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
这个故事写到这里要另外到一个地方。
这同以前所写的正是一年的事情。节序将是中元,乡人妇男老幼上什刹山朝山的日子。前年史家奶奶曾携了琴子细竹去过什刹山一遭,那时细竹方学会自己梳头,住在一个庵里得意的了不得,那里的修竹流泉在此乡是最有名的,天气又是炎阳未尽,秋风晚凉,二位姑娘带来新做的衣裳,一日要几易装,大现其少女身手,秋色也都是春光了。但细竹又颇有点生气的事,那个庵堂名叫天后庵,在她的日记里有一则这样写:“真可气,天后庵老当家的总是把我当一个小孩看待,今天早起又给云片糕叫我吃。我还没有梳头哩。等琴姐起来我给她,看她要不要。”云片糕是打发小孩子的一种糕果。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理由,今年天后庵的老尼又带信来请客,细竹她不同意去了。她说她喜欢到那里去玩一趟,但什刹山她今年不去。她说她很想坐船玩。于是小林笑道,“你们其实都是大人物,而足迹未出百里以外,真是叫人不相信,这回我陪你们走远一点好不好呢,我们到天禄山去?天禄山有山有海,秋天的红叶听说非常好,还有一个地方叫做虎溪,夹岸桃花十里路的颜色,我也只是听见人家讲,现在这时候我们去也看不见。”说着他倒好像梦见过天禄山虎溪桃花似的。细竹喜欢着道,“那好极了,我们就到天禄山去,即日就起程!奶奶也一定让我们去,她老人家常说她从前还是做小姑娘的时候,天禄山传戒,跟着大人去了一些日子,现在我们三人去,奶奶一定喜欢。我就想看海!”琴子听来也很有点动心,但她不出主意,她捏了一本书在那里看。此时三人盖坐在客房里谈“朝山”。细竹看着琴子不理会,不觉扫兴道,“琴姐,你不答应去,我以后总不同你玩。”说得琴子微笑了。她又连忙凑近姐姐的耳朵唧哝,“只要你说去,奶奶一定非常喜欢,你跟我们一路出去玩一趟,住多住少都随你,回来你就做新娘子,——反正事情我都知道。”她这一说时,各人于一阵天真的欢喜之上,加了一个沉默。世间的不则一声,也正是大千世界一一灵魂之相,所以各人的沉默实有各人的美丽了。小林与琴子,大概菊花开时,将成夫妇之礼。这自然是一件赏心的乐事,而且,天下万般,轮到善于画梦之人,当前又格外的容易是一个奇迹,得而复失的江山,尚且是别时容易见时难,何况未知的国度呢?细竹的欢喜之花,好像不在这一棵树上,但少小相从的女伴,最是异梦而同彩色,每每对映为红,她与琴子更是有着姊妹的绿叶之荫了。小林常说她实在是一个仙才,或者正因此,此刻三人面面相觑,好不可说的大大的一个人间的冷落。琴子的心境很有一种福地,她相信,由得她,她把她的闺门一手建筑得一座好楼台,但再一望,一个人怎么的又丝毫无把握似的,只有她的女儿之泪倒实实在在的可以洒净她自己的心胸。大概世间女子都是命命鸟,善有听命之情,不负戾天之翼。她爱小林,同时就很有一个稚气的骄傲,仿佛自居于天之骄子,接着却每每的暗自抆泪了,她也说不出是为什么来。她知道,自从小林回乡,她一点感伤情绪没有,泪珠儿也正是她的温情。有一回她却无意之间向小林说玩话道,“我们家的人命运都不好,奶奶替我算命,算命先生说这位小姐八字好,小姐可想不出这个好字要怎么写法才算好。”实在她不是说自己,自己倒是忘记了,她的意识里头总有向小林致一个祝福之诚,仿佛怕小林前途不平安,自己又可气自己这么一个女孩子气。当下小林笑着答她的话道,“我记得我们小孩子的时候,我教你习字,小姐如今长大了,也请不要骄傲,请拿妙手出来,让我在手心里写一个好字。”说得琴子面上吹着爱情之风了。然而不是今天的话,今天且不多讲。今天他们三人同意,将游天禄山了。史家奶奶也说那很好,只是叫他们去了就得住一月半月,不可尽在路上累着了。天禄山有一鸡鸣寺,史家奶奶曾经是一位施主,他们去可以受鸡鸣寺的招待了。天禄山不在此邑境内,是三百里知名的丛林,位于海上,佛寺一十二处,其最大者曰明光寺,一年四季,烧香许愿,游山玩水,不少人来往,尤其是在明光寺传戒的时候,来客都是毗连四州县有名之家。由史家庄动身到天禄山,有三日之程,这个故事的三个人物,是七夕以前走的,因为细竹的生日刚好是这一个巧日,我们有她在天禄山过生日的笔记可考了。
我们可以说一说到天禄山的地势。此邑分山区与水区,亦称上乡与下乡,下乡人惯在船上过生活,上乡路行乘车,邑城一带介乎山水之间,既无高山,亦无大泽,算得个山明水秀,流水架以小桥,沙滩每映竹林,亦不知舟为何物了。上乡与邑城最通往来,邑城与下乡,除了士子远游,或者买卖人,或者朝山拜庙之客,其余的真是不辨方向了,又罕通姻亚。由史家庄去天禄山,大早起身,车行十五里,达一船埠,往下便是下乡地界,穿湖入港,昼夜兼行,经过三个码头,第三日已入他乡之境,更乘竹轿直达天禄山。小林对于这些路程是颇有习惯的,虽然天禄山他也是第一回的游客。琴子细竹,初次到了水上,于不自由之下真真有一个自由之态,两人交头接耳,说话的声音也格外小,水阔天空也格外听见人的声音似的,令人有海燕双双茫茫秋水的印像,而临风独立,绝岸倩影,惟人生有此美画图。琴子有点晕船,她一坐在船内,就无话说,慢慢的人的灵魂仿佛忽然的成一个蜘蛛之网,随烟水为界,无可著目之点,她的两位旅伴就是她自身,是她最所亲爱的,两人絮絮叨叨的说一些什么,她如在梦中听过去了。这样舟行大概有十里。忽然细竹招呼姐姐,叫姐姐一声,她不知她为什么这么的无精打彩了。于是她自己也无精打彩,看着姐姐病了似的。小林没有见过琴子这么个面容,明眸淡月,发彩清扬,若不可风吹,于是他也望着琴子出神。琴子浅笑道:
“我们再也不能回去!”
说着她倒身细竹怀里埋头伏着妹妹的膝头。
“姐姐,你起来!”
“我晕船。”
奇怪,细竹从来不像此刻这样离不开琴子,琴子就在她身前,但她觉得看不见琴子似的,她要她抬头了,一会儿两眼天真的有着泪相。于是她拿手撩琴子的发,让她睡,一面又抬望眼,又同小林说话:
“这么多的水,我们在家里怎么看不见?”
小林不由得很有一个寂寞之感,他在这姊妹二人跟前顿时好像一个世外人,听了细竹这一问,他又笑了,喜欢着道:
“你这话我完全想像不出,照你这意思,我们住在舆地,就好比手上拿了一幅画图,随便指点得什么出来。你们两人现在是坐在船上,还是你们家门的影子很深,我听了你们的话,也很孤寂的站在门外。”
“你这话才说得好玩,——你虽然是在我们家里做客,可不也是我们家的人吗?我倒真算得一个客人。”
细竹这一说,她倒一个人坐在那里起着得未曾有的寂寞了。姑娘生来是绿叶蓬勃,密密无著红之点,一旦最高一朵,大是一个忘忧的杜鹃,无风惊绿了。但小林一心说他的话——
“我好像风景就是我的家,不过我也最有我的乡愁。”
说着他不解细竹为何这么一个先入为主的神气,于是水上最现得沉默了。我〔他〕慢慢在那里画画,细竹今天格外打扮得好看,轻描淡写之衣,人世不可有梦中颜色,当面的美女子只好低头不语了。真的,眼前见在,每每就是一个梦之距离,造物的疏忽最为绝对的完全了。细竹一抬头,懒懒的说一句道:
“我也要困。”
“你们两人都困,让这个船载我一个人走。”
“怎么是载你一个人走呢?我看你也不够做一个风景的画家!我们各人有各人的烦恼,反正也是陪你走到岸上。”
此言其实是天籁,她一说完她也不理会她说了一句什么,但她看着小林两泪盈眶了。泪珠儿一吊就吊了。
“小林,你哭什么呢!”
于是她也哭了。小林听见她第一次这样叫他的名字。琴子伏膝实未入睡,昏沉着也未听他们两人说话,人世泪意仿佛能够惊动人,琴子仰首了。细竹不去看她,一看姐姐她将又要哭,她也不知为什么。琴子心想,“这丫头干什么?”但精神为之一爽,思有以安慰妹妹,凡事都如梦里醒来,亦无觉处了。
“细竹,我这么多年来还没有离开奶奶过一天。”
“你还晕船不呢?”
“不,——你靠我睡一会儿好不好?”
“我不困。”
“晕船最好是朝两岸去望,不要一心想在这个船上。”
荡船的从船后头同他们打一句招呼了。他们好像好久不听见人言,感得声音的可爱了。这时船已经从宽阔的水面走在一个洲身的近旁,秋云叆叆,草野如锦,水牛星散,是他们很少见过的耕牛。琴子望着远远的牛说道:
“细竹,你看,大的东西看得小,很可爱,——怪不得庄子的《秋水》说不辨牛马,他大概也在水边下看见过牛。”
“我喜欢苏武牧羊,将来我一个人到塞外放羊去。”
“那我可天天写信给你,你看见天上的雁儿就得仔细的观睄。”
琴子说着自己真个望到天上去了,仿佛想仔细的认得出一个雁儿来。慢慢洲上又出现一个牵牛花堆,云天淡远,叶绿相丛,红蓝出色,细看却是一茅草棚,牵牛花牵得这个样子,门上今年的春联尚看得见。琴子又道:
“这个草堂倒很是别致,我们歇一会儿上去玩一玩好不好?”
“我不去,回头人家说我们是避难的人,那里像个旅行者呢?”
细竹这么答,她还是记得她的泪眼了。琴子乃笑而不语。慢慢她又凑近妹妹的面庞轻轻一句:
“我们到这里头做一个隐士也好,豆棚瓜架雨如丝,做针线活看《聊斋》解闷儿。”
“你一个人不怕强盗吗?我告诉你,女子只有尼庵,再不然就是坟地。”
她今天简直是在这个船上参禅,动不动出言惊人了,使得琴子不好再怎么说,想埋怨她一句。小林静看水上绿洲,两位女子絮语,若听见若不听见,掉过头来,他却说他的话:
“这个草舍令我记起一位无名女子的一句诗来,‘牵牛棚底饲秋虫’,实在我也不知作何解,但我觉得诗句甚美,很是一个女子之笔,有一回我翻得这一位女诗人的集子,记得有这一句。”
他这一说时,姊妹二人缩瑟一隅,大有愿听小林谈一个故事的神情,而他也看着两人偎依而坐,都不开口了。细竹瞥见那个牵牛棚里走出来一个小孩,不觉稀罕一声:
“你们看,那里还有一个小孩!”
她觉得那个小孩站在那里很好玩,抬头到舱外拿手去招他。她又湾身下去伸手到水上掬水玩。
“细竹,你进来,奶奶就怕你出门淘气。”
她一面还低声的唱些什么,但也就听姐姐的话回到原位了。
钥匙
一路上有很多可写的,尤其是船到码头他们所住的客店,遇见一些村的俏的不重要的人物,对于他们可很是新鲜别致,那些人物也不晓得天下还有什么,大家在这个舞台上各现神通了。但我们还是到天禄山要紧。可是,细竹路上遗失了一件小小的什物,这关乎一个诗的题目,却得一表。是的,与一个坟地也有关系。他们第二日的舟行,经过了名叫白渡的地方,然后转入七里港,西方渐挂落日,离一个码头只有七里。三个人,孤舟一日,水天不见别的颜色,便是小林居尝爱逞其想像,置身于苍茫烟水,亦为有情无思了,及至船在这港里头走,忽而好像一只家禽似的,大是一个游泳的安闲,半篙之水,两岸草坪,还有人无事垂钓竿。船上人乃探头相顾可喜,琴子又想到吃东西,于是把随身携带的糕果拿出来吃。前面到了一个好所在,在他们去路的右傍,草岸展开一坟地,大概是古坟一丘,芊芊凝绿,无墓碑,临水一棵古柳,有一个小孩牵了一匹羔羊坐在柳下望着行船来。一抹淡阳也真是可爱了,好比就是画家的光线,对于这个地方之草生出一种依恋。观者得了这个印像,默默无可言语,但也自然而然的各人有所认,这样便成了各人自己的意识范围了。小林偏向对岸的树林看日头,很是一个晚祷的微笑,记起他曾经坐着一块石头的照像,因而又起一个“刻舟求剑”的自哂,此刻他是坐在一个船上。琴子细竹,姊妹比肩,笑视此岸牵羊的孩童。细竹口里还嚼着一颗糖,伸腰到舱外望着那小孩说话道:
“你姓什么?”
小孩不答,但他熟视着这位姑娘。此时船傍着这一岸走,离岸不过二三尺。小林听得细竹说话的音调,知道她口里嚼着什么东西,一个会说话的人故意学舌的调子,他乃望着那树上的栖鸦出神,想着一个故事,他自己就好像一只狡猾的野狐,心想把那舌上之物落为自己的一啖了。冷不防他吃了一惊,因为船忽然站住不走了,同时细竹却已跳在岸上哈哈一笑,荡船的人惊喜交集的说话道:
“姑娘,这可不是玩的,倘若有一个差错,那叫我怎么办!”
原来细竹忘记她坐在船上,攀了那个柳枝同小孩招手了,几乎失足,而舟子一桨把船靠岸稳定了,她则乘势一跃登了岸。于是她那么站着,俨若人生足履大地很是一个快乐,墓草沉默亦有来人之意,水色残照都成为人物的装点了。此人更指手而言曰:
“你们都上来!你们都上来!我们就在这里歇一会儿,一天船坐得我闷得很。”
小林琴子听她的话都上了岸。琴子伸一个懒腰,连忙就精神为之一振兴,以一个滴滴之音出言道:
“这不晓得是什么人的坟,想不到我们到这里……”
她很是一个诗思,语言不足了,轮眼到那一匹草上的白羊,若画龙点睛,大大的一个佳致落在那个小生物的羽毛了,喜欢着道:
“这羊真好看。”
细竹低身握那小孩的手,嘀嘀咕咕的问了他许多话。于是琴子也围拢来,她倒真是一位大姐姐,俯视着他们两人笑,细竹的天真弄得小人儿格外是一副天真模样了,微笑的脸庞现得一个和平,又很是窘。
“你告诉我,我以后总记得你,你叫什么名字呢?”
