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牛回到家里,心中七上八下,老是担心花娘掉了围腰帕会不会挨打。越想心里越焦急,便不等参拜月华,悄悄抓起两个月饼就往外跑;毛二嫂追到门外,怎么也喊不回来。小毛牛一口气跑到花娘家,远远就听到粉棠花的声音。
“小娼妇,围腰怎么掉了的?快说,不说打死你!”小毛牛没听到花娘的声音,粉棠花的声音又传了出来,“不说,老娘打死你!”接着“啪”的一声,屋里传出了花娘呜咽的哭声。
“打孩子也不分个初一、十五,今晚过节,别人都高兴,只有你!打个球?”喻老大开腔了。
“不打她?你看,成个什么样子!十多岁的女孩子了,还成天跟男娃子打打玩玩,滚得一身泥巴,满头乱发,究竟做啥怪?快说!”
“我……我们……”
小毛牛听到这里,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步冲进屋内,两眼瞪着粉棠花喝道:“别打了,我说!”
粉棠花见小毛牛冲进屋来,骂道:“狗杂种,吓了老娘一跳。你来说啥?快滚出去!”
“婶,我说……”
“你说什么?”
“牛打架,我们给牛拆架,牛把花娘摔下坡去了,衣……衣服才弄脏了的……”小毛牛说到这里结巴起来。
“胡说,哪有公牛打母牛的?”粉棠花指着小毛牛的鼻子说,“你撒谎!”
“没撒谎,是真的!我家的牛爬到你家牛的背上,趴了好长时间,打都打不下来,花娘去拉,才被牛摔下山坡……”
粉棠花忽地扔了鞭子问女儿:“花娘,是不是这样?”
“是的,牛打架。”花娘战战兢兢地回答。
“啊呀,乖乖,你怎么不早说呢?那不是牛打架,是……”粉棠花不好意思说下去,转身对喻老大说,“矮鬼,你听到了,要是我们家的牛有了‘窝子’,明年生一头小牛犊,少说也要卖四五块银元,足够一家人缝两套衣服了!”
“那你就别打花娘了,掉张围腰帕算什么?”喻老大吸了一口叶子烟说。
“什么,算不得什么?买一尺布,够你磨一天膀子了!”粉棠花说着转向花娘,“围腰掉在什么地方了?”
“山上。”花娘低着头说。
“山上那么宽,究竟掉在哪里?”粉棠花追问。
“大概……大概掉在……牛打架的地方了。”花娘边想边说。
“不管掉在哪里,明天找不回来,非打死你小娼妇不可!”粉棠花拿起鞭子指着花娘说。
“嗯。”花娘低头回答。
“婶婶,明天包你找回来!”小毛牛说完便要拉花娘出去。
“拉啥子?”粉棠花喝道,“小杂种,亏你还在读书哩,你把书读到牛屁股眼里去了?连个男女‘手手不亲’都不懂,你拉我闺女干啥?”
“出去耍,办九酒哩!”小毛牛边说边掏出月饼在粉棠花鼻子上晃了一下,调皮地做了个怪相,拉着花娘跑出去了。
粉棠花追到门口喊道:“花娘,早点回来,迟了我打死你!”随后又骂了一声“小娼妇!”
仍然是老地方,月光如水,河汉澹清。晒谷场上没有其他孩子玩耍,只有秋虫凄切的叫声。
两个孩子坐在软绵绵的草堆上,沉默了一阵子,小毛牛掏出两个月饼递给花娘:“吃吧,什么都别想了。”
花娘心事重重,推开小毛牛的手说:“毛牛哥,那围腰还找得回来么?”
“怎么找不回来?明天放了学,我就去找小尼姑。要是找不回来,我叫妈给你做一个新的,同旧的一模一样。别想了!”小毛牛说。
“真的?”
“谁哄你,哄你是小狗!”
花娘高兴起来,可过了一阵子又嘟着嘴说:“那小尼姑真讨厌!要不……我们……”话没说完就羞得低下了头。
“是的,那小尼姑真讨厌,还拿走了你的围腰帕!”小毛牛顺着说。
“拿走围腰不要紧,可那种事我怕妈知道……”花娘又担心起来。
“知道又怎么样?我们在做游戏呀!”
