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风情画-老秀才命殒女人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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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老秀才一听“烧火佬”,便气得晕了过去,要知原由,还得从老秀才的父亲说起。

    老秀才的父亲叫什么名字,年代久远,人们早已记不得了,只知他叫“牛贩子”。因贩卖耕牛,走南闯北,见过许多世面,是乡里的万事通。可惜比他大二十岁的妻子,在他血气方刚时猝然死去,留下一个儿子,就是而今的老秀才。牛贩子当然忘不了继承前辈人的传统,忙给刚满十岁的儿子娶了一位比儿子大十几岁的儿媳妇。当时民间传唱着这样一首山歌,描述这种畸形婚姻:

    十八姑娘九岁郎,铜盆洗脚抱上床。

    站起还没扫帚高,睡起没有枕头长。

    半夜三更要吃奶,我是你妻不是娘。

    说也奇怪,老秀才刚满十一岁,连本《三字经》都没读完,妻子就给他生了一个胖笃笃的娃娃,这就是刚才在隔壁打孩子的谢长生。有人说孩子是“飞来童子”,有人说是他爹牛贩子的功劳,谁也说不清楚。

    老秀才虽然娶了个大他十多岁的妻子,可这女人对丈夫还算贤惠。丈夫三更灯火五更鸡地发奋读书,她便像母亲一样坐在灯下绩麻、做针线陪伴他,服侍他。不幸的是当老秀才刚入了学,家里办“鹅案酒”的时候,她竟忽然死去。不久,牛贩子也郁郁而亡,这使老秀才伤心了多年。

    妻子去世时,老秀才已达不惑之年,经媒婆说合,娶了位十八岁的大姑娘,就是现在的妻子周凤仙。她是禀生周焕然的千金,在乡里也算得上“名门闺秀”。当听得要她嫁给个戴顶子的秀才时,也十分高兴,谁知一过门,才发现丈夫是个又矮又丑的半蔫子老头,心中暗暗叫苦,不知为此哭过多少回。无奈下安慰自己,人不可貌相,要是二天丈夫中了举,得个一官半职,自己不就是夫人了么。于是,她把“哀怨”变成一种“希望”,耐心地服侍丈夫,希望他出人头地,金榜题名。就这样一年年地过去,老秀才却越读越迂,越读越愚,到了知命之年了,还是一个穷酸秀才!

    仕途无望,家业凋零,牛贩子挣下的一点家当,早已坐吃一空。老秀才不能肩挑背磨,年轻的媳妇经不起日晒风吹,为了减轻负担,便把比自己小十岁的儿子长生分了出去,自己走上了冬烘先生这条谋生之路。为了分家,儿子长生同他闹得翻天覆地。经过乡约、地保的调解,才将后面三间破屋分给儿子,中间隔断,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儿子虽穷,却人丁兴旺,子女成群,连最小的幺狗儿都十多岁了;可老秀才还是孤零零的两个人,门庭冷落,形影相吊。

    人总是生活在希望之中。周凤仙做夫人的梦想破灭之后,她不能不考虑怎样度过这漫长的后半生。要是老秀才死了,倒是极好的解脱!可老秀才总是老而不死,倘若再活个十年八年,那时自己已经四五十岁了,人老珠黄,再嫁何人?

    “害死他!”这个念头刚一闪,她便吓得胆战心惊,谋杀亲夫是要遭细剐细割的!何况他有个像武二郎一样的儿子就住在隔壁,要是被他拿住,自己不成了潘金莲了?

    “跟人走吧!”她听过文君私奔的故事,这倒风流潇洒,可司马相如在哪里呢?自己成天关在屋里,连大门都不敢出去一步,何处去找啊?即使找到心爱之人,三寸金莲步履艰难,怎么跑得脱哟?要是被人抓回来,岂不羞死先人!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希望:自己最好有个孩子,养儿防老,将来老了才有依靠,可儿子在哪里?她跟老秀才结婚多年,连屁都不曾放一个,这不怪她,全怪“土地爷”不中用。其实,刚结婚那年,老秀才不过四十多岁,而她正值青春年少,要个儿子本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可老秀才把一门心思都放在“举业”上,白天黑夜地读书,仿佛世界上除读书之外,便无事可做了。多少个月夕花晨,多少个一刻千金的春宵,就这样白白地虚度了。更奇怪的是,老秀才竟把夫妻枕席之事,视为污秽他“文运”的“不洁行为”,久而久之,便得了个阳痿病,完全丧失了性功能,哪里还有孩子!如今老秀才虽然有点后悔,然而已是枯藤老树,力不从心了。