姑娘自己弄得窘了,站起身来,笑着向小林说话道:
“这个小孩大概是一位神仙,他怎么不说话呢?”
小林惘然得很,他好像失却了一个世界,而世界又无所失却,只好也很喜欢的回答她道:
“那里能像姑娘这么会说话呢?——你刚才吃了一个什么?怎么就没有了?”
他说着笑,看着她。细竹心想,“你这么的看我!”所以她也不知不觉的注目而不开口了。小林以为她是故意抿着嘴,于是一颗樱桃不在树上,世上自身完全之物,可以说是灵魂的画题之一笔画罢。这时舟子坐在船尾吸烟斗,吞了一口吼着鼻子要向细竹说什么,细竹站立的方向是以背向他,他乃望着琴子指了那个不答话的小孩说道:
“姑娘,这个孩子是哑吧。”
听了荡船的这一报告,三人一齐看这小孩一眼,都有一个说不出的悲哀,这一个官能的缺陷,不啻便是路人亲手的拾遗,人世的同情却是莫可给与的了。细竹忽然一个焦急的样子,问着她的姐姐道:
“他是一个哑吧,怎么还要他在这里放羊呢?”
话一出口,她也知道问得毫不是己意,自审有一个感情而已。琴子低声回答她——
“你不要这样叫。”
琴子也只是表现她的柔情,也说不出理由来,她叫细竹不要诉说“哑巴”这两个字了。荡船的又插话道:
“姑娘,他家就在那里,——你看,那里不是有一个树林吗?”
两位姑娘就朝着那个树林望。细竹的望眼忽然又一丢开,自己觉着有一个什么事的神气,转头向姐姐的耳朵里唧哝了几句。好女子,她的意思真是同风一样自由,吹着什么就是什么了。接着姊妹二人连袂而动履,走出这个坟地以外去了,弄得小林莫名其妙,他不可以开言追问她们一句,“人家既然不招呼我,我就不能够问人家了。”两人摇步的背影,好像在他的梦里走路,一面走一面还在那里耳语,空野更度细竹的笑声,一直转过一个灌木之丛了。他乃忽然若有所得,他知道这正是许多小说家惯写的材料,女子的溲溺是了。于是他把这个题目想得很有趣,不觉一阵羞赧了,以为有什么人洞透他的凡想,一看还只有那个不说话的小孩坐在一旁。他也就藉草而坐,等候两位旅伴来。那个小孩的母亲走来了,招孩子回家,她似乎同这一位荡船的熟识,问他今天载的是什么客人,荡船的衔着他的烟斗目光转向小林,意若曰那坟前坐的就是他的客人,小孩的母亲便不好怎么细问了。小林笑着向这一位妇人表示他爱好这一匹小小的白羊,她也很和气的告诉给小林听,说这羊是小孩从外祖母家牵来的,并说他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小孩携着母亲的手自己牵着羊回家去了。小林动了一阵的幽思,他想,母亲同小孩子的世界,虽然填着悲哀的光线,却最是一个美的世界,是诗之国度,人世的“罪孽”至此得到净化,——隐隐约约的记起另外一个父子的关系,数年前他在一个乡村马路上看见一个瞎子井旁取水,年龄三十岁左右,衣装褴褛,一个苦工模样,小林让路等他提水走过,前面又来了一个过路人,此人便是盲人的父亲,游手好闲,家为世家的败落,同小林点头一招呼默不一声的过去了,盲人当然无从知道此际有三人行,小林感到一种人世可怜的丑恶,近乎厌世观,以后窘于不可涂抹这一个印象。这一个记忆刚朦胧着袭来,对面原野一轮红日恰好挂在一个树林之上,牵引他了,简直是一个大果子,出脱得好看,不射人以光芒,只是自身好彩色,他欢喜着想到“承露盘”三个字,仿佛可以有一个器皿摘取这个美丽之物了。接着他很是得意,他的神仙意境,每每落地于世间的颜色。终于是黄昏近来,他又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有意无意之间今天在这一个坟地里逗留得一个好时光?”其实他并不是思索这个“为什么”,倒是有意无意之间来此一问,添了他的美景罢了。当琴子细竹又走回原处,看他幽闲自在坐着不肯起来,他盖坐在那里默想,两人的意思顿时也空空洞洞的,又一点没有倦旅之情,对了他乃美目一盼,分明相见,如在镜中。他微笑着念一句诗道:
“青草湖中月正圆。”
细竹忽然有点著急,这个时分他们还在路上,以一个愁容出言道:
“天快黑了,我们走罢。”
小林又急于要解释他念那句诗的原故,他怕她们以为他把她们两人比作月亮看了,这足见他自己的意识不分明,他解释着道:
“我是思想这一座坟,你们一来我就毫无理由的记起这一句渔歌了。”
琴子道:
“你这一来倒提醒了我一个好意思,天上的月亮正好比仙人的坟,里头有一位女子,绝代佳人,长生不老。”
小林看着琴子说话眉梢微动,此人倒真是一个秋月的清明了,“那眉儿,——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罢。”他自己好笑了。以后他常常记得琴子这个说话的模样,至于琴子的这一个“好意思”,当时竟未理会了。他又向她们两人说道:
“刚才我一个人这样想,我们这些人算是做了人类的坟墓,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然而没有如此少数的人物,人类便是一个陌生的旷野,路人无所凭吊,亦不足以振作自己的前程。”
琴子若答他,若自忖道:
“印度的风景不晓得怎么样,他们似乎总没有一个坟的意思?”
这话启发小林不少,他听着喜欢极了,连忙加一个解释——
“是的,那个佛之国大概没有坟的风景,但我所怀的这一个坟的意思,到底可以吊唁人类的一切人物,我觉得是一个很美的诗情,否则未免正是我相。”
这大概是一个顿悟,琴子不大懂得。细竹看他们两人说得很有兴会,她却生气,出言道:
“你们真爱说话!你看刚才那个哑孩子他一句话都不说!——喂,那个孩子他怎么走了?”
“他回家去了。”
小林回答。
“我们也走罢。”
细竹又无精打彩的说。她大概有一个兴奋后的疲倦,眼前的事都懒得追究,便是前面所要到的一个目的地似乎也不在意中了,恰似黄昏之将度夜。于是他们又上船,船又一橹一橹的拨得水上响,这个声音对于暂时驻陆的三位行客来得很亲嫟,更是给了细竹一个清新,如梦之飞虫,逗得她的处女之思一星一星的出现,——她原来正在仰望着夜空,天上的星可以看得见一点两点了。忽然她把她的手儿向荷包里摸索,忽然正面而招呼她的同伴一句——
“我的钥匙丢了!”
“你装在荷包里怎么会丢呢?”
“我不晓得什么时候丢了!”
“那我不管!”
这个钥匙大概与琴子也有关系,然而不得其详,因为接着并没有声张,姊妹二人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别的话,往后又没有提起这件事,日用之间似乎也不因遗失此物看得见什么缺欠了。小林此时独坐船首,看夜景,听得细竹那一句失声之言,他本来应该也有一个响应,而且话已说到口边,——他却又有收住这个回声的势力了,因为他好像油然写得了一首诗,诗题就是这一枚钥匙。这个笔影,明明是五色,而夜色无论如何点不破彩云,——此夜大是女子的发之所披洒。于是他很是纳闷,一字没成,思索之中舟子说他们到了码头。第二天清早,朝阳既出,三人在一个茅店里,昨日之事如同隔世了,另外有一个新鲜,琴子细竹跑到一个村户人家去玩,假村女子窗前理妆,小林去找她们,登堂即是入室,瞥见细竹正在那里纤手捻红,他的诗乃立刻成功了,但是一个游戏之作而已,待一会儿他笑着给细竹看——
我看见姑娘的胭脂,
我打开了一个箱子,
世上没有钥匙,
镜子藏一个女子。
细竹一时竟想不起他的诗题来。
窗
鸡鸣寺为天禄山十二伽蓝之一,小林,琴子,细竹三人,住着鸡鸣寺一株蜡梅的小院,梅树倚墙甚高,现得这个院子十分静默,古人说桃李无言,但这句话好像是来帮这株梅树说话似的,人倒觉得桃李偏是最爱饶舌的神情。碧天之下,此梅确是见孤高,因其古老而格外沉著,记得有人以一言来描写草与树,前者依地求群,后者仰空求独,鸡鸣寺之梅真个不知不觉的叫人望到枝上的穹苍了。见过牠开花的人,与没有见过牠开花的人,对于牠的依依之情又不同,当牠群枝画空,万点黄金,所谓生香真色,就同看夜间的繁星一样,星星是那么的空灵,星星看得人的意思,繁华而多指点之妙了。琴子细竹初次远游,登上天禄山,虽然时节到了秋初,山水都还是夏景,无处不感到新鲜,小林简直说细竹是一个“雀舌”,她看见什么说什么,一草一木,唧唧不休,及至鸡鸣寺的“知客师”把他们安排在这个梅院里,他们自己又各自收拾一番之后,倒不见得三日的旅途有什么劳顿,细竹又首先跑到院子里打量这梅树了,她却完全是一个少女之静,自己告诉自己一声,“蜡梅,”言下是一年花开的空白,美女子之目便好似一具雕刻的生命,不能当作何曾看得彩色了。琴子这时正在明窗净几之下写信,出外写信给祖母,是她生平第一遭,很是一个天真的快乐,别的事便都无心去理会了,她一写写了好几叶纸,忽然停笔向窗外一觑,看见细竹一个人在那里伴着一株树做哑剧似的,描风捕影之势,慢慢的又看见一只花蝴蝶飞,细竹原来想捉那个蝴蝶,琴子乃把窗玻璃敲一下,惊动细竹回头一看,于是姊妹二人隔着玻璃打一个照面了。各人又都先入为主,她还是注意她的蝴蝶,她还是埋头闪她的笔颖,生命无所不在,即此一枝笔,纤手捏得最是多态,然而没有第三者加入其间,一个微妙的光阴便同流水逝去无痕,造物随在造化,不可解,是造化虚空了。这个梅院通到鸡鸣寺的观音堂,小林起初只看见有一扇门,不知有观音堂,这门却给了他一个深的感觉,他乃过而探之,经一走廊,到观音堂,细竹在前院梅树底下玩,他则徘徊于观音堂,认识佛像了,这里没有的是声音,但这里的沉默是一个声音的宇宙,仿佛语言本来是说得这一个身手的出脱了。他一看看到佛前之案,案上有一木鱼,立时明明白白的表现欢欣,他爱这个什物,微笑着熟视木鱼,世间的响声只在弹指之间了,他真是踌躇满志,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若自倾听。人的境界正好比这样的一个不可言状,一物是其著落,六合俱为度量了。这个当儿一个和尚跨门槛而入,向小林施一礼,他是打扫观音堂的,有客至他就讨一点钱,小林一见,油然动一个哀情,他是一个老人,人世的饥寒披在僧衣之下,殊是可怜相了。小林实实在在的纳闷,天下的事都是出乎意外的样子,老和尚就在面前,什么又都莫逆似的,看见他就认得他,他是这样的。慢慢的他以为老和尚的胡须最为可怜,联想到他儿时看见的一个戏子,年在六十以上,扮生脚的,那时乡间的社戏,招来的戏班子都住在一个庙里,一日小林去这庙里玩,看见他。——“我认得他!他就是那个生脚!他怎么没有胡子呢?”一个幼稚的心灵画上一个不可磨灭的悲哀,但当下他不知是说这位戏子扮戏时挂着胡须而现在没有呢,还是说舞台下这一位老人,自然,一看应该是一个老相,而因为职业的关系他不留须格外现得他的头童齿豁,好像自己捉弄自己的年老呢?总之台上这个戏子对于小孩没有问题,这人的本来面相引起他的寂寞,他不会诉说滑稽了。此刻这个老僧又使得他把那个戏子浮现眼前,人生给他一个狼藉的印像了。于是他又独自走回梅院,庙堂的清净一时都不与他相干了。
他走进梅院,不看见琴子,客榻之上却见有细竹和衣而寐,而且真个的睡着了,原来她捉蝴蝶没有捉住,自觉有点倦了,进到屋子里来,自己就躺一会儿,一睡就睡着了。琴子做了主人,史家奶奶为鸡鸣寺办的施礼,写了奶奶一封信,她就到方丈那边去送礼了。细竹之睡,对于小林——他简直没有把这个境界思索过,现在她这一个白昼的梦相,未免真是一个意外的现实了,古人诗有云,“花开疑骤富”,他顿时便似梦中看得花开,明白又莫过眼前了。他仿佛什么都得着了,而世间一个最大的虚空也正是人我之间的距离,咫尺画堂,容纳得一生的幻想,他在这里头立足,反而是漂泊无所,美女子梦里光阴,格外的善眼天真,发云渲染,若含笑此身虽梦不知其梦也。实在的,这一个好时间,是什么与她相干?忽然他凝视着一个东西,——她的呼吸。他大是一个看着生命看逃逸的奇异。他不知道这正是他自己的生命了。于是他自审动了泪意,他也不知为什么,只是这一个哀情叫他不可与细竹当面,背转身来坐下那个写字之案,两朵泪儿就吊下了。这时两下的距离倒是远得很,他想着不要惊动了她的寤寐,自己就划在自己的感伤之中。因为这一个自分,自己倒得了著落,人生格外的有一个亲爱之诚,他好像孤寂的在细竹梦前游戏画十字了。他在那里伏案拿着纸笔写一点什么玩,但亳〔毫〕无心思作用,手下有一枝笔,纸上也就有了笔画而已。胡乱的涂鸦之中,写了“生老病死”四个字,这四个字反而提醒了意识,自觉可笑,又一笔涂了,涂到死字,停笔熟视着这个字,仿佛只有这一个字的意境最好,不知怎的又回头一看睡中的细竹,很有点战竞〔兢〕的情绪,生怕把她惊醒了,但感着得未曾有的一个大欢喜,世间一副最美之面目给他一旦窥见了。院子里有着脚步声,他以为琴子回来了,抬头一看却正是刚才在观音堂看见的那位老僧打这里经过了。他只看见他的后影,他的步子走得很轻,于是透过玻璃望着走过去的老和尚不禁一声叹息,一瞬间他能够描画得他自己的一个明净的思想了,画出来却好似就是观音堂的那一座佛像,他想,“艺术品,无论牠是一个苦难的化身,令人对之都是一个美好,苦难的实相,何以动怜恤呢?”想着又很是一个哀情,且有点烦恼。“我知道,世间最有一个担荷之美好,雕刻众形,正是这一个精神的表现。”想到“担荷”二字,意若曰,现实是乞怜。“是的,这担荷二字,说得许多意思,美,也正是一个担荷,人生在这里‘忘我’,忘我,斯为美。”他这样想时,望着窗外,苦〔若〕不胜寂寞,回转头来,想同细竹说话似的,看她睡得十分安静,而他又忽然动了一个诗思,转身又来执笔了。他微笑着想画一幅画,等细竹醒来给她看,她能够猜得出他画的什么不能。此画应是一个梦,画得这个梦之美,又是一个梦之空白。他笑视着那个笔端,想到古人梦中的彩笔。又想到笑容可掬的那个掬字,若身在海岸,不可测其深,然而深亦可掬,又想到夜,夜亦可画,正是他所最爱的颜色。此梦何从著笔,那里头的光线首先就不可捉摸,然而人的一生总得有一回的现实。想到这里,他望着窗外的白昼,对于那这一颗树上的阳光感着从来未有的亲近,大概想从那里得到启示,于是他很是悲哀,不知其所以,仿佛生怕自己就在梦中了。最后又记起细竹在路上丢的钥匙,昨日的诗题反而失却此刻的想像,他的心灵简直空洞极了。细竹的箫挂在壁上,她总喜欢她的箫,出门要携带出来,他乃拿起这个乐器,好像折一枝花似的,一个人走到院子里去玩,苍苍者天,叫人很是自由,他自己怀抱自己的沉默了。
一会儿琴子回来了,细竹也醒了瞌睡,她偃卧着同姐姐说话:
“姐姐,我们去看海罢。”
“他们说从这里到海边还有四五里路哩,——我们过两天再去玩,你说好不好?”
