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派文学代表作家作品合集:废名经典文藏-杜甫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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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杜甫“自京赴奉先咏怀”在中国文学史上的意义

    我们分析杜甫《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

    这首诗,在中国文学史上,意义太大了,是划时代的现实主义的杰作。诗写的是唐玄宗天宝十四年十月——十一月的事情,其时这个统治主正在“幸华清宫”,同杨贵妃一块儿。杜甫因为他的家寄住在奉先,他从长安动身到奉先去,第二天清晨经过骊山——华清宫所在地,受了非常大的刺激,真是悲愤填胸,大约就在到家后写了这一首《咏怀》。安禄山的乱本来就在这个十一月里发生了。这是一个大变乱,唐王朝从此一蹶不振,对人民说也是一个大灾难。杜甫的这五百个字,反映了这个时代。

    从前有人说:“文之至者,但见精神,不见语言。此五百字,真恳切至,淋漓沉痛,俱是精神,何处见有语言!”这话对这首诗是能有所认识的。杜甫写这首诗时的思想感情真是太急迫了,要说的话太多了。向来以这首诗与《北征》相提并论,比起《北征》来,《自京赴奉先咏怀》字数要少些,然而意思确是显得更多更多,思想感情确是显得更重更重。就诗的语言说,这首诗还有一般旧日作诗的缺陷,就是表现一件事情不是用确切的活的词汇,而是用典故来代,从故纸堆中找僻生的字来用,如“蚩尤塞寒空”以“蚩尤”代旌旗,“乐动殷胶葛”——又作“殷嶱嵑”或什么,反正都是失掉作用的词汇。这个现象《北征》里便没有。《北征》里象“天吴及紫凤,颠倒在短褐”的句子,不能算是用了死字眼,是描写得很生动的,因为“天吴”“紫凤”同是具体事物的名字。不过《赴奉先咏怀》里的典故和僻字,就是说当时已经失去作用的词汇,还是极少数的,而且杜甫用来也同无病呻吟的人作诗惯用死典故死字眼不同,惯用死典故死字眼是掩饰自己没有意义,是堆砌,什么也没有表现,杜甫则是要表现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又确实不好表现。不好表现约有两种原因,一种原因是旧日诗的体裁的关系,表现上受了限制;一种原因是这件事情的性质,好比“蚩尤塞寒空”是描写唐朝皇帝同了妃子住在山上取乐,要许多卫兵守护着,远望山上尽是旗子,杜甫当然不能当作好看的风景来写,表现起来便有些困难。“乐动殷胶葛”也是一样,写时是厌恶它,但怎么写这个音乐的声音呢?确有困难。杜甫只是告诉我们有这些事情罢了,我们读着知道这些事情罢了。我们现在读古人的诗,在语言方面不要给典故和僻字吓唬住了,或者受了它的迷惑,以为它令我们不懂便是它的奥妙。其实真正的好的语言决不是叫人不懂的,而是叫人格外懂的。好比这几句:“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中堂有神仙,烟雾蒙玉质。”借汉朝皇帝内戚来指唐代姓杨的,并把杨妃都描写出来了,是以极少的语言写不少的事情,正是旧日诗的长处。在这里用的典故——“卫霍”,同比喻一样,同例证一样,是修辞所容许的,是应该用的。旧日诗的表现作用,有时有所短,而更多的场合是有其所长。到了“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则充分发挥了诗的长处,煖客四句连忙接到“朱门酒肉臭”,又连忙接到“路有冻死骨”,意思明白不用说,而力量大极了,把作者的思想感情一下子传给了读者,在散文里便没有法子来得这么快,这是韵文胜过散文的地方。而这里并没有典故,并没有僻字。联到自己家庭在奉先时,这样写:“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都是老杜惊人的语言,把苦难的日子写得非常有形象,仿佛天下的人各自有其老幼男女,各自在风雪之中,一家人聚在一块儿也无非是挤冻挨饿而已。所以接着便是:“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好的语言好的诗是用不着典故和僻字的。典故和僻字在旧日诗里有时确是不能不依赖它,好象在某种情况之下走路不能不拄棍子,我们千万不要为它所迷惑,我们要把它当作普通话一样用语法同词汇来衡量,那么它的好丑便难逃我们的眼睛。我们在这里应该首先交代这一层。

    杜甫以五百字告诉天下大乱了,由阶级矛盾引起了七八年的“胡骑长驱”,两京沦陷,生民涂炭。而在《自京赴奉先咏怀》以前写的诗里诗人已暴露了统治阶级的剥削、荒淫、腐败、自私、不顾人民的事实,同时替人民作了记录,支持封建唐朝唯一的两件事——租和兵,人民是怎样担当起来。这有有名的《兵车行》和《丽人行》。此外有一首《同诸公登慈恩寺塔》,篇幅虽较短,而是同屈原《离骚》同性质的作品,也是杜甫的咏怀,也讽斥了唐明皇同杨贵妃,也骂了跟着皇帝的官,“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我们可以把这些诗同《自京赴奉先咏怀》联系起来看。

    杜甫个人在天宝十四年(这年他四十四岁)本来开始有了一个官职,初授河西尉,他没有做,改右卫率府胄曹参军,他做了,连忙又要不干的样子。关于此事他有两首诗,我们有一谈之必要。一首是《官定后戏赠》,自己赠给自己;一首是《去矣行》。《官定后戏赠》云:“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老夫怕趋走,率府且逍遥。耽酒须微禄,狂歌托圣朝。故山归兴尽,回首向风飚!”这说明杜甫同陶渊明一样不肯“折腰”,但时代不同了,陶渊明的时代,一个贵族在乡下住着,虽然穷一些,人家还要尊重他的门第,我们在陶诗里可以看出陶渊明穷而受到尊重的情形;唐朝是科举时代,地主阶级是一步步向上爬的,你没有“衣锦”而“还乡”是没有人瞧得起的,所以杜甫曾诉苦:“乡里儿童项领成,朝廷故旧礼数绝。自然弃掷与时异,况乃疏顽临事拙。饥饿动即向一旬,敝衣何啻联百结。君不见空墙日色晚,此老无声泪垂血!”(《投简咸华两县诸子》)陶渊明是不至于这个样子的。杜甫不肯“折腰”做河西尉,大可以赋“归去来兮”了,然而“故山归兴尽,回首向风飚!”这就是说陶渊明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实际上杜甫的家这时已无法安置在奉先(详情我们虽然不知道),便是“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的境况。他个人在长安“率府且逍遥”。说是“逍遥”而又觉得可耻,我们看他的《去矣行》:“君不见鞲上鹰,一饱即飞掣,焉能作堂上燕,衔泥附炎热!野人旷荡无腼颜,岂可久在王侯间?未试囊中餐玉法,明朝且入蓝田山!”他说“餐玉法”是说气话,明天就要走罢了。所以他写了《去矣行》之后接着就是《自京赴奉先咏怀》,这两首诗合起来便等于杜甫写了他自己的“归去来兮辞”,这是非常有意义的一件事。杜甫是很佩服陶渊明的,两位诗人的思想感情常有矛盾也相同,而杜甫又曾批评陶渊明:“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遣兴五首》之三)那么在杜甫看来什么叫做“道”呢?我们应该重视《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杜甫的“道”的意义应该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诗的“人民性”,就是现实主义的精神。时代变化了,生活复杂了,杜甫的诗所表现的现实主义乃超过他以前的任何诗人。而在杜甫以后的中国封建社会所产生的任何诗人——或者因为染了佛教道教的臭味,或者因为“官”气重些不及杜甫的生活同人民接近,也都没有杜甫的爱国爱人民的深厚感情、伟大诗篇。

    在我们今天看来是很明白的,《自京赴奉先咏怀》暴露而且控诉了统治者,国家的栋梁应该没有别的人而是交租税服兵役的劳苦大众,作者自己也属于剥削阶级。作者所没有认识清楚的是“皇帝”——诗里非常天真地叫作“圣人”,这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这无非是封建社会上层建筑的一个魔术名词,支配了任何人的思想意识,作者认为颠扑不破罢了。若检查一下具体生活当中的人,连诗人杜甫也可耻,因为同劳动人民比起来“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我们看这几句诗:“圣人筐篚恩,实欲邦国活,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这算是杜甫的哲学,是“至理”,根据他的诗里所控诉的一件一件的事实,这所谓“至理”,完全站不住脚,徒徒表示封建社会的上层建筑是事实的歪曲。事实是:“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为什么在你的哲学里忽然又把这寒女家鞭挞出来的东西认为是“圣人筐篚恩”呢?然而诗人的感情是非常好的,“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他要求“至理”,他宝贵“此物”,他“实欲邦国活”,所以他的诗反映了真实的历史,真实的历史是剥削与被剥削两个阶级对立。从本篇看来,当时农民“失业”“远戍”,从《兵车行》看来,远戍而家里还是逃不了“县官急索租”。在杜甫其余的诗里写租税写兵役两件事的太多太多,明明指出男子服兵役死了而女子还是要在家纳税的有:“石间采蕨女,鬻市输官曹,丈夫死百役,暮返空村号。闻见事略同,刻剥及锥刀。”(《遣遇》)我们再举个例子看剥削者方面,杜甫自己在夔州的时候雇了人种了稻田植了果林,当然足以代表地主阶级,而他在夜里写诗,一首说“暂忆江东鲙,兼怀雪下船”,一首写其闻见:“甲兵年数久,赋敛夜深归。”(《夜二首》)诗人只是有良心听见农民半夜里纳赋回来把事情记在自己的诗里,过的却明明是有特权的生活。所以邦国之得以苟活,完全靠劳苦大众支持,这是封建中国的实质。杜甫说他“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他并不是在这篇《咏怀》里写两句诗就算了,他平日真是“思”,真是“念”,他的《前出塞》《后出塞》都是在“思”在“念”之下给我们留下了国家真正的主人平凡而伟大的劳动人民的形象。他在《夏夜叹》里还这样地思念着:“念彼荷戈士,穷年守边疆,何由一洗濯,执热互相望!”这是想起荷戈之士天热没有法子洗澡。我们真要学习杜甫,看杜甫是如何地爱劳动人民,爱兵!除了“失业徒”“远戍卒”而外,我们把《自京赴奉先咏怀》里面的名字再检查一下,什么“尧、舜”,什么“巢、由”,什么“当今廊庙具”,什么“多士”,什么“仁者”,都是好名词,代表中国封建社会的传统哲学,而历史证明这是地主阶级自欺欺人。倒是“圣人”同了“神仙”在“路有冻死骨”的日子在音乐当中在山上温泉里“浴”或者“赐浴”,有其人,有其事。然而我们如果说诗人如果当道(他当然不会当道)将如何能济于事,“窃比稷与契”,那又是上了哲学的当。我们只要读一读杜甫向“圣人”献的《三大礼赋》,便知道那与国计民生是一点也不相干的。我们再读一读他后来写的《洗兵马》,这是一首非常有名的歌颂诗,除了最后几句劝农的话写出国家的实际责任归根结蒂落在打完仗平了寇(其实寇还没有平)回来的农民头上而外,没有一句话配得上叫做政治的内容,什么“司徒清鉴悬明镜,尚书气与秋天杳”,什么“鹤驾通霄凤辇备,鸡鸣问寝龙楼晓”,简直不象杜甫的诗了。原因非常简单,历史上中国的封建统治,几个最初建国的皇帝,因为从民间起来,受了阶级斗争的教训,现在知道要缓和斗争,稍稍满足农民的要求,尚谈得上一些政治措施,至于他们的子孙,自然便一个个地坏下去,暴露剥削阶级的本质,——这是不可能有例外的。这个政权之下的诗人,说什么“窃比稷与契”,同“生逢尧舜君”一样是腐儒的话。

    我们对《自京赴奉先咏怀》起首一段的话还应该作必要的分析。诗人杜甫同时确是中国封建社会一个极其素朴的哲学家。他生于宋代理学家之前,所以他是儒家而不谈玄学,他只说他“窃比稷与契”。他呼吸了魏晋老庄哲学派的空气,所以他明明受了孔孟——尤其是孟轲的影响很深,而他又毫无拘束地说着“孔丘盗跖俱尘埃”(《醉时歌》)的话,表现在《自京赴奉先咏怀》里便有这样的庄周“齐物”的思想:“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可惜他常常有求人的事情,因为这些可耻的事也写了一些“干谒”的诗,所以接着他说“独耻事干谒”,并不是说自己没有干谒,倒是说“耻”。他批评陶渊明“未必能达道”,而他“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的感情又确是很重的,在他后来的诗里表示过不只一次。临死之年写的《登舟将适汉阳》一诗里还说着“鹿门自此往,永息汉阴机。”但从杜甫前前后后的诗里证明他决无意于做“萧洒送日月”的名士一派,这一派人当中最豪放、最富有感情的象后来诗人辛弃疾也还是“闲饮酒,醉吟诗,千年田换八百主,一人口插几张匙”,说得好听“管竹管山管水”,其实是地主。杜甫当然过了这种地主生活,他在夔州的生活便是很明显的,然而他总是说老实话的时候多,他对被剥削者说“日□惊未餐,貌赤愧相对!”(《信行远修水筒》)所以“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应该翻转来说是他笑别人,别人不配笑他。杜甫一生的生活,一生写的诗,告诉我们他的思想是真实的,他没有说一句门面话,这是杜甫最不可磨灭的地方。其所以能如此,最主要之点还在于他的生活接近人民,他真懂得人民的痛苦。“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这四句,便是杜甫的写照。我们真应该爱他,爱他这四句话,在这里不能有一点夸大,而是不夸大的最伟大诗人呵!“此志常觊豁”,所谓“志”便是“诗言志”的志,他的诗,便是“穷年忧黎元”的诗。统观杜集,用他自己的话,“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那是关于表现方法,用他自己的话又正是“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这是写诗的精神。陶渊明自白其“酣觞赋诗,以乐其志”,杜甫的“豁”字便等于陶渊明的“乐”字。杜甫是中国封建社会最伟大的现实主义的诗人。

    我们还应该简单然而扼要地把唐代以前几个伟大的诗人——就他们的诗所反映的社会现实这一个主要问题,拿来同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咏怀》作一个比较。一句话,杜甫以前的诗人的诗里所反映的矛盾不超过诗人本阶级内部的矛盾,杜甫的诗,如我们上面所分析,则反映了中国封建社会两个阶级的对立。我们先看屈原,屈原感情热烈,想象丰富,语言风格更特别有创造性,若问他当时为什么写《离骚》,应该就是这几句话的回答:“时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闺中既邃远兮,哲王又不寤!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当时的“贤”当然是立于人民利益方面的,然而“溷浊”是统治阶级的溷浊,“贤”同“浊”是一个阶级里面的事。曹植更不用说,他的“拔剑捎罗网”的思想感情,主要是因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来的。阮籍同陶渊明很有相象的地方,陶渊明耕田不用说,阮籍也很想“耕”,所以他的《咏怀》说:“愿耕东皋阳,谁与守其真?”不过阮籍当时所处的阶级内部矛盾非常利害,他很容易有性命的危险,他只能靠“醉”来解决。他的诗所表现的感情极强,语言美丽:“曲直何所为,龙蛇为我邻!”这就是表示他妥协,他不怕“曲”,因为龙也是曲。这当然是统治阶级内部的事情。陶渊明耕田也只是解决他个人思想矛盾(也就是统治阶级内部矛盾)的手段,在陶诗《饮酒》篇里有一首写一个农民劝他“褴缕茅檐下,未足为高栖,一世皆尚同,愿君汨〔汩〕其泥”,很明白,劳动人民知道隐士的身分了。我们再看鲍照的这一首《拟古》:“束薪幽篁里,刈黍寒涧阴。朔风伤我肌,号鸟惊思心。岁暮井赋讫,程课相追寻。田租送函谷,兽藁输上林。河渭冰未开,关陇雪正深。笞击官有罚,呵辱吏见侵。不谓乘轩意,伏枥还至今!”前面一十二句不很象杜甫的先声吗?然而“不谓乘轩意,伏枥还至今”是鲍诗的主题思想,与杜诗有着质的差异。杜甫的划时代的《自京赴奉先咏怀》,可以当作还没有阶级觉悟的老实人的一篇反省,里面反映了两个阶级,控诉以皇帝为首的本阶级即地主阶级,同情被剥削被压迫的农民阶级。

    最后我们附谈一件有趣的事,要象我们现代的鲁迅“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就必须爱憎分明,把统治者与人民的界线划得清清楚楚,屈原、阮籍、陶潜等都是古人,而且是贵族,当然不能够。独有杜甫,他的恨眉有时横起来了,同时就因为哀我黎民。我们抄他这首《朱凤行》:

    君不见,潇湘之山衡山高,山巅朱凤声嗷嗷,侧身长顾求其曹,翅垂口噤心劳劳。下愍百鸟在罗网,黄雀最小犹难逃。愿分竹实及蝼蚁,尽使鸱枭相怒号!

    这最后两句,“愿分竹实及蝼蚁,尽使鸱枭相怒号”,不很象现代鲁迅的口声吗?杜甫是伟大的,可以说在中国文学史上他是第一个把人民和统治者分开,爱憎分明的诗人。

    二 分析“前出塞”、“后出塞”

    引言

    我们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认识了历史的主人是劳动人民。我们本着这个伟大的、正确的观点读中国过去的作家的作品,可以发现极少数的作家能对他们所熟识的本阶级有着控诉,尤其难得的他们当中最有良心的人在不自觉的状态之中认识劳动人民对国家的功勋。我们首先引鲁迅在一九二六年说的话:“去年我主张青年少读或者简直不读中国书,乃是用许多苦痛换来的真话,决不是聊且快意,或什么玩笑,愤激之辞。古人说,不读书便成愚人,那自然也不错的。然而世界却正由愚人造成,聪明人决不能支持世界,尤其是中国的聪明人。”(《写在〈坟〉的后面》)这是鲁迅对中国过去历史的亲切的认识。他所谓“愚人”是指中国的农民,因为过去农民是没有受教育的机会的。所谓“聪明人”便指了地主阶级士大夫,鲁迅特别指出他们决不能做什么好事,——谈得上“支持世界”吗?杜甫也是从自己生活当中积累了无数经验的,“聪明人”没有良心,良心与正义只在“愚人”即劳苦大众方面。我们看他在《听杨氏歌》一首诗里极其沉痛地说出了这一句话:“勿云听者疲,愚智心尽死!”这一句话(包括两句五言诗),向来不为人所懂得,意思其实明白得很,就是说,不要以为劳动人民同朝廷做官的人一样心都死了。因为他为群众所感动,许多人在一块儿听一个女子唱歌,其中“壮士泪如水”,他乃发此深省。杜甫的诗的主要价值,可以毫不迟疑地说,就在于歌颂正义的有良心的“愚”即农民,他们是国家的支持者;控诉“智”——有特权的士大夫阶级,作者自己也在内,因为“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

    我们现在首先来分析《前出塞》、《后出塞》,看杜甫怎样把劳动人民写了两个典型。

    过去读杜诗的人在这个问题上也接触到了一些(因为问题太显著了),但必待今日我们用新的文艺理论的观点才能把问题提高到科学水平,把它肯定下来,从而认识杜甫《前出塞》、《后出塞》的真实的价值。

    过去读杜诗的人说这两篇诗,“诸章皆代为从军者之言”。又说,这两篇诗,九首或五首,“只如一首,章法相衔而下”。这是文章作法一类的话,把问题庸俗化了,如何能接触到本质。若用文艺科学的话,杜甫《前出塞》、《后出塞》的主题思想是写兵,便是我们今日遵照毛主席的文艺方针文艺要写工农兵的写兵。杜甫是把他的时代里农民出身的兵写了两个典型。《前出塞》写的是一个士兵,《后出塞》写的是一个将校。

    过去读杜诗的人对《前出塞》说:“是公借以自抒所蕴。读其诗,而思亲之孝,敌忾之勇,恤士之仁,制胜之略,不尚武,不矜功,不讳穷,豪杰圣贤兼而有之,诗人乎哉?”把杜甫的价值抬得这么高,“豪杰圣贤兼而有之”,“诗人”的称号不足以代表他。因为诗里表现了“豪杰圣贤”的品质,所以便说是杜甫“借以自抒所蕴”。我们今日知道,杜甫才真正是诗人,所以他能在他的诗里写了“豪杰圣贤兼而有之”的品质的一个兵,一个劳动人民。我们今日是学习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才能认识文艺要写工农兵的意义,而且知道要写工农兵非得作家自己首先经过思想改造不可,我们当然不能把伟大的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求之于古代说诗的人,但我们确实可以从古代说诗的人的话进而学习诗人杜甫。

    对《后出塞》说:“将校有此一人,而不知其姓名,可恨也。”要求知道这个将校的姓名,当然是很好的感情,但这也表明古代说诗的人不知道写典型的意义。而杜甫是更古的古代作家,我们真应该佩服他。

