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红楼梦-慈姨妈爱语慰痴颦 慧紫鹃情辞试莽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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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春期的灵慧之性

    在五十六回的结尾宝玉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到了南方,见到了跟他一模一样的另一个自己,表现的是他自己对肉身何去何从的渺茫的追寻。其实每一个人回到自己的青春期,都有过“我是从哪里来,将来要到哪里去”的困惑。有趣的是,青春期的敏感是很容易遗忘的,但如果你有写日记的习惯,你找出当年的日记肯定会吓一跳,那个年龄常常会在日记里面讲一些很奇怪的话。到二十几岁,尤其是进入职场以后,这种青春期的灵慧之性慢慢就消失了,如果说一个人到了五六十岁身上这种东西还会随时流露出来,肯定大家会觉得怪怪的。

    可曹雪芹是个很特别的写作者,他觉得青春期与自己孤独的对话,是人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他一直珍惜这个部分。在五十七回里,我们看到宝玉的怅然若失,他跑去看黛玉,因为每年春天黛玉都会咳嗽发病。在这个年龄,第一个恋爱的对象是自己,接下来就会把自己的孤独和感伤跟最亲密的同伴去分享。我始终觉得宝玉跟黛玉之间的关系不完全像寻常意义上的爱情,他们在更多的意义上是知己,他觉得自己最孤独的情感,只有黛玉会懂。大家可以回想一下你十三四岁甚至更早的时候,一定会有这样的玩伴,这个玩伴是什么性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分享了你那段时间里很特殊的一种情怀。

    他在走廊上看到紫鹃在做针线。我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黛玉到贾府来的时候,只从家乡带了一个小丫头雪雁,贾母不太放心,就把自己身边很得力的紫鹃拨给黛玉,紫鹃照顾黛玉可谓尽心尽力。宝玉看到紫鹃穿着单衣坐在风里,就用手摸了一下她的衣服,担心她会感冒,紫鹃推开了他说:“你别这样,一年大二年小的。”

    我们一直在说宝玉是拒绝长大的,十三岁大概是他生命的极限,因为到十四五岁时男孩跟女孩就不可以随便接触了。在紫鹃看来,这种情况有人看到,马上八卦周刊就要报道说贾府的少爷跟某个丫头如何如何。

    《红楼梦》一直在写这个东西,我们有很多非常纯洁的情感,已经在世俗里被污染了。这种污染已经到了不自觉的地步,甚至我们也用这个方法去看别人。其实《红楼梦》的作者一直希望自己回到童年、青少年,是因为他觉得只有在那个时候人跟人才没有这么多复杂、肮脏的想法,这是《红楼梦》中不易读出的一种哀伤。

    慧紫鹃情辞试莽玉

    被紫鹃骂了以后,宝玉就在一棵盛开的桃花树下落泪,我相信很多男孩子有过这种经历,希望永远留在最单纯的世界。因为长大意味着你要升学,要被世俗世故的方法评判,要被带到很多应酬中讲一些你不喜欢讲的话,而贾府的少爷将来是一定要做官的。其实作者最想拒绝的就是这个东西,他在贾家几代的富贵里看到所有的男人最后就是走向官场,走向那个最虚伪的地方,这才是《红楼梦》的重点,而唯一能跟他分享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这个部分的,就是黛玉。

    紫鹃听说宝玉在树下流泪吓了一跳,紫鹃很关心黛玉的前景,在当时的社会,女性的未来一定要牵涉到婚姻,她到底要嫁给谁?谁来为她的婚姻做主?过去的女孩子是没有机会自由恋爱的,紫鹃觉得黛玉最好的结局就是能跟宝玉结婚。可宝玉表面上是个“泛爱众”的人,跟每个女孩子都很好,紫鹃就想试试他对黛玉是不是一心一意。

    当然,作者没有透露,我们也不容易读出的是,紫鹃其实也在想她自己。因为过去的丫头的下场跟小姐的命运息息相关,大部分丫头是要陪嫁的。所以她就跟宝玉说,过不了多久我们小姐是要回苏州的。没想到一句话惹得宝玉开始发疯了。

    这一段写得很有趣,这个年龄的恋爱大概就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或者说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模式。历史上不管东方、西方都有一种青少年的恋爱是热烈到毁灭的。今天我们回头去读这样的小说,虽然已经过了那个年龄,基本上也不会去做这样的事。可是很奇怪,所有的人都喜欢看《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可见我们心中的那个百分之百的爱情并没有死掉,事实上百分之百的爱情对彼此都是伤害。大家不觉得宝玉跟黛玉在一起,很多时候就是互相折磨吗?如果结婚二十年一直这样,烦都烦死了,哪里还有什么爱情,因为早已经变成另外一种关系了。可是回想一下自己的青少年时代,一定是非常疯狂的状态,痴情的“痴”,就是非理智的,长大以后这个东西就消失了。可任何人对此又都有点怀念,有些遗憾。宝玉此时就彻底表现了这个时期情感上的那种痴狂。

    拒绝长大的宝玉

    我们回到文本,看一下细节,中间还有非常了不起的编织跟穿插。

    “话说宝玉听说王夫人唤她,忙至前边来,原来是王夫人要带她拜甄夫人去。宝玉自是欢喜,忙去换衣服,跟了王夫人到那里。见其家中的形景,自与荣、宁不甚差别,或有一二稍盛者。细问,果有一宝玉。甄夫人留席,竟日方回,宝玉方信。因晚间回家来,王夫人又吩咐预备上等的席面,定名班的大戏,请过甄夫人母女。后二日,她母女二人便不作辞,回任去了,无话。”这是带到五十六回的结尾,王夫人带着宝玉去看甄夫人,问到甄家的宝玉如何如何。

    “这日宝玉因见湘云渐愈,然后去看黛玉。正值黛玉才歇午觉,宝玉不敢惊动,因紫鹃正在回廊上手里做针线”,注意这是中午很安静的一种慵懒的感觉,“便上来问她:‘昨日夜里咳嗽可好些?’”有没有发现宝玉问的时候没有主语,但所有人都知道宝玉问的是谁。“紫鹃道:‘好些了。’宝玉笑道:‘阿弥陀佛!宁可好了罢。’紫鹃笑道:‘你也念起佛来,真是新闻!’宝玉笑道:‘所谓“病笃乱投医”了。’”黛玉每一年到春天就发病,已经想尽了办法。

    “一面说,一面见他穿着弹墨绫子薄绵袄,外面只穿着青缎夹背心”,注意,是薄的棉衣,北方天气很冷的时候是要穿厚棉衣的,到了初春,天气慢慢开始转暖了,才穿薄棉衣。“宝玉便伸手向他身上摸了一摸”。大家有没有感觉这种动作其实在今天的社会中一样会有两难,比如,做老师的时候,美术系的女学生失恋,哭得一塌糊涂,你很想安慰她,可是手刚伸出去,马上就会收回来,因为你会考虑到,如果只从人对人的关心上说,你就像爸爸疼自己女儿一样,摸摸她的头说:事情会过去的,不要难过!可你害怕的是,不知道别人会怎么来解释这个行为,因为我们的社会里太多事情最后都变成性骚扰,因为大家已经不相信人跟人还能有这么单纯的感情。宝玉的这个动作跟行为,是因为他相信人和人之间可以极度单纯。而社会上,甚至包括我们自己在内,已经没有办法看到任何单纯的人跟人的关系了,这才是作者真正的痛苦。

    最后我们不禁会问,一个父亲去抱他的女儿,让她感受到父爱,感觉到身体的温暖,会不会有一天也变成肮脏的东西?人在礼教跟性情之间有种两难的冲突,这种冲突最后用距离把人分开,可是我们的身体又有这么大的渴望。很多时候大庭广众,连夫妻都不好意思拉手。我现在就常常鼓励很多朋友说,你们夫妻这么多年,走在路上也可以拉着手,因为那能感受彼此身体的温暖。我觉得做母亲最好,因为母亲最容易满足的一点就是她抱孩子的感觉是很温暖的。而在我们的文化里,父亲比较可怜,父亲的身体是比较拘禁的。我自己就很明显,总觉得跟母亲亲,跟父亲好疏远,可是这种疏远跟亲不是语言的,而是有一种身体上的感动在里面。说再多的“我爱你、我关心你”都没有一个拥抱管用,因为人需要有身体上的记忆,那就是体温,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体贴。