“不,毛牛哥,那不是游戏!要是妈知道了,一定会打死我的!”花娘说完便哭了起来。
“别哭!别哭!”小毛牛忙安慰说,“你妈不会知道的,小尼姑又不会说出来。再说,她也不知我们是谁,就是说出来也没关系。”
“真的?小尼姑不会说吗?”花娘不放心地问。
“我听说出了家的人,就不管世上的事了,这叫什么看破红尘。我也不懂,是先生说的。总之,小尼姑不会说的。”小毛牛很肯定地说。
花娘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扑到小毛牛怀里。“毛牛哥,我明白了。你说得对,小尼姑是出家人,一定不会说的,就是我也说不出口呀!”说罢高兴起来。
“啊,月饼弄烂了!”小毛牛推开花娘说道,“快吃罢!”说完掰了一块月饼要往花娘嘴里塞。
花娘拦住小毛牛的手说道:“不忙,还没拜月华呢!”
“先前在山上吃你的月饼,不是没有拜吗?”
“那时我们还不是两个人呢!”
“现在呢?”
“现在么,”花娘瞟了小毛牛一眼,满怀深情地说:“毛牛哥,我们拜过天地,还入了洞房,尽管没有……可我们就是夫妻了,夫妻就该在一起拜月华呀!”
“那就拜吧。”
花娘将两个月饼摊开,用纸垫着,放在草堆上,然后拉小毛牛并肩跪着,望着天上的月亮拜了几拜……
天空澄碧得像一片海,没有一丝儿云纱,月亮婆婆仿佛睁大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将素洁而柔和的光辉,洒在他们身上。花娘望着圆圆的月亮对小毛牛说:“毛牛哥,我们是夫妻了,像今夜月儿一样团团圆圆,永不分开,你说是吗?”
“花娘,你说得对,我们永不分开!”说罢,两个孩子紧紧地抱在一起……
花娘被小毛牛拉走后,粉棠花从抽屉里拿出一封月饼放在桌上,对喻老大说:“花娘已经吃过了,你就吃吧,也当是过节了。”
喻老大接过月饼放在桌上说:“还没敬过月亮,怎么就吃呢?”
粉棠花说:“你要敬,你自己敬,我是不敬的。”看喻老大一脸不快,解释道,“我肚子里怀着孩子,听人说,月里嫦娥最嫉妒女人怀孕,要是你拜了她,不仅不保佑你,还会使用法力,将你腹中的胎儿变成跟她一样的女娃子,她才满意呢。”
“啊?原来这样。幸好没拜,要是拜了,上月卢太医给你安的胎不是白安了么?我真糊涂!我真糊涂!”喻老大边说边用手打着脑袋。
“你明白了就好,反正没拜呢,你就放心吃吧。”
喻老大看看桌上的月饼,没有动手,问道:“你买的?”
“不,别人送来的。”
“谁送来的?”
“你的朋友,卢大棒呀。”
“啊呀,你怎么好意思接倒哟!”喻老大满怀歉意地说,“人家卢先生帮了我们多少忙!上前月又请人家来给你‘安胎’,没花一文钱,现在反而让人家花钱,怎么过意得去啊?”
“怎么过意不去?我看他才过意不去呢!”粉棠花红着脸说。
“怎么,人家过意不去?难道你送了啥子贵重的东西给人家了,叫人家过意不去么?我看你也没送人家什么贵重的东西嘛,怎么说人家卢先生过意不去呢?”喻老大说完两眼瞪着粉棠花。
“好好好,你说得在理。我不给你争论,总之他愿送来,我就接倒。吃吧,别说了!”粉棠花说完拆开一封月饼,递了一个给喻老大。
喻老大接过月饼咬了一口说:“真好吃,比玉米粑好吃多啦!”说完,瞅着粉棠花憨笑起来。
“你高兴啥子嘛,拣到金子啦?”粉棠花没好气地说。
“哈哈哈。”喻老大笑着说,“我高兴你肚子里又有了,牛也有了,看来我喻家人畜两旺。这都是卢先生医术高明,菩萨保佑!”说到此,见妻子脸色有变,忙问道,“你怎么不高兴呢?”
一提到卢大棒,提起她肚里又有了,粉棠花就感到一种羞辱,脸上总是火辣辣的。看到喻老大的笑,她的心里就跟吃了苍蝇一样。
“矮鬼,你还好意思高兴,你听见那些风言风语没有?”
“哪个烂牙巴的又乱说什么啦?”
“说什么?说你戴‘绿帽子’了!”
