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闻得一声又一声绵长的呼吸,申鱼晚仿佛又睡过去了,可是抬头,却看见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温承晔慢慢凑过去,掖了掖她的被角,“你怎样了?饿不饿?”
申鱼晚摇摇头,瞳仁乌溜溜地看看四周,仿佛在辨别自己是在哪里,“这是你的住处啊,”多日不说话,她的声音有些涩哑,句尾处却仍是上扬,“你不怕她怎样想?”
温承晔为她搅拌着药汁的手一颤,突然抬起头,“朕不管她怎样想。但是,”他放下药碗,“朕倒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哈,那让我先知道您是怎样想的吧?”她扯唇,艰难的勾出抹微笑,眉眼弯弯,心情很好的样子,“皇上啊,这次为什么想要杀我?”
“申鱼晚,”温承晔瞳子骤然缩紧,“你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好,既然是字面上的意思,那朕也想问你几句话,”他被她呛得倒抽了口气,厉目平添几分锐利的寒光,“还记得你与苏以年成亲时候的事吗?你偏要与朕打赌,说看赵云蔓到底信得过哪个,说朕调戏你,还把朕推下了湖。”
记忆瞬间回到过去,鱼晚脸色又有几分苍白,“皇上,难道你是想翻旧账?”
“对,旧账,就是这个词。今儿个,朕就把这些账目一笔笔算给你看。”他的语气平静无波,“如果不记得也没有关系,那次赵奕举办宫宴,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要朕跪下,说一旦跪下,朕与你的事情便一笔勾销,当时朕毫不犹豫地跪了,你却说话没有算数。
再到后来,便是朕起事那天,在牢里朕心知自己不对,把一切事情都告诉你,你却刺了朕一刀。朕知道你只是恨不过去,并不想让朕死,要不然以当时你的刀力,如果是存心,朕必死无疑。
事情到这里还没有结束,后来呢?后来又是哪里?”
像是在叙述一篇长长的故事,温承晔的声音从容而又淡漠,“哦,朕记得了,后来便是朕的登基。登基大典之后,你偷的赵云蔓尸首,在长宁街口大摆丧事,送殡的花灯一直延伸到皇宫的路边,明摆着是给朕过不去。朕那次也是输了,如你所愿,终是出宫见你一次。可以说,那事情是个转折点,你知道了朕的软肋,以后步步相逼,事事都咄咄逼人。以至于后来的封王,你明知道与朕的关系,却仍巧用流言大做生意;明知道我朝律例,却拉拢朝员与你一起经商;申鱼晚啊,你说朕说得对不对?你用了你的机灵冒险,处处与朕做对,仿佛俩孩子因为一个玩具打架,他偷了你的东西,即使今后实力悬殊,可你也要想方设法让他不痛快。”
听到这里,鱼晚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故事,一声轻笑,“皇上分析得都对,我就是一被宠坏的孩子。我就是看您不舒服,所以才处心积虑地让您也跟着不畅快。可明知道我这样的心思,您又干吗要这样配合我,让我得逞呢?以您之力,早早杀了我,不更加清净?”
他看她一眼,语气没有任何变化,“朕说过,朕不会杀你。可是申鱼晚,你也要一样。”他的目光轻轻划过那碗黑黢黢的药汁,“自残你已经做过一次,下毒自尽这样的事便千万不要再玩。用伤害自己来报复别人,那是傻子才会干的蠢事。”
鱼晚眼睛蓦然瞪大,“你说什么?”
“就像上次,朕知道你做什么都心里有数,可这纱红雪毕竟属烈毒,一个不当心,你就会死了知不知道?”
“所以呢?你以为这毒是我自己下的?”
“不然呢?”他轻轻一笑,目光却变得更加毒辣,“你当初在朕面前摔倒,不是为了引起朕的注意?朕很好奇的是,那时朕要注意了你又打算怎么办?那这一出自尽的把戏是不是就能免了?”
“你什么意思!”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来,因为仍然虚弱的缘故,鱼晚只是说几句话,便大口大口地喘气。温承晔递过去刚凉好的汤药,却被她猛地一推,“照你说来,我摔倒那次也是故意的?”
“你身子不支之时,恰逢朕路经你那处。申鱼晚,对于这样的事,你一向很能拿得准时间,就如同你上次割腕知道割到几分才会流血又不至于伤了自己。这次的纱红雪你也不用感到委屈,事情好查得很,这毒特殊,全京城独你申家出售。”
他的证据字字充分,鱼晚只觉得太阳穴霍霍地疼,“你分析得真对啊,很好,真的是很好,”这样的情况下,她纳闷自己居然能笑出来,“既是如此,那容妾身告退。妾身自己种下的苦果自己尝,叨扰了皇上多日,妾身自知无以为报,若有他日,必定,必定……”
话说到这里却怎样也说不下去。鱼晚弯着腰,费劲的往脚上套鞋子,左手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正当手忙脚乱的时候,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申鱼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猛地甩开他的手,好不容易套上靴子。正想夺路而逃,耳边却突然一声厉喝,“所有的人都给朕退下去!”
