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娘,你藏好没有?”
“藏好了,毛牛哥,来逮我吧!”
一个胖乎乎的男孩,穿着白夏布汗褂儿,皮肤晒得黝黑,像抹了一层油,一副灵活顽皮的样儿,他放开捂住眼睛的小手,东张西望,最后看准一个草堆,一头钻了进去,草堆里立即传出了咯咯的笑声:
“逮住了!逮住了!”
“毛牛哥,放开我吧!”
“不是说逮住了要亲个嘴吗?”
“不!谁给你亲嘴?”
“你刚才说的呀!”
“我不干!”
“不干也要亲!”草堆里又传出了咯咯的笑声。
一群野孩子闻笑声都跑了过来,围住草堆乱嚷乱叫:“快来看啊!快来看母狗起草呀!”
花娘从草堆里一头钻了出来,满身麦渣,头发散乱,扎了两条羊角小辫,穿一身褪了色的花布衣服,系了个青布围腰,圆圆的小脸蛋羞得通红,瞪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骂道:“哪个龟儿子乱说?”
小毛牛也从草垛里钻了出来,两手叉腰,满目怒气地问:“是谁说的?有种的就站出来!”
一个流着鼻涕的孩子挺了挺胸膛,蹿到小毛牛面前说道:“老子说的!你要怎样?”
“赖狗娃,你敢乱说?”
“哼,乱说?你们在草堆里咯咯地笑,你怕老子听不出来?”
“你狗日的编白,老子撕烂你的嘴!”小毛牛一下揪住赖狗娃的衣领,赖狗娃也不示弱,抓住小毛牛的胳膊。围观的孩子们唯恐他们打不起来,扇风点火地狂呼乱叫:“先打的是老子,后打的是儿子,不敢打的是龟儿子!打呀!打呀!看谁是英雄!”
“劈叭”一声,两个孩子同时摔倒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还是紧紧地抱着,谁也不肯松手。赖狗娃又胖又笨,毕竟不是对手,最终被小毛牛按在地上,抡拳一阵猛捶。
“别打了,别打了!”花娘想上前拆架。
小毛牛哪里肯听,正打得起劲,忽然一只粗大的手揪住了他的耳朵。小毛牛抬头一看,吓呆了,原来是他爹毛老二。
“狗东西,快走!”毛老二骂了一声,拉住小毛牛的耳朵,像牵小牛犊一样,将小毛牛拉走了。
一间三柱子茅草屋里,毛二嫂正在为儿子收拾上学用品,她将刚买来的《三字经》和《百家姓》小心地放入竹编的提篼内,再放入纸笔墨砚,然后放进香烛钱纸,盖上篼盖。一切准备停当,舒了一口气,枯黄干瘦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笑容……
“快跟老子进屋去!”
毛二嫂抬头一看,见丈夫揪着儿子的耳朵跨进屋来,忙上前问道:“又淘气啦?”
“可不是,又跟人打架,你看滚得一身泥巴!”毛老二说完举起巴掌。
毛二嫂一把拉过孩子嗔道:“别打了,你看耳朵都揪红了。唉!”她叹了一口气,一边脱孩子的脏褂子,一边说道,“怎么就不听话呢?你看你一身都弄得乌猪皂狗的,快把衣裳换了。”说着,拿出一件新缝的白布短褂给儿子穿上,又打水给儿子洗脸,然后梳好头上的小辫子。做完了从头到脚把儿子看了一遍说,“这才像个读书的样子嘛!”
“读什么书?”小毛牛瞪着眼睛问。
“乖乖,今天你爹送你上学发蒙啦!”毛二嫂笑眯眯地对儿子说。小毛牛听说要上学,“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我不上学,我不读书!”
“什么,你不读书?像老子一样,一字认棒槌么?”毛老二睁大眼睛瞪着儿子。
“不干啊,先生要穿鼻子的!”小毛牛哭着说。
“傻孩子,穿什么鼻子?这是人家逗你的,是牛才穿鼻子呢!”毛二嫂笑着对儿子说。
“不,人家叫我小毛牛,就要穿鼻子!”
“胡说。你上了学,拜过孔夫子,请先生给你取个学名,就不叫小毛牛了。”毛老二说完,就要拉着儿子走。
“我不干!为什么花娘不去,我要花娘一起去!”小毛牛撒起娇来。
“花娘是姑娘,世上哪有女人读书的?”毛二嫂耐心地给儿子讲道理。
“花娘不去,我就不去!”
“放屁!”毛老二举起巴掌吼道,“你是男儿汉,怎么跟女娃子比,没出息的东西!不去,老子捶你!”说着,举起巴掌就要打。
“别打。”毛二嫂拉着孩子说,“乖乖,听妈的话,识几个字将来不受欺压。快去,别叫你老子打你!”