“绿帽子,是谁说的?老子要撕烂他的嘴巴!”喻老大怒不可遏地将烟袋在桌上重重一磕。
“别在我面前发火,你有本领就别请人‘安胎’。”粉棠花说。
“‘安胎’怎样?菩萨送来‘飞来童子’有什么不好?人家老秀才不也请卢先生去‘安胎’了吗?你有老秀才的本领大,还是有他读的书多?”
“哪个老秀才?”粉棠花问。
“还有哪个?大通庵教书的谢乐之老先生呀!”
“哈哈哈。”粉棠花一听大笑起来,接着骂道,“老混蛋!都是些混蛋!”过去粉棠花只知道自己的丈夫愚蠢,万万想不到老秀才这个读圣贤书,连女人都不准跨入学堂一步的教书先生,竟也跟自己丈夫一样愚蠢,一样戴“绿帽子”。想到此又哈哈大笑起来,弄得喻老大莫名其妙。
“你疯了,笑什么?”喻老大有些火了。
“笑什么?”粉棠花看着喻老大的大脑袋说,“我把你两个矮鬼好有一比!”
“好比什么?”
“城隍庙里的鼓槌:一对活宝!”
“什么?一对活宝?”喻老大用呆滞的目光瞪着粉棠花说,“你把我同老秀才相比,我赶得上人家一个指头就好了!”在喻老大心里,老秀才是他最崇敬的人物。老秀才不光头上有顶子,人家说话、走路的斯文风度,也叫目不识丁的他五体投地。今天,老婆将他比着老秀才,无疑使他浑身舒坦,简直是受宠若惊。于是,笑嘻嘻地回堂屋睡觉去了。
粉棠花吃完最后一个月饼,花娘也回来了。粉棠花瞥了女儿一眼说:“玩够了,晓得回家啦?”
花娘点头不语。
“小毛牛给你吃月饼啦?”粉棠花问。
“嗯。”花娘点点头。
“唉,”粉棠花叹了口气说,“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叫你别跟小毛牛在一起,可你总是不听。你两个真是一对拆不散、分不开的小冤家!我拿你们没办法了,睡觉去,小娼妇!”
花娘嘟着嘴,悄悄地上床睡了。粉棠花躺在床上却睡不着,她想起老秀才,心中暗暗发笑。
且说中秋节下午,老秀才吃完中饭,清理好学生们送的礼品,慢腾腾地背着月饼,腰缠铜钱,踏上回家之路。沿途走走歇歇,到家门口已是日落西山时分,但见大门紧闭,叫了半天,秀才娘子才慢吞吞地出来开门。老秀才跨进门来,叫一声“凤仙!”秀才娘子连鼻子都不哼一声,转身便走。老秀才知道老伴的脾气,也不见怪,跟着进了屋里。
其实,用“老伴”这个词并不确切,秀才娘子此时还不到四十岁,正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之时。粉酥酥的脸儿,纤细的腰肢,再加上三寸金莲,走起路来忸忸怩怩,确也楚楚动人。老秀才在门外等了半天,本想发火,可一见年轻美貌的妻子,就怒意全消了。进屋后,秀才娘子上来接下背篼,又递上一杯热茶,老秀才的火气早抛到爪哇国去了。
老秀才喝过茶,解下钱袋交与妻子,又指着背篼里的东西说:“这是十封月饼,拿去放好,晚上过节。”周凤仙见丈夫满载而归,心里着实高兴,对刚才故意不给丈夫开门耍脾气,也有点过意不去,于是,赔笑道:“土地爷,刚才让你在门外站了半天,真的是人家没听见你叫门,你不怄气吧?”
“唔,娘子,何气之有?自古道‘糟糠之妻不下堂’嘛,要怪都怪我回来晚了,怎么怪娘子呢?”老秀才忙赔笑说。
“是呀,谁叫你给我定了规矩:‘早早关门早早睡,免得旁人说是非’呢!”
“善哉!善哉!”老秀才忙点头说,“严守妇道,才是贤妻良母啊。”
“良母个屁!”周凤仙一听“良母”二字便火冒三丈。
老秀才知道这句话犯了讳,惹得妻子生气,忙把话题引开,赔笑道:“啊,多好的天气呀。此乃清秋佳节,今夜月圆花好,桂子飘香……”
“又是贵子,贵子!你这没用的老东西,哪来的贵子啊?”周凤仙说完,瞟了老秀才一眼。
“非也!非也!”老秀才赶忙解释道,“所谓桂子者,乃桂花之谓也,娘子怎么……”
“不要酸不溜秋的了。什么良母呀,贵子呀,烦死人啦,你说点别的好不好?”周凤仙生气地说。
“是。是。是!”老秀才琢磨了片刻说,“良辰易逝,欢聚不常。敢问娘子,如何度此佳节?”
