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无论是受他人的肯定还是非议,范用都显得很坦然,他曾这样说道:“人家说范用是个光拉车不看路的人。我说我是个实干家,我不大懂政治。”的确,范用一生喜好读书,热爱文学,又引导别人读书,热爱文学,用心出版,不问政治,“光拉车,不看路”,他是干实事的思想者,一生为他人圆梦。也许我们无法通过他自己的作品来直接了解他,但是我们可以通过别人的作品来感受他的思想和人生,感受他和他的出版事业带给这个时代的巨大推动力。
1. 为出版交朋友
离休以后的夏衍很喜欢和范用聊天,甚至还会亲自打电话赋予范用“特权”——不必通过“姑奶奶”。“姑奶奶”是夏衍女儿沈宁的昵称,她侍奉夏衍,严格安排他的日常活动,为了保证每天的休息时间,夏衍和谁见面都必须得到她的许可。范用得到不必通过“姑奶奶”这一特权,可见夏衍的盛情。
然而,范用始终认为不宜过多打扰夏衍,所以还是通过沈宁约定了时间才去拜访夏衍。范用会向夏衍请教出版工作,也会带好书给夏衍看。只要见到范用,夏衍总是很高兴,他也常常给范用一些指点,比如:提醒范用团结作家,尊重作家,才能办得好出版社;要给某某作家出书,不要让读者忘记他们;李一氓30年代在上海写过不少文章,要收集出版;叶灵凤死在海外,留下来的作品可以整理出版;曹聚仁是个自由主义者,独来独往,但是学术渊博而深厚,始终爱国,“比我们强得多”,“骨头是硬的,当得起晚节可风的赞誉”。
范用总是可以从夏衍那里得到许多善意的提点,这令范用受益匪浅。即便他在工作中有所疏忽,出了纰漏,范用也能从夏衍那里听到批评意见。夏衍有一封给三联书店的信,措辞严厉,是范用从未见过的:来信及“合同”均收到,这是我六十年来第一次看到的不平等条约,等于卖身契,我不愿签字,听凭处理可也。合同一份退上,另一份立此存照。尽管当时范用已经退休,夏衍也表示此事与范用无关,但范用认为这本书是经他之手出版的,出版合同的事是他没有交代清楚,处理不当。后来才知道,对此事有意见的还有好几位作者。范用为此而深深自责。
他敬佩离休后依然关心出版事业的夏衍,也会记住夏衍的鼓励和批评,学会谨慎谦虚,兢兢业业地做好出版工作,成为一个干实事的出版人。言谈中,夏衍曾笑着对范用说:“你哪里是办出版社,我看你是交朋友。”而范用说:“交朋友是为了出好书,只是我都做得不够。”
的确,通过做出版工作,范用结识了很多志同道合的良师益友,这和范用尊重作者和他们的意见是分不开的。和夏衍一样,给予范用“特权”的还有李一氓先生。李一氓对范用说:“你随时来,不用通报,按一下电铃就进来。”就这样,他们从字画到古董,从古董到版本,他俩无所不谈。
李一氓一生命运多舛,经历坎坷。他参加过北伐、南昌起义,在上海从事过地下工作,到苏区后担任过国家保卫局长,编过《红色中华报》。这之后,两万五千里长征北上。到达陕北以后,他一度担任毛泽东的秘书。抗日战争时期,他协助叶挺组建新四军。抗日战争胜利后,他担任苏皖边区政府主席,皖南事变后到香港。“文化大革命”期间,他受江青反革命集团迫害,被关进秦城监狱长达六年之久。
坐在李一氓的书房里听他娓娓道来,对范用而言是一种享受,真是“听君一夕谈,胜读十年书”。李一氓的人生经历如此丰富多彩,范用就想到请他写部回忆录。李一氓被范用说动了,开始动笔写。每写完一章,范用就亲自去取,或者李一氓派人送去给范用。1992年,这部回忆录由人民出版社出版,题为“模糊的荧屏”,而范用正是这部书的第一个读者。
范用还请求李一氓将文章、题跋编集交三联书店出版,先后印了两集:《一氓题跋》和《存在集》。李一氓去世后,又印了一本《存在集续编》。这三本书都由范用设计版式,正文用四号仿宋体竖排,行距疏朗,比较悦目。封面也由范用设计,是用李一氓的印章组成的,精雅别致。
2. 干实事的思想者
范用在接受中央电视台《大家》栏目采访时说:“我最大的乐趣就是把人家的稿子编成一本很漂亮的书。”
朴实的话语给人带来浓浓的暖意。而在话语的背后,范用自己承受了多少凄苦和波折,恐怕鲜为人知。
