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的月亮-我们村子里的那棵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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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篇小说)

    私下里,李姓人已经商量好了,决定要伐掉村子里的那棵大柳树。当然这样的决定仍然像是一次密谋。因为,他们知道在事情未做之前没必要走漏风声。

    然而事情并非像他们想得那样简单,因为这棵树多少年来都是我们这个村庄的象征。它像这个村庄一样古老。因为它,我们这个村子就叫大柳树村。它是属于村子里的所有人的,包括一半的杂姓人家和另一半的李姓人家。尽管李姓是我们这个村子中的大户,但是他们没有权力这样去做。

    事实上,李姓人心里都清楚这行动本身意味着什么。并且他们心里也明白这不仅仅是关乎一棵树的问题,实际上,他们就是想通过这件事来挽回曾失去的做人的“尊严”,重新恢复和树立起李姓人在村子里的地位。多少年来因为成分高的原因,李姓人在村子里一直是抬不起头的。事情就这么简单,问题是他们目前还想不出能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他们倒是愿意以这样的方式来让全村的人都知道和明白这一点。看来李姓人可真谓用心良苦啊。

    有一点值得重视,那就是,李姓人在做出这一决定的同时,已充分做好了应付一场冲突的准备。在这件事上他们表现得那样绝决,那样一无反顾,并且,通过这一件事,李姓人又重新团结在了一起。

    那天,李姓家族的所有青壮年都来到了李国栋家,他们集中起来,实际上就是来商量这件事:要不要把村子里的那棵大柳树伐了?这是李姓家族几十年来的第一次重要的族内聚会,并且这样的聚会几乎是自发的,所以意义不同于往日,气氛自然就显得格外的严肃而庄重。看来他们是把这一件事当做一件大事来对待了。李国栋本是躺在炕上的,他已经七十好几了,打从去年春天开始,他就一直这样卧病在床。现在他看到屋子里一下子齐刷刷地站了这么多的人,况且都是自己的亲骨肉,他一下子就显得有些激动起来,心中有一股热热的潮水慢慢地鼓涌起来。他微微地欠起身,有些爱怜地盯着他们,他感到了亲情的力量,以至衰老的躯体中猛一下子就平添了一种年青人才有的血性和刚毅。

    围在他身边的人都有些激动,可是他们并没有七嘴八舌地乱嚷嚷。他们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十分清楚了,现在他们都用充满敬意的目光看着三爷,实际上他们现在等待的就是三爷的一句话了。

    李国栋,目前是李姓族内年龄最长,威信最高的一位老人了。因为他在兄弟中排行第三,所以李姓的人私下都称呼他为三爷,如今,在兄弟五人中除了他还健在外,其余的四位都已相继作古了。

    岁月如梭,往事真是不可回首啊……李国栋老人静静地注视着他们,心里头蓦然间生出许多的感慨,只是他把这一切都深深地埋藏在心里。

    平时,李姓人对三爷都是十分敬重的,而他自己也是明白自己的身份的。他本来话就不多,而现在他更清楚自己说话的份量了。他凭本能感觉到这事非同小可,他知道李姓人不通过村委会而嬗自作主伐掉那棵树,本身就包含着一定的风险。虽说这棵树在过去确为李家人所有,但现在,它毕竟是属于全村所有人的,它是集体的财产,按道理他们李家人是无权这样去做的。可是话说回来,现在的“形势”必定不同于先前了。多少年来戴在李姓人头顶的地主帽子已经被去掉了,从此,他们和村子里的那些杂姓人家并没有什么不同了。起码在身份上都是平等的了。三爷记得那天当他从广播里听到这个消息后,他激动得哭子。那天他传出话去,让各家的李姓人都买了鞭炮,然后站在村子正中劈里啪拉地乱放了一通。那情境实在是如同面临某一个重大的节日。他觉得这一天是值得他们李姓人来庆贺的。他躺在炕上长时间地听着鞭炮爆裂的声音,心里有一种别样的滋味。他感觉到,从今天开始,他们李姓人在精神上彻底解放子,从此他们谁的眼色也不看了。更重要的是李姓人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受制于人了,他突然感到轻松,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轻松和快慰。