    《前出塞》写一个士兵,《后出塞》写一个将校,都是从初应征募的时候写起,写到最后一章《前出塞》是“从军十年余”,《后出塞》是“跃马二十年”,这本来是非常明白的,两篇诗,一篇九首,一篇五首,各写着一个人的传记,都有那么长的时间的经历。《木兰辞》写木兰在军中有十年,所谓“壮士十年归”,其辞当然是木兰归家以后的追叙。同样,杜甫的两篇《出塞》,也必以最后一章叙述的时间为准,——在《后出塞》里作者明明给我们交代清楚了,是主人公在军中回来以后的追叙。《前出塞》是出兵吐番,关中老百姓在这次被征去的,在诗的开首就指明了目的地,“悠悠赴交河”,这个人后来在军中十年余。《后出塞》是东都人“召募赴蓟门”去的,这个人后来在河北作了军官,安禄山长驱河洛他乃间道逃归。两篇诗既然把两个人的军中生活都作了总结,那么我们应该注意的不是这两篇诗写的什么军役,像朱鹤龄所说“天宝末,哥舒翰贪功于吐番,安禄山搆祸于契丹,于是征调半天下,《前出塞》为哥舒发,《后出塞》为禄山发”,是丝毫没有意义的。向来说诗的人因为把注意点弄错了,于是对于杜甫写这两篇诗的年代所说的话也不得要领,把杜甫写《前出塞》放在哥舒翰征吐番的时候,《后出塞》则因为诗中明明写了安禄山长驱河洛的事,只好说“当是天宝十四载冬作”。据我们判断,《前出塞》、《后出塞》是杜甫同时写的,因为杜甫这两篇诗主要是写两个人物,表现这两个人物的思想感情,同时,他们的生活、环境、时代,自然也都反映出来了。两个人物,一个出塞在前,一个出塞在后,所以诗便叫做“前出塞”与“后出塞”。作者的企图分明不在写前后两次出塞。从任何方面来看,没有理由否认两篇诗是同时写的合理性。或者有人说,杜诗的题目当中标前后字样的还有夔州写的《前苦寒行》、《后苦寒行》,明明是先写一首,单名“苦寒行”,及后再作一首,故加前后字以分之。这话当然不错,但这是因为夔州苦寒是偶然的事件,而那年偏有两次的苦寒,题前题后便表示两次苦寒的偶然性,而且前后的时间明明是很近的,我们正可以说《前苦寒行》、《后苦寒行》是同时写的。如果是今年的苦寒和明年的苦寒,杜甫便不说“前苦寒”“后苦寒”了。总之这是偶然写的诗,诗题正表示偶然性的事。《前出塞》、《后出塞》是杜甫有计划地创造,是大力创造,必成于一时,正同三“吏”、三“别”是有计划地创造,是大力创造,也必成于一时。

    那么《前出塞》、《后出塞》究竟应该断定是杜甫在什么时候写的呢?《后出塞》是在《自京赴奉先咏怀》之后写的丝毫没有疑问,因为诗里写了安禄山“长驱河洛昏”,而写《自京赴奉先咏怀》时安禄山之乱还没有发生,或者发生了杜甫并不知道。在《自京赴奉先咏怀》以后,直到杜甫由京到华州,经历了许多事故,写了许多诗,从这些诗的性质看,都是切合其环境的,从那些环境看都不会产生《前出塞》、《后出塞》。说《后出塞》是杜甫由华州暂回东都时候所写,应该最为合理,这篇诗第五首说:“坐见幽州骑,长驱河洛昏,中夜间道归,故里但空村”,这明明是主人公回来了,杜甫在自京赴奉先以后是没有机会遇见此种人的,杜甫也不是空口说白话的,此种人只可能是他由华州回东都时遇见的。他后来曾有诗说这回回来的情况,“昔归相识少,早已战场多”,相识少,确是有相识,《后出塞》应该就是拿战场上回来的一个人写了典型。不过我们断定《前出塞》是杜甫在秦州写的,那么《后出塞》也必定是在秦州所写,——这也丝毫没有不合理的地方,诗人把他的写作的时间延迟了一年。《前出塞》为什么是在秦州写的?留待下面分析《前出塞》诗时再说。就诗的表现方法说,《前出塞》、《后出塞》还近乎三“别”,异乎三“吏”,因为在三“吏”里作者把自己也加进去了,做了“客行新安道”的客,这个客又“暮投石壕村”,——在《兵车行》里也是如此,作者同“行人”对话。三“别”同前后“出塞”里面没有作者,就人物个性说,《前出塞》、《后出塞》比起三“别”来,更有着积极的典型意义。今天我们推重三“吏”、三“别”的人民性是当然的事,我们似乎忽视了《前出塞》、《后出塞》,我们倒应该把《前出塞》、《后出塞》是中国诗史上第一个写兵写典型人物的伟大创造的事实指出来。从前说诗的人曾说这两篇诗“有古乐府之声而理胜”,是有见地的话。所谓“理胜”,用我们现在的话,就是《前出塞》、《后出塞》的思想性强。而“有古乐府之声”,又表示两篇诗的艺术性高。

    “前出塞”九首

    一

    戚戚去故里,悠悠赴交河。公家有程期,亡命婴祸罗。

    君已富土境,开边一何多?弃绝父母恩,吞声行负戈!

    这是写一个乡下老百姓,年青人,开始离家当兵去的思想感情。杜甫只是用了八句话,四十个字,表现的事情真不少,令人不能不承认韵文是真有长处。韵文并不只是一个表面的形式问题,我们不能因你用整齐的句法,有了韵脚,就认为你写的是诗,诗要在比散文更经济的条件下收到更多的效果,有散文所不能有的力量。(不要误会以为散文不及诗,散文又有散文的长处,那是另外一件事。)好比这首诗第一第二两句写一个人要离乡别里到很远很远的交河地方去,字数比用散文写是要少好些,所表现的东西不是多得不可计算吗?作者不把他的主人公的思想感情,当前的境况,一下子都交给读者了吗?“戚戚去故里,悠悠赴交河”,读者读着不但知道了这个远行之事,简直同这个远行之人心心相印,因为诗的语言的关系。接着两句又完全写出这个老百姓的思想斗争过程,他曾经想逃,但不可能,怕惹祸。据历史记载,当时农民逃亡的事情是很有的。在杜甫其他诗里也表现了农民逃役的思想。如《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中说:“差科死则已,誓不举家走!”可见是有“举家走”的。又如《甘林》中说:“主人长跪问:‘戎马何时稀?’我衰易悲伤,屈指数贼围,劝其死王命,慎莫远奋飞!”可见是有“远奋飞”的。在这里杜甫劝“死王命”,是指抵御吐番的侵略,对正义的战争说的。在《前出塞》里所写的征役,从老百姓看来是“君已富土境,开边一何多”,所以杜甫对“公家有程期,亡命婴祸罗”的思想是同情的。接着“弃绝父母恩”一句把青年农民表现得极其真实,他只知道父母的恩,并不知道此去作战的意义,而且他明明知道政府不是他的政府,对他是压迫的,是剥削的,所见,所闻,所身受,无不如此。所以接着就是“吞声行负戈”,把人物内心与行动完全写尽了,没有法子负起戈来就走,离家了。唐代制度,农民应征当兵去是要自己装备的,在《兵车行》里也是“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孃妻子走相送”。

    所以杜甫从一开始便是典型环境典型性格,写他的时代里农民服兵役的典型。我们似乎不可能比他的诗有更经济的表现手法,比他的诗有更真实的感染力量。不过,如果《前出塞》只有这一首,虽然一样的应该欣赏它,却不必引起我们这么大的注意。现在则这一首诗明明是故事的开端,故事是接连发展下去,正同我们今天表现工农兵的长篇故事一样,在我们的诗史里应该以有《前出塞》、《后出塞》而自豪!我们看杜甫把他的故事怎样发展下去。

    二

    出门日已远,不受徒旅欺。骨肉恩岂断?男儿死无时!

    走马脱辔头,手中挑青丝。捷下万仞冈,俯身试搴旗!

    在这个行伍里的人,当然都是农民,都是受压迫的。彼此都是一样的心事,而彼此不通心事。离开家庭,彼此陌生。说着“出门日已远,不受徒旅欺”,是自己出门怕欺的原故,是农民的朴素感情,别人自己也怕欺哩,未必欺你。到了混熟了,彼此就都不陌生,觉得日子好过些。这时也并没有忘记家,但可以忘记罢了,记起来时便说着:“骨肉恩岂断?”连忙又说着:“男儿死无时!”这句话所表现的思想感情甚深刻,不完全是愤慨的话,但也有愤慨。这个青年人已经手中拿着武器,就容易激发志气,要以身报国,所以“男儿死无时”本来是为国牺牲的感情。然而在封建社会里,因为自己不是生活的主人,青年农民确是总有愤慨,仿佛自己是随时给人送死似的!杜甫因为接近农民,懂得农民,同情农民,才能写得这么深刻。接着写这个青年人怎样试着显身手,极其天真可爱。

    三

    磨刀“呜咽”水,水赤刃伤手!欲轻“肠断”声,心绪乱已久!丈夫誓许国,愤惋复何有?功名图麒麟,战骨当速朽!

    这是描写走陇山。关于这个山,有有名的《陇头歌辞》:“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肝肠断绝。”杜甫自己是走过这个山的,《秦州杂诗》第一首说的“迟回度陇怯”便指他走这个山。他一定是把他走上陇山的经验结合到这首《出塞》的诗里来写,所以才给我们千载下的读者留下这么可感动的情景,不是凭空从典故里想出“呜咽”水、“肠断”声来的,典故只是帮助他写实生活。我们说杜甫的两篇《出塞》是到秦州后写的,从这首度陇的描写也可以得着根据。我们在第一首里知道主人公去故里赴交河,但“故里”在什么地方,作者并没有告诉我们,现在从度陇的描写里可以知道,这个兵是关中(就是“秦川”)老百姓,所以他说着“欲轻‘肠断’声”的话。这是诗人善于用典故,从古以来登上这个山头,都是“遥望秦川,肝肠断绝”,今日秦川从军的人安得不然。这个秦川人更在这个水里磨刀,多么悲壮的图画!在这个高山之上说着“丈夫誓许国,愤惋复何有”,把第二首里“骨肉恩岂断,男儿死无时”的感情明朗化了,而且提高了一步,因为与伟大的祖国的山川相对,最容易动人爱国之思,伟大的中国劳动人民便有“丈夫誓许国”的怀抱,别的愤慨就丢开。杜甫不是真正懂得中国农民,他不会这样写的,——在这里他是写一个青年农民。接着“功名图麒麟,战骨当速朽”,又真正是写“人”,天真的青年劳动人民,以为他还是可以立功名的,他要求不朽。他不知道他的愤惋倒实在是有根据的。后来的事实又使他愤惋了,便是第五首最末两句:“我始为奴仆,几时树功勋!”

    四

    送徒既有长,远戍亦有身,生死向前去,不劳吏怒嗔!

    路逢相识人,附书与六亲,哀哉两决绝,不复同苦辛!

    杜甫不是对于当时远戍的兵士有真正的认识,有实生活的体验,不会写这样的诗的。我们简直可以说杜甫同他们交了朋友,他们把他们的生活都告诉了他,他才能替他们作这样的传记。我们这样说,是有理由的,看《秦州杂诗》第六首写“往来戍”的兵士,确乎是杜甫亲见其人,不能不是他同他们有往来的。杜甫本来一向同他所爱的这些人有来往,从写《兵车行》的时候就是如此,他在路上访问他们。三“吏”、三“别”也都是走在路上到处访问写了许多典型。《出塞》诗写的是高度的典型人物,必有他所认识的人的生活作素材。像这一首,丝毫容不得空想,——杜甫几时空想过呢?在“丈夫誓许国”以后,又来一个极其沉痛的控诉,诗人替人民把心事说尽了。“哀哉两决绝,不复同苦辛!”在家种田的也是苦,在外当兵的也是苦,因为同是受压迫。要求同过一种苦的生活而不可能。

    在杜甫以前的中国诗里,没有像杜甫这样写远戍之人在路上的生活的。(在杜甫以后的文学作品里也没有,只有《水浒》对公人送犯人在路上有详细描写。)

    五

    迢迢万里余,领我赴三军。军中异苦乐,主将宁尽闻?

    隔河见胡骑,倏忽数百群。我始为奴仆,几时树功勋!

    前面写了四首诗,共三十二个句子,而是写了这个兵士走了万里路的生活。如果写小说,可以写得很长,一定是非常有价值的文学作品,但在中国文学史上不可能有这个奇迹,发展到杜甫的时代中国文学的主要体裁还是诗。是的,诗,创造了杜甫的《前出塞》,就是一个奇迹,三十二个句子写一万里路初入伍的行军生活,多么丰富的内容!多么伟大的场面!表现了多么真实的个性!到这第五首,开始过戍卒生活了,初次看见胡骑了,而一下子也控诉了军中待遇不平等。这样的诗才是真正的历史。这样的诗才反映了真正的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这个年青的兵士,一个劳动人民,本来要求不朽,立功名,给自己留一个画像,现在知道自己是在军中做奴隶而已。“我始为奴仆”,这一句诗,除了杜甫,谁都不能替人民写的。这一个青年士兵是多么的失望。他在家乡种田本来看惯了,也过了奴隶生活的,想不到在军中也是为奴隶,所以说“我始为奴仆,几时树功勋!”这表现人民是多么地有当家作主的思想,只要是遇着正义的民族战争的场合。伟大的是劳动人民!伟大的是诗人杜甫!另外还有一层意思,这个青年人,在家里,生活虽然苦辛,而是有“父母恩”的,所以不觉得自己是奴仆,现在则受着冷酷的奴仆一般的待遇了,“我始为奴仆!可笑,谈得上什么树功勋!”这么美丽的高贵的厚重的思想感情,当然不能为封建社会士大夫阶级所能理解,我们看一看仇兆鳌的注解对这两句诗所引用的典故,什么“卫青奋于奴仆”,什么“封常清始为高仙芝傔,……此亦起于奴仆者”,该是多么肮脏的话!奴隶的话!侮辱了诗,侮辱了劳动人民。

    六

    鲁迅在晚年曾计划写一部长篇小说,谈到长篇小说的形式问题,曾这样说:“可以打破过去的成例的,即可以一边叙述一边议论,自由说话。”这是一个宝贵的意见。其实在古代像杜甫的《前出塞》九首,就是“一边叙述一边议论,自由说话”的形式。杜甫所以能达到这种自由表现的地步,原因是他懂得他所处的时代里的人民,他能把他所爱的,所了解的“人”全面写出来。他了解得深,了解得广,他乃表现得自由。中国的劳动人民是有他的政治理想的,就是“爱国善邻”四个字。中国一个“武”字就是“止戈”两个字。就是要制止战争。《前出塞》第六首把中国人民保卫祖国抵御侵略的意志表现得多么素朴多么坚强呵!“杀人亦有限,立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中国劳动人民的思想从来就是如此。就阶级压迫说,《前出塞》的这一个兵,是有愤惋的,但在祖国的边疆之前,他要宣布他的政治理想。诗人杜甫的政治理想,同劳动人民是一致的。所以诗写到这里,可以说是同声歌唱起来了,像是作者的议论,也像是作品里的主人公的议论。大凡缺乏思想的作品,叫读者读着就非常显得拘束,零碎,没有法子统一似的,因为它本来不是一个整体,谈不上什么叫做联系,什么叫做全面。愈是整体性的东西,在它分散的时候愈见其自由自在,息息相关。《前出塞》第六首,还有第七第八首,这三首所写的,好像不是主人公的实生活,其实是人物的真性格。第六首写中国劳动人民的理想,已如上述。第七首写戍守,“已去汉月远,何时筑城还”,是卫国爱家之思。在祖国的边疆上,有强烈的民族自尊心,最容易记得历史,想到月亮便说“汉月”。出塞而没有打胜仗是不行的,所以第八首就写打胜仗,这里最好也是用典故,这样,叙事也就等于抒情,故用了汉朝与匈奴的典故,“单于寇我垒”,“虏其名王归”。而接着“潜身备行列,一胜何足论”把劳动人民的无名英雄思想写得真实活泼极了。初来时“功名图麒麟”只是一种天真的想法,真正到战场上,劳动人民是没有个人的。

    七

    从军十年余,能无分寸功?众人贵苟得,欲语羞雷同。

    中原有斗争,况在狄与戎!丈夫四方志,安可辞固穷。

    这是《前出塞》第九首。这一首又回到实生活。这一首所表现的思想感情是《前出塞》九首诗的核心力量。杜甫是因为这个核心力量乃充分发展开去极力写这一个典型人物的。这必然有真人真事。是这个真人真事打动了杜甫。可惜从前的人都不懂得这个道理。封建社会的士大夫阶级当然也不可能懂得这个道理。我们现在是学习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学习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文艺理论,乃能懂得劳动人民的性格,能印证文艺科学的法则,把古代的现实主义的作家的伟大价值从埋没中给发掘出来。在人民时代什么有真实性的东西都不会终久被埋没的。其实杜甫的诗本来写得非常明白,我们只看“中原有斗争”这一句,这明明是指安史之乱还没有了结,中原还在打仗,这同唐肃宗至德二载诗人在凤翔写的《送韦六评事充同谷防御判官》一诗里“中原正格斗”一句指的是一件事,只是形势到两年后在秦州写《前出塞》时要缓和一些,这时不是“中原正格斗”,是“中原有斗争”。这样明白的叙述时事,从来解诗的人却说得一塌糊涂,正因为他们的思想糊涂。我们从“从军十年余”,“中原有斗争,况在狄与戎”这三句诗,毫无疑问可以断定《前出塞》是杜甫在秦州写的,故事是主人公“从军十年余”的今日说的话,从当初离家别里的时候说起,一直叙述到现在。现在主人公是在祖国的西边疆,就是在秦州一带抵御吐番,就是在“戎”。戎者西戎,《秦州杂诗》第十八首“警急烽常报,传闻檄屡飞,西戎外甥国,何得迕天威”所指的便是。本来是在“戎”,何以加“况在狄”三个字呢?我们可以从两方面解释,根据都在《秦州杂诗》里。一、是当时事实如此,就是《秦州杂诗》第六首所说的“往来戍”,本在防西戎,又调去防河北之胡(因为是北胡故曰狄,狄者北狄),“防河赴沧海,奉诏发金微”。二、是伟大的思想感情的表现,我们也可以从秦州诗里得到说明。《秦州杂诗》第十一首,第一句“萧萧古塞冷”,第五第六两句写得真可爱:“蓟门谁自北?汉将独征西!”征西是唐朝中国对吐番边境有防御,因汉朝设有“征西将军”的史实,故借用“汉将”“征西”字面,非常有气概。而同时想到蓟北,就记起“出自蓟北门”一句古诗,时蓟北尚为史思明所占据,未能收复,那么“蓟门谁自北”呢?中国人谁在那里走路呢?诗人自己是多么爱国呵!所以他在《前出塞》里才能体会守卫边疆兵士的感情,此时(唐肃宗乾元二年)洛阳又为寇所侵占,河北一时谈不上恢复,自己则在抵御西戎之中,写出来就是这两句诗:“中原有斗争,况在狄与戎!”这表示这一个兵身在西戎而亦不忘记北狄未灭,中原之事更不用说了。杜甫的诗明明是如此写,所以接着就是“丈夫四方志”。杜甫一定是在秦州同戍卒有了认识的人,对其生活,对其家乡,对其思想感情,都有了了解,受了感动,还一定受了教育,才用了很大的气力,写了这个典型。若我们不觉得《前出塞》费了什么大气力,那是杜甫两篇《出塞》诗的表现手法太纯熟了。

    身在边疆,心里只有国家,不计较个人的事情,这便是这个兵士给杜甫的教育。杜甫把这个劳动人民的高贵品质集中地写在这第九首诗里。当了十几年兵能无分寸功?这话说得多么朴素。这一颗不愿“苟得”的心,才真是劳动人民的心,把一切剥削阶级的人显得不算人,对之都要羞死,而可爱的人反而说自己羞,羞与人“雷同”,杜甫多么会写伟大的心呵!在这种羞苟得的思想之下,正是念念不忘于国家多难,才能不怕贫苦,当得起“固穷”二字。杜甫这个人真可爱,他把孔夫子勉励自己的道德标准(孔子在陈绝粮时说“君子固穷!”)拿来写兵士,而且他表现得劳动人民是安而行之。

    我们就根据这一首诗,断定《前出塞》是杜甫在秦州写的。《前出塞》既然是秦州写的,《后出塞》不成问题也是在秦州同时写的。杜甫特意写两个典型。古人之中也有黄鹤说《出塞》诗“当是乾元二年至秦州思天宝间事而为之”,他虽然没有说出他的理由来,可见总是有理由的,也可以帮助我们说话。

    “后出塞”五首

    我们已经说过,专就《后出塞》的诗说,这五首诗很可能是杜甫由华州回洛阳的时候写的。没有理由可以反驳这个论断。我们现在既已肯定《前出塞》是杜甫在秦州所作,那么《后出塞》当然也是在秦州所作,即是比由华州回洛阳的时间晚了一年。总之主要的是这一点:《后出塞》的主人公是作者由华州回洛阳时遇见的人物。因为这个人物,诗人给我们写了一个典型。

    从诗的题目看,《后出塞》的主人公应征的时间当然比《前出塞》的主人公应征的时间在后,所以才叫做《后出塞》。然而在诗里《前出塞》的主人公“从军十年余”,《后出塞》的主人公“跃马二十年”,后者的时间还要多些,是怎样一回事呢?是的,《前出塞》是一个士兵的传记,诗从他从军的时候写起,到写诗时“从军十年余”。《后出塞》是比较有职位的将校,所以在他逃归的时候说“身贵不足论”。在他初去蓟门的时候也说“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邱”,可见就在这时他已不是一个普通兵,已在战场上立过功的。那么他所说“跃马二十年”,不是从“召募赴蓟门”的时候算起,杜甫认为他的诗写得很明白,可以没有疑问了。确是没有疑问。