1994年8月,噩耗传来,范用的恩师陈白尘先生去世了,范用哀痛不已。范用记得他是经沙名鹿老师介绍认识陈白尘的,第一次见到陈白尘是在穆源小学。陈老师第一次见到范用就有说有笑的,说范用长得像个小姑娘似的——陈老师留给范用的第一印象就是平易近人。此后,他们交往频繁,陈老师在范用身上也花了不少心血,他订了三份杂志给范用看,还支持范用办儿童剧社。有一次在四川的座谈会上,陈老师当众表示“范用是我的学生”,这与会人员感到很奇怪:你这个学生怎么搞出版啊?没有搞学术、搞话剧。
陈白尘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受到身心的折磨,这段痛苦而悲惨的遭遇真实地记录在陈白尘上百万字的日记中。陈白尘从这上百万字日记中编选出“五七干校”的部分,取名《牛棚日记》,交给一家出版社,但被退了稿。
想起和恩师交往的点点滴滴和他多灾多难的一生,范用不禁潸然泪下。他觉得《牛棚日记》比较真实地记载了陈老师当时的思想和状况,应该把它印出来让大家都看看。所以,当时已经离休五年的他,仍然迫不及待地想见到陈白尘的女儿陈虹。一天上午,范用约好与陈虹见面取书稿,不料却发生了意外——一辆迎面而来的自行车把范用撞飞了,他腾空而起又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医生诊断为粉碎性骨折。范用在医院躺了近五个月,骨头总算接上去了,但令他哭笑不得的是,从此左腿短了一点,走路有点跛。
陈虹把《牛棚日记》书稿交给范用,范用躺在床上一口气把它看完了。后来,在范用的努力下,陈白尘的心愿终于变为现实,书印出来后,范用还拄着两个拐,把它送到陈白尘的图书展览会上。在一般人想来,这时候的他大可以委托别人把书送过去的,何必亲自艰难地跑一趟?但是范用觉得应该自己亲自送过去,亲手交给师母陈白尘夫人。他想,这是对她最好的安慰了。
离休后,范用的身影依然活跃在出版界。他享受着出版工作给他带来的快乐。对于出版,范用说过他看重的是纯正的动机、良好的愿望、认真的态度。这大概也与他为人坦直密不可分,他厌恶说假话,厌恶势利眼,因此做出版工作也实事求是,力求真诚。
他曾对《三联生活周刊》提出过自己的看法:贴近生活,贴近社会,与人民共呼吸,讲大众想讲的话,是办刊物的宗旨。这是一份高品位的严肃的刊物,它有一批精干得力的记者,能够密切关注国际问题、社会问题,乃至像贪污腐化这样的政治问题,善于捕捉题材,经过调查采访,迅速反映到版面上,文章都比较扎实,反映人民所关心的社会、政治问题,而不是浮光掠影式的泛泛之论。在肯定这本刊物价值的同时,他也坦言其存在的不足:连载的漫画毫无看头,庸俗,与这个刊物极不相称。
范用就是这样直言不讳,实事求是,始终热爱自己的出版事业。他热爱这份高尚而又庄严的工作——唯有热爱,才能在工作中找到快乐的源泉;唯有热爱,才能在奋斗之路上感到自我的价值和生存的意义;也唯有热爱,才能在与困难搏斗的过程中不气馁,不退缩,不迷失方向。因此有一句话深得范用之心:做出版,必须感情用事。
3. 为人做嫁衣
范用一生注重传统文化,善于发现人家忽略的好作品。他的出版视野相当开阔,而且一旦他认为好的东西,就会坚持出版。所以,没有范用,就不会有经久不衰的《傅雷家书》、不删一字的《随想录》、全本的《牛棚日记》和图文并茂的王昆仑新版本《红楼梦人物论》的;没有范用,也就没有风靡文化圈的《读书》《新华文摘》;没有范用,也就不会推出黄裳的《珠还记幸》、丁聪的《昨天的事情》、姜德明的《书味集》、董乐山的《译余废墨》、董鼎山的《西窗漫笔》、梅志的《往事如烟》、杨绛的《将饮茶》、陈白尘的《云梦断记》、流沙河的《锯齿啮痕录》和金克木的《天竺旧事》等;没有范用,也就没有开风气之先的《朱自清序跋书评集》《叶圣陶序跋集》和《俞平伯序跋集》等;没有范用,更不会有聂绀弩、夏衍、唐弢、徐懋庸、胡风、柯灵、廖沫沙、秦似、曹聚仁等现代杂文大家的杂文集流传于世。
著名画家韩羽曾感慨:“范公筹划出版过多少好书?谈过多少书?说句文词,汗牛充栋。”难怪一些文化人也来“声讨”范用,现代文学研究专家倪墨炎就这样说过:“我最向往的就是来自范用那里的书。和我阅读兴趣相同的一些朋友,常常会被范用弄得‘破产’。他们有时买到心爱的书,会兴高采烈地说:‘范用这个老头策划的书,好像就是冲着我们来的!’”