    所以宝玉很自然地在她身上摸了一摸,“说:‘穿这样单薄,还在风口里坐着,春风才至,时气最不好,你再病了,越发难了。’”你再看紫鹃的反应,紫鹃就把他推开说:“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又打着那起混账行子背地里说你,你总不留心,还只管和小时一般行为,如何使得?”她不是在骂宝玉,而是说这个社会上有这么多混蛋,总是把人的行为解释得这么脏,你不小心的话,马上就有杂志来报道你。有没有发现《红楼梦》讲的也是今天的境况,我们也还是处在这样的一个时代。

    紫鹃还特别说:“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瞧他,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就是黛玉也让我们故意离你远一点。“说着便起身,携了针线进别房去了。”

    “宝玉见了这般景况,心中忽觉浇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看着竹子,发了一回呆。”你对人世有这么大的热情,结果受到了最冷的待遇。作者所有的痛苦都来自于此,他认为人间充满了爱跟热情,可是这个热情是会遭遇打击的,动人的文学作品的责任就是鼓励你在沮丧与毁灭中依然留住这样的热情。

    长篇小说的编写手法

    宝玉就看着竹子,发了一阵呆,“因祝妈正来挖笋修竿,便忙忙走了出来,一时魂魄失守,心无所知,随便坐在一块石上出神,不觉滴下泪来”。注意“魂魄失守,心无所知”八个字,青春期的时候,常常会觉得自己的魂魄忽然跑掉了,你发呆可能是因为大自然里的一片风景,可能是偶尔听到的一个声音。青春期的灵慧之气,常常表现为“魂魄失守,心无所知”。这种感觉很容易被庸俗化,如果你去观察一个心性敏感的青春期的男孩或女孩,看看中学生的校刊上的诗歌、散文,常常能感受到这种东西,大了以后大家就会嘲笑这种东西,觉得很文艺腔。可在批评的同时也会有些悲哀,说明你再也回不到青春期了,可作者对于青春的眷恋竟如此深沉,一直着意表现青春期的情感。

    “直呆了五六顿饭时,千思万想,总不知如何是好。”作者在此笔锋一转:“偶值雪雁从王夫人房中取了人参来,从此经过,忽扭项看见桃花树下石上一人手托腮颊在那里出神,不是别人,却是宝玉。”非常像是中学的文艺的东西。“雪雁疑惑道:‘怪冷的,他一个人在这里作什么?春天凡有残疾的人都犯病,敢是他犯了呆病了?’一边想,一边便走过来蹲下笑道:‘你在这里作什么呢?’”大家可以想象一下这个画面,一棵桃花树、石头、宝玉,天很冷,雪雁蹲在他面前,很像初中生的动作。“宝玉忽见了雪雁,便说道:‘你又作什么来招我?你难道不是女儿?他既防嫌,总不许你们理我,你又来寻我,倘被人看见,岂不又生口舌?你快家去罢了。’”此时的宝玉已经发病了,他觉得人世间既然有这么多的礼教,你们就要小心一点,干吗又挨我这么近?这其中有一种难言的心酸。“雪雁听了,只当是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只得回至房中。”

    黛玉没醒,雪雁将人参交给紫鹃。“紫鹃因问她:‘太太作什么呢?’雪雁道:‘也歇中觉,所以等了这半日。’”然后她说:“姐姐,你听笑话,我因等太太的工夫,和玉钏儿姐姐在下房里说话,谁知赵姨奶奶招手儿叫我。我只当有什么话说,原来和太太告了假,去给他兄弟坐夜,明儿送殡去,跟他的小丫头子小吉祥儿没衣裳,要借我的月白缎子袄儿。”因为做丧事一定要穿白衣服,雪雁就不高兴了,“我想他们一般也有两件子,往脏地方去恐怕弄脏了,自己舍不得穿,故此借别人的”。医院、殡仪馆,民间的风俗认为这种地方不干净,到现在还常常听长辈叮咛说,你今天如果去了殡仪馆,最好到百货公司之类的人多的地方走一走,把晦气过给别人再回家。

    雪雁有点看不起赵姨娘,她说:“借我的弄脏了也是小事,只是我想,他素日有什么好处到咱们跟前,所以我说了:‘我的衣裳簪环都是姑娘叫紫鹃姐姐收着呢。’”她跑回来特意跟紫鹃说明,怕说谎以后露馅。“‘如今先得去告诉他,还得回姑娘呢。姑娘又病着,竟费了大事,误了你老出门,不如再转借罢。’紫鹃笑道:‘你这小东西倒也巧。你不借给他,你往我和姑娘身上推,叫人怨不着你。他这会子就去了,还是等明日一早才去?’雪雁道:‘这会子就去,只怕此时已去了。’紫鹃点头。”

    长篇小说的结构不能太单纯,在宝玉发病的中间插上一段无关紧要的东西,才构成真正的编织。如果大家有机会去看一下土耳其的地毯厂,会很吃惊,大概隔两三根线就要打一个结,翻过来看的话背面有几千万个结,要把不同色彩的线编进去,地毯看起来才足够华丽。短篇小说的题材可以很单纯,而长篇小说则一定要丰富,我常常觉得《红楼梦》作者的头脑简直像电脑一样,换成是我,可能写着写着就忘了。赵国基根本就是个不重要的人,本来死掉就算了,可是现在又说他要出殡,编织就是所有的线和索到最后都有交代。如果用电脑去分析《红楼梦》,把一个人的名字输入,可以看到每个名字隔多久会出现一次,可作者是完全靠个人的记忆在穿梭。中国的几部大的章回小说,没有一部小说像《红楼梦》交错复杂,里面有很多并不重要的角色,竟然可以通过这种编织的手法反复出现,如果想读文学系的,或者对文学结构有兴趣的朋友,应该特别注意这样的写法。

    魂魄失守 心无所知

    “雪雁道:‘姑娘还没醒呢?是谁给了宝玉气受,坐在那里哭呢。’紫鹃听了,忙问:‘在那里呢?’雪雁道:‘在沁芳亭后头桃花底下呢。’”大家还记不记得沁芳亭和那棵桃花树,这也是在编织,那里曾经是宝玉跟黛玉偷看禁书的地方,这里有宝玉和黛玉之间非常私密的记忆。

    记得在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我曾跟一个同学一起埋过一只麻雀的尸体。当时是冬天,很冷,我看到了一只死麻雀,心里面总觉得不安,先是把便当倒掉,把它放在便当盒里,后来也觉得怪怪的,最后我就跟朋友逃学,挖了个坑,然后拿枯树叶垫好,把鸟埋了。从此我们就有了一个共同的记忆,大人常常觉得小孩做这种事情很无聊,可是在孩子的世界里它是重要的。因为他在埋葬花、埋葬鸟雀的同时,也在埋葬他自己,孩子的天真里面有一个真正跟生命相对的东西,这个东西是考试无法测量的,但这些东西在你的生命里扮演着很有趣的角色。一个社会上能有更广阔的人性思考,才是真正的人文,《红楼梦》一直在讲这个东西。

    “紫鹃听说,忙放下针线,又嘱咐雪雁:‘好生听叫。若问我,答应我就来。’说着,便出了潇湘馆,一直来寻宝玉,走至宝玉跟前,含笑说道:‘我不过说了两句话,为的是大家好,你就赌气跑了这风地里来哭,作出病来唬我?’宝玉忙笑道:‘谁赌气了!我因为听你说的有理。我想你们既这样说,自然别人也是这样说,将来渐渐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着自己伤心。’”有没有发现宝玉觉得自己就要小学毕业了,可能不再有那么单纯的生活了。“紫鹃也便挨他坐下。宝玉笑道:‘方才对面说话你尚走开,这会子如何又来挨着我坐着?’”紫鹃刚才还说,你站远一点,现在又很心疼宝玉,连身体都挨上了。这本来就是一个为难,你最亲的朋友,他要扮演两个角色,一个是朋友,还有一个是社会角色,他要在意别人的看法,因为社上的口舌是非太多。

    紫鹃就说:“你都忘了?几日前,你们兄妹两个正说话之间,赵姨娘一头走进来,我才听见他不在家,所以我来问你。正是前日你和他才说了一句‘燕窝’就歇住了,总没提起,我正想着问你。”这又是编织了,我想在座很多朋友可能都忘掉了,前一阵子宝玉来看黛玉,知道她吃的燕窝是宝钗特别为她炖的,就觉得这不是长久之计。所以他就特地跑到贾母那边说,可不可以每天拨一两燕窝给黛玉熬粥,对她的肺会比较好。可就在他讲到“燕窝”两个字的时候,赵姨娘来了,他就没说下去。这个线头已经隐藏了好几回了,现在紫鹃又想起来了。宝玉就回答说:“也没什么要紧。不过我想着宝姐姐也是客中,既吃燕窝,不可间断,若只管和他要去,太也托实。虽不便和太太要,我已经在老太太跟前略露了个风声,只怕老太太和凤姐姐说了。我正要告诉他,没得说完。我如今听见说他一日给你们一两燕窝,这也就完了。”