小毛牛在毛老二的虎威下,只得提起书篼跟着爹上学去了。
大通庵座落在五凤山脚下,庙前是一片农田,绿色的禾苗随风波动;庙后是坡地,种着玉米。庙门前有两棵大柏树,像两把大伞,将庙宇覆盖了一半。因庙宇不大,仿佛殷实农家的四合院。
庙中不供其它神像,唯独正殿神龛上供奉着“大成至圣文宣王孔子先师”的牌位。供桌上摆着宝鼎、香炉、烛台等祭器。
每年孔子生日,当地的绅士名流、秀才学究们,都要抬着太牢、少牢,吹吹打打,来这里举行盛大的祭典。这里是名士张带江先生讲学的“大通书院”。据说那时还是放牛娃的曾璧光,每天都来偷听先生讲课,受到带江先生的青睐,收留了他,让他免费读书。后来这位放牛娃竟考中了进士,一举成名,成了同治皇帝的宫保,出任贵州巡抚,死后被谥封为“文诚公”。大通庵因之也就成了人们心目中的风水宝地。
毛老二带着儿子越陌度阡,爬坡上坎来到大通庵,一进门便听见琅琅书声。教室设在东厢一间大屋子里,开窗亮格,确是个读书的好地方。毛老二拉着小毛牛走到教室门前,不敢进去,只见老秀才红鼻子上架着一副镶铜框的老花眼镜,坐在朝南的椅子上教两个蒙童读书。毛老二站在门外叫了几声先生,老秀才都没听见,直到毛老二走到他的桌前,他才惊觉。
“先生,我送儿子来上学。”毛老二恭顺地说道。小毛牛一见老秀才吓了一跳,不是他怯师,而是老秀才那又红又大的鼻子,他又想起了那“穿鼻子”的可怕事……
老秀才眯着眼端详了小毛牛一阵,连声说道:“善哉!善哉!我看你这娃儿带几分聪明相,兴许将来能读个顶子来戴哩!”
“啊呀,先生别夸他了,我们庄稼人‘祖坟上没埋弯弯木’,哪来的顶子啊?”
“这就要看他的造化了。唉。”老秀才叹了口气说,“贫穷由命,富贵由天。你们庄稼人读点书总会有好处,故曰‘有田不耕仓廪虚,有书不读子孙愚’。”
“先生说得好。”毛老二指着小毛牛说,“这孩子都十三四岁了,在家里愚滑得很,天上都是脚板印,送到学堂来,学点规矩,要麻烦先生了。”
老秀才点点头说:“书以化愚,读了书以后就规矩了。不过——”老秀才说到这里停顿下来,看了看毛老二,皱皱眉头继续说,“先得说明,借钱莫读书,护短莫从师,你懂吗?”
毛老二知道先生怕他家出不起学钱,忙道:“请先生放心,学钱我是知道的,三石学谷,过风交搁,不少一粒。我是不护短的,娃儿不专心,先生只管打,板子头上出状元嘛!”
“那好!那好!”老秀才说罢,领着毛家父子走出教室,来到“大成殿”。毛老二在孔夫子牌位前燃起了香烛,叫小毛牛对着牌位作了三个揖,磕了三个头,然后再给老秀才磕头作揖,这就算正式入了学。
老秀才笑眯眯地把小毛牛叫起来问道:“改名字没有?”毛老二忙回道:“没有,请先生取个名字。”
“有排行么?”
“没有。”毛老二摇摇头说。
老秀才背手低头在殿里踱来踱去,琢磨了半天,忽然说道:“好,就取名毛凤麟吧。凤毛麟角,将来必定出人头地!”
毛老二也不知道先生用的什么典故,只要吉利就好。于是,拜谢了老秀才,自个回家去了。
老秀才目送毛老二出了庙门,转身一看,却不见了小毛牛,忙大声喊道:“毛凤麟!毛凤麟!”却没人答应。
这孩子跑到哪里去了?他想,是不是跟着他爹走了?不可能呀,他看得明白,只有他爹一人出去的,而且走时这孩子还在他身边,可怎么一晃眼就不见了呢?
“毛凤麟,毛凤麟。快出来,先生不打你。”老秀才边喊边弯着腰,伸长脖子,张大眼睛,透过老光眼镜,用他那昏花的目光搜寻了半天,也未找到半个人影。
“哼,真不是个读书的种子!”老秀才骂了一句,向教室里招招手,把全体学童都叫了过来说道,“都给我寻,看他躲在何处?”
十多个学童像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一样,东寻西找,终于在神龛底下将小毛牛捉了出来,七手八脚地把他推到先生跟前。
“站好!”老秀才喝道,“真是个野孩子,第一天就如此调皮,以后怎么读得书?”