    如今晚辈们又提出这样的要求,他不得不慎重起来。多少年来的经验告诉他,凡事都不能做得太过头。然而站在李家人的角度来考虑,这样的想法和要求,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可是三爷还是想再听听他们的想法。

    “我说,三叔,这事没什么犹豫的,我们都想好了,只等你老的一句话了。”说话的人,名叫李建刚,他是死去的李老大的长子,人长得十分魁梧是个敢说敢做的主儿。最早提出这一想法的就是他。现在,他明显地有些激动,他比别人都激动,他没有理由不激动,因为大伙都知道,他就是因为成分的关系没有上成大学,而当年他在上高中的时候是学习最好的学生。为此他一直耿耿于怀,当然还有许多的事情都让他忿忿不平。他说:“三叔你是知道的,这些年来,村子里的那些杂姓人家谁把我们放在眼里,他们随便的一个人就可以对我们指手画脚,说三道四,他们有事没事地给我们找茬子,变着法儿的整治我们,他们什么时候把我们当人了……我说三叔,你可不要忘了他们是怎么批斗你的,您老都六七十岁的人了,他们照样给您的脖子上挂木牌,游街,打扫村子,你知道我们这些做儿孙的,每当看见您那样我们心里好受吗?我们难受得很哪……今天,我们之所以提出这样的想法,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他们瞧瞧,我们李家人并不是吃干饭的。我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啊,三叔!”

    听李建刚这么一说,大伙儿的眼圈子就红了。他们有的甚至勾下了头,唏嘘开来。三爷的心里也不好受。他说:“孩子们,事情既然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谁让我们是地主呢,过去,我们确是有些地方对不住他们啊,何况我们都住在一个村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哪……我已经老了,都是快要入土的人了,你们还年青,往后的日子还长啊,不要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搞得过于紧张嘛。”三爷说到这,停了一下,观察着他们的表情,然后,接着说:“不过话说回来,这些年来,因为我们上一辈人的事牵连着,也使你们受了很多的委曲啊……不过要使你们日后在村子里能抬得起头,能说得起话,能真正挺起腰杆子做人,说话做事还得自个儿硬朗一点。看来,我们还是有必要在村子里的人面前表示一下,你们刚才说的那事,我已经听说了,现在我也想好了,你们怎么想,就怎么去做吧。不过,要是出了事,上头追究下来,你们就说是按我的意思去做的,这事由我一人来承担吧,我已经老了无所谓了,记住!这不关你们的事……”

    矗立在村中央的这棵大柳树,大概有一百年的历史了,它长得根茎粗壮,枝叶繁茂,庞大的树冠突出于村庄之上,在村子之外老远的地方就能看见它。在月光明净的晚上,大柳树的影子能透射到四十里外的驼场一带。所以这棵老柳在一定意上也是我们这个村庄的象征。对我们村子里的人来说,很多时候,它都是以某种吉祥物而存留在心中的。

    的确,这棵大树是李家的祖上们种下的。按照李姓人的说法,从他们的先人们来到这个村庄的第一天起,就种下了这棵大树。我们记得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每当下雨,我们就会看见李国栋老人头戴草帽,身披塑料布,躬着腰把村子里四处流泻的雨水引向大树的根部……应当说,这棵大树不仅像这个村庄一样古老,也像李姓的家族一样古老。对李家人来说,这棵树从来都是李家人的一部分。它寄托着李姓人的希望,代表着李姓人家的地位,尤其是李家人做人的尊严等等。