    宝玉的厚道在于,他一个字都没有提赵姨娘,只是说我是怎么处理的。宝玉肯定也不喜欢赵姨娘,如果换做别人,会说那个讨厌的家伙来了我就不说了。可宝玉这个孩子很特别,他要讲的一定是别人的好,他看到的,只是人世间美好的东西,不好的他看了只是伤心。

    紫鹃说:“原来是你说了,这又多谢你费心。我们正疑惑,老太太怎么忽然想起来叫人每日送一两燕窝来呢?这就是了。”有没有感觉到这个小男孩的细心,他关心黛玉,就会想办法让贾母每天拨一两燕窝,可是他不会在外面张扬。在他看来,黛玉真正能够受到燕窝的滋补才是最重要的。宝玉身上所拥有的才是最温和、最纯净的一种人性。

    宝玉五雷轰顶发病

    宝玉笑道:“这要天天吃惯了,吃上二三年就好了。”就是这句话引出了祸事。紫鹃道:“在这里吃惯了,明年家去,那里有这闲钱吃这个。”这是很重的一句话,现在住在你们家,可以每天吃一两燕窝,将来回家哪里有这么多钱?“宝玉听了,吃了一惊,忙问:‘谁?往那个家去?’紫鹃道:‘你妹妹回苏州家去。’宝玉笑道:‘你又说白话。苏州虽是原籍,因没了姑父、姑母,无人照看,才来的。明年回去找谁?可见是撒谎。’紫鹃冷笑道:‘你看小了人。你们贾家虽是大族,人口多,除了你们家,别人只得一父一母,族中真个再无人了不成?我们姑娘来时,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虽有伯、叔,不如亲父母,故此接来住几年。大了该出阁时,自然要送还林家的。终不成林家的女儿在你贾家一世不成?林家虽贫到没饭吃,也是世代书宦之家,断不肯将他家的人丢与亲戚,落人耻笑。所以早则明年春天,迟则秋天。这里纵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来接的。’”这是紫鹃在骗宝玉,可就是这话引发了宝玉的呆病。

    下面她接着骗宝玉,说:“前日夜里姑娘和我说了,叫我告诉你:将从前小时玩的东西,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点出来还他。他将你送他的打点了在那里呢。”就是要小学毕业了,我以前送过你橡皮,或者本子,你要全部还我,你的我也还你。这表示要跟青春和青春的玩伴告别了。“宝玉听了,便如头顶上打了一个焦雷一般。”忽然觉得生命青春原来是会结束的。当然,要从心理学上讲,作者大概是在十三四岁的时候被抄的家,他生命中最好的日子是在十三四岁以前,他的小说是中年落魄的时候写的,他不愿意长大,因为长大以后看到的全是世间的白眼。这个富贵公子后来遭受到的侮辱跟冷落是不堪回首的,所以他的记忆就停在了很美、很温暖的青少年时期。

    “紫鹃看他怎么回应,只见他总不作声。忽见晴雯找来说:‘老太太叫你呢,谁知在这里。’紫鹃笑道:‘他这里问姑娘病症。我告诉了他半日,他只不信。你倒拉他去罢。’说着,便自己走回房去了。”

    “晴雯见他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涨,忙拉他的手,一直到怡红院中。袭人见了这般光景,慌张起来,只说时气所感,热身子被风吹了。无奈宝玉发热事犹小可。”下面这一段写宝玉的发病非常惊人。几乎有点超现实,他忽然进入一种自我毁灭的状态,意思是如果这个青春注定要结束,不如选择自我毁灭。“更觉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起他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就是完全没有反应了。“众人见他这样,一时忙乱起来,又不敢造次去回贾母,便先叫人出去请李嬷嬷。”

    还记得李嬷嬷吗?她大概有十回没有出现了,她是宝玉的奶妈,已经老得有点糊涂了,常常乱动宝玉的东西。“一时李嬷嬷来了,看了半日,问他几句话也无回答,用手向他脉上摸了一摸,嘴唇人中上边着力掐了两下,掐的指印如许来深,竟也不觉疼。”这个大家现在可能不太知道,记得小时候班上同学会发作癫痫病,忽然口吐白沫在地上抽搐,老师就会用指甲去掐嘴唇上面的人中穴,古代很相信这种急救法。李嬷嬷就觉得完蛋了,“只说了一声‘可了不得了’,‘呀’的一声,便搂着放声大哭起来”。这也是在写这个李嬷嬷在这个家族里的重要身份,她小时候喂过少爷,少爷在,她的尊贵就在,少爷不在,她也就完了。

    “急的袭人忙拉他说:‘你老人家瞧瞧,可怕不可怕?且告诉我们去回老太太、太太去。你老人家怎么先哭起来?’”意思你是有经验的人,结果你自己先乱了方寸,那我们这些年轻人怎么办?“李嬷嬷捶床捣枕说:‘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一世心了!’”李嬷嬷的这一段非常精彩,宝玉的疯病如果没有李嬷嬷这样一闹,你还看不出严重性。“袭人等以他年老多知,所以请他来看;如今见他这般一说,都信以为实,都哭起来。晴雯便告诉袭人,方才如此这般。袭人听了,便忙到潇湘馆来见紫鹃,紫鹃正伏侍黛玉吃药,也顾不得什么了,便上来问紫鹃道:‘你才和我们宝玉说些什么?你瞧瞧他去,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说着,便坐在椅子上。”

    下面写的是黛玉知道宝玉发病后的状况。只有在青少年时期,爱才会变成他的存在比我的存在还重要。《罗密欧与朱丽叶》里面写得最动人的,是朱丽叶吃了假毒药,结果罗密欧以为她真的死了,就自杀了,等到朱丽叶醒过来看到罗密欧已死,立刻拔剑自杀的那一段,黛玉也是同样的表现。

    黛玉毁灭性的爱

    “黛玉忽见袭人满面急怒,又有泪痕,举止大变,更不免也慌了,忙问怎么了。袭人定了一回,哭道:‘不知紫鹃姑奶奶说了些什么,那个呆子眼也直了,手脚也凉了,话也不说了,李嬷嬷掐着他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个了!连李嬷嬷都说不中用了,那里放声大哭。只怕这会子都死了!’”有没有看到这些人不知该怎么办,越说越夸张了。“黛玉一听此言,李嬷嬷乃久经老妪,说他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了。‘哇’的一声,将腹中之药一概呛出,抖肠搜肺、炽胃扇肝的大嗽了几阵,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的抬不起头来。”宝玉的发呆和黛玉此刻的感觉,真的就是活生生的罗密欧和朱丽叶,他们的生命已经到了不可分离的状态,那种绝对的毁灭性的爱出现了,根本没有办法用理性思考。这样的情感很难解释,到某个年龄段有人跟你表现这种情感你会感到害怕,可是在我们的生命里会变成一个很深的向往。记得当年放《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电影,全是老太太在看,大家一直在掉眼泪,她们大概都曾经有过一段完美浪漫的爱情,她们的美学只能在艺术里完成了。

    “紫鹃忙上来捶背,黛玉伏枕喘息了半晌,推紫鹃哭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此时的每一句话都是毁灭的。“紫鹃哭道:‘我并没说什么,不过是说了几句玩话,他就认了真。’袭人道:‘你还不知道那傻子?每每玩话认了真。’黛玉道:‘你说了什么话,趁早儿去解说,只怕就醒过来了。’”

    “紫鹃听说,忙下了床,同袭人到了怡红院。”这时贾母和王夫人都已经赶来了。“贾母一见了紫鹃,便眼内出火”,“出火”这两个字用得精彩,这个祖母那么爱孙子,孙子现在被害成这个样子,当然要火。“骂道:‘小蹄子!和他说了什么?’紫鹃忙道:‘并没敢说什么,不过说了几句玩话儿。’谁知宝玉见了紫鹃,方‘哎呦’了一声,哭出来了。众人一见,方都放下心来。”一哭出来这病就已经好了大半,所以大家反而放心了。“贾母拉住紫鹃,只当他得罪了宝玉,所以拉紫鹃命他打。谁知宝玉一把拉住紫鹃,死也不放,说:‘要去连我也带了去。’”大家就说是怎么回事,仔细地问了紫鹃,才知道是紫鹃说要回苏州的这句玩笑话引出来的。贾母就流着眼泪说:“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玩话。”又和紫鹃说:“你这孩子素日是个伶俐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么?”