    《后出塞》的主人公,在诗里并没有明白叙述他的家庭情况,我们一样可以知道他是农民。在唐代,士大夫地主家庭确乎是“名不隶征伐”,他们只是过考、做官。杜甫认为这也是无须交代的。而且主人公后来逃归了,说着“故里但空村”,说着“穷老无儿孙”,那么同《垂老别》里的老头儿,同《无家别》里的乡里,完全是一样的。我们连带地还应该谈一件事,从《新安吏》、《垂老别》、《无家别》这些诗看来,当时农村里简直没有人丁,农民在军中,在阵亡,在逃亡,而且也决不像因为邺城吃了败仗就一下子弄成这个凄凉样子的。邺城之败在乾元二年春天,就在这个春天前的冬天,甚至就在同一春天,杜甫叙述了一些地主家庭,这些家庭同是在洛阳与潼关一带,如《冬末以事之东都,湖城东遇孟云卿,复归刘颢宅宿,宴饮散,因为醉歌》诗里,有“刘侯欢我携客来,置酒张灯促华馔。且将款曲终今夕,休语艰难尚酣战。照室红炉促曙光,萦窗素月垂文练”的描写,这同《无家别》里“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对比起来,虽然同在“艰难尚酣战”之中,何曾像一个空间一个时间里的事情!杜诗所反映的却都是现实。这证明中国历史上的民族战争之中,地主阶级照样地享受,过剥削生活。战场上的民族英雄是劳动人民。又如向来为人所传诵的《赠卫八处士》诗,毫无疑问是在三“吏”、三“别”同一春天写的,“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男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未及已,驱儿罗酒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这不很像安史之乱里的“世外桃源”吗?这却是唐代社会现实的反映。在这个地主家庭里的小孩子可不少,他们完全不参加战争,都在家里讲礼!而《新安吏》里所说的“县小更无丁”,“次选中男行”,“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明明是农民的儿子都选去了。我们连带地说了这些话,是要说明《后出塞》里的主人公也是农民。

    《后出塞》主人公的性格,同《前出塞》主人公的性格不同,《前出塞》主人公的性格表示人民对国事还没有失望,人民还在要求自己努力,《后出塞》主人公的性格表示人民只有“愁思”,国事已经弄得不可挽回,“边人不敢议,议者死路衢!”而人民自己对良心负责任,对历史负责任罢了。这两种性格,都是中国劳动人民当家作主的精神的表现,是中国历史的支柱(因为历史上中国常受异民族侵略),确乎只有杜甫能作记录。《后出塞》的主人公本来久在蓟北军队里,他不忍“坐见幽州骑,长驱河洛昏”,他“中夜间道归”。在他回到故里的时候,“故里但空村”,他说着“恶名幸脱免”。其实在一个空村里,没有人知道他,他当然不是怕人家指责他的“恶名”,有什么脱免之“幸”呢?所以这是人民自己对良心负责,对历史负责,遭遇着异民族侵略中国的时候。

    《后出塞》把初应募写得很热闹,“千金装马鞍,百金装刀头。闾里送我行,亲戚拥道周。斑白居上列,酒酣进庶羞。少年别有赠,含笑看吴钩。”这可能是实际情况。在杜甫后来写的《昔游》一诗里,叙他自己少年时与高适、李白同在一块儿的闻见:“是时仓廪实,洞达寰区开。猛士思灭胡,将帅望三台。君王无所惜,驾驭英雄材。幽燕盛用武,供给亦劳哉!……”可见那时是有“猛士”要到幽燕去立功的。《后出塞》的主人公可能就是这一类的人物。杜甫的诗确乎不是为作诗而作诗,是反映现实的。

    《后出塞》第二首,向来认为是有名的诗,“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多么美丽的语言,多么伟大的场面。然而“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两句表现的是什么内容呢?似乎没有给以注意。应该注意这里的“笳”!这是说中国壮士听了胡笳数声,惨而不骄了。是的,惨而不骄,壮士心里引起了疑问。所以下一句就是“借问大将谁?”他认为应该是汉将,然而军中何以吹胡笳呢?接着说“恐是霍嫖姚”,意思就是:“为什么用安禄山做大将呢?”《唐书》安禄山于唐玄宗天宝二年“进骠骑大将军”,所以诗里以汉朝的霍去病——骠骑将军来指他。千载下的读者,不是身临其境,当然是要隔膜些,作者则确实是非常体会他的同时代的主人公的感情的。杜甫在《自京窜至凤翔喜达行在所》里,曾说他自己沦陷在长安城中听见胡笳难过,便是这两句:“愁思胡笳夕,凄凉汉苑春!”所以《后出塞》第二首“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是表现着唐朝人对安禄山之乱有预感的。

    最后我们把鲍照的《东武吟》抄在这里作一个比较:

    主人且勿喧,贱子歌一言。仆本寒乡士,出身蒙汉恩。始随张校尉,召募到河源。后逐李轻车,追虏穷塞垣。密途亘万里,宁岁犹七奔。肌力尽鞍甲,心思历凉温。将军既下世,部曲亦罕存。时事亦朝异,孤绩谁复论。少壮辞家去,穷老还入门。腰镰刈葵藿,倚仗牧鸡。昔如上鹰,今似槛中猿。徒结千载恨,空负百年怨。弃席思君幄,疲马恋君轩。愿垂晋主惠,不愧田子魂。

    杜甫的《后出塞》也是写“少壮辞家去,穷老还入门”,在句法上杜诗明明也有从鲍照的这首诗来的,然而《后出塞》的主题思想是人民当家作主,鲍照的诗则是“思君幄”“恋君轩”的封建思想。杜甫的价值真是光芒万丈,到今日我们还要学习他的诗的伟大的创造性。

    三 关于三“吏”、三“别”

    三“吏”、三“别”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出现,又真是一件大事情。我们应如何评定杜甫的这一组诗的创造价值?

    我们观察杜甫的诗,在他写某些诗的时候,他确乎自觉地怀着一种创造的意识。然而他的创造的意识最初可能只在诗的体裁上面,他要把诗的体裁扩大,他要诗能够无所不包,在诗里什么东西都写得下去,很自然所谓诗还指着五言古诗(包括乐府),从汉魏六朝以来一直发展着的主要的诗的形式。杜甫之所以怀着这种对五言古诗的创造意识,虽然他下笔时是着重于体裁,而逼得他非把体裁扩大不可的,又正由于他的诗的思想范围大,不是过去的简单的五言古诗所能包容得了。他的思想内容是他的时代要他反映的,他自己最初并没有意识着他的诗里表现的东西与前人有怎样的不同,——他还认为是“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哩!他确乎只在诗的写法上注意了创造性,他认为应该把诗的体裁扩大。有一首是最特别的,就是《兵车行》,诚如旧日说诗的人所说“少陵不效四言,不仿离骚,不用乐府旧题,是此老胸中壁立处”,也就是说杜甫写《兵车行》的时候并没有把古人的诗放在考虑里,他迫不及待地替人民说了话。若他写《赠韦左丞丈》的时候,便有意创造诗体了,他要把在散文里所能说的话在诗里都能说,而且说得更急迫。《自京赴奉先咏怀》体裁上属于《赠韦左丞丈》一类的有意的创造,内容上则是迫不及待,诗人自己并没有意识着中国封建社会到了唐代天宝之际应该有这样的反映,以及他为什么能够这样反映。到了写《北征》的时候,又有意把他的诗再扩大一步,想真正做到自由抒写无所不包,因此又有些有意写诗的痕迹。《前出塞》、《后出塞》又是特别的,内容上是有意的创造,而且蓄意很久,故诗写得非常沉着。三“吏”、三“别”是有意识地创造诗体,同时又是有意识地创造诗的内容,换句话说杜甫要写他的新乐府了,诗人自觉地认识到诗要替人民说话,自觉地认识到写诗就是参加政治。我们应该这样评定三“吏”、三“别”的价值。

    人都说杜诗是“诗史”,再没有诗比杜甫的三“吏”、三“别”更显得诗是真的历史了,这个历史是替人民作记录的。记的是唐代社会遭了胡人安禄山之乱农村中的凄凉与被压迫的景象。诗人把他的时代的生活经过选择然而不是夸张地集中在这六首诗里。这里当然也是写典型,这里的典型却不是一般当中的概括,是诗人善于从突出的环境里写出一般的生活、一般的人物来。我们在这里所要的正是一般的生活、一般的人物,不是突出的生活、突出的人物。我们读了三“吏”、三“别”,把唐代天宝战后的农民生活,农民性格,知道得很广,知道得很深,而是通过非常不常有的环境知道的。战争当中的“别”,也就是应征的农民的离家,是一个典型环境,杜甫是写过这种典型的,这里则是战争当中“新婚”之别,“垂老”之别,“无家”之别,那么真是“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一般的不常有的环境是不适宜于写典型的,因为难得有代表性,杜甫的《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则足以为农民生活农民性格的代表,这是杜甫写典型的另一种方法。很分明,这个方法同《前出塞》、《后出塞》的写典型是不同的。我们应该辨别这一点。

    我们在提出三“吏”、三“别”是真的历史的时候,还应该特别注意杜甫在同一路上同一春天写的另外一首诗,就是《赠卫八处士》。《赠卫八处士》里说“夜雨翦春韭”,可见是春天的事情,就是唐肃宗乾元二年春天的事情,其时邺城吃了败仗,杜甫从洛阳回华州,一路上看见了战乱中的农村,认识了人民的凄凉的生活,被压迫的生活,因而写了他的新乐府,替人民说话,我们如果把这些宝贵的战时人民生活史同《赠卫八处士》诗里所反映的地主阶级战时的“隐逸”生活作一个对比,那就知道中国历史的全面,抵抗胡乱中两个阶级的生活。这个意思我们在讲《后出塞》的时候曾经说过,现在特再提起注意。

    “新安吏”

    杜甫一走到新安县,就看见路上都是小孩子的母亲,都是当作壮丁抽出的小孩子,而有母亲送的孩子还不算凄凉的,还算幸运儿!他们也就养得好一些。其余的是瘦男,是孤儿。这是杜甫当下眼中的光景。看见这个光景,诗人就提出了问题:“县小更无丁?”又提出问题:“小孩子何以守王城?”这些话当然都不是解决问题的,等于说了几句空话,然而也附带地说了“守王城”的重大任务。这个重大任务有良心的诗人只能附带地说出,这是现实的非常有意义的反映,国家抵御胡骑的重大责任是凄凉不堪的劳动人民的未成年的儿子担当!

    起初是“喧呼”,后来是“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这就是说小孩子都已走了,其时是日暮。府帖是“昨夜下”的。一天的工夫新安吏把“公事”办了。

    在杜甫以前的中国文学,连《诗经》在内,没有这样真实具体的作品。杜甫的诗,就是在路上写的,题目分明是路上的题目。接着路上有一连串的题目哩!他确乎是把读破的“万卷书”都丢开了,他意识到他要创造真正的反映人民生活的诗,而且是为政治服务的。

    我们看伟大的诗人的声音:“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这都是路上的话,在杜甫以前的诗里没有这样把眼前流水,眼前春山,同着失去儿子的母亲的老泪纵横写在一块儿向无情天地质问的!——天地当然无情,杜甫提出“无情”二字,是说不合理的社会的无情好象不可改变似的!从前说诗的人不明白“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是杜甫写当前的自然环境,说杜甫是用比喻,白水喻“行者”,青山喻“居者”,那是错误的。此时已是日暮,流水无情不管人间的苦还是那么流,母亲们的哭声则给青山留住了,青山故意给以回音似的,所以说“青山犹哭声”!诗人很难过,赶快说:“母亲们,不要哭罢!眼睛哭穿了没有人管的!”我们要明白,诗是杜甫在路上写的。往下杜甫还对母亲们说了许多话,话说得滔滔不绝,绝是政治宣传。而这是《新安吏》同《石壕吏》大不相同的地方,在《石壕吏》里杜甫一句话也没有说,简直是吞声不说!

    “石壕吏”

    奇怪,在《新安吏》里杜甫那么地爱说话,在《石壕吏》里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呵!《石壕吏》是一首伟大的诗,其所以伟大也正是这首诗表现了诗人杜甫,他在“有吏夜捉人”的当场之下,一夜没有睡觉,他等于同压迫人民压迫到了极点的社会格斗,杜甫就等于一位水浒英雄,第二天清早姓名也不留就走了。诗人真是吞声无言。然而《石壕吏》这一首诗流传千古。

    我们要这样认识《石壕吏》的作者作诗的精神。作者确乎是以这种最伟大的英雄好汉的精神写这首诗的。

    因为外国的短篇小说和独幕剧介绍到中国来,于是许多人认为象杜甫的《石壕吏》便是短篇小说或者独幕剧的好标本,把故事展开得非常得要领,通过一个老妇人的说话,通过暮夜捉人,通过老翁踰墙几个紧张的动作,给人不可磨灭的印象。这话当然也是不错的。但这样说对诗人杜甫的伟大精神不能说是有了了解。杜甫确乎是没有想到这些文章作法的。他把事情都看见了,话都听见了,一直到深夜还听见人家哭,而他觉得他没有一句话可说,连说“天地终无情”都不肯说。“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可爱的杜甫呵!说不尽的话呵!

    “潼关吏”

    我们从《潼关吏》学习什么呢?我们要学习杜甫关心政治,而且参加政治,而且他在封建时代参加政治并不要朝廷给他什么“官”的。在杜甫以前的诗人,是没有这样以自觉的态度把实际的政治活动作为写诗的材料的。杜甫这年四十八岁,所以人家叫他叫“丈人”,他看见士卒筑城防胡的辛苦,他下马,他走山,他学习战术,他考虑战略,他连忙想到应该吸取过去潼关一战失败的教训。“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这两句话又极其深刻地表现诗人对人民的热爱与确信,以及伟大祖国的历史对今日时事的鼓舞。是的,“艰难奋长戟”,多么沉着的美丽的战士的形象,这个战士不是别的人,正是中国的劳动人民。“万古用一夫”,这一个武装人员体现着千古的战略呵!中国历史是伟大的,中国地理中国诗人是应该熟悉的。

    文艺应该为政治服务,文艺应该写工农兵,文艺工作者应该深入到工农兵中去,这是我们生在伟大的毛泽东时代的光荣任务。杜甫是一千多年以前的诗人,我们从他的写诗的精神,应该得着鼓舞的。

    “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

    我们在讲《前出塞》、《后出塞》的时候曾说过,杜甫的诗的主要价值在于歌颂农民是正义的有良心的,惟有他们是国家的支持者。《前出塞》里那个士兵,《后出塞》里那个将校,都有着高度的爱国观念,在国家危急存亡之秋,都拿出自己的行动来报答祖国,他们是国家光荣的一面。无疑的,杜甫认为他对他的《前出塞》、《后出塞》的主人公是怀着歌颂的热情写的。写《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是满腔的同情。他要把人民的生活痛苦记录下来,而最重要的,在哀我蒸黎的诗中也正显示了国家的希望,就是,人民是正义的,有良心的,在自己的生活毫无希望的情况之下(只有那个昨夜新婚的女子对个人存着希望!)人民还是爱国,劳动人民有悲愤,然而没有什么叫做“消极”。这是《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三首诗的真正的意义,它们真实地反映了农民的伟大。

    我们最好把杜甫另外的某些诗——也是“史”,是杜甫有意讽刺朝廷的,把这些诗在这里先来作一个对比。杜甫虽是有意讽刺他的朝廷,(他当然不晓得这就叫做地主阶级!)如《有感五首》里“何以报皇天”的“将帅”,《诸将五首》里“何以答升平”的“诸君”,还有《洞房八首》说的“宫中行乐秘,少有外人知”,还有最早写的《丽人行》里的“丞相”,都是真人真事,这些真人真事真是一文钱不值,杜甫并不愿意刻画他们,而地主阶级的丑恶在有良心的诗人的笔下也就暴露出来了。诗人确乎是不愿意说得太明白、太利害的,稍为说一说也就够丑的了,无能、无耻。最有趣的还有一首《冬狩行》,同《丽人行》是一样的写法。《丽人行》开始很大的篇幅好象杜甫真正描写丽人似的,最后两句乃知道他是骂人,《冬狩行》开始好象恭维“东川节度兵马雄”似的,读到最后乃知道当时有权的“大将”是对人民对国家开玩笑,杜甫啼笑皆非地骂他道:“喜君士卒甚整肃,为我回辔擒西戎!草中狐兔尽何益?天子不在咸阳宫!朝廷虽无幽王祸,得不哀痛尘再蒙!呜呼,得不哀痛尘再蒙!”当时唐王朝,于安禄山打进长安之后,吐番又打进长安了。所以杜甫不愿意刻画他的本阶级,而他写出了地主阶级的无耻和无能。若杜甫写三“别”,是用全力来写,他把他以前的文学都思考过了,他要写他的时代的“三百篇”,他要创造唐代天宝乱中的新乐府,这就非常明显地表明一个事实:人民才是诗的主题。

    在《新婚别》里把一个农家女子表现得多么真实,多么坚强!这个女子是处在封建社会里,可以说在未出嫁前在家里是不敢露头面的,不敢多说话的,所以说“父母养我时,日夜令我藏。”现在她把她的话完全说出来了,多么可爱的女子!她新婚然而尚未成婚,“暮婚晨告别”,她天真地想到:“我这个女子将何以拜人家的父母作公婆?”她觉得她还是她自己。其实她是有愤恨的,从这两句话可以看出:“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傍!”杜甫真是会写人物的性格,他这样写这个女子的愤恨,应该是当时环境所许可的,换句话说这样的愤恨是合乎人情的,这个新婚别的女子应该有这一句话:“你们把我嫁在这里,不是把我抛弃在路傍吗?”杜甫一开始就写这个女子的愤恨,封建社会的女子只能这样表示愤恨,——没有这样的愤恨就不是真正的“人”。往下又是真正的农家女子对着征夫的丈夫的真正的感情:“君今生死地,沉痛迫中肠!誓欲随君去,形势反苍黄,——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这六句话里第一句应该作“生死地”;作“今往死地”或“生往死地”是不对的,因为女子是有希望的心,是希望打胜仗的,是盼着丈夫回来的,“君今生死地,沉痛迫中肠”,便表现着这样有希望的心的美丽的语言。“誓欲随君去,形势反苍黄”两句也正是新婚女子的心理,跟着丈夫去总是好的,想起“何以拜姑嫜”真有些难堪,所以说“誓欲随君去”。然而她知道不能去,因为“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没有随军去的事情,也没有随军去的道理。那么“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思想上的矛盾得到解决了,以战胜归来为第一。下面几句把贫家女子写得真可爱,简直可歌可泣:“自嗟贫家女,久致罗襦裳,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粧!”费多少时候在娘家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嫁衣一下子换下不穿了,而且当面洗了红粧!“与君永相望!”多么复杂的心理过程,多么真实的性格,是真正的“人”。

    《垂老别》里的一位年老的农民,性格太可爱,生活到了他这个样子,他还是那么幽默,那么地慷慨赴死。“子孙阵亡尽”,结果还要他这个“幸有牙齿存”的人去当兵,——他的牙没有完全落掉,这是旁人都看见的,他的身子骨的不行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所以他说了牙齿之后,连忙说“所悲骨髓干!”老年人多么善于言老,也就是诗人多么善于写老年人。“投杖出门去”,要他去要得多么快呵!我们读了《石壕吏》也可以知道催逼的情形。“同行为辛酸”,我们又知道同去的有许多人,大家都可怜这个老头儿,至于大家自己呢,倒没有什么似的,真是可爱的人民!“男儿既介胄,长揖别上官”,乃是此老的幽默,或者他看得大家同情他,大家都是同行者,他有意逗得大家一笑罢。这一戏剧性的动作,只有有丰富生活经验的老年人才会有的。难为诗人在这里用了“男儿”二字,难为诗人在这里作了“介胄之士”的描写。不,不是诗人的想象,任何人都不会这样想象的,是诗人在路上看见的。伟大的诗人,他记录了伟大的人民。这个老年人不但看见“子孙阵亡尽”,在他自己少时壮时也一定当过兵打过仗的,所以他做着“男儿既介胄”的姿势,所以下面他又说着“人生有离合,岂择衰老端?”他“忆昔少壮日,迟回竟长叹。”他长叹是叹与他的老妻今日之作别。“老妻卧路啼,岁暮衣裳单。孰(熟)知是死别,且复伤其寒!”真是天地无情的景象!在封建时代人民遭受压迫,老婆婆们倒卧在路上哭自己的儿子,因为儿子是壮丁被拉去了,这样的情形是普遍的,不是稀奇的,但现在是“老妻”卧路啼呵!从老夫妻看来到了死的日子有什么叫做“生离”,明明是死别呵!但生活是一刻也不容情的,卧在路上衣裳单薄,“且复伤其寒”!明明将是死无葬身之地,而“还闻劝加餐”!老头儿听了加餐之言,又幽默了,“土门壁甚坚,杏园度亦难,势异邺城下,纵死时犹宽。”这真是老年人的话,“纵死时犹宽”五个字。最后是走了,他这样说:“万国尽征戍,烽火被冈峦,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何乡为乐土,安敢尚盘桓。弃绝蓬室居,塌然摧肺肝!”他的心胸很大,他想到的是整个的世乱。

