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说红楼梦-茜红纱真情揆痴理 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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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府的梨香院

    我们在第五十七回里,介绍了宝钗、黛玉、湘云、岫烟这些大概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子,有一种同性之间的情谊,这种情谊到了第五十八回变得更为具体。第五十八回是《红楼梦》里非常重要的一个短篇。大家记得元妃娘娘回来省亲的时候,经常要看戏,因为外面戏班子的身份太杂、太乱,所以贾家就专门自己培养了十二个小女孩,都是些穷人家的孤儿,这十二个女孩子就组成了贾府自己的戏班,有个专门的老师来带,就住在梨香院。

    我们现在对于当年戏班中的人际关系已经不怎么了解了,现在的演艺人员都是独立的明星,不属于任何团体,而过去的戏班子是在很小的时候就住在一起,相当于现在的小学三四年级,每个人学不同的行当,有花旦,有小生,有花脸,所以他们之间会有一种很特别的感情。另外,因为饮食起居都要在一起,男女混杂就非常不方便,所以当时的戏班都是纯男性或纯女性的。民国初年的四大名旦,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尚小云全都是男的,而贾家小戏班,则都是女性,男性角色也由女性来反串。

    中国传统的戏班子是一种非常特殊的生存状态。学戏的人除了刚才说到的共同担负生命的孤独感的情谊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现象,就是本来九岁、十一岁性别意识就不是很明晰,在舞台上一直反串,演着演着就开始假戏真做了,戏剧跟人生之间的界限不再那么清晰。看到好的演员演得特别投入的时候,旁边的人既赞美又害怕,因为艺术的迷人就在于你的痴迷,一旦过分投入,就再也回不到现实中来了。在第五十八回里,作者非常敏锐地写到戏班子里的女孩子们之间的复杂关系。

    薛姨妈照顾黛玉一起住

    “话说他三人因见探春等进来,忙将此话掩住不提。探春等问候过,大家说笑了一会方散。”因为探春进来了,大家觉得这件事还是不要让太多人知道,因为传出去对邢岫烟不好。可见十几岁的人绝对不鲁莽,大人们总觉得初中生内心粗糙,其实她们是很有分寸的,她们也开始学习人对人的体贴和呵护。

    然后事情就转了,“谁知上回所说的那位老太妃已薨”,老太妃可能是皇帝的妈妈,也可能是皇帝的妈妈辈,因为有的皇帝并不是正宫娘娘生的,所以这种老太妃的身份也很高。古代有爵位的官死叫做“薨”,皇帝则叫做“崩”,“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守制”就是在古代给死去的父母守丧。“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许嫁娶。”这是真事,就在《红楼梦》写作的时代之前不久,写《长生殿》的洪昇,就是因为在太妃去世期间,还在上演《长生殿》而被革职,可见古代这种规矩有多严。这也是一个伏笔,后来贾琏在外面偷娶了尤二姐,王熙凤就以国丧期间竟然娶妻为由将他告发。

    “贾母、邢、王夫人、尤氏婆媳、祖孙等,皆每日入朝随祭,至未正以后方回。”以前的贵夫人真是蛮辛苦的,每天都要按品大妆,穿起凤冠霞帔,说实话每天穿着那种衣服也够难受的。贾母年纪又大,黄昏以后才能回家。“在偏殿二十一日后,方请灵入先陵,地名曰孝慈县陵,离都来往得十来日之功,如今请灵至此,还停放数日,方入地宫,故得一月光景。”皇陵在孝慈县,来往一次要十几天,大家如果去过明十三陵的话,就会有体会。古代车马更不方便,贾母、王夫人都要去跟着送灵,前前后后加起来大概要一个月。“宁府贾珍夫妻二人,也少不得是要去的。两府无人,因此大家计议。家中无主,便报了尤氏产育,将他腾挪出来,办理荣、宁两府事体。”

    接着又拜托薛姨妈也搬到大观园来,这样一来就有个年纪大一点的人可以照顾一下。“因宝钗处有湘云、香菱;李纨处目今李婶母女二人虽去,然亦时常来往,住三五日不定,贾母又将宝琴送与他去照管;迎春处有岫烟;探春处因家务冗杂,且不时有赵姨娘与贾环来聒嘈,甚不方便;惜春处房屋狭小;况贾母又千叮咛万嘱咐托他照管林黛玉,薛姨妈素习也最疼爱他的,今既巧遇这事,便至潇湘馆来和黛玉同房,一应药饵饮食十分经心。”前面薛姨妈不是已经认了黛玉做干女儿了吗?现在薛姨妈就真的搬到林黛玉的房里来照顾她,这是《红楼梦》写得极委婉的地方,真正的生活真不是我们用世俗的眼光理解得那么简单,大家看电视剧、电影都不满意,是因为那里面把人际关系完全简化了。这个时候的薛姨妈是真的心疼黛玉,觉得于公于私都应该对黛玉多一点照顾。

    “黛玉感激不尽,以后便如宝钗之呼,连宝钗前亦且以‘姊姊’呼之,宝琴前直以‘妹妹’呼之,俨似同胞共出,较诸人更觉亲切。”注意,叫一个人如果连名字一起叫是不亲的,这跟西方的习惯不太一样,西方的习惯可以直接叫老爸约翰,表示我跟你很亲,东方往往是把名字去掉了,直接以姐妹呼之才有亲骨肉的感觉。《红楼梦》里其实特别赞赏这样的情感,就像陶渊明所说:“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贾母见如此,也十分喜悦放心。