“我说好。”
她抬手掠发一跃而起,这么的一学舌,连忙又拿出镜子来自己一照,仿佛这里头是她们姊妹二人的世界,一个天伦之乐出乎无形,别的都在意外了。
“姐姐,我睡醒来,真觉得是到了一个新地方,好像刚生下地一样,什么都这么新鲜不过。”
“你生下地来你晓得吗?我就不晓得细竹你是一个什么小毛毛。”
“我记得我妈妈说我五个月就晓得认小鸡儿,你会吗?”
这时小林也加在一起,他真是好久没有听人间说话似的,对于声音有一个很亲嫟的感觉,笑着向她们说道:
“你们的话都说得新鲜,连声音都同平日不一样。”
“那才奇怪,——真的,我睡在那里伤了风!”
细竹这么答他,她这才知道她伤了风,自己好笑了。
“有许多事情的改变都神秘得很。”
他又这么的说一句。
“我不晓得你想起了什么?”
“好比一位女子忽然长大了,那真可以说是‘园柳变鸣禽’,自己也未必晓得自己说话的声音从那一个千金一刻就变得不同了。”
“你怎么想起这个?那我真是不记得。”
琴子想笑她一句:“你也不记得害羞!”但她还是不说了。
小林又笑道:
“我再想起了一个很好的变化,古人梦中失笔,醒转来不晓得是什么感觉?有一个痕迹不能?”
“他从此再也不会做诗。”
琴子道:
“他不会做诗,总一定不像我们生来就不会的人一样,他大概是忘记了。”
“你那里是不会呢?你才是谦虚,只有我捏了笔一点也不自由,叫我胡乱画几笔我还行,叫我写几句我真是不会。”
她们两人的回答,其实并没有会得小林的意思,但她们的话格外的对于他有所启发,他好像把握着一个空灵了,向琴子道:
“你所说的忘记,与细竹所说的不会,都是天下最妙之物,我可以拿一枝想像之笔画得出。”
细竹又连忙答道:
“那你也是不会!”
小林看她说话的模样,心里很是稀罕,人生梦幻不可以付之流水,触目俱见天姿了。
荷叶
这时正是日午,所谓午阴嘉树清圆,难得在一个山上那么的树树碧合画日为地了。真个的,在这个时候,走出鸡鸣寺之门,弥天明朗在目,千顷浓深立影,有一个光阴不可一风吹的势力了。茂林秋蝉嘶鸣,反而不像在这个画图以内,未越浓淡的分寸,令人在一个感觉里别自谛听了。小林站着那个台阶,为一颗松荫所遮,回面认山门上的石刻“鸡鸣寺”三字,刹时间,伽蓝之名,为他出脱空华,“花冠闲上午墙啼”,于是一个意境中的动静,大概是以山林为明镜,羽毛自见了。是的,这未必是他的心猿意马,倒最是一个沉默的力量,千树墨渖,独立颜色。一会儿他看见琴子细竹出来了,原来他〔她〕们在梅院稍憩之后,细竹要到大门外来玩,小林先来了,现在她们二人连袂而来。他又很稀罕,两位女子都换了衣裳,细竹的胭脂更是点得新鲜,一面移步一面向琴子说一些什么话,琴子只是抿嘴笑,笑得一朵淡红,他不甚听得语音,若世外风至,先在那里掠过,他却大是一个池岸垂钓竿之静了。鸡鸣寺的山门,在台阶的一边,一带竹林,竹林又环以流泉,从底下望这台阶,真是引领而望,一步一步的石级,青云直上之势,从高上望下去,则一个飘渺落在自己的身上,有点高处不胜了。门前竖着的一只旗杆,百尺之木,与晴空同静。此外便都是树林,翠柏苍松映着来去之路,站在这个台阶上头都辨得出,最现一个空山之致。琴子一走走到水泉旁边,有着说不出的喜悦,便好比流水无心照不见倩影一样,却是冷冷成音。小林看她临水的风度,顿时他换了另一幅光景,只是人的思想之流就是一那〔那一〕张纸,落红不掩明月,与时间并无关系了。他向琴子说话道:
“这水泉真是轻便得很,你站在这里,牠好像并不是身外之物,可以说是一衣带水。”
琴子并没有听清楚他的话,因为她一心看水,等她再来回看他,他的话已经说完了,看他他却有点脸红,于是她也脸红,不知道为什么,以为他大概说了一句什么笑话,逗得她平白的起一个少女的爱情之欢悦了。起初他看得琴子站在水上,清流与人才,共为一个自然,联想到“一衣带水”四个字,接着没言语,倒是在那里起一个顽皮的怀想,琴子的身材是一段云,以至两个羞赧一当面,又化作乌有了。慢慢他笑道:
“我记得一个仙人岛的故事,一位女子,同了另外一个人要过海,走到海岸,无有途径,出素练一匹抛去,化为长隄,——我总觉得女子自己的身边之物,实在比什么都现实,最好就说是自然的意境,好比一株树随便多开一朵花,并不在意外,所以,这个素练成隄,连鹊桥都不如。”
说得琴子有一点笑,同时她身边就隐藏着她们女儿们的许多私话似的,一个人站着很是怯弱,不觉之间回转头来看见细竹在旗杆旁石狮子影下望着她笑了。细竹喜欢那个旗杆竖得高高的,后来看见他们两人背着她说话的模样,她就不动了,琴子回头看见她,她还是不动,毫不声张的笑,这一来琴子倒无精打彩的可笑那么呆呆的站着她的淘气的妹妹了。小林在琴子转面的当儿,注意到她那一手插在荷包里,她常有这么一个若无其事的习惯,他的思想范围随着这个荷包丰富极了,仿佛这时随听天上飞一个什么东西都是的。低头他却为他所站立的那颗树影牵引,于是许多兴会一时都变幻在这一个影子上头,很是一个大树的情绪,他欢喜着想表示一句什么,什么又无以为言,正同簇影不可以翻得花叶,而沉默也正是生长了。琴子望着细竹问道:
“你笑什么?”
于是细竹也懒洋洋的答道:
“我笑你长得很高——真的,难怪我的衣服你穿要短一点,平常我总是生气,你未必就比我高,刚才我看你站在那里,你是要高一些,好看得很。”
这一番话她说了也就算了,可谓毫无成心。连忙她又问琴子道:
“姐姐,这山不就在海旁边吗?怎么我一点也不觉得牠在海旁边。”
小林听了这话,一旁很是赞赏,他虽也还没有与天禄山的海当面,但他是见过海的,所以目前他的峨峨之山,倒是引起了海的天地了。然而这个天禄山的山海之滨,此时总也是少女一般的贞静,怒涛自守其境界了。琴子回答细竹道:
“山牠自己总一定知道牠在海旁边,只是我们太渺小了,在海旁边自己不能知道。”
说着她有一个很好的山的感觉,大概因为谦虚的原故,失却自己的渺小了。小林笑着向她们两人说道:
“观乎海者难为水,然而你没有看见牠,牠也不能自大,大概也只好自安于寂寞。”
“我说今天就到海边去玩,琴姐她不肯,——你们不引我去,我再去了我就总不回来!”
她说着,小林就俨然望她,一人在一海上,当面之人倒如在梦中了。其间很是一个沉默。慢慢他这样说:
“有一回,是深秋天气,我在一个地方,上到一个高塔上去玩,并没有想到对面山上正挂落日,我放眼见之,若置身沧海,记起一张图画,一位女子临海而立,那一幅寂寞的自然与人物,真是并世绝代,令我最感得怀抱二字。”
“你说话总是说那么远——叫我一个人到一个生地方去我就不敢,〔。〕”
细竹又这么答他。她说着简直就无故生气,好像再也想不到有第二句话可说,阖口是花不解语的一瓣了。这一来小林看着她的天真模样很好玩,马上他又异想天开了,记起另外一件事道:
“有一回,一个下雪天的早晨,我出门踏雪,经过一户人家,看见一位女子倚门而望,她大概刚从妆台上下来,唇上的胭脂一樱多——凡事我想背景很有关系,一个雪世界女子不开口。”
“下雪的天,树上的鸟儿不知都飞到那里去了?”
她连忙又这一问,惹得琴子笑了。琴子看小林那个说话的神气,知道他的非非想,暗地里好笑,而且,听得空空洞洞的言语,简直染了一点实在的忧愁,明明是她自己妆台上的好扮相,在此刻可以说是一幅遗世面目,移步更倚近那一竿之竹,若不愿与人为群了。绿竹猗猗,应该含笑正是女子的脂粉气。及至细竹的话来得那么突兀,自在的飞着下雪天树上的鸟儿,她又真真的友爱她的妹妹,嫣然一笑了。于是她的光景回到家里去了,还是做小姑娘的时候,下雪的天,细竹一个人悄悄的门外张望,她问她睄什么,她说,“姐姐,这时的鸟儿都飞到那里去了?”
竹林上微动一阵风,三个人都听得清响,而依傍琴子,一竹之影,别是一枝的生动,小林倏然如见游鱼,——这里真是动静无殊,好风披入画灵了。是的,世间的音声落为形相,摇得此幽姿。小林简直入了一个画家的槃涅〔涅槃〕,指着这个竹影说道:
“这影子好看,我向这里头画一个雀跃。”
言下又暗自惊异,隐隐约约的若指得古代公主睡里那个梅花落。他的意中之鸟是一只彩禽。于是重复指着竹影说道:
“我感得哀愁——我爱这个灵秀,我实在不记得这只是影婆娑,一心以为画一个鸟儿,给一种羽毛的彩色把我叫唤过来了。”
细竹听了他说鸟,自为游戏,便蹲在地下画了一个鸟儿,但她只是出了一个鸟的样子,等待她的口边轻描淡写的吐露几句佳言,却完全道得小林的灵魂了,她说:
“我看你这鸟儿还不算奇,你这鸟林却太好了,你的竹影比竹子还要好看——我这话说错了,你的竹子其实是望了这个影子说,你所说的红红绿绿都是好看的影子。”
小林乃笑道:
“我喜欢竹子的叶子——奇怪,竹叶为酒,可以点红颜。”
他这样说时,对了鸡鸣寺那一个竹林出神,山上的竹叶此时是他的尊前之酒,叶叶波间如泛桃花,很是一个莲花境界了。是的,“绿酒一卮红上面”,添了他的颜色的生命。
这时有两个女子走出于下面的树林,而且站在高阶之下暂时裹足不前,他们三个人一看都看见了,细竹一见就赶紧移身到琴子的身旁,向琴子低语,“那两个人来了!”空山的来人动了她的好奇心,她巴不得她们快一点上来,至于那两人的衣装远远望来都一定是大家的女子,同她们自己差不多的身分,只是瞬间的一个认识,使她的意兴自然而然的热闹起来了。姊妹二人表现的样子渐渐一致,都在注意那两个来人,且都不说话,站在一块儿。这是就动作来说。若夫两样的面目,正如镜中相形,越静越现得生命的奇异了,但是一个生命。小林也在那里朝那来人望,他又另是他自己的一个静默,大约就同此深山,有人来不足奇,添出了美景却也就是刚才的一张画了。然而,最美的自然,还是人类的情感,于是一步一步的阶石也静候空谷的足音似的。他又有心来回看他的两位同伴,仿佛为这个山光之静所打动,这一来恰与琴子寓目,看得琴子很是亲霭,他的心境空无所有了,幻得光阴之又一叶。庙前的旗杆止定人的意思,一旦仰空看不足了。他低声向琴子道:
“空灵的世界好看。好比我们的意思里有时只有一个东西,一只雁,一株树,一个池塘——我觉得这个东西好看极了。”
琴子微笑不语,她参不透他是望了那占立时间剥蚀的木末说话,听着他数一件一件的东西,她心里就计算着,件件东西不出意外,件件也不在意中,她以为他应该说一个什么,她却也说不出这个什么了。她又默默的注意那两个女子,她们已经慢步的踏着石级,一人两手撩弄手帕儿玩,一人执一扇,不时在空山之中点滴一字的语言。小林又指着那旗杆同他的同伴低语——
“这旗杆,令我记起小时在放马场山上看见的一块石头,我并没有上到那个山上去,只是走路向山上望,山顶有一块石头孤立,我做小孩子,看下雨,心想雨从天上下来先在什么地方响?我自己得了一个断案,先在瓦上响,因为听见雨初下来在瓦上的声音很欢喜,自从看见放马场山上那块石头,我以为我以前错了,雨是先在这石头上响,一时真是狂喜,以后心里爱想这石头,同时又仿佛倾听音声。”
这一番话完全出乎琴子的意外,她却真是乐意听,于是也有一个意思浮现她的心灵,她很喜欢的说道:
“你说一个东西,倒提醒我一个东西,‘池荷初贴水’,我觉得这一片叶子好看,真是写得空灵极了。”
于是细竹也低着声音答话:
“你这一叶荷叶真是一个东西,有了这个叶子,天下的雨也是一个东西,落在叶上是一颗珠子,不然,无边丝雨细如愁。”
她一言说得大家都有点忧愁,但都笑了。她当阶而立,对于小林是一个侧影,他不由得望着她的发际,白日如画——他真是看得女子头发的神秘,树林的生命都在一天的明月了。上来的那两个女子已在阶前最后几步,他望着她们很明白,但惊视着,当前的现实若证虚幻。于是来人过去了。最奇的,两女子已经走进庙门,他们三人依然站着未移身,面面相视,他确凿的是另外记得一个美丽,一个陌生人的印像,分明是他自己的情爱的图形了。是的,人生之美,不可与镜花水月同之,有一个寂寞之空虚了。此时亦无有言语,但正是言语之消息不可思议,何以生动思维。细竹同琴子说话:
“姐姐,你信不信,这两个人一定是两姊妹,捏扇子的是姐姐。”
这一声扇子,对于小林真个是画龙点睛,他的灵魂空洞而有物了,不禁很自由的说道:
“这个手工,一把扇子,在空间占的位置,咫尺之间而已,但给一个人捏就好像捏一个宇宙。”
这话使得琴子吃惊不小,而且把那捏扇子的女子分明再现了。当那两人从面前走过时,她同细竹一样,看得两个女子,一见未曾分开了。
无题
他们都是同邻哩。那两个女子方在观音堂里头,他们三人也不期而走来了,两方面,彼此听见语音。于是五人之间,刚才在庙门外不交言,此刻公共的去拾得那个乡音的沉默了,而又都是暗自惊喜。小林则另外堕于一个神秘,他骤然听得一个生人开口的说话,分明的音乐与绘画是两样的灵异,简直的可以各不相入,大约就好比两个世界自为完全,而怎么不前不后,当此际,正是这一幅面目。从此这声音,也便是颜色,一个灵魂分不开了。接着五个人又都不说话。而且,他们三人,尚在佛堂之外,留步不前。他默默的又是一个神密,仿佛在那里留神他自己的那一个印象似的,空间的不声响倒是意中的惊动了。细竹禁不住撒了手掉过面来拦住琴子,原来她是搀着琴子缓步而来,掉过来她且埋怨且笑道:
“你不进去就回去,站在这里干什么呢?我们都是同乡!”