小毛牛两手捂着鼻子,呆呆地站着。
“你捂着鼻子干啥?”老秀才问。
“我,我怕先生穿鼻子。”小毛牛战战兢兢地说。
“哈哈哈。”老秀才一听大笑起来。“荒谬,荒谬。此乃村俗之人吓唬你的,你怎么信真了呢?”说完又指着其他学生说,“你仔细看看,谁穿了鼻子?”
小毛牛看看其他同学的鼻子都是好的,只有先生的鼻子才又红又肿,于是说道,“我明白了,只有先生才穿鼻子,现在学生不穿了!”
“什么?先生我何时穿过鼻子?”老秀才十分茫然。
“先生没穿过鼻子,为什么又红又大呢?”小毛牛这么一说,引得学生哄堂大笑。
“胡说!”老秀才摸摸鼻子,那东西疙疙瘩瘩像熟透了的苦瓜,老秀才不免有些尴尬。忽地想到《纲鉴》上说过,汉高皇帝的鼻子不也是又大又红么?于是,对众学童说道,“先生的鼻子跟高皇帝一样乃‘隆准虎形’,大贵之相,尔等蒙童岂知之乎!”
老秀才一大通“之乎者也”后,开始上课。初入学的学童,读的都是《三字经》。老秀才坐在椅子上,叫学生指着书上的字,他教一个,学生念一个;教一句,读一句。
教了“人之初,性本善”这两句,老秀才感到有些困倦,便叫学生自己读。孩子们便头望着天,引颈高唱:“人之初,性本善”。唱着唱着,见老秀才的眼眯上了,声音便由高而低,由低而微,最后变得全无声息,都伏在桌上睡着了……
老秀才不仅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被几个执金吾拉到一座宫殿中,殿上坐着一位皇冠冕旒的王者,鼻子又红又大。他知道是汉高祖,赶忙匍匐阶下,口呼万岁。那王者骂道:“尔是何人,竟敢与孤相比,妄称‘隆准虎形’,罪该万死!来呀,将他鼻子割下!”两个卫士一拥而上,揪住他的鼻子就是一刀。老秀才“啊呀”一声,从梦中惊醒,早已吓出一身冷汗,感到鼻子还在火辣辣地疼。用手一摸,怎么湿乎乎的?定睛一看,手指上有一团血。他吓呆了,以为鼻子真的被割掉了,再用手一摸,疙疙瘩瘩的鼻子依然无恙,却摸着了一丁点儿肉状物,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捏死了的蚊子。
老秀才惊魂稍定,才发觉教室里鼾声四起,学生们个个都睡得呲牙裂嘴,鼻涕长流,于是,拿起戒尺,“啪”地一声打在桌上,高喊:“读书!读书!”
孩子们被惊醒了,“人之初,性本善”的喊声便轰然而起。看着学童们摇头晃脑地唱喊着,老秀才又陷入了沉思。他想起刚才的噩梦,身子不由瑟索了一下。为什么会梦见高祖皇帝,而且被割下鼻子?看来是自己的言行触怒了上天,梦里是给自己一个警告!他想起夫子的话:“君子谨于言,则无悔;慎于行,则无忧。”怎么连夫子的话都忘了,竟敢信口雌黄,将自己比成汉高祖,说自己的鼻子是‘隆准虎形’,大贵之相呢?自己一个穷秀才,若非这讨厌的鼻子,如何说得出如此狂妄之话?想到此,他恨不得一下将它割下来,免得惹祸。要是此话传到当今皇上耳里,真的是要杀头的啊!幸好这话是对无知的学童讲的,料想他们听不懂,不会传扬出去。不过今后说话做事,当慎之又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才能为人师表……
老秀才忏悔了一阵,心里平静下来,望望窗外,太阳快要落山了,已是临风听暮蝉的时候,于是,宣布放学。
一群孩子提着书篼,像飞出笼的小鸟,蹦蹦跳跳地往家里跑。毛二嫂见孩子高高兴兴地回来,接过书篼问道:“读过书没有?”
“怎么没读过?口都读干了!”小毛牛一边说,一边抱起灶头上的包壶,倒了一大碗老荫茶,一昂头咕咚咕咚地喝了个精光,喝完抬起右手,用袖口擦了擦嘴说,“先生真怪,几个字就叫我们读了一天,烦死了!”
“哪几个字?”毛二嫂笑嘻嘻地问。
“人之初,性本善嘛!”
“你全部认得了吗?”
“怎么认不得,我还写得起哩。”小毛牛说着随手拿了根竹棍在地上写画起来。
毛二嫂一看,真的像字,高兴得一把将儿子搂在怀里。“乖乖,第一天读书就认得这么多字,还写得起,妈要弄好吃的给你吃。”说罢,便从碗柜里拿出两个鸡蛋,给儿子炒了满满一碗蛋饭。
小毛牛吃了饭,放下碗筷,一溜烟跑出大门,毛二嫂怎么也喊不回头。他急着要去找花娘,把今天的事告诉她:他上学了,还取了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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