    王夫人解散戏班

    “薛姨妈只不过照管他姊妹,禁约丫头辈,一应家中大小事务也不肯多口。”因为毕竟这是别人家的事情,不能管太多。“尤氏虽天天过来,也不过应名点卯。”“点卯”的意思是有一点敷衍,不是那么真心真意关心。“亦不肯乱作威福,且他家内上下也只剩他一人料理,再者每日还要照管贾母、王夫人的下处一应所需饮馔、铺设之物,所以也甚操劳。”也就是说,因为老太妃的去世,家里有了一些变动,“当下宁、荣二府主人既如此不暇,并两处执事人等,或有人跟随入朝的,或有朝外照料下处的,又有先跴踏下处的,也都各有差使”。贾母这种一品夫人出门非同小可,前面要有保安人员跟着,晚上要住在哪里,早上就要有人先去踩一下点,看看房间对不对,空调有没有,也就是说贾府的很多用人都被带走了。“因此两处下人无了正经头绪,也都偷安,或乘隙结党,与那现执事的窃弄威福。荣府只留得赖大并几个管事的照管外务。这赖大手下常用的几个人已去,虽另委人,都也是些生的,只觉不顺手。”本来就是王熙凤生病,探春暂时管家,如今家里大人一走,就有点乱。“且他们无知,或赚骗无节,或呈告无据,或举荐无因,种种不善,在在生事,也难备述。”这才会引出十二个唱戏的小孩子的这些事情。

    “又见各官宦家,凡有优伶男女者,一概蠲免遣发,尤氏等便议定,待王夫人回家回明,也欲遣发十二个女孩子,又说:‘这些人原是买的,如今虽不学戏,尽可留着使唤,只令其教习们自去也罢了。’”“优伶”在古代是指从事表演艺术的。唱戏、杂耍的都叫做优伶。日本如今还在用这个字,男优、女优。老太妃过世,一年当中不准演戏,家里养着这些人好像有点浪费,很多人家就差遣掉了。

    照理讲贾家不在乎这点钱,可是王夫人每天吃斋念佛,对唱戏的这帮人是有所提防的,总觉得这些人在舞台上表演思春,不符合她的道德标准。“王夫人因说:‘这学戏的倒比不得使唤的,他们也是好人家的儿女,因无能卖了做这件丑事,装神弄鬼的这几年。如今有这机会,不如给他们几两银子盘缠,各自去罢。’”当时社会对于学过戏的人是存在歧视的,用王夫人的话说,装神弄鬼几年,就再也不能做平凡的人,过平凡的日子了。我们今天有表演艺术这样的名称,甚至还设立国家的奖项,古代没有这些东西,王夫人管表演艺术叫“丑事”。王夫人的意思是说,不要留她们在家里面,她觉得这些孩子留下来会惹祸。

    “当日祖宗手里都是有例的。咱们如今损阴坏德,而且还小器。如今虽有几个老的还在,那是他们各有原故,不肯回去的,所以才留下使唤使唤,大了配了咱们家的小子们了。”贾家的祖上向来宽厚,到一定时候就会把用人资遣出去,让他们各营生路。“尤氏道:‘如今我们也问问那十二个女孩子去,有愿意回去的,就带了信儿,叫上他的父母来,亲自领回去,赏他们几两银子盘费方妥。倘若不叫上他的父母来,只怕有混帐人顶名冒领出去,又转卖了,岂不辜负了这恩典?若有不愿意回去的,就留下。’王夫人笑道:‘这话妥当。’”意思是说我们是跟她们爸爸、妈妈把她们买来的,现在是好意,说把她们还给爸爸、妈妈,钱也不要了,但如果不是她们的亲生父母,不见得那么疼她们,说不定又转卖了,所以一定要亲生的父母出来。有不愿意回去的,再留下。

    “尤氏等又遣人告诉了凤姐。一面说与总理人,每教习给银八两,令其自便。凡梨香院一应物件,查清记册收明,派人上夜。”戏班子散了,戏服、道具,都要登记造册,收到仓库里去。

    表演艺术的本技

    后来,“将十二个女孩子叫来,当面细问,倒有一大半不愿意回家的:也有说‘父母虽有,只以卖我姐妹为事,这一去还被他卖了’;也有父母已亡,或被叔伯、兄弟所卖的,也有说没人可投的。也有说恋恩不舍的;所愿去者只四五人”。王夫人没办法,只好把她们分到各房去做丫头。“贾母便留下文官自使,将正旦芳官指与宝玉,将小旦蕊官送了宝钗,将小生藕官指与黛玉,将大花面葵官送了湘云,将小花面豆官送了宝琴,将老外艾官送与了探春,尤氏便讨了老旦茹官去。当下各得其所,就如放鸟出笼,每日园中游戏。众人皆知他们不能针黹,不惯使用,皆不大责备。”

    可是这些学戏的孩子,从小学的是唱功、身段、表演。在舞台上演的是千金小姐,现在再让她们去做丫环其实很难。一个好的演员,身上会有一种贵气和娇气,第五十八回是非常精彩地在讲人从事过表演艺术后转行的为难。后来黛玉也好、宝玉也好、宝钗也好,都很疼她们,因为她们年龄小,又会唱戏,就不怎么让她们干粗活。我们说大观园本身就是一个青春王国,人在青春期的时候,对于年龄相差不多的人,会像对弟弟妹妹一样有一种关心。可是大观园里其他的妈妈们,就很讨厌这些唱戏的人,小时候常常听到长辈说“戏子无情”之类的话。

    “其中或有一二个知事的,愁将来无应时之技,亦将本技丢开,便学起针黹纺绩女工诸务来。”做到这一点真有点难,这些从小压腿、吊嗓子的人,身体就有一种习惯。记得那次我随舞蹈团出国演出,因为辛苦,中间空出两三天到埃及去玩,可那天我从旅馆伸出头,每个阳台上都架了一条腿。我觉得很奇怪,他们说,筋不拉开的话会很不舒服,如果休息两三天,它就再也拉不开了。从小坐科的人,嗓音和身段都是每天要锻炼的。表演艺术是会上瘾的,到最后根本丢不开,因为艺术已经变成他身体的一个部分了。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接触过,以前老戏班子出来的人,举手投足都跟平常人不一样。我们说梅兰芳了不起,不只是指他在舞台上漂亮,平时的每个动作也非常优雅。以前我在戏剧系,学生们早上四点钟起来,练功、吊嗓儿两个小时,睡觉前点一炷香,眼睛跟着香头转。名角一上场,只用眼睛一扫全场就有碰头彩,就是因为那个眼神是练出来的。