    薛姨妈劝道:“宝玉素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兄妹两个一处长了这么大,比别的姊妹更不同。这会子热刺刺的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子,便是个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这不是什么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安心,吃一两剂药就好了。”

    “正说着,人回:‘林之孝家的、单大良家的都来瞧哥儿来了。’贾母道:‘难为他们想着,叫他们来瞧瞧。’”林之孝家的和单大良家的都是管家。作者用了非常好玩的孩子气的方式写这一段,真正的动人之处也在这里,我们刚才提到了,不管是《梁山伯与祝英台》,还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都带着一种傻气。所以“宝玉听了一个‘林’字,便满床闹起来了说:‘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们来了,快打出去罢!’贾母听了,忙说:‘打出去罢。’”老祖母在疼孙子的时候,用的也是不理性的方式。所以贾母“又忙安慰说:‘那不是。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他,你只管放心罢。’”

    “宝玉哭道:‘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大家看是不是在装疯卖傻,可是这个装疯卖傻里有非常动人的真情,他最爱的那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是任何人不能取代的唯一。如果这个话传过去,林黛玉肯定会感动得要死,因为他们真的是前世缘分,那个缘分让他们几乎变成了完全无法分割的一个整体。“贾母道:‘没姓林的来,凡姓林的我都打出去了。’一面吩咐众人:‘以后别叫林之孝家的进园来,你们也别说‘林’字。好孩子们,你们听我一句罢!’众人忙答应了,又不敢笑。”

    “一时宝玉又一眼见了十锦格子上陈设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十锦格”现在很多人家的客厅里还有,是用室内装潢的方法做出的很多的架子,可以放洋酒、古董,或者书。宝玉的玩具中有欧洲来的金属的自行船,可见这个小男孩玩的时尚程度绝对不输今天的小孩子。宝玉见了,“便指着乱叫说:‘那不是接他们来的船来了,湾在那里呢。’”因为要到苏州一定得坐船。“贾母忙命拿下来。袭人忙拿下来,宝玉伸手要,袭人递过去,宝玉便掖在被中,笑道:‘这可去不成了!’一面说,一面死拉着紫鹃不放。”“掖在被中”这个画面很生动,刚好透露出宝玉本来就没有长大,加上受祖母宠爱,身上保留着很多的天真,他希望一生一世都不丢失这份天真。我们嘲笑他,只能说明我们已经变得世故了。

    急痛迷心

    “一时回:‘王太医来了。’贾母忙命快进来。王夫人、薛姨妈等暂避入里间。贾母便端坐在宝玉身旁,王太医进来见许多的人,忙上去请了贾母的安,拿了宝玉的手诊了一会。那紫鹃少不得低了头,王太医也不解何意。”过去的女性是不能随便见男人的,医生是男的,所以王夫人跟薛姨妈就得避开。贾母是个老太太,当然不怕,就坐在宝玉身边。紫鹃不能离开,是因为宝玉一直在拉着她的手,见男医生进来,只好低下头,王太医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起身说:“世兄是急痛迷心。”“急痛迷心”四个字好像是医学术语,可又让人觉得说的是情感,忽然人生中有巨大的绝望和伤害,就会急痛迷心。

    “古人曾云:‘痰迷有别。有气血亏柔,饮食不能熔化痰迷者,有怒恼中痰裹而迷者,有急痛壅塞者。’此亦痰迷之症,系急痛所致,不过一时壅闭,较诸痰迷似略轻。”如果你的至亲正在加护病房里抢救,可医生却跟你拽一大堆拉丁文医学术语,你大概也会很着急,于是贾母说,我关心的是我孙子要不要紧,你干吗给我背这么多的医书。王太医忙躬身笑道:“不妨,不妨。”贾母道:“果真不妨?”王太医道:“实在不妨,都在晚生身上。”贾母道:“既如此,请到外面坐着开方子。若治好了,我另外预备好谢礼,叫他亲自去磕头;若耽误了,我打发人去拆了太医院的大堂。”

    王太医只躬身笑说:“不敢,不敢。”“他原听了说‘另具上等谢礼命宝玉去磕头’,故满口说‘不敢’,并未听见贾母后来说拆太医院之戏语,犹说‘不敢’,贾母与众人反倒笑了。”贾母当然是在开玩笑,其实这一段很难写,要把刚才宝玉发病的高潮转化成一段幽默,本来宝玉就病得有点好笑,我希望大家读得出好笑中的那种“急痛迷心”,每个生命都会有急痛迷心的时刻。比如死亡本身就是一个急痛迷心,它的出现只是迟早的问题。

    “一时,按方煎了药服下去,果觉比先安静些。无奈宝玉只不肯放紫鹃,只说他去了便是回苏州去了。贾母、王夫人无法,只得命紫鹃守着他,另将琥珀去伏侍黛玉。”

    宝玉最美丽的独白

    在五十七回的后半段,有几个线索同时在走,一个线索是宝玉在发病之后,讲出了他心里面最深沉的一些话。乍一看,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对死亡有这样的认知,显得有些过度早熟,可是如果大家有机会去观察一下青春期的男孩、女孩,就会发现伴随着身体的发育,难免会有一种感伤,他们对于自己身体的存在和变化,是最敏感的。所以有时候我们会很忽略,因为十三四岁可能是学校课业压力最大的时候,可能某种程度上掩盖了他内心最敏锐、最感伤的部分。如果仔细观察,你会发现很多父母、老师最容易忽略的就是孩子在这个年龄段的敏感,很多的孩子在这个年龄时,在网络或者日记里所写的东西,都是很深沉的心事。

    “黛玉不时遣雪雁来探消息,这边事务尽知,心中暗叹。幸喜众人都知宝玉原有些呆气,自幼是他二人亲密,如今紫鹃之戏语亦是常情,宝玉之病亦非罕事,因不疑到别事去。”

    “晚间宝玉稍安,贾母、王夫人等方回房去。一夜遣人来问讯数次。李奶母带领宋妈等几个年老人用心看守,紫鹃、袭人、晴雯等日夜相伴。有时宝玉睡去,必从梦中惊醒,不是哭了说黛玉已去,便是说有人来接。每一惊时,必得紫鹃安慰一番方罢。彼时贾母又命将祛邪守灵丹及开窍通神散各样上方秘制诸药,按方饮服。次日又服了王太医的药,渐次好起来。宝玉心中明白,因恐紫鹃回去,故又或作佯狂之态。紫鹃自那日也着实后悔,如今日夜辛苦,并没有怨意。袭人等皆心安神定,因向紫鹃笑道:‘都是你闹的,还得你来治。也没见我们这呆子听见风就是雨,往后怎么好呢。’暂且不提。”

    “此时却说湘云之症已愈,天天过来瞧看,见宝玉明白了,便将他病中狂态形容学与他瞧,引的宝玉自己伏枕而笑。原来起先那样他竟是不知的,如今听人说还不信。无人时紫鹃在侧,宝玉又拉他的手问道:‘你为什么唬我?’紫鹃道:‘不过是哄你玩的话,你就认真了。’宝玉道:‘你说的那样有情有理,如何是玩话?’紫鹃笑道:‘那些玩话都是我编的。林家真没了人了,纵有也是极远的。族中也都不在苏州住,各省流寓不定。纵有人来接,老太太也是不肯放去的。’宝玉道:‘便老太太放去,我也不依。’紫鹃笑道:‘果真你不依?只怕是口里话。你如今也大了,连亲也定下了,过二三年再娶了亲,你眼睛里还有谁了?’”意思是其实就是我们不走,过几年你也要结婚,那时候该怎么办?