“你说如何度,就如何度。”妻子板着脸说。
“还是娘子说吧。”
“我又不懂你们读书人的雅兴是什么。”
“啊,不错,不错!读书人是该有点雅兴。”老秀才沉吟起来。按照乡里士宦人家的规矩,要在花园里的亭台上,备就月饼香茗,瓜果酒肴,一家团聚,共赏月华,少不了丝竹管弦,吟诗作赋。自己也算是乡里名流,岂能不附庸风雅?然而,没有下人可以使唤,更不敢劳妻子的大驾,只能自己动手了。老秀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搬到天井坝里,安放停当后,再摆上月饼和香炉,沏好香茶,插好香烛。几声磬响,老秀才便气喘吁吁地要拉妻子共拜月华。
“来吧。娘……子,我们拜……拜月华吧!”
“要拜,你自己拜,我没雅兴。”周凤仙抱着手,面向一边说。
“夫妻同拜,才生贵……”老秀才想到“贵子”犯讳,忙改口说:“才……才百年长寿!”
“谁想百年长寿?我巴不得立刻死了更好!”
“啊?切切不可!切切不可!”老秀才忙安慰道,“今晚人间天上,团圆美满,切不可说不吉利之话。娘子不拜罢了,我就替娘子一齐拜了!”说毕,望空作了三个揖,磕了三个头,然后站了起来,请妻子坐在右边椅上,自己坐在左边椅上。对老秀才来说,男左女右是千万不能错位的。
周凤仙刚坐下,老秀才笑嘻嘻地捧起一杯香茶,高高地举过前额,毕恭毕敬地说道:“请娘子喜用此杯!”
“穷人礼多,瘦狗筋多!”周凤仙反感地说。老秀才这一套不合时宜的陈腐规矩,她早看腻了,什么“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叫她吃了苍蝇一样,令人作呕。她抓起一个月饼说道,“吃就吃呗,别迂酸了!”说完,掰了块月饼往嘴里塞。
“啊,岂迂乎哉!岂迂乎哉!”老秀才慢条斯理地说,“岂不闻克已复礼,谓之仁乎!要做到克已复礼,就要非礼勿视,非礼勿动,非礼……”
“别说了!”周凤仙打断了老秀才的话。“你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干啥?真讨厌。再说,我就走啦!”
“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请娘子别生气,快吃月饼吧!”老秀才扎了板,再不开腔,也埋头去啃月饼。
老秀才夫妻们俩正埋头品尝月饼香茗,忽听隔壁传来吵闹之声。
“你打!你打!打死了干净!”是女人的责怪声。
“妈妈,我要吃月饼,要吃月饼呀!”是小孩的哭声。
“吃你妈的卵子!老子打死你!”狠声暴气的男人吼叫声,接着是一阵“劈劈啪啪”的巴掌打在孩子身上的声音。
“妈呀!妈呀……”孩子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
“你少喝点‘迷魂汤’就有钱买月饼了,打孩子干啥?”女人不住地抱怨声……
真是大煞风景。
老秀才听到隔壁的吵闹声,立刻神色黯然,不住地摇头叹气。妻子却只管吃月饼,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沉默了一阵,老秀才慢吞吞地站起身来,转身进屋拿了两封月饼出来,递给妻子说:“你给老大家送去吧!”
“各门各户的,我看你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周凤仙坐着不动。
“什么各门各户的?你把他当外人啦?他可是吾儿啊!”
“哈哈。好意思!你的儿子?”周凤仙冷笑道,“你当老娘不知道么?”
“你……你知道什么?”老秀才有些激动。
“你自己明白!还要我说吗?”
“那你就说吧!”老秀才有点怒气了。
“说就说。你家的好规矩,一代一个,代代不缺,都是‘烧火佬’!‘烧火佬’!”
老秀才一听“烧火佬”,顿时气得浑身发抖,“哇”的一声,把吃下肚子的月饼都呕了出来,晕倒在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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