    这些学戏的女孩子后来全被赶走了,那些妈妈们不喜欢她们,王夫人也受不了女孩子的眼睛每时每刻到处乱转。过去的大家闺秀是不能随便看人的,可是戏剧表演一定要看人,你要跟观众有沟通,或者直接一点说,最好的演员要跟每个观众恋爱,哪怕台底下有两千人,一出场就能让全场都昏掉,那才是真正的高手。

    为什么那时候的党政军要员都迷看戏迷得要死?因为那些演员从唱腔、身段到道白都漂亮得不得了。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见过任何一种人能像戏班子出身的人这么有魅力的,有时候七八十桌的酒席上,全是党政军要员,他们穿梭于其间游刃有余。因为过去的戏班子,经常要去唱堂会,完全靠看别人脸色谋生,所以他们能把与人相处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我这里强调一下背景,你就知道芳官和她干娘吵架的缘由了,因为她们两个人的世界太不一样了,芳官内心的贵气和傲气没法消除,她心里的杜丽娘根本无法死去。

    表演艺术像附身

    “一日,正是朝中大祭,贾母等五更便去了,先到下处用些点心小食,然后入朝。早膳已毕,方退至下处;用过午饭,略歇片刻,复入朝待中晚二祭,完毕方出。方退至下处歇息,用过晚饭方回家。可巧这下处乃是一个大官的家庙,此内比丘尼焚修,房舍极多极净。东西二院,荣府便赁了东院,北静王府便赁了西院。太妃、少妃每日宴息,见贾母等在东院,彼此同出同入,都有照应。外面诸事不消细述。”等一下作者要讲唱戏的女孩子们的事,但先要交代的是贾母她们不在家。

    回头再说大观园:“且说大观园内,因贾母、王夫人天天不在家内,又送灵去一月方回,各丫环、婆子皆有闲空,多在园内游玩。更又将梨香院内伏侍的众婆子一概撤回,都散在园内听使,更觉人多了几十个。”

    “因文官等一干人或心性高傲”,注意“心性高傲”四个字,照理讲这种穷人家的小孩去唱戏,根本无高傲可言。可是前面讲过,表演艺术有点像角色附身。我认识的一个演员就很奇怪,平常看着很平常,可是一上台就变了,好像另外一个人附在他身上一样。这个心性高傲,是说她们在舞台上演的角色会变成她生命里的一部分。特别是这些九岁到十一岁的小孩子,性格并未成形,演杜丽娘就变杜丽娘,演柳梦梅也就会像柳梦梅。在舞台上是关公,生活中让他变成一个不忠不义的人恐怕很难。大观园里的老婆子们当然不了解这些,她们“或倚势凌下,拣衣挑食,或口角锋芒,大概不安分循理者多”。大家都觉得这些唱戏的女孩子们非常麻烦,“拣衣挑食”,因为在舞台上她是小姐,穿过那么漂亮的戏服,生活中要她穿粗布衣服就很难。

    还有“口角锋芒”,演戏的人的口才都很好,非常懂得怎么控制声音,每一个发音都是练过的,吵架的话普通人绝对吵不过他。现在演员的基本功已经差了很多,不信你可以试试看,看电视的时候如果把字幕盖起来,有百分之八九十的演员你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因为他们的吐字是含混的。年轻的演员跟老演员同台感觉特别明显,上了年纪的演员,声音都不大,可是吐字清清爽爽,听得明明白白,因为他们还有京剧道白的根底。现在的舞台剧我越来越不想看是因为再好的演员,都带着一个小蜜蜂,我想帕瓦罗蒂是绝对不会带小蜜蜂上台的,因为本嗓跟透过一个小蜜蜂传达出来的声音,绝对不一样。

    我想在这里一般人对这十二个女孩子的批评,刚好呈现出的是因为她们学过戏剧,跟平常人有所不同,所以大家看不惯了,觉得她们既不安分、又不守规矩,还挺傲气的,“因此众婆子含怨,只是口中不敢与他们分争”。大家已经对她们有偏见了,所有做粗活的人都不会喜欢从事表演艺术的人,因为彼此的生命情调差太远了。这里的“含怨”也不见得是文官们害了她们,只是觉得我每天累死累活地做粗活,你们却在那边细声细气地撒娇;“不敢分争”是因为这些人的嘴巴太厉害。“如今散了学,大家称了愿,也有丢开手的,也有心地狭窄犹怀旧怨的,因将众人皆分在各房名下,不敢来欺隐。”如今这些人现在被分散了,不唱戏了,老妈妈们就想:“好,这下我们可以整整她们了。”

    清明之日 湘云笑宝玉

    刚好这一天是清明,注意季节,前面宝玉不是坐在桃花树下吗,现在已经是仲春了。“贾琏已备下年例祭祀,带领贾环、贾琮、贾兰三人去往铁槛寺上坟。宁府贾蓉也同族中几人各办祭祀前往。因宝玉未大愈,故不曾去。”宝玉因为怕黛玉要回苏州,发了一场大病,身体还没有好还不能出去。“饭后发倦,袭人因说:‘天气甚好,你且出去逛逛,省得丢下饭碗就睡,存在心里可不好。’”过去有一种养生的规矩,吃完饭要出去散散步,一吃完饭就上床对消化不好。

    “宝玉听说,只得拄了一支杖,趿着鞋,步出院外。”这个男孩蛮好玩的,生了一点病,还像个老头一样拄了根拐杖。趿着鞋,就是把鞋当拖鞋穿,很随意的样子。“因近日将园中分与婆子料理,各司各业,皆在忙时,也有修竹的,也有剭树的,也有栽花的,也有种豆的,池中间有驾娘们行着船夹泥种藕的。”注意驾娘就是撑船的女人,在江南水乡常常看到驾娘,如今在杭州的西湖还常常听到这种称呼。我的一个朋友最近在太湖买了一艘船,连两个驾娘一起买下来,说是要开餐厅,他认为这是江南很美的一个景象,是一个可以发展的产业。过去驾娘顶多只是捞捞菱角、采采莲蓬,赚不了多少钱。我这个朋友就是想在船上开餐馆,然后让两个驾娘划着船到湖中去,如果换做两个男的撑船,大概就缺乏那种优雅、秀气的感觉。“夹泥种藕”,藕在生发的时候,需要夹泥才会长得更好。等于说探春开发出来的产业,现在已经有人在做了。