    既然,树是李家的,那么李姓人就完全有权力来处置这棵树。问题是这棵树曾经属于李家,又一度属集体所有,它是属于整个村子的,是村子里所有的李姓人家和所有的杂姓人家共同所有。现在李姓人要独自来处理这棵树了,他们不愿意给别人打招呼,也不想给别人打招呼,他们就是要这样去做。并且,他们要当着全村所有人的面,来干这一件事,而且,他们想着要做出些样子来,让他们都瞧一瞧,李姓人并不都是低眉顺眼,逆来顺受的孬种。

    那天中午,大柳树村的李姓人家,几乎所有的人都默默地来到了这棵大树下面。男人们,有的手里提着斧头、铁锹,有的拿着钜子,有的手里还提着成卷的绳子,他们的神情一律显得那么肃穆、那么庄重、那么神圣不可侵犯。一会儿,李姓族内的几个青年把三爷也抬来了,三爷表情庄严地坐在他家的那把老式的太师椅上。他们把三爷坐着的那把太师椅,轻轻地放在大树一边的高坎上,三爷半躺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面前的李姓人群,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显得格外庄重。所有的李姓人也都注视着三爷,三爷一时间成了所有李姓人的主心骨。三爷缓缓地向村子四周睃巡了一番,然后向他们挥了挥手,于是他们便操起了手中的家伙。

    然后,三爷不愿再动了,他把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茂密得像一朵乌云一般的树冠上。

    其实,当所有的李姓人都集中在大树四周的时候,村子里已经有很多人看见了,只是,那时他们还不清楚,李姓人一下子全部集中起来,到底要搞什么名堂。后来他们就看见,李姓人着手砍起那棵树来了。

    当队长胡全有听见自己的婆姨说,李姓人在砍村子里的那棵大柳树时,他猛一下子从炕上跳起来,他喊到:“什么什么,他们要干什么?啊,砍树?我看他们反天了不成?”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趿拉着鞋,从屋里走出来,可是他听见,婆姨在后面喊道:“嗳,我说孩子他大,不要趁能了行吧?听见了么,你不要趁能了好么,这事明摆着,他们是有意做给我们看的。你可不要趁能,小心他们打断你的腿!”

    婆姨越是这样说,他越生气。他转过头吼道:“闭上你的嘴,你这个臭婆娘,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把我吃了不成,我就不相信,他们真的会反了天,不要忘了天还是共产党的天。我就不信,他们敢反了天不成!”胡全有就这样骂骂咧咧的走出门来。他一看,李姓人果真在砍那棵大树,而且,李姓人围着大树黑压压地站了一圈。他一下子傻眼了,他想不到,李姓人还真的动起来了,他有些想不通,李姓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大胆起来。他感到愤慨,他开始在大门口转圈圈,他一着急就这样转圈圈。他倒背着手,躬着腰在不停地转圈圈。他有些拿不定注意,他是个老队长,多少年来他第一次变得手足无措起来。这时候,他看见,村委会的几个人都站在各家的门口,一声不吭地看着李姓人在砍树。看样子他们都被眼前的阵势镇住了。

    他开始给几个村委会的人打招呼,“唉,我说你们几个都过来,傻站着看什么?起码,我们得过去问问原因吧,我们可不能眼看着他们那样去做,树是我们村子的,他们没有权力这样去做。”可是任凭队长这样去喊,还是没人走过来,队长一下子觉得有些失落,他第一次觉得他说的话已经失去了应有的份量。他十分扫兴,他感觉到,杂姓人家的很多人正注视着他呢。他没办法,他第一次失去了主意,并且,最严重的是,他在村子里的人面前失尽了面子。可是他还是有些不甘心。他就这样在门口不停地转圈圈。他本来是想走到那里去的,并且,他还要执问他们,“你们有什么权力这样去做?”可是独掌难鸣啊。你看,现在他身边没有一个人走过来,他突然感到独单。可是他又不敢走过去。那阵势,他不是没有感觉得到。他有些怯了,他在心里嘀咕:“砍逑子去,想怎么砍,就怎么砍逑子去,我不管了,谁爱管谁管去。”