范用是一位有意思的文化大家,一生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为人做嫁衣。我们可以通过别人的作品来感受他的思想,感受他的人生,感受他和他的出版事业带给这个时代的巨大推动力。在出版方面,得推崇的不仅是他对选题的把握和开拓,还有他对书籍装帧设计的讲究和痴迷。张中行说:“在书的版式、装帧设计方面,非专业的,我最佩服两个人,南方是钟叔河,北方是范用。”
范用小学时就爱好美术,进出版社后,耳濡目染,对书籍装帧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社里没有让他设计封面,他就下了班偷偷地干,终于有了他的处女作《抗战小学教育》。令范用庆幸的是,当时自己有机会拜丰子恺为师,受到丰子恺的鼓励,丰子恺还为他设计封面题签。而令他伤感的是,他为李公朴设计《社会大学》,与李公朴通过好几封信,书还没出版,李公朴便被国民党特务暗杀了。可以说,在出版社同仁的培养和鼓励下,15岁的范用就开始在工作之余进行封面设计和书籍装帧工作。
凡是遇到一本封面设计好的书,范用总是随身带着它,爱不释手,一见到熟人,就情不自禁地掏出来,滔滔不绝地夸赞:“这是一本好书,看,封面设计得多好啊!”在范用眼里,书是一个有生命的机体,书的内容以及封面、扉页、勒口、正文版式、插图、纸张材料等,都是生命的有机组成部分,丝毫将就不得,否则一本好书就被糟蹋了。因此,一旦让他碰上一本封面设计不成样子的书,他就会很愤怒。主政三联时,范用凡看到不满意的封面设计,或毫不客气地责其重做,或亲自“洗手做羹汤”,躬行示范。当然,他对自己的装帧设计也格外严格,力求完美,花笺、版画、手稿、白描画、框线是他最常用的元素,风格清新、细腻、朴实。
朱光潜的《诗论》、阿垅的《人·诗·现实》、卞之琳的《人与诗:忆旧说新》、袁可嘉的《论新诗与现代化》、赵瑞蕻的《金果小枝·西诗小札》,这些书籍封面各异,环衬装帧却一致,无一不是出自范用之手; 唐弢的《晦庵书话》,赵家璧的《编辑忆旧》和《文坛故旧录》,杨宪益的《译余偶拾》,黄裳的《翠墨集》《榆下说书》和《银鱼集》,曹聚仁的《书林新话》,叶灵凤的《读书随笔》(一、二、三集)……这些书话随笔类的集子,也是封面各异,而扉页都是由范用亲自设计的,统一的格局和装帧使它们成了一套没有丛书名称的系列大书,可见范用在策划时的独具匠心。
2007年2月,《叶雨书衣》由三联出版社出版,那是范用为三联设计的七十余种图书封面的“自选集”,三联近20年来的人文社科类精品多囊括其中。“叶雨”是范用装帧书籍的署名,也是“业余爱好”的谐音——设计书衣之于范用,确是业余。然而有人这样评价他设计的书衣:纯手工制作,简洁大气,素净淡雅,透着浓浓的书卷气,为很多专业装帧者所不及。也有人说,范用设计的封面,可以下酒。
获得他人如此的认可是难能可贵的,因为范用既不是学美术出身,也没有高学历,设计封面也不是他的正业。可以说,范用的成功取决于他肯动脑钻研,肯不耻下问。
范用记得,曾有人在设计黄裳的《银鱼集》封面时闹了笑话——黄裳将蛀食书页的蠹鱼赐以“银鱼”的美称,而设计者不知道“银鱼”指的是书蛀虫,结果弄得此“鱼”落水,出现在封面上的竟是七八条在水中悠然游动的鱼儿。这个笑话时刻提醒范用每设计一个封面都必须通读文稿,吃透书的精神,把握书的性格,三思而后行。
在为朱光潜先生设计《诗论》封面时,范用把朱光潜手稿中的“诗论”两个字放大了几十倍作书名,作者签名也用朱光潜的手书,下缀一方朱光潜的名章,几乎将封面占满,显得美观、大气。他为李一氓设计的《一氓题跋》,开本狭长的封面上落了十余方李一氓常用的印章,氓公自题的书名肥硕挺拔,腴而有力,书页间开阔疏朗,令人忘俗。范用设计的书话集,封面用作者自己的字,选用一张旧的花笺做装饰,扉页则用一幅作者的手稿,富有个性,形式却基本统一。这设计思路别出心裁,令人拍案叫绝,深受读者青睐,就连行家看了也叹为观止。