    “湘云、香菱、宝琴与些丫环等都坐在山石上,瞧他们取乐。宝玉也慢慢的行来。”这些小女孩春天里没事,就坐在假山石上看热闹。湘云顽皮,一看到宝玉来,就说:“快把这船打出去,他们是接林妹妹的。”现在同学之间也有这样的角色,就是喜欢揭别人的短来取乐。“宝玉红了脸,也笑道:‘人家的病,谁是好意的,你也形容着取笑儿。’”宝玉脾气好,只说人家是生病了,有什么好笑的。湘云最有趣了,她说:“病与人家另是一样,原招笑儿,反说起人来。”没有人生病生到最后发疯了一样,把玩具船都藏在被子里,她觉得这真是太好笑了。湘云性格里有男子般的豪爽,跟宝玉的深情细致恰好互补。很多人觉得最后跟曹雪芹一起抄写《红楼梦》的人是史湘云,甚至有人大胆地推测所谓“脂砚斋”的脂评就是史湘云,因为这个脂砚斋讲的是女人,就是胭脂的意思。

    绿叶成荫子满枝

    “说着,宝玉便坐下,看着众人忙乱了一会。湘云因说道:‘这里有风,石头上又冷,那屋里坐坐去罢。’”开玩笑归开玩笑,他们之间还是有真正的关心的,“宝玉也正要去瞧黛玉,便起身拄拐辞了他们,从沁芳桥一带堤上走来”。我一直觉得《红楼梦》里的“沁芳”非常有趣,沁芳闸、沁芳亭、沁芳桥,“沁”是渗透,渗透了所有花香的桥、闸和亭子,好像就是他们青春的记忆。

    底下是宝玉走过的最美的风景:“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美的景象出来了,现在很多人认为,语文教育好像有一点衰落,汉语不再受重视,我觉得这不是关键问题。关键在于大家缺乏美的心境。“柳垂金线”,我在西湖和长陵都看见过,清明前后,所有的柳树拉出来的柳条都是金黄色的,植物在吐出新芽的时候,好像要让全世界知道它是多么年轻,颜色都漂亮得不得了,真的就是一条一条的金线。长陵最明显,因为整个的陵道很长,远远看过去就是一片的金黄色。“桃吐丹霞”,桃花似晚霞一样灿烂。如果你的心里没有这种美的感动,汉语再兴盛也没有用。真正的文学背后,首先是一种心境,有了美的心境,才会想到去找美丽的字词。

    藕官满面泪痕

    “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因想道:‘我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已到“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孩儿,不过二年,便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宝玉的感伤,其实是青春的感伤,大观园是他们的青春王国,可是任何青春最终都要唱起挽歌,在这样的情境里,才会有对青春的格外珍惜和呵护。下面才带出藕官事件。

    “正悲叹时,忽见一个雀儿飞来,落于枝上乱啼。宝玉又发了呆性,心下想道:‘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时他曾来过,今见无花空有子叶,故也乱啼。这声韵必是啼哭之声,可恨公冶长不在眼前,不能问他。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可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会否?’”这是典型的青春期男孩子的反应,觉得这只鸟一定在哭。公冶长是孔子的一个弟子,传说通鸟语。

    “正胡思间,忽见一片火光从山石那边发出,将雀儿惊飞。宝玉吃一大惊,又听那边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么弄些纸钱进来烧?我回奶奶们去,仔细你的肉!’宝玉听了,越发疑惑起来,忙转过山石看时,只见藕官满面泪痕,蹲在那里,手内还拿着火,守着些纸钱灰作悲。”这都是能显出作者功力的地方。按常理,宝玉也可能会责备烧纸钱的人,可是当一个人看到另一个人满面泪痕的时候,马上就意识到这背后一定有无法言说的委屈,就要开始关注他的委屈。只要将心比心,你就会对一个人的伤心有所关怀,它既不是法律,也不是道德,而是在法律跟道德之外人内心最柔软的那个部分。

    “宝玉忙问道:‘你与谁烧纸钱?快不要在这里烧。’”大家已经体会到宝玉的可爱,他也知道在花园里烧纸钱犯了大忌。但作为主人,看到她满面泪痕,就想到她一定是为她最爱的人烧纸,所以他说:“你或是为父母兄弟,你告诉我名姓,外头去叫小厮们打了包袱,写上名姓去烧。”我相信今天做主人的,对家里的用人,肯定没有这么关心。《红楼梦》总是让你吃惊,大家都认为这个少爷是被宠坏了,根本不能想象宝玉对下人有多么关心和体贴。“打了包袱”是指过去烧的纸钱里面有各种香供纸马,一包一包的,现在有时候也买一箱一起来烧的。意思是我来帮你处理这个清明节祭奠的事,因为贾家的丫头清明节也不能回去祭祖。“藕官见了宝玉,只不作一声。”她开始认为宝玉一定也是来骂她的,就不说话了。

    宝玉替藕官解危

    “宝玉数问不答,忽见一婆子恶狠狠走来拉藕官,口内说:‘我已经回了奶奶们,奶奶们气的了不得。’藕官听了,终是孩气,怕辱没了脸,便不肯去。婆子说:‘我说你们别太兴头过余了,如今还比你们在外头随心乱闹呢。这是尺寸地方儿。’”“尺寸地方”是说这个地方等于是禁宫,是管理最严格的地方。又“指宝玉道:‘连我们的爷还守规矩呢,你是什么阿物儿,跑来胡闹。怕也不中用,跟我快走罢!’”有意思的是,古代批评人总是先要侮辱这个人的人格,“阿物儿”就是你算什么东西。宝玉就给拦住了,他还不知道真相,就觉得要保护这个人。所以他就跟那个老太婆说:她是林黛玉房里的用人,“原是林妹妹叫他来烧那烂字纸的。你没看真,反错告了他”。