    婆姨还在对他唠叨:“我说,孩子他大,进屋吧,让他们砍去,他们爱怎么砍,就让他们怎么砍去。反正树是他们李家的,他们想砍就砍去,不要再管闲事了,树又不是咋胡家的,他们要砍,就让我们砍去。”

    “快闭住你的臭嘴,这事没这么简单!这事明摆着没这么简单。你还看不出来吗,他们是故意这样去做的,他们是打鸡给猴看呢。”

    “你管什么打鸡给猴看,这管你什么事?他们早已不把你这个队长放在眼里了,我说,往后你也得小心点!”

    胡全有看见,在他们夫妻二人说话的当儿,很多人都进了屋,并且把大门关上了,能看得出来,他们这是在有意回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他们就是这么个逑德性。可是等他们一进屋,一下子就把他凉在了那里。他突然觉得,他们这是有意把自己放在热锅上烤啊!他变得左右为难起来,幸亏他的老婆是识相的,老婆把胡全有拉进了门,也把大门关上了。

    当胡全有在他家的大门口转圈圈的时候,李姓人都看见了,可是他们装着没看见,实际上他们倒是希望他能看见,尤其是他。有一刻,他们倒是希望他能走过来,要是他还指手画脚,那他们就随手把他刨倒,像刨一棵树一样刨倒,那才真的解恨呢。

    那时,当胡全有在自家门口嚷嚷的时候,李三爷对身边的人说:“砍!不要管他。我倒要看看他想干什么。我告诉你们,他今儿个要是不识相,你们就砍他。不要怕他,事情由我来担挡。”那时三爷觉得,他们已经没退路了,事情一旦做起来就没退路了。何况这事要是做不成,那么李家人就把人丢大了。

    可是他看见那几个小伙子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有些兴慰,“好样的,有种!”他在心里这样说。并且,三爷看见,他们不但没停下而且越干越起劲……他听到一连串沉闷的砍剁声。他觉得这声音很动听,而且特别解气。人就这样,人不能压抑得太久,人有时候就得释放一下。

    树的确是一棵大树,他们十几个小伙子砍了好久。他们拿斧头砍,拿钜子钜,后来又拿绳子拽。他们一边拽一边大声喊叫。然后树慢慢地倒下了。树倒得十分缓慢,可是树在倒下的时候,并没有发出人们想像中的那种响声。然而这响声还是传到了村子里所有人的耳朵里。

    李家人默默地抬走了那棵树。接着,妇人娃娃把树根部折断的树枝和砍下来的木屑都捡回了家。

    这事终于完结了。李家人所预料到的那场冲突没有发生。这倒使他们感觉到有些乏味,起码,没有想像的那么悲壮。可是让李家人聊以自慰的是他们还是干成了一件事。因为这事是他们自己做主的。

    时间过去不久,三爷就去逝了。李家人把三爷的葬礼办得十分隆重。应当说场面和规格在大柳树村是从来没有过的。出乎李姓人预料的是,举行葬礼的那天,村子里各家都有人来吊孝,尤其是那些杂姓人家,一家也没有落下。他们和李姓人一样,十分虔诚地跪在三爷的灵前点香、烧纸,神情极其恭敬极其肃穆。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村子里的李姓人和杂姓人开始慢慢地走动,见了面都是十二分的客气。后来有几家杂姓人家还和李姓人家做起了儿女亲家,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

    大柳树村仍然叫大柳树村,只是村子里再也见不到那棵大柳树的影子了。失去了大柳树的大柳树村,显得尤其寂寞。尤其到了晚上,再也听不到长风穿过树梢的声音了。

    后来,也不知道是谁在那棵大柳树的原址上,又愉愉地栽上了一棵幼小的柳苗,不过这棵柳苗生长得速度可真是快啊!一转眼,它都快长成一棵大树了。

    原发《青海湖》200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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