    “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这两句诗真表现着一个好农民的感情。人民是有人民的义务的,就是说,再度别乡,是不辞的,但再度别乡而无家可别怎么叫做“人生”呢?人生是这个样子吗?在有阶级压迫的社会里人生是这个样子。剥削阶级就是剥削,就是享受。劳动人民就是被压迫,在抵抗异民族侵略中国的时候,他们是唯一的责任者,同时他们丝毫没有受过什么叫做“待遇”。杜甫的《无家别》里的这两句话说尽了中国封建社会农民的兵:“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当这个幸而没有为尘泥的人因阵败又寻归旧乡的时候,真正是凄惨,他的村子里本来有百余家,这时只有“一二老寡妻”!自己的村子自己本来是熟悉的,应该一下子就摸到家,而他是“寻”,而且“久行”,“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呵!是快天黑时到家。狐与狸“竖毛怒我啼”呵!不进到家又往那里去?所以说“安辞——且穷栖!”这又是好农民的话。“方春独荷锄,日暮还灌畦”,这又表现着好农民,一个人在村子里荷锄,邺城吃败仗正是乾元二年的春天。而接着两句“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鞞”,显得这个吏比石壕吏夜里捉人更利害,更狠。而农民一句话也没得说的,只有去。“虽从本州役,内顾无所携,近行止一身,——远去终转迷!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这几句话把这个无家而又再度别乡的好人写得多么天真可爱。不,不是杜甫写的,是杜甫听了他的话,这种话不出自好农民之口任何人不会想得出的。他还以本州役为徼幸,倘若家中有亲人的话,因为自己走得不远。然而现在近行又有什么好处呢?反正家中一个人也没有!——然而近去比远去总要强些!——唉,家乡既已荡尽,远走也是一样,近走也是一样!最后他告诉我们他母亲死了,“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从唐玄宗天宝十四年到肃宗乾元二年是五年。

    中国诗的发展的问题

    最后我们应该在这里谈一谈中国诗的发展的问题,也就是文学的内容与形式怎样统一的问题,因为伟大的三“吏”、三“别”给我们提出了这个问题。

    仇兆鳌杜诗注本在《新安吏》这首诗的后面引用陆时雍的话:“少陵五古,材力作用,本之汉魏居多,第出手稍钝,苦雕细琢,降为唐音。夫一往而至者情也,必然必不然者意也,意死而情活,意迹而情神,意近而情远,意伪而情真,情意之分,古今所由判矣。少陵精矣,刻矣,高矣,卓矣,然而未齐于古人者,以意胜也。假令以‘古诗十九首’与少陵作,便是首首皆意。假令以《新安》《石壕》诸什与古人作,便首首皆有神往神来,不知而自至之妙。”这些话所表示的意见在旧日说诗人当中很有代表性,而且这些人都自信他们是懂得诗的。我们本着科学的文艺理论的观点,当然要批判这些话,说这些话的人当然不懂得什么叫做文学的时代性,什么叫做文学的思想性,他们笼统地叫做“意”,仿佛“意”乃是排斥文学的重要的内容——作诗的感情似的。这种意见是非常错误的。但陆时雍的话里包含了一个事实,他指出了中国诗写到杜甫有古今之别。他特别指出了杜甫的《新安吏》与《石壕吏》。这个诗的古今之别确乎是存在的。从文艺科学的观点看来,这个古今之别正是伟大的现实主义传统的发展。把问题提得更明白些,更具体些,应该是这一句话:杜甫以前的诗(包括《诗经》和乐府)是人民口头创作,杜甫的《新安》《石壕》诸什是作家的创作。人民口头创作是反映现实,但在社会上经过长时的流传,不一定是某个时期里最急迫的东西,好比《孔雀东南飞》的悲剧,《木兰辞》的喜剧,虽是与产生它们的封建社会相适应的,究不能说有一定的时间性和地域性,而且显出长期口头流传的特点,无论在故事方面,在语言方面。中国封建社会发展到杜甫的时代,有着最急迫的社会现实,应该当下作记录的,应该由人民诗人就地作记录,记录出来便是杜甫的三“吏”、三“别”,这就是少陵五古的“材力作用”。这个作用太大了,标志着现实主义传统要随着时代向前发展。陆时雍特别指出《新安吏》与《石壕吏》,从我们看来特别是《石壕吏》,这一首诗完全不象诗(它的价值却是那么高如我们所已说的),象短篇小说,更象我们今天的散文报道,只是用诗体写出来,它离人民口头创作太远了。而杜甫以前的记录人民生活的诗是人民口头创作,就是《诗经》,就是乐府。

    随着时代的演进,社会现实复杂,古乐府不够用,新乐府也不够用,五言七言近体更不够用了,中国文学应该于诗歌的传统之外,创造新的文学形式,而这个新的形式一直到很久以后有平话戏剧小说的出世,——这些又正是从民间文学起头的。在戏剧小说出世以前,作家的诗便难说什么伟大的时代意义,只是在诗里兜圈子。在戏剧小说出世以后,作家还在那里做诗,象曹雪芹那么伟大的小说家做诗也做不出什么来了。所以中国的诗人,杜甫是伟大的,他是唐代社会要他写诗,他的诗是创造的。

    四 杜甫的律诗和他的伟大的抒情诗

    我们在这里所讲的杜甫的律诗是指着一般包含八句的五言律和七言律,长律暂不讲。秦州律诗另外专讲,这里也不讲。

    说到律诗,一般都认为它是特别讲究声律的,所以才叫做律诗。这只能说明大家对于律诗的注意之点,注意它的语音方面,在语音上没有严格的限制就不能叫做律诗。其实律诗之所以能够成立,根本原因还在乎语法。如果不是汉语语法的规律适合于做对偶,律诗问题根本谈不上了。我们举两件最显著的事情来说,即汉语连接词的规律同主语的规律。汉语的连接词,不是两个或几个东西之间一定要用的,与外国语法的连接词比较起来,汉语是以不用为原则。象陶渊明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两句连起来中间加一个连接词“而”,是很好的句子,然而这样加连接词的情况反而是很少的,普遍是不要这个东西,因此杜甫的“烽火连三月”乃能与“家书抵万金”对起来,如果同外国语法一样两句之间非加连接词不可,那就没有法子作对偶了。汉语的主语常常是不写出来的,象陶渊明的“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两句都有主语,固然好,但“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也是很好的,很明白的,很普遍的句子,主语用不着写出来。因为主语用不着写出来,乃能作对偶,杜甫乃能作他的八句有六句都对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那首有名的律诗。——我们看,杜甫的这首诗的题目,“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其中主语“我”用不着写出来,“河南”“河北”之间用不着连接词,正是一个规范化的汉语的句子。律诗确乎是在这种语法规律之下发生作用。关于汉语语法的规律(因为它而能作对偶),不止我们在这里所说的两件事,我们不能多讲。我们只想指出来,中国的律诗之所以能够成立,汉语的语法是主要的事情。

    律诗在杜甫的时候,还是刚刚起来,杜甫对于律诗的写作是很重视的,他说他自己“颇学阴何苦用心”,他谈到李白说“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正是说明写作律诗的经验,所以说着“佳句”的话。李白杜甫是从何逊阴铿推陈出新的,我们可以指出显明的痕迹,好比阴铿有“瞻云望鸟道,对柳忆家园”两句,李白有两句诗则更好:“拨云行古道,倚树听流泉。”何逊有“薄云岩际出,初月波中上”两句,在杜甫的笔下则是:“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我们说明这一点,是说李白杜甫正在创造律诗。杜甫的五言律、七言律又真是伟大的创造,最显得汉语的光彩,在中国文学史上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我们当然没有意思鼓吹人家做律诗。杜甫以律诗这个体裁写了他的最伟大的抒情诗,也是过去中国文学史上一首最伟大的抒情诗,就是七律《登楼》,确也是事实,古代说诗人也多有这样说的,我们应该说明其所以然。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就是作者的思想感情伟大,加以他充分地发挥汉语的长处。是的,汉语根据它的语法的规律,它最宜于作对偶,在缺乏思想感情的时候,它可以做八股,具有伟大的思想感情也可以写杜甫的律诗。

    我们把杜甫的五律、七律在这里共选了十四首。我们是有我们的选择的标准的,就是要诗中语言是真实的反映,不能偏向于文字上的对偶相生。好比象“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便是偏向于文字对偶一类的,我们则不选。

    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这首诗是安禄山的兵占据了长安,杜甫陷在城中写的,其时正是春三月。到了这年(唐肃宗至德二载)四月里他乃好容易脱身西往凤翔了。身陷城中他写了一些诗,从这些诗里我们可以知道他的生活,有时到和尚庙里,所谓“即未免羁绊,时来□矩奔走。”(《大云寺赞公房四首》)有时到人家家里,所谓“诸家忆所历,一饭迹便扫”,(《雨过苏端》)大约一家只能吃一回饭。有时他“出郭眺西郊”,看见麦子,看见“窈窕桃李花”,说道:“春夏各有实,我饥岂无涯!”(《喜晴》)这很象危城中没有饭吃的人说的话,然而杜甫是乐观的气概。大家所熟知的《哀江头》一诗,首两句叙他自己“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末两句“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把在敌人包围之下的行动和心理写得十分逼真,哭要“吞声”,走路要“潜行”,曲江要到曲江“曲”,往城南要望着城北。然而古今有名的还是我们现在选的五律《春望》。这个环境当然不能作为一个典型,因为国家的京城遭了敌寇的占领,是非常之事。既然有了这个非常之事,就应该有杜甫的这一首诗,这首诗在同一环境之中是写得最有概括性的了。诗题着“春望”,便表示诗人是春天的心,哀愁虽深,而信心不失,生气勃勃,祖国不会有什么动摇的。但春天的城里没有多的人民,草木都长起来了,国确是给胡人攻破了,这不能同做梦一样!这是事实!所以杜甫极其清醒地写着:“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诗人把国难记得清清楚楚,自己站在祖国的山河上又确确实实,诗人在这里作着“春望”。这是非常的遭遇,伟大的感情。我们看,就在这一年八月里,他居然到了鄜州自己家里,见了妻子,“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羌村三首》第一首)这是人情之常,对好事不敢相信似的,象做梦似的,就是说惊喜不定。而在胡骑满长安的时候,自己正陷在城中的时候,则非常沉着地描写祖国的山河“在”!这一个“在”字确是中国诗人杜甫写的,打动了若干年代的中国人的心!附带地我们还应该讲一讲《一百五日夜对月》,也正是杜甫在这个环境中写的,表现杜甫对恢复山河的信心。一百五日夜就是清明前二日的夜里,就是“城春草木深”的夜里,在这夜里杜甫想着他的远在鄜州的爱人,两人在地下相隔犹如牛郎织女在天上不能见面。然而杜甫在他的诗里最后两句写道:“牛女漫愁思,秋期犹渡河!”就是说到秋天就可以见面的。就在这年八月里回家见了妻子,又写了“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的话,不知还记得“一百五日夜对月”时怀着的希望否?大约未必记得,那也并不是“预言”,只是杜甫对国事的信心确可以看得出。所以“国破山河在”,一方面是哀国破,一方面是诗人在祖国的山河上走路,目中无“胡骑”,正是“北极朝廷终不改”一类的感情。

    司马光《诗话》说,“城春草木深”一句写得城中无人迹。接着“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也见城中无人,才使人对花落泪,听鸟惊心。这些句子都不是一般的对偶,是真的生活。中国诗是从杜甫才有这种句子的,也就是杜甫过了这种生活。杜甫这年四十五、四十六岁,他总是说他白头,现在的情况下“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把这一个老年人的“搔首踟蹰”写得多么可爱!

    自京窜至凤翔喜达行在所

    西忆岐阳信,无人遂却回。眼穿当落日,心死著寒灰。

    茂树行相引,连山望忽开。所亲惊老瘦,辛苦贼中来。

    愁思胡笳夕,凄凉汉苑春。生还今日事,间道暂时人。

    司隶章初睹,南阳气已新。喜心翻倒极,呜咽泪沾巾。

    死去凭谁报,归来始自怜。犹瞻太白雪,喜遇武功天。

    影静千官里,心苏七校前。今朝汉社稷,新数中兴年。

    这三首诗应该说是五言律诗最大的成功,就是就老杜说也应该说是“一鸣惊人”,在这三首诗以前他还没有过这样的成功了。他自己也一定自觉着,他本着他今天的生活,他本着他今天的感情,他今天要写惊人的诗了,写出来就是这三首律诗。这三首律诗震动了古今读诗的人。他自己后来说“语不惊人死不休”,象这三首诗真是拼命写的,乃写得那么好,把他的生活,把他的感情,把他的思想,同着人民的愿望,都写出来了。古来读诗的人爱读这三首诗,就是到我们今天它还不减它的吸引力量,这就说明什么叫做“美”。美是从真实的生活来的,美是生活的最好的典型。诗的典型性又借助于语言的规律。

    我们还要赞叹一句,把律诗这样表现生活,换句话说生活这样象杜甫的律诗,不但是杜甫的可爱,也确乎是汉语的可爱。“眼穿当落日,心死著寒灰”,把一个提心吊胆、时刻有性命危险、而又满怀希望的心的人,走路走到太阳快要落了,自己正是往太阳那个方向走,该写得多么真实,多么生动,同时是真实生动的语言的美,把不要的都精简了,要的便集中起来,——这不是汉语的特长吗?“茂树行相引,连山望忽开”,写一路遇不见人(上句有“无人遂却回”),写一个人夏天(杜甫是四月里从长安脱身的)行路,路上有树,远望尽是山,忽然前面的山敞开了,也就是说在望眼欲穿之际展出希望来了,——谁能比杜甫的两句诗,十个字,写得更好?最后两句,“所亲惊老瘦,辛苦贼中来”,也同“连山望忽开”的景色展开得那么快一样,把事情都说清楚了,不只是语言的精炼,精炼的语言乃是表现感情的集中。两句里面的“惊”字,“老瘦”字,“辛苦”字,“贼中”字,“来”字,首先还从上文想不到而突出以“所亲”,这一个“亲”字来得多么神速!在这第一首诗里,一个典故没有,一个生字没有。“无人遂却回”的“却回”是当时口语,杜诗里常用,如《舍弟观归蓝田》首二句:“汝去迎妻子,高秋念却回”,又如《热三首》第二首:“闭户人高卧,归林鸟却回”都是。

    第二首的首句我们在讲《后出塞》的时候曾提起注意,就是爱国诗人杜甫笔下的“胡笳”,我们千载下的读者容易读过去,在杜甫当时这个声音就代表“国破”。这在杜诗里确乎不是一次的记录,我们再看《洛阳》一诗里首二句:“清笳去宫阙,翠盖出关山”,便是指胡兵走了,唐玄宗又从四川回长安。这些都看得出杜诗的现实意义。杜甫写唐肃宗中兴,用汉光武中兴的典故,就是“司隶章初睹,南阳气已新”两句,象这样用典故也同用比喻一样,在修辞上(尤其是作旧诗)应该是许可的,否则旧诗的叙事要遭到困难,简直就没有法子写。“喜心翻倒极,呜咽泪沾巾”,这两句把今日生还者的形象都写出来了。杜甫的这个喜极的情形一生有两次,再一次就是后来蜀中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第三首也应完全算是白描。“犹瞻太白雪,喜遇武功天”,当然与“武功太白,去天三百”的成语有联系,但是写实际环境。“影静千官里,心苏七校前”两句,是真真经过危险又真真再有安全感的人说的话,在自己人的行列之中,在自己的武装保卫之下。这时自己对自己的影子乃不致于惊惧了。

    恨别

    洛城一别四千里,胡骑长驱五六年。草木变衰行剑外,兵戈阻隔〔绝〕老江边。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闻道河阳近乘胜,司徒急为破幽燕。

    我们翻开杜集,象这样的七律,在以前是没有的了。诗人到了成都后,因为他的生活,因为他的思想感情,很自然地写了这种律诗,——就是老杜到成都后新的创造。这首诗里所用的词汇,只有“变衰”二字我们现在不用,其余的词汇到今天都是用的。就是“变衰”这两个字,我们如果翻译它,还是找不到适当的词汇的,可见杜甫当时从楚辞“草木摇落而变衰”这句话里选择了“变衰”这个词汇,是选得确切的。那么这一首诗完全合乎汉语的语法,虽然是唐朝人写的律诗,到今日还是可以作为汉语的标准,写得多么生动,真切,把诗人的生活,把历史事实都告诉我们了。其中“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两句当然是因对偶而来的,但不是为对偶而对偶,反映情况反映得极真实,在极少的语言里有不少的动作。

    寄杜位

    近闻宽法离新州,想见归怀尚百忧。逐客虽皆万里去,

    悲君已是十年流。干戈况复尘随眼,鬓发还应雪满头。

    玉垒题书心绪乱,何时更得曲江游。

    从前说诗的人说这首诗:“字字排空,却字字蹠实,妙不可名状。”其实不是“妙不可名状”,所谓“排空”就是语言生动自然,所谓“蹠实”就是反映了生活的真实。这种诗也就是老杜写的《离骚》,不能说是个人的事情。通过这种诗我们可以看出,思想感情是最重要的,语言的技巧也是要学习的。

    不见

    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

    前一首《寄杜位》与这一首《不见》,我们不是因为这两首诗有什么连带的关系因而选出的,杜甫写这两首诗完全是各不相关的。不过这两首诗连起来读也很有意思,是杜甫的同一方面的思想感情的表现。我们则是本着杜甫的律诗是表现真实这一个前提而选出的。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

    漫卷诗书喜欲狂。白首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这首诗第五句作“白首放歌”是对的,作“白日放歌”不对,因为杜甫这首诗确实是“白首放歌”,也就是他最狂喜的一首《白头吟》。唐代宗广德元年正月,史朝义缢死,其将皆降,便是诗里说的“收蓟北”,历史上的安史之乱到这时告一结束了。所以杜甫的“青春作伴好还乡”是写这年春天的真实的愿望。“白首放歌须纵酒”也正是这个老年人狂喜的实际情形。这两句不是一般的文字上的对偶,是真正地写出了生活。其余的句子都是真正地写出了生活,写出了生活的愿望,更是不用说的了。“律诗”在伟大诗人的笔下不能叫做“束缚”罢,内容决定形式,这首诗应该算是一个例证罢。不承认格律的人正如看不见火车的轨道,火车正是在它的轨道上奔驰。

    登楼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锦江春色来天地,

    玉垒浮云变古今。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

    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

    这首诗作于唐代宗广德二年春。广德元年冬,吐番陷长安,唐朝的皇帝逃了,郭子仪连忙又收复了长安,故诗曰“北极朝廷终不改”。在长安收复之同时,吐番陷松维保三州,剑南西山诸州亦入于吐番,故诗里表现着诗人的愿望:“西山寇盗莫相侵!”

    我们认为这首诗是杜甫最伟大的抒情诗,也是过去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抒情诗。异民族侵略中国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事情,这件事情激动着爱祖国的诗人的思想感情,这件事情又暴露了中国长期封建统治的腐败与无能,通过对侵略的抵抗又表现了中国广大人民的坚强的爱国力量。由于统治阶级的腐败与无能,人民的力量不能发挥作用,结果神圣的国土屡遭异族的践踏,人民的生活到了蹂躏不堪的地步。所有这些,都反映在杜甫的诗里,如我们所已讲过的。而诗人对祖国前途无限的信心,以及对封建统治没法寄以希望的苦闷,见之于这一首《登楼》。多么美丽的春天的诗呵!“花近高楼伤客心”,这一句是非常直接的,是杜甫当下的泪,当下的泪就是无言的花,一连几年以来总是如此,所谓“感时花溅泪”,所谓“春来花鸟莫深愁”,今日高楼一上仿佛把伤心的原故说得非常明白似的!其实一点逻辑没有。所以诗人接着必得说明“花近高楼伤客心”的所以然给我们听。有了一个“客”字本来算是说了一点,但爱祖国爱人民的杜甫不能是因作客而伤心,——是因为“万方多难此登临。”于是我们就不免同情诗人,诗人一个人在这里确是寂寞,然而诗人却替我们画出一幅热闹的世界来,完全不是玄学地设想,是唯物地认识问题:“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连忙就用了最强烈的语言(非常之能代表汉语的语言!)道出最强烈的感情:“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寇盗莫相侵!”强烈的感情又有脆弱的因素,怕封建中国抵不住强寇侵略似的,——封建中国的历史正是如此!唐以后中国受了辽金元清的侵略,近百年又有帝国主义。只有今日伟大的中国人民在伟大的中国共产党领导之下把中国历史完全换了新的一页,历史上中国爱国诗人的感情格外显着光辉。

    “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父吟。”这两句诗又真是素朴,真是美丽,表现着杜甫的感情同中国古今一般老百姓的感情是一致的。中国老百姓都是同情蜀汉的,蜀汉后主虽然懦弱无能,在成都老百姓还替他设了有庙,杜甫对这件事也觉得苦闷,——因为他是亡了国之君呵!故曰“可怜后主还祠庙”。然而杜甫是坚强的,是有信心的,尤其是涉及国家盛衰兴亡之事,故他不觉日暮而为梁甫吟。

    咏怀古迹之一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

    独留青冢向黄昏。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夜月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像这一首诗,真显得老杜会写,学习写作的人可以从这里找窍门。然而首先还是要作者在选择语言时富有感情,善于形象化。好比这首诗的首两句只是说在荆门那里有昭君村,这样说就太不生动了,在杜甫的笔下则江流直下,群山竞秀,仿佛令我们看见了昭君村在那里,而昭君村就是昭君生长的地方了,仿佛没有看见昭君的人也可以想象昭君似的。接着底下两句真不容易写,难为老杜大笔一挥:“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我们看这一十四个字分作两句,一个对子,写了多么大的空间距离与时间间隔!空间是从汉宫一直到匈奴,时间是从古到今,从古到今而以“青冢”与“黄昏”的形象表出之。这就叫做会写。只有律诗才能达到这样的目的。接着“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夜月魂”又是非常有形象的,把故纸堆中的故事拿来这样利用,说得上“怅望千秋一洒泪”!总之同一般的空对对子太不同了。“省识”的“省”字与“空归”的“空”字相对,不是肯定的意义,是否定的意义,就是叹息,为什么你以为看画就看见了真人呵!悲剧从此产生,咱们中国的好女子结果在塞外外国“青冢向黄昏”了,这比起“美人为黄土”来又太悲痛了。所以最后说:“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这两句最表示杜甫懂得音乐,你在那里弹琵琶,他以为你在那里说话儿,他听得很难过!把这两句诗翻译出来就是:“千载下为什么还奏这一曲胡音呵!昭君当时听了怎么样呵!这分明是怨恨在曲中传!”“作胡语”的“语”字就是“永夜角声悲自语”的“语”字,因此“曲中论”的“论”字就是“传”字的意思,杜甫太懂得音乐的精神了。

    瞿唐两崖

    三峡传何处?双崖壮此门。入天犹石色,穿水忽云根。

    猱玃须髯古,蛟龙窟宅尊。羲和冬驭近,愁畏日车翻。

    杜甫入同谷写的诗,如《泥功山》,是古今罕见的,见诗人的伟大。现在写三峡的这一首律诗,也是古今罕见的,见诗人的伟大。这真配得上叫做“图经”。向天上望,天上是石头,因为峡高,峡狭。而向底下望,水里也是石头,因为峡深,峡狭。“猱玃须髯古”,无意间给杜甫看见了,那个一脸的胡公,他知道世上几千年呵!连忙叫人想到,那些人迹不敢至的深洞里,不是蛟龙所居吗?再看天上的冬天的日头,离石头太近了,羲和你不怕翻车吗?