她这一声张,琴子倒若无其事,笑她,分明是她自己淘气而又格外的怕生罢了。于是那姊妹二人都出来了——细竹猜的是的,她们是姊妹,“捏扇子的是姐姐”。琴子已经同她们当了面,彼此点首笑,细竹则立于其间,还是以一个背面向那两个人,迎着琴子的面笑,笑得个不能自已了,连忙自己拂一拂头发,掉过身来道:
“我这个人真不好。”
那姊妹二人已经猜得她是一位妹妹,她有着令人见了她没有隔阂的势力了。那位姐姐同她招呼道:
“这位姐姐真是一个好妹妹——恕我的话说得冒昧。”
细竹乃把自己一指,又把琴子一指,又把那姊妹二人一人一指,一指便一言,而是望了那捏扇子的答话:
“我同她,不是你同她……”
她好像一个学言语的小孩子,话说不好,话里的意思是很充满的了,说得旁人都笑了。那姊妹二人心想,“她们二人不是亲生的姊妹。”她们虽是首先同细竹说话,暗暗地却是伺探小林与琴子,尤其是琴子镇静明澈而如一面镜子起人洞视之情,及至细竹指点得好玩,大家都在她的天真里忘形,真是一见如故了。
“我同我的妹妹两人在这山上住得寂寞,想不到来了你们三位佳客,‘我们都是同乡!’”
那人学细竹的话说着一笑,接着她又说: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我们怎么不晓得!”
琴子答以他们今天刚到,于是那人道:
“那我们真是失迎得很——你们就住在鸡鸣寺吗?都搬到我们那里去住好不好?”
这姊妹二人住在“扫月堂”,那是一个别墅,为天禄山名胜之一。她们的祖父,在本乡是有名的,扫月堂系其当年来天禄山所建,至今有百年之久。所以,等到他们自己都说出名姓,而且略略的道及先人,彼此真是高兴得很。那位姐姐并说家中还藏着小林父亲画的画。小林当下有一个不可自解的感觉,他对于此人,虽然生疏,但她同那位女子分明是两样的衣冠人物,她之前人我无碍。那女子,与他也是生疏的,却同琴子细竹具着一致之威仪,这威仪,叫他空空洞洞的若思索一境界,奇怪,若想到“死”之不可侵犯。总之是一个距离,大约其间画着各人的一生。于是那三个女郎之春装,照在他的眼里光辉明灭,他忽然的得了断定,自忖道,“世间的华丽也便是人生之干戈,起人敬畏。”而那捏扇子的女子,衣裳确是素淡一流。他的视线乃再翻一叶那手中扇,其摇落之致,灵魂无限,生命真是掌上舞了,但使得他很有一个幼稚的懊丧,人家再也不同他说话了。那人同琴子交谈。那人是一妇人,这个关系,小林随后也便知道,这个关系铸定了女子的性格,一人的天资每每又因一定的范围造化自由,正如花木之得畦径,这是这女子与人无碍之故,却是小林始终不得其解,他也就忘却了。
琴子答应明天到扫月堂去看她们,现在且请她们来梅院一玩。她们姓牛,家在邑之下乡,是水上之子,人都称这位姐姐为牛千姑,她名叫大千,妹妹名小千。她们四人一齐进到梅院,却不见小林进来,原来她们移步而走时都没有招呼他,他立在一旁,等她们走了,他悄悄的一个人走出鸡鸣寺,到山上散步去了。除了细竹,那三人一看没有小林,心里忽然都有个空白,各人自己也都写不明白那意中的字句了。细竹叫那位姐姐叫牛大姐,叫妹妹就叫小千。在她的口中没有一点不自然的地方,人家听来也就很稔熟了。于是琴子也叫牛大姐道:
“牛大姐,细竹她要去看海,明天就请你们二人引我们一路去。”
“好得很——你们都到我们那里去住不好吗?”
琴子笑而不答。细竹抢着答道:
“她不去,过几天等他们两人回家去了,我不同他们一路回去,我再搬到你们那里去住好不好?”
她这一说时,才觉到小林并不在这里,但她这一口气还是把话说完了。那姊妹二人看她说话的神气,领会一个意思,听到“他们”二字,都将琴子看了一眼,惹得琴子脸红了。小千姑娘乃打岔道:
“细竹姐姐,你要在天禄山玩,我同我姐姐也都不回去,我们在一块儿玩,那真好。”
“你叫我叫姐姐做什么呢?我看我们两人差不多——”
她说着好像要去同她比身材似的,但她一抬眼知道小千姑娘比她长得高了。她说话的本意倒是说她们两人年龄差不多的。
“细竹姑娘,你喜欢骑马吗?我们到海边去玩,骑马去很好玩,灵光寺有两匹马,我借得来,我们自己也有一匹,我们回家去的时候也放在灵光寺里,他们替我喂——我们一共有五个人,只有三匹马,那两人就跟了我们步行罢,如果喜欢坐轿,这里也有轿子。”
细竹听了牛大姐叫她叫“细竹姑娘”,她看她一眼,奇怪,她看得她与她之间好像隔了一个梦似的,有点呆住了,倒是牛大姐同她亲热,她也同她亲热。她让她就这么叫她,不去分辨了。不知不觉的她倚身到琴子之侧,答牛大姐道:
“我们不会骑。”
她说得很是怯弱。这时小千坐在那个写字桌旁,她看了桌上的纸笔墨砚,油然动一阵寂寞的欢悦,她想拿笔写字玩,不知怎的此地很有一个我相,猜不着谁在这里写字,徙〔徒〕徒引得自己没字的字句眼明无限了。听了细竹的话,她俨若得了攀援,掉过头来望了琴子细竹一笑——
“我们三人联盟——不同她一起,〔。〕”
于是她的姐姐也笑道:
“我的妹妹她总是偏向外人,不向我。”
说得四个人都笑了。细竹还是倚着琴子不大想出言。她刚才指了琴子说她同她不是亲生的姊妹,那灵魂却正是划不开一个妹妹,她一言一动都现得琴子是她的姐姐了。琴子乃同牛大姐说话道:
“我们在家里就听说灵光寺‘十里香灯,骑马开后门,’原来真有马。”
说到这个上头,牛大姐没有多大的兴会,微微一笑答之,其中却是一个好奇与思索的眼光注视琴子,仿佛想从琴子的面上认得小林似的。她的神情只是叫琴子认得这人真是一个美人了,同时也正是讶于“同袍不得知”。
行路
小林一个人出鸡鸣寺,走下石阶,踱进那个树林里去了,于是茂林深阴,画得一个无人之境,他很是稀罕这个忽然独自的密意了。他且行且有一点幼稚的傲岸,那几个女子都在那里不见他,“我将一个人玩一个很大的时间回去,——我一个人现在就去看海罢!”想到看海,他狂喜得很,仿佛放开了一个很大的局促,当面又没有止境了。然而一个记忆的海样,也便是海样的记忆,忽然又很是冷落了,琴子细竹的影子很孤寂的未能与这个海映在一起。“我不应当背了她两人一个人先去看海。”他们三人是同来的,他不可以独往。于是一个思想的海之尺度,正是形影相依的距离了。这一来他失却了一个行程,眼前的树林不免都是寂寞的枝叶了。他记起有一回夏日之晨他在一个大树林里走路,在看不见别的颜色之际,若置身浓云中行,其深藏与虚空,令人竦然。忽然前面转湾处,池光射目,原来这儿洞开天地,方池静在林外,独树倒影,与远山共为疏朗。最使得他惊异的,此地方有一画家写生,而顷刻之间,不干画者之事,造化乃一个情爱的生动,——这个画画人是一个女郎,他只看得女子手中的笔姿,此以外大约才真是自然,然而他冥想这一笔的自然,“这一下应该画一个什么?”所以这时的宇宙在他是一个空白,但明明悬挂生命之图画了。他以一个沉默又循路而行,一个镜子之前若将一点明眸,乃忽然为自然之冷静所惊,感着得未曾有的一个恐惧,仿佛世间只有这个冷静最是德行,所谓真善美,直同乎流俗而已。他想回转头来致礼于这位画家,表示他立于自然之前自惭冥顽,一幅风景奈何见女子之相。后来给那水田旁边一个捉蛤蟆的小孩子打了他一岔。他看了这小孩子,顿时又好像晤对另一副自然之面目了。是的,自然与小孩这时做了人生之借鉴,他在这里失却一个什么,其所得却正是人生之度量。这一度记忆,自画光阴,等待落到思想之幕后,今日的树林,依然寂寞自在了。他向了那叶绿之层出神。天地万物,俱以表现为存在,鸟兽羽毛,草木花叶,人类的思维何以与之比映呢?沧海桑田,岂是人生之雪泥鸿爪?他很有一个孤鸾自奋之概,然而连忙拾得一个美丽的虚空,草木的花叶,鸟兽的羽毛,毋乃是意中图像,何以有彼物,亦何以有我意了。
他出了这个树林,前山的景物触目为新鲜,一路的思索虚无何有了。他就此停步,好像真个的经过了一个很大的时间,再也不想往前走。眼前的山水真是平静得很,今〔令〕人有安息之致。他本来没有一定的目的地,所以站在这个未曾走过的路上,渐渐的若看一幅山水的画,行路可以没有去意,远近共在一见。他又不知不觉的循了一条山径踏数十步远,于是又停步不前,要转身回去,掉过头来,望见刚才经过的树林,徒徒在那里落得自己的一个倦怠,一个人再走归路很无意兴了。这时,鸡鸣寺的几个女子,做了他的情爱的落日,咫尺山光不干眼明了,——意中圆此明净,却是面目各自,灵魂各自,仿佛说得人生的归宿无须以言语相约,虽梦想亦不可模糊了。奇怪,一念之间,他起了一个“舍身”的意志,对着山水微笑着,大约以为不是彼谷,即为彼涧,行见此身血肉狼籍了。这动机尚不能自己分辨,而他的“死”确已具体,山前水上已无可逃形似的。自然,这完全是一个主观,宇宙何为刀俎,生死岂挂林泉。在这个感情作用张弛之际,他看见一个村妇从那山阿一棵树下出现。原来那儿曲折一座建筑,这村妇的神情是一个仆婢,那必是一个人家的住屋无疑。他自顾而笑,刚才为什么那样的兴奋,几何而不为生命的窃贼。给妇人孺子捉住了。再看那树阴处还拴着有马,他再上前一步,看得白马全姿,生物最为静态了。他想着这里住着什么人,给他留的印像真好。他觉得这一匹马好看。是的,这马格外的逗引他一个美丽,山林反而失却宝藏,形体乃画空灵了。于是一个自身毁灭之情,已在生命的无我之境。他记起古人墓树挂剑的故事,自笑道,“我爱好这一匹马,牠的主人若能知道这点意思,想来也可以牵来送给我作一个纪念罢。”他这样想时,一点也不含生死的意趣,也并不真是想着一个坟地的景物,实在也未曾著意于一个马之主人,只是空空洞洞的若怀着人类的一个寂寞了。
他想不到琴子细竹同了另外的那两个女子都来了,这使得他抬望眼,好像意外的告诉他天下事并不都是出于一个人的幻想似的。一瞬的光阴归于平常,他就在那里站着,等候她们走近前来。此时大约最是一个人自身存在的安息,自身以外是自身以外之人,自身以外也都真是自身的随合,不比对镜顾影自身徒自夸张了。四个女子,一面走路一面说说笑笑,一望见是小林在那个山坡之上,各人的思路各自一停换,各人的眼光都牵住一个光线,中间还留逗各自言语的迅速。将一当面,细竹开言道:
“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这两个牛牵我们到她们那里去玩。”
她这么的指了牛家的大千小千向小林一说话,大千乃伸手过来携着她道:
“是你自己说的,我牵牛上山罢。”
细竹一时答辨不出来,只好让大千携着她;她们两人乃在前面走了。
“大千牛,我这个人要是同人拌嘴,总是我自己输了,所以今天我也不敢斗牛,让你一步。”
于是小千在后面说道:
“细竹,你不但输给我姐姐,你也输给了我,她牵你,你叫她叫‘大牵牛’,那我牵你自然是小牵牛了。”
细竹听了这话,撒了手不跟大千走,掉过头来望了小千一嗔道:
“我不跟你们姓牛的玩,——你们两人都做了牵牛,那岂不是要我一个人做织女吗?”