    “藕官正没了主意,见了宝玉,又正添了畏惧;忽听他反掩饰,心内转忧成喜。”藕官本来是很害怕的,发现宝玉在帮她,马上就开始得意了。这就是学唱戏的好处,她反应很快,立刻就不怕了,就说:“你很看真是纸钱了么?我烧的是林姑娘写坏了的字纸。”宝玉本身是一个少爷,真的是连说谎也不太会,只是好心而已。因为地上的纸钱还没烧尽,那婆子“便弯腰向纸灰中拣那不曾化尽的遗纸,拣了两块在手内,说道:‘你还嘴硬,有据有证在这里。我只和你厅上讲去!’说着,拉了袖子,就拽着要走”。

    已经被抓到证据了,宝玉灵机一动,“用拄杖敲开那婆子的手,说道:‘你只管拿了那个回去。我实告诉你:我昨夜作了一个梦,梦见杏花神和我要一挂白纸钱,不可叫本房人烧,要一个生人替我烧了,我的病就好的快。所以我请了这白钱,巴巴儿的和林姑娘烦了他来,替我烧了祝谶。”这个谎就说得比较好,就是你要烧纸钱可以叫袭人、晴雯、秋纹、麝月都可以,你干吗要林黛玉房里的丫头烧?可这是花神特别交代的。“原不许一个人知道的,所以我今日才好些,偏你看见了。我这会子又不好了,都是你冲了!”本来烧了这一吊白钱,我的病就会好,这是不能讲出来的,可是让你给撞破了。“你还要告他去!藕官,只管去,见了他们你就照依我这话说。等老太太回来,我就说他故意来冲神祇,保佑我早死。”

    这个老太婆这下吓坏了,如果贾母回来知道了,她得吃不了兜着走。当然宝玉有一点顽皮,可是在青春的世界里,有一种特别的默契,会联合起来去对抗压迫青春的力量。大家想想中学的时候你们是怎么联合起来和教官斗法的就理解了。那个年龄段很奇怪,我们拥有一个自己的世界,总觉得教官是来害我们的,当然长大以后你明白并不是这样,可是那些老师、大人真的不懂孩子们的心思。

    “藕官听了越发得了主意,反倒拉着婆子要走。那婆子听了这话,忙丢下纸钱,赔笑央告宝玉道:‘我原不知道,二爷若回了老太太,我这老婆子岂不完了?我如今回奶奶们去,就说是爷祭祀,我看错了。’宝玉道:‘你也不用再回去了,我便不说。’”宝玉是那种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人,他的目的就是救下藕官,也没想去折磨这个老婆子。“婆子道:‘我已经回了,叫我来带他,我怎好不回的。也罢,就说我已经叫到了,又被林姑娘叫了去了。’宝玉想一想,方点头应允。那婆子去了。”

    芳官洗头事件

    老婆子走了以后,就剩下宝玉跟藕官,他们都是青春王国里的人。“这里宝玉又问他:‘到底是为谁烧纸?我想来若是为父母兄弟,你们皆烦人外头烧过了,这里烧这几张,必有私自情理。’”我想大家一定了解,如果你有一个很私密的情感,肯定不会随便跟别人讲,所以让藕官马上就说实情不太合情理。可是她很感谢宝玉,觉得宝玉是懂她心事的人。她说:“我这事,除了你屋里的芳官并宝姑娘的蕊官,并没第三个人知道。今日忽然被你遇见,又有这段意思,少不得也告诉了你,你只不许再对一人言讲。”作者真是会写,如果藕官直接讲出来,就不是好文学了。因为藕官这个情感是非常特殊的,特殊到她很难启齿。所以“又哭道:‘我也不便和你细说,你只回去背人悄问芳官就知道了。’说毕,怏怏而去”。

    隐私的可贵,刚好在于它的隐和私,说明它只能跟自己或者很少数的人分享。那些动不动就上电视去讲的情感,你会觉得很可疑。连藕官这样的小孩子都知道这是我的隐私,不能随便跟人讲。

    “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只得踱到潇湘馆,瞧黛玉越发瘦得可怜,问起来,比往日已算大好了。黛玉见他也比先大瘦了,想起往日之事,不免流下泪来,些微谈了一谈,便催宝玉去歇息调养。”宝玉跟黛玉的深情到最后就是无话可说,只是说你瘦了,不再有太多的客套应酬了。

    “宝玉只得回来。因记挂着要问芳官那原委,偏又有湘云、香菱来了,正和袭人、芳官一处说笑,不好叫他,恐人又盘问,只得耐着。”

    这是宝玉了不起的地方,我觉得现在媒体的记者特别应该看看这一段,他们常常当着大众问别人很私密的东西。可是宝玉绝对不问,他觉得这是私事,而且他也答应藕官不当众问。这既是一种教养,也是一种慈悲。现在看电视经常是,某地发生火灾,爸爸正哭得一塌糊涂,记者忽然冲上去问:你儿子死了没有?你会觉得媒体真是恐怖,已经完全没有人与人之间的关心和安慰了,好像生怕没有人死,只希望能有个新闻事件可以报道。

    这里作者又插了一段:“一时,芳官又跟了他干娘去洗头。他干娘偏又先叫了他亲女儿洗过了后,才叫芳官洗。”她干妈很糟糕,就叫自己的亲女儿先洗过,把那个剩的水让芳官洗。“芳官见了这般,便说他偏心,‘把你女儿的剩水给我洗。我一个月的月钱都是你拿着,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给我剩东剩西的。’”这个就是唱戏人的好处,语言伶俐,口角锋芒,不受一点委屈。“他干娘羞愧变成恼,便骂他:‘不识抬举的东西!怪不得人人说戏子没一个好缠的。’”这就是人身攻击了,很多非理性的吵架,到最后都这样。“凭你什么好人,入了这一行,都弄坏了。这一点子猴崽子,挑幺挑六,咸嘴淡舌,咬群的骡子似的!”“幺”跟“六”就是赌博时喊的词,骡子是驴跟马的杂交,通常在一起是很温驯的,咬群的骡子就是特别不合群的,总是闹事儿的。娘儿两个就这样吵了起来。