    “宝玉听了,又惊问道:‘谁定了亲?定谁?’紫鹃笑道:‘年里我就听见老太太说,要定下琴姑娘呢。不然那么疼他?’”这又是一个不可能跟黛玉在一起的理由了,“宝玉笑道:‘人人只说我傻,你比我更傻。不过是句玩话,他已经许给梅翰林家了。果然定下了他,我还是这个形景了?先是我发誓赌咒,砸这劳什古子,你都没劝过,说我疯了?刚刚的这几日才好了,你又来怄我。’”宝玉一派天真地在表达自己的真情,就是他觉得自己已经认定了一个生命,这个生命是和他一起长大的一个玩伴,当然我们知道他们是前世缘分,是不可能分开的。

    一面说,一面咬牙切齿地讲出了一段非常沉重的话:“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我死了,把心拿出来你们瞧,瞧见了,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灰;灰还有形迹,不如再化一股烟,烟还有凝聚,人还看的见,须得一阵大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

    这是宝玉内心深处的独白,也是红学考证者们从来不曾提到的,类似的话在《红楼梦》里至少出现过两三次。宝玉每次提到自己的死亡,都是化灰、化烟,他觉得烟也还有行迹,最好是一阵大风吹来,把烟吹得干干净净,不留任何痕迹。这可能是在讲他跟黛玉,也可能是在讲他跟自己的肉身。很多朋友都记得,他本来是天上的一块石头,后经过日月精华的修炼,转成了人间男孩子的身体,他知道总有一天还要回到天上,还是那块石头,他不觉得生命此刻的繁华会是永远的。作者已经领悟到,所有的爱恨生死都只是暂时的,化灰、化烟才是真正的结局。有时候翻看十几岁时的日记,会发现有很多句子非常像这一段,就是对自己生命的一种感觉。这是宝玉在《红楼梦》里最重要的内心独白,也是作者的内心独白。很多人都愿意讨论宝玉最后是不是出家的问题,我觉得重点不在出不出家,因为出家也是一个行迹,也是一个凝聚,这里曹雪芹真正要讲的生命聚散,很像庄子。庄子讲的聚散就是没有行迹的聚散,并不是一般人所谓的遁入空门,因为那个也还是行迹而已。

    紫鹃与黛玉不可解的情谊

    宝玉自己讲完这些话,便又掉泪了,“紫鹃忙上来捂他的嘴,替他擦眼泪”,过去的人很忌讳说死亡,紫鹃觉得你怎么动不动就提到死?“又忙笑解劝他道:‘你不用着急。这原是我心里着急,故来试你。’”宝玉听了就有点奇怪说:“你又着什么急?”意思如果是黛玉的事情你干吗着急?那紫鹃就笑着说:“你知道,我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鸳鸯、袭人是一样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生他又和我极好,比他苏州带来的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人的缘分是不可解的,紫鹃竟然跟林黛玉好得超过了她从家乡带来的雪雁。大家有没有觉得《红楼梦》里面讲的很多情感,像友谊又像爱情,不仅是宝玉跟黛玉,紫鹃跟黛玉也不可分,就因为曾经有过在一起的缘分,那种情谊非常特别。从世俗的角度只能看见三角恋爱,那是对《红楼梦》一个很大的伤害,事实上应该能看到更多的东西,否则你很难解释紫鹃为什么说我跟黛玉一刻半刻我们两个都离不开,“我如今心里都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去的”。

    有没有感觉到她跟宝玉一样,如果黛玉要回苏州,她也要跟去。“我是合家在这里,我若不去,辜负了我们素日的情肠;若去,又弃了本家。”“情肠”就是你跟一个人有一种无法说清楚的关系和情感,别人也无法了解。紫鹃是个丫头,她服侍一个小姐,如果从世俗的角度说,在哪里不是一样做菲佣?可是人跟人的关系真不这么简单,除了主仆关系,还有很贴心的情感。紫鹃说:“所以我疑惑,故说出这谎话来问你,谁知你就呆闹起来。”宝玉笑道:“原来是你愁这个,所以你是傻子。”这很好玩,本来宝玉自己就是傻子,在他看来,这一群住在大观园里的人其实都有一点傻气,因为他们都是不想分开、不想长大的人,他们没有办法接受长大以后的礼教约束,希望以后能靠性情过日子。

    宝玉就跟紫鹃说了很重要的一段话:“从此后再别愁了。我只告诉你一句总话:‘活着,咱们在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这很像小学毕业写在同学纪念册上的话,如果没有青春的情怀,根本不会讲出这个话,这些部分更能证明《红楼梦》这本书讲的并不完全是宝玉跟黛玉的爱情故事,而是一群年轻人曾经有过的纯洁而不被污染的梦想。紫鹃听说,也很感动,也想将来应该如何。

    “忽有人回:‘环爷、兰哥儿看来了。’宝玉笑道:‘就说难为他们,我才睡了,不必进来。’婆子答应去了。”宝玉是那种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人,他不太想跟贾环、贾兰说话。这里其实是个对比,在这个年龄的时候有一种性情,是别人不太容易了解的洁癖,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和某几个挤在一起,而有的人则根本不想见。

    “紫鹃笑道:‘你也好了,该放我回去瞧瞧那一个去了。’”因为她还在挂念黛玉,因为黛玉也在生病。“宝玉道:‘正是这话。我昨日就要叫你去的,偏生又忘了。我已经大好了,你就去罢。’”两个人都挂念着黛玉,这种青春时期的牵挂里有一种非功利的单纯。下面要特别注意一个小小的细节。因为住在宝玉这边,化妆盒、铺盖都带来了。现在要回去了,紫鹃“方打叠铺盖妆奁之类”,宝玉看到她的化妆盒里有几面小小的菱花镜,菱花镜就是做成花的形状,女孩子拿来照后面的。《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化妆时有个镜台,手把的菱花镜是反照后面的,有点像现在女孩子补妆用的那种小镜子。“宝玉笑道:‘我看见你文具里头有两三面镜子,你把那面小菱花的给我留下罢。我搁在枕头旁边睡觉好照,明儿出门带着也轻巧。’”

    宝玉每次挨打都是因为这些事情,他总是喜欢把女孩子用过的化妆品之类的留在身边,我们常常误会为他是有一点娘娘腔,其实不是,他眷恋的是这些青春时刻。这些东西对他来讲是一个记忆,因为他也隐约意识到人的生命最后化灰化烟,什么都没有。可是他觉得相处一场留个东西是个念想儿,这种情感长大以后很不容易理解,孩提时代的朋友间互赠的东西都是大人觉得很无聊的,但孩子们觉得重要,是因为其中有两个人共同的记忆,有时候可能就是两个人一起玩过的一片枯叶。贾政根本不了解自己儿子的情感,总觉得宝玉没出息。其实宝玉怎么会缺镜子,他眷恋的是一种人间深情。张爱玲曾在她的文章里讲到“恋物癖”,恋物其实是因为有深情,是因为对那个人来讲,这个物一定附着着他跟某人的情感。紫鹃听他这样说,只好留给他。

    黛玉与紫鹃的悄悄话

    “林黛玉近日闻得宝玉如此形景,未免又添了些病,又多哭几场。”大家只要还记得那个神话,就能知道林黛玉如果不哭,她的生命将无法了结,因为她来世间就是要把所欠的眼泪还掉。现在我们身边也会碰到这种事,一对怨偶总是哭哭啼啼,按《红楼梦》的说法,哭完就好了,欠泪的泪已尽,欠债的债已还。“今见紫鹃来,问其原故,已知大愈,仍遣琥珀去伏侍贾母。夜间人定后,紫鹃已宽衣卧下之时”,开始跟黛玉说悄悄话,这种女孩之间很亲密的关系,在古代叫做闺中密友。

    紫鹃“悄向黛玉笑道:‘宝玉的心倒实,听见咱们去就那样起来。’黛玉不答”。意思是说我帮你试探过了,宝玉对你是死心塌地的,黛玉当然不好意思说什么。“紫鹃停了半晌,自言自语的说道:‘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这里就算好人家,别的都容易,最难得是从小儿一处长大的,脾气性格都彼此知道的了。’”黛玉当然知道她在讲什么,“啐道:‘你这几天还不乏,你这会子不歇一歇,还嚼什么蛆。’”这当然是女孩子的害羞,觉得这么私密的事怎么能这样讨论。“紫鹃笑道:‘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俗语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虽也完事,只怕耽搁了时光,还不得趁心如意呢。”紫鹃劝黛玉说,这个事情不能拖,如果有一天贾母走了,没有人为你做主,你这么高傲的一个人,当然不会随便跟乱七八糟的男人在一起。

    “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娶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当作丫头使妾,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若没了老太太,也只好凭人欺负罢了。所以说,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岂不闻俗语说:‘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紫鹃的话讲出了当年女性的悲哀,那真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尤其像黛玉这样娇弱的女孩子,如果嫁错了人,几天就被整死了。所以紫鹃很担心,黛玉当然知道紫鹃是好意,可是她很不好意思。