她把大家都说得笑了。小千一面望了细竹笑,一面却是一个女儿的偷视,向小林觑了一眼,小林没有注意到,给琴子留心去了。这一来琴子自己反而没趣似的,在大家说笑的当儿她不免现得像一个“旁观人”了。小千装作没理会,故意丢开细竹转向琴子说话道:
“琴子姐姐,你是牵牛在后面。”
她这一说倒把眼睛端端正正的射在小林面上,弄得小林格外的陷入局促了。这个局促,其实正是宽阔,因为自己在他人之前不自由,自己乃失却自己的范围,自己好像是他人之存在,在那里处于几个女子的窘迫地位,忽而一言笑,忽而一动作。实在她们谁也没有他那样的窘迫,那么他的窘迫更是加了他自己了。这时大千一个人在前面快步,她想快一点回到屋子里去,这么的跟了小千细竹她们淘气很没意思了。她一走到她的马前树下,站住了,回转身来笑着望了后面的客人,意若曰,“我们就住在这里。”琴子细竹起初就看见了那树下的马,想着大千刚才告诉她们说她自己有一匹马的话,猜着这就是了,两人的意识里都有着陌生的形色。这两位田园女子,还只在画上见过马,今天的这匹马是看马第一遭了。细竹对于大千越发有一种神奇之感,看见这马好像看见一向的女伴忽然有了一个小孩儿似的,心里真爱,可是口里不晓得怎么说这东西了,有一句话要到口边,又冷住了。琴子见马凝视,好像她平日所怀的诗情画马,是一个打不破的宁静,今日似曾相识,在生命的驯服之下更有一个生命的奔放,与她的女儿性格相距甚远了。她总还是觉得这马可爱,等到她把这马与骑马那女子联合起来,她却分明的认识那个大千了。她真是且惊且喜,很有点望尘莫及的神情,在这一刻以前她总纳闷似的,大千在她眼前,大千又无可附丽,因为她看得她不可捉摸,现在有了这匹马仿佛大千走得顶远顶远她也记住了。扫月堂的三位来客,随着主人都到了,只有小林的惊异正如门前的树影,屹然不动了。他一看见门墙上“扫月堂”三个字,把扫月堂代表了大千,“这就是她住的地方!”他跟她们一路上来,牛家的两位女子对于他未曾另外尽一个主人之礼,并没有向他招呼一句。他也只是随着大家走路,走到这个拴马的人家刚才他几乎过门而不入原来正是扫月堂。他又一言不出随她们进门,此时他完全是他自己,进得门口,他所徘徊的还是他刚才一个人在下面的情景,他还没有把那马移到主人分上去,马的主人不干乎马,然而这马又好像是他的马,不啻他走到这世界上来第一遭所遇见,牠给了他一个亲切,——大约因为这个原故,大家到了屋子里,大千同他讲一个礼节的时候,他望着她不知回答,自己默默的落一个哀情,不可解世间何为路人了。慢慢的他看着大千自由自在的样子,他又很奇怪自己,大有一个过路人走在水上看鱼的光景,因了游鱼的倏出,世界乃就是一尾鱼的世界了,自己将何之,为何来,似乎都不在意中了。细竹同小千说话道:
“你们这地方真好,我很爱,要不是琴姐,我就不回到鸡鸣寺去,就请你们慈悲收留了我罢。”
“刚才我请你来玩你还不肯来,现在你又要我们收留你,——既然情愿皈依,就在这里住持,又管琴姐不琴姐做什么呢?”
小千笑着回答细竹,她们两人真个都有点寂寞起来。扫月堂院墙里有一丛竹,他们现在所在的屋子,竹叶遮窗,清光若可掬取,细竹那么的同小千说笑,与这窗外的动静很有关系。她简直就想在这里安心立命似的,无奈还是琴子牵挂了她,意若曰,“姐姐还没有出嫁,我怎么能够同她分手呢?”奇怪,这一念之间,她分明的自己肯定了。她有她自己的打算,这打算又没有什么打算,只是懵懵懂懂的一个不踌躇,她要离开琴子,今天意外的得到两个好女伴了。小千一面望了细竹说话,一面偏偏自己有一个冷落。她巴不得细竹就在她们这儿居住,但她又没有一个意思真个的要留了细竹,她自然的看得细竹与琴子的依附,自己也不知理由的只是认定了自己正好与细竹结伴,除此以外她再没有什么心计,然而自己忽然冷落起来了。细竹的在前,给了小千一个意义,如果不是小孩子一般的求群之情,真有点不可解,以细竹的天真居然感觉到了,因此她反而从小千身旁离开过来,向大千亲近,这亲近简直是一个灵魂的亲近,大千好像另外一个琴子似的,自己也正是另外一个妹妹,她用了撒娇的口吻叫大千一声道:
“大千姐姐,你的马呢?”
“我的马在门口外。”
“我看见了,我刚才在那个树脚下看见是你的马。”
“你看见了你又问我做什么呢?”
“我爱大千牛,——我也爱这小黑猫。”
“细竹真淘气!小黑小黑,你咬她!”
大家都没有提防细竹那一动作,她蓦地里看见屋子里有一个小黑猫在那里打盹,窜近前去把牠抱起来了。小猫懒洋洋的睁开牠的睁不大开的眼睛,认着这不认识的面孔。
“我就喜欢小东西,牠让我抱牠。”
细竹一面又认着猫这样说。
小林忽而从旁很纳闷似的叫着细竹道:
“细竹,你的话我真不解,——你说你刚才在那树脚下看见马是大千姐姐的马,但我想你只是看见一匹马,怎么知道这一匹马是谁的呢?”
“她刚才告诉我了。”
“你这话还是说得令人不解,——我想她怎么能告诉你呢?”
大千从旁笑道:
“我想我是这样告诉她的,她是这样知道的,刚才我们在鸡鸣寺里,只有你一个人不在那里,我们不知道你一个人跑到我们这里来了,我告诉她,‘细竹,明天我们到海边去玩,骑马去很好玩,灵光寺有两匹马,我自己也有一匹,但我们一共有五个人,马却只有三匹,那两个人就跟了我们步行罢,如果喜欢坐轿,这里也有轿子。’”
“这话还是说不明白,不管谁有这一匹马,但这马到底只是一匹马,能说马是谁的呢?”
小林说着自己也笑了,他好笑自己怎么忽而来了这么一个自己说不明白的问题。细竹又道:
“马本来是姓牛的,——这个猫是我的!”
小千望了琴子笑道:
“琴子姐姐,我数数我姐姐刚才的话里头,一共有一二三四五六个‘我们’,有的指了我们说,有的指了你们说,有的指了我们四个人一起说,有的指了五个人大家一起说,只是末了的我们——她说‘那两个人就跟了我们步行罢,如果喜欢坐轿这里也有轿子’,不知她除开了那两个人?”
“你喜欢坐花轿那两个人就一定有你一个!”
大千却连忙抢白一句,惹得小千恼了。琴子从旁很怯弱似的启齿道:
“我想应该无人相,无我相。”
琴子这话一出口,自己感着自己的意思很生涩,自己又实是感着一个成熟的情感,她的灵魂今日不是平日的平静,自己又说不出所以然来,自己压迫着自己一个不惯的烦燥,——说了那一句话,自己的烦燥果然挤出去了,她真是如释重负,简直怕敢再有一个别的想头了。小林这时看着她,——他并未听清楚琴子的说话,也没有留意她说话,只是忽然看着她的衣服华彩,看着她的脂粉气,好像在一个宇宙的范围里头当下正是这一人的严肃明净了。奇怪,大千小千同细竹三个人,一时也都失却自己的意见,看着琴子,然而各人自己还是各人自己的意见,怎么都共有一个平息罢了。细竹忽然倾耳而听,一面又自言自语道,“奇怪,这是什么人说话?”大家都不知她何所指,等着她再说一句什么。琴子却猜着细竹是听了扫月堂的女仆在那边说话的声音,——这声音是一个外乡人说话的声音,此刻在这外乡听了这外乡人说话的声音,细竹格外的觉着这声音亲嫟了。接着她问大千,这个说话的人打什么地方来的?大千说,这个说话的人打天禄山来的。于是细竹更觉稀罕,向琴子问道,“琴姐,我们家乡,斗姥庵的王师父,不也是说打天禄山来的吗?”说着“我们家乡”四个字,很有一种喜悦,仿佛她今天才开口说话的样子。是的,这四个字起了她一点新鲜的感觉,她在三百里外,转瞬之间,有着“我们家乡”的观念了。扫月堂的那位女仆是天禄山附近农村里的人,她说话的口音同“斗姥庵的王师父”是一个口音,难怪斗姥庵的王师父说她打天禄山来的!王师父原来就是这个天禄山的人!她的家乡原来就在这儿!一串纠葛又明明朗朗的给自己拨开了。离史家庄三里路有一庵堂名斗姥庵,斗姥庵那位尼僧来史家庄“打月米”的时候,细竹对于那个不是乡音的声音总不免好奇,简直为那尼僧怀着寂寞,一个外乡人,一个天涯地角的人跑到这儿来“住庙”!而她偏偏又喜欢学那尼僧说话。现在因了天禄山的张妈妈的说话,细竹平素所怀的“外乡”观念顿时也大大改变了,一个外乡并不就是异地,顶远的地方还有顶远了。这样一来,她自己才真感着一个孤寂的空灵了。大千又告诉她:
“我的小黑,是张妈妈打她家里抱来的,我们回家去的时候,她又把猫抱了去,等明年我们再上山来的时候,她又把小黑抱来还给我。”
“你的马呢?”
“我的马在门口外。”
“我知道你的马在门口外!我问你,你们回家去的时候,你的马怎么办呢?”
大千的那句答话,大约是有心逗细竹玩,逗得大家都笑了。小千抢着答细竹道:
“你还不知道,她的马并不是我姓牛的马,马要回家不能回到我家里去。”
“我的马才不回到你牛家里去!”
小林琴子细竹三人,听了这姊妹二人的抢白,仿佛无意间读着了一个人的一部历史,虽然还是一无所知,但这一张白叶正是读者开卷第一叶了。他们三人都好奇的看着大千,尤其是细竹小孩子似的格外向大千亲近了,在这一刻以前,她明明白白的自己最同大千交好,又不知为什么她看得大千总像一个梦里世界,现在这梦又不知从那里忽然醒破了,叫她平空的拾得一个什么,她真是喜欢极了,且藏着一句话不问大千,“大千姐姐,你除了姓牛之外还有一个什么姓呢?什么时候出嫁的呢?”于是大千在她跟前不成问题,依着大千她自己倒是做着女孩儿的梦了。大千告诉她道:
“我回家去的时候,我的马就寄在灵光寺马房里,灵光寺放马的替我放。”
细竹禁不住咐〔附〕耳一句——
“你回家去的时候——是回牛家还是回马家呢?”
“你真爱说话!”
大千有点埋怨细竹的神气,她的神气又令人不可捉摸,但明明是一个忧愁的样子了。
“你不告诉我,我会猜。”
“你会猜什么!”
于是大千反而丢开细竹,向琴子同小林各看一眼了。她行其所无事又同细竹说话:
“我不爱搬家,我无论到了那里都不爱搬动,我搬了好几回家,自己栽的花呀树呀,狗呀猫呀,舍不得离开他们,——现在我总不爱栽花。”
这时小千又同姐姐吵嘴——
“你这么舍不得,你死了看你怎么办!”
“我死了我的坟我也要带走,看你怎么办!”
于是五个人都不说话,——各人的沉默正是各人的美丽了。
萤火
这天晚上,小林一个人回鸡鸣寺。琴子细竹给大千小千留着不让走,而且约定明天一路到海边去玩,于是她们两人就在扫月堂住这一宿了,自己没有替自己作出主意,但都觉着今天在人家做了客人是生平第一回自己安置了自己似的,在以往的日子里没有这个经验,尤其是琴子仿佛人生在世实在有一个踌躇,即是自身的踌躇。其实自身何从设想,问题乃在关系上面罢了。细竹一天的兴会已经失掉了,她只是倚近琴子,原来她的瞌睡到了,打呵欠,大千笑她道,“一个呵呵来报信,两个呵呵睡着了。”她依然不睬大千,一个瞌睡虫简直是往琴子的身上飞,好像琴子也不是琴子的身段似的,是一盏灯光的姐姐了。琴子心里却实在是寂寞,禁不起自己多说一句话,垂手来握了细竹的手,携手她也不是与细竹携手之意了。她忽然想起家来。小林提了灯笼下山,大家都送出门外。牛家一个仆人要送小林到鸡鸣寺去,他说有灯他认得路,他不让那仆人送,而且笑着说一句玩话道,“我喜欢一个人走一个寂寞的路。”细竹应声一句道,“你不怕给山上的老虎吃了?”听了她的声音,知道她的瞌睡醒了。大家望着一个灯光慢慢远了。细竹随手捉了一个萤火,而且捧着看,大千又笑她,说道:
“细竹,你是睡醒了要洗脸。”
“你的话我不懂,——我不是要洗脸,我总是喜欢看虫,我的脸干净得很。”
她这一说时,萤火虫忽然不亮了,她也就让牠飞了。小千道:
“细竹,这个萤火虫再总记得你,只有你一个人给牠看明白了。”
“你这是乱说话,牠那里会看得见人呢?——那是不是小林的灯笼?”
那是小林的灯笼,与其说她乍然又望见灯光,不如说她乍然又记起小林提了灯笼走路了。她望见那个灯光,有一个惧怕的感觉,不但看不见灯光照着一个人走路,连刚才的灯笼也不是了,只看见黑夜里一颗光。细竹不再声张,她想明天再见小林的时候,问他,“你昨夜里害怕不害怕呢?”她这样沉吟时,自己还是今夜之身,但诸事都是明日的光景了,她巴不得就会见小林。连忙又是一个夜之完全,说话的意兴她在〔再〕没有了。小千却答应她的话道:
“那个灯要是灭了,就一定是给老虎吃了,你信不信?”
“你这个山上真有老虎吗?我不信!”