多年的装帧设计经验使范用逐步形成了自己的设计理念。他认为三联的人文社科类图书多属学术作品,比较严肃,因此,封面的色调宜冷,构图宜简,色彩宜单。这样才富有书卷气,才有韵味,才能典雅而大方。在提倡多样化风格的同时,范用更懂得量体裁衣。他为美国海姆·金诺特的《孩子的心理》一书设计书衣时,就是以孩子的心理特点为旨要,把封面设计得色彩斑斓,鲜亮夺目,用稚拙的儿童画作主体,饰以儿童心中的太阳、花草和鱼等元素,显得生机勃勃,趣味盎然,使形式和内容达到完美的统一。可以说,敢于根据实际情况,颠覆自己的设计套路,这也是“叶雨”设计书衣成功的因素之一吧。
4. 敬业为“范”
杨绛曾在回忆老三联的文章中写道:“三联是我们熟悉的老书店,品牌好,有它的特色。特色是:不官不商,有书香。我们喜爱这点特色。”杨绛的话该是道出了许多读者的心声。在众多读者和文化人眼里,三联书店已成为一块“绿地”,那些范用领衔的自由而民主的日子,那种生气勃勃的书香氛围,那股向上喷薄的活力,铸就了独立、自由、平实、典雅的“三联风格”。这种难以复制的风格并未因范用的退休而中断,而是成为了一种传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范用的出版理念和敬业精神给三联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从范用编辑的一系列书籍中,我们分明可以感受到这些深刻而鲜明的烙印。
(1) 《郑超麟回忆录》
在回忆编辑出版《郑超麟回忆录》的始末时,范用提笔坦言:我有幸结识两位世纪老人,一位是董竹君(1900—1997),另一位郑超麟(1901—1998)。
大约是在一九四二年,我买到一部上海中华书局出版,俄国作家梅勒什可夫斯基所著《诸神复活——雷翁那图·达·芬奇》,译者绮纹即郑超麟。当时对绮纹其人一无了解,到后来才知道。
一九八八年前后我在三联书店任职时,出版了一批外国文学传记,《诸神复活》是其中的一本,但无法与译者取得联系。
还是楼适夷先生和我谈起郑超麟,他曾经被国民党逮捕,在南京中央军人监狱和郑超麟关在一起,当时他和郑超麟是不同政见者,一是共产党员,一是托派。监狱“教诲所”所长沈炳铨为了照顾关在牢里的一批“文化人”,让他们翻译德文《军事法典》,名为翻译,实际是跟老师学习,老师就是郑超麟。译稿拿出去出版,得到稿费。郑超麟译得多译得快,拿的稿费也多,买了不少食品、药物和营养品。他自己所需不多,常常大部分分送给难友,不管这些难友是和他同政见或不同政见的。
郑超麟因反对国民党坐了七年监牢。解放以后,又因托派问题被捕坐了二十八年监牢,一九七九年恢复自由,被聘为上海市政协委员。从适夷先生那里知道郑超麟先生传奇的一生,非常想一见这位毕生为共产主义信念奋斗的老人,一九九六年出差到上海,得便拜访了他。
郑先生住在一所简陋的居民楼里。第一次见面,就给了我十分亲切的印象。我在他面前是个后生小子,郑老却一点也没有架子。
郑老说:我和你是同行。原来早在二十年代郑先生任中共中央宣传部秘书,负责编辑中央机关报《向导》《布尔什维克》,党的出版机构叫“人民出版社”,而我去拜访他时,是北京的人民出版社负责人。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通过不少封信。我竭力鼓动郑老撰写回忆录,因为他是早期党史的见证人,已经很难找出第二个人。郑老一九一九年赴法勤工俭学,一九二二年参加建立少年共产党,一九二四年参加中国共产党。在一张一九二三年拍摄的“少年共产党”改名“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旅欧支部”大会留影中,有周恩来、王若飞、陈乔年、郑超麟等人。