    “袭人忙打发人去说:‘少乱嚷,瞅着老太太不在家,你们连句安静话也不说了。’晴雯因说:‘都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是什么?也不过是会两出戏,倒像杀了贼王,擒了反叛来的。’”有没有发现大家的看法不太一样,晴雯也有点讨厌芳官这种女孩子,觉得她太计较了;袭人就比较公道,觉得两个人都有问题:“一个巴掌拍不响,老的也太不公道,小的也太可恶些。”宝玉就有一点为芳官抱不平,宝玉道:“怨不得芳官。自古说:‘物不平则鸣’。他少爹没娘的,在这里没人照看他,反赚了他的钱。又作贱他,如何怪得他?”因又向袭人道:“他一月多少钱?以后不如你收了过来照管他,岂不省事?”有没有发现这不是袭人的个性,因为她知道,把芳官的月钱拿过来,等于是抢了别人的好处,她干妈肯定会恨你,人世的复杂宝玉不太懂。“袭人道:‘我要照看他,那里照看不了,又要他那几个钱才照看他?没的讨人骂去了。’”

    麝月讲道理煞威风

    袭人永远是息事宁人的人,“说着,便起身走至那屋里取了一瓶花露头油,并些鸡蛋、香皂、头绳之类,叫了一个婆子来送给芳官去,叫他另要水自已洗,不许吵闹了”。注意一下,她们当时洗头用花露头油、鸡蛋、香皂。我觉得这一段其实美发院应该学一学,《红楼梦》早就告诉我们鸡蛋洗头发比洗发精要好。“他干娘越发羞愧,便说芳官:‘没良心,花掰我克扣你的钱。’便向他身上拍了几下,芳官便哭起来。”这个时候这些大丫头就感觉不对了,因为贾家有规矩,小丫头犯错,由大丫头来管,只要她跟了主人,就要由主人来教训,连亲生父母都不能在主人房里管教小孩,显然这个干妈有点不懂事。当然也不见得打得多疼、多重,可是大家知道舞台上有种特别的技巧,就是假戏真做,学过戏的人一哭闹起来简直不得了。

    “宝玉便走出来,袭人忙劝:‘作什么?我去说他。’”袭人觉得你一个少爷不用管这些事情。“晴雯忙先过来,指他干娘说道:‘你老人家太不懂事了。你不给他好好的洗,我们饶给他东西,你不害臊,还有脸打他!他要是还在学里学艺,你也敢打他不成!’”意思是如果她现在还在戏班子里学戏,你还敢打她吗?晴雯讲的是个道理,如果她在学校有教习管,今天她有主人管,你这个干妈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婆子便说:‘一日叫娘,终身是母。’他排场我,我就打得!’”这个话我们小时候也常常听到,这种话里也有一种可怕的东西,它是一个伦理上的规则,就是不管谁对谁错,老话说:“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那怎么办?他如果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你要不要也跟着说?

    “袭人唤麝月道:‘我不会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过去震吓他几句。’”宝玉房里的四个大丫头中,麝月是最稳重的。麝月讲话的方法很关键,大家以后可以学一学。她绝对不像晴雯那样乱骂人,也不像袭人那样一味温和,她讲的是规矩:“你且别嚷。我且问你,别说我们这一处,你看满园子里,谁在主子园子里教导过女儿的?便是你的亲女儿,既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得骂得;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们打得骂得,谁许他本人的老子娘又中间管闲事了?”按贾府的规矩,主人可以管用人,大丫头可以管小丫头,可是亲生母亲、父亲反而不能管,因为这个地方是公领域,有个职位的问题。她干妈的职位是比芳官还要低的。

    “都这样管起来,又要叫他们跟着我们学针线作什么?”如果你们都这样掺和,让我们怎么去教他们?“越老越没了规矩!你见前儿坠儿妈来吵来着,你也来跟着他学?你们放心,因连日这个病那个病,老太太又不得闲心,所以我没回。等两日,咱们痛回一回,大家把威风煞一煞才好。宝玉才好了些,连我们不敢大声说话,你反倒打的人狼号鬼叫的。”我觉得芳官多多少少有点在夸张,因为唱过戏,嗓子又好,索性大叫大闹。“上头能出了几日门,你们就无法无天的,眼珠子里没了我们,再两天,你们就该打我们了。他不要你这干娘,怕粪草埋了他不成?”麝月的这段话是真正来压服这个老太婆的,意思是这样下去你就只好被赶出去了,芳官没有你这个干妈也不会死。

    你看宝玉的反应,他非常仁慈,换做一般人,可能会打老太太,可是他不会,只是“恨得用拄杖敲着门槛子说道:‘这些老婆子们都是些铁心石头肠子,也是件大奇的事。’”刚才已经发生藕官的事,现在又发生芳官的事。人怎么到了某一个年纪以后,就失去了对人的关心,对人的疼爱?他说:“不能照管,反倒挫磨,天长地久,如何是好!都撵了出去,不要这些中看不中吃的!”宝玉就说气话,要撵她们出去。“那婆子羞愧难当,一言不发”。

    芳官的淘气

    下面大家看一下芳官是不是在演戏。“那芳官只穿着海棠红的小棉袄,底下绿绸撒花夹裤,敞着裤腿,一头乌油似的头发披在脑后,哭的泪人一般。”上面红的底下绿的,完全是戏台上的感觉。做丫头的像袭人她们通常都是穿比较中色调的衣服。可这个女孩不愧是唱过戏的,穿着打扮真是漂亮,古代女人平时是要用带子把裤脚绑起来的,“敞着裤腿”就有点休闲服的样子,大概只有在卧室里才会这样。这里特别表现芳官被干妈打了以后,撒泼打滚,头发也散了,衣服也乱了的感觉。这个年龄的小女孩,一撒起娇来,特别惹人怜爱。