“山倒不是我们姓牛的,灯笼是姓牛的家里的,——细竹,你不要害怕,这个山上没有老虎,老虎也灭不了灯,要是我一个人提了灯笼走夜路,遇见野兽,知道性命逃不了,我就把我的灯放下来,让老虎把我吃了,我的灯还在路旁替我做一夜伴儿。”
大千这么说着,细竹真个害怕了,她要大千引她到屋里去,不要站在这门外了。于是四个人连袂而蹑足了,大千望一望天上的星,望一望夜中萤火,握了细竹的手,临进门时还要向室外光景作别一句:
“萤火四面飞,令人觉得身子十分轻,好像在一天星中,——奇怪,我说星中,并没有想在天上去,好像在海上。”
她的神气近乎临空而问。细竹轻声回她一句:
“我只觉得我在山上,不像在家里。”
她说到“不像在家里”,家便像一个厚重的山之感觉了,同时她自己便也有点漂泊似的,大千紧紧握住她的手了。四个女子,又在屋里灯光下见面,牛家姊妹都不知不觉的首先向琴子打一个照面,其神情若问琴子曰“你刚才没有说话!”于是琴子的庞儿好像格外有点光爱好了。琴子还是无有声响,一颗灯光在下山到鸡鸣寺的路上,因了室内灯下同人再见,她的灯儿乃好像灭了,她并不害怕,她有点愁意,刚才她望着小林到鸡鸣寺去,好像送他回家,她的灵魂儿就是路上那灯儿了。以后她总记得今夜路上的灯,这个灯便是她的灯,别人的话说来说去,只是游船一般的空气,灯儿在夜里格外生动了。大千看了她一眼,他〔她〕慢慢的觉着了,一下子她简直感得她有点担当不起,她在这个屋子里十分孤独,她自己思忖着道,“这个人的眼光不是看我……”她的思想来得很快,但自己的一句话又不能完结,脑海里倒自己引起了小林的影像。在自己不安的时候,记得别人,是这一件事,又是那一件事,连忙又是今夜路上的灯光,一切又好像风平浪静了,她不愿意她的灯儿有一番扰乱似的。最后她又记得大千的马,于是她很是一个女儿好奇的心,眼光尽在大千的方向了。大千又同细竹说话道:
“细竹,你在家里什么时候睡呢?”
“今夜我不睡。”
“你不睡就是天上的星。”
“就是织女。”
小千答讪一句。
“我是织女今夜我也不跟大千牛小千牛睡,——我在家里总是跟琴姐睡,姐姐今夜怎么睡呢?”
她面向了琴子这么问,她说着是要哭的眼儿了,大家都觉得这个泪眼儿一点理由也没有,但大家暂时都不说出话来,好像一人一副面目共候这个泪珠如何启示了。这时,各人头上戴的,身上穿的,相对于无形。这时,是灯光的启示,怎样才是自己,一心照见别人都是自己了。
琴子想不起答应细竹的话来,她想,“细竹,你怎么这样孩子气呢?”但这话她没有出口,她们两人今夜是在人家家里做客人,说话应有着客人的口吻了。她从门外进屋以后,今夜的事情,其实不在意中,只虚无缥缈的仿佛是一个永远的夜之事,犹之乎灯火,不能归于今天一夜了,现在因了细竹的话,“姐姐,今夜怎么睡呢?”她乃也稍作迟疑,而且寂寞的微笑着,又把眼光向大千打一个招呼,完全是一个做客人的雍容。不待大千说出安排来,看着大千她又记起大千的马,这个马直以思想为动静,灯光亦似不知止境了。于是大千的距离越近越远,无论如何大千的一匹马不能做大千的界限了。
“细竹,这里也就同家里一样,你要什么东西你告诉我,你只要叫我一声姐姐,你就跟我睡。”
“我要跟小千睡,——我怕跟你睡,我怕你给老虎吃了,我怕你给老虎吃了还留你一个灯笼在旁边跟你做伴。”
“给老虎吃了,老虎已经跑了,我也没有了,还要灯笼做什么呢?而且我的灯笼难道还认得我?”
“你刚才为什么那样说呢?”
“我说得好玩的。”
“你说得令人害怕,——现在你坐在这里,我就觉得你好像死了一样,我们三个人都坐在这里看你。”
细竹这一说,把大千的眉毛也说得一振,大千又笑了,大家一齐都看她一眼,仿佛一个人死了并不真是一件奇事,一个人死了如何真是失去了生命倒是不能令人相信似的。这时琴子微笑着道:
“大千姐姐,我想一个人都有一个人的东西,你的马一定是你的,灯笼一定不是你的。”
大千答道:
“你怎么夜里还记得我的马呢?——细竹说我死了,我正在想我怎么叫做死了,我的马我简直忘记了,经你这一提,我倒有点舍不得我的马,——我死的时候大概是这个样子。”
小千又向着琴子说道:
“琴子姐姐,她舍不得马,灯笼就送给你,你不忘记那个灯笼。”
“小千说话总是小气,爱嫉妒人。”
细竹这么批评一句,她的话无精打彩的说着,她没有说小千不好的意思,说着若无其事。琴子同小千两人精神都为之一奋兴,但沉默着,仿佛此刻这室内灯光是她们两个人的了。是的,灯光不动人影,人的心思好像比灯光更有面貌了。慢慢的琴子又是琴子自己,灵魂儿又是今夜路上那灯儿,正惟夜里乃独自宁静了。
今夜睡时,不但细竹她说“我要跟小千睡,”小千她也说“我要跟细竹睡。”最奇怪的是琴子对于细竹之事她再一点意见没有。更奇怪细竹对于琴子之事她也不在意。小千说,“我要跟细竹睡。”细竹便搀着小千的手,说,“去,我们两人去。”于是她们两人跳跃着先走了。细竹起初以为是同在家里一样,她在家里跟琴子睡是跟琴子同一个睡床(,)及至她同小千跳着走进了一间屋子,小千告诉给她,指给她看,“你睡这个床,我睡那个床。”那么她问小千道,“她们两人呢?”小千说,“她们两人在那边房里。”细竹又问,“这是你的房吗?你们姊妹二人一向都不在一个房里睡吗?”小千说不是的,细竹今夜的睡床是大千的,一向大千同小千姊妹二人在这个屋子里睡了。细竹乃不再作声,她端坐着,好像另外又想起什么,小千在那里安排安排事情,她也不理会。小千忙去把门关好,而且告诉细竹道:
“我把门关上了,不要她们两人再到这房里来,我怕大千又来说话,——我说话你不理我,你想什么?”
细竹乃又掉向小千答道:
“我没有想什么,——真的我什么都没有想。”
“你在家里什么时候睡呢?”
细竹乃又笑道:
“今夜我不睡,真的今夜我不睡,——你告诉我海是什么样子?”
“明天我们一路去玩,——我不喜欢海。”
“海上面也有船吗?”
“海上面怎么会没有船,——平常也总不大看见船。海真没有什么好玩的,总是浪响。”
细竹记得船,于是这个船是今夜海的影儿,给她那么一个栖息的感觉,犹之乎她拿了一枝笔在一张纸上写了一个船字,至于波浪正是没来由的范围罢了。
细竹又说话:
“小千,我说我不睡,我的瞌睡又来了。”
牠〔她〕说着打一个呵欠,自己又笑自己,随身而躺着玩。
“小千,你说这是大千的床,——大千昨夜里也是睡这床吗?怎么这不像是大千的床,像是我的床,我好像做梦一样,怎么今夜在这里睡,乘一叶之扁舟漂到大海里去。”
小千并不怎样去听细竹说话,她是背面向细竹,靠着一张桌子,打开抽屉翻检翻检的。
“小千,你翻什么,你有什么好东西给我看看,——你同大千不一样,大千不像大千,我怕她真有点像海,海我想像她,她的东西都不像她的,你的东西都是小千你自己的东西,给我我也不要。”
她的话流水一般的嘀咕着,自己说了也不像是自己的话了,一面说话一面拿手向壁招影子玩,后来又瞥见向隅挂了一个荷花灯儿,乃记起自己的箫没有带来,挂在鸡鸣寺那个屋子里,于是她的箫也好像她的影儿一样,她在那里有着招手之情了。连忙她又坐起身来,指了那挂着的荷花灯儿说道:
“小千,这个荷花灯是你的还是大千的?让我取下来看一看好不好?”
“细竹你真爱闹,你要取下来就取下来,说许多鬼话做什么呢?”
细竹就站起来把那荷花灯儿摘下来了。小千还是不理会她,她也不理会小千在那里一心做着什么,她拿了荷灯,一看里面插着有烛,借了小千旁边的灯光将荷灯点了起来,自己觉得很是好玩了。有不小的工夫,她提着一盏荷灯,一声不响的。等到小千来招呼她,说道:
“你还在这里点灯玩!你这真同钓鱼一样!”
“我看牠会烧不会烧。”
“你要牠烧我就烧给你看。”
小千将灯竿稍一摇动,细竹真个看着自己手上的一盏灯儿烧了。她还是一言不声张,小千在旁边哈哈的笑了。
细竹慢慢有点生气似的,她说道:
“这个灯一定是大千的,——我同大千都同你不一样,我把大千的荷花灯烧了也不要紧,她给老虎吃了她还是一个活大千。”
“你自己呢?”
“我自己也同大千一样,我什么东西都不要。”
“我要告诉你——”
“你告诉我什么?——真的,我记起来了,我告诉你一件事,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许多树叶子,我再看好像是红叶,后来果然是红叶子,而且只看见一个。”
细竹的话小千真个如梦中听过去了,她把她的日记递给细竹请细竹看,细竹好像得了一个启示似的,她双手接过来,知道另外的话她都不能说,这上面的事情她也不能知道,但自己向来没有今夜这时一个明白的光景了,仿佛世间是一个灵魂,隔离无障害。小千给她的东西她尚未过目,望着小千她不觉很是同情,又有话说道:
“小千,我们史家庄三面都是河,西河有一个大沙滩,沙滩上坎靠河坝都是树,我做女孩子的时候,冬天里喜欢在树林里替人家扫树叶子,因为有些穷人家小孩子扫落叶拿回去做柴烧,有时在树林里我拾得一根枯枝,我高兴极了,真是比摘一枝花还喜欢,我就给他们,我还记得那时我自己想我就做树叶子罢,比做什么都喜欢,真奇怪,为什么那么喜欢,除非世上有那么可爱的灵魂可以与那相比,难怪昨天夜里做梦,今天又把大千的荷花灯烧了,——到底那个灯是你的还是大千的?要是你的我就赔你一个,小千很可怜。”
“细竹,你不要瞎说话,——你不看你就给我。”
小千说着要把细竹手上的东西又收回过来,但细竹不让她收回去了。
“你给我看,你不给我看我就做树叶子烧了。”
小千觉得细竹这人十分可爱,于是她们两人谁也不言语,这个屋子里的灯光是生命的字句了。细竹拿了小千的日记看,一页一页的翻着,她愈看愈对于小千有点不明白,她想小千你为什么那样的执着呢?你这岂不是自私吗?你同大千两人不是亲生的姊妹吗?后来小千还有一阵危险的日子,细竹看到这个地方,小千的日记她没有释手,她倒身在小千的怀里一声笑个不止,埋头伏着小千膝头不肯起来,失笑道:
“小千,你怎么又活回来了呢?你怎么要寻死呢?”
她们两人接着谈了许多话,后来细竹一句话也不说,小千就在她身旁,她默默的同情于大千了,大千那么好的女子乃同月亮一样,是的,岂不同月里嫦娥,永远看别人的事情,自己的事情摆在明明白白,将没有什么是她的,她也不要有什么了。这时琴子不在跟前,细竹很想和琴子说话,大千牛小千牛两人的事她想让琴子也知道。原来大千出嫁了好几年,丈夫在那年死了,在小千的日记里这人叫一个“东”字,对于这人小千曾经是一个失恋的女子了。
“小千,这回我们在路上经过一坟地,我们下了船上那坟地里玩,那时正是黄昏时候,真是独留青塚向黄昏,琴子说天上的月亮好比仙人的坟,里头有一位女子长生不老,我想这话不错。”
“我喜欢月亮里头有一棵桫椤树,可惜清早太阳出来的时候没有月亮,不然桫椤树底下对朝阳梳头,夏天不热,冬天我想也暖和。”
“小千,你将来一定是个幸福的女子。我好像船一样,船也像海上面的坟,天上的月亮。”
“船是渡人的,你这一说人家不敢坐你的船。”
“我是说我自己坐一只船玩,漂来漂去同月里嫦娥不正一样吗?不过这里离海近些,天上的路有什么人知道从那里走呢?”
这时小千不想再同细竹说话,她的话越说越远了。
牵牛花
细竹清早醒了,睁开眼睛,她那么的稀罕着,睁眼看见白天好像白日是一个梦似的,昨夜的事情反而明明的是一个真的情景,她思索着,但一会儿便同今日的清晨晤面了,偏着眼光去望小千,小千却已起了床,不在这屋子里了。她记起昨天大家说今天去看海,于是未曾与她见过面的海在那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她想不起什么来,什么也不想起了。“大千的荷花灯昨夜里我把牠烧了!”想到这件事情,她又有点惊异,仿佛她同大千并不相识,昨夜她无原无故的在这里烧了人家的东西,她又觉得那个荷花灯烧得顶好玩了。她又把大千的东西尽看尽看,看着大千床上之物,她自言自语道,“大千这个女子真可爱。从前人说,‘云想衣裳花想容。’这话其实不对,应该是看见她的衣裳想起天上的云,看见她这个人想起园里的花。”忽然她拿手拂着自己脸上的什么物儿,原来东窗的阳光照着那个洗脸台上的镜子,又反照在她的脸上了,她马上自己觉着,自己又好笑了。她记起昨夜在外捉萤火虫玩,她捧着看,“大千说我是瞌睡醒了要洗脸,大概是暗夜里萤火的光映在我脸上,她才那么说。现在这个日头的影儿倒是说我睡醒了要洗脸。”她自己说着起来了。
这时大千从从容容的走进来了,问细竹早安,并说琴子小千都在院子里趁凉梳头,大千已经梳头洗脸过了。细竹看着大千,连忙又说话:
“大千姐姐,我今天早晨同平日不一样,我看你也同平日不一样,我们两人算是最好的朋友。”
“怎么早晨起来就同平日不一样呢?除非明天七月初七你做了织女星,后天早晨我再来看你,看你同平日是不是一样,——我们明天替你做生。”
“真的,明天是我的生日,你怎么知道的呢?一定是琴子告诉你的,琴姐她真爱告诉人!”
“我看你今天早晨还是同平日一样,还是同琴子两人最好,我们两人不算是最好的朋友。”
细竹给大千说得笑了。她又告诉大千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告诉你,像你这个人最好是修行,叫我陪你在一块儿都成,一个人最好是有德行,别的事情也不说是看穿了,像大千姐姐的境遇,再只有修行最有福,胡思乱想反而糟踏了一个身子。”
“你说身子是为什么的呢?”