    “不孝有三,无后最大”。老秀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但他并不责怪自己,而归咎于“天命”,把一切都寄托在菩萨身上,到处求神许愿,期望“天降麟儿”。这样瞎忙了一阵,毫无作用,后来听说卢大棒能“请神安胎”,而且“十拿九稳”,于是,步喻老大的后尘,请了他来,关上房门,给周凤仙做了一回“菩萨扑身”的“安胎法事”。但周凤仙不如粉棠花那样年轻,一次没能成功,几个月后,肚子依然无动于衷,使老秀才非常懊悔,因为白白地花费了十多吊“安胎”酬金。

    不过,对周凤仙来说,却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尝了人生滋味的她,那清瘦蜡黄的脸儿,也有了一些血色。每当她一个人独守空房的时候,总会回味起“菩萨扑身”的那一幕,便就常常芳心大乱,魂不守舍。她多么想再来一次“安胎”,重温一回旧梦!不过,她却怕住在隔壁的大儿子。她怀疑那天“安胎”时,他在外面偷听到了什么,不然,为什么骂他父亲“老糊涂”、“老混蛋”呢?这简直是一种监视,好像是老秀才故意安排的。不然,为什么让儿子住隔壁呢?

    周凤仙的心里有了这一层意思,哪里还会给他送月饼过去?

    老秀才喘过一口气,缓过神来了。他当然不敢分辩那些说不清楚的往事,也不敢劳驾周凤仙,慢慢地站起身来,自言自语地说:“我自己送去!自己送去!”说罢,抱着两封月饼,摇摇晃晃地走过天井,打开封闭已久的后门,跨了进去。

    “长生!”老秀才高叫。

    “做啥?”一个满脸胡茬的汉子粗声粗气地应了一声,又低头喝他的闷酒。

    “别喝了。爹来了也不让坐,谁像你这牛脾气,没个尊卑长幼!”媳妇一边批评丈夫,一边拉过一条板凳说道,“爹,你请坐!”

    “不坐了,这两封月饼快给幺狗儿吃!”说完,把月饼放在桌上。

    “幺狗儿,别哭了,爷爷拿月饼来啦!”媳妇叫喊着。

    一个流着鼻涕,花着脸的小孩,从屋里跑出来,一个劲地嚷着:“吃月饼啦!吃月饼啦!”

    “快给爷爷作个揖,谢谢爷爷。”媳妇拉着孩子给老秀才作了个揖。

    “啊,孺子可教!孺子可教!”老秀才无限欣慰地说,“祖宗有德,当荫在此子身上,尔等应善待之,切不可动辄打骂,宜循循善诱,谆谆教诲。”说罢转身出来,关上后门。

    老秀才回到天井,却不见凤仙,知道她回房去了。考虑到明天一早还要赶赴学堂,不能睡得太晚,便又使出老劲,收拾好杯盘碗盏、桌椅板凳,才进屋睡觉。

    屋里没点灯,借着窗外的月光,房中陈设依稀可辨。凤仙斜靠在床上,见他进来便把脸转向里面,老秀才也不在意,摸到床前,轻轻拍她屁股一下说:“睡好,别凉着了。”

    “睡就睡吧,别碰我。”凤仙冷冰冰地说,并将身子向内挪了挪。老秀才脱下衣服爬上床,睡在凤仙脚的一头。这床太古老了,又窄又短,好像是按老秀才的身材定做的,他一躺下,凤仙的脚便顶住了他的鼻子。

    女人的臭脚,对绝大多数男人来说,是不敢恭维的,可老秀才是个例外。这不只是他的嗅觉失灵,而是属于一种既正统又变态的审美习惯。虽说凤仙长得貌似天仙,可真正使老秀才拜倒在她罗裙之下的,是她这双百里挑一的三寸金莲。在老秀才眼里,这是一种了不起的创造,是最伟大的艺术品,是最流行的时尚,是妇德与妇容巧妙结合的典范。

    “美哉,如此尤物!”老秀才轻轻抚摸着凤仙的三寸金莲,真如娟娟新月,纤纤玉笋。不觉神魂颠倒,精神恍惚,竟激起一点冲动来。于是,老秀才悄悄地爬到凤仙这头来,抱住她不甚丰满的胸脯……

    “你来干啥?”周凤仙蜷缩着身子问。

    “嘻嘻。今夜中秋佳节,人间天上团圆美满,如此良宵,岂可虚度!”老秀才说罢,便伸手去解凤仙的裤带……

    对于房事,周凤仙对老秀才早已丧失信心,但听他这么一说,又见他如此主动,也就不好拒绝,任其摆布。可是,刚一上阵,老秀才就气喘吁吁,溃不成军。

    “你这没用的老东西,怎么不去当太监啊?滚过去!”周凤仙将老秀才掀到床旮旯里,又骂了一声,“老不死的!”

