来你该绝后的,如今奏了玉皇,给你一个孙子。’原来这老奶奶只有一个儿子,这儿子也只一个儿子,好容易养到十七八岁上死了,哭的什么似的。后来果然又养了一个,今年才十三四岁,生的雪团儿一般,聪明伶俐非常。可见这些神佛是有的。”

    刘姥姥很聪明,贾母死了一个孙子贾珠,后来又得了宝玉。宝玉应该是不可能又生的孙子,而且他是口里含玉诞生的。刘姥姥讲的是因为拜佛,感动了观音菩萨,神佛会给你好处。她太聪明了,特别知道贾母喜欢听什么。如果刘姥姥在今天这个社会上还活得下去,是因为她太懂得怎么生存了,贾母和王夫人当然都很高兴,因为她们两个都是因为宝玉的关系在念佛。

    宝玉寻根究底

    “宝玉心中只记挂着抽柴的故事,因闷闷的心中筹划。”那探春就问他:“昨日扰了史大妹妹,咱们回去商议着邀一社,又还了席,请老太太赏菊花,何如?”宝玉笑着说:“老太太说了,还要摆酒还史妹妹的席,叫咱们作陪呢。等吃了老太太的,咱们再请不迟。”探春就说:“越往前去越冷了,老太太未必高兴。”宝玉说:“老太太又喜欢下雨、下雪的。不如咱们等下头场雪,请老太太赏雪岂不好?咱们雪下吟诗,也更有趣了。”

    这里是两个不同的角度。探春说要请客就早点请,接下来的天气冷了,老太太不能参加。宝玉却说老太太其实喜欢下雨、下雪的。以我们今天的标准来讲,贾母的年纪并不算大,可是她一直被当成是老太太、老祖宗,她没有办法活出自己生命的本原,宝玉其实很懂贾母。

    黛玉就说:“咱们雪下吟诗?依我说,还不如弄一捆柴火,雪下抽柴,还更有趣儿呢。”黛玉在刺激宝玉,因为她知道宝玉一心在那个故事里,还在关心那个故事里的小女孩。别人都看不出来,只有黛玉看出来了。就算是故事里的女孩,黛玉也会吃醋。黛玉和宝玉又是知己,又是冤家,其中有太多的纠缠,大概这才叫爱吧。“说着,宝钗等都笑了。宝玉看了他一眼,也不答话。”

    “背地里宝玉真的拉了刘姥姥,细问那女孩是谁。刘姥姥只得编了告诉他道:‘那原是我们庄北沿地埂子上有一个小祠堂里供的,不是神佛,当先有个什么老爷……’说着又想名姓。宝玉道:‘不拘什么名姓,你不必想了,只说原故就是了。’刘姥姥道:‘这老爷没儿子,只有一位小姐,名叫茗玉。小姐知书识字,老爷、太太爱如珍宝。可惜这茗玉小姐生到十七岁,一病死了。’宝玉听了,跌足叹息。”宝玉永远觉得女孩子是世界上最美的,一听女孩子死掉,他就很难过。

    刘姥姥很聪明,这个故事明明是她编出来的。看到宝玉心疼女孩子,她就让那个女孩子死掉。刘姥姥说:“因为老爷、太太思念不尽,便盖了这祠堂,塑了这茗玉小姐的像,派了人烧香拨火。如今日久年深的,人也没了,庙也烂了,那像就成了精。”宝玉说:“不是成精,规矩这样人是虽死不死的。”宝玉一直相信,生命里最美好的东西,不是靠肉体活着,而是靠魂魄活着的。

    刘姥姥说:“阿弥陀佛!原来如此。不是哥儿说,我们都当他成精。他时常变了人出来。各村庄店道上闲逛。我才说这抽柴火的就是他了。我们村庄上的人还商议着要打了塑像平了庙呢。”宝玉赶快说:“快别如此。若平了庙,罪过不小。”刘姥姥说:“幸亏哥儿告诉我,我明日回去拦住他们就是了。”其实这根本是没影儿的事,可是宝玉却死心塌地地相信。

    三十九回的结尾是讲宝玉派茗烟去找这个庙,最后没有找到。茗烟说:“那里有什么女孩儿,竟是一位青脸红发的瘟神爷。”我们这才知道,是刘姥姥骗了宝玉。

    这其实是在讲宝玉的呆气,可是里面有一点很动人。十四岁的男孩,相信生命里有一个东西是不死的,是这么美的,是可以一直存在的。人世的因果非常奇怪,刘姥姥用一个假的因造了一个真的果,让宝玉听得很感动,他不觉得真假有那么重要,他相信魂魄,相信生命里有一个东西比肉体的存在还要长久,还要美好。

    有些事情真或假不重要,相不相信才是重要的。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中说大家都相信有桃花源,却都找不到,最后就不相信了。刘子骥是最后一个去找桃花源的人,以后就再没有人去了。这表示已经没人相信有一个地方是个美丽的世界。那个悲哀不是它真的存在与否,而是你相不相信。与信仰、道德有关的东西都是相不相信,而不是有没有的问题。一个不存在的东西,可是宝玉完全当真了。正因为他当真,对生命有珍惜,才能真心诚意地对待身边的女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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