大千这么诘问一句,她把细竹打量了一番。她看着细竹说话的神气很好玩,而且心想小千昨夜里将她们姊妹二人的事告诉细竹知道了。最奇怪的,大千这时看着细竹很有一种羡慕之情,这个羡慕,她自己认着真个便是一个德行似的,类乎成年之人憧憬于一个赤子之心,她好像处女时的事情她都忘记了,也没有意思再去记得了,看着细竹她觉得她想了解这个女儿无端乃很不可及了。
“大千姐姐,你这句话我看就不对,你这句话就是你的苦恼。”
大千听着笑个不止,她催细竹赶快去梳头,回头再来洗脸。细竹说她不到外面去梳头,她说这里的天气比家里要凉快一些,她就在这屋里梳头,她叫大千就在这里陪她,于是她先洗一洗手,大千替她拿出一分梳具来让她梳头了。
“你这句话我看就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就有苦恼呢?我并没有苦恼,——你说你陪我一块儿修行都成,让我替你把这一头的头发都剃了牠,省得天天清早起来麻烦,我还要先看看细竹做尼姑是什么样子。”
“自己做自己的事情,有什么麻烦呢?”
细竹这句话真个像清早在树林里说着,大千听了反而不能忘忧似的,她看着可爱的女子低身梳头,双手灵敏,满发是天真的气息,好像为她暂时隔开了细竹,让她有一个反省的机会,她有点懊悔的意思,自己不该向细竹散布戏言,细竹却连忙抬起头来,打开自己的场面,迎着大千的面道:
“你听错了我的话,我不是叫你出家,那有什么意思呢?我是叫你再也不要骑马出去玩,你说还有什么好玩的呢?”
大千看她说得很好玩,大千笑个不止,她心里确是感得一个很好的喜悦了。
“细竹,你要做我的妹妹,我的命运一定好些。”
大千说了这句话,不知怎的她觉得她的话说错了,她们两人面对面的默着了。细竹听了这话心里也并没有引起另外什么动静,她确是默着了。
细竹又说话道:
“大千姐姐,我们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一定的事情,就好比自己有自己的影子一样,我们再也不可自己糟踏自己,自己就跟自己的影子做伴好了。古人有与日逐影的比喻,我们女子不安命,也同自己逐自己的影子一样,影子只好天生成一个,如花似叶长相见,如果命不好,自己尊贵自己也还是自己守自己的影儿,——你说如果心猿意马再找些别的事情来想不是自己不知自己的尊贵吗?”
“你这个比喻聪明得很,但是,自己的影子总还是自己,好比那颗桂树,此刻在日光之下是自己的影子,在月亮底下牠也一定有自己的影子,一个人有自己的身子那里能够没有影子的时候呢?”
大千说着望到窗外一颗桂树上面去了,她口里说着影子,眼里却没有望见那个桂树的影子,心里更没有想着自己的身子,眼光尽是太阳的光线,是一颗树,是许多枝叶,是枝上的花,她说到月亮底下也无非又是一颗太阳的树罢了。连忙她又道:
“到了自己没有自己的身子的时候,那倒好,那时还说什么影子呢?我看自己的影子也无非是自己的倚靠,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并不是有没有要我们伤心,——你说我们谁不羡慕空中飞的鸟呢?”
细竹给大千说得不言语,她想,是的,空中飞的鸟也要有树林做栖息,但她觉得她的意思同大千不一样,她想守着寂寞就是自己的影子,她好像一个小孩子的事情,小孩子有小孩子的寂寞,一个孤儿的命运却是可怜,世上不应该有这件事了。总之她不喜欢孤独,她喜欢尊重自己,友爱人群,孤独没有可以赞美的理由了。因此望着大千她很是同情,大千要怎样才不是一个孤独的生活呢?这一来她很有点难受,她说不出所以然来,仿佛人生在世有时真是奈自己的身子不何了。这时她应不开口说话,双脸很像一个马首,给压发的带子勒着了。她睨着大千,大千对了她笑。放脸的时候她闲口一句道:
“昨夜我把你的荷花灯烧了,——是你的还是小千的?”
“小千早晨一起来就告诉我了,那还是我自己扎的,——烧了就没有了,你能说这个荷花灯是谁的呢?”
大千笑着学小林昨天问马的口吻。细竹听了却大不以为然,她大不以为然的神气说道:
“我想我们不能这样说话,尤其是我们女子,不可这样存心,我们自己的东西就同我们的身子一样,要自己知道尊贵,不过你的荷花灯没有关系,就给人家拿去了人家拿去做个玩艺儿,不比别的自己身边的东西。”
大千听了尽是笑,又催她预备洗脸,细竹梳头的工作快成功了。邢〔那〕个“天禄山的张妈妈”端了一盆脸水进来了。那个张妈妈放好脸水,在那里站着不走,尽看着细竹,细竹还没有留心到,给大千觉着了,问她一声道,“张妈妈,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张妈妈呆着乃看一看牛大姑,牛大姑笑着又看一看细竹,细竹呆着乃看一看张妈妈,张妈妈笑着又看一看细竹,于是细竹开口一笑张妈妈逃走了。这时大千的小黑猫跟在大千足旁,给细竹看见了,细竹把牠抱了起来,而且笑着说,要是她将大千的小黑抱了回家,大千肯不肯呢?大千不舍不得她的小黑猫么?大千催她洗脸,说道:
“小黑小黑,要她洗脸。”
大千又望着她的猫说道:
“猫这个小东西好像总不在乎的样子,牠同人没有一点感情,真奇怪。”
细竹走近洗脸台的时候,望见了东窗之外,这窗外有很小的一幅自然,有一株桂树,有栽的花,还有瓜果,她一眼看见了那瓦上一个大南瓜,这一个南瓜乃引得她去喜欢牠,大约因为她是站在洗脸台面前,是应该自己先来洗脸的原故,瓦上的南瓜应该置之不论了,所以她再也不说什么,自己浸在脸盆里洗脸了。大千也在那里自己照自己的镜子,所以这时,自己的事情是自己知道了。这时的寂静,很是寂静,细竹的脸水之声只能算作流水之音了。等到细竹想起一件事,她想起她的手绢儿要洗,她还是不说什么,但她的心里已经有说话的意思了。她掉过洗过了的脸,身边掏出了自己的手绢儿,但自己的手绢儿怎么放在大千手里捏着了,自己的手绢儿在大千手里捏着,自己指了那瓦上的南瓜问大千这个地方的南瓜怎么长得这么大了,而且告诉大千:
“我有一个西瓜,还放在我们家里西瓜园里没有吃,在牠很小的时候,我拿手指甲替牠画了一个蝴蝶,后来西瓜长大了,蝴蝶也长大了,我告诉大家不要把这个西瓜摘了,就让牠长。”
大千微笑着望着她的南瓜出神,细竹的蝴蝶的话引起她的蝴蝶来了,她的蝴蝶是天上放的风筝,有一回她在自己卧室里从天井里望见了,但她也还是望了此刻那瓦上的南瓜说:
“我还没有留心,这个南瓜真是长大了许多。”
“你真奇怪,你怎么不留心呢?你天天早晨洗脸的时候不就看见牠吗?”
“细竹一定是一个南瓜脸!”
“我不喜欢你这个话!我不信——”
细竹说着向了大千的镜子睥睨一下了,她觉得她不是一个南瓜脸了,两人都笑了。
“细竹,我不像你留心我的南瓜,有一回我洗澡的时候倒留心了你那个蝴蝶,现在也不记得了。”
细竹心想,那是在什么时候?大千的话把她说糊涂了。她看大千的样子不是说谎话,一定真有那一回事,但大千怎么会知道她的西瓜上面有一个蝴蝶呢?而且这与洗澡的时候有什么关系呢?她记起去年有一回她在家里洗澡的时候,倒有一个蜂儿从窗外飞进来了,靠屋檐那里有一个蜂窠,正当自己坐在水里洗澡的时候,一个蜂儿飞进来了,她一时竟失了主意,害怕这个蜂儿螫她,她想她喊一声罢,叫琴子来罢,她怕这个蜂儿越是飞起来了,于是她不作声,也不动作,也不害怕,这个蜂儿倒好像安静好些了,她乃拿起一把扇子想把牠从窗子里逗引出去,一扇蜂儿却落到水里去了,她索性把牠湮死了,后来那个蜂巢也给她打落了。但大千的话反而把她说得迷了,她也就不追问她,不管她是说一句真话,是说的谎话,总之她瓜园里的西瓜,西瓜上面的蝴蝶,大千一定不能知道的了。
“我的手绢儿给我,我就这个脸盆的水把手绢儿洗一下。”
这时她知道她的手绢儿捏在大千手中,但大千不给她,大千拿去替她洗了。
随后大家事情停当,小林也从鸡鸣寺来了,今天一同到海边去玩。总是细竹一个人的心情最忙。反过来说也对,细竹一个人最不忙,她好像流水一样,流水所以忙,流水所以不忙。是的,我们看天上的星,看石头,看镜子,看清秋月,看花,看草,看古树,这一件一件的启人生之宁静,宁静岂非一个担荷?岂非一个思索?大约只有水流心不竞了。流水也是石头,是镜子,是天上的星,是月,是花,是草,是岸上树的影子。
小林带来一个玩具,一个小孩子抱一个鼓,就靠着鼓睡着了。细竹说这个小孩子大概是拿耳朵来听鼓,后来又做枕头睡着了。她问小林,“这是庙里的和尚给你的罢?”小千知道这是从鸡鸣寺旁边一个小铺子里买来的。她说,“不是的,不是和尚给他的,是在鸡鸣寺旁边那个小铺子里买来的。我好久就看见了这个鼓,我很喜欢这个鼓,那回我同大千两人走那铺子门口过,看见了这个东西,我说买一个,有一个叫化子跟了我们讨钱,我讨厌那个叫化子,就赶快走开了,没有买。”细竹乃问着大千道:
“她这话是真的吗?”
不待大千答话,小千不高兴连忙说道:
“细竹以为我说谎,我不喜欢你。”
“我不是说你说谎,你不要怪我,——我怕这个事情不是真的,因为我们小孩子的时候,在家里,有人从天禄山朝山回来,带了许多小玩艺儿给我们,有喇叭,有木鱼,有小孩子装东西吃的木碗,现在我看他这个鼓,都是那一类的东西,你说是从鸡鸣寺旁边一个小铺子里买来的,那么小孩子玩的喇叭,木鱼,木碗,从前大人们也一定是在那里买的,我听了觉得很奇怪,我那时喜欢那些小东西,简直不想到这些东西是那里来的,也不以为是买的,仿佛就是大人们给我们的。明天你引我到那个小铺子里去看看。”
她说着她还不觉得那些小东西是从一个小铺子里买来的,也不想着那里有这么一个小铺子,世间不失一个童心的喜悦罢了。大千笑着问着琴子道:
“她这话是真的吗?”
大家听了大千的话都笑了。小林接着把他所买来的小孩子睡鼓送给小千,小千也笑着接受了。她又笑道:
“你是买给你自己的,还是替别人买的?买给自己的东西送给了我,我谢谢你。是替别人买的,这个东西我拿来了也还不是我的,我也不想要。”
“叫化子讨了人家的东西,还有这么多的讲究。”
大千这么说着,惹得小千又很不高兴了。大千又向细竹说道:
“细竹,那回我同她走那个小铺子门口过,遇见叫化子是真的,我究竟不知道她要买这个鼓是真的不是真的。”
琴子看着小千手上的鼓道:
“小千,这个鼓是你的。”
琴子的话引着细竹也看着小千手上的鼓,细竹也说道:
“这个鼓是你的,你看,我们大家都没有意思同你争,这个鼓也不响。”
细竹一句话使得大家都不作声了,她觉得她的话没有说出一个道理来,但大家确是一点没有与小千争的意思,仿佛那个小孩子靠着睡了的鼓真是一个共同的表示了。这时他们五个人尚在扫月堂前院清早的树阴之下玩,阳光亦不可畏,清早的树阴好像暑天的一件晨衣,朝阳在树阴以外也好像一件衣裳。这里有一颗马缨花,此刻都是绿荫,还有一颗芭蕉,那边小院里的竹子也垂到这边来了。大约受了细竹的话“这个鼓也不响”的影响,小林的视线移到那颗芭蕉上面去了,若芭蕉的大叶子说着声音的不响似的。他说话道:
“我做小孩子的时候,常常到一个庙里去玩,那庙离我家不远,进庙门两边有一个钟架一个鼓架,钟与鼓都很大,我很喜欢那一面大鼓,常想我自己来把这个鼓打一下响罢,却是总没有这样做,很奇怪,既然那么喜欢听那个鼓有一声响。”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话好像不是说给旁边人听似的,那几个女子倒在那里留心听他的话。听了他的话,大家又都没有听人家说话的意思,细竹首先走开了,她跑到门外掐了一手的牵牛花来,她说她手上的花不给别人,如果谁要她再去替谁掐。大千说,“我们都不要你的花,你的鞋都给露水惹湿了。”她看着手上的花答应大千道:
“大牵牛,昨天夜里你说萤火虫替我洗脸,今天早露又替我洗脚,明天是我的生日。”
细竹把大家说得笑了。大千同小千一起说,“我们明天替你做生日。”小林不知昨夜这门外的事情,但院子里的朝阳与不知道的事情都很调和似的。他昨天夜里倒有一些事情,他很想告诉琴子知道,朝阳对于昨夜的事情真个很是调和了。
蚌壳
他们由扫月堂出门到海边去玩的时候,牵牛花还是朝阳甚开。这里所谓“到海边去玩”,同小林在家里说“到城外去”一样,是指了一个一定的地方,指着天禄山唯一的一个宽敞的沙岸说,天禄山的人说到海边去便是到这个海边的沙滩上去。这个沙滩,很像一个隐逸的海岸,要走到那个山坡上才看得见,那山坡名叫松树岭,岭上有一个小白庙。第一回的游客,自己只觉得自己在山中行路,走在树木径里,还有“暗入商山路,樵人不可知”的感觉,有时很叹息的走到那个松树岭上恰好看见海看见落日,心想那里真个是“夕阳西下几时回”的夕阳了。最奇怪的,远望的海不同足下的山,游人在松树岭下望见松树岭的小庙时,很想走到那里去休憩,那个小庙有以引人入胜似的,及至走在岭上乃是首先同海当面,看起来远远平静一片孤帆也是沉默着力量,令人不想到世间什么叫做休息了。现在他们五个人,走到了一个小荷塘近旁,转湾过去可以望见松树岭,这荷塘路边有一棵树,五个人有四个人不知这树的名字,小林一定说这树名叫榖树,他解释道:
“你们不信,这个树是叫做榖树!不是五穀的穀,是这个‘榖’字!这个树的皮还可以做纸!”