    “黛玉听了,便说道:‘这丫头,今儿可疯了?怎么去了几日,忽然变了一个人。我明儿必回老太太退回你去罢,我不敢要你了。’”紫鹃也知道她是害羞,就开玩笑说:“我说的是好话,不过叫你心里留神,并没叫你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亏,又有何好处?”说着,“竟自己睡了”。大家要特别注意,《红楼梦》里女性之间的亲密是比男女之间的亲密度还要高。

    我们同班同学里就有一个女孩子嫁到某家以后,想尽办法让自己很要好的大学同学嫁给丈夫的弟弟,两人做了妯娌。这就是女性之间很特殊的一种亲密,尤其在古代社会,她们的社交圈子非常小,会有一些很私密的情感。现在有人从女性主义的角度去做很多研究,比如在湖南发现有一种文字叫“女书”,她们自己发明了一种文字,只是流传在女性之间的一种文字,男人都看不懂。其中是她们自己秘密的心事,有点像我们小时候写的那些传来传去的纸条。

    薛姨妈说定了邢岫烟

    所以黛玉听了这话,“口内虽如此说,心内未尝不伤感,等紫鹃睡了,她直哭泣了一夜,到天明才打了一个盹儿。第二天勉强起来洗了脸、漱了口,吃了一些燕窝粥,贾母她们来看她,又嘱咐了很多话。”

    “目今是薛姨妈的生日,自贾母起,诸人皆有祝贺的礼。黛玉亦备了两色针线过去。”过去女孩子送礼,不会去买外面的礼物,而是送亲手绣的枕头套、手帕,她们会把很多情感寄托在针线里,是一种针线情。汉字里的“缠绵”之类的字,都是绞丝旁,我们说人的心思缜密,其实就是跟女红有关。“是日也定了一班小戏请贾母与王夫人等,独有宝玉与黛玉二人不曾得去。至晚散时,贾母等顺路又瞧了他二人一遍,方回房去。”说明贾母特别疼这两个人。“次日,薛姨妈家又命薛蝌陪诸伙计吃了一天酒,连忙了四五天方完。”主人过生日的话,伙计们也都会送礼,那主人是一定要回请的,薛姨妈是个女人,不方便出来招呼,便让她的侄子薛蝌出来帮忙。

    “因薛姨妈看见邢岫烟生得端雅稳重,且家道贫寒,是个荆钗裙布的女儿。”“荆钗裙布”,过去女孩子的头钗有金的、银的和上面镶宝石的,因为家里穷,只能用木钗,也叫荆钗;裙布,就是布裙。邢岫烟长得美丽大方,可因为家里穷,所以非常朴素。“便欲说与薛蟠为妾。因薛蟠素习行止浮奢,又恐怕糟蹋了人家的女儿。”这个妈妈很好玩,看到一个女孩子很好,首先想到的是可不可以做我的儿媳妇,可是又觉得自己儿子实在不像样子。“正在踌躇之间,忽想起薛蝌来,未曾娶亲,看他二人,恰是一对天生地设的夫妻,因而谋之于凤姐儿。凤姐儿叹道:‘姑妈素知我们太太有些左性的,这事等我慢谋。’因贾母去瞧凤姐儿时,凤姐儿便和贾母说:‘薛姨妈有一件事求老祖宗,只是自己不好启齿的。’贾母忙问何事,凤姐便将求亲一事说了。贾母笑道:‘这有什么不好启齿的?这是极好的好事。等我和你婆婆说了,怕他不依?’因回房来,即刻就命人来请了邢夫人过来,硬作保山。邢夫人想了一想:薛家根基不错,且现大富大贵,薛蝌生得又好,且贾母硬作保山,将计就计便应了。”

    “贾母十分喜欢,忙命人请了薛姨妈来。二人见了,自然有许多谦辞。邢夫人即刻命人去告诉邢忠夫妇。他夫妇此来原是投靠邢夫人的,如何不依的,早接口说:‘妙极!’”邢忠就是邢夫人的兄弟,因为穷,才带了邢岫烟来投靠邢夫人,当然很愿意。

    “贾母笑道:‘我最爱管个闲事,今儿又管成了一件事,不知得多少谢媒钱?’薛姨妈笑道:‘这是自然的。纵抬了十万银子来,只怕不希罕。但只一件,老太太既是主亲,还得一位才好。’”以前的做媒大概要有两个人,现在有个贾母,还要再找一个。“贾母笑道:‘别的没有,我们家折腿烂手的人还有两个。’说着,便命人去叫过贾珍婆媳二人来。贾母告诉他原故,彼此都忙道喜。贾母吩咐道:‘咱们家的规矩你们是知道的,从没有两亲家争礼的理。如今你算在当中替我料理,也不可太俭,也不可太费,把他两家的事周全了回我。’尤氏忙答应了。”等于把婚事交给贾珍的太太尤氏来办。“薛姨妈喜之不尽,回家来忙命写了请帖送过宁府。尤氏深知邢夫人情性,本不欲管,无奈贾母嘱咐的,只得应了,惟忖度邢夫人之意行事。薛姨妈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倒还容易说。这且不在话下。”

    薛姨妈就定了邢岫烟为媳,“合宅皆知。邢夫人本欲接出岫烟去住”,贾母就说:“这又何妨,两个孩子又不能见面,就是姨太太跟他一个大姑子,一个小姑子,又何妨?况且都是女儿,正好亲香呢。”那邢夫人才罢了。

    “蝌、岫二人前次途中皆曾有一面之遇,大约二人心中也皆如意。”记不记得他们两个都是进京投靠亲戚的,在半路上曾经遇到过,彼此也都有好感。“只是邢岫烟未免比先时拘泥些,不好与宝钗姊妹共处闲话;又兼湘云是个爱取笑的,更觉不好意思。”为什么拘泥?因为已经把她许配给薛蝌了,本来跟你没有任何关系的男孩子,现在一下子变成未婚夫了,看到薛蝌来大概就要躲一躲。

    知书达理的邢岫烟

    “幸他是个知书达理的,虽有女儿身分,还不是那种佯羞诈愧一味轻薄造作之辈。”这句话很重要。有的女孩子,会故意撒娇装嗲,讲起话来全身都酥掉了,邢岫烟不是这样的女孩子,她很大方得体。作者不鼓励女孩子矫揉造作,觉得自自然然、大大方方最好了。

    “宝钗自见他时,见他家业贫寒,二则别人之父母皆是年高有德之人,独他父母偏是酒糟透之人,于女儿分中平常”,宝钗对邢岫烟很早就有同情,大家有没有发现,很多人觉得宝钗很有心机,很功利自私,可是宝钗身上也有对人的体贴和温暖。一部好的小说写人绝对不是单面的。“邢夫人也不过是脸面之人,亦非真心疼爱;且岫烟为人雅重,迎春是个有气的死人,连他自己尚未照管齐全,如何能照管到他身上!凡闺阁中家常一应需用之物,或有亏乏,无人照管,他又不与人张口,宝钗倒暗中每相体贴接济,也不敢与邢夫人知道,亦恐多心闲话之故耳。”这一段非常重要,是反驳一般人认为宝钗心机很重的最好依据,她这么做没有任何的功利性,只是觉得不应该这样待人。接下来你会发现,除了宝钗,还有一个关心邢岫烟的人就是探春。其实这是青春里美的共享,只有在青春的时刻才会觉得我有的,她也应该有。下面这一段就以邢岫烟为主,表现出探春和宝钗的可爱。

    “如今却是意外之奇缘,作成这门亲事。岫烟心中先取中宝钗,然后方取薛蝌。”很奇怪,对不对?她嫁给薛蝌,是因为可以跟宝钗在一起,这就是前面讲的闺中密友,人的情感有时候是非常难以解释的东西。“有时,岫烟仍与宝钗闲话,宝钗仍以姊妹相呼。”