    寄杜位

    寒日经檐短,穷猿失木悲。峡中为客久,江上忆君时。

    天地身何在,风尘病敢辞!封书两行泪,霑洒浥新诗。

    这首诗同“愁畏日车翻”的诗是在一个冬天写的。“天地身何在”就是飘流的意思。飘流不由己,而风尘之中病落在你的身上了,你辞得掉吗?杜甫当时的生活确是太可怜,一直飘流到楚湘,飘流到死。

    东屯北崦

    盗贼浮生困,诛求异俗贫。空村唯见鸟,落日未逢人。

    步壑风吹面,看松露滴身。远山回白首,战地有黄尘。

    我们可以把这首诗同《恨别》那首对看,那时初到成都,现在快离夔州,相隔有七八年。那时是“兵戈阻隔”,现在还是“盗贼浮生困”。第二句指当地农民不堪赋税。接着四句写地方环境的凄凉。最后两句“远山回白首,战地有黄尘”,真非杜甫不能写,又最显得汉语之长。此老一个人徘徊于祖国很远很远的偏僻的山边,他这时意识到自己鬓发“雪白头”了,把这头抬起来向战地一望罢,当然望不见,然而“战地有黄尘”,不难想见的。他看见的战地太多了。作诗的时候是唐代宗大历二年秋,吐番寇□州灵州。在这首诗后同是在东屯写的诗里有“野哭初闻战”之句,可见“战地有黄尘”确与当地人民不是没有关系的,虽然不是当地的战争。我们千载下的读者真有感于当时“远山回白首”的杜甫翁。

    登岳阳楼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这首诗是唐代宗大历三年冬杜甫漂流到湖南作的。过两年诗人就在这漂流之中死了。从来都认为这首诗写得极其阔大、自然、深厚,而且令人有一个整体感,——是的,整体感还是有名的《春望》所缺少的东西,《春望》给读者的印象要散些。《登岳阳楼》应是老杜会写的标准诗。

    写登山临水游古迹一类的诗,应该有不可移易的地方。好比登泰山,我们将写些什么,仿佛大家可以有共同的思想感情因而有相似的语言似的,登泰山的诗就决不是登别的山的诗,就是孟子“登泰山而小天下”的话也确乎只能是登泰山而说的话了。杜甫最早的时候写了一首《望岳》,我们设想他应如何下笔?他写道:“岱宗夫如何?”仿佛问候千古的泰山似的。确是应该有这样一问,这样问真说出了祖国人对有历史意义的泰山的感情。接着就道:“齐鲁青未了!”这一句又真回答得好,不成问题,今日的泰山仍是齐鲁时的山色了。杜甫是爱国诗人,爱国诗人就处处见祖国之可爱,祖国是有悠久的历史的。可惜的是这一句好诗给许多说诗的人说错了,他们把“齐鲁青未了”不当着时间的青未了,而当着泰山占的地域之大,包括齐和鲁。我们连带地讲两句《望岳》的诗,是为得讲《登岳阳楼》。诗人善于说出我们心之所同然的话。杜甫登岳阳楼本来是第一次登上的,然而洞庭水谁都是听说的,今日一上,正如小说上一句说不清楚、两句又显得重复的话:“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杜诗则说得很清楚:“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我们人人都要这样说,倘若第一次登岳阳楼。接着两句真是伟大的诗:“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有人说这象写海,其实写海不能如此,海不能是“浮”,这乃是写洞庭湖,比海要显得动荡些。杜甫的这两句诗又并不是写景,这两句诗象征国家的不安定,杜甫见着洞庭湖乃一口说出“乾坤日夜浮”的形象了。这五个字又很象小孩子说的话,小孩子可能是这样认识大湖的。伟大的诗人每每是以童心说话,我们可以再举一例,好比杜诗里写边地这样写:“弱水应无地,阳关已近天”。(《送人从军》)仿佛弱水阳关就到了地尽处,天边头,很能给人一个“远”的形象。洞庭湖则给人一个“乾坤日夜浮”的形象。接着四句,《杜臆》解得很好:“三四已尽大观,后来诗人何处措手。下四只写情,是做自己诗,非泛咏岳阳楼也。”不过杜甫“做自己诗”总不属于个人范围。

    五 秦州诗风格

    杜甫在秦洲〔州〕写的诗,集中在五言律,给人以一种新的风格之感。这种风格,应该是关塞诗所特有的。杜甫后来到夔州后曾有著名的诗句道:“庾信生平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杜甫的秦州律诗确乎就是杜甫生平最萧瑟的诗,应该是受了庾信的影响。杜甫一生最后的一首诗又曾说他“哀伤同庾信”,(《风疾伏枕书怀》)他的秦州律诗便最有同乎庾信的哀伤,用庾信的话就是“关山则风月凄怆,陇水则肝肠断绝。”不过庾信哀伤固是哀伤已极,同时他从哀伤中得到陶醉,他把这种生活写得很“美”,好比在我们这里引的他的两句话之下接着就是这么两句:“龟言此地之寒,鹤讶今年之雪,”就描写冰天雪地说不能有更好的形象,他用着典故借一只大龟来说秦地寒冷,让鹤来表示今年雪下得大,读者读着就爱好这个形象,为庾信的文章所吸引了,庾信自己确乎在这些形象里忘记了哀伤。庾信的文章都是这样,好比他写逃难的生活:“兽食无草,禽巢无木,于时无惧而栗,不寒而战,胡马哀吟,羌笳凄啭,亲友离绝,妻孥流转,”这应该是现实的,令人感到逃难的痛苦,然而庾信不止于此,他总要把这种生活“想象”化,仿佛别有天地非人间似的,用典故来达到这个目的,所以他很喜欢这样写:“石望夫而逾远(因为有望夫石这个典故,走起路来这块石头愈望愈远),山望子而逾多”(因为有望子陵的典故,走路当中山自然是愈望愈多),“班超生而望返,温序死而思归,李陵之双凫永去,苏武之一雁空飞”。读者读起来也就陶醉了。我们再抄他描写被俘入秦的一段文章:“冤霜夏零,愤泉秋沸。城崩鮧妇之哭,竹染湘妃之泪。水毒秦泾,山高赵陉。十里五里,长亭短亭。饥随蛰燕,暗逐流萤。秦中水黑,关上泥青。于时瓦解冰泮,风飞电散。浑然千里,淄渑一乱。雪暗如沙,冰横似岸。逢赴洛之陆机,见离家之王粲,莫不闻陇水而掩泣,向关山而长叹。”论痛苦是最痛苦的生活,论形象是最形象的文章,把千里路的事情都写出来了,然而这样的人只配作俘虏,说“冤”说“愤”都是典故,实生活都变成了想象,也就是“忘却”,毫无斗争意志。这与作者的阶级出身有关系,就是没落的贵族阶级。他的语言确是“清新”,杜甫所谓“清新庾开府”,他的风格确是“萧瑟”,——安得不如此?因为生活,如他的诗所说的,“终为关外人!”“安知死羡生?”杜甫同情他的哀伤,也确乎受了他的“萧瑟”的影响,一到秦州,所谓“浩荡及关愁”,就不知不觉地写出自己的关塞诗来了。他后来到夔州后乃意识着,可是就诗的风格说,只有秦州诗与庾信的“动江关”的诗赋相似,而且更有意义,因为杜诗总是表现着积极的精神,诗人总是希望国家强盛的,个人的生活总是有充分的斗争意志的。所以我们对于杜甫的秦州诗应该给以极大的注意,我们就说秦州律诗是杜甫最出色的作品,是有理由的。

    杜甫于唐肃宗乾元二年七月从华州往秦州,主要是生活的困难,所以《秦州杂诗》第一首便说:“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同一首诗末二句是:“西征问烽火,心折此淹留。”便是说想在秦州住下去又怕住不下去了。秦州西出吐番,胡汉杂处,如《秦州杂诗》第三首说的,“驿道出流沙”,“降虏兼千帐”。杜甫在这里天天听“胡笳”,看“羌童”,还有“烽火”、“驿使”,都是与国家安危有关的事。个人的生活在这里也没有办法,史称“负薪采橡栗自给”。七月从华州来,十月里又离秦州往同谷去了。在这一秋里,在祖国的西边疆作了淹留,结果给千载下的读者留下了难忘的诗篇。下面我们讲秦州诗十首,都是五言律诗。

    秦州杂诗(录四首)

    萧萧古塞冷,漠漠秋云低。黄鹄翅垂雨,苍鹰饥啄泥。

    蓟门谁自北?汉将独征西。不意书生耳,临衰厌鼓鞞。

    首两句用极少的语言(十个字)把古塞的秋天的形象完全传给没有到过古塞的人了。中国诗向来是以少写多,令人不觉其少,只觉得话都给它说尽了,说尽了而又余音不绝,能令千载下的读者回咏不已,像《易水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便是的。杜甫的“萧萧古塞冷,漠漠秋云低”也是一样,看他写边塞的冷,写边塞的秋天满布着雨云,能用了几个形容词?其实是最大的人工。人工里包括了语言的规律,包括了文学的传统。我们说“漠漠秋云低”是满布着雨云,诗人从哪里叫我们看见秦州雨呢?他取了一个典型的形象,他把雨从雨中飞的黄鹄的翅膀上垂下来(正如同在我们家里雨从瓦檐上垂下来一样),因为这时天上飞的这只鸟儿不能不被风吹雨打的。在中国诗词里又常常以小写大(比如把雨声写在芭蕉里,把夕阳写在雁背上),老话叫做“境界”,其实在我们今天看来就是看你所取的形象恰当不恰当,自然不自然,真实不真实,美丽不美丽,而且通过这个形象看不看得出作者的积极精神、战斗意志。杜甫的“黄鹄翅垂雨,苍鹰饥啄泥”便是恰当的,自然的,真实的,美丽的,不只是写景的诗,而是抒情的诗,表现了杜甫的积极精神、战斗意志。这起首四句给人多么萧瑟的情调呵!接着两句又真是整个杜甫精神的表现,就是无论如何不忘记国家,在祖国的西疆更容易想到祖国的北疆,“蓟门谁自北?汉将独征西。”这时史思明尚占据河北,诗人记起“出自蓟北门”这一句古诗,就连忙说一句话道:“蓟门谁自北”呢?中国人谁在那里走路呢?杜甫自己则在秦州这里,这里正在抵御吐番,所以又说“汉将独征西”。“征西将军”是汉朝的史实,借这个典故表明唐朝在西境设有将军。杜甫的秦州诗里另有一首《日暮》,末二句“将军别换马,夜出拥雕戈”,可见确实是有一个将军的。律诗写成一个有机体真不容易,也就是作诗的人除掌握技巧之外本来就难得有一个整个的思想感情,杜甫的整个的思想感情则给我们看得清清楚楚,他是爱国,他个人是流落在国家的极西的地方,他触景生情,在他下笔之先我们可以推见他并没有想到要写“蓟北”的,他可能是看见了雨中的飞鸿〔鹄〕,看见饥鹰啄泥,(这两个形象就象征诗人高贵的品质,艰难的生活!)然而一落笔就写到蓟北去了,这难道不是因为平日忧国之深吗?杜甫秦州律诗的特色真是“天衣无缝”,是诗人思想感情的整体的表现。这首诗的最后两句,“不意书生耳,临衰厌鼓鞞”,又是真实的感情,我们应该同情他。这种感情在秦州诗里还有,如《寓目》所说,“自伤迟暮眼,丧乱饱经过。”他确是经过的太多了。他只有些厌战,但他的坚强的心一点也不衰,我们看秦州诗里另有一首《蕃剑》,最后两句是,“风尘苦未息,持汝奉明王!”此外表现坚强感情的诗还很多。在这里听见鼓鞞,感到厌听,他认为有些不应该,所以说着“不意”,说着“书生耳”,因为这里是国防之地。

    凤林戈未息,鱼海路常难。候火云峰峻,悬军幕井干。

    风连西极动,月过北庭寒。故老思飞将,何时议筑坛!

    这种诗,技巧上很象庾信的文章,“凤林”跟“鱼海”,“风连西极”与“月过北庭”,真是“清新”,真是“萧瑟”,然而杜甫在这里不象庾信是用典故,他写的是当时实际环境,凤林、鱼海都是边境地名,北庭是唐朝的西疆,设有北庭都护府,西极也就是极西之地。“幕井”的“幕”字,是军中饮水之井遮之以幕,故井用“幕”来形容,现在这个井里的水要干了,这是严重的事情。上一句“候火云峰峻”也是一个警惕的形象,烽火在山上点起来了。所以诗的现实性非常之强,给人以一种艰难奋斗的感觉,不象庾信陶醉在一种想象里,庾信说着“草无忘忧之意,花无长乐之心”,实在是把忧“忘”了。我们再看杜甫的这两句:“故老思飞将,何时议筑坛!”这充分表现诗的政治性。前面诗人说他“临衰厌鼓鞞”,并且承认自己是“书生”的耳朵,那确是一时的伤感。这里则自命为“故老”,向国家建议应该再用郭子仪做大将。旧日说诗的人对这两句这样解释是对的。就在杜甫入秦州这年,唐肃宗听信谗言把郭子仪罢免了,故杜甫以“故老”自命,说出他的意见。后来的局势确是导致吐番入秦陇,陷长安,恢复长安的是郭子仪的功劳。杜甫真是爱国诗人。我们看这首诗紧接着的下一首,首两句道:“唐尧真自圣,野老复何知!”诗人的愤慨是显然的,“野老复何知”就跟着“故老思飞将”来,“野老”是自谓,“故老”也正是自命。

    山头南郭寺,水号北流泉。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秋花危石底,晚景(影)卧钟边。俛仰悲身世,溪风为飒然。

    象这样描写景物的诗,在中国诗里也是少有的,在杜甫自己的诗里也是少有的,真是“清新”,真是“萧瑟”。同庾信的诗比起来完全不靠字面生感情,同王维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比起来又真真是有个人与时代的艰难困苦,而语言是一样的明净,景物是一样的天成。首两句山上的庙给人看见了,立在那里了,而水也就在人眼下流出去了。接着就看见在古庙里有一棵老树,同时又不忘记清溪的印象,这一流泉传注于一邑。这时是秋天,是日暮,杜甫看见花,花长在危石底下,看见钟卧着,可见寺的荒废了,而这个钟旁仿佛故意跟着一个影子似的,晚照之下也很有生气了。杜甫在这个山上很望了一下,所以他说“俛仰”。他的“悲身世”决不只是个人的感情。而溪风为之飒然而至。这便叫做“文章本天成”,这是难得的律诗。

    东柯好崖谷,不与众峰群。落日邀双鸟,晴天卷片云。

    野人矜绝险,水竹会平分。采药吾将老,儿童未遣闻。

    这是一首清新的诗,在秦州以前的诗里没有见过,在秦州以后的诗里亦不可再得。就这首诗所表现的对生活的态度说,杜甫对生活的态度,也就是说他将取一个什么方式来生活,是真真没有人及得上他,比起陶潜来杜甫更接近人民得多,因为他丝毫没有“隐逸”气,没有特别的士人的身分,他只是到了没法生活的地步,只好准备选择卖药这个途径。他对于这个职业是有些内行的,当他在长安的时候就卖过药,如他在《进三大礼赋表》内所说的。至于“采药吾将老”之后是不是一样关心国事,关心人民的生活,替人民说话,那当然一样是关心的,他本来就不是存心来做一个“避俗翁”,如他所说陶潜的。其实卖药也只是一个理想,这样又何能生活得下去,我们看他终于离秦州而去同谷,到了同谷生活就濒于绝望便可知道。以老老实实的生活态度写出这么有风趣的诗来,是这首诗的特点。

    东柯谷在秦州东南五十里,杜甫的侄儿杜佐居住在这里,这可能是杜甫也想在这里住下去的原因。“东柯好崖谷,不与众峰群”,两句写东柯是众山外的一个山,常常有这样的山,于众峰之外独立一峰,因之它特别引起人看它,如陶渊明说树一样,“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若它与众峰连起来,它的可居住的条件便少了。我们不能因这两句诗联想到杜甫脱离群众,说他是一个很蹩扭的人。不能这样说。杜甫只是一眼觉得东柯谷好,“不与众峰群”是它处的地位,不是它的“性格”。杜甫本人的性格也确乎不是不喜与人为群的,当然他也不会敷衍人,他自己说得明白:“不爱入州府,畏人嫌我真。及乎归茅宇,旁舍未曾嗔。”(《暇日小园散病》)可见他同群众的关系是好的。“落日邀双鸟,晴天卷片云”,这两句又写出多么一种和平的空气,他在后来写的诗总是“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一类的情调,显出生活的孤单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在秦州时仿佛还有希望,至少不绝望,——他万万想不到结果要由陇入蜀,由蜀出峡,一直漂流楚湘而死!秦州诗的清新可爱,在杜诗里确实是偶尔得之。从这两句,我们又可以看出古人在选择语言方面的推陈出新,杜句与王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有关,而王勃的两句与庾信的“落花与芝盖同飞,杨柳共春旗一色”有关。庾信是杜甫所谓“清新庾开府”,王勃要显得不自然些,而“落日邀双鸟,晴天卷片云”,太自然了,太天真了,仿佛小孩子的感情似的,一点也不是故作工巧。我们说“不与众峰群”不是东柯谷故意脱离群众,从“落日邀双鸟”的空气也看得出,大家都是很和谐的。接着“野人矜绝险,水竹会平分”也是和谐的,大约杜甫看见有一个人在悬崖绝壁上行其所无事地攀折什么东西,他故意用一个“矜”字,羡慕那人真有本领。其实那人不是“矜”,是如履平地。诗人连忙自己解嘲:“我不能象你那样走高险之处,水和竹我们两人可以平分罢?”在另外一首咏东柯谷的诗里杜甫曾说此地“映竹水穿沙”,可见水竹之可爱。

    最后两句,“采药吾将老,儿童未遣闻”,便是杜甫告诉我们,他将就在东柯住下去,以采药卖为生活,不过他还没有把这个计划告诉家里的小孩子知道罢了。他这话说得很有点幽默,是模仿《左传》上记载的鲁隐公将授位于桓公所说的话,那话是:“使营菟裘,吾将老焉。”一家人寄居于此,是准备过穷苦日子的,故这样幽默着说。仇兆鳌注云:“采药二句即晚唐诗山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所本。”这是非常错误的话,完全不懂得杜甫的意思。杜甫哪里有一丝一毫这种道士气味呢?同在《秦州杂诗》里不还有“晒药能无妇,应门亦有儿”的话吗?那不正是“采药吾将老”的注释?