那些侍卫太监从来没见他发这么大火,只是眨眼,大殿便一个人也没有。温承晔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鱼晚,你说话!”
“人是故意摔倒的,药也是我申家的,”她仰起脸看他,唇角勾起来,“您不是分析得很到位了吗?又想要我说些什么?”
“朕……”
“按照您的逻辑,我全都认了。是,我歪倒就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你没搭理我我就感觉万念俱灰,然后就下毒想把自己给灭了。事情过程就是这样,”她耸了耸眉,无所谓的神气,“所以,求求您,看在以前的份儿上,放了我吧。”
说完,她抱着东西转身就走。可胳膊再一次被他拽住,“申鱼晚!”
鱼晚奋力挣扎,可这次他抓得那样紧,仿佛生出火焰,甚至灼痛了她的皮肤。“放开!”鱼晚回头,眼角里迸发出强烈的恨意,见他无动于衷,突然低头,恶狠狠地咬了上去。
温承晔耐不住疼痛,低呼一声,终于松开。
“哦,对了,”鱼晚快走两步到门口,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皇上请不要担心,以后鱼晚再也不会和您做对了。为报答您的救命之恩,回去之后,鱼晚便会与您的臣子们划清关系,至于那些流言,也会想方设法为您清干净。从此之后,申鱼晚三个字,绝对不会再出现在您生活。”
就这样吧,现在才知道,之前的纠结,都是错的。
已经没了面子,是她的不对,是她还舍不得放手,所以才以仇恨为名,那样卑微地纠缠着他。
可是这样又有什么意思?
申鱼晚,你终是不能再贱下去了。
回到家之后刚歇下,苏以年便皱着眉,“你想没想过,到底是谁给你下的毒?”
鱼晚歪在软榻上,刚恢复过来的身体经不住劳累,整个人还有些虚,不过听了这个问题,她眼睛却一亮,“苏以年,你想没想过,这毒也许是我自己下的呢?”
他像是在听一个特别傻的奇闻,“不,不会。”
“怎么不会?”鱼晚反问,“你是知道我和那个人感情的,即使现在没什么关系,但是当时我做了那么多的事——如今他与另一个人结婚,我心中旧情难舍,难保一下子想不开……”
“申鱼晚,你到底是怎么了?”苏以年疼惜地抚了抚她的头,“明明没有的事情,干吗要朝自己身上大包大揽?”
“我在这宫里待了整整四天,你就不好奇我与他发生了什么事?也许,和他——”
她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看见他的脸色蓦然暗下来。就这样沉默了一会,正当鱼晚要开口,他却抬起头,“鱼晚,我好奇,所有的一切我都好奇,可是,”他定定地看她,“我信你。”
“不管你做了什么事,不管你以后要做什么事,只要你说了,我就信你。”
第一次,鱼晚如此认真地看着他的瞳子。澄澈如水,能从里面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影子。
心里突然涌出一阵难言的酸涩,是啊,他信她,不管说些什么,这个人都无条件信她。可那个人呢?想到那个人看她的表情,鱼晚只觉得胸口一阵揪痛。她俯下身,主动偎上去环抱起苏以年的身子,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有些力气。“苏以年,”她的声音极小,仿佛哭出来似的,“谢谢你。”
申家的事向来为人津津乐道,依照之前传播事情的频率,毫无意外,此事又成为众人的好话题。
事情多周折啊。
去参加前情人的大婚,自不量力地想要和皇家做生意,没想到做生意不成,却被关到了牢里。在牢里就够倒霉了吧,半路上还又被毒倒了。毒倒够惊险吧,没想到还因此又在宫里多待了四天。这四天住在哪里不知道,但是跟那个人在一起却是肯定的。要不然,那韩王苏以年能失魂落魄地守在北华门外,天天和个傻子似的等着?
听完这些,鱼晚一手握笔,唇角扬起,“哦,他们就是这样说的?”
罗升点头。
“怕是还有更难听的吧?什么我申鱼晚以死威胁想要引得那个人的注意,再没出息些,干脆是为了得到那笔生意,罗叔啊罗叔,”她抬起头看他,“您不用遮遮掩掩的,这些人嘴里都没把门的,说什么我有心数。”
这话一说,罗升脸色更加难看。确实,街上那些话要比他传达的难听得多,虽然涉及皇家,大家不敢明说,可这年头,似乎越是禁忌的事情讨论起来越有意思,“这倒也没什么——”罗升面有难色,“小姐,清者自清,那些话,不管就是了。”
“不管?”鱼晚哼的一笑,“怎么能不管?”