一九八二年人民出版社以“现代史料编刊社”名义出版《郑超麟回忆录》,只印了一千册,内部发行。
一九九八年我把郑老前前后后写的回忆录,以及《论陈独秀》、《马克思主义在二十世纪》,加上诗词《玉尹残集》、诗词近作汇编三卷《史事与回忆——郑超麟晚年文选》数十万言交香港天地图书公司出版。为编此书,全稿我阅读了三遍:第一遍为初读,第二遍为编选,第三遍是看排印清样。在北京植字排版,制成菲林寄香港付印,力图在郑老百岁大寿前出版。出版社全力以赴,将第一册书赶送到上海,飞机中午到达,郑老却已在当天上午去世,距他心血结晶送达上海仅差数个时辰。令人欣慰的是,郑老生前为文选写了一篇自序,也可说是遗言。
最近,东方出版社作为“现代稀见史料书系”之一,重印此书。我愿借此机会郑重向读者推荐这部有关中国现代革命史的参考读物。
还需要提到的是,当年我编这部书,香港出版这部书,曾得到罗孚先生的资助,他为此卖了一幅藏画。为此郑老特在香港版的自序中感谢罗孚先生。香港版还附录罗孚的《郑超麟老人最后一封信》一文,记述与郑老之交往。遗憾的是,东方出版社重印本未经我的同意将自序和罗孚的文章全部删去了。我希望罗孚的这篇文章一同刊出,也算是书林史话吧。
范用搜集积存的广告文字和广告式样,以及谈书籍广告的文章,汇编成小书《爱看书的广告》,奉献给做编辑工作的同志参考。此书内容分为三部分,即“广告文字”、“广告式样”和“书籍广告谈”。“广告文字”主要收入鲁迅、叶圣陶、巴金、胡风等名家的作品,以及20世纪30—40年代文化生活出版社、北新书局、新月书店、良友图书公司的广告文字。这些广告文字,其实已称得上是很好的文学作品,可供人学习和欣赏。“广告式样”主要收入30—40年代的作品,设计美观,又很实用,处处表现出设计者的才华与苦心。“书籍广告谈”部分收入十六篇文章,主要介绍中国现代书籍广告的掌故,并表达作者对书籍广告的见解。这个三部分内容相互照应,形成立体的效果,非但不失文化趣味,还不乏实际的指导意义。范用在《爱看书的广告》一书中“编者的话”,耐人寻味:我爱书,爱看书的广告。
我看书的广告,最早是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那时父亲病故,家境困难,买不起书,只能到书店站着看不花钱的书,看报纸杂志上的书的广告。
印象最深的,是商务印书馆的“每日新书”广告,印在《申报》、《新闻报》头版报名之下,豆腐干大小的一块。我不大看商务印书馆的书,而是看几家进步出版社:生活书店、读书生活出版社、新知书店(现三联书店前身)出版的书刊,看它们的广告。这三家出版社的广告,设计新颖,书名用美术字,有的还配图。生活书店出版的《文学》、《光明》、《世界知识》等杂志,底封和底封里都刊登新书广告。
开明书店的广告,文字编排有特点,不留一字空白,我曾刻意模仿。
有的出版社还编印宣传推广的小刊物赠送读者,如生活书店的《读书与出版》,开明书店的《开明》,人民日报出版社的《书讯》(彩色版)。我在三联书店编印过名为《书的消息》、《三联信息》的宣传刊物。
十六岁那年到汉口,我有幸进了读书生活出版社当练习生,出于爱好,自己学习设计广告。后来,出版社的广告就交给了我,让我包办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三联书店出版《读书》杂志,底封和底封里有两面广告,我又有了设计广告的机会。一干几十年,直到离开三联书店。