    “麝月笑道:‘把个莺莺小姐,反弄成了拷打红娘了!这会子又不妆,就是活现的,还是这么松怠怠的。’”麝月觉得眼前的芳官好像被拷打之后红娘的样子。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过红娘的戏,老夫人拿了一个板子打那个地板,根本没有打在她身上,红娘就一路又跳又叫地哭,那一场戏非常漂亮,芳官当然会演。麝月也有一点笑她说,你别装了,哪里有那么痛,不过是哭给别人看的吧?另外也是有点赞美芳官的美。“宝玉道:‘他是本来面目极好,倒别弄紧衬了。’”

    “晴雯过去拉了他,替他洗净了发,方才用手巾拧干。”芳官的头发很长,洗完了以后要用毛巾包着来拧,然后松松地挽了一个“慵妆髻”。这些都是细节,“慵妆髻”就是那种很随意的、不是很紧的发髻,表现出一种慵懒、闲散的美。

    “接着,厨房内的婆子来问:‘晚饭有了,可送不送?’小丫头们听了,问袭人。袭人笑道:‘方才胡吵了一阵,也没留心听钟几下子了。’”宝玉的房里有一个西洋的挂钟,刚才大家闹了半天,就没有听到几点。“晴雯道:‘那钟又不知怎么了,又得去收拾。’说着,便拿过表来瞧了一瞧说:‘再略等半钟茶的工夫就是了。’”这些丫头身上都是有表的。

    “麝月笑道:‘提起淘气,芳官也该打几下子。昨儿是他摆弄了那坠子,半日就坏了。’”这里点出了芳官的调皮。我觉得这是《红楼梦》写得最好的部分。同时有好几条线在穿,它绝不会让我们只觉得那个老太婆可恶,而是说芳官也有一点讨厌。这个小女孩唱了那么长时间的戏,现在好不容易放出来,实在有点儿无法无天。我以前最怕碰到这种学生,说自己喜欢科学,到我家以后我去倒一杯茶的工夫,音响也拆开了,钟表也拆开了,然后全都装不起来。芳官大概就是这种调皮的小孩,把那个钟给玩坏了。

    “说话之间,便将食具打点现成。小丫头子挑了盒子进来站住。晴雯、麝月揭盖看时,还是这四样小菜。晴雯笑道:‘已经好了,还不给两样清淡菜。这稀饭闹到多偺?’”因为宝玉病了一段时间,贾府有个习惯,生病的人要吃很清淡的东西。“一面摆,一面又看那盒子内,却有碗火腿鲜笋汤,忙端了放在宝玉跟前。”这其实是江南非常好吃的一道菜,就是用火腿加上春天的鲜笋,熬出特别白的浓汤,喝上去有带着火腿的浓郁跟鲜笋的清香,非常特别,有点像现在到上海也能吃到的一道菜叫“腌笃鲜”。

    “宝玉便就桌上喝了一口,说:‘好烫!’”宝玉吃东西都是有人先尝过的,因为生了几天病,一直在吃稀饭,所以看到一个比较荤的汤,就有一点着急。火腿汤上面有一层油不容易凉,喝起来很烫。“袭人笑道:‘能几日没见荤腥,馋的就这样起来?’一面说,一面忙端起,轻轻用口吹油。”这样可以稍微凉得快一点,“因见芳官在侧边,便递与芳官,笑道:‘你也学着些伏侍,别一味呆憨呆睡的。口劲轻着,别吹上唾沫星子。’”吹汤也不太容易,要慢慢地有控制地吹。“芳官依言果吹了几口,甚妥。”这也是唱戏的好处,所有的动作都有控制,有分寸,手脚都利落。

    宝玉分享生命中最美好的事物

    “他干娘也忙端饭在门外伺候。原来芳官等初到时,原从外边认的,就同往梨香院去了。这婆子原系荣府三等人物,不过令其与他们浆洗,皆不曾入内答应,故此不知内帏规矩。”“内帏规矩”是指宝玉和诸小姐房子里的各种规矩,她只是个三等用人,对那种细致的生活根本不了解。“今亦托赖他们方入园中,随女归房。这婆子先领过麝月的排场,方知了一二分,深恐不令芳官认他做干娘,便有许多失利之处,故心中只要买转他们。”如今知道宝玉的房里规矩很大,又有一点怕芳官不认她做干妈,所以就想要表现,在外边绕来绕去,看有什么机会可以讨好一下。

    “今见芳官吹汤,便忙跑进来笑道:‘他不老成,仔细打了碗,让我吹罢。’一面说,一面就接。晴雯忙喊:‘快出去!你让他砸了碗,也轮不到你吹。你什么空儿跑到内槅里来了?还不出去!’”“内槅”就是宝玉房子最里面的槅间。然后“又骂小丫头们:‘瞎了心的,他不知道,你们也不说给他!’小丫头们都说:‘我们撵他,他不出去;说他,他又不信。’”这些小丫头就转过头来跟这个老太婆说:“如今带累我们受气,你可信了?我们到的地方儿,有你到的一半儿,还有你一半到不去的呢。何况又跑到我们到不去的地方,还不算,又去伸手动嘴的了。”这就是等级,小丫头说我们能去的地方,你有一半都不能去。我们去不了的地方,你更去不了,你一个三等用人,竟然越了好几层,跑到宝玉的房间里面去,而且还伸手动嘴的。一面说,一面就推她出去。

    “阶下几个等空盒家伙的婆子见他出来,都笑道:‘嫂子也没有用镜子照一照,就进去了。’”贾府底下的人,有时候真的很刻薄,她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大家就拿她开玩笑。“羞的那婆子又气又恨,只得忍耐下去了。”

    “芳官吹了几口,宝玉笑道:‘好了,仔细伤了气。’”注意宝玉的心思,旁边有个这么美的丫头帮他吹汤,他想到芳官是唱戏的,一直吹的话会伤了元气,就说:“你尝一口,可好了?”芳官不太敢,如果是你家的菲佣,你让她先尝一口,好了我再喝,她大概也不太敢。可是宝玉从小就是如此。“芳官只当是玩话儿,只是笑看着袭人等。袭人道:‘你就尝一口何妨。’晴雯笑道:‘你瞧我尝。’说着便喝了一口。芳官见如此,自己也便尝了一口,说:‘好了。’递与宝玉。”这个汤本来也就是一小碗,晴雯喝了一口,芳官又喝了一口,大概就剩一点点了,可是基本上宝玉的快乐也在这里。所有生活里美好的东西,他都想跟这些人一起分享。