琴子笑道:
“你写字给我看!我们何必一定要争这个树的名字,就说牠是荷塘旁边的树我们都记得牠,这个树影子上面画了两朵花。”
琴子因为小林的话最后有一个“纸”字,故说“你写字给我看!”有点打趣于他,连忙她的眼光望了水上树影当中两朵荷花。
大千也笑道:
“我们并没有同你争,你为什么一定要说这个树是榖树呢?我连你说的这个榖字都不认得,何况榖树呢?”
“你不过不知道牠的名字,这个树现在就在这路上,你怎么能说不认得呢?”
“我认得这个树,我只不认得榖树,这个树有点像桑树,你说是榖树我一点也不觉得牠是榖树,你如果说望梅止渴,我也认得这个树了,这个树的果子也有点像杨梅。”
“奇怪,人都是以自己的感情为主,——你一定是喜欢吃杨梅。”
“不以我们自己的感情为主,你怎么认得这棵树呢?这棵树牠不认得你!这棵树难道是天生的名字叫做榖树吗?”
大千说着笑了。小千向着大千道:
“反正你是输了,我们四个人都输了,这个树一定叫做榖树。”
小林又说道:
“我们认得这棵树,这当然也是我们的感情,但这个感情不能说是我们自己的,这个感情也就是这棵树的,因为这棵树长在这里是一个事实,至于我们叫牠叫榖树或者叫一个别的名字那倒没有关系。不过既然替牠起了一个名字叫做榖树,我们就得分别牠的名字,不是因为牠的名字叫做榖树牠就是榖树,牠是榖树牠乃不是杨梅。我为得这个树的名字曾经问了好些人,说起来有一段因缘,我小时到姨母家去,那个地方名叫马头桥,桥头有一棵榖树,我记得有一回我在那个树底下玩,看见树上有一个红果子,奇怪怎么只有一个果子,真个只有一个,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我很想把那果子摘下来玩,但想不出法子来,以后我常常记得那个红果子,记得那桥边的树,儿童的感觉怎么那么新鲜,那个果子在我的记忆里总仿佛是一棵树上有那么一盏灯。后来我离开家乡,常记得这件事,但没有法子把这件事告诉人,因为我不知道这个树的名字,只是说‘一棵树,一棵树,……’自己很是窘。我问别人,‘你知道那个树叫做什么树?’人家便问,‘你说什么树?’后来我偶然在一个人家的院子里看见了这棵树,好容易才问得牠的名字叫做榖树。”
“那棵榖树就是这棵榖树吗?你说了一半天,我也替你窘,我觉得这棵树并没有什么新奇的地方。”
大千望着路旁的树回答小林,她从路旁的树看不出什么来,她确是在那里纳闷于一棵树,好像世间的虚空更有一棵生命的树了。这棵树又好像是她自己的生命,因为想着想着她起了一点愁意了,迎着细竹的面她问细竹道:
“你心里喜欢什么?”
“这个树的果子也有点像桑葚,我喜欢吃桑葚,我在家里同了小孩子们打桑葚吃,我喜欢吃紫的,不喜欢吃红的,红的酸,我不喜欢吃酸的。”
大千又觉得细竹说话很好玩,因为细竹的话说得很快,说话的嘴很小。细竹话说完了,她接着道:
“你说话同吃桑葚一样,你吃桑葚一定同说话一样。”
“吃桑葚把嘴都染紫了!”
细竹又迎着大千的面说一句,她也不知为什么她告诉大千这一句话,告诉了这一句话她自己又不相信的样子,于是她想不着再开口,望着大千仿佛看大千说什么了。大千笑而不答,意若曰,“细竹你不是南瓜脸,是一棵樱桃的嘴。”她记起清早她说细竹是一个南瓜脸细竹生气。
小千从侧面叫着细竹道:
“细竹,你吃桑葚把嘴都染紫了,一定不难看,一定替你画了一个大嘴,愈显得你天真烂漫。”
细竹知道小千的话不是恶意,她也就不开口回答了。于是榖树之下暂时沉默,各人的美好是沉默的光阴了。
琴子忽然叫着细竹道:
“细竹,你听!”
细竹真个便在那里听,她侧着耳朵听,眼光却不知不觉的落在小千手中的睡鼓上面去。小千出门时把这个“小孩子睡鼓”也带了出来。细竹的神情与这个玩具其实没有关系,因了琴子的话大家一时都听见了海水的声音了。琴子却是留心听了好久,她又笑着同细竹说道:
“你昨天问我,‘这山不就在海旁边吗?怎么一点也不觉得牠在海旁边?’现在你觉得怎么样?”
“现在我觉得好像要生小孩子一样,有点怕。”
细竹把琴子说得笑了。琴子说她是乱说话,但很喜欢听了她这句话。这时他们离开这荷塘往前走路了。细竹携了大千的手快着走,她们两人在前面看不见了,绕过湾去了,小千同琴子小林三人还在后面慢慢的走。小千忽然觉着不自在,她看着琴子同小林两人走路谈着话,她快走也不是,慢走也不是,连忙她上前跑了,听见细竹在远处说话的声音,乘势她一跃而逃。琴子今天很有着不可言说的欢喜,今天她看着小林好像看一本书似的,只给了她美满,没有一点激动。这美满她也未曾去分别,倒是自己喜悦她自己今天的心情好。但她另外又总有一个感觉,人与人总在一个不可知的网之中似的,不可知之网又如鱼之得水罢了。她仿佛落在一个幸福的网中,又仿佛这里头有一个原故。因为是幸福,因为自己的性情好,一切又不在分辨之间了。此刻她同小林两人走在路上,仿佛走在命命鸟的自由路上了。她想不着自己有什么话要说,小林却告诉她昨天夜里他一个人回鸡鸣寺的事情,他推测鸡鸣寺的长老也是他们的同乡,琴子便有点不相信的神气,诘问他道:
“你说的就是那个方丈吗?那个方丈我昨天看见了,我还同他说了几句话,他说话的声音不像我们乡里人的声音。”
“我也不能断定他一定是的,我相信他,那个方丈,很可能是我们的同乡,我很小的时候看见这个人,他还是我舅父的朋友,我只见过他一面,他在乡里是颇有名望的人,有一回他同舅父上我家来,我小时很喜欢家里来客,这个客人当时给了我一个很深的印像,我也不记得他的面貌,我确是记得这个客人。我也知道他的名字。后来乡里人都说这个人不知上那里去了,一直没有回来,也没有音信,这总是十五六年以前的事罢,——在杨树渡那个地方还有他的房子,由你们史家庄进城的路上望得见那个房子,你将来留心去看。我总觉得那个房子是一个空房子,那里面其实也有人住,奇怪这个房子总是给我一个没有主人的感觉,或者就因为当初那个奇怪的主人的原故。”
“你这一说,我也仿佛觉得那个方丈就是你所说的这个人,——我想一定不是的,你无原无故的给我这么一个故事的空气!”
琴子微笑了。连忙她又道:
“既然你以前见过这人,现在你总该还记得他一点,你到底觉得他像不像呢?我说他说话的声音不像我们乡的人说话,或者不足为凭,因为在外面年数多了,不说乡里的话亦未可知。”
“昨夜我看见他的时候,我还没有觉到这一层,我只以为他是鸡鸣寺的长老,多谢他夜里照顾我,今天早起我才忽然想起,这个和尚恐怕就是当年我舅父的那位朋友,今天我还没有去看他,我从梅院出来就到扫月堂来了。昨夜我一个人提一盏灯笼上鸡鸣寺的台阶,望天上的星,一步一步的往高上走,又听泉水的声音,夜里山上的树使得一盏灯光分外浓重。我走上去的时候,和尚同了另外一个人在石狮子旁边招呼我,那人我没有看清楚,他大概不是庙里的人,他介绍我和尚是庙里的长老,他们好像知道我是从扫月堂回来,是住在梅院里的客人,我自己并没有说什么,和尚同我走进庙门,又陪我到梅院里去,那个人自己到别处去了。我同和尚走进梅院,里面已经点了灯,我便把我自己提的灯笼挂在院子里那棵蜡梅树枝子上,心想回头和尚走的时候他也可以照亮。我把灯笼挂在树上,自己又有点笑自己,很感得自己的傲慢,他是一位长老,我不应该挂念他不看见走路。”
说到这里,小林的面上很见一盏谦虚的光,琴子在路上感得他的说话之诚了,他〔她〕想,“这位长老恐怕就是那个人,我看他或者还认得你哩!昨天我给方丈送礼物过去,他既然知道我们的名姓,他如果真是那个人,他一定知道我们的家世,就很有认得你的可能,而且推测得出我们的关系来!”因此她又忆着昨夜她在扫月堂门外望见路上的那一盏灯光,她甚是喜悦,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想回家去要把这件事情告诉祖母知道了。小林接着说:
“这个和尚还同我谈了一些话,——昨夜我一个人在路上本来就好像有一种启示给我,我在树林里望天上的星,心想自然总是美丽的,又想美丽是使人振作的,美丽有益于人生。由天上的星又想到火,想到火又看自己手上的灯,我觉得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火同手下的灯火便不一样,其实都是自然,因为灯火也并不是人工制作的,人工制作也还是依照物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个火倒还不必说是自然,是因为有人在那里做野烧,烧起来便不可向迩了,又是物理的必然。所以我想灯光的自然,最合乎自然,是一颗文明。天上的星又何尝不像人间的灯呢?牠没有一点破坏性,我昨夜真觉得天上星的美丽。后来那位方丈在庙里同我谈话,话是怎样谈起的现在我不记得,我谈话的时候过于高兴了,是我一向心猿意马的话。他倒很是一个老年人的态度,他说,‘年青时才情也是好的。’这话我乍听了很不喜欢,他无原无故的向我说这么的话,很像是教训我,把我当一个普通年青人看待。可见我的傲慢总是不知不觉的表现了出来。他问我读过佛经没有,我说我没有怎么读佛经,我喜欢佛经里一个故事,菩萨在山上投身饲虎的故事。他诘问我,‘你为什么喜欢《投身饲饿虎起塔因缘经》呢?’我想虎就是虎,为什么要说饿虎呢?然而因为他的诘问,我却很有一个澈悟。我想细竹昨夜的话给了我一个暗示,昨夜我临走时,细竹说了一句,‘你不怕给山上的老虎吃了?’我听了细竹的话,自己走路心想,倘若前面真有一个老虎来了,我想我不怕,因为老虎把一个人吃了,一定不在路上留一个痕迹,即是说这个人没有尸首,可谓春归何处,这个老虎牠无论走到那里也不显得牠吃了我的相貌,总是牠的毛色好看,可算是人间最美的事。等到和尚问我,你为什么喜欢《投身饲饿虎经》呢?我顿时真有一番了悟,我仿佛我已经了解生命,我的生命同老虎的生命,是一个生命,本来不是‘我给老虎吃了’,是生命的无知。我将我的话很简单的说与和尚听,和尚却说,‘你还应该读《三字经》。你的话是习相远,不是性相近。’我向来没有受人家这样的打击,但我不作声,我实在不知道如何作答。他看见我不说话,他的话更说得利害,他说,‘你是勇猛自杀,菩萨是无生法忍。你问你自己,你不正是求完全吗?那么世间是毁坏的吗?世间是损害的吗?菩萨投身饲虎,你以为虎食人吗?你以为菩萨给老虎吃了吗?经上明明说,太子亦时时来下,问讯父母,仍复还山修道,其山下有绝崖深谷,底有一虎,新产七子,时天降大雪,虎母抱子,已经三日,不得求食,惧子冻死,守饿护子,雪落不息,母子饥困,丧命不久。虎母既为饥火所逼,还欲□子。太子在众人前,发大誓愿,我今舍身,救众生命。太子合手投身虎前。于是母虎得食菩萨肉,母子俱活。’他看见我不答话,他指了树上我挂的灯笼给我看,‘这个灯光是你留给我照亮回去,是不是?’我听了很有点羞惭,但他连忙说,‘你觉得你以前说的话比留了灯笼照我走路不是虚妄吗?你为什么不满意你这个合乎情理的举动呢?’”
昨夜小林没有回答那人,此刻他述给琴子听,他也还是没有回答的意思了。那人的话使得他很窘,他不甚明白。他想,“不加害与人”是艺术,是道德,是他相信得过的,那么艺术与道德的来源不是生命么?离开生命还有另外的艺术与道德么?这一来他觉得那人的话应该是合乎真理的,但他有点隔膜了。连忙他向琴子笑道:
“我侥幸我昨夜在路上没有遇见老虎,那样真是铸成大错,我感得他生未卜此生休,徒徒给老虎蒙一个不白之冤,因为这件事情现在我自己已经相信不过。”
琴子听着小林一直这么说下来,她对于这些话若过眼浮云,这些话又不兔〔免〕激动了她,她不解小林为何今天来这么一个说话的阵势了。她暗地里有一个女儿之见,她想几时她自己再去看那位长老一次,“看和尚对我说什么。”小林话说完了,她对小林微微一笑,小林反而茫然了,问她笑什么。琴子道:
“你的话我都忘记了,说到后来我不喜欢听,我也没有听清楚几句。”
“本来没有什么可听的,——真的,这些话其实没有什么可说的。我确是仿佛受了许多启示。你看罢,我们两人总一定是如花似叶长相见,我以后一定有一番事业可做。”
“你再说一遍,我再用心听。”
她真喜欢小林再说一遍,心想你如果再说一遍我一定用心往下听了。她爱小林说话总是那么诚实,她自愧不如了。这时他们两人都在那里出神,好像同一个耳朵听海浪响。松树岭的小白庙已近在眼前,他们望见这个小庙,打算快点上去,出乎意外的又换了一个视线,张小千坐在那个庙旁树下等候他们了。琴子低声说一句,“小千还在那里等我们。”小千坐在岭上头用了很响亮的声音指着海边沙滩上的大千细竹两人叫着琴子道:
“琴子姐姐,你来看,她们两人很像两个大蚌壳。”
琴子想不到她这样看见海了,她在松树岭上看见海时,她看见海是细竹的海了,她们姊妹两人的镜子给这个海替她们分开了,从此细竹与这个海好像形影不相离了。她也走在那个树阴里头,同了小千坐着树根休息一会儿,望着那里日下的海,心想,那是细竹么?她怎么今天站在海边沙滩上玩?她好像细竹不应该离开她了。小千说那两个人好像两个蚌壳,琴子心想是的,这个比喻给她一个明洁的影像,那两个人点缀在那个沙滩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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