“……”
“罗叔,这些给你,”迅速从账单上写下一行数字,鱼晚哗的一下撕开给他,“这些,堵那些人的嘴,够不够?”
“小姐——”
“听着,罗叔,用这些钱,我要五天之内,整个长宁任何关于我申鱼晚的流言蜚语都完全消失。如果下次我去商号发现有人再敢议论一句,”她抿了抿唇,眼里隐隐现出绝情的光,“是做生意的,我们申家商号与他断交来往;是个普通人的,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明的也好,暗的也罢,撕了舌头也行,雇凶杀人也没什么不可,反正我就要让他今后安安静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样的吩咐让所有人心里都一怵。
等罗升出了房门,苏以年坐到她对面,“鱼晚,怎么突然这么做?”
“怎么了?”
“之前再多的流言你理都不理,还巴不得利用这些大作生意,可是今天怎么——”苏以年眼睛一眯,“鱼晚。那些日子在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鱼晚侧头,唇角扯出一抹微笑,“怎样?你希望我们发生什么事情?”
“我……”
“放心,你害怕的那些事情都没发生,”鱼晚看了一眼他,重新低下头去,算盘在手中翻动如飞,“我就是感觉厌了,觉得以前那个我追他躲的游戏很无聊。所以,想和他扯清来往,以后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苏以年啊——”她仰起头看他微笑,“难道你觉得这样不好?”
“好——”仿佛没想到她说这话,苏以年愣了一愣才道,“当然好。”
好是自然很好,接下来的事情,顺利得离谱。
鱼晚所做的事情再次验证了世间一个真理,有钱能使鬼推磨。
钱大把大把花出去,那些明里暗里的威胁毫不忌讳地撒出去,效果简直是立竿见影。没用五天,三天左右,街面上便干净了。权力算是什么?用权力威胁人,除非是皇帝亲下旨意,否则还会有胆儿大的敢说三道四。但是钱就不同了,只要舍得花钱,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申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只是这平静更像是一瞬的侥幸,鱼晚从宫中回来的第八天,又一道圣旨突然传到了韩王府,传旨的仍是熟人,骆云间。
这次旨意很简单,后宫初建,需大量采购优秀货品充盈内务。经内务府官员详细考核,选定申家为皇宫的“供货商,”从太医院的药品到后宫的脂粉绸缎,一并从申家购置入宫。
这也就是说,鱼晚那日进宫所请的旨在时隔十日之后终被恩准。
在申鱼晚的治家下,大池第一商贾申家铺号一跃成为钦定的皇商。
连跟在鱼晚身旁的小厮听了都感到很兴奋,早前鱼晚说过这个想法,大家都觉得无异于天方夜谭,虽然申家实力已然很大,但也没有到那种地步。宣完旨之后,鱼晚的脸色却始终平静,仿佛现在这个结果,早已经在她预料之中。
她恭恭敬敬地低下头,声音刻板不带任何感情,“臣妾谢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待骆云间示意起身之后,鱼晚转身就要往屋里走。骆云间喊住她,“韩王妃,可否借一步说话?”
“没必要。”
没想到她这样说,骆云间一下被呛住。再次反应过来的时候,鱼晚已经走出去很远,几乎快要脱离他的视线。“韩王妃,”他连忙快走几步追上她,“这些话对于你而言很重要。”
鱼晚抬眉,似笑非笑,“又是圣旨?”
“……”骆云间看着她,“不是。是一些……”
“那就没必要听了。”鱼晚侧过身,一字一字道,“如今皇上给了我们申家这么大份生意,申家必须全心应对才不辜负皇上看重,所以骆大人,您赶紧回去复命吧。”
“你必须听!”
“哈,骆大人,我必须听?知不知道,除了圣旨,连我爹都没有办法对我用‘必须’两个字,”她挑了挑眉,眼中全是对他的不屑,“何况,如今宣完了圣旨,你只是御前侍卫长骆云间骆大人。而我,则是韩王妃。我,”她指着自己的鼻尖,“比你大。你懂不懂?”
她满面的讥嘲是如此明显,骆云间脸色一变,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猛地拉着她胳膊向前一拽,鱼晚只觉得一阵眩晕,连喊的机会都没有,再次定眼看时,已经被拖到了账房。
耳畔响起啪啦一声落锁声响。
“这可是在我家!”这下彻底把鱼晚给激怒了,“骆云间,你到底想干什么?”
骆云间任由她抓痛他的手,一步步逼过来,神色认真,“小姐,您是不是在查您中了纱红雪的事?”
鱼晚心底一颤,“是又怎么样?”
“不要查。”
“凭什么?”她笑意一点点加深,“是你的主意,还是他的主意?”
时间仿佛在瞬间凝滞,良久,骆云间才低下头,“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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