    老秀才实在疲惫不堪,像死尸一样躺着,不管凤仙怎样怨怒,也阻止不了他进入梦乡。

    “喔喔喔……”隔壁儿子家的鸡叫醒了老秀才。屋里很暗,他怕点灯打扰了凤仙的清梦,只好摸黑穿衣服。他穿好上衣,却找不着裤子,摸索了半天,才发现裤子压在女人身下。他轻轻地推开妻子,把裤子拉出来穿上,爬下床来,穿好鞋子,像往常一样,不敢惊动凤仙,悄悄溜出大门,反手把门拉上,便匆匆忙忙地奔学馆去了。

    路上一片昏暗,也无行人。老秀才赶回学馆忙烧水洗脸,等到做好早饭,天才大亮,学生也陆续来了。老秀才赶忙吃了早饭,收拾好碗筷,戴好老花眼镜,拿着戒尺走进教室。他用迟钝的目光将课堂巡视了一遍,然后叫道:“何世雄,拿书来背!”

    “是。”何世雄伸了伸舌头,拿着才教的“学而第一”走到老秀才跟前,把书放在讲桌上,转过身去,背对着老秀才,规规矩矩地立着。

    “开始背来。”

    “子曰,学而……学而时……时习之,不亦……不亦说乎……”何世雄一开始就背得结结巴巴的。

    “什么?说乎?这个字不读‘说’,要读‘悦’,怎么又忘了?”老秀才纠正之后,又叫道,“快往下背!”

    “有朋……有朋……”何世雄像吃了涩李子一样,怎么也背不出来了。

    “哼,”老秀才沉下脸,“昨天教你几十遍,今天还背不得,如此不用心,不加体罚,便有负令尊重托。转过身来,把手摊好!”

    何世雄不敢违抗,慢吞吞地转过身去,面向老秀才,嘟着嘴,低着头,摊开右手,准备接受先生的板子。

    老秀才举起戒尺,“啪”地一声打下去。

    “嘻嘻嘻!嘻嘻嘻!”何世雄看着先生的脚下,笑了起来。

    “哼!你还敢笑?真是打不知改,骂不知羞!”老秀才正要打第二板,急听何世雄叫道:“看啊,先生穿婆娘裤子啊!”

    “什么?穿婆娘裤子!”老秀才一怔,忙用昏花眼睛往下一看,只见自己长衫摆下,露出了大镶滚边的花裤脚,顿时身不由已地颤栗起来,想躲进室内,却怎么也挪不动脚,身子早被学童团团围住。

    “哈哈哈。先生穿婆娘裤子啊!”

    “快来看啊,先生穿婆娘裤子啊!”

    “哈哈哈。快来看啊!”

    老秀才的脑袋里,仿佛一下钻进了几百个牛角蜂,嗡嗡乱响。

    “天呀!这如何是好!”

    老秀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是村学堂,又是供奉孔夫子的地方,女人尚且不能进入,自己身为师表,竟然穿着女人的裤子来教学,岂非亵渎圣贤,玷污名教?如此道德败坏之人,还能设馆授徒,传道授业么?就是不教书了,也没脸见人!他仿佛看见何八太爷在瞅着他狞笑,杨二举人要摘下他的顶子,那些婆娘媳妇们都在拍着屁股羞辱他……想着想着,只觉得天昏地转,眼前一黑,“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呜乎哀哉了。

    “先生!先生!”

    学童们惊叫起来,可怎么也喊不醒老秀才。学童们吓得跑出学馆,边跑边喊:

    “先生死了!先生死了!”

    学童们的父母听说先生死了,都跑到学馆来看。老秀才两眼上翻,口大张着,直挺挺地躺在地上,除了红鼻子有点变黑之外,那镶嵌着铜腿的老光眼镜,仍无恙地架在鼻尖上。不过最招人注目的,还是那露在长衫摆下的裤子——一条红湖绉大镶滚边的女人裤子。

    看着老秀才这身打扮,人们不禁好笑,而且十分困惑:老秀才疯了么?为什么要穿女人的裤子?穿错了嘛,脱下来换了就完了,为什么要死呢?莫非碰到鬼了?

    人们正议论着,忽听有人喊道:“让开!何八太爷驾到!”

    原来,何八太爷听了他儿子的报告后,立即乘轿赶到学堂来。他径直走到老秀才尸体前,仔细看了一阵,长叹一声:“唉。真想不到。伤风败俗呀!伤风败俗呀!死得好!死得好!”临走时又补了一句,“枉为人师表,太辜负我的希望了!”

    “八太爷!”一位家长说,“先生躺在地上,也不成个体统,总得拿个主意呀!”

    “这种人,不能放在这里,快抬回他家去!”说罢,在家丁们的簇拥下坐上轿子走了。

    遵照何八太爷的指示,家长们将老秀才的尸体抬回他家,并按规矩付清半年学租,草草安葬了老秀才。

    出殡那天,也没个绅士名流来送葬,连好朋友姜文仲也躲开了。周凤仙免不了要哭一场,不过,她的哭声里带有一种快意,人们也不大注意,只有老秀才的儿子听得出来,暗暗骂道:就是这个狐狸精害死我爹!

    他不愿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只是一声不吭地喝着闷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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