    月夜忆舍弟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我们读杜集,各时期的诗是分得很清楚的,从诗的内容很容易辨得出,风格也显然各有不同,正如同春夏秋冬各个季节令人一接触到就知道时候变换了一样。秦州诗如我们已讲过的四首,我们说是“清新”,说是“萧瑟”,表现着秦州以前的诗所没有的风格。再读这一首《月夜忆舍弟》,又必觉得新鲜,好象第一次读到这样的诗似的,倘若你第一次读杜集的话。是的,这首诗里有“露从今夜白”这一句,这一句打动我们的耳目和心灵仿佛它是最难得的语言,其实再一想是平常话表现平常事,乡下人谁都知道有白露节,这一整首诗打动我们也正如此。我们读杜集第一次有这样的诗感到新鲜,同时也因为我们在杜甫以前的别人的集子里也没有碰到,毫没有面熟之感。这样的东西对我们是最容易接受的,只是难得给我们见面罢了。在杜诗以后的篇章里这样的东西还有,但也不多见,如怀念李白而写的那首《不见》便属于这一类。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一看知道是杜甫的诗,是杜甫最动感情也最容易动读者的感情的句子,这种句子也从《月夜忆舍弟》开始有。

    寓目

    一县葡萄熟,秋山苜蓿多。关云常带雨,塞水不成河。

    羌女轻烽燧,胡儿掣骆驼。自伤迟暮眼,丧乱饱经过。

    这是把所见所感都直接地写出来的诗。凡属直接地写出来的东西,未必令人如你有同感,如你身临其境有同见,因为你所写的未必是有代表性的东西,可能是个人的偶感偶见。杜甫的这首《寓目》则非常地感动人,原因又很明白,杜甫自己已经说了,他是“丧乱饱经过”的人,他很容易触目惊心了。他在这个“寓目”的题目之下,预感到从祖国西疆将又有祸事起来。我们引朱鹤龄的话:“此诗当与‘州图领同谷’一首参看,关塞无阻,羌胡杂居,乃世变之深可虑者,公故感而叹之。未几,秦陇果为吐番所陷。”这话是不错的。杜甫真真是爱国诗人,他这首诗简直象鸟鸣,从这个声音里能告人以季节了。诗写得非常之真,同时又非常之美,但这里的美感同庾信的文章所引起的不一样,庾信引起人的陶醉,叫人忘却,杜诗确乎是给人以忧伤警惕之感。看见这么多的葡萄,看见这么多的苜蓿,就令人感觉这里不是中国内地。“关云常带雨,塞水不成河”,是真真地会写,写得真实,能够诗中有画,而毫不风景迷人!这是杜甫最伟大的地方。庾信就是迷人。这是他的没落之故。我们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人在这里尽有原故可以思考。这里有关乎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原则。“羌女轻烽燧,胡儿掣骆驼”,把边地上羌女、胡儿都写出来了,写得很形象,表现着羌女、胡儿强梁的个性,而诗人在这里就受了刺激,所以接着就说“自伤迟暮眼,丧乱饱经过。”朱鹤龄说到“当与‘州图领同谷’一首参看”,我们确是应该参看,前面已经引了这首诗的两句,全诗是:“州图领同谷,驿道出流沙。降虏兼千帐,居人有万家。马骄朱汗落,胡舞白题斜。年少临洮子,西来亦自夸!”马骄胡舞二句写秦州降虏正同《留花门》一首诗里写留在京室的回纥是“天骄子”是一样,诗人以为可虑,而“年少临洮子,西来亦自夸!”就是说不懂事的中国少年反而要插足于胡舞之中,这是很危险的!你将以为边防不足虞了!

    遣怀

    愁眼看霜露,寒城菊自花。天风随断柳,客泪堕清笳。

    水静楼阴直,山昏塞日斜。夜来归鸟尽,啼杀后栖鸦。

    这首诗写的事情很多,霜,露,菊,风,柳,泪,笳,水,楼,山,日,鸟,还特别提到鸦。写了这么多的事情,而毫没有令读者的注意力分散,令读者一气读下去,诚如向来说诗人说的,“读之令人欲涕。”这表示杜甫在秦州的日子虽然只有一个短短的秋天,边秋的生活却把他包裹住了。他感受得太深,霜,露,菊,风,柳,泪,笳,水,楼,山,日,鸟,以及暮鸦,样样都是秦州的,对他起了什么影响,他能够写出来同样地影响我们了。他后来在蜀中写的诗,如七律《登高》,起二句“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写的事情也是很多的,向来说诗人评为“一句中三层”,是的,两句是六层,这里的“层”字很可注意,可能是做诗做出“三层”来,不及秦州诗《遣怀》写许多事情而令读者毫不感觉到作者是故意加进来的。在这个意义上,秦州诗的价值是特别值得提出的。“庾信生平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确实应该拿来移赠于杜甫的秦州诗。当然,我们已经说过,这是就诗的风格说,若就写诗的精神说,从这一首《遣怀》也就看得出,杜甫是正视现实,以积极的态度记录正在过着的这个生活,对前途是奋斗着去。庾信则是忘却现实,陶醉于故纸堆中的想象。

    这首诗所表现的时间是从“日斜”到夜。二、三、四、五、六、七、八,共七句,是在日斜到夜这段时间内,如仇注所云“句句是咏景,句句是言情”,不外“边塞凄凉,触景伤怀”。首句“愁眼看霜露”则不属于这段时间内的事情,是诗人看见菊花,爱这个花在这个地方开得好看,仿佛霜露不足以摧残它似的,而自己每天则不免以“愁眼”看此地霜露,所以可爱“寒城菊自花!”这一句诗真是好,杜甫是冲口而出的,比起陶渊明的“寒华徒自荣”来要显得杜甫是生活的战士,他不觉而爱寒城中的菊花开,陶渊明尚有些孤芳自尝〔赏〕。“寒华徒自荣”就表现陶渊明的人格,他不怕穷,他能自得。杜甫的人格要两句诗一齐表现,即是“愁眼看霜露,寒城菊自花”十个字,“霜露”好比不属于个人范围艰难的生活,“愁眼”表示自己感到的苦,这里当然也有人民的苦,而“寒城菊自花”正是在他的时代当中诗人有他的美丽的诗篇。我们再说一句,这两句诗杜甫是冲口而出的,他想不到“寒城菊自花”似的,因为他确乎记得他每天“愁眼看霜露”,而现在眼前开着这可爱的秋花了。往下六句都是眼前的景,当下的情,把边塞写尽了。天风吹柳,清笳堕泪,楼影是“万里流沙道,西行过此门”(《东楼》)的楼,这个楼下有水,此时“水静楼阴直”了,而远处“山昏塞日斜”。“夜来归鸟静,啼杀后栖鸦”,这里的“啼杀”二字真是啼杀,比起陶渊明的“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来杜甫痛苦的喊声大得多了。

    夕烽

    夕烽来不近,每日报平安。塞上传光小,云边落点残。

    照秦通警急,过陇自艰难。闻道蓬莱殿,千门立马看。

    杜甫在秦州诗里屡次说到烽火,如《秦州杂诗》第一首说“西征问烽火”,第十八首“警急烽常报”,第十九首“候火云峰峻”,《寓目》里又说“羌女轻烽燧”,这里是以“夕烽”为题专写烽火。我们可以推想,他是从内地来的人,而且“丧乱饱经过”,在与吐番接壤的秦州,每日看着平安火,或者看见报警急的火,是不能不引起心事的。这一首《夕烽》是望见平安火从西方传来,所以说“夕烽来不近,每日报平安。”因为是平安火(凡属平安火只用一炬)故接着描写两句:“塞上传光小,云边落点残。”虽然是平安火,但杜甫的心里总是感觉着国家多难的,所以接着四句就写他安不忘危,诗人的忧国忧民的精神完全传给我们了,我们看他的心怎样地和这一炬火一样,照秦照陇一直照到长安!“照秦通警急,过陇自艰难”,这里的“艰难”二字应该同《潼关吏》里的“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的“艰难”同样体会,杜甫最懂得“艰难”的意义。末后两句“闻道蓬莱殿,千门立马看”对整个诗的作用是很大的,没有这两句则这首诗就缺乏形象性了。当然,《夕烽》诗的形象是非常生动的,集中的,是最后两句把它集中起来了。

    日暮

    日暮风亦起,城头乌尾讹。黄云高未动,白水已扬波。

    羌妇语还笑,胡儿行且歌。将军别换马,夜出拥雕戈。

    这首诗把杜甫在边塞上一种警惕的心写得非常逼真。许许多多并不相关联的形象(只是在一个时间里)通过诗人的心灵都联起来了,一幅可忧的秦州画面。首四句,两联,里面有三个副词,“亦”,“未”,“已”,最是善于作心理描写,写一个人在边城远近上下四顾。应是先有第二句的事情,即是说城上一只乌的尾巴动(“讹”就是动,从《诗经》一群牛或羊在那里“或寝或讹”学得来的),给诗人注意了,连忙乃觉到“日暮风亦起”,这里的“亦”字传神。“黄云高未动,白水已扬波”也是一样,是先看见白水扬波,然后再向天上望望,黄云并没有怎么动了。写出云层之重,而日暮风亦不大。“羌妇语还笑,胡儿行且歌”,杜甫又写秦州的羌胡,虽然是妇女儿童,(当然是妇女儿童,否则不已经是敌寇了吗?)然而在中国边城里仿佛只有他们格外露头面似的,同《寓目》里“羌女轻烽燧,胡儿掣骆驼”两句是一样的用意。“语还笑”的“还”字,“行且歌”的“且”字,也都是副词传神。最后两句写中国的将军,也是两个副词起作用,即是“别换马”的“别”字,“夜出”的“夜”字——在这里是副词的功用。将军在夜里另外换一匹马骑着出来,不是表示要小心一些吗?所以综观全诗,是杜甫忧边。

    空囊

    翠柏苦犹食,明霞高可餐。世人共卤莽,吾道属艰难。

    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

    杜甫写穷的诗很多,一般是大喊大叫,(我们赞成大喊大叫!)如《同谷七歌》,如《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都是叫破了喉咙的。独有这一首《空囊》显得很象一个“高人”似的,象起首的两句“翠柏苦犹食,明霞高可餐”,在杜诗里真只有这一次碰见。杜甫绝没有屈原“朝饮木兰之坠露分〔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一类的想象。他总是同老百姓一样诉苦。因此,在杜集里,对于这一首《空囊》,我们要另眼相看了。我们还应该这样想,倘若我们画这一位伟大的现实主义的诗人的画象,他的“明霞高可餐”的精神也是要体会进去的。中国诗人,陶渊明也是最切实的,他的《咏贫士》的诗,不说一句“明霞高可餐”的话,不是说没有衣穿,就是说没有饭吃,象杜甫的“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一样。然而杜甫的“世人共卤莽,吾道属艰难”的思想感情陶渊明就可以说没有,陶渊明是“人皆尽获宜,拙生失其方”,是说自己不适于生存,所以杜甫称他为“避俗翁”确是有道理的。杜甫这里用了“卤莽”二字斥责“世人”(当然没有把人民群众包括进去),是愤慨国家的事情只有由他们搞的,卤莽灭裂,任意胡为。有良心的少数人就混不进去,所以“吾道属艰难”。最后两句“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可能与陶诗与《诗经》有关联。《诗经》有“瓶之罄矣,惟罍之耻”的话,陶渊明也说“尘爵耻虚罍”,这充分表现士大夫阶级对贫穷的幽默,在家里没有酒喝的时候,不肯大发牢骚,对着空杯子和空瓶子看,杯子和瓶子说笑话:“是你没有酒,所以显得我可耻了!”杜甫“囊空恐羞涩”的“羞涩”,可能是从《诗经》和陶诗的“耻”字学来的。

    六 入蜀诗的变化

    杜甫在秦州没有法子生活下去,就到同谷去,在同谷生活就更没有法子,十月里从秦州来,十二月里又从同谷经剑门入蜀,到成都府,于是就在成都住下去,历史上乃有有名的浣花溪草堂。在杜集里,从《发秦州》这首诗起,我们读下去,很容易地感觉得诗的空气又变了,关塞诗的萧瑟空气一变而为险峻恐惧的空气,同时作者勇猛的、克服困难的精神溢露于纸上。所有这些诗篇,对于研究杜甫,都是重要的。我们把这些诗篇,一首一首地读,一直读到《成都府》,忽然地又感到诗的空气变了,——这个变化我们又觉得是很自然的,原来杜甫已到了成都府,他好容易把险地都走过了,到了成都府就应该有这一首脱艰险而见名都的诗,我们看见他的心忽然开朗了。《成都府》这一首诗,便标志着杜甫入蜀诗的变化,便是开朗化。从《发秦州》到《成都府》,共三十一首诗(《同谷歌》七首算在内),我们不能都提出来讲,其中有两首,《赤谷》同《泥功山》,我们认为属于杜诗中最成功的诗篇之列,应在这里作一介绍。《赤谷》一首写得很象陶诗,但是写杜甫自己的生活,因此是杜甫的创造,不是模仿陶渊明。在陶渊明以后,学陶者不少,象杜甫这样不是表面上的模仿,是形式与内容的统一,确实是难得的。懂得陶诗的人就应该欣尝〔赏〕杜甫的《赤谷》真写得好。诗云:

    天寒霜雪繁,游子有所之。岂但岁月暮,重来未有期!

    晨发赤谷亭,险艰方自兹。乱石无改辙,我车已载脂。

    山深苦多风,落日童稚饥。悄然村墟迥,烟火何由追?

    贫病转零落,故乡不可思!常恐死道路,永为高人嗤。

    这是从秦州远行,刚历艰险(赤谷在秦州西南七十里)说的话。杜甫后来经历的生活,这首诗都作了预言似的。这首诗的语言是真不易及,把真实的思想感情表现得没有一点隔阂,陶渊明的长处就是如此。我们再抄《泥功山》:

    朝行青泥上,暮在青泥中。泥泞非一时,版筑劳人功。不畏道途远,乃将汨〔汩〕没同。白马为铁骊,小儿成老翁。哀猿透却坠,死鹿力所穷。寄语北来人,后来莫匆匆。

    这首诗首两句是从三峡谣“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里面的句法来的,写泥功山的难走,早晨在这个青泥中走,夜暮也还在这个青泥中走。从这些地方我们可以学习古人怎样会运用语言,不但泥泞中跋足不动的形象正好用朝行暮在的句法来表现,而且诗里艰险的空气也同过三峡相似,读着很有一种互相传染的作用。这首诗真真表现了杜甫性格的一个方面,走到绝望的境地他格外能昂头天外似的,诗兴格外浓厚起来,没有困难能叫他低头了。这首诗简直象一篇童话,其中有许多令人好笑的形象,——而是最苦的生活!最后两句真说得声嘶力竭:“寄语北来人,后来莫匆匆!”《赤谷》和《泥功山》我们是附带地讲一讲,我们生怕丢掉了杜甫最好的诗。我们在本章所要讲的主要目的是杜甫入蜀诗的变化,即是奇险后的开朗化。因为生活环境有一个大变化,所以心理上也有一个大变化,作起诗来也就显然变化了。在出剑门到鹿头山离成都还有百五十里的时候,杜甫就已经破惧为喜,所以《鹿头山》诗说:“连山西南断,俯见千里豁。游子出京华,剑门不可越,及兹险阻尽,始见原野阔。”这是他开始告诉我们他的歌声要变了。到了成都果然就变了,《成都府》诗云:

    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但逢新人民,未卜见故乡。大江东流去,游子日月长。曾(层)城填华屋,季冬树木苍。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信美无与适,侧身望川梁。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自古有羁旅,我何苦哀伤。

    我们前说《赤谷》一首象陶渊明,而是杜诗中最好的诗篇之一。这一首《成都府》,也是杜诗中最好的诗篇之一,与前代的古诗比起来,却是比陶渊明还要古,比阮籍也还要古,有古诗十九首那么古,而表现着杜甫的最令我们亲近的思想感情。我们当然不是崇拜“古”,但就古诗这个体裁说,“古”字却包含一定的艺术意义,正同一件有价值的古代艺术品一样,它的价值就是它是不可模仿的东西。杜甫的《成都府》,写起来一定是很容易的,才能那么自然,那么朴质,所以然则非常不简单,如他自己说的,他读破了万卷书,他吸收了前人的许多长处,然而最主要的还是生活,我们看他走了多少路呵!我们简直可以说他从天宝十四年自京赴奉先以后就没有休息过,一直是在路上走,走的尽是险地,——没有这些原故,就不可能写这一首可爱的《成都府》,令古今读杜集的人至此豁然开朗。这一首诗真是千载一时之机,杜甫以后没有别人有这样的诗,杜甫自己也再不能来第二篇了。这首古诗所表现的开朗的空气,接着都表现在七律上面。我们在讲杜甫的律诗的时候曾选了《恨别》,并说这种诗是老杜到成都后新的创造,杜甫于写了《成都府》之后,分明地有意挥写他的入蜀的律诗了,就是杜诗经过萧瑟与奇险后的开朗化。下面我们讲五首成都的七律。

    卜居

    浣花溪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已知出郭少尘事,更有澄江销客愁。无数蜻蜓齐上下,一双尠尠对沉浮。东行万里堪乘兴,须向山阴入小舟。

    他在头一年十二月里来到成都,次年(唐肃宗上元元年)春天开始经营草堂,首先就写了这一首《卜居》。这种诗的好处很可以用孟子“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的话来形容,生气非常之大,这种生气一般的“卜林塘幽”的名士派是万万没有的,这种生气就是“销客愁”的“愁”。杜甫的“愁”就表示他的生气。他一方面说“卜居”,一方面就想到走,“东行万里堪乘兴,须向山阴入小舟”,真是令人可爱。这种话不是做诗偶然做得出来的,是一个伟大的灵魂自然的流露。在杜甫的思想感情里有几个不可移动的因素,应该就是国家,人民,再还有故乡,弟妹,而他的生活是漂流,国家是不安定,人民是苦难,因此他的诗是“愁”,他的美丽是“春来花鸟莫深愁”,而他的“卜居”的本意是“更有澄江销客愁”。他一生的生活证明他不能在一个地方“居”得下去,而诗人到处是生气勃勃,刚说“卜居”的时候又感到“东行万里堪乘兴,须向山阴入小舟。”这种变化得很快的思想感情最不好表现,而这首诗的这两句表现得最好,最自然。他现在住的地方的东边有一个“万里桥”,所谓“万里桥西一草堂”。他青年时曾东游吴越,后来在夔州时还说“为问淮南米贵贱,老夫乘兴欲东游。”现在由万里桥想到东游,又想到王子猷居山阴雪夜乘船的故事,故很容易而且很快地写了这两句诗。我们应该总结一句话,我们读诗的人跟着杜甫从秦州一路而来,读到《卜居》,谁都感到空气大大地不同了。

    堂成

    背郭堂成荫白茅,缘江路熟俯青郊。桤林碍日吟风叶,笼竹和烟滴露梢。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

    这首诗明明是说了许多话,自夸住的地方多么好,而令人读着不肯停留,就是说没有意思留连这些风景(风景又确实写得不错),一直要读到“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才肯罢休。读罢这两句又觉得他(当然因为我们读了他的许多诗)有许多话不肯说,他不是“懒惰”,他只是要休息一下。确实是如此。这一首《堂成》就是解嘲。他不是为“卜居”而“卜居”。杜甫这个人真是坚强得很,凡属他写风景的诗,只是见他的兴趣好,表现他精神积极,如他年纪更老身体更坏的时候还写着“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江汉》)就是最好的说明。不但王维“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不能与杜甫相比,就是“有志不获骋”的陶渊明也确乎是不及的,因为陶渊明总有“不亦乐乎”的神气。杜甫的诗没有这个神气。

    狂夫

    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风含翠篠娟娟净,

    雨浥红蕖冉冉香。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

    欲填沟壑惟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

    这首诗是这年夏天写的,所以“雨浥红蕖”。杜甫在成都经营草堂,以及一家人的生活,是靠亲戚朋友的帮助,如他有诗写他的表弟遗营草堂资云:“忧我营茅栋,携钱过野桥。他乡惟表弟,还往莫辞遥。”高适当时为彭州刺史,对杜甫时有所赠,故初到成都《酬高使君相赠》诗云“故人分禄米”,这年秋天有寄高一绝,“百年已过半,秋至转饥寒。为问彭州牧,何时救急难。”现在这首诗里也说“恒饥稚子色凄凉”。明年有一首《百忧集行》,有云:“强将笑语供主人,悲见生涯百忧集。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就是说两人相顾同为饥饿之色)。痴儿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从这些可看出他的生活的困难情形。我们说杜甫到成都诗是有一种开朗的空气,也就是这首诗里诗人自己所说的“疏放”的精神的表现,就是“狂”的表现,可爱的这“狂夫老更狂”,这是很不容易的。

    江村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梁上燕,

    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多病所须惟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

    这种诗在杜诗里是仅有的诗,然而也还是杜诗,是老杜初在成都的诗。仇兆鳌注云:“盖多年匍匐,至此始得少休也。”这话是很对的。因此我们应该格外爱惜它。杜甫很少替他的老妻写一件快乐的事,就是在最喜的时候也还是“却看妻子愁何在”,只有今天说“老妻画纸为棋局”,另外稍后写的《进艇》我们又知道他“昼引老妻乘小艇”,算是百花潭上的佳话。至于杜甫写小孩,那应该向来是会写的,写出小孩的形象,写出小孩的性格,可说惟妙惟肖。如我们前面所引的《百忧集行》写小孩子饿了嚷着要饭吃,“痴儿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真把父子两人写得好。在长安的时候写天宝十二年长安下六十天的雨,“反锁衡门守环堵,老夫不出长蓬蒿,稚子无忧走风雨”,老少对比写小孩子极生动。在《羌村》里写小孩子对出门已久忽然归来的父亲的神气:“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真写得象。在《北征》里更是放笔写,写男孩:“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写女孩:“床前两小女,补缀才过膝。海图拆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短褐。”接着更是:“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籍画眉阔。”今天“稚子敲针作钓钩”,《进艇》里又是“晴看稚子浴清江”,正是成都诗的空气。我们认为仇兆鳌“多年匍匐,至此始得少休”的话是能说明实质的。同时仇注本对《江村》诗引了申涵光的话:“此诗起二句,尚是少陵本色,其余便是《千家诗》声口。选《千家诗》者,于茫茫杜集中,特简此首出来,亦是奇事。”申涵光自己是三家村学究的见解。懂得茫茫杜集中成都诗的变化及其意义,才懂得什么是“少陵本色”。

    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

    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新添水槛供垂钓,故(旧)著浮槎替入舟。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

    这也正是杜甫“多年匍匐,至此始得稍休”的诗。这首诗应该作于到成都之次年的春天,所以说“新添水槛”。他自己意识到他现在的诗是信笔写,便是“浑漫与”,我们所讲的这些律诗便是证明。虽是信笔写,也还是“佳句”,不过在“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精神之下确是表现着“漫与”的力量了。“春来花鸟莫深愁”也是真的,因此比起以前的诗来才有“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的空气。因为是匍匐后的休息,这些空气才真是和平,绝不是“萧洒送日月”的名士风流。从这首诗看来,草堂有了垂钓之槛,但没有船,只是想着“入舟”。另外有两首《春水生》的绝句,第二首云:“一夜水高二尺强,数日不可更禁当。南市津头有船卖,无钱即买系篱旁。”可见家里不能预定一只船以备水患。但接着有《进艇》的诗,有“昼引老妻乘小艇”的话,我们想杜甫也还不是自己有船,可能正是“南市津头有船卖”的船,他一面看着稚子(当然就是他的“恒饥稚子”)在清江浴水,一面老夫妇二人乘一乘小艇罢了。这应该是老杜一生最快乐的生活,然而我们要知道这个船上并不是一对阔人,老妻就是“老妻睹我颜色同”的老妻。我们交代这些话的意思是说杜甫决不是名士,他配得上吩咐花鸟莫深愁,因为我们知道了他的生活,我们读了他以前为人民写了许多诗,而且以后也为人民写了许多诗,一直到死。现在这首诗的题目就可爱,“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我们想着他该有多少长篇大论!“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这两句里的“思”字很有意思,接着一个命令陶谢的“令”字也很有意思,他不是一般的做诗,他的诗是表现他应接不暇的思想,由自己的思想又想到前人生气勃勃的诗,(陶渊明不用说,谢灵运也是生气勃勃的!)而前人的诗又决不足以代表自己,“令渠述作与同游!”