    “宝玉喝了半碗,吃了几片笋,又吃了半碗粥就罢了。众人捧收出去了。小丫头子又捧了沐盆,盥漱已毕,袭人等出去吃饭。”绕了半天,藕官烧纸钱的事还是个谜,因为一直有人在旁边。宝玉没有机会问芳官。终于袭人她们都要去吃饭了,他就递了一个眼色给芳官,芳官本来就聪明,又学了几年的戏,何事不知,就说我头疼,你们先去吃吧!袭人也关心她,就说你既然不吃饭,就在屋子里陪宝玉,这个稀饭给你留着,等会儿饿了再吃。说着,大家都走了。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

    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他们的青春心事才开始说出来了。“宝玉便将方才从火光发起,如何见了藕官,又如何谎言护庇,又如何‘藕官叫我问你’,从头至尾,细细的告诉他一遍,又问:‘他祭的果系何人?’芳官听了,满面含笑,又叹一口气,说道:‘这事说来可笑,可叹!’”我想她是觉得讲不清楚,很难解释两个人的情感到底是什么,两个女孩子像情人一样在一起,感觉又可贵又可笑,这两个人怎么会假戏真做?在舞台上演一对爱人,在生活中就变成了真的爱人。

    “宝玉听了,忙问:‘他到底祭的是谁?’芳官笑道:‘他祭的是死了的菂官。’宝玉道:‘这是友谊,也是应当的。’”就是两人一起长大,朋友一场,那菂官死了,祭奠一下也是应当的。芳官就笑着说:“他那里是友谊?竟是疯傻的想头,说他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我们完全可以了解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这个年龄本来性别不确定;另一个是因为在舞台上扮演的角色会变成真实的自己。过去戏班子里这种事情非常多,《霸王别姬》的电影讲的也是类似的故事。

    芳官就解释说:“虽说是假的,每日演那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居,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菂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官。”这一段讲得很有趣,小孩子虽然小,但她们也在学大人的伦理。菂官死了,藕官又补了一个蕊官,她对蕊官也很好。所以刚才藕官才会跟宝玉说,这个事芳官知道,蕊官也知道。她爱蕊官,对她并不隐瞒前情,觉得自己只要不念那个旧情就好了。

    我们读到这里,也会觉得又可笑又可叹。“我们见他一般的温柔体贴,也曾问他得新弃旧的。他说道:‘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死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但只是不把死的丢开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礼,死者反不安了。’你说可是又疯又呆?说来可是好笑?”其实曹雪芹非常有现代感,他并没有固守古代的贞操观念,反而用了非常现代的方式解释这件事,觉得人的情缘本来就是一段一段的,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有了新的情缘,只要还念旧情,就是情深义重了。

    “宝玉听说了这篇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说:‘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因又拉芳官嘱道:‘既如此说,我也有一句话嘱咐他,我若亲身对面与他讲未免不便,须得你告诉他。’”这也是宝玉了不起,他觉得知道了别人的隐私,有点不好意思,就求芳官替他传个话:以后不要拘泥这些礼节,烧纸钱都是后人的异端,并不是孔子的遗训。“以后逢时按节,只备一个炉,到日随便焚香,一心虔诚,就可感格了。愚人原不知,无论神佛、死人,必要分出等例,各式各样来的。殊不知只以‘诚信’二字为主。”宝玉在祭奠金钏儿时就只用了一个香炉,作者很讨厌民间祭祀程序的繁琐,什么五子哭墓,那些唢呐、喇叭的吵得要死,其实要想真正感动神灵,一念虔诚就足以了。

    宝玉说:“即值仓皇流离之日,虽连香也无,随便有土有草,只以洁净,便可为祭,不独死者享祭,便是鬼神皆是来享的。”我觉得这里是在讲曹雪芹自己,如果他不曾落难过,不会讲这句话。人在富贵、安定的时候可以摆排场,可在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怎么办?记得我童年第一次祭祖是在一个香烟罐子里面放了些插在米里的香,人在逃难的时候是不会带祖宗牌位和香炉的,可那却是我记忆里面最慎重的一次祭祖。作者有过落难的经历,知道人间最可贵的是情重义重,根本不在礼节。

    宝玉又说:“你瞧瞧我那案上,只设一炉,不论日期,时常焚香。他们皆不知原故,我心里却各有所因。随便有新茶新水,供一钟两盏,或有鲜花鲜果,甚至于荤羹腥菜,只要心诚意洁,便是佛也都来享,所以说,只在敬,不在虚名。以后快命他不可再烧纸钱了。”芳官听了,便答应着。我想这一段表达的是作者了不起的宗教观,我们也可以由此反省一下自己,我们的日常生活里有太多虚饰的礼节,总觉得有那些排场才够得上敬意,作者提醒我们:人在仓皇流离的时候,只有土跟草也一样祭祀,过于繁琐的外在形式反而会玷辱真正的神明。

    第五十八回的“杏子阴假凤泣虚凰”,是连今天我们都未必能够接纳的一个爱情故事,可作者写得非常动人,他所赞美的情感,超越了所有世俗的看法。在他眼里,藕官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戏班子里的这些孤女们彼此互相依靠,最后就会生出圈外人无法理解的情感。小时候常听说台湾很多酒家里的女孩子,也会彼此相爱,因为她们觉得男人都很粗鲁,只是用钱来买她们的身体,没有任何情感,她们就发展彼此之间的情感。所以希望大家能细读这一段,了解作者的深意。从很现代的角度来看,也能感受到《红楼梦》作者的魄力,他超越我们的时代太多太多,当今天可能都不能够包容的事,他全都能包容,他觉得只要是干干净净对人的爱就好,这真是了不起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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