    宝钗体贴、接济邢岫烟

    “这日宝钗因来瞧黛玉,恰值岫烟也来瞧黛玉,二人在半路相遇。宝钗含笑唤他到跟前,二人因走至一块石壁后,宝钗笑问他:‘这天还冷的很,你怎么倒全换了夹的?’岫烟见问,低头不答。宝钗便知道又有了原故,因又笑问道:‘必定是这个月的月钱又没得,凤丫头如今也这样没心没计了。’岫烟道:‘他倒想着,不错日子的,因姑娘打发人和我说,一个月用不了二两银子,叫我省一两给爹妈送出去,要使什么,横竖有二姐姐的东西,能着些儿搭着就使了。姐姐想,二姐姐是个老实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东西,他虽不说什么,他那些丫头、妈妈,那一个是省事的,那一个嘴里是不尖的?我虽在那屋里,却不敢很使唤他们,过三五天,我倒得拿出些钱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因此,一月二两银子还不够使,如今又去了一两。前儿我悄悄的把绵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

    本来住在贾家,吃的也有,住的也有,根本不需要花什么钱。可是你住在有钱人家,有这么多的丫头、妈妈供你用,如果你不打点,这些人会每天都讲你坏话;给少了还不行,因为大户人家出手都很大方。这个东西我们现在不太了解,我们小时候,到家里来的客人的司机都要递红包,到别人家去,也是连门房都要打点。所以邢岫烟心里很苦,因为她根本没有钱,邢夫人、爸爸、妈妈和迎春都没有想到这个,最后她只好把冬天的衣服当了。

    “宝钗听了,皱眉叹道:‘偏梅家又合家在任上,后年才进来。若是在这里,琴儿过去了,好再商量你这事。离了这里就完了。如今不先完他妹妹的事,也断不敢先娶亲的。’”这里讲到梅家,是因为薛蝌要把妹妹先嫁了,自己才能娶。宝钗好可爱,她觉得如果你住在我们家就没有这个问题了。“如今倒是一件难事。再迟两年,又怕你熬煎出病来。等我和妈再商议,有人欺负你,你只管耐些烦儿,千万别自己弄出病来。不如把一两银子明儿也率性给了他们,倒都歇了心。你以后也不用白给那些人东西吃,他们刻薄你,你装听不见,各人走开就完了。倘或短了什么,你别存那小家儿女气,只管找我去。并不是作亲后方如此,你一来时咱们就好的。便怕人说闲话,你打发小丫头子悄悄的和我说去就是了。”岫烟低头答应了。

    不知道大家读到这里会不会很感动,宝钗劝她别存那种小家儿女气,江湖一点,豪爽一点,有什么困难你就跟我说,我们大家一起想办法。《红楼梦》强调的正是这个年龄段的情感。

    宝钗又指着她裙上的一个玉佩,问:“这是谁给你的?”如果彼此感情不深是不会随便问这种问题的,宝钗知道邢岫烟不会有钱买玉佩。

    “岫烟道:‘这是三姐姐给的。’宝钗点头笑道:‘他见人人皆有,独你一个没有,怕人笑话,故此送你一个。这是他聪明细致之处。’”有没有发现探春是个爱管闲事的人,黛玉对人也有关心,可是没有精力管到这些;迎春又笨笨的,可见人的性情差别很大。但宝钗又劝她说:“但还有一说也要知道,这些妆饰原出于大官富贵之家,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妆饰吗?”还是因为亲密,所以两个人可以进行性情上的对话。“然而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着,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都自己该省的就省了。”因为她爸爸过世了,这么大的产业需要她照料,她认为一个真正过日子的人,没必要把自己弄得珠光宝气的。“将来你过我们家,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只怕还有一箱子。咱们如今比不得他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比他们才是。”宝钗认为这种东西是可有可无的,真有自信、有教养的人不会在意这些东西。

    “岫烟笑道:‘姐姐既这样说,我回去摘了就是了。’宝钗忙笑道:‘你也太听说了。这是他的好意送你,你不佩着,他岂不疑心。我不过是偶然提到这里,以后知道就是了。’岫烟忙又答应。”这里面有好几个层次,宝钗真的很像姐姐,一心一意觉得邢岫烟是一个可以教导的妹妹,宝钗不跟别人这样说话,是因为有些人听了会生气,说我好不容易戴个钻戒,你干吗要我拿掉?宝钗知道邢岫烟是一个懂事的人,才跟她讲真话,她们之所以会这么好,就因为她们是同一个“国度”的人,有属于她们自己的语言和相同的性情。

    邢岫烟“又问:‘姐姐此时那里去?’宝钗道:‘我到潇湘馆去。你且回去把那当票子叫丫头送到我那里,悄悄的取出来,晚上再悄悄的送给你去,早晚好穿,不然冻病了事大。但不知当在那里了?’岫烟道:‘叫作“舒恒当”,是鼓楼西大街的。’宝钗道:‘这闹在一家子去了。伙计们倘或知道了,好说“人没过来,东西倒先来了。”’岫烟听说,便知是他家的本钱,也不觉红了脸一笑,二人走开”。这是宝钗取笑邢岫烟,因为她就要嫁到薛家来了,这个当铺是薛宝钗家开的。薛宝钗是所有《红楼梦》里的女孩子里唯一认得当票的人,后来史湘云问,这什么东西啊?还以为是谁的E-mail,只有宝钗懂。

    大家肯定能感受到这种情谊的动人,也许我们人生里有一段时间也会有这样的情谊,比如在学校时跟同学之间。可是很奇怪,这个东西到了成人的职场里反而没有了,因为大家都害怕自己的行为会被误解,年轻的时候你非常单纯,觉得该做的我就去做。当时知道哪个同学毕业旅行没有钱不能去,几个同学连夜商量,你出多少,我出多少,凑钱让他去。我觉得只有在那个年龄才会有这种有难同当的心,化灰化烟也在一起的热情。

    千里姻缘一线牵

    “宝钗就往潇湘馆来,正值他母亲也来瞧黛玉,正说闲话呢。宝钗笑道:‘妈多早晚来的?我竟不知道。’薛姨妈道:‘我这几天连日忙,总没来瞧瞧宝玉和他。所以今儿瞧他二个,一瞧也都好了。’黛玉忙让宝钗坐了,因向宝钗道:‘天下的事真是人想不到的,怎么想的到姨妈和大舅母又作了一门亲家。’薛姨妈道:‘我的儿,你们女孩儿家那里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管姻缘的有一个月下老人,预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红丝把这两个人的脚绊住,凭你两家隔着海,隔着国,有世仇的,也终久有机会作了夫妇。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凭你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的,以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比如你姐妹两个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我不知道大家会不会觉得这一段写得很有趣,薛姨妈是不是也感觉到,宝玉到底要娶她们当中的哪一个?因为黛玉跟宝玉的关系是前世缘分,这一世月下老人没有用红线牵,所以最后还是分开了。

    “宝钗道:‘惟有妈,说动话就拉上我们。’一面说,一面伏在他母亲怀里,笑说道:‘咱们走罢。’”因为女孩子一听到别人讲她们的婚姻,就会害羞,所以宝钗就趴在妈妈的怀里撒娇了。“黛玉笑道:‘你瞧,这么大了,离了姨妈他就是个最老道的人,见了姨妈他就撒娇儿。’”刚才宝钗跟邢岫烟讲当铺的事情,非常成熟,可是妈妈一来,她就滚在妈妈怀里成了孩子。薛姨妈很疼宝钗,“用手摩弄着宝钗,叹向黛玉道:‘你这姐姐就和凤姐儿在老太太跟前一样,有了正经事他商量,没了事,幸亏得他开开我的心。我见了他这样,任有多少愁也散了?’”这是薛姨妈的心里话,丈夫去世早,儿子不成器,她能依靠的只有这个女儿。

    “黛玉听说,流泪叹道:‘他偏在这里这样,分明是气我没娘的人,故意来刺我的心。’”有没有发现黛玉聪明极了,其实这也是一种撒娇的方法。这一段写得非常温暖,薛姨妈和宝钗都很疼黛玉。大家千万不要从世俗的角度看,觉得她们是情敌,一见面就吵架,那不是人文教养应该鼓励的。

    “宝钗笑道:‘妈瞧他轻狂,倒说我撒娇儿。’薛姨妈道:‘也怨不得他伤心,可怜没父母的,到底没个亲人。’又摩娑着黛玉笑道:‘好孩子,别哭。你见我疼你姐姐你伤心了,你不知道我心里更疼你呢。你姐姐虽没了父亲,到底有我,有亲哥哥,这就比你强了。我常常和你姐姐说,心里很疼你,只是外头不好带出来。这里人多口杂,说好话的人少,说歹话的人多,你无依无靠,为人作人可配人疼,只说我们看老太太疼你,我们也伏上水了。’”看到这段话,你就知道什么是世故了。有时候你想对一个人好都不敢,因为别人会说你到底是什么目的。“伏上水”就是拍马屁。宝玉没有一点世故之心,就显得有点傻气。薛姨妈她们就不得不考虑这些,因为口舌是非太多。