    是的,“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这两句诗可以说明杜甫入蜀诗的变化。

    以上是讲成都七律。杜甫成都诗的变化同样也表现在五律上面。这些五律都写在到成都后的次年,七律的风吹在先,五律与七律比起来是风后的雨。下面我们讲成都五律十首。

    遣意二首

    啭枝黄鸟近,泛渚白鸥轻。一径野花落,孤村春水生。

    衰年催酿黍,细雨更移橙。渐喜交游绝,幽居不用名。

    檐影微微落,津流脉脉斜。野船明细火,宿鹭起圆沙。

    云掩初弦月,香传小树花。邻人有美酒,稚子也能赊。

    仇兆鳌注云:“诗云‘春水生’,又云‘更移橙’,当是草堂成后,逢春而作,盖上元二年也。”确实是在成都休息了一年之后的诗。这种诗便是思如陶谢、“令渠述作与同游”的诗。一般人总以为这是唐诗,是王维一类的唐诗,从律诗佳句说仿佛是如此,若论杜甫成都诗的精神,句句是实际环境,篇篇见生活态度,是“老去诗篇浑漫与”,是“春来花鸟莫深愁”,是律诗当中的陶潜,不是王维。王维的佳句是主观的意境,杜甫这类诗之不同于王维,正同秦州诗不同于庾信。

    漫成二首

    野日荒荒白,春流泯泯清。渚蒲随地有,村径逐门成。

    只作披衣惯,常从漉酒生。眼边无俗物,多病也身轻。

    江皋已仲春,花下复清晨。仰面贪看鸟,回头错应人。

    读书难字过,对酒满壶频。近识峨嵋老,知余懒是真。

    同《遣意二首》一样,杜甫这类诗把主观与客观写成一片,诗就是个人在这个环境当中的生活。他的生活态度是奋斗的,他不是王维的趋向,那是“静者”,那是“高人”,他“渐喜交游绝,幽居不用名”,是他好容易同“俗物”不见面了。他对士大夫阶级是憎恶的。“只作披衣惯,常从漉酒生”,这表示他与陶渊明同调,两位诗人同士大夫处不来,同农民倒过得很好。陶诗云:“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杜甫的“只作披衣惯”是指这件事,把一幅生活图画写得生动已极,一相思披起衣来就去了,农村中彼此相距本不远。这也就是杜甫同陶渊明的“真”,杜甫所谓“不爱入州府,畏人嫌我真”的“真”。陶渊明的“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又是一幅生活图画,杜甫也是心向往之,所以他在《可惜》一诗里又说:“此意陶潜解,吾生后汝期!”,“常从漉酒生”的“生”,应该就是这“吾生”之“生”。这个“生”字很可能还同陶潜《饮酒》诗“笑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两句里面的“生”字有关联。有抱负的诗人们在酒中并不是“醉”,倒是“醒”,所谓“举世皆醉而我独醒”,所以陶潜在“一觞虽独进”之下连忙说着“聊复得此生”的话。《漫成二首》第二首最后两句“近识峨嵋老,知余懒是真”是什么意思?我们看这同陶渊明不肯留莲社攒眉而去是一样的。陶渊明不喜欢和尚,杜甫对学道也没有兴趣。大约“峨嵋老”告诉他许多话,他不高兴听,所以说“近识峨嵋老,知余懒是真。”

    还有,“读书难字过”这一句,从前解诗的人意见不一,有的说碰到难识之字就让它过去,不复考查;有的说经眼之字难于轻过,要好好地研究;有的说“读书难于字过,老年眼钝也。”我们看还是第一说是正确的,不过杜甫在这里表示的态度并不是“懒”,乃是积极的,是“读书破万卷”的人说的一句最有教育意义的话,就是,语言是大家公用的工具,好的语言要用普通的词汇,“难字”是什么玩意儿呢?学习古典文学的青年们,每每怕读汉赋,那上面的难字太多,要知道,并不是我们今天认为是难字,老杜也认为是难字哩,从“读书难字过”这一句诗他告诉我们了。我们在讲《自京赴奉先咏怀》时曾说到好的诗好的语言不应该有难字,确是颠扑不破的道理。“难字”是古人文章的毛病,是古人给我们的困难,至少要这样说。

    《遣意二首》,《漫成二首》,这四首诗里一个难字没有,只有“漉酒”与“披衣”算是典故(其实对农村生活有了解的人知道这两句正表现着具体的生活),其余的句子都不是勉强作对偶,太自然了。所谓“自然”,就是生活的复制,换句话说生活的复制最不容易自然。“啭枝黄鸟近,泛渚白鸥轻”,把近听与远见该写得多么神速,多么恰当,在一侧耳与转眼之间。“一径野花落,孤村春水生”,花是多,水是满,而都在一见之下,而“一径”与“孤村”正相当于外国文的指件字的功用,是画龙点睛,否则你就看不见春水似的,你也就不觉得野花落。“衰年催酿黍”接一句“细雨更移橙”,格外给人以具体生活的感觉,这当然是会写,懂得怎样吸引人,也因为生活确实是如此,作者舍不得不把真实告诉人,所以读者也就受其传染了。“云掩初弦月,香传小树花”也是一样,真正复制了生活,是当时两件具体的事情,不由于文字的对偶。“渚浦随地有,村径逐门成”,真是太好,在生活当中还容易不觉得生活,艺术所复制的生活令人感觉得生活真是如此了。“江皋已仲春,花下复清晨”,把一个人感到是春天又感到是清早写得极有生气。

    春夜喜雨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陶渊明诗云:“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这是写江南孟夏好雨,只写两句,但写得好。杜甫《春夜喜雨》整首诗写春夜雨,一直写到明天早晨,把江城的雨天以及人们喜雨的神气写出来了。一般咏物的诗,总是一味地刻划,弄巧成拙,令人生厌,杜甫的《春夜喜雨》则表现一种春天的精神,愈读愈见精神,不是死板的刻划,是真真难得。我们遇见好雨时不觉喜笑颜开,要互相告诉一句话,这话应该就是“好雨知时节”这么一句,所以老杜第一句就替我们说了。再说一句“当春乃发生”又是当然要说的。接着四句把春天夜里什么都写了,真是什么都包括得尽,比夜里故意点一盏灯还要象一幅黑夜图。而最难写的,也就是杜甫概括得最好的是明天早晨“花重锦官城”这么一句,比说清早太阳出来了要显得形象性大得多。杜甫本来住在成都城外,他的诗所取的形象都属于江村的范围,独有这“晓看红湿处”乃放在锦官城,这就叫做善于突出,——如果在乡村,“红”就不显得那么“重”了,仿佛昨夜的春天的雨没有什么大变化似的。

    春水

    三月桃花浪,江流复旧痕。朝来没沙尾,碧色动柴门。

    接缕垂芳饵,连筒灌小园。已添无数鸟,争浴故相喧。

    这种诗象小孩子一样富有生气,令人感觉到生活是应接不暇新鲜可爱。真没有诗象杜甫这样表现着生命力,而他所写的都是眼面前的生活,也就是对生活感兴趣,不是中国诗里特别占优势的对文字感兴趣,对主观意境感兴趣。如庾信《对酒歌》,其实并没有看见水,而他首先写着“春水望桃花,春洲借芳杜”,只不过从相传的“桃花水”这一个名词生出的幻想。到了真正“泛江”,他又这样写:“春江下白帝,画舸向黄牛”,同样是幻想。这便叫做文字禅。堕入文字禅的人的特点就是逃避现实。杜甫不是这样的,他说“三月桃花浪”,对于“桃花”一点没有幻想,他只是用了相传下来的词汇说明桃花季节的水,就是春水。他所要记录下来的是一连串的实际生活,住在南边江边的人都是熟悉的,在冬天里水渴时沙岸上有水深时的痕迹,这时水忽然过了那个痕迹了,所以老杜写着“江流复旧痕”,说了我们心里要说的话。有时昨天夜里明明还看见江中那个沙尾,今天早晨一起来忽然不看见了,诗里乃有“朝来没沙尾”这一句。“碧色动柴门”把门前水到写得非常之好,可能小孩子最喜欢,诗人杜甫也高兴。所以接着“接缕垂芳饵,连筒灌小园”,忙得很。“接缕”、“连筒”真是写得好,实际本来是如此,这时钓丝必得接起来,灌水是连着灌,因为水就在手下了。“芳饵”一词也用得很有意思,并不是显得自己同公子哥儿一样动不动要什么“芳尘”、“芳草”,钓鱼之饵而曰“芳”,正是儿童心理,也正懂得钓鱼。所以接缕垂芳,与连筒灌园,同样是俗事,也就是生活,不是表现“雅人”。“已添无数鸟,争浴故相喧”,鸟儿真来得快,杜甫真会写他们。

    独酌

    步履深林晚,开樽独酌迟。仰蜂粘落絮,行蚁上枯梨。

    薄劣惭真隐,幽偏得自怡。本无轩冕意,不是傲当时。

    从前陶渊明喝酒也曾经个人到树底下喝,所以他的诗说:“提壶挂寒柯,远望时复为。”很象小孩子一样,把酒壶挂在树上。我们也可以说诗人有时同水浒英雄一样,喝了酒格外地表现他的精神,他确乎总是一面喝酒一面思想的。杜甫这一首《独酌》也很象陶渊明,偏偏个人要到树林里去开樽,而且要在樽前发表自己的思想。“薄劣惭真隐”,这是他理想中有一种自食其力的人,也就是《自京赴奉先咏怀》里说的“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幽偏得自怡”,便是他现在在成都的生活。“本无轩冕意”深深道出了他的灵魂,有时也“干谒”,求官做,地主阶级的人当然是如此,但“官定后”便是“去矣行”,一生的生活证明他是如此。“本无轩冕意,不是傲当时”两句连起来把一个复杂的思想表示得天真直率,其实正是“傲当时”。同陶渊明比起来,他还真真了解人民的痛苦,在任何时候替人民作了记录,——这种记录在成都诗里也就不少,因为不是本讲重点之所在,所以我们不讲了。

    作诗也同作小说一样,要展开一些描写,要写出环境来,令读者相信你写的是实生活,不是个人在那里凭空独白。杜甫《独酌》里的“仰蜂粘落絮,行蚁上枯梨”两句便有这样的作用,因为这两句整首诗的话都是生活,不是说教了。我们确是为他所吸引,相信他这一段生活。这便是善于作细节的描写。这两句的描写是眼前的事,粘着落絮的蜂就是“仰”,爬上枯梨的蚁定成“行”。

    徐步

    整履步青芜,荒庭日欲晡。芹泥随燕觜,花蕊上蜂须。

    把酒从衣湿,吟诗信杖扶。敢论才见忌,实有醉如愚。

    这首诗当然可同《独酌》作一样的分析。我们简单地说几句。老作家的语言,哪怕是一个字,它来得毫不费力,要代替它就令人搜索枯肠,即如“荒庭日欲晡”的“欲”字,写太阳下去对人们心理的状况该是多么恰当。“敢论才见忌,实有醉如愚”,可见他有许多话要说,一定都是关于国家政治、人民生活痛苦的。“如愚”是孔夫子说一天的话而颜回一句话也不说,孔子说他“如愚”。

    寒食

    寒食江村路,风花高下飞。汀烟轻冉冉,竹日静晖晖。田父要皆去,邻家问(赠)不违(不违而受之)。地偏相识尽,鸡犬亦忘归。

    我们现代的鲁迅,在他的小说《风波》的前面有两段关于临河的村子的描写,我们抄在下面:

    临河的土场上,太阳渐渐的收了他的通黄的光线了。场面靠河的乌桕树叶,干巴巴的才喘过气来,几个花脚蚊子在下面哼着飞舞。面河的农家的烟突里,逐渐减少了炊烟,女人孩子们都在自己门口的土场上泼些水、放下小桌子和矮凳;人知道,这已经是晚饭时候了。

    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摇着大芭蕉扇闲谈。孩子飞也似的跑,或者蹲在乌桕树下赌玩石子。女人端出乌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黄的米饭,热蓬蓬冒烟。河里驶过文人的酒船,文豪见了,大发诗兴,说,“无忧无虑,这真是田家乐呵!”

    凡属尝〔赏〕鉴“田家乐”的文人都是不足取的,这种尝〔赏〕鉴就是地主阶级的烙印。与之同时,我们并不反对描写农村的景物,不过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决不以一味地描写为能事。这些都是事实。鲁迅的描写文章就是可爱的。所有杜甫对江村的描写,都不属于文豪一类,是他的“不爱入州府,畏人嫌我真,及乎归茅宇,农舍未曾嗔”的注脚。

    晚晴

    村晚惊风度,庭幽过雨霑。夕阳薰细草,江色映疏帘。

    书乱谁能帙,杯干自可添。时闻有余论,未怪老夫潜。

    这首诗后四句表现老杜真不是读死书的人,是一个豪杰之士。“书乱谁能帙”,并不是说他懒,是表示他心中不平,所以很是一个气愤的语气,不然把几本书收拾一下有什么谁能或不能呢?酒当然是要喝的,所以“杯干自可添”。“时闻有余论,未怪老夫潜”(王符有《潜夫论》),这个老夫不象陶潜,倒象鲁迅。陶潜有时对着人不说话,象《饮酒》诗说的,“觞来为之尽,是谘无不塞。有时不肯言,岂不在伐国?仁者用其心,何尝失显默”。可见陶潜虽然心里有数,他还显得不是不屑于。杜甫确实是傲当时,他的“潜”,象鲁迅的“不说”。“何以不说之故,也不说。”鲁迅的这句文章,就象杜甫“未怪老夫潜”这句诗。

    最后我们讲两首成都七绝,作本讲的结束,一方面从绝句也见诗人的“老去诗篇浑漫与”,一方面又见“春来花鸟莫深愁”并不容易办到。七言绝句,杜甫在成都以前只写过一首,就是高叫李白“飞扬跋扈为谁雄?”现在他在成都,逢着第二年春天,忽然一天飞扬跋扈起来了,我们看他的《绝句漫兴九首》第一首:

    眼见客愁愁不醒,无赖春色到江亭,即遣花开深造次,便教莺语太丁宁!

    这简直是拉着春光吵架,我们还没有看见有谁象这样发急,比起李白的“举杯销愁愁更愁”来要利害得多。这到了一种颠狂状态。在《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第一首里就说出了“颠狂”,我们再把这一首抄下来:

    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颠狂!走觅南邻爱酒伴,经旬出饮独空床。

    “无处告诉只颠狂”,我们完全相信他的感情。从“卜居”到这时有一年的时间,头一个春天是好容易得到休息,故诗里呈现着和平的空气,到了第二个春天就有这样抑制不住的颠狂状态,从此我们也可以看出杜甫的思想感情是热烈的,他不象王维、孟浩然能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闲居得下去。

    七 夔州诗

    杜甫于唐肃宗乾元二年十二月来到成都,卜居草堂,到代宗永泰元年五月离开,首尾是七年,实际的时间不到六年,这六年中还有在梓州、阆州一年多的生活,最后乃从成都离开。离开成都时,他写了《去蜀》这一首诗:

    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如何关塞阻,转作潇湘游。

    万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安危大臣在,不必泪长流。

    这是说北归不得,只好往南到湖南去。在去蜀以前诗里计划去蜀的事情不止一次,如《桃竹杖引》里面说,“杖兮杖兮,尔之生也甚正直,慎勿见水踊跃学变化为龙,使我不得尔之扶持,灭迹于君山湖上之青峰!”这里面也提到君山,同“转作潇湘游”是一样的意思。《奉待严大夫》里面说,“欲辞巴徼啼莺合,远下荆门去鹢催,”这是计划下荆门。另外还有“将适吴楚”、“将适〔赴〕荆南”等留别的诗。等到他真正去蜀,却不是笔直下荆门、转潇湘,路上有停留,而在夔州住了两年。到了离夔州,下荆楚,转潇湘,乃是他一生最后三年的事了。这当然都是因为生活的关系,他的生活依赖别人的帮助,同他入秦州时所说“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的情况是一样的。杜甫在夔州的两年,是他一生中过的安闲的日子,写了四百几十篇诗,占杜集的七分之二,不但数量多,向来的评价也是很高的。在过去,有许多人,一提起杜诗,首先就是《秋兴八首》了。杜甫夔州诗,在中国文学史上确实代表着一个东西。我们必须正确地对待杜甫的夔州诗。

    我们讲秦州诗的诗〔时〕候,认为秦州诗,把杜甫同庾信比较,杜诗是现实主义最出色的作品,而庾信在杜甫看来“暮年诗赋动江关”。杜甫这样称美庾信的话,却是他自己在夔州“咏怀”(诗题是“咏怀古迹”)说的。可见杜甫自己是把他的夔州诗同庾信的暮年诗赋联系起来。这样联系,对不对呢?对的。这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后来人都说晚唐诗人李商隐是学杜,冯至在他的《杜甫传》里对《秋兴》等篇也笼统地说着“由此而产生李商隐的唯美的诗”的话,这种看法对不对呢?也是对的。庾信、李商隐都有他们的独特的艺术成就,然而杜甫是中国诗人当中最有斗争意志的人,(这一点象古代屈原,象现代鲁迅!)他的诗以国家的命运、人民的生活为主要的题材,一旦承庾而启李,是什么原故呢?其关系既表现在夔州诗里,我们一定得分析出所以然来。是的,简单地说是这几件事:夔州诗情调是悲哀的,想象是丰富的,生活是在回忆中,不在斗争的现实中,因此而有文字的陶醉。下面我们就加以说明。