旧中国几家著名的出版社,叶圣陶主持的开明书店、赵家璧主持的良友图书公司、巴金主持的文化生活出版社都很重视广告。鲁迅先生也很重视书的广告,写过不少广告文字。此外,茅盾、施蛰存、胡风、陆蠡等先生,都写书的广告文字。
为了学习前辈怎样做广告,我留意搜集以上诸家撰写的广告文字。用短短的百来字介绍一本书,是很要用心的。出版社的编辑应当学会写广告文字,这是编辑的基本功之一。广告文字要简练,实事求是,不吹嘘,不讲空话废话。
现在我把搜集积存的广告文字和广告式样,以及谈书籍广告的文章,汇编成这本小书,奉献给做编辑工作的同志参考。作家李辉和我有同好,听说我在编书,把他所搜藏的广告文字贡献出来,使本书更加充实,这是不能不提到的。
让我们都来做好书刊的宣传。《买书琐记》
(3) 《买书琐记》
范用爱书,喜欢逛书店,喜欢读别人有关逛书店的文章,于是他把许多篇文章汇集起来,编成一本《买书琐记》。这本书的神奇之处在于每个曾经在书店里流连过的人,都能从这本书中找到自己的影子,而每一个曾在书店挥霍过的人也能在这儿留下自己的影子。在这里,我们不妨读一读此书的前言,品味一下书香:我爱跑书店,不爱上图书馆。在图书馆想看一本书,太费事,先要查卡片,然后填借书单,等待馆员找出书。
上书店,架上桌上的书,一览无余,听凭翻阅。看上的,而口袋里又有钱,就买下。
生平所到的城市,有的有书店街,如重庆武库街、桂林太平路、上海福州路,都是我流连忘返的地方。旧书店更具有吸引力,因为有时在那里会有意外的惊喜,如重庆米亭子、桂林中北路、上海卡德路、河南路。我在旧书店买到鲁迅先生印造的几种书:《海上述林》、《引玉集》、《梅斐尔德木刻士敏土之图》、《铁流》、《毁灭》,都是可遇不可求。这几种书印数都很少,《士敏土之图》只印了二百五十本,《引玉集》三百五十本,《海上述林》五百部。还在旧书店买到曹禺签名赠送郑振铎的精装本《日出》,夏衍赠送叶灵凤的一九二七年创造社出版的《木犀》,上面有夏衍题词:“游镇江、扬州得此书于故书铺中,以赠此书之装帧者霜崖(叶灵凤)老弟。”还买到过田间签名赠送艾思奇的诗集《中国·农村的故事》。如今都成为我的珍本藏书。
跑书店的另一乐趣是跟书店老板、店员交朋友。还在当小学生时,我和镇江的一家书店店员交上朋友,时隔五十多年,他还记得我,从台湾带上家人到北京看望我这个小友。我写了一篇《买书结缘》讲这件事,现在也印在本书中。
由于有此癖好,我对别人记述逛书店买书的文章也有兴趣阅读,现在我把它们汇编为《买书琐记》,以贡献于同好。在大众的视野里,范用只是一个与铅字和版权打交道的商人,他只是著名的三联书店的老板,他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作家,就连范用也承认:“我不是写文章的人,我是给人家出书的。”他一生出版了大量书籍,但是为自己写的书实在屈指可数。不过范用知足了,他说自己从梦想到现实,跟书打交道,过了愉快的一生,可谓不亦乐乎。
在他的回忆录《泥土·脚印》(续编)一书中,他这样写道:“我不善于写作。偶尔写点怀旧文字,怀念故乡,怀念母校,怀念同学师友。我是用真情实感写的。我的那本《我爱穆源》,承冰心先生题词:‘童年,是梦中的真,是真中的梦,是回忆时含泪的微笑!’这一本我从巴金先生题词取了‘泥土’、‘脚印’几个字作为书名。我也愿化作泥土留在先行者的脚印里。”封面上巴金的题字清晰可见:“愿化作泥土,留在先行者的温暖的脚印里。”这大概就是范用一生以出版为业的真实写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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