    “黛玉笑道:‘姨妈既这么说,我明日就认姨妈做娘,若是弃嫌我不认,便是假意疼我了。’”其实黛玉这种小孩最可爱,现在做长辈的常常很为难,因为哥哥、弟弟、姐姐、妹妹的小孩在一起,年龄都差不多。可是很奇怪,你会特别偏爱其中的一个,尽管你一直提醒自己要公平,可实际上很难做到,因为他很会讨人疼,有些小孩是你一疼他就乱来的,人就是这么不一样。“薛姨妈道:‘你不厌我,我就认了才好呢。’宝钗道:‘认不得的。’黛玉道:‘怎么认不得?’宝钗笑道:‘我且问你,我哥哥还没定亲事,为什么反将邢妹妹先说与兄弟了,是什么道理?’黛玉道:‘他不在家,或属相不对,所以先说与兄弟。’宝钗道:‘我哥哥已经相准,只等来年就下定了,也不必提出人来,我方才说你认不得娘,你细想去。’说着,便和她母亲挤眼儿发笑。”宝钗有一点坏,故意说你现在认了干妈会很麻烦,因为将来你会是儿媳妇,这很像同学之间常开的玩笑。

    “黛玉听了,便也一头伏在薛姨妈身上,说道:‘姨妈,你不打他,我不依。’”就是说她拿我取笑,薛姨妈就搂着黛玉说:“你别信你姐姐的话,他和你玩呢。”那宝钗说:“真个的,明儿妈和老太太说求了他作媳妇,岂不比外头寻的好?”从第五十七回里我们知道一个女性会喜欢另外一个女性,就希望能跟她做亲戚。刚才邢岫烟是这样,现在黛玉又是这样,其实宝钗是真的喜欢黛玉,她觉得这个人世间,能够跟她比的女孩儿只有黛玉。她们不在意薛蟠好不好,在意的是将来能有一个玩伴,可以一辈子好好地在一起,这就是刚才提到的那种闺中密友。

    慈姨妈爱语慰痴颦

    “黛玉便够上来要抓他,口内笑说:‘你越发疯了。’薛姨妈忙也笑劝,用手分开方罢。又向宝钗道:‘连邢女儿我还怕你哥哥糟蹋了他,所以给你兄弟说了。别说这孩子,我也断不肯给他。’”其实,做母亲的怎么能不疼自己的儿子,她是觉得自己儿子真不行,人虽说都有私心,但也有超越私心的时候,薛姨妈这里表现的是对黛玉真正的关心。“‘前儿老太太因要把你妹妹说给宝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一门好亲。前儿我说定了邢女儿,老太太还取笑说:‘我原要说他的人,谁知他的人没到手,倒被他说了我们的一个去了。’虽是玩话,细想也有些意思。我想宝琴虽有了人家,我虽没人可给,难道一句话也不说?我想着,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要外头说去,老太太断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

    读到这里,大家有没有觉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薛姨妈希望黛玉嫁给宝玉,觉得他们两个做亲是最完美的事,并没有想她的女儿。这是一个很好的反证,如果说大家认为《红楼梦》里有很多心机的话,这里反而一清如水。好的小说就是能写出人性里最复杂的部分,她当然希望宝钗跟宝玉在一起,可是同时又觉得黛玉跟宝玉在一起会更好,这里面既有理性,也有感性。

    “林黛玉先还怔怔的听,后来见说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宝钗一口,红了脸,拉着宝钗笑道:‘我只打你!你为什么招出姨妈这些老没正经的话来?’因为她不能对长辈不礼貌。宝钗道:‘这可奇了!妈说你,为什么打我?’紫鹃忙也跑来,笑道:‘姨太太既有这个主意,为什么不和老太太说去?’”有没有发现紫鹃比谁都急,因为她也隐约觉得黛玉唯一的对手就是宝钗,如果宝钗的妈妈去说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完美了。她在外面做针线是假的,其实一直都在偷听。

    “薛姨妈呵呵笑道:‘你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着你姑娘出了阁,你也要早些寻一个小婿子去了。’”紫鹃听了以后也不好意思,“脸红了笑道:‘姨太太真个倚老卖老的起来。’说着,便转身去了”。在古代社会,女孩子心里面都挂记婚姻之事,可又都不方便说出口。“黛玉先骂:‘又与你这小蹄子什么相干?’后来见了这样,也笑起来说:‘阿弥陀佛!该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薛姨妈母女二人及屋内婆子丫环都笑起来。婆子们因也笑道:‘姨太太虽是玩话,却倒也不差呢。闲了时,和我们老太太商议商议,姨太太竟做媒保成这门亲事,是千妥万妥的。’薛姨妈道:‘我一出这主意,老太太必喜欢的。’”

    “一语未了,忽见湘云走来,手拿着一张当票,口内笑道:‘这是什么帐篇子?’黛玉瞧了,也不认得。”这里面特别强调湘云、黛玉都不认识。“地下婆子们笑道:‘这可是一件奇货,这个乖可不是白学的。’宝钗忙一把接了,看时,正是岫烟才说的当票子,忙折了起来。”因为大庭广众,这个事情传出去不好。“薛姨妈忙说:‘那必定是那个妈妈的当票子失落了,回来急的他们找。那里得的?’湘云道:‘什么是当票子?’”她连当票这个词都没听说过。“众人都笑道:‘真真是个呆子,连当票子也不知道。’薛姨妈叹道:‘怨不得他,真真是侯门千金,而且又小,那里知道这个?那里去看这个?便是家下人有这个,他如何得见?别笑他是呆子,若给你们家姑娘们见了,也都成了呆子了。’众婆子笑道:‘林姑娘方才也不认得,别说姑娘们,此刻宝玉他倒是外头常出去走的,只怕也还没见过呢。’”薛姨妈就跟她们解释什么叫当铺,什么叫做当票,就是说我们今天没有钱了,可以把手表、衣物押到当铺,当铺给你一定的钱,开个当票,隔一阵子你赎得起,再把东西赎出来。如果赎不起,这个东西就归当铺了。当铺是古代非常赚钱的一个行业。

    “湘云、黛玉二人听了方笑道:‘原来为此。人也太会想钱了,姨妈家的当铺也有这个不成?’众人笑道:‘这又呆了。“天下老鸹一般黑”,岂有两样的?’问道:‘是那里拣的?’湘云方欲说时,宝钗忙说:‘一张死了没用的,不知那年勾了帐的,香菱拿着哄他们玩的。’薛姨妈听了此话是真,也就不问了。一时人来回:‘那里大奶奶过来了,请姨太太说话呢。’薛姨妈起身去了。”

    “这里屋内无人时,宝钗方问湘云何处拣的。湘云笑道:‘我见你令弟媳的丫头篆儿悄悄的递与莺儿。莺儿便随手夹在书里,只当我没看见。我等他们出去了,我偷着看,竟不认得。知道你们都在这里,所以拿来大家认认。’”黛玉很聪明,立刻反应过来说,邢岫烟难道穷到要当衣服了。宝钗见问,不好隐瞒她们两个,就把刚才的事都告诉她们。黛玉便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不免感叹起来。黛玉觉得邢岫烟跟自己一样寄人篱下,非常可怜。

    “史湘云便动了气,说:‘等我问着二姐姐去!我骂那起子老婆子、丫头一顿,给你们出气何如?’”这是史湘云的反应,在读书的时候,有同学受了欺负,朋友也有两种反应,一种就是哭着说,好可怜;另外一种就是冲上去揍那些人一顿。“宝钗忙一把拉住,笑道:‘你又发疯了,还不给我坐下呢。’黛玉笑道:‘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报不平儿。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真真好笑!’”史湘云有点江湖气,喜欢打抱不平。可是宝钗却认为说:这样闹起来,邢岫烟更难做人。宝钗是个理性的人,所有事情都要权衡轻重,黛玉也有关心,但只能哭一哭。三个人的个性完全不同。

    第五十七回之所以非常动人,在于它把史湘云、薛宝钗、邢岫烟、林黛玉等女孩子间的惺惺相惜表达得很到位,《红楼梦》是真正的青春小说,大家需要超越世俗的三角恋爱和情敌的观念,否则读不出《红楼梦》在最深处表达的那种天真烂漫的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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