    从我们讲秦州诗、入蜀诗所举的诗篇看来,杜甫的语言岂不美丽?都是美丽的。但比起夔州诗来,那些诗没有一句是文字禅,生活是第一,语言(不是字面)是用来表现生活。至若三“吏”、三“别”、《前出塞》、《后出塞》等篇更不用说,伟大的语言是因为写出伟大的人民的思想感情和生活。夔州诗才开始突出了老杜的文字禅(庾信、李商隐是这方面的能手),就是说从写诗的字面上大逞其想象,从典故和故事上大逞其想象,如我们一读到《上白帝城》就碰到这样的诗句:“江流思夏后,风至忆襄王。”“天欲今朝雨,山归万古春。”我们必须辨别清楚,这不是生活,这倒是逃避生活的倾向,因为这样是把实际生活粉饰化,也就是主观。当然,杜甫这一步并没有走得顶远,但确是跨进了边缘,他可能很有些欣尝〔赏〕这个主观的世界,所以他曾有“晚节渐于诗律细”(《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的自我称许。我们必须多举例。《滟滪堆》诗云:“沉牛答云雨,如马戒舟航。”这是从“滟滪如象,瞿唐莫上,滟滪如马,瞿唐莫下”的话而引起的联想,滟滪堆象马的时候不能行舟,下雨下大的时候滟滪堆就象水牛(沉牛)浮在那里了。因为雨后水涨,把堆淹没了一些,所以这个堆的样子是回答云雨似的。“答云雨”的“云雨”当然又与宋玉的《高唐赋》有关系,便是巫山云雨,从那里产生这两个字的字面。象这一类的东西不能属于文学的“形象”的范畴,只能算是文字禅,是作者个人的竟〔意〕境,虽然它也是生动的,同用死典故不同。后来李商隐的“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都属于这一类。本来汉字因容易作对偶的原故最容易起联想,以白描著名的陶渊明有时也有这种表现法:“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但陶诗是偶尔为之,而且他的整篇诗生活气息太重,他的“乌迁”应该属于童话一类。到了文字禅,它一泛滥起来,真容易把生活淹没了,是很危险的。我们再看杜甫《雨晴》诗里的这两句:“有猿挥泪尽,无犬附书频。”其中“猿”是现实,“犬”是联想,从黄犬寄书的故事来的,这样的表现法同我们已经讲过的《登岳阳楼》的“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便不同,一是抒写意境,一是表现生活。表现生活是生活上的这件事非表现出来不可,当然要求表现得好,便是要语言好。抒写意境,当然也不能离开生活,但不属于主题思想范围内的事,是从文字安排出来的,很容易拿一个“美丽”的空想迷失生活的现实性了,——情调可能是很哀伤的,同时它的陶醉作用确实大。又如《雨》里有这样几句:“骤看浮峡过,密作渡江来。牛马行无色,蛟龙斗不开。”并不真是江边有牛或马雨中看不见,乃是由庄周脑中的图画又转变而为杜甫诗中的字面,因为庄子《秋水》篇说“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庄子的文章这样描写水形象性是很大的,杜甫的“牛马行无色”则是文字禅,所以接着又空想一句“蛟龙斗不开”了。又如《西阁口号》写风雪的句子:“雪崖才变石,风幔不依楼。”这也完全是李商隐的写法,这里面没有典故,没有词藻,而一样是把客观主观化,一句话就是主观。上面是五言诗举例。再举七言诗,如《雨不绝》里这样的句子:“舞石旋应将乳子,行云莫自湿仙衣。”这放在李商隐的诗中简直没有分别。舞石是从石燕的故事来,零陵石燕,遇着雨就象燕子一样飞舞起来,雨止则止,这是一个传说。另一个传说,燕山有石,大石象大燕子,小石象小燕子,雷雨之下,小随大而飞,若母之将子。杜甫的《雨不绝》本是实生活当中的雨不绝,乃把故纸当中的石燕浮动起来,是文字禅。“行云莫自湿仙衣”从《高唐赋》来,怕巫山神女在为云为雨之际把自己的衣服弄湿了。我们如果借一个故事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如鲁迅的《故事新篇〔编〕》那样,也是现实主义的一种创作方法,李商隐的咏嫦娥的绝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属于这一类。若李诗咏武侯庙古柏“叶凋湘燕雨,枝拆海鹏风”,咏楚宫“暮雨自归山峭峭,秋河不动夜厌厌”,便是文字禅了,学会这一套本领,语言不是用来反映现实,而是在文字中“别有天地非人间”。我们再看杜甫的《秋兴》,无疑的,杜甫所谓“晚节渐于诗律细”是指这一类的诗了,总括一句这类诗情调是悲哀的,兴致是饱满的,而生活不能不说是贫乏的。一个人如果专门做这些诗,结果终日只有吟咏的分,就是《秋兴八首》最后一句说的“白头吟望苦低垂”的状态,其实也应该说是无病呻吟。象“江间波浪兼天涌”这一句,写长江是写得生动的,但由“天”要对出“地”来,因而对一句“塞上风云接地阴”,就不能算是杜甫个人的“性僻耽佳句”,是一般做律诗的通病,而由杜甫开其端。“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都是一味地雕琢,因而晦涩。晦涩就是主观,不是有目共见的东西,是作者个人脑子里隐藏的一点东西。好比“奉使虚随八月槎”,指的是什么呢?很可能是两句连起来说,听猿下泪是实有的事,若故事所传张骞乘槎上天哪有可能呢?就是“每依北斗望京华”的感伤,望而不能到。这该是如何的晦涩!象《咏怀古迹》里“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的句子,是同样晦涩的表现,而在作者的脑子里可能是很生动的,或者山居之中与少数民族同游,留有印象,或者因为“五溪蛮”好五色衣是书上有的话,作者就幻想起来也未可知,总之是想法子与“三峡楼台淹日月”作一对句,好容易对一个“五溪衣服共云山”。这都叫做文字禅。《秋兴八首》第七首最后两句“关塞极天惟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一句写山,一句写水,仿佛写得很形象,然而是作者的意境,是绞脑汁绞出来的,绞出来以后就一定自己满足,自己把自己封在这个想象的王国里,离开了生活。杜甫对“鸟道”这两字常常利用,可见他很感兴趣,如《谒先主庙》里“虚檐交鸟道,枯木半龙鳞”,《南极》里“近身皆鸟道,殊俗自人群”,都是字面上的把戏。杜甫夔州诗确乎有它的趋向,上面我们都是从一首诗里挑出句子来说明这个趋向,现在我们再挑出一篇诗来,从整首诗来看这个趋向,我们挑的诗是七律《吹笛》,诗云:

    吹笛秋山风月清,谁家巧作断肠声?风飘律吕相和切,

    月傍关山几处明?胡骑中宵堪北走,武陵一曲想南征!

    故园杨柳今摇落,何得愁中却尽生?

    这真是杜甫“巧作断肠声”!我们读着确乎感到它的情调是很悲伤的,但这种写诗的方法真危险,离开杜甫,就要成为八股了。从前说诗的人说:“千条万绪,用巧而不见,乃为大家。”有什么“千条万绪”呢?就靠典故做蜘蛛网。为什么“用巧而不见”呢?乃是诗人杜甫诚如庾信《伤心赋》所说“唯觉伤心”,江淹《恨赋》所说“仆本恨人”,他这个人本来是感情厚的,过去的生活又是丰富的,所以不见其巧。如果再往前走一步专门成为“大家”就要不行了。确切地说,诗人不接近人民,不从人民生活取得诗的泉源,他的诗的材料就要窘竭,他就要向故纸堆中去乞怜,他就要向逝去的光阴去讨生活,杜甫在夔州两年,因为生活单调,又比较地安闲,一方面是一组一组的往事回忆(《诸将》、《八哀》、《秋兴八首》、《洞房》等八首、《往在》、《昔游》、《壮游》、还有《夔州百韵》),一方面就有《吹笛》这样的吟风弄月,确乎是吟风弄月!从第四句起,没有一句是写生活,都是联想。因为乐府有《关山月》这个曲名,是伤离别的,所以风月凄清之夜杜甫听了谁家吹笛之声,就想到“月傍关山几处明?”又想到古人有受胡骑的包围者,乘月登楼,中夜奏胡笳,吹得胡人有怀土之思,弃围奔走,所以第五句就有“胡骑中宵堪北走”。又想到马援南征,作了《武溪深》之曲,故曰“武陵一曲想南征”。又《折杨柳》是最哀怨的调子,所以唐诗有有名的句子,“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杜甫现在是当着秋山风月而闻笛,故曰“故园杨柳今摇落,何得愁中却尽生?”就是说,家乡的杨柳此时都落掉了,如何愁中生长起来而再折之呢?象这样就叫做“吟”,就叫做“弄”。我们讲夔州诗,应该认识到夔州诗的趋向是危险的。主要的问题是生活,杜甫在夔州孤独而安闲的生活,使得他的诗离不开“风”和“月”,而杜甫必然地要离开这种生活了,他在夔州住了两年,终于把“田园”放弃了,又去过飘流的生活,——能说他的飘流是更有所求吗?他所求的只不过是“故园”,他知道,他的故园是飘流所得不到的。一句话,杜甫要离开夔州罢了。

    但夔州诗毕竟是中国文学史上有特殊面目的产品,我们随便拈出它一首来,它不是成都诗,不是秦州诗,它是杜甫晚年的雕刻。而且它对后来李商隐的影响,是真花,不是假色,应该属于咱们民族文化里面的佳话,不能一笔抹杀的。因为这个原故,我们从杜甫的夔州诗里选出七首诗来作为代表。下面分别讲这七首诗。

    古柏行

    孔明庙前有老柏,柯如青铜根如石,霜皮溜雨四十围,

    黛色参天二千尺。君臣已与时际会,树木犹为人爱惜。

    云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雪山白。忆昨路绕锦亭东,

    先主武侯同閟宫,崔嵬枝干郊原古,窈窕丹青户牖空。

    落落盘踞虽得地,冥冥孤高多烈风。扶持自是神明力,

    正直原因造化功。大厦如倾要梁栋,万牛回首丘山重。

    不露文章世已惊,未辞剪伐谁能送?苦心岂免容蝼蚁,

    香叶终经宿鸾凤。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

    杜甫一到成都就去寻“丞相祠堂”,看见了“锦官城外柏森森”。现在一到夔州又歌颂孔明庙前的老柏。他很有一般老百姓对孔明的感情。这首古诗,读起来完全是感情作用,并不一定是合乎事实、合乎逻辑的。诗是纪念夔州柏,而把成都柏也连起来纪念,所以有“气接巫峡”、“寒通雪山”的话,巫峡指夔州而言,雪山指成都而言。“忆昨”四句是成都柏的回忆,“落落盘踞虽得地”以后当然回到眼前“孔明庙前有老柏”来,然而回忆中的成都柏也包括在一起说,都不外“君臣已与时际会,树木犹为人爱惜”,“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原因造化功”等等。“万牛回首丘山重”一句是晦涩的,这种晦涩是夔州诗所特有的,同《咏怀古迹》的“五溪衣服共云山”句子一样,对读者不明白,诗人脑海深处确有生动的形象。很可能是象庄周文章的夸大,写树之大,有丘山之重,万头牛想运载出去,回首认为不可能了。所以下面说“未辞剪伐”但“谁能送”呢?“苦心岂免容蝼蚁,香叶终经宿鸾凤”,正是夔州诗的巧句见之于古体诗里。通篇都是想象之辞,然而都是感情的流露,是夔州诗的特色。

    夜

    露下天高秋气清,空山独夜旅魂惊。疏灯自照孤帆宿,

    新月犹悬双杵鸣。南菊再逢人卧病,北书不至雁无情。

    步檐倚杖看牛斗,银汉遥应接凤城。

    我们选这一首《夜》,可以代替《秋兴八首》。因为《秋兴》向来那么地有名,我们实在想从那八首里面去选,结果选不出。那八首确是杜甫铺张成篇,辞句多而意义不大,没有什么可取的了。这一首《夜》有《秋兴》之长而无其短,是杜甫夔州七律的代表作,我们选了它可以没有遗憾。《杜诗镜铨》在这首诗上面批道:“清丽亦开义山”。这话是很有见地的。不但清丽,而且响亮,把一种普遍的感情移到许多形象上去描写,而且令人读着不觉得作者是在那里雕琢字面,仿佛一气呵成,李商隐最好的律诗是如此,杜甫的《夜》乃是这类诗当中最具有普遍性的了。

    “露下天高秋气清”,这种写秋的语言真是好,而最不容易的是首先两个字告人以“露下”,本来是开门见山,把秋说出来了,把夜写出来了,而你毫不觉得这里有什么文章作法,只感到这两个字突然而至,意思的明白是不成问题了,这是老杜一贯的“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本领。“空山”两个字是常用的,但杜甫在这里把“空山”与“独夜”对举,“空山”的形象便非常地突出于作者与读者的思想意识,同时“独夜”也不是如“独夜不成寐”那样一般的意义,一般的意义是说一个人在夜里罢了,杜甫的“空山独夜旅魂惊”是把“山”当作一个东西,它的性质在秋天是“空”这个形容词;“夜”又是一个东西,如果把它当作整体来看,它确是一个独物了,所以说它是“独夜”;在白露高天空山独夜之下,于是乃有“旅魂惊”。杜甫是这样写的。“疏灯自照孤帆宿”是一件事,同成都诗里“野船明细火”,“江船火独明”一样指江里的船,(我们于此也可以看出成都诗与夔州诗的形象思维有怎样的不同!)“新月犹悬双杵鸣”则是两件事,天上明月与水边两个女子捣衣,而这两件事当然可以一起看,所以“新月犹悬双杵鸣”。“南菊再逢人卧病,北书不至雁无情”,就是我们所说的把一种普遍的感情转移到形象上去描写,在这种表现方法当中,杜甫这里的两句是最自然的,到了“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殊方日落玄猿哭,故国霜前白雁来”等,便雕琢了,语言里的感情就显得不够。“步檐倚杖看牛斗,银汉遥应接凤城”,都令人读着感到自然,感到亲切,不觉得是在字面上用功夫,虽然用了“牛斗”,用了“凤城”。

    江月

    江月光于水,高楼思杀人。天边长作客,老去一霑巾。

    玉露漙清影,银河没半轮。谁家挑锦字,烛灭翠眉颦。

    这种诗的语言,是夔州诗的特色,在以前的诗里是没有的。最后两句“谁家挑锦字,烛灭翠眉颦”,不但杜甫自己以前的诗里没有,在古诗里,在唐诗里也没有(李商隐的诗里有)。象曹植的“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用全篇来描写女子的事情是有的,同我们现在写小说一样,写一个女性的故事,杜甫的“烛灭翠眉颦”则是从诗人自己的生活日历上忽然想到“谁家”那方面去,确实少有。我们于此可以看出杜甫在夔州的生活状况,思想状况,生活缺少内容,思想上乃呈出空想的现象来。

    月

    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尘匣元开镜,风帘自上钩。

    兔应疑鹤发,蟾亦恋貂裘。斟酌嫦娥寡,天寒奈九秋。

    这同《江月》诗一样,都是杜甫在夔州楼上、月下、江边写的诗。无疑的,他是在楼上夜里睡不着,四更天起来,刚好看见下弦月出来了。这种诗完全是李商隐的写法,只是显得老气一些,李商隐不会写“兔应疑鹤发,蟾亦恋貂裘”。我们对这两句也有点疑问,鹤发杜甫是有的,他哪里会有“貂裘”呢,而且秋天就穿它,因此使得月中蟾蜍也羡慕他?看样子是真的,因为他另外有《江上》一首诗,说着“江上日多雨,萧萧荆楚秋,高风下木叶,永夜揽貂裘”的话。推想起来,江边的秋天的天气是寒冷的。

    “斟酌嫦娥寡,天寒奈九秋”,这两句就是李商隐式的思想,杜甫是其先导,我们应该加一番说明。中国有嫦娥奔月的故事,又传说月亮里面有桂树,这两件事在杜甫的诗里都有表现,到了李商隐就成了他的重要的题材,把民间故事渲染以诗人个人的想象。在封建士大夫的思想意识支配文学的旧时代,对民间传说不能欣尝〔赏〕,对诗人的诗也多有误会,好比杜甫的《一百五日夜对月》一般就不得其解,诗是:“无家对寒食,有泪如金波。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仳离放红蕊,想象颦青娥。牛女漫愁思,秋期犹渡河。”里面的“仳离”二字从《诗经》“有女仳离”来,就是我们现在所讲的“斟酌嫦娥寡”的“寡”字的意思。嫦娥在寡居之下,而丹桂大放其花,想象(就是“斟酌嫦娥寡”的“斟酌”的意思)起来,她应该是“翠眉颦”罢。所以我们现在所讲的这一首《月》同《一百五日夜对月》是可以相互印证的。封建文人对杜甫的想象不能理解,对李商隐的想象就更莫名其妙,好比李商隐有一首《月》云:“过水穿楼触处明,藏人带树远含清。初生欲缺虚惆怅,未必圆时即有情。”首两句是说月照到哪里哪里就亮,而它自己里面却捉迷藏似的藏着了一个人即嫦娥和一棵树即月中桂树。这很象一篇童话,而封建文人却批之曰“不成语”。封建文人开口闭口说李商隐学杜,他们知道李商隐究竟学了杜甫的什么呢?所谓“学”,应该不是模仿,各人有各人的时代背景,从民族传统之中,有时对某一点继承相似而发挥不同罢了。嫦娥的故事,吸引了杜甫,更吸引了李商隐,(李商隐的时代,妇女有出家做女道士的风气,故嫦娥奔月的故事打动了他的思想)我们应该特为指出。

    我们在前面曾说杜甫夔州诗想象多而生活少,这个判断的正确性,把他在长安沦陷时写的《一百五日夜对月》同《月》这一首里“斟酌嫦娥寡,天寒奈九秋”比较一下,就可能更加明白。这是有着重大意义的事,我们就在这里费一点考察。原来《一百五日夜对月》是对月而拿月的故事与自己的生活作对照,自己与自己的爱人今夕不能相见,把她想象为孤独的嫦娥,这个形象很新鲜,更望今年秋天又如牛郎织女终能见面,这个愿望又确是有生气,有力量,所以这个写法是修辞上一般所说的比喻法,是借故事写实生活,读者读着感得诗里的生活气息逼人。“四更山吐月……”则不然,通篇完全是想象,其不落于一般的咏月的滥调是几希的!旧日说诗的人对这首诗说:“叠用镜、钩、蟾、兔、嫦娥,他人且入目生厌矣,一经公笔,顾反耐思,由其命意深而出语秀也。”这话不够科学,确是说出了一个现象。我们的话应该是这样说:诗人如缺乏生活,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如杜甫,亦不免空想了。

    我们还应该作补充,缺乏生活内容的诗容易流为空想,中国旧诗里用典故写的诗并不就缺乏生活内容,杜甫的《一百五日夜对月》就是例证。最有趣的例证应莫过于李商隐的一首《东南》,我们把它附在这里讲一讲。诗是七言绝句:“东南一望日中乌,欲逐羲和去得无?且向秦楼棠树下,每朝先觅照罗敷!”李商隐这时在徐州,他的爱人远在北方家里,他怀念她,所以嚷着“东南一望日中乌,欲逐羲和去得无?”真是天涯一望断人肠的样子。所望的太阳当然是夕阳,一定是急似下坡车,知道追逐不了,连忙就送给她一个朝阳,明天早晨照着她起来!用旧诗写就是李商隐的“觅照”两句。这种诗读者读着总接触到它的生活气息,因为它所表现的内容甚丰富,同杜甫的《一百五日夜对月》是一样。若“斟酌嫦嫦〔娥〕寡,天寒奈九秋”,乃老杜之空想而已耳。

    雨(四首之一)

    楚雨石苔滋,京华消息迟。山寒青兕叫,江晚白鸥饥。

    神女花钿落,鲛人织杼悲。繁忧不自整,终日洒如丝。

    这首诗也正是夔州诗,在忧伤的情调之下把实境与空想对写。“神女花钿落,鲛人织杼悲”,两个故事连写起来,比“斟酌嫦娥寡,天寒奈九秋”又显得繁复一些了。到了李商隐则联想更多,我们且抄他的《听雨梦后作》:“初梦龙宫宝燄燃,瑞霞明丽满晴天。旋成醉倚蓬莱树,有个仙人拍我肩。少顷远闻吹细管,闻声不见隔飞烟。逡巡又过潇湘雨,雨打湘灵五十弦。瞥见冯夷殊怅望,鲛绡休卖海为田!亦逢毛女无憀极,龙伯擎将华岳莲。恍惚无倪明又暗,低迷不已断还连。觉来正是平阶雨,独背寒灯枕手眠。”

    课小竖锄斫果林(三首之一)

    众壑生寒早,长林卷雾齐。青虫悬就日,朱果落封泥。

    薄俗防人面,全身学马蹄。吟诗重回首,随意葛巾低。

    最后我们选出这首《课小竖锄斫果林》和下面的一首《有叹》,亦足以把杜甫夔州诗所表现的生活和思想感情与以前的诗所表现的作一比较。这里“青虫悬就日,朱果落封泥”的描写不很象成都诗“仰蜂粘落絮,行蚁上枯梨”的描写吗?然而诗的情调不同,在那里杜甫还是“傲当时”,还是“醉如愚”,这里是“全身学马蹄”,生活显得凄凉多了。“随意葛巾低”也是借陶潜的生活来写自己,但比起“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的激昂情绪来,是“随意”得多了。“马蹄”的字面用来作对偶,更是夔州诗。庄周的思想与文章对旧日中国文人是很有传统势力的,他的《马蹄》篇便足以为一种思想的代表,所以杜甫“薄俗防人面,全身学马蹄”的句子一般都认为“如此用事,真出神入化矣。”这样从古书上的题目生出个人脑海里的形象来,以前有庾信的“至乐则贤乎秋水,欢笑则胜上春台。”不过一是欢乐,一是感伤。

    有叹

    壮心久零落,白首寄人间。天下兵常斗,江东客未还。

    穷猿号雨雪,老马怯关山。武德开元际,苍生岂重攀!

    这属于杜甫“随意”写的一首诗,见他晚年的生活和思想感情。从现实生活的“穷猿”对出“老马怯关山”(就是说回家的关山之路他不敢再走)的一匹“老马”来,正是夔州诗的表现方法。他过去对国家确实存有希望,常认真地把唐太宗搬出来,“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现在极无意兴地说一句“武德开元际”,因为生活经验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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